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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任务失败,但反派自我攻略了 90-100

90-100

    第91章 婵娟


    砧板上有一把菜刀。


    先前有些生锈发钝了,但今早她正好去了一趟集市借了磨刀石,磨了好些时候才磨得很锋利。锈迹也被磨没了,露出发白的刀背。


    阿惠突然站了起来,动作太快不小心撞到了桌角,桌子颤动了几下,大腿肉撞得有些痛意。


    丈夫正在闷头喝米粥,两只手肘支在桌上连带着碗也倾斜,倾倒了一点米粥出来,他怒不可遏地啐了一句:“干什么着急忙慌的,上赶着投胎呢。”


    她闻言身子抖了抖,没说话,背过身去。


    她没喝上几口,因此那碗米水还剩下大半。丈夫见她一声不吭地离座,以为她不吃了,便径自端过来倒进了自己的碗里,混在了一起。


    这是常有的事,她总是有很多事情突然要去做,在吃饭的时候。


    她看到了砧板上的那把菜刀。


    身后男人大快朵颐的声音,哼哧哼哧的像一头贪吃的猪仔,吵得她耳朵突突直跳,很吵,很疼。


    十三年。


    她忍受了这个声音整整十三年,突然就忍受不了了。


    有很多声音一同钻进她的耳朵里,分不清楚,像一团杂乱的黑线丝丝绕绕。


    需要一把剪刀。


    剪掉,全部剪掉。


    她拿了起来,那把菜刀,沉甸甸的手感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几乎叫她拿不住。


    于是她从单手变成了双手握持。


    碗里已经将近见底,丈夫突然想到了似的,开口问了一句:“你不吃了吧?”


    她被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侧过身挡住视线,悄悄把菜刀放了回去,闻着声音道:“我吃饱了,你吃吧。”


    丈夫早就喝完了,连带着她的那一份。他舔了舔唇,发觉牙缝里还有一颗米被遗忘了,又伸出舌头将其挑出来吃掉,可还是有些不满足。


    喝粥怎么能喝的饱?


    他眼里闪过锐利的光,找到了真相:“你他娘的是不是又把家里的米送到寄养院去了?老子是不是跟你说过,小鱼已经被送出岛了,不在那儿了!你还送去干什么?白白浪费糟蹋了粮食。”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没有。”


    丈夫冷哼了一声,不相信:“你最好是没有,要是被老子发现了,打断你的腿!”


    他勉强吃饱喝足了,站起身来,忽然之间福至心灵,想到了妻子前几天不是给两个异乡人带过路?那两人衣着不菲,瞧着有些家底,当时开的条件也大方,应该能捞上一笔。


    于是他转过头问,语气态度都好了许多:“你之前给那两人带路,怎么没拿些东西回来?”


    她没要。


    但她不敢说。


    阿惠的声音很轻,她打算先把他安抚下来:“等他们回来了,我会去要报酬的。”


    男人总算满意了,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出门去躺椅上再眯一会,无碍也没其他的事,等敲到了竹杠,还能整点小酒和下酒菜吃。


    他负手往外走。


    血红的圆盘已经落山了,换上的是一轮银色的圆月,散着蓝色的冷调子,映照着环绕屋舍的黑色树影,一阵风吹过沙沙,像极了惊恐尖叫的人群。


    菜刀落下的时候,是一道白色的冷光。


    丙戍月,乙丑日,是霜降,阿惠隐约记得是个好日子。


    因为她十月怀胎期满,被抬上产床的时候,产婆安慰她说今日是个顶好的日子,她都瞧过了,今天生下的孩子最是聪明听话,福气好着呢。


    先是一滚一滚的阵痛,然后是漫长的被撕裂的疼痛,直到产婆从她的身体里抱出了孩子,疼痛稍稍缓和,被巨大强烈的喜悦所代替。


    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属于她的孩子。


    而后她看见剪刀的白光闪过,脐带脱落,那一剪子剪开了她和她的孩子,剪开了她们之间的母女情分。


    刚刚经历了生产之苦,她快要虚脱,说出的话也很虚弱。


    她说:“我想要抱抱孩子,让我看看。”


    大家都忙着看新生的孩子,没有人理睬她。


    产婆怀抱着孩子,低头看了一眼,是空的,扭头对边上帮忙的女人说:“是个女娃,跟村长说一声,送去寄养院吧。”


    女人郑重点点头,跑了出去,没一会又走进来。


    孩子被抱走了。


    她亲眼看着孩子被抱出去,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从产床上爬起来,身下在汩汩地流血,几乎要将体内的一切都排空。


    她张开嘴,和四千多个日夜里一样,哭着嘶吼:“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丈夫倒在地上,在一片血泊之中,哼哧哼哧地冒着粗气,她跨坐在他身上,这样看上去,他更像一只被宰杀的猪仔。


    最开始的第一刀是砍在了他的脖子上,冒出的血最多最快,浓重的血腥味很刺鼻,是温热的,将她全部包裹,像又细又密的蛛网,挣也挣脱不开。


    后来砍了多少次她就记不清了,男人身上纵横的遍布的伤痕,数不清的混乱。


    菜刀掉落在男人身上,砸得没死透的身体发出一声闷哼。


    她看向自己的双手,温热的血液像母亲子宫里的触感,温暖又安心,她突然想起来,她不叫阿惠,她叫婵娟。


    对,她叫李婵娟。


    是母亲亲自为她取的名字,庆贺她出生的那天,像今晚一样,苍穹之上悬着一轮象征着圆满的光洁的月亮。


    本应是月宫仙子,奈何落下凡尘。


    李婵娟从曾经是她丈夫的那个男人身上爬起来。


    为什么是曾经?


    因为那只能是她上元节为了一颗芽糖,被拐卖到这里,辗转多年又被迫成为他妻子阿惠的曾经。


    这不是她李婵娟的曾经。


    李婵娟先爬进水缸里用凉水洗干净了自己,洗净一身的污秽,半生的苍凉。


    这次她没有一瓢一瓢舀水,而是颇为浪费又奢侈地直接钻进水缸里清洗。


    反正,爱说嫌话的人已经闭嘴了。


    冷水令她微微清醒过来。


    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想得出神,过了好一阵,想起来了。


    她要去看脸。


    她不想留下伤疤,不然母亲见到了她会心疼。


    她很快换好了衣服,搬开厨房里的米缸,找到了藏起来的布包,里面有她许多年来偷偷攒下的一点钱。


    推开门,看着沉沉的夜色,是个逃跑的好天气。


    李婵娟走出门去。


    温禾和宋默在树后站了许久,忽地闻见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而后只见李婵娟的身影走出门来,二人齐齐转头对视了一眼。


    宋默很快反应过来,虽不明白就短短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发生了什么,但先做出了判断。


    “你跟着惠姨,我去看一眼,处理掉。”


    温禾点点头,她心里猜想得也差不多,嘱咐了一句:“万事小心,千万别被人发现。”


    这里的岛民本就排外,什么事情都偏向自己人,要是被发现了有口说不清就算了,没准还要被砍成臊子。


    “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青年翻身而入。


    温禾亲眼看着他走进,才加快步子去追人。所幸李婵娟浑浑噩噩的,走的步子也不快,只费了些气力就能追上。


    于是她跟在后头,放轻了脚步。


    屋内其实很干净,如果能忽略掉地板上那摊血迹和那坨男人的话。


    宋默站在血泊边缘,离远了一点,防止被男人的血沾到。


    他见过这个男人,在他们找向导的那天,李婵娟主动报名,男人在后面拉了她一把,脸色不大高兴。


    那么他是李婵娟的丈夫。


    可是为什么李婵娟会杀了自己的丈夫呢?


    青年垂眼,像一尊漂亮圣洁的白玉神仙,降临人间超度凡俗。


    他不知道这座与世隔绝的岛上,杀了人需要受到什么惩罚。但是在有秩序的人间,杀人是犯法的,是要受到律法的制裁。


    或坐牢,或抵命。


    但李婵娟是个女人,还是一个杀害自己丈夫的女人,所以下场应该会更凄惨一点。


    大概是以命抵命罢。


    怎么办?


    可是他不想让李婵娟以命抵命。


    因为她看起来很喜欢这个女人,还有那个叫小鱼儿的小女孩。


    他幽幽吐出一口滞涩在胸腔里的气,俯下身拽着男人的衣领提起来,丢进了水缸里,而后踢翻了桌椅,制造出了入室抢窃的假象,掌心燃起火苗。


    火烧起来了。


    墨色的夜里,烧起了红色的火,强烈又鲜艳的对比。


    火越少越大,风带走了灰黑色的烟,让燃烧的呛鼻的味道散得更远。


    有人发现起火了,远远地喊着:“着火了,着火了!”


    站在屋舍前的青年凝视了许久,迈开步子追随少女的踪迹而去。


    李婵娟一直走到村尾的一户门前。


    她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呆,才抬手轻轻叩了叩门。


    温禾躲在离她不远的一棵树后,看见一个和李婵娟年岁相仿的女人打开了门,见到李婵娟一个人单独前来,有些惊讶。


    女人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不是阿惠。


    “婵娟?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女人把李婵娟往里拉进了门,自己探出头来四处张望,没看见其他人的身影,“你丈夫呢?”


    李婵娟在她背后,为了节省,屋内灯烛仅只点燃了女人手上那一盏,风轻轻吹过,火光忽明忽暗地照亮李婵娟的脸。


    她嗫嚅道:“他死了。”


    “我杀的。”——


    作者有话说:[托腮]


    第92章 云锦


    “他死了……我杀的。”


    李婵娟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一根羽毛晃晃悠悠就要落地时,门口的女子却无几分意外地微微蹙眉:“别站在外面说,先进来。”


    木门开得更大了些,李婵娟侧身挤进门内,那扇木门随即合上。


    温禾原本躲在不远处的树林里还能勉强将对话听个一二,随着门扉紧闭,二人往屋内走去,声音便彻底消失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食指在里头蘸取了一些荧粉,而后在最大最粗壮的树上写了个醒目的“禾”字,作为记号。


    这荧粉据说是用某种会发光的虫子磨粉而成,能在任何表面留下光亮的痕迹。


    退后几步,温禾仔细查看了一遍,棕黑色的树皮上显现出荧光,在夜色里散发着幽幽的绿色光芒,极为显眼。届时等宋默寻来,定能一眼瞧见。


    随后她贴近墙根,悄悄翻了上去。


    像一只夜行的猫,灵活而又敏捷地在墙上疾行,眼见着李婵娟随着那个神秘女子进了主屋,她便轻手轻脚地跃上屋顶,小心翼翼地挪开了一片瓦。


    屋内烛火通明,陈设简朴,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


    温禾趴下半身窥视,终于看清楚了那神秘女子的容貌。一张方额方脸,一双狭长眼微微上挑,目光锐利端肃,穿着一袭简单的素色布衣,未佩戴任何饰物,整个人透着一丝不苟的严谨。


    二人交谈声从孔洞里传出来。


    “你是如何动手的?”女子的声音同她外表一样,严正冷静,情绪稳定,没有太大的起伏。


    李婵娟似乎还没回过神,喃喃道:“用、用刀,菜刀……”


    女子闻言皱起眉头,不太赞成地问道:“为何不用我给的药?用刀,太显眼了。本来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现在这样太过引人注目,很难脱罪。”


    实为激情过失,一时冲动,如今细细想来,确实欠妥。李婵娟亦是有些后悔,无言以对。


    那女子细长眼淡淡瞟过李婵娟的脸,先前天色昏暗没看见,现才发觉她脸上受了伤,有一道不小的伤疤,虽有点结痂了,却未经过妥善处理,边缘有些化脓。


    她转过身从格数繁多的药柜里精准拿出治疗外伤的伤药,还有祛疤的功效,湿软微凉的药膏轻轻敷在李婵娟的伤口上。


    女子一边上药一边问:“尸体呢?处理了没有?”


    李婵娟摇摇头,不小心撇开了女子正为她抹药膏的药勺。


    女子刚舒缓下来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来的路上可有人看见你?”


    李婵娟仔细回想,岛上本就人烟稀少,入夜后更是空旷,因而她沿途过来并未碰见谁,更不可能被人看见了。


    于是她回答道:“没……”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有什么重物从房顶直坠而下。


    屋顶的砖瓦年纪大了,踩上去嘎吱嘎吱响,有几片更是脆弱地踩上去就碎成一半。温禾一脚踏空,直直掉下来,恰巧摔在了李婵娟和神秘女子的边上。


    她背着地摔了个结实的屁股蹲,尾椎骨处传来剧烈钻心的疼痛,痛得她龇牙咧嘴。感受到边上两道灼热的视线,温禾转过头朝着她们尴尬地咧嘴笑笑。没笑两下,又捂着屁股,因疼痛小脸皱成一团。


    女子眼风扫来,轻飘飘的一瞥让温禾瞬间冷汗涔涔。


    她单手撑地爬起来,揉着摔麻了的屁股,讪讪道:“那个……我真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踩坏的。瓦片我会赔的,一定帮您修好!”


    女子轻笑道:“不必了。”


    她缓步走到少女跟前,掌心轻轻搭上她的肩膀,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圆润的耳垂。


    与微微的痒意一同而来的还有淡淡的香味。


    好熟悉的味道。


    温禾下意识地多嗅闻了几下,只听女子又道:“远道而来的客人,不好好做客,怎么当起小贼了?”


    “我不是贼……”


    话未说完,温禾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抬手按了按眉心,迫使自己清醒一点。


    女子笑意更深,在她后颈轻轻一捏。


    少女顿时软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云锦,这位姑娘我认得……”


    温禾闭着眼听到李婵娟从座椅上急急站起来,好像想要阻止女子的动作。


    “你急什么?”云锦冷冷开口打断,拎着少女的后领拖到简易搭建的竹床上,“她还有用。”


    云锦。


    香味。


    昏睡中,温禾突然想起来她是在哪里闻到过这个味道。


    ……


    吴生家突然起火,惊动了整个村庄,大大小小的劳力都赶去救火,一时间人声嘈杂,传到了村尾。


    云锦尚且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听这动静,还以为吴生已死的事情被人发现,正在到处搜索李婵娟踪迹,扭头叫人躲起来,别再出来。


    而后,她走到大门口,推开门。


    门口站着一眉目清隽的青年,看着纯白可欺,却是一摊手就问她要:“还给我。”


    “什么东西。”


    云锦蹙眉,她做人行的端做得正,从不亏欠任何人。


    她欠他什么了?


    “把她还给我。”青年一字一顿地重复。


    云锦上上下下将人端详了一遍,想起来他问她要的是什么了。


    原是那个少女。


    “可以。”她答应得爽快,偏是话风又一转,“不过有条件。”


    “什么条件?”


