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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任务失败,但反派自我攻略了 80-90

80-90

    第81章 痴骨檀(五)


    船板上,“老七”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头皮,水珠顺着僵硬的嘴角滑落。他咧开的笑容像是有鱼钩在嘴角两处强行扯出来,露出过于整齐排列的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死鱼肚般的冷白。


    哇哦。


    温禾眨眨眼,学着他的样子,也扯开一个夸张诡异的笑脸。


    “老七”的笑容突然凝固,被这反将一军的操作给整不会了。


    “……”


    “哎呀,这样会不会太不给面子了?”温禾暗道一声,又戏精附体,浑身抖抖索索的如同风中落叶,一把抱住宋默的胳膊,嗓音掐的又软又颤:“晦庵……我、我好害怕呀……”


    宋默垂眸看着她颤抖的睫毛,触碰到的地方柔软,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他从善如流地握住她微凉的手指,掌心温度透过肌肤传来。


    “我在。”


    “咳……我其实是装的。”温禾讪讪地抽回手,“我才不怕呢。”


    菜归菜,好歹也是正统仙门出来的人,小小鬼怪有何惧怕?


    宋默却收紧手指,趁机牵起手来,唇角清浅的笑意欲浓:“好。”


    两人视线交缠,完全忽视了旁边笑容逐渐僵硬的“假老七”。更诡异的是,刀疤脸那群人依旧围坐着发呆,小舟在海面随着浪潮摇摇晃晃,巨大的红日于天际缓缓上升,将天空大片大片染成了橘红色。


    有人惊叹着这壮丽景象,忍不住站起身走到栏杆边,从“老七”的身体穿了过去。


    其他人根本看不见他。


    “原来只有咱俩能看见啊……是什么结界?”温禾咂舌。


    这时,“老七”的喉咙里发出类似老旧门轴转动的“嘎吱”声,他张合的嘴巴像生锈的机关,断断续续挤出又尖锐又沙哑的音节,忽高忽低,像一把碎石头和玻璃渣混在一起拿铁铲疯狂炒动。


    “他在说啥呀?叽里呱啦的,听不懂。”温禾皱眉捂住耳朵。


    宋默侧耳细听,沉思了一阵翻译出来:“他说,帮帮我,救他出来。”


    “啊?”温禾张大了嘴巴,“不得了了啊!晦庵你现在是又能听懂人话,又能听懂鬼话了。”


    “栖云山弟子必修课。”宋默淡定解释,顺带还安慰了一句,“你没学过,听不懂也正常。”


    温禾:“……”


    其实是学过的,但是那天上课,林青时给她带了串糖葫芦,当时忙着偷吃糖葫芦,什么也没听到,还不小心把糖渣甩到了前排道友的发髻上,被狠狠告了一状,受罚闭门思过三日呢。


    罢了。


    温禾点点头,转过话题问:“那他有没有说想要我们怎么帮他?”


    “他说……”


    宋默话音未落,那鬼影倏地化作一道灰雾,猛地窜到二人面前,腐烂的脸庞几乎要贴上温禾的鼻尖,青黑色的眼瞳直勾勾地锁定她。


    青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静默如寒潭深水。而他身旁的少女则睁圆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鬼脸,只是眨了两下酸涩的眼睛,然后又仔细辨别这是什么新物种。


    一秒。


    两秒。


    完全没把它放在眼里的感觉。


    鬼脸上得意的狞笑渐渐凝固,它困惑地歪了歪头,腐烂的下颌有一侧骨头断开,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啊——!!!”


    直到第十秒,温禾的尖叫如同烧开的茶壶在一瞬间炸响,她整个人像受惊的兔子往后猛跳,差点带翻了身后的木桶。


    鬼脸终于露出计谋得逞的扭曲笑容,满意地缩回人与人之间正常的社交距离。


    却见那少女惊魂未定地轻拍胸口,扭过头对青年抱怨:“好没礼貌的一只鬼,它口水都快要滴到我裙子上了!这裙子可是新买的!”


    宋默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她鼻尖上的一小点黑沫,柔声安慰:“那我把它解决了?”


    那鬼的笑容又一次僵在脸上。


    它迟疑地后退几步,突然抱住自己魁梧的身躯,做出瑟瑟发抖的模样。


    “诶,算了算了。”温禾摆摆手。


    那鬼幻化的还是“老七”的样子,这般抱着自己弱小无助的样子,显得诡异滑稽。她看着有点想笑,扬了扬头问:“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你先让我们瞧瞧你原本的样子。”


    原本的样子?


    “鬼”茫然地歪了歪头,有点不太能理解。


    “听不懂?”温禾随手拍了拍身边青年的胸膛,“你翻译一下,我跟他说话有壁垒。”


    这里只有宋默能听得懂鬼话,他点了点头,嘴里冒出一些怪异的音调。


    只见那“鬼”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青灰色的眼球居然亮了亮,它伸出被水泡浮囊的双手像只小仓鼠似得揉搓了一阵自己的脸,簌簌的白色细粉掉落,在船板上堆积成一座小山堆。


    当白色粉末全部落尽,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个穿着藕荷色襦裙的少女,约莫十三四岁,湿漉漉的齐刘海贴在额前,杏眼里含着水光,有些紧张地手指绞着裙带。


    她偷瞄了温禾一眼,又慌忙垂下头,露出半截白皙的后颈。


    只是那后颈上有一道浅淡的红痕。


    温禾围着她走了一圈,“你叫什么名字?”


    宋默实时翻译,小姑娘听懂了便抬起头回道:“小鱼。”


    “小鱼儿……你想我们怎么帮你?”温禾绕了一圈又回到宋默边上。


    小鱼听他们愿意帮她,克制不住激动,立马蹲下身,手握成拳轻轻敲动船板。


    “咚咚”两声闷响后,整艘船突然剧烈震颤,桅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众人惊呼中船身猛地倾斜,又摆正,像被无形的力量被迫终止在原地,连浪涛都避开了船体流动。


    他们身处的这片水域静止了。


    “怎、怎么回事!”


    “那东西又来了!?”


    刀疤脸他们虽然看不见小鱼,但是同样感受到了这股异变,惊慌失措地随手抓住就近的东西稳住身形。


    宋默扶住船舷稳住,温禾则抱着他的胳膊岿然不动,她低下头发现小鱼叩击的木板缝里,正在一股一股地渗出浓稠的黑水,以船为中心向外扩散。


    “喀拉……喀拉……”


    令人牙酸不适的抓挠声从船底密密麻麻响起,像是无数的指甲在同时刮擦木板。紧接着,一只只浸泡得浮肿惨白的手扒上了船舷,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越来越多的惨白身影从漆黑的水下浮现,它们湿漉漉的头发如同海草缠绕着船体,空洞的眼睛齐刷刷转向温禾与宋默。


    整艘小船顷刻间被蜂拥而至的鬼魂包围,如同被蚁群覆盖的点心,在水中微微下沉。


    阴寒之气扑面而来,甲板上瞬间结起一层薄霜。


    “这也太多了,一、二、三、四……”


    数不过来,根本数不过来。


    温禾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抓紧宋默的手臂,青年眸光凌然,并指夹出一张符纸。


    “等等!”小鱼突然张开双臂挡在群鬼之前,用生涩的人语急切喊道:“他们……不是……是……好的……”


    “收起来收起来,吓坏孩子了。”温禾抽走那张符纸,自个儿揣在了怀里。


    小鱼说的话不假,那些鬼魂虽长相可怖,但并未攻击船上的任何一人,只是静静地匍匐在船上,昂着头以青灰泛白的眼球注视着温禾与宋默。


    若非它们都保持着“巨人观”的膨胀体态,温禾早该认出这种蜷缩叩首的姿态,明明是凡间百姓乞求青天大老爷申冤的跪拜礼。


    “你想让我们……”她试探着望向小鱼,“送他们往生?”


    小姑娘的鬼魂用力点头,快得甩出一阵残影。


    温禾与宋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相同的疑虑。她蹲下身,尽量平视着少女鬼魂:“小鱼儿,你告诉我们,为什么这艘船上……会有这么多地缚灵?”


    地缚灵,非寻常游魂。乃是含冤横死、执念深重之辈,被无形的枷锁捆缚于殒身之地,岁岁年年重复着死前的绝望。它们离不开这片水域,如同水草扎根于淤泥。


    但是一次性在这么一小片区域看到这么多,还真是少见。


    小鱼抬起泡得肿胀的手,指向脚下船板。


    甲板缝隙间渗出的漆黑粘液,不知何时已蜿蜒汇聚,勾勒出一张扭曲的巨大人脸轮廓。双目是空洞的窟窿,大张的嘴巴突然裂开,爆发出刺穿耳膜的尖啸!


    温禾被吵得脑仁发疼,一手捂住耳朵,另一手麻利地掏出刚才顺来的符咒,“啪”地贴在那张鬼脸嘴上:“请你吃顿好的!闭嘴吧!”


    “人脸”以为是吃的,嚼了两下,被朱砂烫得面容扭曲。


    宋默凝视着符火灼烧的痕迹,眉头渐蹙:“这船……是用沉水木所造?”


    “沉水木?”温禾揉着耳朵撇嘴,“也没见它沉在水里啊。”


    “不是这个意思,”宋默哑然失笑,“虽叫着名字,实则遇水不沉,反因木质致密能使舟行平稳,故而得名。但古籍记载,沉水木易招阴聚怨……所以用它造船的少之又少。”


    小鱼儿突然跪坐在地上,轻轻抚摸那张“人脸”,眼眶红红的,沁出一滴泪来。


    “族长说,只要我们用心浇灌沉水木,就能带我们渡海去彼岸……”


    温禾表情难言:“相信邪、教,这可不可取哦。”——


    作者有话说:[抱抱]


    支持火刑族长,我投一票。


    第82章 痴骨檀(六)


    “我们才不是邪教!”


    小鱼儿听温禾直言他们信奉的是邪教,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可想到还要靠他们帮忙超度,只敢攥着裙角小声辩驳:“族长说得也没错呀,我们不是成功渡海到岸了吗?”


    “嗯……”温禾指着她空荡荡的裙摆,“但你们这样,到岸了还有什么意思?又下不了船。”


    大抵是后半句话戳痛了小鱼儿,她愣了一会,突然“哇”地扑进边上面目狰狞的鬼魂怀里大哭起来。那鬼魂虽然面目可怖,但是僵着浮肿的手,笨拙地拍着少女的后背,腐烂的眼窝里竟也流出混着泥水的眼泪。


    这样欺负一只小鬼好像不太好吧?


    温禾摸摸鼻子,蹲下身戳戳小鱼儿哭得颤颤巍巍的肩膀,“行啦,答应帮你就是了,别哭了行不行?”


    少女听她这么说,抬起哭花的小脸,一双杏眼微微发红,鼻头圆润,散发着稚气未脱的天真,“你说真的?”


    “肯定是真的呀。”温禾当即扭过头朝宋默眨眼,“晦庵,你会超度吗?”


    “会倒是会……”宋默说得犹豫,玉白的脸上显着几分难言之隐。


    超度对施法者的要求极高,消耗极大。一次性送走这么多……


    “咱俩谁跟谁?有什么你就直说呀。”


    宋默望着满船匍匐下跪的鬼魂,还有一些残躯扒在船舷上不断从水中爬上来,沉默了片刻道:“没事,我可以。”


    “那交给你啦!”温禾一溜爬起来,退到边上,尽可能把更大的施展空间留出来。


    宋默轻轻点头,咬破指尖,鲜血忽得冒出来。他行至鬼脸之上,血珠滴落刹那,整艘船开始剧烈地震颤,所有鬼魂都发出渴望的嘶鸣。


    并指抚过眉心,金色额纹浮现,梵音如钟:


    “渺渺长夜,魂归来兮……”


    血珠化作千丝万缕的金线缠绕鬼魂,小鱼儿的身体渐渐透明,在最后的时刻,她含着泪露出笑容,用口型说了一句人话。


    “谢谢。”


    就在船上所有魂魄消散之际,所有金线突然寸寸断裂。


    宋默闷哼一声倒退半步,唇角溢出血丝。


    只见那些本应往生的鬼魂重新凝实,甲板缝隙中涌出更多的黑水,将还没来得及送走的鬼魂黏在原地,裹成又厚又密闭的茧。


    “怎么回事?”温禾扶住宋默。


    青年缓缓摇头,抽剑挥向小鱼儿,环绕着少女的黑茧应声而碎。


    小鱼儿从黑茧中逃脱出来,朝二人的方向迅速奔来。但那些黑水有生命似得在她身后直追,宋默随手揩去唇边的血迹,执剑起身,却被温禾一把制住。


    “我来吧。”


    自从鸡鸣村血尸大战那日之后,她就再也没拔出过剑,此时指尖触到冰凉的剑柄,心中有几分忐忑。


    不知柳暮春的佩剑可否还会赏她几分薄面?


