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303文学
首页任务失败,但反派自我攻略了 100-110

100-110

    第101章 涨潮


    村长他们最后被关在祠堂外的井中。


    那地方是个禁地,平日里人迹罕至,而且那里头存放的是什么大伙都心知肚明。所以最初村长是万般不情愿的,颤颤巍巍地在井边踟蹰不前,身躯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宋默漫不经心地勾动小指,金线被稍稍扯动。


    “等一下!等一下!”


    只是一点小威胁,村长立马叫唤起来,惊慌失措地抓住井绳,干瘦枯槁的身体攀着井壁,宛如风中残烛摇曳,慢慢滑入井底。


    待两人完全消失在黑暗中,宋默还找了块大石头压在井上,封得严严实实。


    至于晨哥儿,为了防止他把事情说出去坏了计划,宋默在他额间轻点,下了个简单的咒术让他遗忘了今日所见所闻之事,然后贴心将其送回了家。他那父亲平素应当不怎么照顾孩子,醉醺醺的,正鼾声如雷。听见晨哥儿晚归也不曾多问一句,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温禾他们归家时已是银月高悬,树影婆娑。


    云锦提着灯笼在家门口等他们,橘黄的光晕熏暖了她清冷的侧颜。


    “事情都办妥了?”


    温禾点点头,雀跃地跳着越过门槛,“就等明日好戏开场!”


    等跟在后头的白衣青年也默然入内,云锦落下铜锁。


    温禾走出几步恍然间想起什么,又倒着走回来提醒:“云姨,您记得明日给那两人送点吃食,可别把人饿死了,不然那就造孽了。”


    她说的那两人,云锦晓得是谁,冷哼了一声,“饿死倒算是便宜他们了。”


    ……


    阿贵今夜注定是无眠的。


    他与爹收拾好行囊后,一刻也不敢多停,趁着夜色匆匆赶到王传福家门口等待。


    王传福便是那日带温禾他们渡海上岛的船夫,他专管渡海一事,借着这个职务之便,平时没少贪墨点好东西。


    阿贵爹知道他的为人,特地从家中拿了祖传的玉扣来向他换个方便。


    谁料,王传福知他们因何而来,任他们如何敲门都故意闭门不出,连行个方便都没处行,给父子二人吃了个闭门羹。


    其实王传福想得既简单又明白。你父子二人既然想走,那就必须先问过村长的意思。因为这个岛上都是听村长的,没有他的首肯和允许,谁都没有资格离开。他就一个小小船夫,岂敢擅自做主?


    但阿贵爹却不这么想。这自古以来就只有被选定的船夫才有机会下岛,从没有其他人下岛的例子,那他就算跑去问村长也是没有用的。难道还能给他们单独开个小灶不成?


    这两人公想公的,婆想婆的,一堵门隔绝了交流的契机,矛盾越积越大。


    阿贵爹带着儿子在门口蹲了有个把个时辰,他等不下去了,再等天就亮了,被人看见了更是没机会了。


    他重重敲响王传福家的门,“开门!王传福,我知道你在家,给老子开门!”


    王传福压根没睡,在床上翻了个身,假装没听到。


    “你他娘的别装死!你再不开我就把你家砸了!”


    说完,阿贵爹目光四处逡巡,墙根有一把砍柴用的斧头,他抄起斧头紧握在手里,古铜色的臂膀青筋暴起。


    王传福不信他能做的出来,掏了掏耳朵只觉得甚是吵闹,吵得他心烦没法睡觉。


    “吓唬谁呢……我又不是被吓大的,真的是……”


    “老子数到三!”


    王传福充耳未闻,还替阿贵爹往下数了一拍。


    “三!”


    “二!”


    “一!”


    斧头落在门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王传福在床上被吓得一个鲤鱼打挺。他愣了好半天才回过味来。


    他丫的,阿贵爹这回是来真的!


    以出海为生的渔民尽管年纪上去了,但力气仍旧不小,一次一次落下,门板的裂缝愈来愈大,木屑飞溅到阿贵脸上。


    王传福来不及细想,连衣服也不披一件,就这么走了出去。


    “别动!疯了吧你!”


    阿贵爹落下最后一记,斧头嵌进木板中,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喘着粗气:“舍得出来了?”


    “再不出来你还真要把俺家都拆了?”


    阿贵爹冷笑,“快点收拾,送俺和俺儿渡海。”


    “不行。”


    没想到到这个关头,王传福还是咬牙不肯,阿贵爹拧紧眉毛,“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到底想咋的?你这回要啥我给啥,还不行?”


    “这不是一回事儿。阿贵爹,你也知道这渡海都是要村长点头的。”王传福也不计较自家门被砍坏这回事,还为其出谋划策道:“我陪你去问村长的意思,他要是同意,我现在立马就送你们过去。咋样?”


    阿贵爹额上的川字就没下来过,他紧抿着唇不说话。


    阿贵是个实诚的,他这么一思考,觉得王传福说得也没错,一切按照程序办事才不会叫人说闲话。现在他爹都把人门砍成这样,明早大伙一起来,不得又戳着他爹的脊梁骨说。


    “爹,要不咱们听王叔的,就去问问?说不准村长就答应了呢。”


    无外乎阿贵爹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他艰难地轻点头,算是答应了。三个人既说好了便出发去村长家找人问问。


    他们这一找不得了,村长家早已人去楼空,床铺都整理得板板正正的,不像是有人回来落榻过的样子。


    阿贵爹和王传福对视一眼,眼骨碌转着,同时意识到:天煞的狗村长见情况不对,自己先跑了!


    正是寅时,万籁俱寂,也是人们酣睡之际。


    “哇啊——”


    突然间,村子里先是爆发出几声婴儿的啼哭,后又加入不少孩童的哭泣,一阵窸窣之后,孩子的父母爬起身抱起幼小的孩子低声哄睡。


    入眠曲悠悠回荡,但是却怎么也哄不好哇哇大哭的孩子。


    他们像是被吓坏了似的,哭得满脸通红喘不上气也不停歇。


    阿青是这批哭闹的孩子里算得上年纪大的,也是白日里温禾他们碰见的跟在晨哥儿后头的一个男孩。


    他睡得恍惚间被吓醒后,低低抽泣着晃醒了还在熟睡中的父母。


    “娘,娘……咱们快跑吧。”


    阿青娘揉了揉眼,看着似陷入恐慌之中的儿子,“咋了?你做噩梦啦。没事,娘抱着你睡,咱不怕嗷。”


    阿青站在床边不肯动。


    “娘,我看见海浪把咱家都吃了,全都……全都被吞掉了,啥也不剩了。”


    “那个阿公不是叫我们快逃嘛,咱走吧。”阿青拽着母亲的衣袖,要把她往外拉。


    “那是阿公烧糊涂了,你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别想了,赶快睡觉。”


    本就困倦还没睡饱,阿青娘随口打发了孩子,再次躺回去睡觉。


    阿青站在床边许久,直到母亲那儿又传来鼾声,推开门走了出去。


    天边的月亮隐藏起来了,就连一颗星子也无,只有一片黑咕隆咚的天幕,无光无色,瞧着就让人心慌。


    他害怕地跑回床上,盖紧了被子,瑟瑟发抖了好一会才心惊胆战地过了一夜。


    翌日,天色大好。


    但众人的心情却不大好,个个愁云惨淡,齐聚在村头平时聚会谈资的地方抠着手。


    原是几个孩子的母亲抱怨了一番凌晨的时候,孩子怎么都闹着不肯睡觉,累了一个晚上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搞得她们白天做活都没精神。


    阿青娘也在其间,不过是想为自家的乖儿子骄傲一下,才开口挤入话题中。


    “我家那小子也是,大半夜的不睡觉站我们床边,说他做了个噩梦,吓得睡不着呢。我就问他是啥梦啊?他说,他梦见海啸了!我这么一听,就想到肯定是阿贵爹白天说的那些话,给孩子吓到了,所以才会做噩梦的!”


    “阿青也梦见家被淹了?”


    “你家也是?”


    “俺儿也说呢!”


    几个母亲将细节一对,发现孩子们说得都大差不差。她们突然意识到,阿贵爹当时说的神谕,可能是真的。


    温禾睡了个好觉,被李婵娟喊起来吃早膳。但是岛上能吃的东西不多,都是些海鲜,她不太吃得习惯,只草草对付了两口就拉着宋默出去观察情况。


    他们还没走到村头,就看见阿贵、阿贵爹、王传福三人迎面走来,两个老的脸上挂着怒火,小的那个一副状况之外的样子。


    阿贵也看到了温禾,他人老实,记得当时只有她走出来说要帮忙,也就把这份好牢牢记住了。于是跳起来朝温禾招手,挥动的劲够大,像一只从海里飞腾出来的飞鱼。


    “喂!”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别人主动打招呼,又不是仇人,哪有不回应的道理。


    温禾也抬手遥遥回了一个,她当时听见别人叫他阿贵,也跟着叫了一声,“阿贵,早上好呀。”


    少年古铜色的皮肤爬上一点红,说话开始结巴:“好、好。”


    宋默侧首瞥了温禾一眼,目光转而落在这个陌生的少年身上。昨日见过,但看得不仔细,他细细打量着。


    察觉到青年的目光,阿贵有点不适应这种几乎要把他看遍的眼神,私以为是因为自己忽视了他,没跟他打招呼所以才这样,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满含歉意地对宋默道:“这位哥、叔,早、早上好。”


    “你叫我什么?”


    他向来不是喜欢纠结这种问题的人,温禾仰头疑惑,忽然感觉气温有点低。


    “叔叔?”


    “我看着很老吗?”


    阿贵天真无邪地笑着恭维:“没有啊,很年轻嘞。看着要比俺爹要年轻可多。”


    青年唇边勾起,虽是上扬的弧度但看着阴恻恻的,语速缓慢道:“可我今年才二十二。”


    “俺的娘嘞。”阿贵用手捂住嘴,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胡乱道歉,“俺不是故意的,俺以为你是年纪大了不爱说话,俺真不是故意说你老的。”


    宋默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似乎并不在意,私底下牙关都快咬断了,从唇边挤出:“那你今年几岁了?”


    “十六,俺今年十六岁啦。”说着,阿贵害羞地挠挠头,“俺爹说俺到了娶亲的年纪了。”


    他的头越挠越低,到最后几乎躲在他爹后头,偷偷看面前的少女。


    “行啦,阿贵。”


    阿贵爹打断了这场寒暄,他们还有事要办,对着宋默替儿子道歉:“他是个傻子,您就别跟他置气了。我们还有点事,就先告辞了。”


    说罢,他拉上儿子就走。


    “你们要上哪去?”温禾从后头叫住他们。


    阿贵爹头也不回,阿贵频频回头被他呵斥了一声,只能转了回去。


    “贵叔,我相信你说的话。”


    阿贵爹停下脚步,转过半身,只听少女接着道:“涨潮了,真的要沉岛了。”——


    作者有话说:俺不中了。


    默[化了]:喜欢年轻的?你还记得我也是十六岁的时候跟的你吗?


    禾:哇撒,我啥时候说喜欢了?


    第102章 离岛


    “今日的潮水比昨日上涨了许多,已经漫过了海边的礁石,若是再不尽快离开,明日不知会漫过哪里。”


    少女望着远处翻涌的海浪,眉间凝着忧色。


    阿贵爹闻言,朝着身边的王传福冷嗤道:“听见没有?你要想活命,就赶紧跟我们离开。”


    “爹,可是村子里还有这么多人呢……俺们都不管了吗?”


    说起这个,阿贵爹就来气。他又不是没提醒过他们,可是谁听了?一个个的都把他的话当放屁!


    他摇着头,胡须都在打颤:“不管,管不了,自求多福吧。”


    说罢他一人一边拉着阿贵和王传福离去。


    “就这么随他们走?离岛的船只有这一艘。”温禾看着三人走远,见宋默从头到尾都不发话阻拦,忍不住发出疑问。


    “其他人不会让他们走的。”


    宋默的话有未卜先知的实力。果不其然,阿贵三人刚经过村中心那棵大树底下,就被一群人围住了去路。


    村民们举着鱼叉围住三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格外喧嚷,但是统一都表明,他们也要上船,谁也不想把命丢在这里。


    也有人问,“是不是得先问过村长?”


    王传福听到便冷笑,“村长?到处寻遍了都找不到他,那老狐狸早就跑没影了!”


    阿贵爹原本的计划泡了汤,脸色极差地拉着阿贵在人群中不言不语。大伙昨日不信他,今日又拦着他的路不让走。


    有人看见阿贵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阿贵爹,你说该怎么呀?”


    “怎么办?”阿贵爹睨了那人一眼,“凉拌。”


    “别呀,您老是得了神谕的,咱们这回都听您的。”


    “都听我的?”


    “都听您的!”人们齐声回答。


    “成,”阿贵爹展现笑颜,吩咐下去,“那大伙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咱们海边集合,再商量商量怎么离开。”


    等人群轰然散去,阿贵挨着爹边上,“爹,你不是说不管吗?”