    “进来吧,这事一时半会儿可说不清楚。”


    云锦偏过身,宋默深深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踏入。


    待二人回到主屋时,却见竹床上的少女和李婵娟正在说些什么,见他们来,先甜甜叫了女子一声“云姨”,才转而对宋默招手。


    “晦庵,快来!”


    瞧着没有任何不适,看来自己不在的时候,没有遭受什么不公的待遇,宋默稍稍放下心来,走到她边上,立马被她拉住了手。


    这边他放心了,云锦眉间的纹路却更深了。她行医多年,下的剂量又稳又准。她今夜给的剂量虽不致命,但足够她昏睡个把个时辰,不可能如此早早醒来,真是蹊跷。


    温禾看出她的疑惑,怕她道心破碎,颇为耐心仔细地为其解释:“你给我闻的是痴骨檀的花香吧?”


    云锦淡淡瞟了她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温禾才不管她承认不承认,“那玩意儿对我们没用,破了痴骨檀的幻境以后就不会再受其影响了。”


    “不过……痴骨檀仅此一棵,破了幻境花便枯萎,再无香味。”


    少女突然故弄玄虚,说话慢吞吞的,听得云锦着急,她回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温禾眨眨眼睛,浅浅笑着:“我想说,云姨你不是云姨吧?”


    “什么不是什么啊?”


    在场的四个人中唯有李婵娟不知此话是何意思,她脸上疑云丛生,完全摸不清状况。


    “她不是人。”宋默解释得更是言简意赅。


    “你才不是人呢!”一贯冷静自持的女子忽得暴怒,指着青年的鼻子警告,“你再说一遍,我是不是人?”


    温禾突然觉得对方像一只讨口封的黄皮子。


    宋默还想回答,却被她拉住了袖子,低眉望去,只见温禾朝他摇了摇头,遂安静闭嘴。


    “这么多年,云姨早就是成人了。”


    若是没猜错,这么多年来还是有不少果子成功越俎代庖的案例的。眼前的“云锦”或许就是多年前的其中一个,只是不知为何她没有离开这里,反而长长久久地留了下来。


    李婵娟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她与云锦相识有些年头了。或者说,她们是同一批被送到岛上来的,年岁相仿,也在同一天定亲成婚。只是云锦的丈夫去世的早,死了也有十来年了。


    丈夫死的时候,云锦还正年轻,村子里本就女人不多,因而村长存了心思想将她二嫁,可忽然有一天所有男人都没再提起这件事,一同缄口沉默。


    她认识,并且了解云锦,不可能会出错。


    “云锦就是云锦啊。”李婵娟忽然道。


    “云锦”木然地抬起头对上李婵娟的眼睛,那双含水的眸子里常常贯穿着软弱、惶恐,但是又有着真诚和不幸的天真,以至于总是被人欺骗。


    她比其他果子要聪明勤奋一些,能够读取到云锦身上不少的记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是她。


    她缓缓开口:“我不是云锦,真正的云锦早就在十三年前死在无回谷了。”


    “和她的丈夫一起。”


    “什么……?”


    “云锦”的动作都开始变得迟缓,她慢慢扭过头,对李婵娟缓慢扯开一个微笑,突然之间充满了非人感。


    而后将回忆拉成一条线,一点一点串联起来。


    “十三年前,她的丈夫假借出游的名义带她进了无回谷。”


    “她很高兴。虽然我不明白有什么好高兴的,但她看着到处的花草虫鱼都很新奇。然后不出意外的,她被痴骨檀的花香吸引,走进了幻境中。”


    “就她一人?”温禾挑眉,“她丈夫呢?”


    “有备而来,”女人脸上笑意更深,混着凉凉的语调,冷嘲的意味很重,“他知道只要再走一步,也会被诱惑进去,所以他停住了。”


    “然后,他很耐心地在区域外等待了三天。”


    “直到她在他面前化成一具白骨。”——


    作者有话说:[奶茶]桃隐乌龙非常之美味,我愿意将它暂居藏青盐咸奶绿之下。


    第93章 神女


    “云锦”简单说完,便打住不说了。


    不过温禾他们经历过,大致也能猜到云锦最后应是自愿堕入美梦中不愿醒来,才被痴骨檀吃掉的。


    “那……那个男人呢?”


    曹名等了整整三日。


    等到第三天的时候,山谷里突然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豆大雨点从空中落下,砸在树叶上引得花枝乱颤,而又顺着树干流淌。


    曹名看见树干之间裂开了一条缝隙,里面是一具女人的白骨。仅凭这具骨架,他就能认出这是相伴十载的妻子。


    妻子死了。


    他先是感到一阵不可明说的怅然,后又感到一阵的轻松。


    新人,新生活。


    一道闪电穿过云层,在雨幕里,他嘴角缓缓勾起。


    出门前妻子亲手做的烙饼还在布袋里,早已被雨水泡得发胀。不过不必再等了,这些干粮也没了用处。


    那袋烙饼被随意弃在泥泞中。


    曹名从地上爬起来,出行时候忘记带伞,他从头到尾都被淋了个透,像一只可怜的落汤鸡。


    其实出门前,妻子有提醒过他带伞的。毕竟小岛上的天气脾气多变,云层随时都说不准聚集在一起,变成黑压压一片。


    但他当时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今日去今日回,而且他看过天气了,可以保证绝对不会下雨的。


    第一天晴空万里,第二天艳阳高照。


    第三天,云锦死了,大雨倾盆。


    可他没有带伞,也没有能为他撑伞之人,所以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去。


    曹名突然有些后悔。但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在后悔出门前没有听妻子的话带伞,还是后悔其他的事。


    亦或者,兼而有之。


    他拍了拍坐在地上屁股底下沾上的泥土,拍不干净,回去还得仔细洗一遍。衣服上还有草木灰的辛味,因为他常常下地干活出一身的汗,于是她喜欢用草木灰洗衣服,说是能洗干净衣服上的油污汗渍。


    怎么总是想起她。


    曹名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信自己不是因为发烧而昏了头。


    是他亲自将她骗到这里,害她死掉的。


    总不能人死了开始良心发现了吧?


    他笑着摇摇头,那笑容又苦又涩,又有几分无奈,然后转过身,迈开步子准备踏上归途


    草鞋踩过泥坑,溅起不少泥点子。


    “曹名。”


    刚走了没几步,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往周围张望,黑压压的天空不见日月,只有痴骨檀的果子泛着幽幽的荧光。


    幻听,一定是幻听了。


    曹名掏了掏耳朵,刚掏完又听到了一声,“曹名。”


    “娘了个蛋的,是谁在吓唬老子?”他对这一片空气恶狠狠威胁,“快给老子出来!”


    “曹名。”


    女子穿着玫粉色的衣裙,坐在痴骨檀的枝头,歪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长着和云锦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阿锦……”


    曹名心里一惊,脚步暗自倒退了几步。


    云锦从树枝上轻巧地跃下,像一只鸟机械地快速眨动眼皮,朝他缓缓走过来。


    “你不是死了吗……”


    男人倒退的速度很慢,云锦很快就追了上来。


    素色淡漠的脸上没有情绪,一双细长眼微微眯着,敛去了大半的锋芒。她看向自己的时候,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喜色,就像看待一个陌生人一样。


    “不对……”曹名突然发觉了什么,“你不是云锦!”


    他糊涂半生,难得聪明了一次。


    “不,我是。”云锦缓缓摇头,“你活着,麻烦。”


    她从她的记忆里读取到面前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但她不需要丈夫,曹名的存在于她而言是个麻烦,是随时可能让她被人发现的潜在危险。


    而且。


    云锦有一丝不解地又歪了歪头,她很愤怒,很奇怪的情绪。


    “你在说……什么?”曹名背过手,手指摸向腰间的用来割草的镰刀。


    “没什么。”


    云锦又朝他靠近了一些。


    “对了,她说……”


    “她想和你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但是她已经死了,所以……


    女子的指尖化为利刃,猝然穿过曹名的胸膛,摸到了还在滚滚跳动温热的心脏,攥紧,抽离。


    只能送你去死陪她了。


    既然做不成爱侣,那便做一对怨偶罢。


    ……


    “所以就是曹名杀了云锦,然后你又杀了曹名,最后代替成为了云锦。”


    温禾听完故事,大致为其做了个梗概。


    “但是还有个问题,曹名为什么要杀妻呢?”


    说了太多话,云锦感觉有些口干,她啜饮了一口冷茶道:“因为十年无所出。”


    “就因为没有孩子?”温禾错愕,有些不可置信。


    李婵娟垂下眼,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没有回答。


    岛上本就人少,与外界少有沟通贸易往来,过得是自给自足的桃源生活。只是安居乐业的桃源之下,意味着需要更多的劳力,所以没有孩子是为不容。


    而男人作为劳力,女人则繁衍后代。


    在身体力量的悬殊之下,男女之间的天平隐隐倾斜。到后来,就变成了只要生下的是女孩儿,就一律被送到寄养院抚养长大。等这些女孩子长大,到达了适婚年龄,再统一分配给成年的劳力,结为夫妻,阖家团圆。


    若有时候适婚的女子数量远远少于男子,则会派人乘船去往外界带些女子回来。


    温禾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将一切串联了起来。


    这也就是为何他们来时不曾在街边看到有女童嬉戏的原因了!


    “这也太可恶了……”她忍不住吐槽。


    “嗯。”宋默在边上附和。


    云锦淡淡扫了二人一眼,转身爬上柜顶摸到一把钥匙,随后丢给他们。


    “寄养院的钥匙。”


    温禾抬起胳膊,手掌在空中拍到钥匙接住,脆生生道:“云姨想让我们做什么?”


    “把她们放出来,然后带出去。”


    “治标不治本。”青年从少女手中勾出钥匙,轻声道。


    就算救走了这一批,他们也能从外头再带回来一批,然后再有下一批,下下批,下下下批……


    云锦:“那你觉得还有什么法子?”


    宋默:“当然是……”


    “诶,等等!”温禾急急从床上站起来,捂住青年的嘴唇,这可不兴说啊!


    两个处事方法最不像人的家伙一起商量对策,那很恐怖了好吗!要是问宋默这件事该怎么斩草除根,那估计只能把这座岛上的持有与他们相反思想的人都杀掉了。


    在某种意义上,真正的斩草又除根。


    只要剩下的人都是自己人不就好了么?


    虽说此法甚妙,但……


    温禾扭头警告青年:“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啊!”


    宋默缓缓点头应下。


    只要他答应她了,就不会食言。温禾且放下心来,松手的一刻,只感觉什么湿滑热乎的东西擦过自己的掌心,激得她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为什么不把所有人都带离岛上呢?”


    “出海,必须村长同意了才可以。”许久不说话的李婵娟突然出声,“女子上了岛后就再也不能上船了。”


    “为什么啊?”


    这地方规矩又多又杂,温禾真的有很多为什么想问。


    李婵娟:“因为古语说,女子上船会引起海神的怒火,招致灾害与不幸。”


    “呵呵。”温禾冷笑了一声,“死老头子又在放狗屁呢。其实只是害怕女人逃跑,所以找借口把你们留在这里而已。还海神的怒火……神才没有这么无聊,管他这些事呢。”


    八百个心眼子里,有八百零一个是坏的。


    “出海离开这里么……”李婵娟想要逃离的心火再次被点燃,她喃喃自语,陷入沉思。


    少女一把按住她的肩头,替她做了决定:“惠姨,我们坐船出海,我带你去见小鱼儿。”


    马上要干一票大的,温禾兴致勃勃。


    提到船她就想起来还有些事情没说呢。


    “惠姨。”


    李婵娟抬起头,她的欲望和冲动也被她一同带起来,含水的眼眸里流露出几点笑意,缓声道:“我叫李婵娟。”


    “好的,李姨。”温禾乖巧地叫了一声。


    “岛上出海的那艘船,是每年都要生祭活人吗?”


    “嗯,”李婵娟回忆了一下时间,“每年的开春会办一场祭祀,选中的神女作为祭品,送上船放干血。”


    在神女血液缓慢流干的时间里,所有人会围着船只点燃篝火,纵情跳舞,为新一年的出海顺利而祈祷。


    “等到神女血流干后,神女的尸体会被送上青铜架上用火点燃,烧成灰,从特制的孔洞中落下,汇集成一起,再由专人送去祠堂。”


    祠堂……?


    “所以那些骨灰都在祠堂接受供奉?”温禾看向宋默,在他眼中得到了一致的答案。


    看来,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有必要去一趟祠堂看看了。


    “供奉?”李婵娟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女子进不去祠堂,所以我也不清楚。”


    “不过我想,应该是的吧……”


    毕竟,因为有神女的存在,他们才有渡过海的机会。


    温禾倒是随口一问,也不纠结这个问题,她急急问道:


    “那李姨……你说的祠堂,是在哪儿?”——


    作者有话说:现在咖啡和茶都没办法救回来我的困意。


    倒头就晕zzZZZ


    第94章 祠堂


    陈伯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袍,提着一盏羊角风灯,推开门。


    外头残月如钩,寒霜渐起,子时刚过。


    陈伯是这里唯一的守祠人。


    虽已垂垂老矣,身躯佝偻,走起路来晃悠却脚步沉稳。他数十年如一日地把钥匙插入沉重的铜锁,“咔哒”一声,殿门被推开。


    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香灰和蜡油的气息扑面而来。


    长明灯的火苗似乎比午时来巡查的时候要微弱了些,在黑暗中顽强地跳动,将神主牌位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像是人有频率的呼吸。


    陈伯不敢怠慢,长明灯是不能熄灭的。他活着唯一的事就是守好这盏灯,让它长长久久地绵延下去。


    他先将风灯轻轻搁置在一旁,对着祖宗牌位恭敬地作了三个揖,随即转身走向殿角一个阴凉处,双手捧起口部用油布紧紧封着的陶制油罂。他感受了一下份量,还好,沉甸甸的。


    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扶住了灯盏的底座,他俯身凑近,眯起那双皱纹丛生的眼睛仔细观察,灯油已消耗了大半,露出了底下的一小节灯芯,是该添些灯油进去了。


    陈伯解开封布,清冽的桐油味淡淡散开,取出一些倒入油提子中。随后他左手稳住灯盏,右手执着油提子,将壶嘴紧贴着灯盏边缘,新油缓缓注入,如同一线金丝涓流。


    油添之八分满,他便停住了手。接着又从怀中掏出灯镊,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夹住灯芯顶端那朵已经碳化发黑的灯花,轻轻一掐。


    又轻又弱的噼啪声,灯花被摘除的那一刻,原本有些无力的火苗猛地向上一窜,将堂内霎时间照得金黄亮堂起来。


    火苗旺盛地摇曳了两下,忽得灭了。


    陈伯被吓了一跳,只听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吱吱呀呀的,循声过去,原是过堂风将老旧的木门吹得晃荡,把合拢的门由外而内吹开,长明灯才因此而灭。


    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长明灯灭,都象征着不祥,预示着宗族气运走向衰落,恐有灾祸降临。


    当务之急是要重新点燃长明灯。


    但长明灯是“神火”,不能用普通的凡火直接点燃,必须遵循古老的取火仪式,以保证灯火来自于天地,纯净无垢。


    陈伯守祠几十载,这还是第一回碰见长明灯灭的情况。他思忖再三,还是打算先去村长家把人找来商议一番。


    他推门退出去锁门。


    却又一股外力阻止他将门关上,陈伯加大力气,门终于合上了。


    今夜怪事多,他心惊胆战地提着风灯匆匆离去,心下惶惶不安。


    待脚步声远去,从祠堂门后走出两道身影。


    宋默解了隐身咒,捡起地上的小石头,在手心里掂了掂。


    “快找找,”温禾迅速进入状态,开始到处翻找,“趁他没回来之前,还得都搬走呢。”


    先把骨灰坛子都搬走,然后再全部搬到船上去,现场做法超度,这可是是一项大工程。


    宋默颔首。


    温禾在堂前找,他则绕到神牌背后的暗处找。


    他们找了一圈,就差把祠堂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出个头绪。


    温禾站在殿中央,最正中最上一级的牌位像是树根,逐级层叠蔓延,生出宗族的枝桠。


    “显考文公仲讳守仁之神位。”


    “显祖考毅公行一讳德明之神位。”


    “显曾祖考……”


    温禾逐字逐句地念,念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凑近了一些,仔仔细细将供奉着的牌位都扫了一遍。


    她突然沉声叫停了还在认真翻找的青年,“不用找了,这里没有。”


    宋默闻言,将手中刚开了盖的骨灰坛重新封上,放回了原位。


    “怎么了?”他行至少女边上,低声问。


    温禾拉着他指着那一堆牌位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个一个看过去。


    男的、男的、男的……全都是父父子子。


    没有一位女子的牌位。


    “难怪李姨说女子从来都不能进祠堂。”


    温禾跺了跺脚,拉着青年转身就走,声音又轻又缓,也不知说给谁听。


    “生前进不了,死了也进不了。还真是被榨干了就像垃圾一样被随意丢掉了。”


    “渣滓。”宋默突然添了一句。


    温禾拉住他的手猛然松开,“你骂谁呢?”