    温禾抽出背在身后的佩剑,真心实意地请示:“好姐妹,剑灵大人,请赐予小的神力无双。”


    话音未落,剑身自发铮鸣,水色流光倾泻流淌,在温禾腕间环绕漫入经脉。她恍惚间听见女子清越的轻笑,像是春溪撞碎薄冰。


    而后,剑身自行出鞘三寸,露出霜雪般的锋刃。


    温禾屈指轻弹剑脊,剑刃带着她旋身挥舞,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与剑共舞过千百回。水蓝色光芒过处,追在小鱼身后的黑水被凝结成冰,定在原地。


    背后之人似意识到不对,那些黏稠黑水仿佛遇见克星,疯狂向甲板缝隙回缩。


    “还想跑?”温禾足尖轻点,正要追着黑水也往甲板下钻,却被趁机扑过来的小鱼儿摇着头紧紧拉住衣摆。


    “不……去……”


    温禾虽不懂她为何拒绝,但仍是老老实实收起剑,而后用袖子仔细擦干净,再收回剑鞘中。


    这可是老大,不能怠慢了它。


    其余的鬼魂都被收回,只有小鱼儿侥幸逃脱,她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偷偷抬头瞟着受了内伤的宋默,有些愧疚。


    青年正在甲板上打坐,温禾掏了几颗丹药塞进他口中,也蹲在一旁等他。


    他们方才闹出的大动静除了他们之外,无人知晓。在刀疤脸那群人眼中,他们俩只是像傻了一样一直趴在船舷上看着远天边的巨轮红日。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就超度不了了呢?”


    这问题,温禾是向小鱼儿发问的,但她突然忘了她们俩之间交流有壁,唯一能在中间传话的现在也受了伤,不大方便。


    说完,她便摇摇头,“算了,当我没问。”


    然而小鱼儿难得猜中了她正想要问的问题,咿咿呀呀地指着船,掌心涌出丝丝缕缕的黑线,而后转了个圈。


    那些黑线顺着圈儿变成了类似刚才黑茧的形状。


    “你的意思是说,就是这艘船把你们困在这里的?”


    小鱼儿点点头,然后指了指温禾背上的剑,


    温禾解下佩剑递给她。


    小鱼儿握紧剑柄,将锋利的剑刃抵在自己的脖颈上,面无惧色,像是在做寻常的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一样,轻轻划开。


    脖子上的那道红痕再一次破开。


    里面流出的不是鲜红的血,却是白色的如同飞蛾上的鳞粉,像是流沙一样从破开的口子倒出来。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空声。


    “白色的粉……”


    “好像骨灰啊。”温禾突然想到,冷不丁来了一句。


    像是接触到了真相,小鱼儿不顾还在疯狂流沙的脖颈,剧烈点头,喉咙里“嗬嗬”的声音更响了。


    “好了好了,”温禾从身上扯下一块布,仔仔细细地将少女流沙的地方包扎起来,“你别说话了,鬼能止血吗?”


    小鱼儿现在发不出声音,只用嘴型缓慢道:“过、一、会、就、好……”


    温禾“哦哦”两声,拉着她一块坐下。


    “骨灰……”她口中喃喃,脑袋里稀里糊涂,今日所见有些匪夷所思,未曾见过,她一时间难以将所得的线索串联起来。


    只是隐约觉得,想将这船上的冤魂超度了,还需要一枚介子。


    “介子……又是什么呢?”


    “缚灵阵。”


    在她冥思苦想的时候,宋默不知何时清醒过来。温禾听到他声音,紧张地先抓住他手腕细细把了个脉,感觉到他脉搏稳定方才安下心来。


    温禾疑惑道:“什么缚灵阵?”


    “这艘船本身,就是一个结界,一个阵法。”


    宋默又咬破指尖,在船板上绘图,他先画下第一个圆,“这是船上的魂魄。”


    在边上又画上第二个圆,“这是将它们困在这里的人,亦或者是某样东西。”


    “在他们之间,需要某种媒介来达成,维系这个阵法。”他画下最后一个圆,沉思了一阵道:“但是要让两者产生联系,就需要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关联……的东西。”


    “所以这个东西,就是你刚刚想到的骨灰。”


    骨灰是这种作用?


    温禾猛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拿脚跺了跺船板,瞪大了眼睛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那这艘船上所有鬼的骨灰都在这艘船上?”


    “不是。”宋默否认得很迅速。


    拿骨灰造船也太畜生了,想必也没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温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听宋默冷静道:“还有一部分在另一人手里。”


    “所以也不全然都在船上。”


    “……”温禾失语“你下回可以说快点吗?小鱼儿着急着想投胎。”


    “抱歉。”青年道歉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温禾顺着他的话头接下去,“如果要超度它们,还需要找到它们的骨灰是吗?”


    “嗯。”


    “行吧。”温禾颓然地支起下巴,“一部分在船上,一部分在船下,又会放在哪里呢?”


    宋默翻译了一遍问坐着发呆的小鱼儿。


    少女摇摇头,表示自己死了以后就在这艘船上了,没看到过自己的骨灰被送到了哪里。


    “等下船后找找再说吧,无外乎就在这岛上,掘地三尺我也给你找出来。”温禾拍拍可怜巴巴的少女,想起她做鬼可能有些日子了,也不知道吃不吃得饱穿不穿的暖。


    推己及人了一番,从周天袋里翻出几个没被血尸污染的食盒,全部供在小鱼儿面前,又像模像样地在指尖蹙起小火苗吹灭,冒出几缕青烟。


    “来,吃点,别客气。”


    死去的人吃不到实物,只能吸收到食物的精气,虽有些遗憾,但小鱼儿还是颇为高兴的。


    第一次享受到供奉呢。


    她等着温禾一个一个打开食盒,而后趴在边上嗅闻,白色的精气与香火味一同吸进鼻子里。


    “好香啊,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点心。”


    虽然吃不到实物,但闻着味儿也能知道都是好东西。


    她还从来没上过岸,原来岸上人们吃的都是这样漂亮的点心么?


    眼中燃起向往和期冀,却在短暂一瞬后恢复成了平静的沮丧。


    真是可惜,不会再有那一天了。


    平滑如镜的水面也开始出现了细微的波浪,风中带来了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快到……快到岸了!”船夫的声音带着激动和解脱,他指着前方一片笼罩在繁茂树林间的岛屿。


    他们,终于到了——


    作者有话说:还没有精修。


    房间里不知道为啥突然出现了两只苍蝇,一大一小,不知道是父子还是母女。


    不管了,就算是一对我也要弄死它俩。


    让我先去弄死它们再回来修文。


    [愤怒]真是吵闹,一直在那里飞来飞去飞来飞去。


    一会撞我的屏幕一会撞我的台灯!


    第83章 痴骨檀(七)


    岛屿的轮廓在暮光中渐渐清晰。


    环绕群岛的黑色礁石群,犹如巨**错的獠牙,浪涛在其间撞得粉碎,腾起的泡沫像是鬣狗流下的贪婪的涎水。


    不被太阳庇护的礁石上遍布着湿滑的深绿苔藓,几具破损腐朽的船架卡在石缝里,看着就是年久失修了。


    船夫将船停靠在岸抛锚,温禾纵身跃下,小船摇摇晃晃的,在他们全部下船后倏忽间又变回原来的大小。


    他们踩上灰白色的沙滩,沙粒粗慥,混杂着贝壳碎片和甲壳。潮水每一次退去都会留下密密麻麻的空洞,一只细小的螃蟹从洞里探出,又迅速缩回。


    “无回谷……就在此处?”温禾抬头遥望沙滩后方墨绿的密林,树木扭曲盘结,枝桠上垂挂着寄生藤,在弥漫着灰蒙蒙雾气的林间,更加显得鬼气森森。


    一行人随船夫穿林半里,总算看见了烟火人迹。


    巨大叶片覆顶的屋舍间,男人们修理着靠水吃水的渔具,零星几个女人沉默着准备饭食。晒场上有几个男孩兴致勃勃地追逐着蜥蜴,还有几个男童趴在井边乘凉。


    看着是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温禾突然按住宋默的手腕,眸中疑云丛生:“有点奇怪。”


    “怎么了?”


    刀疤脸他们今夜要在村里下榻,威胁船夫给他们安排了宿处,又反客为主地喧嚷着索要本地的酒食。一番吵闹下来,七人成功下榻落户,计划着明日一早就出发。


    宋默以为她说的是那行人,便淡淡地瞟了一眼。


    “不是他们,”温禾拉着他的手躲到人少的地方,压低嗓音,“从登岛到现在,看到的都是男孩儿,竟然没看到一个女孩的身影。你说……这会不会跟小鱼儿她们有关系?”


    “回头再看。”


    温禾点点头。答应小鱼儿的事她一定替她办到,但是事情有缓有急,拿到痴骨檀才是首要之任务。于是二人打算休整一夜,赶在刀疤脸他们之前先行出发。


    他们倒是不准备住在村民家,在离村子不远的林间找了块宽敞的空地,宋默又捡了一堆木柴烧火,打算就这么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凑活一晚。


    温禾见他忙碌,忙从周天袋中倒腾家当,两把马扎稳立火旁,锦缎被褥铺作软榻,竟还掏出一只小锅,施法往里添了一些水放在火堆上烧滚。


    只是可惜……


    “早知该带顶帷帐来。”她望着星子叹息,“总觉这村子瘆得慌。”


    待安顿妥当,温禾将隐月楼给的地图平铺在地上,底下还垫了一张软布避免被潮湿的水气浸湿。


    那卷轴上对痴骨檀的描述只有边上寥寥十二个字:参天巨树,紫花常开,红籽绿实,相生相依。


    对痴骨檀所在的无回谷的信息就更少了,仅有四个字:两峡之间。


    “华元洲……你这个奸商!”温禾气得揪草,“连个方位都不标!?”


    关键信息是一个都没有!好歹也该标注一下无回谷大致的方位还有注意事项吧!差评!


    就算他们有飞天遁地之能,又如何能透过茂密的深林准确找到位置?


    这般想着,温禾幽幽叹了口气。


    她正懊恼间,忽见宋默轻笑。少女索性仰面躺倒,望着星河嗔道:“我都愁死了,你还笑!”


    “别急,明日寻个向导便是。”


    “万一他们不愿意带路呢?”


    海岛上的天空黑得纯粹,细砂似的繁星数不尽,忽明忽暗地闪着眼睛。宋默也一并躺在她身边,察觉到他的靠近,少女顺势将头搁在他的胸膛,耳贴处传来沉稳的心跳。


    “若不肯……”青年指尖缠绕着她的一缕青丝,“那便绑一个来。”


    “你学坏了。”温禾歪头蹭了蹭他掌心,语气里带着调侃。


    缠绕发丝的指节倏地收紧,又在触及她目光时不着痕迹地松开。宋默唇畔那抹温润笑意如退潮般消散,只余下夜露般的寂静。


    ……学坏了么?


    倒不如说他宋默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好东西。他垂眸凝视自己摊开的掌心,这双手早已浸透鲜血,却偏要装作拈花抚琴的雅致。若不将骨子里的偏执与暴戾仔细藏好……她还会心悦他吗?