    “我说过吗?”阿贵爹翻了个白眼,“甭管你爹。”


    ……


    墨绿色的海水不断吐出浑浊的泡沫,浪头拍击着世代祭祀的海神像底座,溅起的飞沫带有咸腥的海味。而本该吹向大海的离岸风,此刻打着旋儿往岛上倒灌,将抛锚在海岸边的渔船吹得东倒西歪,不停地撞击着礁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眼前的异象让人们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


    “海神,海神发怒了!”一个老妇人跪在及膝的海水里,朝着翻涌的浪潮拼命磕头,额角被划破也浑然不觉。


    年轻力壮的则发疯似的冲向唯一一艘渡海船,却为了争夺稀少的船位扭打起来。这时鱼叉不再是捕鱼维生的工具,而是成了互相威胁的凶器。有人被推搡着跌进飘满死鱼的海水里,呛咳着吞进浑浊的海水。


    不管阿贵爹怎么叫嚷,他们都充耳不闻。


    “潮线比半刻之前又上涨了三指宽。”


    宋默蹲在礁石上,用剑鞘在岩壁上划下新的刻痕,先前的那道早已被潮水淹没。


    突然之间,一块两人高的巨岩在众目睽睽之下碎成两半,露出内部蜂窝状的诡异结构,黑漆漆的小洞密集,海水的白色泡沫从其中涌入又退出。


    阿贵爹蹲下身摸了摸海水,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这温度……不对,要赶紧走了!”


    他带着阿贵清点人数,二十六个青壮年,十九个老人,二十四个男孩。


    不计入养育院的女孩们,总共是六十九个。


    而渡海的船仅有一艘,最大可容纳的只有六人,先前还是依靠宋默短暂将船扩大才勉强能容下十人。


    这般算下来,怎么着也要来来回回十多趟。


    王传福忽地想起来,指着宋默喊道:“仙师!”


    青年抬眼,衣袍被猎猎寒风吹起,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是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堕仙味道。


    “仙师可否像上回一般施法,好让更多的人渡海?”


    他说得很诚恳,为了自己村的人对着比自己年岁小上许多的小辈低眉弯腰的。要不是上回被他坑过,温禾都以为他就是个好心眼的。


    宋默沉默了一会,“可以。”


    他并指掐诀,清冽的吟诵压过了滔天的浪涌。灵光自掌心飞至停在岸口的船只,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木质的船体膨胀扩大,船帮向外延伸,甲板向上隆起,转眼间化作了能容纳几十人的巨舰,比上一回还要大上几倍不止。


    “多谢仙师,多谢仙师。”


    王传福道完谢便要登船,却听青年来了一句。


    “妇孺先登。”声音不大,但莫名能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温禾组织起惊慌的村民,扶起跪拜的老妪,托举哭闹的婴孩,引导人群有序登船。


    有个壮汉挤在人堆里,肆意推搡老人挤上前,船身突然倾斜,他晃了晃跌进齐腰深的海水里。


    “再有争先者,不准上船。”宋默立在船头,冷冷地凝着他。


    这话比任何劝说都有效果。人们强压着恐惧,手挽着手互相搀扶着上船。阿贵爹带着渔民用拆下的门板搭起临时的栈桥,和阿贵一起忙进忙出,王传福则在检查船只看看有没有什么故障。


    温禾那里都快要忙不过来了,恨不能分出几个分身来代替干活,却见他白衣飘飘站在船头,负手眺望远方什么事都不干,瞬间火冒三丈。


    “宋默,下来给我干活。”


    “哦,来了。”宋默只对上一眼,变乖顺地从船头跳下,走到她边上搀扶着一老头上船。


    “眼里要有活,知道吗?”


    “嗯。”


    “你家这位还怪听话的。”一老妪按着温禾的手对她笑了笑,“我家那个也当初也挺听话的。”


    温禾边扶边问:“那后来不听话了吗?”


    “是啊,不听话了。”老妪登上船,轻轻拍了拍温禾的手,“人死了这么多年,啥话也听不到了。”


    说完,她笑着往里走,留下温禾一个人站在原地沉默。


    青年听了她的话,干活干得很认真,接过母亲手中的孩子,将人拉上船又交还,扭头没有停顿地继续接下一位。


    她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什么也不知道的被蒙在鼓里,陪着她跑动跑西收集,甚至连因何而来的缘由都不知道。被欺骗,被辜负,被舍弃,她对不起他。


    站了好一会,温禾晃了晃头回头神来继续。


    当最后一位村民跌跌撞撞地爬上甲板,海水已经能够漫过成人的腰际。宋默朝王传福点点头,示意可以启程了。


    “仙师,那你们怎么办?”


    “你回程再来接我们,先把他们送走吧。”


    “这……”王传福犹豫了一下,如今海上不平静,说不准就遇上危险,但他们又帮了许多忙,他猛地点头,“行!我回头来找你们!”


    船帆扬起,巨舰渐行渐远。


    阿贵看着岸边的两个人影越来越小,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那位姑娘的名字,冲到桅杆边用力挥手。


    “喂!”他喊出这辈子最大的声音,足以传出很远。


    “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顺着潮水穿过礁石,却突然戛然而止,被什么东西阻隔了。


    温禾疑惑地抬起头,望向远天边,她方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怎么了?”


    “没什么。”


    温禾摇摇头,向来是风声太大,听错了吧。


    “居然比计划得还要顺利,还以为总有些人磨磨蹭蹭不愿意走呢。”她伸了个懒腰,忙活了好一阵,腰酸,腿酸,哪哪都酸。


    宋默伸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揉捏,舒服得她眯起眼情,“这儿……对,就是这儿,特别累。”


    “嗯,接下来就等这一批渡过海回来后接上云姨还有养育院的那批孩子,然后就大功告成!”


    说到渡海,温禾突然睁开眼,抓着青年的手,“他们出去后不会发现什么神谕、末世都是假的,然后又吵着闹着要回来吧?”


    “就算是发现了那又如何?见过外面的新鲜世界,很难再愿意回到这里了吧。”


    宋默转而覆住那只手,抓在手心里,牢牢牵住,“我们回家吧。”


    “留影珠!”温禾挣脱开来,“收起来下回还能用呢。”


    说完,她根据记忆一个一个翻找出之前他们埋下的石头,用灵力抽出里头散发着幽幽蓝光的珠子。


    随着留影珠被抽走,海岸边呼啸的烈风骤然停下,墨色的云卷快速倒退,露出湛蓝的苍穹,云淡风轻。


    哪里还有方才危险可怖的景象?


    “你这些东西都上哪儿整的?”温禾点了点数量,没有遗漏,全数塞进周天袋里充公。


    “鬼市。”


    “你后来还去过鬼市?”


    “去过几次。”


    宋默微微颔首,为了寻得她的踪迹,不仅仅是几次,至于次数,他记不清了,反正几乎每一回都是无功而返。


    除了最后一次。


    仙门大比结束后,他顺道又去了一趟鬼市,在隐月楼里见到了华元洲。他来得次数多,隐月楼的替偶见了他都不再阻拦,直接通行。


    时隔多年,华元洲依旧是那副欠打的样子,懒懒倚在贵妃榻之上,瞧见他便摇晃着手中扇,点点茶桌:“呀,晦庵来了,自己坐吧。”


    这次,他从华元洲口中得到了好消息。


    “你等的那个人,她回来了。”华元洲坐起身,从青年手中夺过还未来得及入口的茶盏,送入自己口中饮下。


    “不过,这回不知是何身份?说不准你一回去,就能见到了。”他呵呵笑起来,没来由地感叹了一句,“你运气比我好上许多。”


    宋默无心探究他为何这样说,满心满眼只有一句:她回来了。


    他回到栖云山,也真的如华元洲所说,见到她了。


    他看见她小跑过来,差点失言叫他的名字,又像只鹌鹑一般缩了回去。她以为自己没有被发现,可殊不知,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


    她不是柳暮春。


    他的那位柳师妹不知因何缘故,里头的芯子换了一个人。


    就如同过往的应幼兰、覃元宝她们一样,不管外表是何样子,里头的芯总会是同一个。


    他自始至终,喜欢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


    岛上的住户都搬得一干二净,从外头看去,屋舍还是那些屋舍,村民们混饭吃的工具还好端端地摆放在屋外,一如往常。


    只是少了热闹的人声,异常的寂静叫人微微有些不适应。


    温禾他们先去养育院把那些女孩儿接出来,在门外敲了许久的门,才见小芳儿悄悄打开门缝,看清了来人,才打开来。


    小芳儿年纪小,但是懂事非常,总让温禾想起小停云。


    小停云……也不知道几年过去,孩子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长高呢?之前怎么也学不会的字是不是也明白该怎么写了?


    她捏了捏小芳儿的脸蛋,让她把其他的妹妹们喊出来,然后跟着他们走出去,换一个地方。


    小芳儿点点头,立马跑进一间屋子去喊人。


    “停云……你去看过她吗?”


    宋默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微微错愕后意识到她许是触景伤情了,浅笑着点头。


    “去看过几回,个儿长高了,也抽条了,瞧着和以前有了大不同。”


    “我们停云肯定是个漂亮姑娘。”


    “嗯。”


    也许吧。宋默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温停云的时候,小姑娘把一头长发剪短了,只留了一点马尾。不知是随了谁,每日背着书箱兢兢业业去上学,而后又脑袋空空地回家,书是读不进半点。不过好在对舞刀弄枪有点兴趣,甚至还有点天赋。


    可坏也坏在小姑娘发现自己颇有天赋一事上。


    年纪小小就叫嚷着要上阵杀敌,还自顾自地一头热血把头发全剪了,说要女扮男装当再世木兰。


    他那时候好像说了一句,把人气哭了来着。


    说的是什么?


    哦,他想起来了。


    他说:“可是你没爹,不用替父从军。”


    说起来最后一次见面,还真是不大完满。


    “巧灵呢?”知道小停云过得还不错,温禾半颗心落了肚,还有半颗还吊在那儿。


    “我死前给她留了一些家底,她有没有都取出来?那些应该也足够她以后的日子了,嫁不嫁人都好,反正有钱财傍身呢。”


    “我之前去看,她还守着停云,好像没有其他的打算。”


    “那也不能一直守着嘛。”温禾幽幽叹了口气。


    巧灵年纪也不过比停云大了几岁,因为她的缘故,却要背负起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最后怎么说也是她对不起巧灵。


    “你想不想回去看看她们?”


    想不想?


    其实是想的,温禾抬头看着天,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死而复生这件事,任谁听了都是闹鬼了吧。


    “算了吧,别去打扰她们了。”


    人各有命。


    她与她们的缘分只此一程。这一程缘尽缘灭,就不必再去追逐了。


    而且,这一次,应该是真的要结束了。


    他的目光定在少女的脸上,清亮的眼睛里涌现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宋默有些不明白,“如果想见她们,为什么是打扰?”


    第103章 纯白


    宋默骨子里是近乎剔透的纯白。


    幼时失怙,无缘学堂,无人教授,像株野草自顾自跌跌撞撞地草率长大,未曾有人教他辨认喜悲的界限。后赴栖云山成为掌门首徒,修的是太上忘情,什么情啊爱啊恨啊,一概如一江春水向东流。因而有时候,总是会显露出与年岁格格不入的迟钝,像一块未经雕饰的璞玉,盈润无瑕,棱角都带着天真的锋利。可偏偏玉料芯子里有着微末的黑点,在年复一年的孤寂中悄然晕开,清辉沉暗,璞玉点成了顽石。


    顽石不懂世故人情,眼中只有是非分明、爱恨分明、黑白分明,不存在其中晦涩难言的灰色交界。


    所以他不懂为何想念却要远离。


    温禾被问得一时语塞,幸而此时小芳儿领着所有的女孩儿排着队鱼贯而出,十六个瘦弱的身影在院中排开,个个脸上都带着营养不良的蜡黄,像蔫巴巴的麦穗。


    “姐姐。”小芳儿怀中还抱着一个,仰头望向温禾。


    她连忙接过孩子。可惜她从来都没有接触过这么小的孩子,生疏的抱姿惹得孩子啼哭不止,小小的身躯在她臂弯里挣扎,怎么也不肯安生下来。


    本意是想帮忙的,到最后却帮了倒忙,温禾急得满头大汗,只能红着脸将孩子小心送回小芳儿怀中。


    “还是你来吧……”


    她就不擅长做这些事。


    少女垂下的眼睫掩住几分懊恼,推着宋默的后背赶人出去。


    “走吧,我们也可以启程了。”


    清晨出门前,他们就同云锦和李婵娟说好,约莫等到傍晚的时候在海边见面。届时,她们和养育院的孩子们一起离岛。


    然而一直等到暮色四合,红霞满天,只见李婵娟一人背着包袱姗姗来迟。还不待她走近,温禾就开口问道:“李姨,云姨她怎么没来?”


    李婵娟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脸颊红通通的,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阿锦说,她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这儿的人都走空了呀。”温禾眯起眼精,“你们在此等候片刻,我去找云姨。”


    “别去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完成的使命,留在这里,就是她的命。”李婵娟拉住温禾的手,缓缓摇头,笑容苦涩。


    温禾沉默了一会,好像被说通了,不再纠结云锦的事,带着一众上船。


    王传福已经在海岸边等候许久。他也不催促,只在海边捡了些石头贝壳装进口袋里以作纪念。他已经知道那劳什子的末日灾难都是假的,但却意外的平静,甚至看见活着的李婵娟也没多大反应,还像往常一样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人都到齐了吧?到齐了咱就出发。”


    随着温禾点头,船缓缓离岸。


    王传福边驶船边问:“这些孩子,你都要带走吗?”