    “人也。”


    人也他,女也她。


    鲜少听见他骂人,温禾方才着实被吓了一跳,敲了敲他心口:“下回说话多说几个字成不?”


    差点就要把你也归进渣滓那一类去了。


    青年乖巧点头,征得同意后重新牵住她的手,“好。”


    祠堂里是找不见神女的骨灰了,温禾一脸失望地翻上墙站稳,宋默送她上去后也轻盈翻上。


    远处亮起火光,朝着他们的方向逐渐靠近。


    温禾眯起眼睛看,


    是村长和陈伯他们,后面还跟了几位年长的长辈。


    许是听说了经年不灭的长明灯忽然之间被风吹灭了,兹事体大,于是着急忙慌赶来。


    一个个神情凝重,好像天就要塌了似的,如临大难。温禾见状竟觉畅快,方才郁结消散大半。


    宋默念了个咒,隐去了二人的身形,悄悄跳下墙,伸手接住了一跃而下的少女。


    温禾从他怀里跳出来,拉着他悄悄躲进了人群背后,看着那些人匆匆涌入祠堂。


    陈伯指着那长明灯将事情原委细细道了一遍,细致到从他穿衣出门,再到开门添油……


    村长亦是族长,他无甚耐心地听陈伯杂乱的絮叨,迈了几步走到门口,天边残月又尖又利,不似新月却似獠牙,他心中忽得惴惴不安。


    “我方才就是倒完油,这个力度刚刚好,八分满,一点不多一点不少。我跟你说我这几十年……”


    “诶,老王头!”


    陈伯还未说完,却见村长径自朝外走去,于是抓紧打住话头,也追着他的步子出去。


    村长在祠堂外停下。


    门外有一口井,许是枯涸了,里头没有水,又担心小孩子不懂事趴在井边失足掉下去,所以拿一块厚重的石板挡了起来。


    村长在井边绕了一圈,二指敲击石板,站在边上沉思。


    他看向追来的陈伯:“老陈,取香来。”


    “难道是底下……”


    “你先去。”


    见他犹犹豫豫的样子,村长语气稍重。


    陈伯步履蹒跚地跑起来,有年纪偏轻的提出要帮忙,被他一口回绝。祠堂一向由他一人看管,具体事物放在何处也只有他一人知晓,其余人帮不上什么忙。


    没过多久,就见他拿着一包黄纸包回来,他从中取出三根线香递给村长。


    村长点头接过,用火折子点燃,灰白色的香烟盘旋升起。他嘴里低声念叨了几句,插进了石板中。


    离得远时没看到,待他将线香插进去,温禾才发现这石板上有专门的孔洞用来插香,上面还有一些符文,两条黄纸交叉着封住石板,也用朱砂写了些什么。


    她潦草猜猜可能是用来辟邪的。


    “上面就是祠堂,下面是有什么……避什么邪呢?”


    温禾托着下巴看村长燃完香,又拿毛笔沾朱砂在黄纸上将有些暗淡的符咒又重新描摹了一遍。


    “地下有鬼。”宋默断言。


    黄纸朱砂镇符,燃烧香火喂鬼。


    又不让人出来,又要安抚供养……


    而且方才在殿中她跺的那一脚,石板隐隐有些晃动。


    原来如此。


    温禾拿手肘肘击了边上人一下,正巧打在他硬邦邦的肚子上,自个儿反倒被震得手麻,皱着眉头揉手道:“我知道上哪儿找了。”


    她指了指井下,宋默见状挑眉。


    二人默契地退居到一旁。


    约莫等了有一柱香的时间,村长的最后一笔朱砂落成,陈伯将东西都拾掇好,一应收了回去。


    温禾看着他们总算又回到祠堂内着手重燃长明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老头描红描得屏气凝神的,其他人也憋着气,连带着她也屏气不动。


    快把她给闷死了。


    宋默大部分时候呼吸就这么清浅,完全跟没事人似的先手挪开了石板。


    那石板又硬又重,温禾试着抬了一下,感觉胳膊立刻酸疼起来。若是叫岛上的青壮年来,也务必需要五六个人合力搬起。


    居然一个人就能做到……


    温禾看着青年略显清瘦的身板,弯眼微笑,莫名觉得有些自豪。


    宋默挪开了石板,又在附近下了禁制,在旁人眼中此处还是原样原封不动。


    井底黑黝黝一片,无法视物,温禾从石板上撕下一张黄纸点燃,丢入井中。


    火焰很快落入井底,残存的火光勉强能看清一点,如他们所想,这是一口枯井。


    照火光下落到底的速度来看,这口井也不算很深。而且方才他们看到井壁上还有一些凸出的石块。


    宋默探身摸到离井口最近的那一块,“应该是他们下井时用来落脚的。”


    说罢,也不等和人商量,就自己翻身跳进井中,稳稳踩在石阶上。


    他从井中冒出半个身子:“在上面等我,很快。”


    温禾点点头,知他如今强的离谱,且有外挂加成,但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小心些。”


    宋默“嗯”了一声,像只敏捷的壁虎如履平,纯白的身影很快被黑暗淹没。


    温禾在井边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曾见人再爬回来,她探身在井边呼喊:“晦庵?如何了?”


    只有自己的回声在井中回荡。


    “宋默?”


    她又连连叫了几声,依旧是一片死寂。


    第95章 骨坛


    宋默落入井底,指尖燃起一簇灵火,照亮一方狭小天地。


    井底空空荡荡,并无想象中他们要找的骨灰坛,只有积年累月的尘土和蛛网。


    他屈指叩了叩井壁,附耳过去,听到了一阵回响。


    循声探去,有一处石砖与其他地方不同,似乎格外光滑。掌心贴上去的瞬间,砖块应声内陷。


    随着一声沉闷的“咔哒”,严实封闭的石壁四分五裂,露出黑得令人心悸的洞口。阴风挟持着陈腐难闻的气息呼啸而来,宋默指尖的灵火摇曳不定。


    他毫不犹豫地俯身钻入。


    这通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行。约莫是因为不常有人下来,石阶布满苔藓,湿滑陡峭。越往深处,寒意越重,空气阴冷刺骨,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指尖点破肌肤。风不知从何处灌进来,隐约如女子幽幽的呜咽哀鸣,时远时近。


    石阶一路往下很快见底,从头顶时不时滴落的水珠来看,宋默可以判断出他现在已深入地下。


    当最后一级石阶在脚下消失,眼前豁然开朗。


    无数的黑瓷坛子整齐排列,一个又一个坟茔,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


    他匆匆扫过几眼,每个坛身都贴着一张泛黄的名帖,墨迹早已在年月中斑驳,只能依稀辨认出她们被遗忘的名姓。


    “原来是在此处。”


    那些被奉为神女的女子亡魂,原来都被囚禁在这口枯井之下。难怪那日他招魂超度不得,原是此处还专门设了如此阴毒的禁制要将她们永生永世困在此处不得安宁。


    宋默正要俯身细看,身后突然传来砖石移动的闷响。


    暗道的入口正在缓缓关闭。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地下暗河突然出来“咕嘟咕嘟”气泡浮起爆裂的声响,浑浊的水面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活过来了。


    ……


    井边,温禾没得到回应,焦灼地屏气凝神细听了一阵,没有任何动静。


    不祥的预感如疯狂蔓延的藤蔓缠绕心头,她当机立断纵身跃入黑暗中。


    足尖轻点井壁凸石,几个起落便至井底,灵火自指尖燃起。


    还是四面环绕的井壁。


    但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的,温禾没有多想就猜到此处应有某种机关可以打开暗室。


    她迎着火光细查,很快就发现了那块异常光滑的石砖。


    机关开启的刹那,阴风阵阵,她将指尖的火苗烧的更旺了,而后径直踏入黑暗。


    “宋默!”温禾抬高了声音呼唤,可回应她的只有奇怪的越来越清晰的啜泣声。


    沿着湿滑的石阶疾行而下,当数不清的黑瓷罐子映入眼帘之时,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太多了,多到她都不知道要怎么搬回去。


    黑暗寂静,不见宋默的身影。


    温禾压低声音又喊:“晦庵?”


    她的声音不大,但还是在沉寂的地下形成缥缈的回声。


    突然,不远处的水面炸开巨大的水花。


    有什么红灰色的东西闪过,温禾还未看清,就被一只覆着薄茧的手在刹那间捂住了她的嘴,手臂从后环住她的腰肢,将她猛地拉进一堆骨坛之间。


    熟悉的桂花香味袭来,她刚要说话,识海里响起了宋默的警告。


    “别出声,是霸王蝾螈。不过在井底呆久了,眼睛退化,只能靠听觉辨物。”


    灵火都熄灭了,黑暗中宋默看不到少女瞪他的眼神,不过也能感觉到她有些生气。


    温禾传音质问:“为何不先上来?”


    明知此处有东西镇守,还一声不吭的,定是又想自己偷偷解决了。


    “在担心我?”青年的声音在识海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见她心焦还颇有点高兴的意思。


    “没有。”温禾矢口否认,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你别多想。”


    她一站起来,就撞见那只蝾螈从水中露出半身,正在河道边左右晃动粗壮的上半身,似乎在寻找他们的味道。


    宋默还以为她在憋着气,伸手将她拉回怀中,搂得更紧。一时忘我,忍不住的轻笑从唇边溢出,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


    “哗啦!”


    水中的庞然大物应声而动,露出骇人的全貌。身长近三尺,全身覆盖着陈如铁锈的厚重甲片,甲片边缘嶙峋如锯齿,在暗色里泛着冷硬的光泽。头如巨铲,宽阔扁平,一双眼睛退化成两只深陷的肉瘤,覆盖着灰白色的厚皮。


    它听到动静,张开几乎能裂至颈部的血盆大口,暴露出内里参差不齐的利齿,粘稠的唾液正从齿缝间滴落,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趾尖深深抠进地面的岩石中,察觉到被入侵,一条长尾如同铁鞭,在水中不安地搅动,带起阵阵水声。


    温禾手撑着地,悄悄往边上挪了一下,碰倒了坛子。


    蝾螈盲目的头颅精准地转向他们藏身的方向,依靠着空气中细微的震动与回声,速度极快地朝着声音扑了过来!


    下一秒,温禾感觉自己被猛地捞起,随着青年脚步一错,他们从容滑出半寸,刚好避开了霸王蝾螈的攻击范围。


    剑出如虹,宋默精准地在其前肢划开一道深深血口,带着她与蝾螈又拉开了一些距离。


    那蝾螈吃痛,发出一声哀鸣,粗壮的身躯发出的声音却细细的,犹如婴孩的啼哭。


    出乎意料的是,受伤的蝾螈并未暴怒反击,反而拖着庞大的身子退至数丈之外。它伏低身体,那条覆骨的长尾竟像家犬般轻轻摇摆,盲眼处的肉瘤颤动,像一只幼兽低低呜咽。


    看着好像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坏蛋是他们。


    宋默提剑正欲靠近,却被一把拉住,“等等。”


    温禾惊奇地感觉这外表粗糙的巨物此刻竟显得有几分可怜,“它好像……在示好?”


    许是这只蝾螈通了灵性,听见这话适时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回应她。


    她试探着上前几步,蝾螈立刻兴奋地摆动,又粗又重的尾巴将地面拍得啪啪作响。见它并无恶意,温禾俯身,索性伸出食指在不远处虚点逗它玩。


    那蝾螈眼肉微动,撇过头去,看着兴致缺缺。


    吃喝玩乐……


    和它玩也不乐意,喝的这里有暗河水,难道是……


    想吃东西?


    周天袋里还要一些随身带应急用的干粮,温禾取出一块面饼掷去。蝾螈鼻翼耸动,看不见却准确接住饼子,囫囵吞下,速度极快地一扫而空,还颇意犹未尽地眼巴巴地“望”着她。


    “贪吃鬼。”温禾笑骂着继续投喂,扔飞盘似的一个接一个,顺手掏出伤药抛给宋默,“给它敷上,人家心不坏。”


    平白无故伤了它,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呢。


    药粉触及伤口的瞬间,蝾螈痛得猛甩长尾,地面震颤,掉落几块岩石。


    温禾差点被头顶那块砸中,厉声呵斥:“别动!”


    蝾螈立即收敛,恹恹地只敢小幅度摆动尾巴,发出婴孩似的哼哼,表示出微微的不服气。


    “别哭了。”


    温禾翻找干粮,却发现已经被它吃光了,只剩下几包糕点。


    她的口味偏甜,这些糕点没少加糖,温禾看着那一大坨,有点摸不准它到底能不能吃。不过就吃一点,抛开剂量不谈毒量,应该不会死掉吧……?