    她不会知晓,永远不会知晓。


    “玩笑罢了。”


    他再度抬眼时,已换上那副她最熟悉的温和神情,指尖轻轻梳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明日我自有办法。”


    温禾不疑有他,起身去拨弄火堆。在她看不见的身后,青年凝视着她的背影,眼底翻涌着痛苦缱绻的温柔。


    要藏好。


    藏起那些阴暗的,想要将她永远禁锢在身边的念头,藏起所有会吓跑她的真实。即便这意味着,他将要戴上面具,永远扮演另一个自己。


    翌日,晨光熹微。


    二人起了个大早赶路,出发之前又回了趟村庄,这回还真叫宋默找到了个向导。


    向导是个叫阿惠的中年妇人,方圆的脸蛋上镶嵌着不多不少的芝麻点儿,五官之中有四官平淡如水,存在感稀薄。唯有一官,便是那双杏眼圆润有神,像含着水似的明亮,看人的时候好像有说不完道不清的话。


    她跟着丈夫在人群外听到温禾他们要找向导,不顾阻拦地像只泥鳅滑溜地从人缝里钻出来自告奋勇。周遭吨数哄笑声四起,她丈夫也是面上难堪。这里多得是嘲笑她一个女人家从未走出过林子,懂什么带路的男人。他们嘲笑她一部分原因是这两个外来的给出的报酬确实丰厚,有许多他们不曾见过的接触到过的物件,而且只要将人带到门口就可以全部收入囊中。


    还有一部分原因,却只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但女人,又怎么能越过她的天去呢?


    所以他们联合起来一同排斥阿惠的进入,将她硬生生拦在外头。这里的男人都出奇的个高,如同跨越不过的山脉连绵不绝,即便她化身愚娘也不能移动半分。


    温禾只能听见属于女人婉转柔和的声音穿过男人堆钻进她的耳朵里。


    “姑娘,姑娘!我知道去无回谷的路!”她跳着脚想越过那些山峦般的脊背,发髻都散了半边。


    或许是出于对那些人不公做法的愤慨,又或许是因为她跳跃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实在吸引人,温禾没有一点犹豫就挑选了她。


    “就她了。”


    不过阿惠是个好向导,一路上热情慷慨,从自家中带了馍馍又备足了水,还贴心准备两个香囊递给温禾他们,里头装的是防虫蛇的草药。


    宋默没收,温禾倒是好奇这香囊的味道特别,还有这等妙用,于是收下系在腰间。


    约莫行了两三个时辰,最后一片迷雾被风撕开,但见两道陡峭山崖如同盘古开天辟地失手砍下一般,在近乎垂直的岩壁之间,矗立着一棵遮天蔽日的巨树。


    树干需要十人张开胸怀合抱,树皮的纹路深深浅浅,最奇特的是满树的繁花,有花无叶,千万朵藤紫色的钟形花倒垂而下,花瓣薄如蝉翼,如同细小的铃铛,在幽谷微光之中泛着琉璃般的光泽。花萼处又结着翡翠色的圆果,果壳半透明,隐约可见里面包裹着的红色的小种。


    风过时,整棵树发出碎玉相击的清脆声响,有些熟透的果实突然崩开,红籽如同血珠簌簌落下,触及地面之时,又化作无数萤火幽光。


    “绿果红种,相生相依……”温禾喃喃念着记载,真是神奇又写实的景象。


    照一开始说好的条件,只要将他们带到山门处即可。温禾将之前说好的东西装进袋子里打包给阿惠递给她,却见她推辞不要。


    “我不要这些。”阿惠摇着头,她咬唇扭头环顾四周,好似很担心是否有人跟踪上来,不太安心。


    温禾悬在空中的手尚且没有收回,等候她随时后悔接过,只是有些疑惑:“既然你不要这些……那又为什么愿意冒险帮我们带路?”


    “我昨夜做了一个梦。”阿惠觉得眼睛有些干涩,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双清亮的眼睛顿时爬上了血丝,还有一些潮意。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昨夜……我梦见了我的女儿,她说你们会需要我的帮忙,所以我就来了。我太久没有见到她了……不管她提出什么要求,只要是她的心愿,我都会答应。”


    “即便那只是一个梦?”宋默眉峰微蹙,显然不相信这个理由,指尖悄然按上剑柄。


    “即便那只是一个梦。”阿惠回得坦然。


    这说法有些玄妙。


    竟然能在梦里未卜先知知道他们需要向导一事?温禾觉得真假参半,或许阿惠天生就有预知之能,而且……


    她觉得阿惠的眼泪是真的。


    温禾轻轻按住宋默的手,目光掠过阿惠脸上交错的泪痕。那张脸上因为多年的辛劳和风吹日晒,丛生的皱纹里藏着多年望穿秋水的煎熬。


    “惠姨,我能问问你,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小鱼。”


    即便是十三年未见,她也不会忘记女儿诞生之时,她亲口为她取的名字,这是她作为母亲仅有的权力。


    “我的女儿,她叫小鱼儿。”——


    作者有话说:[可怜]


    争取昨天没写的都补上。


    都怪sb领导,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能不能不要这么喜欢开会啊!!!


    第84章 痴骨檀(八)


    与阿惠分别后,二人沿着嶙峋的山道步入无回谷中。


    温禾这一路上都心事重重,他们没有把在船上遇到小鱼儿的事告诉阿惠。但若是想要知道小鱼儿他们的骨灰下落,从她那里得知不失为最迅捷的办法。


    只是,温禾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她,她的女儿被生生世世困在那座小舟上,被迫成为渡海的燃料。


    这般想着,她又忍不住唉声叹气,垂首盯着鞋尖上的尘土,忽然腕间搭上一只手。


    青年净白修长的手指圈过手腕,将人轻轻一带,落在后头的少女便被牵至身侧,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虎口,传来一丝痒意。


    “莫急。等回去后我陪你寻个由头向惠姨陈说详情。”


    温禾长舒了一口气,额角抵在他肩头:“好。”


    她近来总是胡思乱想,有些忧思过虑了。不管是眼前要拿到痴骨檀的事,还是帮小鱼儿的事,亦或者是失踪的林青时……


    甩开烦恼,温禾认真环顾起四周,但见碧溪潺潺,漫天盖地的野兰花草如云霞坠地,更有奇花异草形似琉璃盏,盛放着朝露水盈盈的。


    许多花草都没见过,是新鲜玩意,她忙不迭掏出周天袋,边采撷边嘀咕:“都是好东西……”


    宋默抱臂在一旁就这么看着她财迷的模样,柔润的黑眸里缱绻温柔,只照映出她一人。


    忽有异香随风袭来,温禾鼻子一耸一耸的,初闻如蜜糖甜蜜馥郁,后闻却勾得心尖泛起酸涩苦楚。


    真是奇妙的香味。


    她忍不住循着香味望去,山谷正中的痴骨檀摇曳着万千紫花,薄如蝉纱的花瓣在日光之下流转着妖艳的光华。


    “好香啊……”温禾喃喃念着,眼中、脑中、心中只存的下开得荼蘼烂漫的痴骨檀,脚步忍不住朝它走去。


    宋默不知发生何事,只紧紧跟在她后头。


    “晦庵,你闻见没有?”少女又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甜腻的味道,脸上出现痴迷的神情,“真的好香。”


    明明什么味道都没有。


    宋默拧紧眉心,跟着深吸了一口气,只隐约闻见空气中一股淡淡的腥甜味道。


    二人明明一直在朝着痴骨檀的方向行进,不知走了多久,那参天巨树的轮廓却始终遥不可及。


    四周也不知不觉漫起了浓雾,灰蒙蒙的雾气缠绕在林木之间,五步之外便难辨景物。


    先前温禾心中洋溢着一股冲动,随着雾气四起,那股燥意也冷却下来。她有些害怕迷失方向,牢牢抓住宋默的胳膊,跟在他身边,他走一步跟一步。


    就在这时,大地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伴随着地下传来的沉闷异响。


    温禾惊呼一声,脚下踉跄,抓着青年的手瞬间脱开。


    “晦庵!”


    宋默下意识反应想要拉住她。


    只是天摇地晃,树木簌簌作响,乱石滚落。二人俱是仓皇,就在温禾险些摔倒之际,震荡却戛然而止,来得突兀,去得也干脆。


    二人之间的地面出现了一道深邃的地缝,往里窥视,不知其深。


    宋默轻跃过去,将心有余悸站在原地的少女拥入怀中,柔声安抚:“没事了。”


    温禾心脏砰砰直跳,她差一点就要掉下去了,轻轻拍着胸口顺气,感觉差不多了方才伸出手,重新抓住了宋默的胳膊,这一次比之前抓得更紧。


    “好突然啊,吓死我了。”她声音里还有一丝惊惶。


    宋默任由她抓着,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手臂的角度,让她能靠得更省力一些。他目光扫过周围翻滚的浓雾,却见不远处的一团浓雾似乎被什么东西冲散了。


    “有东西在靠近。”


    “什么呀?”许是受了惊吓,少女说话的声音格外娇弱,轻言温语的,忍不住贴上他的手臂,柔软之处轻轻蹭了蹭。


    “噤声。”宋默轻瞥一眼,腾出另一只手抽剑备战。


    忽得起了一阵怪风,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浓重的雾气将天地都染成混沌。一个巨大的圆形轮廓在雾中起伏,时而贴地疾行,时而跃至半空,速度敏捷,在不断向他们接近。


    温禾屏住呼吸,手指紧紧扣住宋默的手臂。


    凛冽的剑气撕开浓雾,如同扯开了一层厚重的帷幔。雾气破开的刹那,他们看清楚了那东西竟然是一条大蟒!


    粗壮的蛇身还有一大半在裂隙之中,他们放才看见的圆物是它的蛇头,黝黑的鳞片闪烁着坚硬的光泽,猩红的蛇信吞吐,发出“嘶嘶”声,黄金竖瞳死死锁定着二人。


    那蛇头上还生着一只独角,是与蛇身不同的银灰色,角上还戴着正正好合适的花环,开着与痴骨檀一般无二的花朵。


    “是守在此处的妖兽么?”温禾低语,松开了手。


    宋默已横剑向前,将她护在身后,剑锋映出他沉静的眉眼,另一面映出巨蟒蓄势待发的蛇牙。


    银白的剑锋与妖蟒的银角相撞,擦出刺目的火花。那孽畜开了灵智,竟然懂得避实就虚,蛇尾又快又重,像一尾钢鞭扫向宋默下盘,他堪堪躲过,却见蛇头上的紫花已在同时喷出了甜腻的紫色雾气。


    “闭息!”宋默旋身将温禾推开,自己不慎吸入了半口毒雾。


    就在他身形微滞的刹那,冰凉的蛇尾缠上了他的腰腹,鳞片刮过之处皮开肉绽。


    腰上缠绕的力量越收越紧,宋默闷哼一声,唇色发青却仍强提着真气,持剑强行刺穿蛇尾坚硬如铁的鳞片,刺中内里,激地妖蟒疯狂摆动蛇尾,松开,将他一把甩了出去。


    宋默趁机脱困,却因毒气攻心,单膝跪地。


    妖蟒在地面迅速游动,张着血盆大口就要咬向青年咽喉之时,少女突然从怀中掏出阿惠给的香囊,朝妖蟒扔了过去。


    那香囊触及蛇鳞的瞬间竟燃起了幽蓝色的火焰,妖蟒吃痛狂性大发,弃了宋默直扑向她。


    “不要!”


    妖蟒窜至她面前,张开的巨口中喷出难闻的味道,少女扭头看向他。


    她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呼喊,看见他踉踉跄跄朝自己扑来,时间仿佛凝滞,妖蟒的毒牙在莹润的瞳孔中不断放大。


    温禾唇边扬起了一抹解脱的笑。


    这样也好。


    她闭上眼,单薄纤弱的身体在一瞬间发出耀眼的白光,天地失色,却如旭日东升般驱散开了浓雾。


    “宋默……”金丹自爆的痛楚令她发出来的声音又轻又碎,最后散在风里。


    她睁开眼,最后望向他:“要长命百岁啊……”


    轰然巨响中,光芒吞没天地,妖蟒落地寸寸湮灭之时,少女的躯体化为淡淡的微光向着远处飘去,只剩下一件染血的衣衫如蝶般轻轻覆盖在他臂弯。


    “不要……”青年立在风中,摇摇欲坠,眼神空洞迷茫,一滴泪无声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再落进泥土里。


    ……


    下雨了。


    温禾抬头望着天,灰蒙蒙的,不见云不见日,不知从哪里落下一滴雨来。


    宋默在某棵树下圈了防护阵法,让她乖乖待在此处,等他归来。没有计时的工具,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多久,只觉得等得有些困倦,最后就这么将就着靠着树干睡了一觉。


    “小禾。”


    有人在轻轻晃她,温禾睁开眼,许久未归的青年眉目柔顺地凝望着她,是满腔的爱意。


    像是献宝似的,宋默从怀里取出一段萦绕着紫光的枯枝,递到她眼前。


    “这是你想要的痴骨檀。”


    温禾又惊又喜,转瞬又想起他去了这般久,竟是为了拿到她所想之物,有些紧张地问:“你有没有受伤?快让我瞧瞧。”


    说着,她双手抓住青年的肩膀,就要将他转过去检查。


    宋默一手抓住她的手,制住,另一只手却摩挲着枯枝粗糙的纹路,声音温和如常,“现在你可否告诉我,你想杀的那个魔头……究竟是谁?”