    他这么一问,温禾才猛然想起这十六个孩子被带离养育院却又无处可去了。


    她们既不知道自己的生母,也没有可以寄宿之处,如浮萍孤苦无所依。这么多孩子,一个一个寻回父母亦是件难事,更何况也不知她们的亲生父母是否愿意接纳她们,或者是再寻个由头丢掉。


    确实不知该如何处置……


    “我可以照顾她们。”李婵娟抱着包袱坐在角落,周围不知何时围了两三个年纪颇小的孩子。


    她似乎很受孩子的喜欢,只过了这么小会儿,那几个孩子就亲热地贴着她,恍若一早就熟识。


    李婵娟看着温禾有些疑惑的眼神,婉婉笑道:“不必惊讶,我过去为了寻回小鱼儿,常常偷入养育院看孩子。所以与这些孩子先前就有交情。”


    “无外乎我如今也是孑然一人,有她们陪着,日子也有盼头许多。”


    李婵娟是个好母亲。虽然温禾也不知道真正的好母亲应当是什么样子,但是她总觉得李婵娟一定是个好母亲,她会把这些孩子视若己出,把没来得及给予小鱼儿的爱都付诸在她们身上。


    这是两全之策。


    所以她没什么意见。


    唯有一点,有些担忧。


    温禾扯了扯身旁的青年衣袖,附耳悄声问了一句:“我之前在钱庄里存的钱,还在不在?”


    宋默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啊?到底在不在啊?我钱呢?”


    “去栖云山之前,我把钱庄里的银票都取出来给巧灵她们了。”


    “你给自己一分没留?”


    “嗯。”


    温禾忽然不知说什么才好,突然也能理解为何在虎牙山遇见他的时候,穿得又寒酸又土气。


    原来是穷的。


    她忍不住被气笑了,胸腔里直发出哼哼。


    “你要钱吗?”


    温禾有点不想理他,望着苍天,“你有钱吗?”


    宋默从腰间取下,原本鼓鼓囊囊的钱袋经过一路的奢侈生活变得有些瘦弱,只能倒出零星的几颗灵石。


    “身上的只有这些了。”他把剩下的几颗灵石塞进温禾手里,“栖云山我住的那间屋子的床榻底下有一个空砖,里面还有些灵石,我也一并给你。”


    “若是不够……我再想想办法。”


    灵石要比人间的铜钱银两都要值钱的多,即便是几颗灵石也足够李婵娟带着这些孩子生活个一年半载。


    只是温禾有些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要拿钱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要钱干嘛?”


    宋默缓缓摇头。


    “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全都给我,不怕我全花完了?”


    “不怕。”青年盯着她,唇角小幅度地上扬,十分洒然,“本来就是给你花的,我用不上这些。只是……”


    “我的钱有些少。”


    说罢,他有些蔫蔫地垂下眼睑,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装得清心寡欲,自愿把仙门大比的赏金都阔气地捐了出去,好歹也该留些钱财傍身。


    “够了。”温禾站起身,在他脸上揩了一把油,算作安慰。而后便施施然走到李婵娟边上,把手头仅有的钱都给她。


    李婵娟先推托了一阵,直到听温禾替她盘算道:“等你们进了城落了脚,买房舍要钱,买吃的喝的也要钱,孩子们找先生读书识字也都要钱,这可不比岛上自给自足就能过活,哪哪都要钱呢。何况你一个人带着十多个孩子本就不易,你若是真心要还,那不如等她们长大了自力更生了再连本带利地还我,就当是我投资了。”


    温禾这么一算,李婵娟也无话可说,本就缺钱,现在可不是为了面子里子而不要钱的时候,尊严在生计面前是一文不值。


    她手里攥着那点灵石,笑着却语气哽咽:“多谢了。”


    “没事儿。”虽然钱不是她的,但是人情算她的,温禾负手有点羞涩,她忽地想起什么,转头喊起宋默。


    宋默站起身,走到她边上。


    “还有超度的事儿没做呢。”


    李婵娟既然也在,温禾有意想给她一个惊喜,让她见一见女儿,待超度过后,再想见便也没机会了。于是她挨着李婵娟坐下,状似无意地拉扯家常:“李姨,你还记得小鱼儿长什么样子吗?”


    宋默在划开掌心,以血为引,在甲板上画超度的符文。他不论学什么都要比常人快上许多,不过他虽知晓如何超度,但也是头二回。比起费心费力地送它们入轮回,他还是喜欢只杀不渡。


    不过既是她的主意,那他愿意领教这种麻烦。


    李婵娟听少女这么一问,嘴唇微微张开,她也想说记得,但事实不允许她自己欺骗自己。


    “还真是记不大清了。”


    对女儿的死,作为母亲,她怨怼过,仇恨过,但这两种感情远不能及的是深深的无力。她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无力选择自己的命运,直到那一天她亲手斩断孽缘宿怨,但斯人已逝,不会再回来了。


    李婵娟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但她压抑不住。悲伤像破了洞的瓷瓶,掉了一地的碎渣。


    她的肩膀微垂,嘴角轻轻抽动,想要努力笑出来,却变成了无声地抽泣。她捂住嘴,瘦小的身子在不断颤抖。


    “阿娘。”


    李婵娟恍惚间听到除了自己的低声抽泣之外,还有别的声音。她停止下来,抬起头四处张望,空无一物,什么也看不见。


    “阿娘。”


    但她又切切实实听到了声音,这个声音,来自她的女儿。


    温禾就坐在李婵娟边上,她看着面前浑身在滴水的小鱼儿,微微叹了口气。


    她又忘记了。


    李禅娟是个凡人,除非是阴气过盛才能看得见鬼魂。所以即便是小鱼儿站在她跟前,在她的视角下,也还是一片透明,什么也没有。


    温禾抓起李婵娟的手,双手稳稳覆住上下,将她眼中的画面传入李婵娟的脑海中,算是构建了同感。


    下一秒,李婵娟猛地感觉到脑中一阵刺痛,有什么东西喧宾夺主地占据了所有,她闭上眼再睁开眼。


    只见视线之内,她的孩子湿答答地站在她面前,又哭又笑地喊她阿娘。


    “小鱼儿……”


    李婵娟愣愣地起身,朝女儿扑过去,可惜只触摸到了一片空气。


    第104章 天马


    李婵娟扑了个空。


    她能够触摸到的只有一片如水潮湿的雾气,懵然仓皇回头,再看已没有了小鱼儿的身影。


    因着她松开了温禾的手,同感不得不中断,在她的世界里看不见女儿。


    李婵娟慌忙转头,想要抓住温禾的手,少女走上前去主动握住她的手心安抚,把自己能够看到的画面传输给她。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李婵娟不敢再妄动,只敢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看着女儿默默流泪。


    她哭起来的时候总是没有声音,沉默又寂寥,只有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阿娘。”


    小鱼儿又唤了一声。


    其实她说的话,在场除了宋默和那些鬼魂,其他人都是听不懂的。但是她们无一例外就是知道,这一刻,她喊的一定是“阿娘”。


    少女的灵魂轻轻拥住了母亲。


    这是母女间的第三次相拥。第一次在产婆的贺喜声中,新生儿尚不知怀抱的是谁;第二次在焦黑的尸身前,母亲抱着不成人形的骨骸痛哭失声。


    而这第三次,是最后的告别。


    透明的臂弯拥住哭泣的妇人,正如夜色的苍穹拥抱白净的莲月。


    李婵娟只觉怀中涌入一阵带着海潮气息的沁骨寒凉,仿佛拥抱了一捧即将消融的冰雪。她虚虚回抱,指尖因过度克制而微微发颤,柔声问女儿冷不冷。


    小鱼儿笑着摇摇头,咬唇退开。


    有时候语言就显得苍白无力了,她们之间有一条深深的鸿沟,那就是跨越不过的生死。


    宋默静立船头,掌心的伤痕已悄然愈合。他回到温禾身侧时,发现少女眼眶湿红,见到他来慌忙用衣袖擦拭眼角。


    “都备好了。”他递出素帕,声音比海风更轻。


    温禾偏头避开他的触碰,夺过帕子胡乱擦了把脸,攥着湿漉的绢布低声道:“再等等。”


    须臾之后,小鱼儿独自走来颔首示意。


    甲板下突然涌出浓稠黑雾,如墨汁滴入清水般缓缓晕开,凝聚成无数模糊的人形。


    当晨光刺破云层时,温禾看见小鱼儿回头对她笑了笑,用口型无声说了句“谢谢”。


    宋默结印诵经的嗓音如磬音荡开,金色符文自他指尖流淌而出,缠绕着每一个雾影。随着不断倾泻而出的符文,黑色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她们原本的模样。


    李婵娟遥遥站在不远处没有上前。离开了温禾的同感,她的视角下只能看见一团一团朦胧的薄雾慢慢消失,而后在秋日里,忽然下起雪来。


    清清白白,再世为人。


    ……


    温禾自从那日与李婵娟等人告别之后,情绪便有些低落,心跳也跟着沉闷起来,胸口像是堵了一块热气,呼呼地旋转冒风,烫得连带着眼睛也冒水汽。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变得有些沉默寡言,这样一个活泼贪玩的人,如今最常做的事情居然是出神发呆。


    宋默记得她曾抱怨御剑时冷风刺骨,站久了双腿发酸,当时嘟囔着“要是能有辆会飞的马车就好了”。这话他悄悄记在心底,费尽周折才寻来一匹通体雪白的天马。这生灵生着琉璃般的翅膀,额间独角流转着月华似的光晕。


    此物稀有,百年难遇。为着这个,他费了不少功夫。


    马车外观朴素无华,内里却别有洞天。车厢四壁嵌着暖玉,座位上铺着软烟罗缝制的软垫,小几上紫砂茶具一应俱全,连她惯用的青瓷盏都备好了,里头的水每时每刻都是温热的。车辕处悬着的银铃也被施过法术,随着马车行驶,只会发出令人安心的细微清响,不叫它打扰了车内之人的安眠。


    “可还舒适?”宋默眸光闪动,隐隐含着希冀,想听见她说喜欢。


    温禾推开雕花木窗,结界将狂风化作温柔的微风。天马展翼掠过云海,雪白的鬃毛在日光下泛起银辉。她望着窗外流云,许久才轻声道:“很喜欢。”


    少女的声音淡淡,说得太过平静,像片羽毛落在水面上。宋默眼底的光微微黯淡,面上却不显,神色缓和地顺下去道:“喜欢便好。”


    温禾没应声,偏过头望向窗外。


    她近日看着似乎心事繁多,可每每宋默想要问起,她又胡乱找个借口亦或者转移话题,决计不谈自己在想些什么。宋默最初还会拉着她细问,偶还耍些无赖要她说出来才肯松开。但这回少女像块硬石头,软硬不吃,逼急了就咬着嘴唇不说话,再问几句就好似要哭出来了。


    这般下来,宋默再也不敢多问。她不说,他不问,就这么维持着平静,抛却温禾的话越来越少,好像与往常也没什么区别。


    云海之上的日落壮美,流金般的霞光将车厢染成温暖的橘色。少女静静望着窗外,侧脸在夕照中显得格外疏离。


    上车时,二人是面对面而坐的。温禾侧过身后,宋默只能看得见她的后脑还有被风吹拂而动的发梢。


    微风之下,少女被吹动的发丝时不时扰乱她的思绪,烦恼得她蹙起眉头来,平淡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鲜活。


    宋默指尖在膝上轻轻蜷缩,轻声开口:“虽有结界,不过还需当心着凉。”


    话出口的同时,他已自然地向她靠近,伸手去阖她身旁的车窗。这个动作让他得以短暂地侵入她的气息范围,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关窗的动作故意放得很慢,指节有意无意擦过她垂落的衣袖。


    温禾下意识地往软垫里缩了缩。


    她这样细微的逃避动作让宋默顿了顿,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好似没发现她的不对劲,还亲手和缓温柔地替她拢了拢了领口。


    青年的指尖有一丝凉意,触及被藏匿的肌肤让温禾冷得瑟缩了一下。她微微张口,刚想喊他松手,幸而青年已先自行离去,只是手仍撑在窗棂上,将她困在了方寸之间。


    温禾不得不抬起眼帘看他,青年皮肤冷白,如瓷如玉,几近到了透明的地步,垂下的眼睫根根分明,额前几缕碎发垂下,不小心碰到了眼睛,他轻轻眨眼,显得脆弱又落寞。


    温禾瞧得心头一跳。她其实很吃他的脸,不管是什么阶段的,她的目光一旦落在他身上就很难再挪开去。


    “你哪来的钱?”


    当时他的那些灵石都瓜分给了李婵娟他们,只留下的一点路费还不足以购置这辆马车,更别说外头那匹奇货可居的天马。从哪儿又能掏出这么一笔大钱?


    温禾还未细想,就想到了他十六岁那年为了给她买生辰礼物,跑去地下角斗场打黑拳,被打得半个月没下床。虽然有一大部分原因都是他自己造的孽,非要把痊愈的伤口再揭开……这样看来,他的疯早有渊源。


    宋默轻笑了一声,“只是托单师弟寄了些灵石过来应应急。”


    听见他这么说,温禾稍稍安心下来。然后一股没来由的悲伤像水泡将她裹挟,离开地面飘浮在半空。她鼻子一酸,搂着宋默的腰靠近。


    宋默忽地感觉腰间的衣料被濡湿了,少女环着他埋头,在无声地抽泣。


    在他面前,温禾鲜少流泪,因而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在原地由着她哭。直到恍然意识到她那是哭了,当即要蹲下来柔声安慰再问问是发生了何事才如此难过。


    温禾紧紧抓着他的腰带,不让他动。她哭得又急又凶,眼泪都蹭在他的衣服上,头发也一起被蹭的乱糟糟,肯定不好看。


    “不要动,也不要问,就这样。”


    “好。”


    宋默抬手,指尖虚虚悬在她脸颊旁,像是提起笔却又不知从何落笔的画师,想要触碰,却又害怕。


    他问自己,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呢?