    她犹豫着掰了块绿豆糕扔过去,正巧落入蝾螈大张的嘴中。


    头一回尝到甜味,蝾螈兴奋地直哼哼,忍不住贴近将硕大的脑袋不住地往她手心拱,坚硬的表皮蹭得温禾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一包吃空,蝾螈满脸希冀地安静等待她拆开第二包时,宋默突然施法将糕点摄入手中。


    “不准喂了。”青年声音冷硬。


    温禾以为他心疼粮食,辩驳道:“它还没吃饱呢!”说着看向巨兽,蝾螈配合地发出渴望的嘤嘤。


    “没吃饱就喝水。”宋默语气更冷。


    “把绿豆糕还我!”温禾伸手去夺,却被他牢牢握住手腕。


    “喝水。”宋默沉声又重复了一遍。


    二人僵持不下,她气得跺脚,“区区几包糕点,至于这么小气?大不了回头买十盒赔你行不行?”


    宋默不吭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沉默半晌道:“不一样。”


    温禾被他拦着不大高兴,随口吐槽一句:“能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块绿豆糕……能有什么特别的……”


    宋默沉默地别开脸,怀里抱着油纸包,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


    温禾也赌气不再理他,转身开始收拾骨灰坛。她粗略估摸了一下,大概有上百个坛子需要带出去。


    数量如此之多,难为是个大工程。


    好在周天袋的容量不限,温禾想着干脆一坛一坛全部装进去再统一带出去。


    蝾螈跟在她后头,广通人性地用尾巴帮忙扫拢坛子,她只需要撑开袋口就好,效率颇高。


    宋默脸色淡淡,昏暗的光照下浑浊水面倒映出的光斑,显得他愈发阴沉。


    他起身,一言不发地夺过少女怀抱的骨坛,将那个被自己争抢过来的油纸包塞进她怀中,而后默不作声地埋头苦干。


    “……?”


    温禾觉得他好像有那个大病。


    她把油纸包放在一边,挽起袖子刚搬起一坛,青年朝她走来又特地从她怀里抢走。


    温禾不信邪地背过身再搬一坛。


    青年一声不吭地又抢。


    “……”


    好,跟她杠上了,明着使坏是吧。既然如此,她不干了!


    温禾找了块凸起的石头坐上去,拆开油纸包,干脆准备一边吃一边看一人一蝾螈默契干活。


    她轻轻咬下半口,豆香清甜,还有丝丝凉意在舌尖萦绕。


    好熟悉的味道。


    她总觉得在哪里尝过,于是又咬了一口。


    薄荷,加了薄荷的绿豆糕,所以才会有解暑的凉意。


    说起来,是有许久未吃到了。前段时间她突然想起,特别馋这口,但这种加了薄荷的绿豆糕市面上极少,几乎寻不到,她找了许多家糕点铺子都无功而返,还跟宋默抱怨了一回来着……


    温禾猛然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青年的方向,突然明白为何他如此反常了。


    原来……原来他一直记得。


    暗藏的心意最后辗转还是交付在她手中。心脏像是被轻轻捏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晦庵!”她突然从台阶上站起身,朝他遥遥招手。


    宋默正俯身抱起最后一个骨坛,闻声抬头,只见少女提着裙摆匆匆跑下石阶,湿滑的苔藓让她踉跄了一下。


    明明还在互相置气,却还是下意识伸手去护她,“小心。”


    温禾嘿嘿笑着稳住身形,三两步蹦到他面前,将那块咬了半边的绿豆糕塞进他唇间。


    “好吃,你也尝尝。”


    莹白温润的糕点还留着她的齿痕,薄荷的清凉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宋默怔怔地含着那块糕点,看着少女亮晶晶的眼睛,所有闷气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温禾见他怔怔含着糕点不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腕:“快吃呀,这不是你自己亲手做的吗?”


    宋默缓缓咀嚼着那块绿豆糕,甜意在唇齿间划开,他忽然握住她欲收回的手,就着她的指尖将剩下半块糕点含入口中,舌尖不经意掠过她的指腹,小心濡湿。


    温禾触电般缩回手,以为是意外,耳尖泛起绯色。


    “嗯,好吃。”他眼底漾开浅浅笑意,将最后一坛装进去后伸手替她拭去唇角的糕点碎屑,“看来还算有些进步。”


    “你什么时候学的?”


    这味道其实更接近她在虎牙山那时候吃到的,也是一别经年了,不知道那家糕点铺子还开着没有,生意好不好呢。


    “仙门大比结束,回来的时候路过。”宋默轻描淡写地说着,唯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是他特意去的,只是想寻她的踪迹。


    蝾螈好奇地凑过来,大脑袋试图拱开纸包。


    宋默抬手挡住,淡淡瞥它一眼:“这是她的。”


    巨兽委屈地呜咽一声,转而用鼻尖轻拱温禾的手心撒娇。


    “他不准,我也没办法。”少女状似无奈地护食,又补了一句,不知是说给谁听,“好歹是他的心意,不能随便辜负了不是?”


    宋默听出她话里话外的意思,轻笑着连人带糕点从后揽入怀中,下巴轻轻蹭着,胸腔里的震动混合着心跳。


    “嗯,说得好。”


    他喟叹着往下,把头搁在少女肩窝上,唇瓣有意无意地擦过薄红的耳垂。


    温禾突然侧过脸仰头,唇瓣不经意掠过他的唇角,还故意轻轻咬了一下。


    腰上被揽得更紧了些,距离被拉近,青年眼底欲色渐浓,目光落在那处嫣红,正要低下头靠近。


    她却倏地蹲下身,灵巧地从他怀中溜走,提起周天袋就往洞口跑。


    “溜了溜了。”笑声如银铃轻响,在洞中回荡,少女像只狡猾的兔子一溜烟跑没了影。


    指尖轻抚过尚存余温的唇角,宋默望着她的背影,终是无奈轻笑。


    ……


    他们在地下耽搁了许久,从井里出来后已不见村长等人,想来“神火”已成功点燃,都各回各家去了。


    痴骨檀已到手,骨坛也已到手,在岛上该做的事情也都完成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该走了……


    温禾摸了摸袖口,里头还有一把钥匙,是云锦给的寄养院的钥匙。


    当时云锦提出的条件只让把寄养院的孩子带走,但他们却觉得这还不是拔本塞源之计。


    得想个办法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离开这里,接触到外面的天地,与先进的思想产生碰撞,抛弃这些陈规旧俗。


    至于具体要如何做,温禾摇摇头,她尚未有头绪。


    他们如今在云锦家借宿。


    李婵娟丈夫死的那日,宋默放了一把火,还施法以木头幻化成李婵娟的模样,代她假死,葬身火海之中。因而岛民俱是认为李婵娟已不在人世,为免节外生枝,她也不便出现在人前,一直躲在云锦家中。


    待温禾他们回到小院,云锦已在门外等候多时,淡淡瞟过二人一眼,确认无碍后扭头便走。


    还是那副冷情冷性的样子。


    温禾却觉得她这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内里却是最至情至性的果子,忙快步追上她:“云姨,云姨,你别走这么快呀。”


    云锦步子不停,只转头道:“灶上有剩菜,自个儿热了吃。”


    说罢,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屋子,关门声清脆利落。


    李婵娟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笑着打圆场:“别管她,这么多年她就这个性子。饭菜我都热上了,你快和宋仙长进来吧。”


    温禾“嗯”了一声,转头去拉被落在后头的宋默,却发现人不见了。


    “晦庵?”


    “我在这。”


    青年不知何时上了屋顶,遥遥眺望着远处,在暗自盘算什么。


    想起上次摔落的教训,温禾急忙双手扩音大喊:“快下来,这屋瓦不结实,小心给弄坏了——”


    上次说要赔给云姨,还没赔呢,可别再来一次了。


    话音未落,脚下轻点,宋默从屋顶施施然而下。他一落地,就被温禾拉进屋子。


    “你在顶上瞧什么呢?”


    “海。”


    云锦家临海而建,登高便能看见树林之后的蔚蓝,静默的夜里还能听见潮汐拍打礁石的声音。温禾住了几晚,全伴着这些声音睡了个好觉。


    他们来了这么多天,这海有何特别?


    “嗯?”温禾接过李婵娟递过来的烙饼,咬了一口,“你想到什么了?”


    “算是吧。”宋默辟谷后对吃食没什么兴趣,只坐在她边上陪着。


    “说来听听。”


    “靠山山倒,靠海海枯。”青年指尖有规律地敲着桌面,唇角微扬,意味深长:“但若将全部都寄托于外物,终有一日会遭其反噬,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害羞]昨天没写完,过了十二点,所以干脆合在今天的一起发。


    第96章 弄脏


    浩渺无垠的海面风平浪静,日头晒得高,是个适宜出行的好天气。


    温禾没有闲工夫跑到船上吹吹海风惬意一番,而是抱着一块大石头,手拿一把短刃,兢兢业业地在上头描刻。


    宋默事先用朱砂在石头上描过红,只需要根据红线刻印出即可。


    听上去似乎很简单,但石头又硬又重,即便是削铁如泥的短刃凿上去也颇费气力,更何况所需的石头数量太多,得花上不少功夫和时间。


    温禾刻完一块,转了转酸疼的手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都一下午了,还有一半要刻呢……啥时候是个头啊?”


    宋默以前曾醉心过一段时间的雕刻,角度力道皆是分毫不差,因而速度和质量都要好上许多。经过一下午的累积,身边已堆起了一座小石山。


    “还剩一点,你歇会儿,我很快就好。”


    他说这话时,脸上仍是挂着浅浅淡淡的微笑,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抬头看了一眼少女,便低下头去又尽心竭力地做活。


    太阳照久了,有些口干,温禾从腰间摘下水壶牛饮。


    日光照耀波光粼粼的海面,再经由那点点璀璨停驻在青年的乌发,晃得她眼睛发烫。


    她突然落下一滴泪来。


    泪滴砸在手背的炽热和眼眶中是相同的温度,她背过身去面朝大海,企图让咸涩的海风吹凉了去。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突然有想哭的冲动,于是把一切归因于事情总算告一段落的松懈。


    “刻好了。”


    宋默把一堆石头聚拢塞进周天袋里,指尖轻点肩头,在温禾转身的刹那,猝不及防地蹙起眉头:“怎么了?”


    少女扬起侧脸,眼尾绛着红意,好似受了委屈哭过一回,连带着鼻头也红红的。


    “没……没事。”


    温禾揉了揉脸,用力搓着鼻头,几乎要将它搓变形了去,“许是风大,辣着眼睛了。”


    说着便起身从他手中接过周天袋,往岛屿的另一边去。


    她走的又急又快,宋默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许久,收了回去。


    没有牵手,只管走着自己的路。


    宋默望着前方少女扬起的发尾,他是想与她牵手的。但不知为何,但凡他提了速度要追上时,她也便加快步子从他手中溜走,像一条灵活的鱼,亦或者是一场风,抓也抓不住,握也握不住。


    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既不快也不慢,循着她的步子,不好将人逼急了。


    他们事先就将整个岛屿都环视了一遍,摸清楚了石头大概要放置的位置,也都在附近做好了标记。


    温禾找到树上刻着小小“禾”字的记号,掏出一块石头埋在了树根边上。


    这样的布置,在整座岛上还有八十个,加上这处,一共是八十一个。


    八十一个咒印,届时催动灵力,将整座岛化成“境”,只是他们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海上天气变化多端,刚下过一场雷雨,土壤潮湿,挖得温禾的指缝里都是泥巴。她又不擅长术法,全靠辛勤的双手苦干。


    等到二人踩点埋藏好石头,海上升起一轮清月,澄澈宁静。再加上海面也是波平浪静,总给人一种风雨欲来之感。


    “这样就差不多了。”温禾翘着沾满泥土的手心,以防弄脏衣服,她想到明日要使的连环计,终于愿意转头和他搭话,“明日需要的东西,你都向云姨说过了吧?”


    宋默轻轻“嗯”了一声,喉头滚了滚,又把想问的话咽下去,只是径自抓起她的一只手,不嫌肮脏地掏出帕子仔细擦拭,从红润的掌心到青葱似的手指,仔仔细细地把所有污秽都擦净,心里直觉得只有这样才配得上她。


    温禾抽了抽手,没抽动,撇过头去任由他擦。


    眼光却一点都不肯落在他脸上,黑眸之下藏着心事,不愿叫他发现。


    擦完一只,还有另一只。


    宋默又拉起另一个,细致地把衣袖往上拂,从她的手腕一点点往下。


    他突然道:“你以前也是这么帮我擦干净的。只不过……那时我沾的不是泥,而是人血。”


    他突然旧事重提,温禾有些不明白。


    其实对她来说,那不过才过了一年而已。但于他而言,却是实打实的四年。她几乎都快要忘了那日的场景,他却还记得清清楚楚,恍如昨日。


    “你还记得吗?”


    许是看出她面上的怔然,宋默停下动作,掀开锋利又柔软的眉眼,小心翼翼地试探,想要一眼望进她心里。


    “嗯。”


    少女回答的声音很轻,落入耳中叫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记得就好,记得就好。


    “你那时可有觉得我脏?”


    “嗯?”


    他问这话的时候声音也轻得橡根针,细细地扎过自己的心上,他既期待答案,又惧怕这个答案。因而问的时候,声音也差点被风带走。


    温禾一刹那间没听清,却心领神会地知晓他问的是什么。


    你那时……可有觉得我脏?


    青年的小指不知何时卷上了她的食指,勾缠着,像一条剪不断的丝线,慢慢收紧,勒住,除非强行断指才能侥幸逃脱。


    温禾垂首,头顶的一簇呆毛也恹恹地垂落,她沉闷半晌没回答。


    她嫌他脏过吗?


    从未。


    即便是那日他一身伤痕脏污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也只是在想,他会不会很疼?那么多的伤,那么多的血,青紫交错,又落魄又可怜。


    但是她从没有觉得他脏过。


    就在宋默几乎认为等不到她的答案之时,唇边挂上清浅的笑意,将将要打圆场搪塞过去,却听她声如蚊呐的一句:“没有……”


    这就够了。


    提起的紧张倏地松解,他拉起少女的手贴在自己脸侧,未擦干净的泥块沾染上清逸出尘的面容,还多挨蹭了几下,在脸上抹开一道痕。


    “可我想被小禾弄脏,怎么样都好。”


    又在说这些放浪之辞!


    温禾耳根一红,想要抽出手却被抓得更紧。青年眼尾突地凝起了水汽,好像有人用指腹狠狠擦过一般浮起了红痕,如墨色沉静的眸中染上了欲色。


    看得她心头直跳,赶紧扭过头去撇清关系:“已经……脏、脏了。”


    宋默见她这模样,那些暗藏的情绪应当沉了下去,无暇被顾及。他轻笑出声,松开了手。


    温禾得了解脱,暗暗松了气。可下一秒,一双手又抚上她面颊,有着薄茧微微粗糙的指腹蹭过。


    青年笑意渐深:“好烫啊。”


    温禾拽下那只调皮的手,握住,被他恼到了一般轻蹙着眉:“你闹够了没有?”