    温禾呼吸一滞,抓着他肩膀的手有退缩之意,却被青年抓的更紧,如笼中之鸟,不管往何处逃都是牢笼。


    “我……”


    “是谁?”青年依旧言笑晏晏,温禾看着他,却无端将他百年后手染鲜血的模样与此刻清俊谪仙的样子重叠。


    “是……”


    温禾试探着开口,刚说出一个字,青年忽得嘴角翘起,扯出漫不经心的笑,指尖缓缓抚过她的颊侧,又温柔又冰冷:“是我吧?”


    “不……”温禾猛地抬头,正对上他唇畔支离破碎的笑意,眼底结着冰霜。


    “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


    “对不起……”


    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


    温禾克制住想要哭的冲动,刚想开口解释,忽见剑光如雪。


    剑锋的凉意已没入心口。


    她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那里再寻不见昔日的温柔缱绻,只有漫无边际的冷漠和荒芜。


    被血味充斥的口中轻吐:“以前我想……但我现在不想……”


    “什么?”宋默似乎是没听清,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清冽熟悉的气息拂过她逐渐失温的耳垂,“温禾,你一直在骗我。”


    “所以,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信你。”——


    作者有话说:[彩虹屁]


    还在赶下一章,先发上来保住我的小红花。


    真是熟悉的桥段啊……


    第85章 痴骨檀(九)


    宋默做了一个漫长又混乱的梦。


    梦里什么都没有,有的画面全部都是她。


    又回到了四年前,少女躺在病榻上,苍白的脸色如一张白纸般单薄脆弱,昔日灵动的眼眸失去了光彩,蒙上一层灰白的雾。听见他的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来,努力扬起笑。


    唯有微弱的呼吸勉强能够证明她还活着。


    他站在离她只有几步的地方,步子生硬地朝她挪去,探出了手,想要摸一摸她因病而枯黄的发丝。


    少女缓缓伸出手,抓住了他。


    “晦庵。”


    他想要回握她,手心一空。


    她合上眼,窗牖边的花凋谢了。


    所有鲜艳的颜色都在褪色,桌椅、屏风、茶具……屋内一切都在翻转。


    几息之间,他又看见了她站在面前,一样的眉眼,但唇边挂着支离破碎的笑意,望着他,眼中情绪复杂,有爱,有恨,还有不甘。


    她恨他……?


    为何会恨他?


    那些眷恋,那些不舍,宛如宛如湖畔的芦苇,一把火烧得苍茫,最后都化作一片虚无。


    她当着他的面端起那杯毒酒,一饮而尽。酒杯从指间滑落,坠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想问为什么,可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夕阳下,少女提着裙摆拼命往前跑,落日熏暖了她飘扬的发丝,前面就是万丈悬崖。


    他乞求她,不要,不要跳下去。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摇头,无声地哭。


    然后,没有一点犹豫,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直直落了下去。


    虎牙山,龙虎寨,被血浸透的那一晚。


    他的怀里存放的是心爱之人,少女生机的脸上血色褪尽,生命的温度也在渐渐退却。


    彻骨的冰冷,僵硬。


    然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秋去春来,万物复苏。


    她在他怀中,身躯开始枯萎,血肉消融,森森的白骨仿佛一朵干花。但在风中凋零的花朵,失去了鲜活和美丽,被迫保留住最后的生命,但脆弱又单薄,一触即碎。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在等待,等待某一日死而复生的少女突然出现。


    听她脆生生地唤一声:


    “晦庵!”


    但他心里明白,她真的离开他了,不会再出现了。


    无尽的悲痛,于心底,烟花炸开。


    掌心幻化的利刃毫不犹豫地戳穿心口,他嗫嚅着唇瓣,缓缓合眼,搂着白骨倒入春满人间的不归处。


    “晦庵?”


    怀中的骸骨突然重新生出血肉,少女眼睫微微颤动,忽而睁开眼,缓缓眨着。


    她伸手捧起他的脸,柔声问道:“怎么了?”


    少女眉目如初,看着他含笑晏晏,眸中是他木讷怔然的倒影,见他不回答,贴近了距离,光洁的额头贴上他的,是温热的触感。


    “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看着她发愣,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又一个梦境。


    “别发呆啦,”她嗔怪地戳了戳他的眉心,“哪有人新婚之夜就倒头大睡的?”


    新婚之夜?


    宋默眉心微蹙,尚未理清思绪,却见少女如游蛇般贴近,柔软的嗓音带着几分娇媚,语气婉转暧昧:“春宵苦短……我们还有应尽的事没做完呢。”


    衣衫渐褪,温香软玉在怀。


    “你怎么不脱呀?”少女见他迟迟不动,主动要替他褪下衣物。


    宋默抓住她伸向自己腰带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他轻叹了一口气,将人拥入怀中。


    桌上的大红喜烛突然灭了。


    屋内黑漆漆一片,他掌心凝出一柄剑,反手刺入。


    利刃穿透胸膛的声音在静默里清晰又真实。


    窗外突然雷闪电鸣,一瞬照亮了少女疑惑的神色。她歪着头,斜睨过胸口的剑,又看向他,似有不解。


    “晦庵,为什么?”


    她像感觉不到疼痛,感受不到唇角的鲜血滑落,染红了大红嫁衣上精致的鸳鸯绣纹。


    “你不是她,”他抬眼,木然看着熟悉的脸,“你不配。”


    ……


    温禾手里握着一把匕刃。


    城墙外皑皑积雪,白茫茫覆盖着荒原,北风席卷着大地,一同卷起青年黑色的外袍。


    风雪里,宋默微微歪过头,脸上手上血迹斑斑,像一只纯良小兽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危险的存在,温柔含笑着看她,露出几分不解。


    “怎么不动手?”


    手上的匕刃是痴骨檀所做而成,只要刺穿他的心脏,眼前之人必死无疑。可是她的手一直在发抖,近乎拿不动它。


    她颤抖着举起。


    心口像被凿开了窟窿,北风恶劣地呼啸着穿墙而过,凉意贯彻心底。


    她下不去手,她不敢,也不能。


    城墙上突然冒出来许多人,他们有着滔天的怒气,呐喊随风飘进他和她的耳中。


    宋默眉梢微挑,并不在意。比起那些人,他更期待的是她的选择。


    苍生与他,谁更重要?她会为了他,而背弃苍生吗?


    “杀了他!快动手!”


    “除魔卫道!”


    “为那些死去的人报仇!为天下苍生除去大害!他该死!”


    他……该死?


    她一时手软,匕刃在手心晃动,眼见着就要坠入雪中去。


    青年将临近落地的匕刃夺入手中,仔细看了一阵,上前重新塞回给她。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少女冻僵的手,也包裹住她拿着刀柄颤抖的手指。


    “拿稳了。”


    宋默抬眼,眼眸温润得要滴出水来,他轻轻眨了眨。


    “我愿意的。”


    “小禾,我愿意的。”


    说罢,他拉着她的手,对准心口。匕刃刺破皮肉的触感令她为之一震,鲜血迅速泅湿了他胸前的衣料。


    但是一身的黑色,她看不清他在流血。


    伤口周围的皮肤不断蠕动试图再生愈合,却被痴骨檀的毒性强行阻隔。


    温禾被吓得松开刀刃。


    宋默闷哼一声,殷红血线从唇角滑落,还强撑着固执对她笑。


    他轻轻说:“做得好,我不愿让你为难。”


    温禾忍不住,嘴一扁,无声地流着泪。


    丢失了心爱小狗的孩子,遍寻山野也找寻不到,手足无措地只会停在原地哭泣。


    青年垂头看了一眼伤口,担忧弄脏她,张开双臂搭在她的肩膀,只虚虚扶着。


    在额上印下一吻,以作安慰,而后有些抱歉玩笑道:“手脏,不能替你擦泪。”


    他的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


    温禾原是扁着嘴压抑着哭,这么一听,彻底守不住,后腿几步,踉跄着跌坐在雪地里。


    最后一眼,只是最后一眼。


    看着他缓缓倒在皑皑白雪间,漫开的鲜血如同红梅落满雪原,从他身下蔓延。


    这回她看清了。


    温禾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染血的双手在纯白之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对不起……对不起……”她将脸埋在青年逐渐冷却,与白雪一样温度的颈间,泣不成声。


    ……


    “晦庵!晦庵!”


    晕靠在树干的青年眼睫轻颤,如霜雪清冽的眉眼轻蹙,意识涣散间,只听得少女由远及近几分疑惑的声音。


    “怎么回事?怎么一进林子里就晕了过去,还不醒呢?”


    说完,少女还不信邪地抓着他的两边胳膊,提起晃了晃。


    “起来啦,太阳晒屁股啦!”


    宋默揉了揉刺痛的额角,只觉得头昏脑裂,艰难之下慢慢睁开眼。


    等到视线回笼,他看清了一直叽叽喳喳的人,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心里的石头沉甸甸落下,暗松了一口气。


    “你可算醒了!”少女雀跃地站起身,顺势将他从地上拉起。她的动作比往常轻快许多,连带着林间的雾气都被她的衣袖带起涟漪。


    他轻轻“嗯”了一声,刚想问他这是怎么了,就见少女转身走在前面,绣鞋轻巧地踏过满地的枝叶,发间簪着的秋海棠随着一蹦一跳的脚步轻轻晃动。


    “快点呀,我们不是要去找痴骨檀吗?”


    宋默望着她翩然的背影,长睫轻敛,垂了下去。


    ……


    昏睡的少女悠悠转醒,却仍旧是合着眼。


    不知在梦里看见了什么,眼角垂泪,鼻尖红红的,感觉到堵塞,闭着眼吸了吸,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青年垂首低眉,指腹轻柔地为她揩去眼角的泪水,又拍着她的脊背安抚。


    只是手法有些生涩,力道也控制得不好,一会轻一会重,重时又变成了打,温禾只觉得被人从背后踹了一脚,止不住咳嗽了几声。


    幸而因这几声咳嗽,她总算清醒过来,睁眼发现自己正枕在青年腿上,仰起头就能看见熟悉的脸。


    “是梦见什么了?哭的这般伤心。”


    她脸上还残存着几片泪意,青年用袖摆又为其擦了擦,擦出了一片红痕,有几分轻微的火辣痛意。


    神志还尚未清醒,温禾怔怔地看着天,又缓缓目移到他身上。


    看上去没什么大变化。


    他们现在是在哪里?迷雾一样的幻境?


    见她不回答,青年竟也不追问,倒是扯开了话题,又道:“方才你晕倒的时候,我已拿到了痴骨檀。”


    话音未落,他摊开手掌,一截泛着紫光的断木凭空出现。


    “嗯?”温禾伸出手,想要摸一把,青年速度极快地合拢掌心,收了回去。


    “既然已经拿到了,我们赶快出去吧。”——


    作者有话说:[托腮]为什么码字速度慢慢的


    我真的不能一秒钟就有一千字吗!


    第86章 痴骨檀(十)


    林间的雾气似乎又浓重了。


    参天古木在乳白色的雾气中隐隐绰绰,虬曲的枝丫如鬼魅黑影伸出的长臂,脚下的路腐叶堆积,轻轻踩过,便陷进泥里。


    湿冷的雾气贴着皮肤游走,温禾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在这片混沌中,连方向都难以辨别,但先行她三步的青年始终步履从容。


    好像对此处了如指掌,天生的熟悉。


    温禾盯着青年清瘦挺拔的背影,又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心上泛起细密的酸涩。


    先前像是有什么渴求的病症似的,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时间长了便腻味了,转性子了?