    是害怕她的拒绝,还是害怕她的躲避,又或者害怕的其实是她不喜欢他?


    他执着于这个问题太久了,尽管之前半迫半诱地听见她说了心悦于他,却还是无法补全心里的空缺。那还不够,如温禾所说的那样,凡尘俗世,人心易变,誓言易老,他想要的,他需要的,是更稳固的关系,是能够将他们永生永世绑在一起的东西。


    但他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


    宋默轻轻拍着少女的脊背,像哄孩子似的温柔耐心,静静等待着她停止哭泣。


    随着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温禾感觉脑子也清晰透彻许多。她好像找了自己近日以来因何而悲伤了。


    的确是有一部分是源于前不久看到李婵娟和小鱼儿之间的母子情谊而深受感动。但她是个孤儿,小时候当然也好奇过想念过母亲是谁,为什么她没有母亲诸如此类的问题。但经年已过,这些问题早就不困扰她了。所以她为的是她们母子相见本就难上加难,却只草草一面便落得天人两隔的结局。


    天人两隔。


    她被触动到带入了自身。


    她和他终有一日也会是天人两隔的。


    只是她还未经历过,但于宋默而言,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应幼兰、覃元宝……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又是怎么走出来的?


    温禾想了想,发现他压根就没有走出来过。不然也不会为了她走上栖云山,寻求**。


    回看他这一生里,兜兜转转走过的许多路,好像都是为了她。


    求学中榜,栖云问道,再到陪她辗转各地,宋默似乎从来没有做过自己的事情。


    她一时间不知是不得不为的自己更可怜,还是所托非人的宋默更可怜。


    想也想明白了,哭也哭够了。


    温禾仰起头,脸都哭花了,发丝也被缠在一块黏在脸上,眼圈微红,看着好生可怜。


    宋默轻叹,什么也不想问了,微凉的指腹将缠绕的发丝捋到耳后,又拿出帕子仔细将脸上泪痕擦净。


    温禾安安静静地任他摆弄,“你怎么不问我在哭什么?”


    “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


    “那我现在想说了。”


    “嗯。”宋默随口应了一声,他现在的注意力都在她哭得微肿的眼睛。


    手心覆在其上,白光流转,温禾感觉一丝清凉送入眼睛里,酸涩的感觉大大减弱了。


    她抓住青年另一只空闲的手,眼睛被遮住瞧不见,握住他的手让她有了些安全感。


    “我总是会想到李姨和小鱼儿,她们身不由己,就连见的最后一面也如此短暂,真是可怜。”


    “你为她们而哭?”


    “也不全然是。”眼睛舒服了许多,温禾拉下他的手,神色认真地问,“晦庵,你就从来都不好奇,我为何每次都如此凑巧地出现在你周围?”


    应幼兰、覃元宝、柳暮春……都是与他有关之人。


    说完这句话,温禾心里忽上忽下,其实她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只要宋默再结合她之前说的什么任务、大魔头之类的,就能结合出最后的真相。


    “嗯……”宋默盯着她看了许久,眼眸水光潋艳,突然绽开点点温润的笑意,“不好奇。”


    “只要你是为我而来的,旁的我不在乎。”


    七上八下的心是安定了,可温禾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太对,她皱起眉毛,还未来得及发现。


    天马恰在此时掠过气流,车厢微微晃动。宋默顺势扶住她肩头,掌心温度透过衣衫传来,烫得她轻轻一颤。


    她才发觉这人一直站在,马车顶不高,还容不下他站直,遂伸手将人拽到身边坐下。


    “你……”迟疑了半天,温禾想不起想问的问题,只能换一个,“若是一切都结束,尘埃落定后,你有没有想做的事情?”


    比如浪迹天涯,又比如问鼎仙宗,再不济就是混个栖云山的掌门当当,无外乎他现在也是掌门首徒了,只要不出意外,下任掌门一定是他。


    至于任务……


    收集完三件神物,那太虚宗老头又没说一定要立刻就杀了他。宋默如今才二十二,大不了她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等到他哪一日黑化的时候再杀了他不就行了?


    宋默只是想了一瞬,笑了笑:“温禾。”


    他很少连名带姓地唤她,每个字都裹着克制的渴望,“我想与你成婚,不知你愿不愿意?”——


    作者有话说:修文了这章!


    因为上一版本自己写的就不是很满意,回头看了以后感觉无效剧情太多了,所以修改了!


    [求你了]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


    第105章 求婚


    这下轮到温禾沉默了。


    “成婚……”


    宋默似乎看出她犹豫之外的不愿,体贴地为她搬来了台阶:“现在谈这些确实为时尚早,日后再说也不迟。”


    他唇角虽噙着笑,却难掩失落,纤长的睫羽微颤,抬手斟茶。


    铜炉上的茶水烧得滚烫,凑近唇边,热腾腾的雾气氤氲开来,模糊了面容。


    温禾不是没看出来他特意送上的台阶,本可以就这么顺坡下路,只是他这样说,她心里就像吃了酸梅似的酿出更浓郁的酸涩。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亦或者是破罐子破摔了,她大声说了一句“愿意”。


    宋默怔愣了一秒,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什么?”


    勇气如潮水,来得汹涌退得也快,轮到第二遍时就泄了气,温禾只敢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我愿意的。”


    他仍不大相信,怔怔地望着她:“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们成亲吧。”


    茶盏猛地一晃,滚烫的茶水抖落出来溅上手背,宋默被烫到也恍若未觉,不可置信地怔在那里。


    温禾低下头,脸上泛起一片桃红。


    同一句话竟说了三遍,明明是他先提起的婚事,辗转下来竟变成她在求娶他似的。


    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人回话,温禾复又抬头:“你不愿意?”


    “不……我、我,我只是……”青年语无伦次,连话都说不明白了,忙不迭用肢体表达自己的意思,头都快点掉了,“我愿意,我愿意!”


    狂喜如潮水漫过理智,他高兴到有些手足无措,一会想要将茶盏放回几案上,一会手又不听使唤地举起凑近嘴边,被烫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也不舍得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温禾头一回见他情绪如此外显,心头软成春水:“就这么高兴?”


    “嗯。”


    宋默缓缓点头,脸颊染上一层绯红,如同窗外正逢日落的云霞,照拂在湖面,波光粼粼,荡开一圈圈水波。他弯唇一笑,眼上的红痣也跟着晃动,黑润的眸子里盛满了笑意,就这么弯弯地望着她,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他把茶盏放回桌上,张开双臂,又好似漫不经心地收了回去。动作幅度不大,但被温禾瞧见了。


    温禾猜到他应当是想抱她,只是她连日来的若即若离叫他拿捏不准,害怕被拒绝,所以才假装无事。她看在眼里,觉得他愈发可怜起来,像只被主人凶了一场又冷落的狗,做什么都思前想后、再三斟酌。


    她忽然拉开他紧绷在胸前的手,主动坐进他怀里,当听见他波涛汹涌的心跳那一刻,那些纠结彷徨忽然尘埃落定。


    就这样吧。


    就这样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就只要他。


    她合上眼,安安静静地缩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瞬间僵直又骤然收紧的手臂。


    宋默今日一直在状况之外,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随后七上八下的心情彻底被铺天盖地的狂喜所替代,良久才找回呼吸,他的前半生从未如此欢欣过。


    温禾能感觉得出来他回抱她的时候,可能是无以复加的兴奋导致他浑身都在颤抖,就连她仰起头向其索吻的时候也在发抖。


    更像一只饥寒交迫的狗崽子,扣住她的后颈,四处攀咬。


    按往常来说,宋默的吻技还算不错,至少每一回都是他游刃有余地弄得温禾失神喘息。今日却反了过来,他像个新兵蛋子似的乱无章法,只会肆意地又啃又咬。


    有一瞬,温禾还以为自己变成了一根骨头,被他喜滋滋地叼在嘴里,当成至宝不愿意松口。


    她睁开眼,青年眼尾漫上红痕,鸦羽低垂微颤,氤氲着水雾,瞧着十分柔软可欺。


    心上的滞涩好像散开了,只剩下软得一塌糊涂的疼,温禾闭上眼睛,一边努力回吻他,一边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冷落他太久了,让他变得这般患得患失,让他夜不能寐不敢酣眠。


    真是可怜啊。


    她没忍住爱怜地环住他的脖颈,将人往下压着更靠近了一些。宋默好似受到鼓舞,咬着她的下唇轻轻拉扯研磨,在她耳畔喘息着呢喃,说些含糊不清的话。


    温禾没听清,因为她的思绪都飘向了过去。


    她还记得有一日是小雪。二师姐惯常喜欢在亭中抚琴,琴音轻灵悠扬,与雪絮一起落在地面就消失不见。


    阮钰抚完一曲便停歇,笑着问蹲在一旁的她在看什么呢。


    当时温禾看话本子看得正入迷,常常被其中的故事感动得一塌糊涂,听见师姐问她,就将手中的话本扬了扬,顺道问了一个难解的谜题。


    “师姐,如果喜欢一个人会怎么样呢?”


    她那时候就发现师姐的目光落在大师兄身上又很快移开去,只是彼时迟钝,还不解这目光所代表的含义。而后她听见师姐说:“喜欢一个人,就会觉得他可怜。但可怜他却不是出于对受苦者对同情,而是真的心疼他,所以不愿世上的苦楚落在他身上。”


    听完这套说辞,温禾一点儿都不信,指着话本里写的,一字一句念给阮钰听:“书上明明说的是,喜欢一个人,就是占有与渴望。师姐,若是照你这么说,那我看弱者可怜,也能算是喜欢咯?”


    师姐后来说了些什么,温禾已然不记得了。只不过,她如今想起来,若是把这个人换成三师兄林青时,被她骗了这么多回,还不给任何理由地被她冷落……她会可怜心疼林青时吗?


    温禾在心里猛猛摇头,差点没甩飞出去。


    不会,肯定不会,一百个一千个不会。


    她只会当着林青时的面大声嘲笑:“林青时你他丫的真是个傻蛋!连这么明显拙劣的小把戏都看不出来,直接从花草谷峰上跳下来早日重开了好吗!实在不行,我帮你一把,亲自把你从山顶踹下去醒醒脑子?”


    然后一般来说,林青时当即会气冲冲地扑过来要揍她,而她则是毫无心理负担地与他打一架,一决雌雄。


    温禾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柔软的唇瓣,随后噗嗤笑了一下。


    她竟然真的喜欢上了他。


    所有难以解释的阴霾悉数散开。这一刻,她无比确信这个答案。


    她喜欢他。


    确认自己心意之后,温禾笑得停不下来。


    宋默退开些许,面露疑惑地看着她。


    “没事。”她抵着他的额头还是咯咯笑,“就是想到件特别有意思的事。”


    “说来听听?”


    “你真要听?”


    “我能听吗?”


    “当然,反正也是与你有关系的。”温禾扬眉从他怀里坐起来,面对面着,距离近到可以看清他脸上的细白的绒毛,吹弹可破的皮肤,真是令人艳羡天生姣好的脸蛋。


    她伸手捧住宋默的脸,笑吟吟道:“我就是发现,我是真的喜欢你。”


    “晦庵,我喜欢你了,怎么办?”


    命运在同一天连着宽恕他多次,宋默被砸得晕头转向,眸光短暂停滞,在下一刻迸发出耀眼的神采。


    他这样沉静的夜,居然像被泼了秾密的水彩一般俗艳地活泼起来。


    他的脸上笑意愈深,表情难得鲜活,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会笨拙地“嗯”着,表示自己听到了知晓了。


    温禾对他的反应不大满意,眯起眼睛:“就没了?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嗯。”


    宋默喉结滚动,膝头轻轻一抬,少女顺势往前移动跌进更深的怀抱,含着一点羞恼的眼睛倒映出他的脸。


    他倒是想说,既然如此,今后上天入地,他宋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诸如此类的话。但怎么想,也不大像是放在此刻可以表露心迹的,而贫瘠的语言又无法正确表达他想表达的喜欢,干脆就以一个“嗯”字以不变应万变。


    温禾气鼓鼓地捏着他的双颊,促使那嫣红的唇轻轻嘟起,松开又捏紧,一张一合,模仿着他平日里一板一眼说话的语调。


    “礼尚往来。你也应该说……”


    “我喜欢你。”


    宋默望着她不言语,可眉眼间早已舒展开来,冰山融化,淡却了霜雪一般的寒意,如雨后初霁的山色,青黛飘渺。


    “说话,别又装哑巴了。”少女觉得他有心玩弄自己,脸色瞬间耷拉下来,重重捏了一把,在他脸侧留下两道指痕后就松了手,抱臂睨着。


    青年轻笑着去拉她的手,被躲开了去。这回他没有半分犹豫地长袖一展,直接揽住她腰间将人密密拢在怀中,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半张脸几近埋入她的发丝间,闻见淡淡的桂花香味。


    “我爱你。”


    喜欢太过浅显,而爱又常常在唇边斟酌千百回也不知是否能够恰当表露他的心意,除此之外又常常担忧她是否愿意接住他庞杂的爱。


    而今,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郑重对她说:


    我爱你。


    ……


    两刻钟后,天马缓缓降落。青年神采飞扬春风得意地跃下马车,转身自然伸出手。


    车帘缓缓被掀开,面若桃李的少女扶着门框跟随其后而下,只是脚步虚浮,下马车时一朝腿软,幸而被扶住了才免于摔倒。


    “小心些。”


    温禾对着好心提醒的罪魁祸首狠狠瞪去,眼波潋艳毫无威慑力。


    宋默被她这么一瞪,简直是不痛不痒,反而是万般舒爽,勾唇低笑得不值几两钱,趁人不备迅速啄了两口,在她发作前怡然自得地转身去收拾行李。


    根据地图所示,他们的下一站是,


    秦水岸。


    天马收拢雪白的双翼,轻盈落在林间空地。温禾抚摸着它流光水滑的皮毛,天马亲昵地蹭着她掌心,呼出的热气在肌肤上晕开,痒痒的,惹得她轻笑出声。


    就在这一人一马嬉戏正欢时,林深处突然传来一声迟疑的呼唤:


    “小禾?”