    “现在可好多了?”


    宋默不满只是简单交握的姿势,挤入她手指间,转成十指相扣的姿势。


    他一直觉得这般才足够亲密,每一寸肌肤都要与彼此相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足够纾解那些执念。


    追其根本,说到底,他还是害怕她就这么随风而去。


    经由他这么一问,温禾才意识到他是察觉到了自己低落的情绪,所以才故意闹她。若无此事,她还以为自己对情绪的收敛做得很好,不会叫人轻易发现。


    只是他这样,本就有些郁郁的心上又是一酸。


    她尽力敛起低落的情绪,一手与他十指相扣着,一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整个人的重量都几乎要落到他怀里。


    她不想……


    那些事,她不想做……


    辗转之间,她将一切关乎未来的事先抛诸脑后,再次抬眼又是欢天喜地的模样。


    她拉着青年的胳膊往云锦家走,“走吧走吧,我能有什么事儿?不过就是忙了一整日,连热饭都没吃上一口,心中有些憋闷罢了。回家去,回家去,我明日一定要让李姨给我烧条大鱼!”


    然而回到家中,本想着睡上一觉好好补回气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间猛然想起最关键的一环中还有一事未完。


    温禾从床上爬起来,鞋也没来得及穿好,便嗒嗒嗒找到云锦的药柜开始翻箱倒柜起来。


    她抽拉药屉的动静不小,一进一出在夜里传出清澈的回响。


    云锦素来浅眠,又住在隔壁那间房中,那些动静她听得清清楚楚,披了件外裳便寻到声源。


    “大半夜不睡觉,哪来的小贼偷我的药呢?”


    她懒懒倚在门框上,斜眼倦怠地睨过被吓得浑身一抖不敢动弹的“小贼”,语气中却有几分调笑的意思。


    温禾转过半身,脸上笑容僵硬,她缓缓眨了眨眼:“云姨……”


    “你找什么呢?”云锦走进屋去。


    温禾肩膀一松,就这么垂头丧气起来,“想找些好入眠的药丸。”


    先前从大师兄那里顺来的都是治疗内伤外伤的,可心病又不归这些药管,她堵得发慌,没法入眠,也就更无法完成他们后头要做的事情。


    “你睡不着觉?”云锦一直当她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老实说至少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就是那副摸样。因此听她说睡不着觉,眼神中还有些狐疑。


    “嗯……”


    云锦捞起少女的手腕,替她把脉,脉象强壮如牛,蓬勃有力,活个百八十载不成问题。


    她静静看着少女,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和那小子吵架了?”


    第97章 他梦


    “你和那小子闹别扭了?”


    “不是……”温禾下意识否认。


    云锦目光炯炯,显然不相信她的话。扣在她手腕间的手指微微用力,掌心下的脉搏骤然加速,她心知肚明地轻笑出声,松开了手。


    温禾被她这眼神看得浑身刺挠,装傻似的笑呵呵道:“其实吧,就是我有一个朋友……”


    “哦?你哪个朋友?”云锦挑眉,有意追问。


    温禾“哎呀”得荡气回肠,蹭到冷若寒霜的女子身边,撒娇似地挽住胳膊:“就是我的某一个朋友,云姨您不认得,我说了名字您也不知道,就别问了呗……”


    云锦露出看穿一切,不言而喻的笑容,任由她摸摸鼻子,眼神飘忽地继续编:


    “就是我那个朋友吧,她迫不得已要做一些她不想做的事情。但是呢……她又必须要去做。因为如果她不去做的话,她在意的人们就会因为她的选择而蒙受大难。”


    “所以,她没得选。但是……”


    “但是她要做的事情却违背了自己的心意,是么?”云锦替她补全了没说完的话。


    “是啊……”温禾颇感意外,张大嘴巴惊叹道:“云姨,你好聪明啊!”


    “是你太笨。”


    云锦屈指重重点向少女的眉心,温禾吃痛松手转而捂住自己的额头,刚准备抬头控诉她的恶劣行径,却见女子转身从药柜的中层拉开抽屉,甩了一包香丹给她。


    那香丹甩来的落点与她所站之处有点距离,她不得不跳了几步堪堪接住。


    “心意可贵,但人间又何止儿女情长。”云锦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递给神情怔愣的少女,“至于心意……?”


    “恰是这世上最不值钱,最易变的东西。他今日可以心悦你,爱你,敬你,将你视若珍宝,捧在手心……明朝便可弃如敝屣。”


    说到此处,她语气里掺进了几分鲜见的情绪,偷着一股子的哀戚。温禾有一瞬间还以为是原来的云锦回来了。


    “他不是那样……”


    哪样的人?


    话音未落停滞在唇边,温禾说不下去了。


    未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可偏偏她就是从那个已知的结局归来的那个人。


    她明知这百年后的结局。


    少女忽地沉默,手中的香包攥得紧,指尖隐隐发白,咬着唇在深深吸气。


    云锦觑了她一眼,反问:“你要拿他的情意去换其他人么?”


    “我虽不知你口中所说的‘旁人’到底是谁,但既让你如此挣扎,应当是于你而言极为重要之人。否则,你也不会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


    “哦……”云锦笑意渐浓,“或许你早知道该如何选,只是需要借我之口替你说出来。”


    温禾垂下眼睫,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云锦来时为了照明的风灯忽明忽暗,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云锦说得对,她其实早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只是……


    只是不想面对而已。


    “既知无果,当断则断,也好早日脱身。”


    云锦说完,把茶盏在她眼前推进几许,提醒道:“服下香丹好生安睡。”


    温禾思绪纷乱,心不在焉地接过水猛灌了一口含着,取出一颗香丹咽下。


    没有想象中的苦药味,倒是有股清雅的花香。


    “剩下的都拿去。我瞧着你这心病,非一日能解。”


    “谢谢云姨。”温禾乖乖应声,跟着她后头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云锦的屋子在东边,温禾住的那间在西边最里侧。


    二人在廊下转角处分别。


    温禾走出几步忽觉不对,匆匆折返:“云姨!”


    幸而云锦提着灯还未走远,她遥遥抬起手臂,风灯在夜风里轻晃,将平日里看着冷淡的眸子熏暖了几分。


    “又怎么了?”


    温禾小跑到她眼前,面上狐疑:“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呢……云姨又是如何知晓我所做之事?”


    方才还未来得及细想云锦的话中含义,可转身时便隐隐觉得不对。


    为何云锦表现地似乎十分了然?若只是猜到她在二者之间犹豫这件事尚有可能,可又如何猜到她犹豫的二者里有宋默?


    云锦难道知道……


    她要杀了宋默?


    脑中推断出结果,温禾警惕地看着云锦。


    “这种眼神看我做什么?”


    亏得她方才替她答疑解惑了一番,还给了压箱底的香丹,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云锦不满地轻哼,“我想知道这些又有何难?你们二人都进过无回谷,还入过痴骨檀的幻境……”


    “你想让人知晓的,不想让人知晓的,我们通通知晓。”


    温禾大概猜到她说的“我们”就是痴骨檀的果子了。


    “你们……是共通互享的?”


    云锦点点头,没再多解释。


    痴骨檀虽长在无回谷中,但根系发达,早已贯穿了整座岛屿。只要她还有一日待在这里,就能一直感知到无回谷中的动静。


    不过人心贪求的东西无甚乎就那些,钱、权、名、利。


    她看得太多,已然提不起兴趣。


    不过那日他与她的梦境突然在眼前闪回,倒叫她生出半点好奇。


    云锦一副坦然自若见得多了的模样,少女却神色一僵。


    “云姨……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温禾搓着手可怜巴巴。


    “我没那般闲情。”云锦打断了她的恳求。


    虽为果子,却有些超乎常人的敏锐,不用明说,云锦便懂了她所求之事。


    “我会保密的。”


    温禾长舒了一口气,下一秒便听到女子清冽的声线里夹杂着意味深长。


    “不过……你想不想知道,他在幻境里又看见了什么?”


    “什么?”


    那日从无回谷中出来后,温禾虽好奇,但都心照莫宣地没有提及。既然云锦能够看到,她抓住机会问:“云姨,他看到了什么?”


    “噩梦,美梦……你想先听哪一个?”


    “坏的,先听坏的。”


    “你这丫头……”云锦轻笑,“罢了,反正两个梦都与你有关,你也逃不掉。”


    少女眼睛瞪得圆圆的,认真等她说下去。


    “他的噩梦里,是看着你几次三番地在他面前死去,却无能为力。”


    痴骨檀的幻境既有噩梦亦有美梦。


    “噩梦重现的是人心中最深的痛苦。”云锦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女,生机勃勃又恣意,把住的脉象平稳,不出意外并不会早夭。


    但那个外表淡漠的青年却害怕她死。


    “你生过大病?”她语气里有些好奇。


    温禾摇摇头又点点头。


    应幼兰重病身亡,也算是她生过一场吧。


    “还有呢,那他的美梦呢?”


    “你们成婚了。”云锦说得言简意赅,“不过话说回来,我还以为你们二人早就成婚了,原来是还不曾么?”


    身体接触的动作最难骗人,二人入岛之时有些动作便能看出关系着实不一般。


    “确实不曾……”


    “如何?听到这些,他这般喜欢你,你可有动摇?”


    可有动摇?


    温禾嗫嚅着唇瓣,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有些明晰的答案又蒙上了一层灰尘,她站在镜子前想要徒手擦干净,却怎么也擦不清楚,反倒是越来越模糊了。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人与万人,你想对得起谁?”


    “言尽于此,我累了,你也快回去吧。”话音未落,云锦便转身而去,“别叫你那位魔君发现了。”


    温禾心事重重地回到屋子,里头安静,青年的呼吸匀长。她出门时宋默便已入眠,想来如今应该熟睡得很深了。


    她不愿吵醒他,小心翼翼地在床边轻轻脱了鞋,又从他身上绕过,爬进床榻里侧。


    待到整个人安分躺下,缓缓吐出一口气,拉了点被子粗略盖好肚脐,合上了眼。


    一双手将大片的薄被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又环上了她的腰间。


    头顶被抵上什么东西,又轻轻蹭着。


    “你去哪儿了?这么久才回来?”宋默的声音清醒,淡淡的,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温禾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露出鼻子好呼吸,微微错愕:“你没睡着?”


    “嗯。”


    修仙者无需入眠,合上眼也不过是清心冥想罢了。一张床就这么大,他又不能占大半张去打坐,叫她晚间迷迷糊糊醒来被吓到。


    “你去做什么了?”腰间的手臂缓缓收紧,连带着裹住的被子,像被从头到脚捆住了一般。


    温禾略有不适地挣扎:“人有三急。”


    “不对。”宋默迅速打断,舌尖舔了舔她圆润小巧的耳垂,含住,说话声也变得含糊。


    “不要骗我。”


    “睡不着,出去走走。”温禾认命了,放弃挣扎。


    他禁锢得这么紧,严防死守的,就没有要放她出去的意思。


    “还有呢?”


    “碰见云姨,要了些助眠的药丸。”她微微侧过脸,从他口中逃出来,“然后就没了,别问了,我要睡觉。”


    “助眠?”


    青年唇边咀嚼着这两字,手指禁锢住她的下颌,软肉从指缝中溢出。夜色昏暗,他虽看不清楚,但触觉足以点燃兴奋。


    温禾被他强行掰回来,宋默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让她想起有一回在塞外碰到的,从夜色里走出来的虎视眈眈的豺狼。


    “小禾若是睡不着,最该找的人是我……怎么会是别人呢?”


    说完这话,温禾感觉青年的眼睛又亮了几分。


    第98章 心悦


    他其实一直醒着。


    少女在怀里翻来覆去,偷偷拨开他的手臂,像只谨慎的小猫从床榻上翻过他爬出去,直到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溜出去。


    每一个细微的动静,他都在黑暗之中静静注视着。


    自她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刻起,从此他便不敢再闭眼,生怕一睁眼,她又消失在自己眼前。上一次离开,她用了四年才回到他身边。


    那下一次又需要多久呢?


    宋默忽然翻身将人困在身下,少女瞪大眼睛,低声惊叫了一声,对上他愈发幽深的眼眸,那张玉山倾颓的脸庞在不断逼近,直到她退无可退。


    所有未出口的诘问都被堵在骤然落下的吻中。


    他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紧紧箍住她的腰,迫使她紧紧贴向自己。距离被拉近,由浅入深,安静的夜里喘息肆无忌惮地蔓延,听得人面红耳赤。


    “小骗子……”


    他在换气的间隙里在她耳边哑声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几分委屈的控诉。可当指腹摩挲过她泛红的脸颊,轻颤的唇瓣,动作又不由自主地柔软下来。


    饶是他的语气温柔,含着无尽的缱绻情意,温禾也着实被吓得不轻。她心虚地偏过,却又被他轻轻扳回。


    她不知道他方才是否跟出去过,出去后又听到了多少?又或者……他知道了她的秘密?


    “怎么不敢看我?”宋默抵着她的额头低笑,目光灼热地凝望她的眼睛,翻涌着虔诚的浪潮。


    “我……”


    他忽得挑眉,“罢了,那些都不重要……”


    “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重新覆上的唇间。


    窗外月色渐沉,月光清凌凌照拂天地,微风吹过地上的落叶,轻轻撩开少女散落的裙裾。


    蜘蛛顺着垂落的蛛网从树上缓缓滑下。


    骨节修长的双手握住纤细的脚踝,顺着小腿曲线缓缓上移,所过之处激起细密的战栗。


    他埋首亲吻。


    一只小甲虫在风中振翅高飞,迎面撞进猎手精心布置的陷阱,蛛网束缚住它的手脚,动弹不得。


    猎手朝它步步逼近,带着危险和欣喜,将要享受属于这顿大餐。


    挣扎,是无力的抵抗。


    分不清是天上飘落的雨滴,还是来自狩猎者贪婪的涎水。


    落在蛛网上,全部浸透。


    埋在锦被之下的脸上浮起慾色,她哼哼几声后,突然被自己甜腻的嗓音惊醒,眼神瞬间清明,猛地抬手将他的脑袋推开。


    “停下……”


    宋默不解地撑起身子,半跪在她腿间,披散的长发柔顺宛若上好的丝绸,随着他微微侧头倾泻而下,微微眯起的眼尾泛着诱人的红,轻佻得像一只狡黠得逞的狐狸。


    “为什么?”指尖从她微微发烫的脸颊触摸到疯狂搏动的颈侧,“你明明很喜欢。”


    “我累了,我要睡觉。”


    她拽过被子转身,却被扣住手腕拉回原处。


    “又说谎。”


    宋默低笑一声,不顾她的挣扎,手上微微施力将她的双腕齐齐锁住,压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低下头。


    “宋默!”