    “晦庵。”


    她停下脚步,心里不高兴,连着声音里也带着几分委屈。


    青年闻声回首,眉眼依旧清隽,落在她身上却若有所思,像冬日窗上的霜花难辨明晰。


    “怎么了?”他嗓音低沉,听不出情绪的起伏。


    温禾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将手心摊开在他面前。


    青年明显怔住,不解其中意,微微向右歪着头。


    “牵手。”


    温禾迅速撇下两字,只见他的视线在她掌心停留片刻,又移向她微抿的唇,袖口下的指间微微蜷缩,最终还是缓缓伸出手。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温禾突然主动迎上去,牢牢扣住他的手指。


    掌心相贴的刹那,好烫。


    青年额角突突直跳,猝然想要抽手离开,下一秒少女就收紧了力道,不允。


    “继续走吧。”


    青年侧首点头,转身继续前进,他像是这片雾林的主人,在心中有一张清晰的图谱,始终能够带着温禾走在正确的路径上,避开了不少隐蔽的陷阱。


    他俯身拾起一枚石子投掷向左侧,随即传来碎石滚落的回响。


    那是一处断崖。


    他们只要再往前走几步,就会因为看不清路而失足坠落,摔得粉身碎骨,一命呜呼。


    真是好险。


    温禾心里庆幸,但怀疑的种子却在生根发芽,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青年登时转过头看她,又是一副疑问的表情。


    她笑了笑,当着他的面活动了一番手腕:“手酸,先不牵了。”


    青年没有怀疑这个说辞,正要转回去接着赶路的时候,身后的少女突然又叫了他一声。


    “宋默?”


    ……


    恍惚之间好像听到她在叫他。


    宋默抬眼,前头蹦蹦跳跳的少女似乎对什么都很新鲜,一会趴在地上抚弄花草,一会又轻巧灵敏地爬上树,像只灵巧的猴,只为了摘下树上最高的长势最好的花。


    方才说好是要去找痴骨檀的,但一路上东张西望,心猿意马,想必早就把来时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方才叫我?”


    坐在枝头的少女晃着双腿,将新摘的不知名的花凑到鼻尖轻嗅:“没有呀。我什么也没说呢。”


    说完,她又轻巧地从树上跳下来,将花递到宋默眼前,“好不好看?”


    那双眸子水做的,亮晶晶的闪着细碎的光,如出一辙。


    宋默只瞥了一眼,温声提醒:“你不是要去找痴骨檀?”


    “啊……”


    少女恍然,随即点点头,随手将花一丢,如烈火般艳丽夺目的花滚落在湿润的土壤里,娇艳的花瓣沾了泥泞。


    一只白净素手拾起,捏着花柄轻轻摩挲。


    “小禾?”


    “晦庵?”


    男声女声,异口同声。


    雾气缭绕的林间,赫然出现了两对一模一样的身影。两个宋默青衫玉立,两个温禾粉裙翩跹,如同镜中倒影,一对双生子。


    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扔花的少女察觉到温禾探究的目光后,感觉到了危机,瞬间闪现至宋默边上,亲昵地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做出倦鸟归林无限眷恋的模样。抬眼望向对面那个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少女时,眼中露出一丝锋芒又遮掩下去,只是唇边轻轻勾起。


    看得人火大。


    宋默站在原地,长身玉立,神色慵懒,目光却一直落在温禾身侧的青年。那青年与他同出一辙,分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偏偏令他无端生出几分烦躁。


    “他”的存在,就是一直在挑衅。


    “学得倒是有模有样。”他轻笑,藏在袖中的手指却悄悄攥紧。


    连性子都一模一样,对面的青年对他的目光和讥讽置若罔闻,反而抬手将温禾搂入怀中,不愿再叫他多看一眼,宽大衣袖如云霞般垂下,将少女严实实地护在身后。这个保护性的动作,让宋默眯起了眼睛。


    “谁是真的谁是假的,你说呢?”这话是反问宋默,青年却看向温禾,好似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被护住的少女从青年袖间探出半张脸,在两个人之间逡巡了一阵,突然笑了一下。


    “嗯……”温禾扭头对身旁的青年道:“晦庵,你肯定是真的!我信你!”


    “冒牌货说的话谁在乎?”靠在宋默身旁的少女不大高兴,突然直起身,质问:“谁准你冒充我的模样?”


    气势汹汹地呵斥完,她又抓着宋默的胳膊摇晃,软玉娇音,“晦庵,你看她……怎么可以冒充我?你快帮我教训她呀!”


    温禾舌顶上颚,一阵无语后冷笑,她转向宋默。


    她可从来不这样,这么明显要是还分不出来是真是假,你可就是个呆子了!


    宋默无视了她的眼神互动,反倒单手捧起少女的脸颊,柔声安慰:“我知道谁是真的。”


    这般柔情蜜意,少女得意地挑了挑眉,十拿九稳的模样。


    “师兄!”温禾突然高喝了一声。


    她这般神经质叫场上三人都有些愣神,只见她猛地推开青年的保护,钻了出去,从背后抽出长剑,一剑指向宋默面上,边跑边喊:“我来对付这个!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她那一剑没有收力,是真的直冲他面门。宋默堪堪侧身躲过,却见她执剑又追上来。


    虽难辨真假,但也不想伤了她,所以他只管躲避,只守不攻,连佩剑都不曾拔出来。


    他逃她追,像猫捉老鼠似的。


    既如此……


    被推开的青年缓缓拔剑,剑锋指向仍在发怔的少女:“你是假货?”


    “你才是假货!”少女感觉到冒犯,猛然回过神,跺着脚气道。


    说罢,二人也不再多言,缠斗在一起。


    青年的剑招凌厉狠辣,少女的身法灵动诡谲,兵刃相击的火星在浓雾中四溅,竟打得难分伯仲。


    “啧。”温禾突然停下追赶,收剑入鞘,抱臂点评道:“这假货的剑法倒是和你有七八分像,还是学的很到位的。就是这招月什么沉有点太刻意了,少了你几分风骨。”


    宋默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糖炒栗子,慢条斯理地剥壳:“你的那个假货也挺有意思,明明能避开的招式非要转个圈,多余。”


    场中假温禾恰好旋身避开一剑,裙裾如花绽放,假宋默立刻配合地变招,剑尖挑落了少女的发带,一头青丝瞬间若瀑布般散落。


    “哇哦。”温禾惊叹一声,“此为情意绵绵剑。”


    “要不要赌赌他们能演多久?”温禾顺手接过宋默递过来的栗子肉,估算了一下,“我押半炷香。”


    “一炷香。”宋默又剥开一颗,看也没看便递到她嘴边,温禾顺势含下。


    二人边吃边唠嗑,偶尔点评一下哪里演的不对。


    正说着,假温禾突然娇呼一声:“晦庵救我!”


    假宋默闻言立即回身相护,两人后背相抵。发觉这般不对,又拔剑指向少女。


    温禾被栗子呛得连声咳嗽:“我平日哪有这么……这么……”


    “这么做作。”宋默贴心接话,顺手给她拍背,“嗯,确实不会如此,你只会说……”


    他顿了顿,却道:“晦庵,不要。”


    “什么?”温禾初时没听懂,忽得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虎狼之语,扭头瞪了他一眼,手下不轻不重地捏了他大腿一下。


    “你再乱说呢……”


    “我可没乱说。”宋默忍着笑,手上动作不停,往她嘴边又喂了一颗。


    温禾却嗟来之食推开,正色道:“不吃了。”


    时候差不多了,该收尾了。


    她拍了拍手,又抽出剑指着宋默,大喝道:“你这个冒牌货,受死吧!”


    宋默背对着那假货二人,也不必装作将要丧命的受死表情,面色淡然自若,声线平稳,就像在播报今日天气:“饶命啊女侠,我真是本尊。不如……我们都说件不为人知的私密事来验明正身?”


    那边打得香汗淋漓的假货二人组闻言,如蒙大赦般各自收剑。假温禾扶着膝盖直喘气,假宋默的衣袖都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


    “来。”


    温禾觉得此话甚有道理,当即收剑,抬手招呼有些跟不上反应的二人。


    而后她挑眉,剑尖又往前送了半寸,几乎要抵到宋默的脖颈,“那你先说。”


    被她这般威胁着,他隐隐有些兴奋,舔了舔唇道:“先前你睡着后,我用过你的手。”


    “你?”温禾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未经人事的纯情假货二人组显然听不懂宋默半遮半掩的话中含义,面上一片茫然。


    宋默却不回答真假,忍着笑转向对面那个赝品,看见那张脸的时候笑意冷下去。


    “该你了。”


    赝品面上一如既往地沉静,像是随意扯出某件旧事:“十岁时,我曾偷喝过师父的灵酒。”


    “错。”宋默慢悠悠打断,“我十八岁时才入门,哪来的师父?”


    赝品顶着宋默的脸咽了咽口水,开始支支吾吾:“我……”


    “那你又要怎么证明呢?”


    温禾正忙着看热闹,却听她的“赝品”语气森然,先一步向她逼问。


    第87章 痴骨檀(十一)


    那“赝品”眼珠一转,就萌生出了坏点子,突然发难道:“那你又该如何证明自己是真的呢?”


    温禾气笑了。


    她还没找她的麻烦呢,她倒是先发制人上了。


    “那我定然是有证据的。”


    “哦?”少女闻言抱臂,全然一副看戏的样子,“那你说说?”


    温禾突然羞红了脸,垂下眼睫飞快地瞟了宋默一眼,声若蚊呐:“师兄的第一次……实在勇猛非凡……”


    说罢,她双手捂着面孔,不敢再看他。


    宋默身形一僵,耳根烧得通红。


    第一次……


    她说的第一次,简直是地狱级别的噩梦。他头回在这种事上败北,只进去短短一瞬便缴械投降,这样的狼狈怎么还拿出来说?偏生她说得是假的,又不能承认。


    他转头盯住了从指缝里偷看他的温禾,默默咬紧后槽牙咯咯响。


    待他们出去了,看他怎么。


    “……”


    然宋默的“赝品”却会错了意,摆出大师兄沉稳威严的姿态,沉声道:“那是自然。”


    “……没人在夸你。”宋默咬牙切齿道。


    温禾看着他生无可恋的表情,感觉他有点死了,忍不住笑出声。


    但见真的那位抿唇不认,一副心里有鬼的样子,假宋默趁机抽出长剑指向他,另一手将温禾往身后带:“现在孰真孰假,诸位分明了?”


    温禾被拽得脚步不稳,抓着假宋默的肩头**,心虚地不敢与真的那位对视。


    她真不是故意要揭他的短,这不是事发突然,紧急之下她找不到什么好点子,况且这件事在他们心里出奇得心知肚明一致嘛!


    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看着少女搭在对面青年的肩头,宋默周身气压骤降,面带着浅浅的嘲讽的笑意,林中的雾气隐隐有凝成冰霜的趋势。


    想弄死他,片成一片片薄片,下进滚烫的沸腾的锅里,要他亲眼看着再吃下去。


    温禾不知他心里危险的想法,只觉得他情绪不对,侧目瞅见青年袖中正悄然捏诀。


    “等等!”她松开手,跳离了赝品的桎梏,“我还有个法子!”


    假宋默皱眉:“还要验什么?他分明是假的。”


    “虽说勇猛不假,但是这个评价还是很主观的,都是个人的想法。不若咱们找个客观的法子验一验?”


    “什么法子?”


    宋默但笑不语,耐心听她还有什么鬼点子。


    “既然你们两人之中有一个是假的,可外表能仿……”


    温禾说着就伸手去解假货的腰带,“但里子可仿不了吧?”


    假宋默被吓得连连后退:“这是做什么!”


    “验明正身啊!”温禾理直气壮地去扯他衣带,“快脱裤子给大家看看!你还想不想证明自己了?”


    “胡闹!”假货忙按住裤腰,急中生智指向宋默,“让他先脱!”


    四道假货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宋默身上。


    “那怎么行?”温禾直勾勾看着假的那位,“万一你偷看到了里子,立马幻化出来呢?”


    “你怎么不怀疑他也会幻化?而且你怎知是真是假?”