    第106章 恨嫁


    “小禾?”


    “师兄?”


    温禾和林青时两人脸上都挂着错愕,显然谁也没料到会在此地重逢。


    修仙者的容貌虽不易老去,但眼前的林青时却仿佛换了一个人。平素缀满发辫的银饰尽数被取了下来,长发只素净地披散在肩头,胡子拉碴的,一身破布褂子之下,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萎靡颓丧的气息中。他像一株原本开得极艳却被迫骤然凋谢的蓝莲花,昔日风华容色依稀可辨,却已再难寻觅,不复当年了。


    温禾虽好奇他为何这般落魄,但重逢的喜悦涌上心头,她像只欢快的雀鸟,兴高采烈地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结结实实给了林青时一个拥抱。


    “师兄,你怎么认出我的?”


    温禾仰起头,眼底闪着惊奇。她换了一副身体,没想到还是被林青时认了出来。


    林青时的目光掠过她,落在不远处静立的青年身上,唇角牵起一抹了然的微笑,“这不难猜吧?反正你总会出现在他身边。”


    后面其实还有半句,但他没说。


    能够让宋默脸上出现那种温柔的神色,普天之下,除了他这个迟钝慢热的师妹,其他人……再无可能。


    温禾却以为他说的是因为任务,所以自己只能在宋默身边打转,于是笑笑没说话,指尖好奇地戳着他下颌的胡茬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留这玩意儿了?以前不是嚷嚷着说留胡子又脏又丑么?”


    “成熟男人的标配,你个小孩子懂啥?”


    见他还能与自己如往日般斗嘴,温禾的担心稍稍放下,转身朝着宋默招手:“晦庵,快来!”


    宋默一直静立在侧,待他们叙话稍歇,才稳步上前。他与林青时是见过的,但那时林青时还只是宋府收进来的一名不起眼的门房。


    温禾挽住林青时的手臂,语气飞扬:“这是我师兄,他跟着我一起来的。”


    宋默对着林青时微微颌首,神态恭敬:“师兄。”


    “可别,我当不起这声师兄。”林青时眉头微蹙,作为娘家人,过去这么久了,他对这位的观感依旧复杂,“我和你可没什么关系。”


    “师兄……”温禾扯了扯他的衣袖,扁着嘴有些哀怨。


    宋默被嫌弃了一通也不生气,反而笑呵呵地说:“我们定亲了。”


    “什么时候?”林青时闻言,不悦的情绪爬上眉梢。


    他其实是想问的是什么时候定的亲,但宋默听成了另一种意思。


    青年脸上笑意浓重,语气和缓地答道:“等小禾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我们就成亲。”


    “……”林青时的表情错综复杂,含着万分难言之隐地看了温禾一眼,后者抿着唇心虚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几乎认命道:“算了,随你们。”


    林青时在秦水岸的竹林深处建了一栋竹屋。


    这竹屋依水而建,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历经风霜的竹材泛着温润的色泽,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草药,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竹屋的结构颇为精巧,简洁又不失雅致。竹屋后还开辟了一方菜畦,几行青翠的蔬菜长势正好,旁的还种了些瓜果。


    没想到林青时在这里过上了隐居的日子。


    “师兄,你就一直住在这儿?”


    “是啊,住了也有两三年了。”林青时指着东西两边的小屋,“你俩一人一间。”


    说罢,他从屋内抱出两床素净的被褥,看都不看便直接塞给了宋默。


    “师兄,其实……”温禾斟酌了几番,开口道。


    之前她在奇闻异事录里曾看到过侯平绿的结局,隐隐感觉到林青时的变化与侯平绿有关。难道……


    侯平绿真的在和亲路上死了么?


    “师兄。”


    “我去打点野味,你们在家等着,晚上开荤。”林青时恍若未闻,利落地转身朝着屋外走去。


    林青时一走,温禾便捧着热茶,乖乖蹲在竹屋门口,看宋默里里外外地忙碌。倒不是她存心偷懒不愿搭手,是但凡每次想帮个忙就被打断夺走。试了几回后,她只好老老实实找个地方待着,把自己当个吉祥物供起来。


    眼见着宋默刚利索地收拾完东边的屋子,转身又要去西屋,温禾忍不住叫住他:


    “咱俩住一间不就得了?干嘛还特地费事腾两间屋子出来?”她声音渐小,带着点咕哝,“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宋默闻言,唇角弯起清浅的弧度,却还是抱着另一床被褥走进了西屋:“还是听师兄的安排吧。”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林青时提着两只雉鸡回来了。那两只鸡都被他精准地扼住了咽喉,连一声咯咯都发不出,徒劳地扑腾着翅膀,落了一地的鸡毛。


    他前脚刚踏进门,宋默后脚便迎了上去想要帮忙。林青时瞥了他一眼,顺手把两只鸡都塞进他手里,“你会做饭吧?”


    “略懂一点。”宋默接过,点点头,样子十分谦逊。


    很快,林青时发觉这人口中的“略懂”实在是谦逊之词,谦逊得过分了。


    宋默提着一只鸡走向屋后的小溪边,挽起衣袖,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单膝抵住雉鸡,左手稳稳按住鸡首,右手并指如刀,在鸡脖子处轻轻一划,血珠顷刻间喷涌而出,淅淅沥沥滴入早已备好的竹筒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那牲畜还没来得及扑腾几下就没了生息。


    温禾蹲在他边上看得目不转睛。她见过林青时以前杀鸡时候鸡飞狗跳的场面,原以为他好歹能服气一下,夸赞两句,不料下一秒就听他冷哼了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手法这么利索,怕是杀过不少人吧。”


    宋默将手浸入潺潺溪水中,血色在水波里漾开继而消散,他抬眼,只淡淡一笑:“师兄见微知著,好眼力。”


    林青时还想说点什么,被温禾一把拽到竹丛后,“林青时,你能不能嘴上积点德?”


    “我说得难道不是事实?”林青时不服气。


    “什么事实?他现在有没有真的害过谁?你说的那都是……”温禾压低了声音,“后来的事。”


    “将来?所以后来他就是杀了不少人,不是么?你能改变的了什么?你能保证他以后不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林青时的连连诘问砸得温禾晕头转向,一时间语塞。


    “小禾,你什么都改变不了。”林青时语气颓然,透着疲惫,自嘲般笑着摇摇头,“还非要把自己也搭进去,你真要嫁他?”


    “是。”


    林青时没想到她回答得既肯定又迅速,直接给气笑了,“你可别忘了师兄师姐还被软禁着,师父如今昏睡,尚不明朗。这些你都顾不上了?”


    “我知道。”温禾顿了顿,“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你最好不是在自欺欺人。”


    林青时懒得与她多说,负手转到屋后的田畦,泄愤似的拔了两棵小青菜。


    温禾回到宋默边上的时候,他刚把雉鸡用热水烫过,褪了毛,修长的手指把它开膛破肚,脏器完整取出,整齐地排列在边上的一块石头上。


    他的行事作风有时候一丝不苟到病态的程度。


    “反正到时候下锅一煮都是要变软烂化在汤里的,就随便弄弄吧,不用这么讲究。”


    “好。”


    宋默温声应着,但手头上的动作却没应。香菇块有序地被填入鸡腹,红艳的枸杞被均匀撒入,手法娴熟,每一个步骤都相当严谨。


    灶火升起时,整个竹屋渐渐被香气笼罩,宋默守在灶前细心调控着火候,跳跃的火光将他专注的侧脸映照得格外柔和。


    温禾趴在桌上看他,看得太过认真以至于出神,都没注意到青年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跟前。


    “在看什么呢?”宋默将陶碗放在她面前,奶白的汤面上浮着点点清油,“尝尝味道?”


    “看你。”温禾捧起碗尝了一口,香菇的醇厚和雉鸡的鲜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咸淡刚好,特别鲜。”


    “看我做什么?”


    “好看。”温禾又尝了一口,眉眼弯弯,“也好吃。”


    穿林而过风似乎也放慢了脚步,竹叶沙沙轻响,拂起青年的发尾,勾出缱绻缠绵的情意。


    得了反馈,宋默眼底漾开笑意,低声道了句“好”,转身将一把青翠的野菜切入沸汤,以作收尾。


    暮色四合。


    三人围坐在竹屋外的小木桌上用饭,桌上摆着两菜一汤,一碟清炒小青菜,一盘炒鸡蛋,还有一盅鸡汤。


    这顿饭吃得沉默寡言,异常安静。


    林青时倒是想找茬挑刺,实在是宋默做菜手艺无可指摘,让他挑不出毛病,只能恨恨含泪吃了三碗白米饭以作报复。吃完后,他撂下碗筷,转身就拍拍屁股走人,丝毫没把他们当客人。


    “我来收拾。”宋默起身挽起袖子,着手收拾碗筷,“你去陪师兄叙叙旧吧,顺便帮我说几句好话。”


    他望向温禾,眼底有淡淡的无奈,听起来像在委屈告状:“他瞧着很不喜欢我。”


    哪里是不喜欢,明明是相当讨厌了。


    温禾凑上前,有些歉疚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这人就这臭脾气,你甭管他,也别往心里去。我正好也有事情想问他,辛苦你啦。”


    说完,少女一身轻盈地小跑着溜进屋子里。


    宋默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这才抬头望着渐沉的秋夜,晚风拂过青竹林,拂过柔软的眉眼。他突然想到,若往后都是这般烟火人间,岁岁年年,他甘之如饴。


    而另一边,温禾进屋后只见林青时住的那间屋子并未点灯,一片乌漆抹黑,她推开门摸着黑进去,没看见人。


    “林青时?”她轻轻喊了一声,没人回应,“奇怪……难道出去了?方才也没看见他外出了啊。”


    温禾正准备关门退出去,床板忽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从内被幽幽掀开一道缝隙,一个黑色人影无声无息地坐起来,缓缓转过头看向她。


    她被吓了一跳,后退半步:“谁?!”


    “你师兄。”林青时声色平静,面无表情地从狭小的空间里爬出来。


    待他站定,温禾才发现这床被他设计得像口棺材,床板跟棺材板似的可以往上推。


    “你躲在里面干啥呢?”


    “睡觉。”


    林青时看着少女疑惑的神情,幽幽叹道:“太亮了,我睡不着。”


    “你……”温禾本想劝几句,想想这也是个人爱好,还是尊重为好。她想起侯平绿,迟疑了一会儿开口:“我来是想跟你说……”


    “安乐郡主。”


    这个名字让林青时眼睛骤然闪过一丝光亮,又迅速湮灭黯淡下去,他沉默着把床板轻轻合上,坐在床边,“你想说什么?”


    “她不是一直与你同行四处游历吗?怎么不见她人?”


    屋内进不来一点光亮,温禾甚至看不清林青时的表情。漫长的静默后,只见林青时忽然翻身躺回床上,背对着她挥了挥手道:“我睡了,劳驾带上门。”


    他铁了心地避而不谈,温禾干站着也问不出什么话来,于是只能草草将自己看到的事倒出:“我之前在奇闻异事录上搜检过安乐郡主的生平,上面写着她被送往番邦和亲了。”


    后半句年二十薨,她没说,算是留个悬念,等林青时问起来再说便是。


    温禾又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的回应,抱着一肚子的疑惑替他关上门,走出去时,宋默也正好收拾完往屋里走。


    “什么快就叙完旧了?”


    “不知道师兄他怎么了,什么也不肯说。”温禾跳过门槛,顺势揽住他的手臂向下滑去,指尖自然地扣进他的指缝,“出去走走,消消食?”