    他在她面前向来温驯乖从,温禾也没料到他今夜会如此执拗,不听她的话一意孤行。她气得眼眶发红,手腕在他手心里剧烈挣扎,往下攀着推开他抵近的头颅。


    “我说了不要!”


    青年微微蹙眉,似有不悦,却在瞬息之间将那情绪敛去,只抬头浅浅勾唇,抓住她的手腕往旁侧一扯,另一只手轻抬,梳妆镜旁的发带便如受牵引般飘入他手心。


    “到底是为什么?”他一手钳制着她,一手拿着红色发带绕上她纤细的手腕,打了个精巧的死结。


    温禾挣扎着扭动手腕,却只换来他更用力的攥紧。细嫩的皮肤很快泛起刺目的红痕,落在青年眼中,惹得他胸腔震动,发出一声又一声满足的哼笑。


    “你在发抖,却还要说不。如此这般,我真是好奇……今晚你见过云锦之后,她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她突然抗拒他的亲近,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发抖……这是被你气的。”温禾气极反笑。


    想到他的异常,心中警铃大作,“你监视我?”


    “说的真难听。”他拽着发带,顺势拉起她的双臂固定在发顶,“我只是分了一缕灵识在你身上,并没听见多少。”


    他既如此说,应当不假。


    温禾松了一口气,却见他下一秒低头轻吻她紧绷的指节,随后含住,在口中缓缓戳弄,直至泅湿。


    “所以云锦到底同你说了什么?让你看都不愿看我……”瓮声瓮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什么也没说。”温禾声音淡淡,即便是他舔着她的手指舔出啧啧水音,她也无动于衷。


    青年动作一顿,倏地直起身来,垂眼凝视她。


    “说谎。”


    他颊边情潮未退,眼中的墨色侵染,沉淀成一片纯粹的黑,瞧着人隐隐觉得心悸。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胸口熊熊燃烧的怒火:“今夜,这是你第三次骗我。”


    他最恨欺骗。可是面对她几次三番的说谎,还是舍不得责问,只是想知道究竟是什么,逼得她不得不对他隐瞒。


    “我说得都是真的,只是去拿药,仅此而已。”


    少女抬眼轻轻瞟了他一眼又迅速挪开眼神,微微侧过脸面向床榻里侧。


    “是你想多了。”


    “我想多了?”


    宋默约莫是气急了,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她把他当傻子耍,可他偏偏还就当定了这个傻子。


    “好、好、好……”


    他连连说了几个好,像是突然想通了,也不再纠结这件事,转而挑起她的寝衣系带,轻松解开,“那我就当是想多了。”


    “宋默,你放手!”


    “不放。”他倾身俯下,吻过她湿润的眼角,“我早说过,我死都不放手……你怎么总不当真?”


    “这个放手和那个放手意思能一样吗!?”


    “有何不同?”


    他重重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留下一道泛红旖旎的齿痕,“要么你老实告诉我,究竟瞒了我什么事。要么……你就想办法,让我忘了你骗我这件事。选一个?”


    “不怎么样。”她拒绝得很干脆。


    前者,想都不用想就绝无可能。若是她真将这些秘密全盘托出,告诉他她真正要杀的人就是他,那恐怕死在这张床榻上的就该是她自己了。至于后者……


    还能用什么办法叫他忘记这件事?都不必多想,温禾就知道这个办法是什么。


    但她不想,也不愿。


    爱会像无底洞一般拉住她狠狠下坠。她站在悬崖边上,既已经感觉到了危险,就应该及时悬崖勒马,以免将来有一朝心软,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趁现在……


    趁她还只是对他有几分喜欢的时候,尽早收手,抽身脱离,才是上策。


    宋默看着她脸上变幻莫测,知她正深深思量,但他也仅仅只能看出她心里在想,却看不透她心中具体所想。明明是他在给予她选择,但是感受到被审判的角色却是他。


    他看着她偏离自己,咬紧下唇,连看自己一眼都不肯,心底的火苗越蹙越高。


    “好……既然如此,我替你选。”


    寝衣本就轻薄,宋默随手脱下衣衫,上身未着寸缕,在朦胧的夜色里看不清晰。他挥手,床边的灯烛悄声点燃,昏黄旖旎之中一切都显露出来。


    他身形清瘦,却不显文弱,肩臂与胸膛的肌肉线条利落而清晰,因着常年修炼习武,露出紧窄的腰线,肌理分明,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每一寸都蕴藏着内敛的力量。


    他记得,她最是喜欢他的脸还有身体。


    他俯身亲吻她,不轻不重地咬住唇瓣揉弄,伸手往下。


    温禾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浑身一颤,抬腿就要踹他,却被他用膝盖牢牢压住。害怕她被压疼,微微收力,只是松松的禁锢,却换来更强烈的反抗。


    宋默不得不换成手按住她不断扑腾的双腿,少女面如死灰地偏过头去。


    “你为何不看我?”


    秋夜微凉,他不着寸缕,连带着指尖的温度也降了下来,覆盖在她温热的脸颊,轻轻摸了摸她紧闭的眼睛。


    “你不喜欢……?”


    睁开微微颤抖的眼睫,她眼里不知为何蓄满了泪,甫一张开,就落下一滴珠泪,砸在他的手心。


    “我说了不要,你为什么不听?”声音里染上鼻音。


    温禾抬眼看着他一字一顿:“我、讨、厌、你……”


    说完,她哭得更狠。眼泪像不要钱一般,如断了线的珠子从眼角流淌进枕头。


    心头被狠狠一砸。


    宋默手忙脚乱地贴近拭去她的泪,“是我的错,不要哭。”


    “给我松开!”


    “那你看我一眼,小禾。”他声音里不由染上几分惶恐与哀求。


    她最是喜欢他的脸,可若有一天她不喜欢了呢?他又能用什么留下她?


    所幸少女终于转过头颅,愿意赏脸看他两眼,只听下一秒冷声道:“给我松开。”


    “好。”


    他缓缓吐气,接着诱导:“那你说一句,我心悦你。”


    “我说了,你就解开?”她害怕他反悔,还要确认一番。


    “嗯,”他承诺,“只要你说,你心悦我,我就解开。”


    我心悦你。


    只需要四个字,就能叫他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任何事。这四个字也简单,可是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温禾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一颗石头堵住,不断在磨砺。


    “我……”


    他静静等待她说下去。


    “我……心……”


    “嗯,继续说。”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迅速将这四个字吐出:“我心悦你。”


    刚说完,温禾就闭上了眼睛,如同被天边的火烧云席卷过,全身都浮起了红色。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的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


    但是真也好,假也罢……宋默已全然不在乎,只要她肯说,即便是骗他也好,只要此刻他是真的欢喜。


    他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你心悦谁?”


    “我心悦你。”


    无外乎已经说过了一次,再说一遍也不会脱一层皮。没皮没脸的次数多了,有时候裸着也是自由。


    “那我是谁?你心悦之人是谁?”


    还是不满足,他开始循循善诱,试图从她嘴里挖出更深的东西来。


    “宋默!你说好给我解开的!”


    “回答完这个就解开,好不好?”


    虽是商量的语气,但全然没有要商量的意思,一切都按着他的想法在强制进行。


    “说吧,”他克制不住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我想听……你的心悦之人是谁?”


    温禾认命了。


    她闭上眼,情话从颤抖的唇边缓缓溢出:“晦庵……我心悦之人是晦庵。”


    终于得到答案,青年依言解开了发带。


    温禾从禁锢中被放出,收回被捆缚久了又酸又疼的双手,抱紧被子将自己团成一团,闷头进去。


    宋默隔着被子将她搂入怀中,他的笑意不退反增,餍足地埋头也要躲进她的被褥里。


    只听少女闷声道:“别碰我。”


    “我没碰,天冷,暖床。”


    他担忧她不信,伸出四根指头,郑重承诺:“放心,你说不要的事,我今后一定不做。否则,天打雷劈,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呸呸呸……我没让你发誓!”


    “你果真舍不得我死。”


    本就欣喜的心情像无限辽阔的苍穹,寻不到边际,只是一味的扩散,清冽的低笑声从背后传来。


    “呵呵。”温禾也跟着干干笑了两声应和。


    舍不得他死么……?


    她背对着他,紧贴的背部可以感受到他胸腔里灼热的心跳。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也想知道。


    第99章 村霸


    “救命……救命啊!”


    阿贵跌跌撞撞跑进村口,那张常年风吹日晒之下磨砺得黝黑的脸上汗如雨下,从换不出气息的喉管里勉强逼出嘶哑的呼救。


    他浑身湿透,半蹲在大路上,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道:“我爹……我爹被浪卷走了!”


    “你爹不是最擅水性了么?怎么会……”


    咸渍的汗水淌进眼中引起火辣辣的疼,阿贵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是浪……是浪太大了……”


    他和阿爹平日里就是靠着出海捕鱼维生的。


    清晨时出门朝霞满天,根据经验来看本该是个出海的好天气。临出门前,阿爹拿着新织的渔网,拍了拍他的脑袋笑说今日一定能满载而归。


    最初海上的确风平浪静,也如阿爹所说,银鳞般闪烁的鱼群像被勾魂了似的一股脑争先恐后地往网里钻,他们喜不自胜,笑得快要合不拢嘴。


    可转眼间,平静的海面骤然起了大风,天色陡然阴沉,黑压压的,比三个人还要高的浪头如巨墙般压过来,将他们的那艘小船瞬间拍了个粉碎。


    他和阿爹一块落进了水中。


    那浪头一个接着一个,他呛了一口接一口的水。好在凭借多年练就的水性加上年轻力壮,他拼命扑腾了一阵终于看到了海岸边的界线,找到了方向游了回来。


    只是再找不到阿爹的身影。


    “求求各位叔伯,帮帮忙!我阿爹他还在海里头,帮我找找我爹吧!”


    他“扑通”跪倒在地,沾满沙粒的双手不断作揖,朝着围观的人群苦苦哀求。


    大伙面面相觑,都是一个村的,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只是这深海凶险,人被卷了进去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于是有人低声劝道:“阿贵,现在去……也来不及了……”


    村中最有经验的老渔民收起烟杆,摇头叹了口气,从躺椅上起身,背着手踱进屋里去,只当没听见这桩事。


    大伙见状也纷纷寻了借口,草草收拾了家伙进屋躲着去。


    阿贵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


    没有人愿意帮他救阿爹了……


    他独自朝大海走去,被海浪卷走时丢了一只草鞋,此时趿拉着剩下那只,走起来肩膀一高一低,背影佝偻,像个可怜的跛子。


    “这位小哥,我陪你去。”


    清凌凌的嗓音忽然响起,让阿贵想起曾听到的海螺里回荡的海浪声,空灵静谧。他回过头,发现是个眉眼灵动,眸色清澈的少女正朝着他走来。瞧着无甚心眼,也无甚……力气。


    细皮嫩肉,娇生惯养,能救得了谁?


    “姑娘别拿我取乐了。”阿贵苦笑着摆手,摇头拒绝了温禾的好意,继续踉跄着朝着海岸走。


    “诶,你可别瞧不起人呀,人不可貌相!”


    温禾快步追到他身侧,一把拽起少年的胳膊就快跑起来。


    待二人奔至海岸时,墨色的海浪将苍穹也染上相同的色彩,天空阴翳,海风呼啸,怒涛吞天食地。


    温禾望着这场面不由轻叹:“这般情况下,人落进海里,还真是有去无回啊……”


    阿贵生长在海边,见此情景比她还要懂上三分。看着滔天的海浪重重拍打着礁石,若换作成人,定然粉身碎骨丢了性命。他想到一生都在海上叱诧风云却可能最终葬身大海的阿爹,那双黑黢黢的眼睛里又开始分泌出滚烫的泪水,他咬紧下唇,用小臂重重擦去。


    “不过……”手肘被人轻轻碰了一下,身旁的少女问道:“你看,那是什么?”


    阿贵循着温禾指向的地方望过去,竟看见他爹一动不动地躺在海滩上。一个青年正静立在一旁,似乎察觉到他们的目光,抬起一双沉静的眼睛,淡淡扫过阿贵落在了他身旁。海风掀起青年素白的衣角,在滔天的墨色里,是鲜明的悬在生死边界引魂的白幡。


    “爹!”阿贵急忙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听到儿子的声音,原本没有生息动静的老人眉头微微蹙动,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呕出几口海水后便悠悠转醒。


    阿贵爹脸上还有片刻的茫然,“阿贵……?”


    “爹,我在,儿子在呢!”阿贵喜极而泣,手不住地替父亲顺气,却听见老人颤抖的嘶吼。


    “海神!是海神震怒了!整座岛都要沉了!”


    “爹您在胡说什么呢?”阿贵慌忙捂住父亲的嘴。


    他们靠海吃海,最是忌讳说这些。平日里阿贵爹对此最为严苛,从不许他胡言,今天自己却说了出来,阿贵怀疑他是被这浪打糊涂了。


    阿贵爹猛地拉下儿子的手,气息沉重:“我没胡说!我亲眼看见的!”


    他死死抓住儿子的衣襟,浑浊的眼里满是恐惧,“海神说我们罪孽深重……所有人通通,全部都要死在这里!这是神谕!”


    说罢,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拽着阿贵的胳膊就要往家走。


    阿贵一路被生拉硬拽,胳膊都快被拽断了,只能忍着疼大声喊:“爹!爹!我疼!”


    阿贵爹却像被迷了心智似的,脑中已经容不下其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家……咱们明早就走……”


    父子俩拉扯着渐渐走远,温禾转过头正巧撞上宋默的眼神。见她看过来,宋默还露出一个浅淡的友好微笑。这一笑叫温禾想起昨夜被红绳缠绕的手腕,不自然地偏过头去。


    对视落了空,宋默试探开口:“我……”


    话未说完,少女就已抬步翩然离去。


    阿贵被他爹生拉硬拽着回去,路上闹出了不少的动静。有人听见声响,纷纷从自家的窗户看过去,发现是阿贵爹生还归家了,于是从窗边探出脑袋来问候。


    “阿贵爹,你回来了啊?”


    阿贵爹哪知道这些人对他见死不救的事情,还当时乡亲邻里一家亲呢,遂好心提醒说自己见到了海神,一家又一家叩门将神谕传达,却换来的是阵阵嗤笑。


    “沉岛?您老莫不是被海水灌糊涂了吧?”


    “福大命大捡回一条破命来,就甭想那么多了,抓紧给你的傻儿子找个媳妇儿才是正事儿!”


    阿贵爹闻言大啐了一口,眼看木窗一扇扇合拢,大家嘻嘻哈哈地关上了门不再理睬他,只得闷头拉着阿贵回去。


    “好话难劝想死的鬼,阿贵,咱们走!”