    “我怎么会不知道?”温禾摸摸下巴,故作深沉,坏笑道:“因为我见过啊。”


    宋默轻咳了两声,示意她说话有些分寸,适可而止。俄而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修长的手指勾住腰带,“我先来就是了。”


    他缓缓解开系得有些紧的腰带,外袍倏忽间散开,松松垮垮地披挂在身,作势就要撩开衣摆。


    三人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就在这时,他忽然并指为剑,凛冽剑光划过,看得最为认真的假宋默的裤带应声而断。


    露出里头绣着鸳鸯戏水,根正苗红的大红色里裤。


    林中一片死寂。


    随即爆发出青年羞愤难堪的尖叫,“……啊!!!”


    他先是捂住脸,但那张脸又不是他的,转而又拿手慌忙挡住了刺目的红色里裤。


    温禾指着那对鸳鸯笑弯了腰,“晦庵,你还挺有品味的嘛!”


    宋默指尖的灵光还未散,转头问她:“还要再看一层吗?”


    “不用了吧。”


    温禾摆摆手,感觉没这个必要。这一路上走来,她便发现这两个幻化成他们的“赝品”,最多只能按着最表面的样子来,也就是说,自打他们进入林中以来,“赝品”看到的他们是怎么样的,那扮演出来的也就是怎样的。并没有获得他们的记忆和经历,但是人就是因为拥有过去才成为现在的人。


    没有过去,是无法成为真正的人的。


    “看看吧。”宋默冷笑一声,那声音是从鼻子里使劲哼出来的,带着浓浓的不屑。


    “看看是不是真像某人说的那样,勇、猛、非、凡。”


    还是记仇。


    温禾摇摇头,忍俊不禁地走回他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小气鬼,喝凉水要塞牙缝的。”


    根本阻拦不了一个人复仇的决心,宋默挥挥手,银光掠过,大红色的布条碎成一块一块。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赝品”不装了,顶着宋默的脸,微红了眼眶,愤愤道:“你们人类就是坏心眼!”


    他索性松开手不再遮掩,赤条条站在众人面前,坦坦荡荡,**该有的东西没有,如平原般一片平坦。


    “好神奇的构造。”温禾极具钻研精神,看得最为仔细,“跟你的不一样嘞。”


    温热的掌心触及她的眼睛,黑暗席卷而来,宋默挡住了她热切的眼神,开始攀比:“所以你更喜欢哪个?”


    “这个问题非答不可?”


    “嗯,非答不可。”


    其实感觉上没差别的,只是多一个少一个部件而已。但这话她可不敢说出口,怕说了他真的会当真,找把剪刀来当真给自己阉了。


    温禾笑嘻嘻地拉下他的手,“你的,当然是喜欢你的。”


    总算见他脸上有些笑意,虽浅淡,但仍能惊扰风月,一枝寒梅独秀。


    计谋已经败露,冒牌货们也没有继续装下去的必要。青年咬碎了牙将丢人的委屈往肚子里咽,拔剑欲与正主一争高下,一定生死。


    “还要打?”温禾微微愕然,她看向方才就没再发声的女号“赝品”,“你也不劝劝他,算了吧。”


    少女嘟着嘴,眼里立马续起了泪,说一句流一颗,像断了线的珍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假的了?”


    她明明演得这么像,从他们进谷开始就在细细研究学习,她是什么样子的,她就扮演着什么样子。


    为什么还是会被认出来?


    宋默淡淡看了她一眼,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她想要成为人,但是她只是树上的一颗无名无姓的果子。她想要离开这里,就只能以假乱真,夺取别人的名字和身份,成为他们。


    少女伸手想要胡乱地抹干泪水,眼前有人递上了一块帕子。


    “用这个擦。”


    “不要你假好心!”她孩子气地推开,别过脸去。


    另一边,作为果子的“宋默”没有受到过人间的规训,彻底放飞自我,光裸着身子持剑和宋默打起来。中空的衣袍随风翻飞,春光大泄。


    宋默看着和自己一样又不一样的躯体,脸上肌肉一僵,嘴角微微抽搐。


    简直伤眼睛,目不忍视。


    他掏出捆仙索强行打断对面的攻势,将人捆成粽子丢在地上。


    宋默蹲下身,目光又扫过那片与众不同之地,心里有个疑惑。他沉声问道:“你到底是男是女?”


    果子冷哼道:“只有你们人类才这么斤斤计较,分的这么清楚。”


    “明白了,”宋默颔首,“无性别者。”


    “那又如何?”原是侧躺着的果子翻了个身,给自己翻成仰面朝上,毫不羞涩地露出自己,“我姐姐说了,我们果子做男做女都精彩。”


    “……”


    温禾不知道另一边发生了什么,全心全意都在和自己长得一毛一样的少女身上。她给她手帕擦眼泪,她不要就算了,怎么还哭得更狠了。


    “别哭了,”温禾强硬地拿着手帕给她擦泪,顺道还埋怨道:“你再哭下去,都要哭干了,把我的脸都弄得皱巴巴的,难看死了。”


    果子亦是感觉到了体内水分在流失,抽抽搭搭地打住了哭泣。


    温禾忍不住揶揄:“要哭就换张脸哭,别用我这张。”


    好像戳到了痛处,果子又哭了起来。


    “诶哟,这是干嘛呀,怎么又来了你。”


    “出不去……我出不去了,哇啊啊啊……”果子嚎啕大哭,越哭越厉害,嘴上说得话也不清不楚,毫无逻辑可言,“换不了,谁要……不要你的脸……”


    “打住,不准哭!再哭就把你烧了。”温禾听不清,语气微重。


    这威胁立竿见影。


    果子停止哭泣,泪眼汪汪地眨眼,嘴角往下撇,想哭又可怜巴巴地忍住。


    “你换不了脸,只能一直这样?”


    果子点头。


    “因为被我们识破了,所以出不去?”


    果子点头,果子流泪。


    “所以只要给你名字还有身份,你就可以离开这里,去到外面对不对?”


    “嗯。”


    果子揉揉眼睛,瘪着嘴道:“可是做人好难,我装的一点都不像人,出去了一定会被发现的。”


    “……”温禾有点无语,这是什么考核吗?


    “不会被发现的。”她敢打包票,因为外边长得像人的牛鬼蛇神很多,相较起来,这个果子倒是更像个人。


    至少她有人类的感情和欲望,而过去的经历只要活着,有朝一日也会有的。


    果子抬起头,有些疑惑道:“你问这么多干嘛?你想套我们的机密?”


    温禾崩了一下她的脑壳,信誓旦旦。


    “我带你出去,给你身份和姓名,让你尝尝做人的滋味。”


    至于,做人好还是做果子更潇洒。


    这个嘛……


    那她可不敢保证——


    作者有话说:[狗头]


    啊……?


    是真的勇猛吗?


    默子:毁谤啊简直毁谤!!![愤怒][愤怒][愤怒]


    第88章 温泉(一)


    作为交换,温禾给予小女果子身份和姓名,而小女果子则负责带他们二人离开此处幻境。


    这笔买卖,双方都觉得极为划算。


    温禾这般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如今顶着柳暮春的身份,这小女果子长得又和柳暮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对她来说可不是天降横财么?


    不如就让小果子彻底成为柳暮春,一来能够替她遮掩行踪,不叫柳新月发现和担心。二来……以后栖云山的课业可就有人替她上课完成了。


    一举两得!


    这笔买卖里唯独不高兴的只有小男果子。它也争着闹着想要出去,却被宋默冷眼扫过威胁了一顿,被迫偃旗息鼓,蔫巴巴地委屈着躲姐姐身后。


    他们跟着俩果子在林间里穿行,四周都笼罩在迷雾里,根本分不清方向。要不说是本地人呢,俩果子闭着眼都能准确地找到路。为了赶时间,甚至钻的都是些羊肠小道,宋默多留了个心眼,觉得有些蹊跷。


    他忽然拉住温禾,低声问:“就这么相信他们?”


    少女一张鹅蛋脸莹润生辉,因着走了好些路,面颊浮上两抹粉桃,眉眼弯弯似新月。她满不在乎地摇着头,狡黠一笑:“要是他们真有弄死我们的本事,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她指尖噌得亮起灵火,“不过要是敢耍花样……那就干脆都烧了。”


    若是没人带路,她就是这么打算硬生生烧开一条路来。


    不知行了多久,好似又回到了他们最初进来时经历了地动山摇的入口。


    那道连绵的裂缝还留在地面,幽深的缝隙伸手不见五指,由宽入浅,看不出到底是通往哪里。


    “就是这里。”小女果子忽得停下来,指着那黑黝黝的窄缝犹豫不决道。


    “跳下去?”


    温禾探头望着深不见底的裂缝,狐疑地挑眉。


    “是、是啊。”说这话时,小女果子明显底气不足,眼神亦是闪躲,但她却又对天发誓,“绝对、绝对就是这里。我若是说谎,我就……”


    “天打雷劈!”


    温禾笑眯眯的,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掏出周天袋,对她道:“进来吧,以防万一,待会你跳下去变成烂果子。”


    小女果子犹豫了一瞬,顷刻化作犹如翡翠的绿果,飘进温禾手里,随即被收进袋中。


    “姐姐……”被落下的青年哭丧着脸,这回离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呜呜呜。


    他这样想着,像是哭丧似得嚎啕起来。


    宋默抬眼冷冷瞧他,瞧得他瑟缩了一下,立即噤声。


    “走吧。”


    温禾舒展了一通筋骨,感觉自己准备得差不多了,回头对宋默示意。


    宋默上前牵起她的手,二人面对面站立。他总觉得这个姿势不妥,松开手改为相拥的姿势。


    这样背对着落下去,也许能降低她落下受伤的可能?


    温禾看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只见他转换了千百种姿势,犹犹豫豫婆婆妈妈不知所云。她拧着眉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呢?”


    青年沉默片刻,忽然俯身,左手稳稳托住她的腿弯,右臂环过她的后背。温禾只觉得脚下一空,就被他整个人打横抱起。


    太过突然,她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两条辫子流转到背后一晃一晃。


    掌心相贴之处有些烫,微微的痒,她忍不住轻吟,在他怀里动了动。


    “这样更为稳妥。”青年低声解释,好似没有半分歪心思,只是为着解决眼下之事。


    温禾懒得反驳,搂得更紧了些许。


    下一刻,青年带着她纵身跃入缝隙其中。


    急速下坠的失重感瞬间袭来,风声在耳畔呼啸,一片漆黑之中,偶尔微弱的荧光迅速上游,让她勉强能判断出他们真的在往下坠落。


    倒也不是恐高,只是身在此间,同他一起总能安心许多,她将脸埋进他颈间,感觉到他手臂收得更紧。


    黑暗中,他的心跳成了唯一的方位。


    他们像两只相依相靠的蝴蝶,一同坠入无边的深渊。


    即便是阿鼻地狱。


    在单一枯燥的活动里,时间显得尤为漫长。


    不知下坠了多久,下方突然出现一点微光。


    而后,那点微光逐渐扩散,越来越大。


    “抱紧。”宋默在她耳边低语,而后调整了姿势将她完完全全护在怀中。


    刺目的白光在一瞬间吞没了所有的感知。


    ……


    温禾不适地皱了皱眉,神魂归位的最先感受是周身被温热的液体包裹的触感,有些像婴孩尚在母亲肚中的感觉。


    她缓缓睁开眼,发现她与他正相拥着陷在痴骨檀巨大的树干裂缝中。


    这棵参天的古树裂开了一道缝隙,如同张开的蚌壳,将他们含在中央,粘稠的琥珀色汁液浸透了他们的衣衫,湿哒哒的,还是温热的。


    青年怀着她,如玉白净的面容泅着一圈红,鸦青色的眼睫微微颤动,有醒来的趋势。


    温禾趁热打铁,开口唤他:“晦庵。”


    只是她刚想开口喊第二声,一滴粘液恰好从树缝顶端滴落,正中她的唇间。


    好死不死的,她还下意识地吐舌舔了舔,口感说不上来,有些粘稠,初时清甜,后调腥涩。


    “……”