    晚膳用得有些多,此刻胃里还撑着,不大舒坦。


    宋默从不在乎去做什么去往何处,但求与她同行就好。他颔首应允。任由她牵着步入夜色。


    月华初上,疏影横斜。如练的清辉洒过竹叶,为整片竹林披上一层朦胧的银纱。


    二人沿着蜿蜒的竹林小径随心所欲地信步而行,每遇上一个岔路口,温禾便随手一指做个决定,宋默则含笑跟上,步履从容。


    “明日咱们就进深山里去找神女泪。”她想起正事,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


    华元洲不愧是个奸商,地图上标注的关键信息越来越少,上一个好歹还多给了点信息,轮到神女泪,只有寥寥数字。


    神女泪:传言天然湖泊,可治百病。


    然后就什么都没了,外加一个模糊的小红点标出了大概的位置。


    “好。”


    走了好一段路,二人交握的手心微微冒汗,温禾怕他心碎又不好贸然先放开,只能将就着牵出一身的汗。她晃啊晃,带起一阵凉风,消解了一点暑热。


    宋默突然拉住她的手停下,月色下神色格外认真地问道:“你可曾想过,想要一场怎样的婚礼?”


    “婚礼?”温禾仔细想了想,觉得这婚礼大多都是一个样,无非就是有钱的就办贵重的,没钱的就办简朴的,终究不过是个形式走个过场,她其实不太看重这些,“我都可以,实在想不出来。”


    宋默见她冥思苦想毫无头绪的样子不假,只能转而换成更细致的问法。


    “那嫁衣呢?新嫁娘子的嫁衣你喜欢什么样式的?”


    温禾摇摇头,“不知道。”


    “那你想在何处办仪式?”


    “都行吧……”


    宋默一连问了不少个有关婚礼的问题,嫁衣样式、婚礼场地、宴会宾客还有日后是要回栖云山呢还是另觅居所,得到的答案无一不是“不知道”、“都可以”、“也行吧”。


    这般态度让他心有不安,伸手揽着温禾的肩膀,神色认真地问:“你是真的愿意与我成婚的,对吗?”


    “当然是啊。”温禾应得很快,指尖却绕上他的一缕墨发,又取下自己的一缕青丝,细细交织在一起,缠绕起来。


    “你看,他们不是说什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把编好的发结轻轻按进他手心里,“别疑神疑鬼的,我是真的愿意与你成婚的,也是真的不知道成婚的那些要做什么……所以,这些事全都交给你来定夺,我都听你的。”


    她说这话是有意安慰他,连语气都分外温婉。


    青年闻言,眸子倏然有月华流淌,他俯身将脸埋在她温热的颈窝,像只大型动物一般轻轻蹭着,连呼吸都藏着隐秘的兴奋和颤抖。


    “明日找到神女泪,后日去取最后一件,”他闷声说着,声音里浸满了期待,“这样我们很快就能成亲了。”


    温禾被他着孩子气的算计惹得笑出声来:“哪有人把婚事这么安排的?良辰吉日不算了?”


    “看,现在就看。”


    宋默猛地抬起头,一把牵起温禾的手就往回走。


    “这么着急做什么?”


    他腿长脚步又快,温禾只能小跑着跟上。


    “找黄历,看看日子。”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我现在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


    急急国王恨嫁版青年体大魔王默


    第107章 小绿


    昨夜二人回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林青时房内竟已熄了灯。虽早早说明要他们俩一人一间房,但温禾站在廊下踮脚望了望,转身就溜进了宋默屋里。


    以往身旁多了个人,只觉得浑身有蚂蚁在爬,怎么都睡不着觉。现今身旁没了他,也浑身都刺挠,还是睡不着觉。


    果然日子久了,什么都成了习惯。


    温禾微微叹气,毫无心理负担地灵活钻过他与门框之间的空隙,麻溜地踢掉绣鞋,穿着外衫就滚进了床榻里侧。


    “今晚我要在这儿睡。”


    “不可,师兄就在隔壁。这……于礼不合。”


    宋默站在门前,进退两难。他倒不是存心要赶她走,只是……


    “宋默!”少女大着声音叫了他一声,“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听你的。”


    他回得很快,几乎是下意识就冒出的答案。温禾听了很是受用,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眼睛在昏暗里亮晶晶的,“那不就对了,快些来歇息,明日还要早起进山呢。”


    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床榻上那小小的一团轮廓。宋默心头一软,几乎要缴械投降,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床边伸手穿过温禾的胳肢窝将她抱了起来。


    温禾就着他的动作站在床上俯视,“你要赶我走?”


    青年摇摇头,手心滑到她的腰间虚虚搂着,仰头回看:“我只是想让你身边的人也喜欢我。”


    “他们喜不喜欢你又如何?只要我喜欢你就够了。”


    温禾有时候的确不懂他心中的弯弯绕绕,但她的直言不讳又总能精准擦过他敏感的情绪点。


    宋默闻言,眉眼微翘,纤长的眼睫犹如蝶翅,在清寒的月影下悠悠振翅,如霜似雪的仙人为她沦尘,温禾心头一动,飞快地在他眼睛上小啄一口。


    “我就睡这儿。”温禾又亲了一口脸颊,加注筹码,“哎呀,我睡相好得很,又不会吵到你。反正我们明早要提前起来进山,不会被发现的,嗯?”


    “你呀……”宋默语气里出现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温禾就知道在他面前只要软一软,撒撒娇,再好声好气地说话,他多半就很难拒绝了。完全拿捏了青年心思的她松开手,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剥得只剩下亵衣,而后直接钻进被褥里。


    过了好半晌,宋默将房门落了锁,合衣躺在外侧,莫名地刻意保持着距离。


    少女一沾枕头就已睡着,没过多久,温软的身子便不觉得地靠了过来,房顶轻轻蹭着他的下颌,呼吸均匀绵长。


    宋默浑身僵硬,感受着颈间温热的吐息,像一尊玉像一动不动地望着天。念了几百遍的清心咒也无法抗拒伸手的那股冲动,他最终放弃抵抗,小心翼翼地将她圈进怀里。


    翌日,天光未亮。


    断言自己睡相很好,绝对不会吵到人的少女睡得四仰八叉,呈现“大”字型将宋默的空间挤压得一点不剩。昨夜说着要早起,宋默侧着身子温声叫了她十几遍起床,句句有回应,次次没起来。


    待到天光彻底大亮,温禾猛然间惊醒,看着窗外已经高升的日头,先埋怨了一遍:“你怎么不叫我起床啊?”


    “我……”


    宋默还未替自己辩驳,只见少女刺溜爬起,速速穿戴好衣物,悄声踮着脚走到门前,动作极慢地正要开门。


    不料房门一拉,正对着门外伫立的身影。


    林青时不知已站了多久,一身靛蓝长衫纤尘不染,散落的长发又绑成一个个小辫缀满了银饰。他刮净了胡茬,面容光洁如初,有那么一瞬间,温禾仿佛又看见了从前的那个师兄。只是眉宇间那股沉郁挥之不去,比昨日甚至还浓重了几分。


    “早啊,师兄……你怎么来了?”温禾讪讪一笑,耳根微热。


    林青时这番打扮颇费工夫,温禾一时间都摸不准他是何时起来的,又在门前站了多久。


    “这是我家,我还不能到处走走了?”


    见温禾从宋默房中出来,林青时眼中并无讶异,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冷声笑道。


    “能走能走……”温禾摸摸鼻子,像是被家长抓住早恋现行的孩子,有些心虚。要是以前她绝对不会有这种害怕的心思的,实在是不知林青时到底经历了什么,失去了往日嬉皮笑脸的好作弄劲儿,变得又沉稳又刻板。这样看着,竟然与二师姐的性子有些相像了。


    宋默也跟着从房内走出,朝林青时低头颔首:“师兄早。”


    “已是辰时,那很不早了。看来宋公子平日修行颇为懈怠啊。”


    “师兄教训的是。”


    林青时眼中的嘲意微微一僵,转而问温禾这一大早是打算要去哪儿呢。


    “进山找神女泪呀。”温禾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拜托,我都说了我有我的节奏。这回你信了吧?”


    “神女泪?”林青时唇齿间反复研磨这三个字,托着下巴似乎在思量什么。


    “是啊,神女泪。”温禾站在门前抱着胳膊碎碎念,“不过呢,关于这个神女泪的信息少之又少,还不知道在哪才能找到它呢。啧,等回头我一定要找华元洲退钱,这个奸商真是无所不利。搞得这次进山还不知道要几天才能出来呢……”


    温禾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只听林青时突然打断。


    “不用找了。”


    “?”温禾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你昨日还提醒我莫忘了正事,今日就改口了?”


    “我的意思是,不必找了,因为我有。”


    “你有什么?神女泪?”温禾还是不敢置信,她高价花钱买来的消息还模棱两可的不知去哪儿找呢,林青时就这么已经搞到手了?


    林青时却不再回话,转身走近自己房间,拉开抽屉,将一个白净的瓷瓶递给她。


    温禾接过,瓶身沉手,轻轻摇晃便能听见其中液体流动的声响。


    “这是真的?”


    比起上一回拿到痴骨檀差点出不来幻境,这回得来全不费工夫显得太过容易,温禾忍不住怀疑。


    “……不信就还给我。”林青时说着就伸手去拿,被温禾堪堪躲过。


    “我信!”温禾急忙把瓷瓶护在怀里,忍不住追问,“不过……师兄,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林青时眸光一暗,声音里突然凝起化不开的冷,“神女泪,传言可是能活死人医白骨的存在。”


    不过到底还是个传言,根本没什么用。


    他唇边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你不是有问题要问我么?不如先陪我去个地方吧。”


    说着也不容温禾思考和拒绝,他拽起她的手腕就往外走去。


    宋默一直站在门口,林青时没喊他进去,他便自觉地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交谈。等了没一会,却见林青时半拖半拽地将人带出来,他对上少女也正纳闷儿的神情,脚步微动,却被温禾反手揪住衣袖,也被拉入了队伍里。


    三个人便这么牵成一串,像一阵风似的一前一后往竹林深处而去。


    这条路走得尤为漫长。


    因着这般古怪的姿势,温禾和宋默二人只能侧着横行,竹林里时不时就回荡着少女清脆的询问:


    “还要走多久呀,师兄?”


    “到底要去哪里……”


    “我们是修士没错吧?修士为什么还要用腿走路啊?”


    “我想飞。”


    “师兄……林青时……林青时,你应我一声呀。”


    “林青时!”温禾终于恼了。她估计他们走了得有半个时辰多,一直像只螃蟹横着走有违人类自然行走的常理,她的右腿受力太多都开始隐隐发麻。


    林青时在她愤怒喊出之后突然就停了步子,松开手,哑声道:“到了。”


    他凝望着眼前微微隆起的土丘,以及土丘前那块木牌,整个人浸在浓得化不开的哀戚里。


    温禾仔细端详了一阵,忽然间意识到,这是个坟。


    她隐隐之间还意识到,这可能是她认识的一个人的坟。


    温禾俯身用袖口擦了擦木板上的灰尘,露出底下刻得有些笨拙蹩脚的字。


    吾妻侯平绿之墓。


    侯平绿。


    她脑海中嗡鸣作响,怔怔跪坐在坟前。


    “你不是问我,小绿去哪儿了么?”林青时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绝望,“她死了,去岁的今日,她就死了。”


    “怎么会……”温禾低声喃喃。


    她不是不知道侯平绿最后一定会死,但她一直以为侯平绿是死在和亲的路上……


    “怎么不会?是人都逃不开生老病死,什么神女泪,什么活死人医白骨……全是狗屁!”


    林青时情绪越来越激动,他双目几欲眦裂,血丝蔓延,咬牙切齿道:“我灌了她那么多,吐出来我又灌,她还不是死了?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逃不开,我们谁都逃不开……”


    温禾望着眼前小小的坟,喉头发紧,艰难开口:“可奇闻异事录里记载的并非如此……”


    “她不应该死在这里。”


    “那她应该死在哪?”


    “安乐郡主,于和亲途中,年二十薨。”


    林青时听完便发出冷笑,“和亲途中?不,她只能死在我身边。”


    第108章 枯荣并蒂莲(一)


    温禾在往后几天突然意识到,林青时不会与她一起在任务结束后返回现世了。他也压根没打算过离开这里。


    她这位师兄虽然常常看着不靠谱,平日对什么都心不在焉的样子,但心里总藏着一把秤砣。他人的意见轻于鸿毛,自个的主意重如磐石。


    小时候他们有一回下山,在街角遇到一位卖身救父的少年,看着年纪与当时的林青时差不多大。于是年幼的林青时都没想起来自己都没见过亲爹,就这么感同身受惺惺相惜起来。他先是二话不说掏空一年的压岁钱,还另外偷了大师兄珍藏的丹药送人治病。饶是二师姐再三提醒,那都是骗子,他也不信,梗着脖子就是不认。


    后来那少年果真上门来,提着大包小包,林青时私以为人是上门道谢来,兴冲冲地跑出来要接受感谢。却见那少年将东西往地上一丢,嚷着闹着是他送的仙丹把父亲吃坏了,要林青时给个说法。


    林青时面色又青又白,二师姐站在他身旁问:“这回服气没有?”


    他大着嗓门咬口不认:“这回不算!马有失蹄人有失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君子论心不沦迹,行侠仗义,何须计较!”


    既不论得失,只遵从本心。所以温禾都不用问,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不过临行前她还是站在竹屋外尝试问了一次。


    “师兄,你真的不与我同去吗?”她问的不单单是同去寻最后一件神物,还有一同回家的事。


    林青时站在竹屋门口朝她摇摇头,见她脸上忧色还打趣道:“这么舍不得我,又要掉眼泪珠子了?”