    其实也不怪他们不信。这岛屿已存在了千百年,这么多年连个小灾小难都未曾有过,哪能是你一个老头说沉就会沉的?再说阿贵爹平素就爱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这次大伙也只当他是在胡诌,并未当真。


    其实就连阿贵自己也不相信。


    但是没法子,谁让这发疯的人是他的亲爹。亲爹执拗起来,几头牛都拉不回,他只能跟在后头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安抚几近癫狂的父亲。


    “爹,您到底看见了啥子?”


    阿贵爹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回想起在海浪里看到的那东西,神秘兮兮地问儿子:“贵啊,你还记得咱们村能渡海的那个船夫说过啥子不?”


    “王叔?他说啥了嘛……他这人满嘴跑车,不是说那岸上有多好多繁华,就是讲他渡海碰见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吗?”


    “对,就是他说的那些稀奇事。”


    “咋啦?”


    “他是不是有一回也说过自己见到了海神?咱当时还笑他来着。”


    这事有些年头了,加上这个王叔平时讲的话又多又杂,东拉西扯的,阿贵从记忆里一顿翻找,找得甚是困难,好半天才勉强对上。


    “是,”他想起来了,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王叔说那海神是个长得像只大王八,但又不像,反正说的玄乎得很。”


    “你爹我见到啦!”


    一提到这个,阿贵爹万分激动,凡人又能有几次看到神迹的机会,况且他从海中死里逃脱,一定是海神在暗中庇佑他。


    此时此刻他对此深信不疑,语气里带着几分亢奋:“我在那海里看到‘海神’就这么直直朝我游过来,那两个眼睛跟大灯泡似的,亮亮的,看着很是吓人。我当时没气又没劲,都不会动了,然后被它这么一瞧,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我就能动了,我浑身都是劲!然后海面突然就平静了,我从水里冒出来,看到一道白光,就晕了过去。再醒来,就已经在海滩边了。”


    “那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外乡人救的你……”


    “不,不是!”阿贵爹一口咬定就是海神救了自己,转头从院子里抓了一只鸡。


    这是家中唯一的牲畜,本来打算过年的时候杀了吃的。不过如今离岛在即,比起孝敬海神,自己的那些口腹之欲算不得什么。


    “那爹你凭啥说岛要沉了?”


    “我听到的啊。”阿贵爹用看傻子的怜爱眼神瞅着儿子,“我当时有劲了以后就要往海面上浮,一边往上一边听到‘海神’说的。”


    “所以你都没有看见是谁说的,就认定是海神说的?”


    阿贵这时候倒是说傻不傻,敏锐地抓住了话里的漏洞。


    “你这小子,存心跟我抬杠的是不是?”阿贵爹瞪了儿子一眼,“这海里啥也没有,就我跟海神,不是海神,难道还是我自己说的不成?”


    “也不是不可能……”阿贵不敢大声顶嘴叫他爹听见,只能低声嘟囔,认命地低头继续收拾跑路的行囊。


    这边村头意外的热闹。


    阿贵爹刚刚死里逃生出来就叫嚷着见到了海神,并且得到神谕岛屿会沉没的事情已经彻底传开了。这事儿可是少见,一下子就成了乡亲们饭后的谈资。


    两个主角不在,大伙聊起天来也就百无禁忌,不怕被听见。


    而其中,十个人里面就有八个是觉得阿贵爹怕是水灌进了脑子被冲昏了,连这种子虚乌有不可能的事情都还要拿出来哗众取众。


    也有平素就迷信的帮阿贵爹说话,幽幽开口道:“其实阿贵爹说得也不无可能……”


    只是他话还未说完,边上就立马有人反驳:“哪能呢?你看看这天色,哪有一点会出大事的模样?”


    “这出事了,难道还要给预告的吗?”


    “我看你少发瘟,说啥你都信呢!”


    “你这狗嘴臭的很,别朝着我说话,呕……”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在村头呛起来,互相指着鼻子问候对方的祖宗十八代。但是追本溯源……


    “你祖宗不就是俺祖宗?”


    乘着吵闹的声音,李刚扛着渔网从海边慢悠悠回来。


    他的妻子本来还在看那两人的笑话,远远望见丈夫早早回来,还以为今日运气特别好,热闹也不瞧了,小跑到李刚身边,看到他手上空空,脸色郁郁的样子,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今天怎么啥也没有啊?这……这家里还能吃啥呀,上回问王家借的米还没还呢,这次再去借可不好借了。”


    这出去一趟无功而返不说,一回来还要听见婆娘上赶着叨叨叨,李刚本就心烦,怒骂了一句:“吃吃吃,就知道吃,吃屁去吧你。这风浪这么大,我出去了还不得死在里头?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死在里面好找新的是吧!”


    “外面风浪很大?”


    有人这么问李刚。


    李刚将吃饭的家伙整理好放下,不耐烦地回道:“大,大的不得了。靠海的那片区域都变得黑漆漆的,啥也看不清。我他娘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情况。这还是近海呢,不知道远海又是怎么个样子。”


    说起来,阿贵爹也是被浪卷走的。有心思活络的立马想到了阿贵爹说的话,立场开始动摇,半信半疑道:“难道阿贵爹说的是真事儿?”


    守成派迅速打断他的构想,“也就是这两天风大,天气不好,别自个儿吓唬自个。”


    但是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只等待甘露滴灌之后,生根发芽。


    大伙抓着刚回来的李刚东问西问,势必要问个明白外头的情况。李刚还是头一回成为人群的焦点,此刻颇为耐心地一问一答。


    “是,外头那个风差点要把人吹跑了,我在船上站都站不稳。”


    “哦!还有那个浪头打起来,比人要高出不少!你看我这衣服,全都湿透了……”


    “什么海神……?阿贵爹说见到了海神?那我没看到,我就出去了没多远,情况不对就赶紧回来了,还是保住小命要紧。”


    根叶繁茂的大树下,温禾和宋默静静听着他们的话没有出声。他们离人群还有些距离,又故意减淡了存在感,一时之间没有人发现他们。


    不远处有几个孩童在玩闹,岛上能玩的东西不多,只是一个用草绳编织起来的草球,他们也围着玩得不亦乐乎。


    温禾朝着他们招手,压低声音喊:“喂,小孩儿!”


    那几个孩子停下玩闹,看了过来。


    他们在这岛上也呆了有一段日子了,这些孩子见他们走进走出也都混了个眼熟。温禾一招手,孩子们也只犹豫了一会就跟着为首的大孩子朝他们走来。


    温禾掂了掂手中的油纸包,拆开其中一角,露出里面色泽鲜艳的糖果蜜饯,故意在他们眼前晃了晃。


    “想不想吃?”


    岛上寻常人没有出岛的机会,更遑论几个半大的孩子更是没见过世面,眼中不由地流露出渴望。


    有几个年纪小的控制不住口水,滴滴答答顺着嘴角流下,又不好意思地拿袖子简单擦擦。


    饶是再控制不住口水,也都出奇地没说话。


    见诱惑不成,温禾把纸包打开,露出更多,还捏起一块塞进嘴里:“好吃,真好吃。”


    为首的那个孩子年纪最大,也最为老成,被一举推出来作为谈判的老大。他嘟着嘴问:“你到底要咋的?”


    “我不咋的啊。”岛上的人说话都有口音,连带着把小孩子的口音也带偏了。温禾学着他的音调说话:“我就是把好东西拿出来分享分享,你们把其他孩子找来,告诉他们这里有糖吃,让他们都过来拿。”


    她把油纸包往前一送,“那这包里头的东西都归你们几个。”


    “真的?”


    温禾笑眯眯点头:“真的呀,我骗你们做什么?”


    不等她把之后的事说完,几个小鬼头一个扭头就跑走去喊人。


    唯有那个为首的大孩子稍稍有警戒心,留在原地,看着温禾没有动。


    “怎么了?还不信我?”


    大孩子摇摇头,“我要站在这里盯着你,万一你说话不算话,到时候找不到人,我们就啥也没有了。”


    “哦……”温禾挑挑眉,“那你好聪明哦。”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几个孩子领着更多的一堆孩子回来了。


    温禾粗略地看了一眼,估计是有二十来个。年纪都不大,还是只有男童,没有女童。


    “这就是全部了?”


    温禾看向大孩子,有意将语气加重,隐隐在施压:“没把所有人都带来吧?我看肯定不止这些,还有别的人呢?是不是被你们藏起来了?”


    那大孩子闻言皱起眉头,一脸的不高兴,“什么藏起来了,藏她们做什么?吃饱了闲的。”


    “那人呢?”


    “那些个都在养育院,她们……我们带不出来。”


    温禾拿出一块大的蜜饯作为报酬,“你想想办法呗,小老大。好东西都是要大家伙分享才好吃好玩的,我可不想落下任何一个,帮帮忙呗。”


    小……老……大……


    大孩子被捧到天上去,他看向那块油光锃亮的蜜饯,黏黏的触感,感觉放在嘴巴里嚼应该很劲道,舔了舔唇,抬起头来。


    “就这一小包,你够分吗?”


    温禾拍了拍纸包,“够啊,我管够。”


    养育院,虽叫这个名字,但是外观看着却与普通民房无甚差别。许是创立有些年头了,门扉老旧,牌匾东倒西歪摇摇欲坠,上头的字已然看不清楚了。


    大孩子让温禾二人躲在转角的隐蔽处别叫人发现,而后径自站在门前,拉着铜环叩响了门。


    过了好半晌,木门打开了一条缝隙。


    “晨哥儿,你怎么来了?”


    被唤作“晨哥儿”的大孩子见到门后的女人,眼睛亮了亮,欣喜地叫了一声:“阿娘。”


    女子往院子里瞧了两眼,压低声线忍不住埋怨:“我不是让你没事别来这儿找我吗?”


    “我有,我有……”


    晨哥儿从怀里掏出方才拿到的蜜饯,献宝似的送到女人面前,“阿娘,这是我从别人那里换来的。你尝尝……”


    女子目光落在那双脏兮兮的小手。


    “是干净的,外乡人带来的,可稀罕了!”


    孩子眼中满是期冀,下一秒却被一盆冷水凉了个透。


    “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说罢,女子作势就要合上门。晨哥儿已有许久未见母亲了,情急之下伸手去挡,被夹在门缝里,吃痛低呼了一声。


    女子松开手,微微蹙眉:“晨哥儿,你到底要干什么?”


    “阿娘……我就是想见见你。”


    晨哥儿仰起头,被夹伤的手掌红肿,隐隐发热,他双手交握,睁大眼睛想看清楚母亲听到他真心实意的肺腑之言之后的表情。


    但女子却像没听见似的,只淡淡道:“你快回去吧,别让你爹知道你又来这里了。”


    说完便将人关在门外。


    吃了闭门羹的孩子手里紧紧攥着那块蜜饯,粘腻的糖在温热的手心和泪水中融化开来。


    他站在门外一动不动。


    温禾一声不吭地从转角走出来,拿出钥匙,当着他的面,插入铜锁中,打开了门。


    “你怎么……”晨哥儿愣愣抬头看着已经推门而入的外乡人。


    温禾直接打断他:“我怎么有钥匙?小屁孩你还嫩着呢。”


    寡言的外乡人二号也从他身边经过,迈步进入。


    “你到底进不进来啊?不进来我就关门咯?”


    话音刚落,温禾假装要合上门,勾得晨哥儿来不及思考就从门缝里溜进来。


    可真的进来了,他又不知道为何要进来。想到偷偷闯进养育院只会惹得阿娘生气,他就泄了气。


    “我们出去吧……阿娘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的。”


    他转过身就要打开门,却被人抓住手腕。晨哥儿抬头看去,是那个冷脸不爱说话的青年大哥哥。


    而另一个喜欢笑眯眯哄小孩儿的大姐姐弯下腰朝他眨眨眼,万分亲昵地刮了刮他的鼻子,话里话外不安好心。


    “现在要出去啊?那可太晚了。”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的人质。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听到没有?”——


    作者有话说:[哈哈大笑]我肥来了!!!


    考试结束!!!


    我的天呢,小禾简直是恶霸级别[害怕]


    身后迎面走来的是某不知名打手默子。


    第100章 婴啼


    晨哥儿被二人夹在中间,不得不缩着脖子带路。


    养育院比他们料想之中的还要简陋,统共就只有四间破旧斑驳的瓦房带一个长满杂草看着就无人打理的院子。视野之中能看见的陈设也十分简单,温禾估摸着应该都是从各家淘汰下来的家具一起送到这里了。


    养育院里安静,看不到什么人也听不到什么人声。


    “方才……在门口同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呢?”实在太安静了,温禾没话找话似的忽然问道。


    孩童身子一僵,在宋默冷淡到几近逼问的注视下嗫嚅道:“是……是俺娘。”


    “是她在管着养育院?”


    “不知道……”晨哥儿踢开脚边的石子,垂着头,齐肩的长发被风吹起一缕,“我四岁以后她就没回过家。俺爹说娘被选去做大事,往后俺家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了。”


    “那你想她吗?”


    温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么多。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按理说应该体会不到晨哥儿的心情,但她却莫名也觉得难过。


    “俺早就是大人了。”晨哥儿突然拔高声音,露出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模样。他狠狠抹了一把脸,故作老成地摆手,“用不着俺娘操心,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温禾还想说些什么,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突然从离他们最近的厢房里传出。


    她转头与宋默对视一眼,后者了然,正要推门便听到晨哥儿母亲的呵斥:“芳丫头!还不快去!”


    “一天到晚死样子,干什么都慢半拍!”


    最里侧的厢房里,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忽近忽远。


    木门吱呀开启,从里头走出个约摸八九岁的小姑娘。她长相算得上清秀朴实,只是头发没有经过打理而显得乱糟糟的,枯黄的发丝像枯萎的枝叶,感觉一扯即断。


    她脸上没有多少孩子般的生气,明明眼神扫过站在门旁的三人,却木然地略过,径直从他们身边穿过抱起摇篮里的孩子。


    被她抱起的孩子似乎出生不久,身上的青斑都还未完全消退,正张开嘴巴哇哇哭泣,本就皱巴巴的脸又添褶皱,看着老了几十岁。


    枯瘦的手指轻拍出熟悉的节奏,从她口中飘出轻缓的催眠调子,怀中的孩子慢慢安静下来,睁开眼看清了来人,感觉到安心又合上了眼睛。


    一个孩子在照顾另一个更小的孩子。


    她就这般抱着已经睡着的孩子轻轻摇晃,手法熟练到完全不像一个只有**的孩子,看得温禾微微咋舌。


    倒是晨哥儿按捺不住,巴巴地凑过去,“小芳儿。”


    他没注意到说话的音量,吵到了刚进入浅眠的孩子,小芳儿与婴孩齐齐皱起了眉头。


    许是她蹙眉的幅度不够大,亦或者是晨哥儿并不在乎,他依旧是那副样子,献宝似的掏出之前没送出去的蜜饯,大声嚷道:“给你留的!是好东西!”