    顶上又落下一滴,接着只觉得树微微地颤动,好像一个无牙的老人在咀嚼吞咽。


    温禾突然想到了。


    这是树的口水。


    是这大馋树馋他们这一口,馋得一直在流哈喇子。


    她顿时感觉胃里酸水翻腾,恶心地原地干呕起来。


    宋默就是这动静吵醒的。


    他睁开眼,见少女半侧蜷缩着身子,纤细的脊背微微颤抖。他试图移动,拍拍她的后背,却发现这些粘液吸力虽不强,但着实恶心。外袍上都沾着这些东西,是铁定不能再穿了,于是他索性脱下外衣,抬手将黏在少女身上的粘液拂净。


    她的发丝被琥珀色的汁液浸透,几缕黏在脸颊旁,在透过树缝漏下的天光中闪着灵动的光泽。


    温禾转过头,盈盈泪眼恰好撞进他炽热的某种,里面跳着某种疯狂的欲念。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他。


    宋默在那一瞬间想。


    她是清净澄澈的一泓清泉,其间游鱼清晰可见,虽为浅水,于他而言,足以流深。


    他快要溺死了。


    “出去吧。”宋默喉头滚了滚,猛地将缝隙扯的更大了些许,方便二人通行。


    待他率先跃出,回身伸手接应时,指尖竟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温禾点点头,暂且不计较他方才不对劲的眼神。


    头上身上都是那些黏腻的东西,她有些难受,借着宋默的力道钻出树缝,迫不及待地环顾四周:“得找个地方清洗一下……”


    这一眼,倒叫她发现痴骨檀与来时有了不同。先前灼灼紫华的参天古木,此刻显露出一种濒死的颓唐之感。枝叶蜷曲枯黄,那些垂挂着的莹润的绿果红子融合成了一个个森白灰黑又小巧的骷髅头,眼窝空洞,下颌微张,随着夜风轻轻敲击,发出细碎的,如同人尖叫呐喊的声音。


    实在诡异。


    不过想来这就是痴骨檀的真面目,先前的繁茂景象不过是它的障眼法罢了。


    温禾大着胆子想砍上一截,往上爬了几步又滑溜下来,只得呼唤宋默来帮一把。


    青年静默,一言不发地上树,轻盈如燕,而后挑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树枝,砍下。


    温禾在树下,稳稳接住。


    二人顺着来时跟着阿惠姨的路线倒走回去。


    许是记忆出了差错,回时的路好像与原先不大一样。穿过一片垂着紫藤的花廊,忽见岩洞深处蒸腾着袅袅白雾,仔细听来,还有流淌的水声。


    “有水!”


    总算是能先洗一洗了。


    温禾扭头对上青年,满脸惊喜。


    然后宋默出来后便一直兴致缺缺的,冷淡至极,她向他搭话也不得回应。


    不知是在耍什么小孩子脾性。


    温禾也顾不上管他,想着过些时候他想开了便好,自己先行循着水声小跑过去。


    青年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只是脸色愈发的阴沉不悦。


    这里竟是一处天然的温泉。


    汉白玉般的岩石环抱着一池碧水,水底铺着各色灵玉,映得整片水域泛着莹莹水光。温泉旁生着几株夜合欢,粉白花瓣不时飘落水面,随着蒸腾的热气缓缓打着旋儿。


    比想象中的还要幸运。


    温禾扯下发带,又将自己剥得一干二净,褪去鞋袜,像条滑溜的鱼,一头钻进温泉里。


    暖意缓缓攀爬入髓,她舒服得眯起眼睛,在水里红掌拨清波。


    宋默看着她的衣裙层层滑落,堆在汉白玉岩上。月光恰好漫过岩洞,为少女镀上一层圣洁的清辉,未干的水珠沿着脊线滚落,又没入暖雾缭绕的池水中。


    “舒服,真是舒服。”温禾像一尾灵动的游鱼潜入温泉之中,乌发在水中绽开墨色的涟漪。暖流温柔地包裹着四肢百骸,连日来的疲惫都被一扫而空。


    她掬起一捧水洒向青年,有些水珠落在衣摆上,微微浸湿。


    “你快下来呀,愣着干嘛?”


    宋默僵立在岸边,指节攥得发白。水汽氤氲中,少女嬉戏的身影若隐若现,每一道曲线都像在无声撩拨他紧绷的神经。她越是天真无邪地撩水唤他,他眼底暗涌越深。


    见他还不下来,少女疑惑地停下动作,歪头看他:“宋默?”


    她呼声又轻又浅,但如此轻易地是击碎了最后一道枷锁。


    水面忽然荡开波痕。


    水花四溅间,温禾被他抵在铺满灵玉的池壁,冰凉玉石硌着她的脊背,而身前是他滚烫的胸膛。


    “你……”


    她未尽的话语被吞没在灼热的呼吸间。


    温热的泉水仿佛有了生命,在她的肌肤上蜿蜒流淌。


    宋默的指尖取代了水流,带着灼人的温度,沿着她脊骨的沟壑缓缓下行,每一节椎骨都像被点燃的九枝灯,她在他指腹下泛起细密的酥麻。


    青年突然退开,给了她仰头喘息的机会。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抬头认真望着她的眼睛,水珠从她濡湿的睫毛滚落,又是一副单纯无辜如稚子的模样,他忽得低低笑出声来。


    他这般像个怨夫似的闷声不响,计较来计较去,最后她也未必能懂。


    还不是变成他一人的独角戏了?


    “方才……”宋默的唇悬在她耳畔存许,气息灼热,“你让那个赝品碰这里了?”——


    作者有话说:[抱抱]修改好了


    原来的第一版太仓促了,有些东西都忘记写了。


    紧急修改第二版。


    [狗头叼玫瑰]


    臣退了,这一退不知何时……


    骗你们的,明天还要写香香。


    [奶茶]


    不知道有没有小宝已经买了


    回头再看看吧(缓缓下跪)


    第89章 温泉(二)


    温禾被他抵在池壁,温泉的暖流在二人之间荡漾。她抬手撑住,掌心触及的胸膛比泉水还要滚烫。


    石头夹缝里的明珠照亮青年清俊儒雅的眉眼,秾密纤长的睫羽如蝉翼轻轻颤动,温禾没看到他敛下的烦躁。


    却见他指尖掠过她肩头,又问了一遍:“他碰这里了?”


    水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滑落,滴在她的锁骨上。温禾呼吸微乱,想起却是被揽过肩膀。


    但那会他不是也在现场?不都瞧见了么?还要问她?


    她没回答,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被暖意蒸融,蒙上一层水雾。


    “还碰了哪里?”青年眸色深沉如夜,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指腹摩挲着她腰间,“这里?”


    痒。


    腰腹是她最敏锐的地方,她轻颤着摇头,将腰上的那只手扯下,却被他反手又扣住了手腕。


    发丝在水中交缠,浮在水面,散成朵朵墨色莲花。


    “你还牵他的手了……”青年不依不饶地逼近,鼻尖与她相贴,语气委屈。


    尽说些让自己戳心窝子的话。


    “那是……”温禾张开被水汽濡湿的唇,想要解释,又被突然覆下的唇堵住未尽之言。


    这个吻比之前一个更有惩罚的意味,来得又急又凶,全心全意都在将她吞吃入腹。


    牙齿碰撞间,她忍不住嘤咛了一声。


    揽她入怀的青年突然顿住,微感歉意地轻轻啄了啄唇边,转而化作缠绵的厮磨。


    温禾仰头承受着,指尖揪住他湿透的衣襟。


    吻得有些回不过气,她指尖抵在他胸口,迫使其稍稍退开,面红耳热地偏过头去缓缓。


    修长白净的手指捏着她的面颊掰回来,“现在看清楚了么……”


    “我是谁?”


    温泉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彼此的神情,让温禾眼底燃烧的火光都清淡了不少,说出来的话形同娇嗔。


    “你不也是没有推开?”


    宋默动作一顿,怒气昏了头,都忘了自己当时因着吃味也没有推开。


    “她还挽你手臂,靠在你肩上……”


    少女每说一句,指尖就在他心口处点一下,“我是不是也该这样……”


    她突然拽住他衣领反身将人按在池壁上,攻势反转,泉水哗啦溅起。湿透的墨发贴在她脸颊边,瞳仁又黑又亮,黑白分明,像睚眦必报的水妖。


    “把你身上她碰过的地方都洗干净?”


    两人呼吸交缠,水珠从紧贴的鼻尖滑落。宋默凝视着她因为怒气而亮得惊人的眼睛,忽然低笑出声。


    因她对他的占有欲而从心底产生了不可名状的巨大的满足。


    他不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


    但他想要被她占有。


    “好。”他微笑着握住她抵在胸前的手,引着她抚上自己的颈侧,“从这里开始。”


    温热的肌肤在她掌心下搏动,她能清晰感觉到他看着自己缓缓吞咽时喉结的滚动。


    永远对你顺从。


    青年含笑的眸中欲说还休。


    但温禾有贼心没贼胆,只是看着青年被无意扯开的衣领之下露出的风光,微微愣神。


    “怎么不继续了?”他带着她的手缓缓下移,声音里带着蛊惑,像只老奸巨猾的狐狸在坑蒙拐骗无知少女。


    “不是说好……要把我洗干净?”


    洗干净……


    “也不是这种洗法……”


    温禾小声抗议,想要抽手却被他牢牢按住。


    他低头凑近,鲜艳的唇瓣轻蹭她不知因何而起的泛红的耳廓。


    “既然要算账……”声音又低又哑。


    他忽得起身,目光灼热地与她对视,“不如就趁此机会好好算清楚。”


    话音未落,青年忽然将她拦腰抱起,一番水花四溅。


    温禾轻呼一声,回过神来已被轻放在落满花瓣的池边。


    青年仍立在水中仰头望她,几缕湿发贴在额前,水珠沿着喉结滚落,虔诚地握住她搭在池边的小腿,骨肉匀称。


    “这里……”


    淡粉的花蕊点点,被他这般看着,有些羞赧,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脚尖。


    温息若蜻蜓点水,留下点意红梅。


    仅在方寸之地。


    他忽得又挪开了去。


    特意掀开眼眸看着她泛着海棠春醉的红意,语气认真地征问:“可以么?”


    温禾垂眸望着他。


    青年眉眼深邃,那双素来沉静的眼眸此刻翻涌着熟悉又陌生的浪潮,专注、渴望,却又带着一丝克制。


    只等着她的许可。


    但她快讨厌死他这副临到关头还要多问的毛病了。


    偏过头去不看他,指尖微动,轻轻勾住他湿透了的衣襟,向下稍稍一带,口是心非地催促:“快点。”


    干旱的沙漠里只有柔软的沙粒,许久未见甘露的旅人于荒漠之中探寻到那处绿洲。


    一泓春水冒出,旅人急不可耐地俯身啜饮,汩汩泉水在唇舌间流转。


    然久逢甘露,人心贪婪,只是那瞬间那点的滋润难以解渴。


    索性心上的阻碍如山洪崩塌。


    温禾扭过半身,一手撑在地上,一手被咬住了手指关节,忍住发出令自己不容的声音。


    然而纤细的枝头撑不住婉转莺啼的小肥啾,于最纤薄之处,应声而碎。


    她突地剧烈一颤,弯成一道新月的弧度,撑着整个身子的手腕坚持不住,倒地趴下,表情痴痴地喘着气。


    不少花瓣从地上飞起又旋落,落在少女起伏不定的身躯,铺就一层薄薄的红被。


    青年也从水中出来,揽在她腰后的手臂坚实有力,支撑着她微微发软的身体。


    “温禾……”