    “才没有,谁舍不得你了。”温禾抽抽鼻子,宋默从身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林青时望着青年一眼,又望向温禾,语气里充满了笃定,“百年之后,自会重逢。”


    ……


    温禾倚靠在窗边看云卷云舒,天马悠悠前行,山川河流在视野里缓缓倒退。她有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例如……


    为何侯平绿的结局与《奇闻异事录》的记载截然不同?是因为师兄的介入改变了命运的轨迹吗?可若真能改变,为何她依然难逃早逝的宿命?难道说,过程可以扭转,结局却早已注定?


    绕来绕去,绕到头脑发昏,温禾便开始后悔当初干嘛要把林青时也带过来,让这世上又徒增一位伤心人。


    温禾回过身,抱着软垫又叹了一口气,她最近叹的气比她的前十几年都要多。


    “在想什么?”


    从上车后就见她看着窗外时不时唉声叹气的,宋默特意等她转过来才开口问道。


    “在想小绿和师兄的事。”温禾突地想起拉住宋默的手,“晦庵,你聪明一些,你来说说……”


    “为什么师兄明明带着小绿远离了京都,她明明没有被送去和亲,但为何还是在二十岁的时候死了?”


    “天道。”宋默反手将她的指尖拢在掌心,声音沉静,“命数如织锦,纵能拆改几处纹样,最终的图景却早已注定。你我又如何能确定,师兄的出现不是天道命数的一环?”


    “那岂不是……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无功?”


    宋默未答,只张开双臂,温禾顺势依偎进他怀里,坐在他腿上。彼此的心跳相互映照让她感觉温暖许多,良久,她听见宋默突然轻声问道:


    “百年之后,我的结局是什么?”


    车外的银铃恰在此刻传来一声轻响,宋默感觉怀中人微微一颤。


    “你?你成了当世最强者,四海之内再无敌手。”


    宋默勾唇,顺着她的话玩笑:“莫非四海之外还有比我更强的?”


    温禾直起身来,认真思量片刻,百年后听到他的名号,谁人不被吓得闻风丧胆?这样看来,的确找不到比他更强的来了。


    她笑着道:“没有,百年后,你就是最强的。”


    宋默将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那里并不空旷,跳动着坚定又温暖的节奏。


    “若天道不仁,我便与天相争。所以,不要怕,有我在。”


    温禾怔住,倒不是因他的这番陈词而惊讶,而是她的手掌明晰地感受到了胸腔里剧烈搏动的那颗心。


    太虚宗主说得那颗血肉心,它长出来了。


    ……


    温禾费力地脱下外衫收进周天袋里,手撑着膝头大喘气。他们在这片荒漠里步行了多久?


    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她记不清了。


    天马降落在一念洲的外围便再也飞不起来,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导致飞马无法凌空且焦躁地在原地踏步,他们只能下了马车自行穿越这片沙漠。


    望眼过去,天地间只剩下两种颜色,夺目的金色与沉默的白色。


    沙海在烈日下反射出耀眼的色泽,连绵的沙丘是凝固的巨浪,每翻越一座,细细的流沙像河流一般流淌。天空被炙烤得发白,太阳高悬,投下的光线如同火上烤过的针尖,刺得人皮肤生疼。


    没有云,没有飞鸟,所见之处除了他们,没有一只活物,连时间都似乎静止了,粘稠而缓慢地流逝。


    唯有偶尔的风是此处的主宰。


    “一念洲……”温禾实在熬不住了,出门时穿得那些衣服几乎都要脱完了,汗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滴,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忍不住仰天长啸:“到底在哪里啊!!!”


    刚倒地没一瞬,她又尖叫着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被沙地烫伤的臀腿。


    “嘶……”


    比起温禾的狼狈,宋默好似全然不受影响,他自然地在她面前蹲下身,露出青年独有的清瘦脊背,“上来,我背你。”


    “算了吧。”温禾叹着气,从他身边擦过,“我还能再走上一段。”


    自从进入这块地方,他们的灵力皆失,现在跟凡人无甚区别,也就是体力耐力好了一些。休息一会儿,她感觉还能再撑一段。


    温禾正打算认命地继续往前走,青年反手揽过她的腿弯,轻轻一带便将人背起。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轻呼一声,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


    “我自己能走……


    “我知道。”宋默托着她往上掂了掂,步履稳健地踏上沙丘,“但我想背你。”


    “那好吧。”本就所剩无几的坚持瞬间消散,温禾干脆放松下来,软软抵在青年肩头,声音脆生生的,“给你表现机会。”


    青年莞尔,箍在少女腿侧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稳稳调整了下姿势。


    在他背上休息了一阵,温禾恢复了元气,开始闲不住地找话说:“我重不重?”


    “很轻。”


    “你说谎,”温禾伸出指尖,点了点他沁出汗珠的额角,“这段时日是要比先前重了一些,脸也圆了。从明日起,我不吃饭了,我要饿死自己。”


    宋默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轻笑,托着她的手掌暗示性地稍稍用力,肉感从指缝里溢出,“这样刚好。”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喑哑,“软软的,我很喜欢。”


    说着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若有似无地摩挲着,温禾顿觉到一阵细密的痒意窜上脊背,忍不住在他背上轻轻扭动躲闪。


    “别动。”宋默手臂瞬间收紧,稳住了她险些滑落的身子,声音里混着些许无奈与宠溺,“再乱动,我就……还是你想要我抱着你走?”


    温禾闻言,立刻老实下来,乖乖趴回他肩头。


    两人在无垠的沙漠里又前行了不知多久,遥遥望去除了起伏的沉默沙丘,就是沙子,仿佛没有尽头。


    希望和耐心也如掌心的沙粒,一点点在流逝。


    温禾轻轻拍了拍宋默的肩头,声音里带着疲惫:“晦庵,放我下来吧。”


    宋默依言将她轻轻放下。


    “你说……”温禾往前走了几步,踮着脚眺望远方,“我们是不是找错方向了?”


    目光从无穷无尽的金黄匆匆扫过,温禾突然瞥见不远处有一点绿色,她忙不迭惊呼:“晦庵,你快来看!那是……”


    “咔嚓!”


    就在她将将招手的一瞬间,侧前方的沙丘突然炸开,一道白影如闪电般破沙而出。黄沙漫天飞扬,有一些掉进温禾的眼睛里,顿时传来刺痛,模糊了视线。


    宋默迅速赶到少女身边抽出佩剑,定睛看去,那是一具通体雪白的骷髅战马,眼窝里跳动着幽蓝色的火焰。马背上,同样端坐着一具身披残甲的人形骷髅,正手执着一柄锈迹斑驳的长刀,居高临下地遥遥指着他们的方向。


    “咔嚓,咔嚓,咔嚓……”


    伴随着异响,四周的沙地接连隆起,破开,一具具形态各异的白色骷髅如同沉睡中被惊醒的军团,从沙海之下缓缓爬起。它们无声无息地组成合围之势,眼窝中统一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又齐刷刷聚焦在温禾和宋默身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四处蔓延。


    温禾草草揉搓过眼睛,直到能勉强视物时,抬起头,脊背顿时攀上令人战栗的恐惧,“这都是些什么啊……”


    话音未落,那匹骷髅战马四蹄刨沙,率先朝他们冲来——


    作者有话说:[愤怒]应该昨晚写这个副本的。


    床就不应该放在桌子边!


    放在边上就想躺躺,躺躺就想睡睡……


    一睡就醒不来……


    十七个小时!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啊!


    [无奈]


    第109章 枯荣并蒂莲(二)


    那匹骷髅战马速度极快,如同一道白光,瞬息之间就奔至宋默面前。马背上的骑兵借着冲势,锈刀划破空气,带着铮鸣声朝着他们直直劈下!


    宋默眼神一凛,不退反进,在刀锋临近之时,拉着温禾侧身躲避,锈刀堪堪擦过他的衣襟落下。同时,他左手猛地扣住骑兵持刀的手腕骨,只听“喀拉”一声脆响,关节应声而碎。


    长刀脱手,还未落地就被宋默顺势抄入手中,他动作挥洒自如,反手一刀就要斩下那具骷髅骑兵的头颅。无奈锈刀太钝,只砍下一半,还有半颗头无精打采地耷拉在一侧。


    骷髅骑兵歪着脑袋盯着他们,眼中的蓝火闪烁,样子十分怪异。它张开只剩下关节的下颌,发出一些温禾他们听不到的声音。


    而后,四周的骷髅士兵动了,手持着骨矛朝他们逐渐逼近,从数个角度同时刺出骨矛,封锁了所有退路。


    从天上俯视,密密麻麻的骨头架子就像尸体上的蛆虫,对感官的刺激还是分外强烈的。


    温禾皱着眉头和宋默一起在同一时间催动灵力。


    灵力滞涩,稀稀拉拉地从指尖冒出一点火苗,“噗”得熄灭了。


    温禾背靠宋默,手腕急抖,不得不取出佩剑对敌。


    骨矛与剑锋交击,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些骷髅看着随时都会跌倒的样子,但力量却大得惊人,一击下来,震得温禾虎口发麻。而一个被击退,其他的便如同难缠的水蛭前仆后继地涌上来。


    还好这些骷髅都没有神志,只凭借本能朝活物攻击,温禾左挡右挡,虽有些手忙脚乱,但还算能够应付。她发觉这些骷髅形销骨立,骨骼特别薄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着好像骨质疏松。


    一只骷髅拿着骨矛朝她直直冲来,温禾忽然蹲下身,剑锋扫过它的下盘,腿骨崩裂,骷髅顿时散架倒地,在沙地上疯狂扑腾。


    但白骨越是扑腾,就越往下陷,很快就被黄沙覆盖了。


    宋默这边,没了灵力的确有些不适应,但好在他体术亦是上佳,将剑舞得密不透风。战斗风格也如本人的性子一样,讲求高效与斩草除根,每一击都孕育着山崩地裂之力,往往一剑下去,便连矛带头一同斩碎。一时间,碎骨四溅,混在黄沙里随风而去。


    但骷髅的数量实在太多,斩碎一具,就有更多具新的从黄沙之下爬出,无穷无尽,让温禾想起先前在海边礁石上看到的海岸水虱,也是这般成群结队地在黑色礁石孔洞中爬进爬出。


    而且这玩意儿没有痛觉,没有恐惧,抓住活物就是攻击。


    简直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拉锯战。


    烈日高悬,汗水浸透衣襟,他们机械地劈砍了许久,挥剑的速度已肉眼可见地迟缓下来。


    混战中,温禾突地感觉脚踝处传来刺骨的冰寒,低头望去,只见从黄沙中探出一只骨爪死死攥住她的脚,而后猛地向下拖拽!


    “啊!”


    流沙瞬间吞没到腿弯,强大的吸力要将她彻底吞噬。


    宋默听见惊叫,回身只见流沙已淹没到温禾的大腿,不顾身后刺来的骨矛,将佩剑脱手掷出,精准斩断那只在她身上攀爬的白骨。


    “噗嗤!”


    一柄森白的骨矛从青年身后猛地刺入,尖锐的矛头穿透肩胛,带出一溜的血珠。


    宋默身体猛然一颤,闷哼一声,咽下逼上喉头的血腥味,往前扑到温禾跟前,死死拽住了她的手臂往上拉。


    “晦庵……”温禾看到他肩头白衣泅开的血色,瞳孔骤缩。


    “我没事。”宋默朝她安抚性地微笑,缓声道:“抓紧我。”


    当务之急,温禾依言,两手抓住他没有受伤那一侧胳膊,随着他用力将自己慢慢拉出。


    而在战圈之外,那匹一直在旁逡巡的战马,连同它背上那颗被宋默伤得半颗头耷拉的骑兵,似乎终于逮住了这绝佳的机会。它们眼窝里的蓝火在同一时刻陡然炽盛,只见战马四蹄腾空,化作白色的飓风,朝着行动受制的二人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锈刀虽被宋默夺走,但骑兵伏低身子,跟着战马一起发起的冲锋才是最致命的武器。


    马蹄踏碎黄沙,骸骨碰撞摩擦,破空而来,发出刺耳的尖啸。


    死亡的恐惧如影随形。


    温禾看向青年背后,喃喃:“晦庵,快跑……”


    她被困住下半身,一时间难以出来,无法躲避。宋默肩头受创,血流如注,但还有一丝逃跑之力。


    温禾见他不动,抓紧他的手转而将人往外一推,“走啊!”


    却不想非但没推开,宋默反而用未受伤的右臂猛地将温禾的头颅按入自己怀里,用整个后背迎向那几乎是毁灭性的一击。


    “轰!”


    黄沙漫天。


    白骨战马携着千钧之力,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青年的脊背。


    温禾清晰地听见了骨头脆裂的声响。接着,她看见宋默的身体剧烈一震,鲜血从他口中喷出,尽数洒在她的颈侧与衣襟上。


    温热的,刺目的。


    宋默环抱着她的手臂如同铁铸般没有丝毫松动,下一秒,他借着这股恐怖的冲击力硬生生将温禾从流沙里拔了出来。


    他们被撞飞数丈之远,重重摔落在灼烫的黄沙之上。


    宋默将她怀抱着,下落时又垫在下方,落地又是一记。他忍不住闷哼,鲜血不断从唇角溢出,染红了身下的黄沙。


    他尝试起身,却因脱力再次倒下,显然失了灵力,他那迅速自愈的能力也受到了限制,暴露出极重的伤势。


    “晦庵!”温禾从他怀里挣脱,手忙脚乱地扶住他,触手一片温热粘稠,看到他苍白如纸的面色和不断涌出的血色,她也被吓得面色惨白,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


    宋默看着她不知所措地从周天袋里掏伤药,还有心思安慰:“我没事……别心急……”


    他说几个字,嘴角就冒一股血,温禾快被他吓惨了,厉声中夹杂着哭腔:“你闭嘴!”