    女孩恍若未闻,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只专注哄睡怀里的孩子。


    温禾看着晨哥儿冷脸贴热屁股不成而失落的样子,凑到他边上轻声问:“你认识她呀?她是你什么人?”


    “当然认得啊!”晨哥儿挺起胸膛,一副大男人威猛无畏的模样,“俺将来是要娶小芳儿的!”


    “这谁说的?人家同意了吗?”


    温禾哑然失笑,半大的孩子,明明连自己说些什么都不明白,还娶亲成婚呢。


    “俺爹俺娘,大家都这么说呀。啥同意不同意的,大家都说小芳儿就是我未来的娘们啊。”


    他这话说得相当坦然,没有丝毫羞怯,就像是在说一件非常平常朴素的事。


    “这事儿哪能他们说啊。”温禾微微蹙眉,认为有必要纠正一下这个错误的观点,“两个人娶亲成婚,是要有感情基础的,你这样算强买强卖。况且,你喜欢小芳儿吗?”


    “喜欢?”


    晨哥儿鲜少听到这个词。他的爹娘从来不说这个词,其他大伙也没怎么说过。


    怎么才算是喜欢?喜欢又是什么?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迷茫,茫然重复着这个词,呆愣了好半晌才缓缓开口:“喜欢的……我是喜欢小芳儿的。”


    温禾望着被命运被迫捆在一起的孩子,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


    “你真的知道什么叫做喜欢?”


    “我知道呀。”晨哥儿嘟起嘴,不想被人看扁了,手插着腰理直气壮,“喜欢就是……我喜欢小猫小狗,所以我想得到它们。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会能得到的。”


    “……”温禾闻言愕然,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倒是宋默在一旁听完,先是赞同地点点头,继而又缓缓摇头,似乎有其他的见解。


    温禾瞥见了他的动作,侧首问道:“有何高见啊?”


    昨晚之后就被时有时无的冷落,难得被她主动搭话,宋默权当是少女在主动破冰,眼底掠过浅淡笑意:“倒也不算是什么高见。”


    他望向少女略带探究的眼睛,“我曾看过一本典籍。上面言及心悦一人时,见她欢喜,较之自身得意更甚。故而我以为,爱慕之道,当以她心为我心。敬之重之,珍之爱之,予她我力所能及与不能及之物。”


    说得简单直白些,那便是将世间万物,连同他那颗不值钱的心也一并捧到她眼前。


    “照你这么说,若她要杀人放火,你也递刀子咯?”


    宋默轻轻“嗯”了一声,神色不变:“不必她沾手,我自会料理干净的。”


    这种话在孩子面前说出来,听着像两个杀人狂魔在说今日的开餐一样奇怪,不合时宜。温禾默然片刻,就当是强行中断了这个话题,而后转身走到开阔的门口。


    不过她还是表达了一下自己的见解,“我倒是觉得,喜欢……应该是盼着对方过得更好,成为更好的人,哪怕是要分离,从此殊途。”


    “典籍上的理论亦是如此。”宋默从她发间摘下柳絮,收拢五指,“但若是真心爱慕,又如何甘心形同陌路?”


    微风穿过廊下,带着潮湿的泥土的气息。


    温禾想起话本子里的那些痴男怨女,她爱看却不愿意成为其中的一二。


    “人心易变,爱亦如是。我可不觉得有人会喜欢一个人长长久久直到死也是。还不如随心而动……只看今朝?”


    “只看今朝?”宋默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没把心里那句话问出来。


    他其实想问她,那往后的千年万岁又当如何呢?他求的不仅仅是此刻,亦是人间百年、千年,乃至永恒。


    温禾没听到他在问什么,负手望着院中簌簌的落叶,心里涌上一点淡淡的忧愁,故作洒脱,释然道:“反正至少不强求嘛。”


    她望向还在哄孩子的小芳儿,“就像晨哥儿,他就一孩子,连喜欢都不懂,却要被教导着去占有。嘴上说着喜欢,可是却丝毫不顾及心悦之人的想法,那也是真心吗……”


    她说了许多,宋默都没有回答,忽然之间回过神来,他向前一步,颀长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她。


    “你在劝我放手?”


    心思被骤然点破,温禾有点不自然地偏过头,“没有啊。”


    “我知道君子成人之美的道理。”青年唇边勾起一抹微笑,清浅柔和,像一壶陈酿,初尝甘甜,回味确实苦涩。


    “也明白两情相悦方能长相厮守,白首不离。但若是叫我放手……”


    指节攥得青白,柳絮被碾碎从指缝里零落。


    “那这些道理都是废话,一句也不能听。”


    温禾没敢回头看身后之人的表情,她藏在袖子里的手不断颤抖,幅度大到只要有心之人关注到就能发现。她不知为何突然感觉到宋默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的戾气,是她之前从未发觉过的,虽稍纵即逝,却让她感到害怕。


    话题谈到这个地步,也再无继续聊下去的必要了。温禾抬腿从他身边匆匆而过,这回他罕见地没有提步追上来紧紧跟在她身后。


    青年清瘦的背影在凄冷萧瑟的庭院中显得寥落非常,静默站了良久,他缓缓张开手心,目光落在其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又缓缓收拢。


    温禾回到屋内,婴孩睡着后已被放回摇篮中,晨哥儿蹭在小芳儿边上正说些有的没的。他这副眼巴巴的样子看着弱势,但一言一行都不容人拒绝,反倒是真正占据着主导的地位。


    见到她走进来,小芳儿抬起头,眼神直勾勾,不管温禾怎么移动,那个眼神都黏在她身上几乎很难被扒下来。


    温禾实在忍不住被这种眼神反复凝视,遂主动开口:“你是有什么话想说?”


    “我认得你。”


    小姑娘的声音要比她实际看起来的长相更长几岁,语调缓缓,带着一种与年岁不符的沉静。


    “你认得我?”温禾挑眉,不以为意地反驳,“但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好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在我的梦里,我见过你,你当时和小鱼儿姐姐一起。”小芳儿的语气肯定,沉稳的眸中终于亮起属于孩子的光亮,“你是来带我们走的,对不对?”


    温禾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她堪称热切的眼神,感觉自己好像有些低估了小鱼儿的能力。


    只是一只单纯的地缚灵居然可以超越界限连续托梦给两个人么?


    一个李婵娟,一个小芳儿。


    有机会她倒是想问问小鱼儿是怎么做到的。


    温禾意外过后,刚要张口就被一旁的晨哥儿打断,男孩的语气有些着急。


    “你要走?走去哪儿?”


    还不等小芳儿回答,他急急站起身劝阻道:“你不能走的,这里的所有人都不能离开!”


    小芳儿没有回应他无理的要求,甚至连瞧都没瞧他一眼,只是盯着温禾等待她的回答。


    温禾没吭声,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到底是年纪小藏不住事,被无视的晨哥儿当即就上了火气。大概是听说了别家也有跑了媳妇儿的事情,而他又早早将小芳儿当作了自己的人,当即起了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人抢了的错觉,咬着牙要跑出去找人告状。


    他找的人除了他那个管着养育院的阿娘,又还能有谁?


    小小的身子一声不吭地就从温禾身边窜了过去,掀起了一阵风,瞬间跑没了影子。


    “晨哥儿!”


    温禾惊呼一声,守在门口的宋默顿时反应过来,也追了出去。然而养育院的地方实在不大,只是几个空隙的时间里,晨哥儿就已奔至了最里侧的那间。


    他抬手叩响了门,才听见里头好像还有第二个人的声音,呼吸沉重,伴随着几声闷哼和若有若无的他听不懂的调笑。


    被来人打乱了兴致,女人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和恼怒,气息急促。


    “死丫头,又搞什么?真是一天安生日子都不给人过。”


    一番桌椅碰撞的动静之后,木门被打开一条缝隙,露出女人微微娇红的脸。想来是结束的匆忙,还未来得及整理,因而发丝凌乱,简单披上的外衫滑落,香肩半露。


    怎么看都是不太正常的样子。


    晨哥儿今年不过九岁,但是懵懂之间好像窥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喃喃:“阿娘……”


    女人蹙起远山黛眉,目露不悦地斥责道:“你怎么进来了?我现在跟你说的话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了,管不了你了是吧。”


    “不是……”被呵斥了一通,晨哥儿全然忘了自己是来告状的,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瞟着女人的脸色。眼神又忍不住往门后偷看,可惜门缝被他娘挡得严严实实的,屋内又没燃灯,窗户也都关拢了透不进一丝光亮来,他什么也看不见。


    “肯定又是那个丫头把你放进来的。”女人高声喊起来,“芳丫头!芳丫头!快给我死过来!”


    听到声响,幼小的身躯不可抑制地颤了颤,仰起头沉默地看了一眼,往外走了出去。她的脚步不算太快,带着几分犹豫和视死如归的味道。


    还不等小芳儿走近,女人又高声呵道:“还不过来!”


    “大娘娘。”


    养育院的孩子从送入这里的那一天起,就只有一位母亲,生恩不算,养恩才是。故而,这里的孩子都得尊称面前这个女人一声“大娘娘”,也就是母亲的意思。


    女人看见她的这副看着逆来顺受的样子就来气,她向来摸不清这个孩子的性子,沉默寡言却又事事做得妥贴,一双圆润的黑眼睛里没有任何疑问,有着无可比拟的清澈通明。


    眼睛。


    她最是讨厌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看见过她那么多的不堪和恶劣,偏偏生在这里却又不曾被污染一分一毫。比起已经在这里无法逃脱的她来说,嫉妒像上涨的沼泽中破裂的气泡,“嘭”得一下将她的心撕裂,令人厌恶。


    而现在,那孩子又在拿那双黑得发乌的眼睛就这么看着,明镜似的,一切无所遁形。


    她烦躁地抬起手,“啪”得一下落在消瘦发白的脸上。晨哥儿被母亲的怒火吓了一跳,往后倒退了几步,留下小芳儿一个人在前头迎接怒气。


    脸上的刺痛感明显,瞬间浮起了红白交界,小芳儿眼睛都没眨一下,抬头看着暴怒的女人,没有一点胆怯。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把他放进来。”


    女人打完巴掌之后的手还在颤抖,她捏紧拳头收了回去,却听那孩子像块木头般机械地反驳:


    “不是我。”


    “不是你?难道这天底下还有鬼?”女人唇边溢出冷笑,十分不屑。


    “嗯。”


    “有的有的。”


    两个不同的声音突然出现。


    女人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皱起眉头疑惑了一会,还欲发难,却见自己身边凭空出现了一男一女,正好占据着她一左一右的位置。


    肩膀被搭上一双手,女人转头望去,是那个年岁不大的姑娘,人看着瘦弱但手腕的力气却不小,稍一用力,肩胛骨便传来剧痛。


    “你们是谁?”


    温禾懒得搭理她,朝着小芳儿轻抬下巴,“你要不要打回来?”


    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素来是她的性格。


    小芳儿摇摇头表示算了。


    虽然有些怒其不争,但这种事情还是该尊重当事人的选择。温禾松开手,顺势就将女人推进了昏暗的屋内。


    木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响,惊起梁上不少的积尘。


    宋默适时挥袖施法,屋内的几盏灯烛瞬间映亮,照出床榻边正在慌忙寻找藏身之处的佝偻身影。


    感觉到亮光,那人手上动作一顿,猛地拉起被子就要遮住脸。


    “不要!”女人突然惊叫。


    “刺啦——”


    下一秒,被子被硬生生从中扯断,宋默捏着另一半残布与那双惊慌的老眼四目相对。


    “啊……”他挑了挑眉,有些意外,语带玩味,“村长,原来是您啊。不知二位在此,是在玩什么呢?”


    玩什么呢?


    村长闻言眼角抽搐,强作镇定地冷哼一声,从床榻上起来,先发制人道:“你们擅闯这里,当受火刑!”


    “诶,那夺人妻呢?这里有没有这个规矩啊。”温禾靠在门框上,堵住了他们唯一逃出去的通道。


    “你……”


    “那什么,我记得私通是要被浸猪笼的?你说要是孩子他爹知道你俩干的这破事,岂不是……”少女惋惜地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似乎真心替他们感到可惜,“行啦,村长。我看你这前半生也算是毁于一旦了。这样吧,我们做个买卖怎么样?”


    “你想怎么样?”坐着仰望他们的感觉让他觉得低人一等,于是他想站起来说话,却被身旁的青年用一根手指压回床沿,而后那青年颇感嫌弃地拿床帐擦了擦手。


    宋默突然想起这床是事发地,更是感到一阵作呕,取出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朝门外唤道:“劳烦打盆水来。”


    待小芳儿端来铜盆,他竟当真就着烛光反复净手,仿佛触碰过什么秽物。


    “村长,你也不想被别人知道你做了什么吧……”少女眼睛弯弯,闪过的狡黠抓都抓不住。


    可以肯定的是,他正在被威胁。


    老村长拧紧了眉头,“什么条件?”


    “很简单的,”温禾循循善诱,“只要你暂避七日,七日之后一切照旧。你还是这里的村长,谁都不会知道这里的事情。”


    “只是这样?”村长感到不可置信,这个条件太过简单,让他觉得是个陷阱。


    “只是这样。你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跑出去告诉所有人。”


    “我答应!”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村长颓然瘫坐,看着青年将拭手的帕子点燃,随手扔到他脚边,幸而他躲闪及时,才没有烧着了衣角。


    “对了,你也躲七日。反正你俩感情好,一块吧。”


    温禾将怔愣的女人往里一推,关上了门,将两个孩子隔绝在外头。


    “现在还有个问题,你们有没有什么好地方可以躲呀?”少女的态度其实算的上良好,但先入为主以后,在他们耳中听起来总像是撒了蜂蜜的砒霜。


    舔一口就能将人毒倒。


    因而,这二人拒不答话。


    温禾倒是无所谓,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自己选择关押之处。他们就算不说,她心里早有了盘算,只是探探口风而已。


    于是她拍了拍手,宋默掏出两根纤细的金线,一人一条勒住脖颈,而两条线汇聚在同一端,也就是他的小指。


    这上头下了术法,只要有任何不对劲,他只要轻轻勾指,金线就会在一瞬间勒断他们的脖子,也算是另一种变相的限制。


    刚刚交易的时候可没说还有要送命的环节。


    活了一大把年纪,村长还是惜命,咿咿呀呀地喊叫起来,“这不对啊!”


    “什么对不对?”


    “你没说还要这样!”


    “你也没问啊?”


    老头突然噎住,恪守本分多年耍不过小无赖,心脏隐隐抽痛喘不上气。


    温禾见他这样吃瘪,忍不住嗤笑,心情都好了许多,特意出言安慰道:“好啦好啦,我看今天就是个好日子。那我们择日不如撞日,监禁,就从今日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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