    他开始轻轻啄吻失神的她,从额头到她闭起的双眼,又到她微微泛红的鼻头,最后亲吻她一张一合的唇瓣。


    在亲吻的间隙,于她唇边辗转低唤她的名字,声音喑哑又勾人。那其中蕴藏着的浓烈炽热的情感,叫得她心头滚烫发颤。


    自她全然告知后,他总是喜欢喊她的真名。


    她闭上眼,情缠如蝶翼,将所有未尽之言化作一声低吟。


    温泉水波温柔地荡漾,月影西斜,为这方天地笼上一层朦胧的月纱。


    “宋默……”她亦无意识地开始唤着他的名字,声音被水汽浸得软糯。


    滚烫的掌心贴住她后腰,静静拥抱在一起,直到最后一丝距离也消弭。


    除却风声、水声,还有彼此失控的心跳在同频震动。


    月光漫过少女颤动的眼睫,将细碎的泪珠照亮,宛若价值连城的鲛人泪。


    ……


    天上很黑,一颗星子落入银河。


    红白相间的光尾在天际,给黑夜一些闪烁的爆裂。


    林间可爱的小鹿胆小,只能温柔地靠近,被这点流星坠入尘间的动荡惊住,胡乱逃跑,不慎落入猎人的陷阱,捕兽网张开,牢牢笼罩它的手脚。


    逃也逃不掉。


    池水不断拍打着岩壁,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岸边堆积的花瓣。


    他们漂浮仰卧在池水中,如同漂浮在海面,水天一色,银月悬在空中,海上又有一轮。


    温泉是活水,于是就这么随着潮汐起起又落落。


    “看看我……”他抵着她额头,贪婪地要她睁开昏昏欲睡的眼睛。


    温禾于迷乱中睁眼,不知为何感觉到他有些恐慌与无助,捧着他的脸,对着他眼皮上的那颗红痣亲了一口。


    “好累。”她神情有些艰难地小声抱怨。


    青年脸上先是出现几分疑惑,后又了然地轻声说好。


    小舟缓缓而动,忽而大浪袭来,将整只小舟都冲浪地侧翻而去。


    温禾突然意识到了他又会错了意,从口中吐出支离破碎的话来:“不……是、是……这个、意思。”


    青年听明白了。


    凡事都是以她的感受为先,当即停下来不动。看着她泪眼朦胧的样子,喉结剧烈地滚动,下颌微抬地仰面,将她脸上的表情一个不落地收下。


    因为突然的停止,她的感受卡在临界点上不去下不来。


    又不想开口催促,实在羞赧,熬不住地挪动。


    “你再这样,没有下次了……”见他还不动,她咬着唇扔下不成威胁的话。


    那一下突入使她绷紧了后背,手指陷在他肩头,掐出明显鲜艳的指痕。


    他含着她的耳垂有些委屈,含糊不清:“我还不够听话么?小禾要这样罚我……”


    耳朵像被刚长出乳牙的小狗轻轻啃噬,又痒又热,她有些受不住,扯着他的头发拉远了去。


    “别咬耳朵,痒死了……”


    她实在不懂他对咬她这件事上为何如此钟情。


    果不其然,下一句便来向她征询意见:“那该咬哪儿……?”


    “这里?”他埋首在她肩上咬出湿润的齿痕,舌若莲花。


    “还是这里?”


    他又开始不轻不重地咬她锁骨。


    “这儿好不好?”


    不等她回话,微雨绯红从她脸上浮起。


    开始无止无休地战栗。


    将要雪崩。


    ……


    山洞里因有温泉的缘故,不冷不热,体感正好。


    温禾卧在青年手臂上,被结结实实地揽在怀中,身下铺了一层软垫,还算得上舒适。


    浑身上下都酸乏无力,伸出满是吻痕的手臂,将懒倦的身子撑起,面上不正常的潮红未退,显得人更是楚楚可怜。


    只是撑起一半,她又跌落了回去。


    不对劲。


    是十分的不对劲。


    第90章 阿惠


    意识都还尚未清醒,但某处细微的饱胀感先一步唤醒了昨夜荒唐的记忆。


    她轻轻一动,察觉到他们仍紧密相连着,赶紧爬起来,发出一声清脆的“啵”。


    温禾腾的一下脸红的滚烫,抓过有些潮湿的衣物背对着他匆忙披挂在身上,昨夜不知是在温泉水里泡了太久还是太过疲惫了,后来竟就这么昏睡过去,对他之后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他居然……


    腰间忽然环上一只手臂,将她重新揽入怀中,青年的手指细长而骨节分明,泛着薄红,就覆在她腰腹。


    他显然早已醒来,晦涩的目光里带着餍足的慵懒,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的缠绕着她的发丝。


    动作看似轻柔,但总是有意无意扯到一小撮,勾出又不动声色地藏起来。


    温禾稍稍躲开,一簇如缎子般乌黑的长发从他掌间流泻。


    “躲什么?”青年嗓音里还带着初醒的沙哑,温热的掌心不再把玩她的发尾,转而贴住她后腰,“昨晚可不是这般模样……怎能用完就丢?”


    温禾耳尖烧得通红,这厮是愈发的没皮没脸了,什么话都敢说,哪有从前那副冰冷臭脸不好接近的样子。


    她扭了扭,试图挣脱这个令人害臊的姿势,却被他托着腿弯重新捞回来。


    洞口晃进的几缕天光正好落在昨夜留下的点点红痕,在雪肤上显得格外醒目。


    全是被狗咬的。


    “你……”她羞恼地等瞪了没皮没脸的某人一眼,在他俯身凑近想要索吻时,轻轻将人拍了过去。


    “该起来了,还有正事要办。”


    ……


    先前与惠姨约定,若七日内他们未归便不必再等。如今既已走出无回谷,有些事也该说个明白。


    只是在无回谷中的幻境支离,温禾他们也不知道距离他们进谷那日到底是过去了多长时间。


    简单修整了一下,便趁着初霁的天色赶路去。


    整座岛似有禁制,无法御剑而行,只能依托着双腿在湿滑的泥里走一步算一步。


    心里藏着事,便也没心思看周边的景色,她突然想起在无回谷幻境里看到的那些“梦”。“梦”里展现的一切像是在预示着什么,总是让她感到惴惴不安。


    她会杀了宋默。


    不是可能,是一定会。


    这本就是她来到这里的来由和目的。


    她抬头望向正认真看着远天边山色的青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缓缓漾开清浅的笑,爱意像盛夏的梅子汤在碗中叮铃作响。


    他越是这样,她便越是愧疚。还想问问他在谷中可否见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终是咽下去没再提起。


    “怎么了?”宋默见她有口难言,关切询问道。


    “没什么。”温禾摇摇头,扯开了话题,“我只是觉得华元洲不愧是奸商,该提的东西一概不提,这生意做得好不实诚。”


    说着便拿出那张藏宝图来。


    她指了指他们如今身处之地,“你看,光标地点还有一些简单的事项,却连最关键的,进去以后会遇到什么都不写。”


    宋默站在她边上细细端详了一阵,“嗯……”


    指尖轻点无回谷三个字边上的一小块地方,“他写了,在这里。”


    “哪呢?”温禾眼神有点不好,盯着棕黄黑相间的地方看了好一阵,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此处写道:无回谷内有痴骨檀,其花异香惑人,可引人入幻境,见所惧所思之事,美梦噩梦交替。若以果代人出谷,则人死果替。”


    那几行字写得又细又小,像无数只苍蝇腿似的,还正巧被印在在地图画着山脉纹路的地方,难以分辨,故而温禾多次查看都未曾发现。


    所以她梦见的既有美梦,也有噩梦?


    美梦有些记不大清了,但噩梦却是历历在目。


    “哦……原来如此。但是华元洲还是该骂,写这么小是生怕我们能瞧见?”


    “许是故意为之。”宋默笑了笑,将地图收起来。


    他亦是没有追问她在幻境中梦见了什么。


    至于他所见的恐惧,他自会面对,找到解决之道。


    待二人回到村中,正值日暮时分,村民们都收了伙计准备各回家中吃饭,袅袅炊烟升起。


    温禾和宋默到达村口,却见阿惠正在家门口四处张望。


    她应是看到了他们,但好像碍于什么,不敢与他们相识。


    她的丈夫吴生躺在院子前的躺椅上,一手扇着扇子,一手挠了挠肚子上有些发痒的软肉。见她在屋里烧一会饭就跑出来东张西望,一顿饭好像要做到明日去,顿时火大起来。


    他猛地将手中扇子丢向女人,竹制的扇柄上还有些毛刺没有磨平,砸在脸上顿时划开了一道不浅的伤口。


    “还不赶紧做饭?想给老子饿死呢!”


    女人对此见怪不怪,垂下头,被打散的碎发垂,恰巧遮住了可怖的伤口。她没吭声,只是安静地蹲下身捡起落在脚边的竹扇,晃悠悠地走到躺椅边,递还给丈夫。


    男人冷哼了一声,从她手里夺过。却也没被她这“识相”的一面所取悦,嘴上还在不断地嘲讽:“老子他娘的就是上辈子欠你的,那么多女人,怎么就偏偏把你分给我了?”


    “这么多年了,还是个只会吃干饭不会下蛋的母鸡。”


    阿惠像是没听到一样,颤着步子捂住脸走进屋子里。


    有些毛刺还挤在伤口里,又痒又疼。


    她怕毁了容,不敢抓挠。只想着等做好了饭,等丈夫吃完再收拾了碗筷,去一趟村口的行脚大夫那里简单处理一下。


    还是做饭要紧。


    这般想着,也顾不上还在流血的伤口,起锅添水,从将要见底的米缸里舀出一些来。


    只是米缸里的米本就不多,舀不出什么花来,她将破了洞的碗放在地上,又将米缸侧倒,勉强倒出了一些。


    份量也仅够一个男人的食量。


    水已烧开,她倒进去,合上盖子,慢慢地等。


    在漫长的等待中,偶尔夹杂着几句男人不悦的啐骂,浑厚的男声骂起人来却是又尖又利的,像一把凿子在一下又一下挖着她干枯的心。


    “他娘的,老子当年也是花了不小的一笔钱哦,怎么就换了你这么个残次货,赔的老子血本无亏。”


    丈夫以前跟着偶然上岛的先生学过一阵,常常冷不防会冒出几个新鲜的词来。


    以前的他更有学问。


    他们刚成亲那会,他还会红着脸拉着她的手为她念一遍:“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她其实不懂是什么意思。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其实丈夫也不知道。只是从先生的课上提到过,男人想要让女人觉得他爱她,那就可以用这么一句话。


    他那时候希望她能爱他。


    如他所愿,离开了家孤苦无依的她真的因为这一句话,浅薄地爱上了它。


    灶台底下的柴火里头的水分被烧到,突然爆出噼啪的火星,她惊醒过来,蹲下身用一根长木头戳了戳火堆。


    火烧的更旺了,连带着锅里的米粥也开始沸腾。


    所有声音都一同大了起来,吵得她脑子生疼,她狠狠地用手腕击打了几下自己的头,不安分的声音才安静了一些。


    “好了没啊!?”男人等不住了,饥肠辘辘使他又开始焦躁起来,“他娘的,干什么都慢手慢脚的,要你有什么用?”


    “好了好了。”她赶忙将碗里添满,只是这下锅里更空了。


    丈夫从躺椅上起来,又大摇大摆的进屋,坐在桌前,摊开手,她将筷子送到他手中,像在侍奉她的王。


    丈夫的吃相并不好,囫囵着嗦着还很滚烫的米粥,冷不丁被热粥咬了一口,龇牙咧嘴一阵,又叫他破口大骂起来。


    “这么烫,是不是故意想烫死老子!”他也深知自己这回落了面子,莽足了气要把面子抢回来,威胁道:“你是不是非要我把你送出去才安心!?”


    这话她听得多了,但每次都是常听常新,每次都能在她心中激起密密麻麻的恐慌。


    被送走,又是被送走。


    她不想被送走,不想再被人送来送去。


    她像往常一样下跪,双膝硌在地上有一点点冷和疼,双手合十摩挲着求他,“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我是你的人,一辈子都是你的人……”


    只要她这样,男人就会洋洋自得,满意地挑起眉毛,然后赏她几缕喘息的时间,并且允许她行使妻子的义务,坐在桌上陪他吃饭。


    再好一点,就像今天,还愿意往她那只有米水的碗里多给几粒米。


    善良又仁慈的君主。


    他们坐在桌前开始静默地吃饭。


    从前是有很多话说的,但是没有永远说不完的话。


    他们太早把之间的话说完了,以至于在未来漫长的日子里,开始无话可说。


    米水还冒着热气,蒸腾在受伤的脸上,一丝丝的疼,但是她能感觉到,好像不流血了。


    可与此同时,倒刺在里面的感觉更加清晰。


    她一贯是很能忍的,只是这次有些忍受不了。


    阿惠放下搅动米水的筷子,没忍住伸手挠了挠,有些结痂的伤口再次破开。


    她要出去。


    她要出去把这些倒刺都拔出来,她要她干干净净的那张脸——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俺回来咧。


    桀桀桀。


    真的没人想我吗……


    那好吧qeq


    可是我想你们。


    怎么都不跟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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