    那骷髅骑兵在完成冲锋之后,摇摇欲坠的头颅终于从脖颈处断开,掉落在它自己的怀中,看起来像是它抱着自己的脑袋似的。


    而那双冒着蓝火的眼睛在最后炽烈燃烧了一瞬,便“噗呲”黯淡下去,停在原地静止不动。


    然而其他的骷髅士兵依旧拖拽着身体,摇摇晃晃地朝着他们围拢过来。


    温禾紧紧抱着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的宋默,望着不断逼近的白骨,感到万分的绝望与愤怒。


    “这群不知死活的畜生……”


    她咬牙将宋默缓缓放下,握紧手中的剑,站起身,眼神变得决绝。


    纵使灵力尽失又如何?即便今日注定葬身于此,她也……


    强烈的意念如同盘古开天辟地的厉斧在顷刻之间劈开迷障,温禾猛地想起。


    流沙!


    周天袋里恰好还有一沓二师姐塞给她的符咒,是当时戏称可以“挖坑埋人、阻敌困兽”的小玩意儿。她一直觉得用不上,便压在了箱底,险些忘记。


    温禾急急探入周天袋,再抽手时,指间已夹着数张黄底朱砂的符箓。


    只是单张符箓生效的范围有限,还需围成一个阵才好抵抗这群白骨大军。


    温禾一手执剑格挡,一手扬符布阵,身形如穿花蝴蝶似的绕着白骨堆疾行,手中符箓丟向特定的方位。若有上前扑来的,便挥剑斩下。


    符箓入沙,光芒一闪而逝。


    只是她丢来丢去,总有几个不长眼的一脚踢飞了黄沙中的黄符。温禾回头一看,正好抓住一个小贼。


    她就说怎么布了半天的阵法,总是差一点呢!


    “长没长眼睛啊!”少女勃然大怒,冲过去就是对着“小贼”一顿劈头盖脸的敲打。


    而趁着她对一摊骨头架子拳打脚踢的功夫,森然白骨如无知稚童晃晃悠悠而过,不少黄符又被踹得飞飞扬扬。


    温禾被气的一时滞涩,怒然道:“你们都找死吗!!!”


    愤怒总能催生出无穷的力量,她挥剑盲目乱砍,不会累似地勇往直前。


    只是可惜,本就凌乱的阵法更是杂乱无章,看上去很难挽救的回来了。


    温禾甚至开始丧气地想,大不了速死重开,她温娘三还能再回来……


    就在此时,地面开始剧烈震颤,方圆数十丈内的沙地仿佛活了过来,瞬间化作一片巨大的、旋转的漩涡。而在漩涡边缘的黄沙之中,黄符上的朱砂闪烁,是符咒被催动了!


    然那些骷髅毫无所觉,仍旧拖着白骨踏进“陷阱”之中。那些踏入阵法中的骷髅士兵,脚下顿时失去凭依,陷入黄沙之中。


    它们越是挣扎,下沉得就越快。细密的沙粒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缠绕着它们的腿骨、盆骨,将其无情地拖向流沙之下。


    温禾原本也身处阵中,危急关头忽觉后领一紧,被人稳稳拽出险境。


    险象环生之中得到了片刻的安全,她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抹去额上的冷汗。猛然间想起宋默还在一旁昏迷,她必须立刻……


    这个念头还未转完,她却发现自己被人稳稳揽住。猝然回头,就这么撞进一双含笑晏晏的眼眸里。


    第110章 枯荣并蒂莲(三)


    温禾回过头,却见本该昏迷不醒的青年此刻正单膝跪在她身后,一手稳稳扶着她不住颤抖的肩背,眼神清明,唇边还噙着浅淡的笑。肩头的伤处还在渗血,许是失血之故,他脸色苍白得像张被雨水打湿的宣纸,轻飘飘的。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温禾又惊又喜,紧紧回攥他的衣袖。


    “在你对着那堆骨头骂‘你们都要死啊’的时候。”宋默模仿着她的语气,声音有些沙哑,但含着明显的笑意,“中气十足,睡着也被你喊醒了。”


    温禾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是他趁乱布阵催动流沙,也是他才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从流沙阵的边缘拉出来的。劫后余生的庆幸混着被取笑的羞恼,温禾又气又喜地捶了青年肩头一下,登时听到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不住,你的伤……”她还以为不小心打得是他的患处,心头一紧,慌忙缩手,心疼后怕地抬手想触碰,又担忧弄疼他。


    “无妨。”宋默握住她悬停的手,指尖冰凉。他的目光掠过少女乱糟糟的发丝和沾满沙尘的脸颊,眼底泛起怜惜。奈何他自己也十分狼狈,衣袖也都染上尘土,只得用手背轻轻为她拭去沙砾。


    流沙渐息。


    温禾乖乖仰着脸,感觉到他的手背擦拭过脸颊,又与黄沙产生细微的摩擦。想起方才命悬一线的惊险,一股委屈和后怕涌上心头,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你刚刚真的吓死我了!为什么不躲开?我若死了,尚可再重来一回,你呢?你真当自己有三头六臂不成?我还以为你……”


    “是我不好。”


    见她眼尾泛红,宋默顾不得身上的伤,展臂将人揽入怀中。他的下巴抵在少女的发顶,声音低沉又温柔:“我不会死的。”


    倒不是特意安抚她才这般说,而是实打实的陈述事实,他的体质特殊,再重的伤也不足以威胁到生命,只是需要点时间来痊愈。


    温禾在他怀里闷闷地说:“你刚才真的……我以为你要死了。”


    “不会。”宋默抚着她的后背,轻轻缓缓,语气笃定到不像玩笑话,“还未嫁给你呢,我怎敢先死。”


    什么嫁不嫁?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玩笑!


    温禾羞恼地对着他未受伤的肩膀来了一记棒槌,“都这种时候了,就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那我时时刻刻都念着。”他坦然地低头望她,眼神热烈,


    温禾心跳骤乱,慌忙起身将他一同拉起。


    “我好像找到一念洲了。”


    方才粗粗瞥见一点绿色的影子就被打断了,温禾根据之前看到的大致方位远远望去,“地图上标注的地点就在这片区域……又有这些骷髅出现,恰恰说明一念洲离我们不远了。”


    她抬手指向远处沙丘连绵不绝的方向,目光坚定,“应该就在那边。”


    宋默心知她有意转移话题,也没拆穿,顺着道:“好,我们走吧。”


    二人朝着确定的方向又步行了不知多久,白天之上的黄日将人从头到尾地灼烤,像是要把他们身体里的最后一点水分都要榨干才罢休。


    温禾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拿出水囊往唇边倾倒,然而只流出几滴,连塞个牙缝都不够。她除了口干舌燥与体力不支,尚且还能撑下去,然而宋默那边的状况就不容乐观了。


    他肩头的伤虽已不再流血,但每走一步就会牵动着伤口,长此以往,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面色愈来愈白,看着随时都会昏倒的样子。


    “很疼吧?”


    宋默摇摇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他们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滚烫的沙海里跋涉。烈日毫不留情地炙烤着,视野因为高温而扭曲变形,眼中的沙丘也开始摇晃不定,长时间的脱水与体力透支开始侵蚀他们的意志。


    温禾重重咬了一下下唇,疼痛唤醒了一点清醒。


    “真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她忍不住抱怨完,眼前的景物就开始出现重影,脚步也虚浮起来。


    “到了。”宋默伸出手,堪堪扶住她要下落的身体,“看……”


    温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视线的尽头,沙丘的背阴处,出现了一抹绿意,只是在黄沙漫舞中,在蒸腾的热气里,若隐若现,显得不太真实。


    “不会是海市蜃楼吧。”


    上一回看到那个绿点也是在不远处,这回看到的绿意又看着不远,但怎么走都走不到边界。温禾都有些怀疑华元洲给的情报是假的了。


    宋默沉默着,他也摸不准那是不是真的。


    “算了,去看看吧。”温禾深吸一口气,用仅剩的力气拉紧宋默的手,“要是真的那最好,要是假的……那没法子了,咱俩凑活着死一块吧。”


    “嗯。”宋默短促地轻笑一声,道了一句“挺好的”,喜提一个白眼。


    好在这次终于是真的了。


    越是接近这片绿色,他们就越能感受到空气里湿润的气息,那种难捱的炎热瞬间降了许多,被微微的潮湿所代替,胸腔里的灼烧感也被缓缓抚平。


    温禾贪婪地多吸了几口空气,拉着宋默急急往前赶路。


    等到她真实站在一念洲之中,她还以为自己或许是死了,来到的是传闻中的极乐之土。


    映入眼帘的终于不再是那单调的刺目的黄土,而是一片温柔的绿意。


    这里与外面酷热的沙海判若两个世界。


    微风拂过茂密的树林传来沙沙声,间或夹杂杂着几声清脆的鸟鸣。这些鲜活的声音居然出现在沙漠之中。


    她抬头望去,天空被宽大的芭蕉叶切割成细碎的蓝白,阳光透过叶隙洒下,变得温和。


    而所有的水汽都来源于绿洲中心那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泊,它如同镶嵌在沙漠中的宝石,浮光跃金。几尾金银的游鱼在睡莲叶间穿梭,听到有人靠近,甩动着尾巴逃离,荡开圈圈的涟漪。


    游鱼在叶间穿梭,温禾顺着它们逃跑的路径望去。


    那里有一片朦胧的水雾,如同轻纱笼罩在湖心上方。她凝神细看,只见那氤氲水汽的中心,开着一株她从不曾见过的花。


    那花根茎如白玉,半透明地立在水中,清纯到不似人间之物。而在这唯一的根茎顶端,竟然同时盛开着两朵截然不同的莲花。


    一朵白莲如初雪,另一朵黑莲如长夜。


    白的那朵花瓣饱满莹润,每一篇都散发着柔和且纯粹的光晕,在那光晕之中又蕴含着磅礴的生机。仅仅是遥遥望着,都让人感到通体舒泰。


    温禾只觉得奔波而来的伤痛疲惫都一笔勾销。


    黑的那朵花瓣轻薄如蝉翼,在它周围的光线似乎都会被其吞噬,萦绕着令人心悸害怕的气息,却又有一种危险而又凋零的美感,诱惑着来者将其采摘而下。


    “这就是枯荣并蒂莲?”温禾站在湖边低声喃喃。


    枯荣并蒂莲与前两个神物给她的感觉不同,只是这么简单地看着,都能感觉到其中超绝天地的力量。


    她还怔然望着,宋默已经找到了一片巨大的芭蕉叶作为小舟载着他们渡到湖心。那叶片被轻巧地置于湖面却不沉没,能够稳稳地承托两个人的重量。


    自踏入一念洲后,那些枯竭的灵力也焕发出新的生机,似乎比以前还要蓬勃。


    “来。”宋默站在芭蕉叶上朝她伸手。


    温禾将他一把拉回岸上:“等一下!”


    她从怀里掏出地图仔细查证有关枯荣并蒂莲的内容。找到了是一回事,如何摘下又是另一回事了。幸而华元洲虽然是个奸商,但偶尔也没这么丧心病狂。


    只见地图的右下角写着几行小字:枯荣并蒂莲,一枯一荣,生死相依。若要摘下此物,只需……


    “只需什么?”


    上面的提示戛然而止,温禾将羊皮卷凑到眼前,终于看到最最最底下还有一句话,“同时触碰采下,由二者身为媒介平衡生死两气。”


    “华元洲指不定有什么毛病,总是弄这种小伎俩,消遣谁呢。”温禾担心自己眼睛不好,漏过了什么,将地图递给宋默,“你也看看?”


    宋默接过,仔细看了一遍,“只要一起动手就好,并没说其他注意事项。”


    “好像很简单。”温禾点点头,“但我总觉得……华元洲说不准会放个大料在后面。”


    又不是没被他坑过。


    “先去湖心吧。”宋默踏上蕉叶,回身向温禾伸出手。


    温禾扶着他的手踏上蕉叶,叶片只是微微一沉,便真如扁舟浮在水面。宋默以灵力为桨,蕉叶悠悠划向湖心。


    船身打破宁静的湖面,温禾看见水下的银鱼被惊到,四散逃离开去。


    越往湖心,水汽就越发浓重,她隐隐感觉到身体在自主地吸收着纯粹的灵力,蓬勃的生机涌入四肢百骸,仿佛春日暖阳照拂过经脉,连灵力的运转都顺畅了许多。


    “还真是福天宝地。”温禾伸手摸了一把茂密油绿的莲叶,“要是一直在此处修炼,岂不是很快就破境?”


    “那我们就在此留下?”


    温禾摇摇头:“天天就想着修炼飞升,那多没劲啊……”


    随着蕉叶穿过最后一片莲叶屏障,他们抵达了湖心最核心的区域。


    那株枯荣并蒂莲,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抱抱]被捅倒计时了!


同类推荐: 被疯批们觊觎的病弱皇帝死对头居然暗恋我穿成秀才弃夫郎穿越汉花式养瞎夫郎兽世之驭鸟有方君妻是面瘫怎么破茅草屋里捡来的小夫郎gank前任后我上热搜了[电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