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坐怀
宋默缓慢地眨了眨眼,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温禾等得不耐烦,索性亲自动手,就着那早已松散的领口向下一扯。玄色镶金衣领自两边的肩头滑落,待她看清以后,突然明白了他迟迟不愿的原因。
那本该玉白无暇的肌肤上,竟布满层层叠叠的伤痕。如一重一掩的山峦纵横交错,枯藤似的缠绕着身躯,深浅不一的褐色疤痕崎岖蜿蜒,在苍白的皮肤上织成一张狰狞的蛛网,看着像是碎裂后又融合黏连在一起之后的样子。最显眼的一道从锁骨边缘一直贯穿到腰腹,途径心口,边缘仍泛着暗红色,似乎时隔不久。
温禾指尖悬在半空,目光落在那道横亘胸口的疤痕上。那道疤粗粝凸起,像是被什么利器穿过后勉强愈合的痕迹。
心里泛起细密的针扎似的酸疼,温禾眨了眨眼,遏制住眼眶里的潮热。
这些伤……都是因她而起吗?
莹白指尖轻触到那日久的伤痕,宋默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两下。
宋默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胸腔的起伏变得剧烈,声音干哑:“别看,丑。”
“这是……”
被蒙住眼睛后,温禾陷入一片柔软的黑暗里,但声音还是忍不住发涩,舌根返回来的也是阵阵苦意。
“很恶心,不要看。”
对她的问题,宋默避而不谈,只是一味地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去看。但他越是这般,她就越能确定那一切伤痕都是因为她一人。
少女没有试图挣脱他覆在她眼上的手,亦不回答,只静悄悄地呆坐着。突然之间,宋默感觉到自己冰凉的掌心被一股温热濡湿了。
她哭了。
温禾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紧紧咬着下唇,肩膀微微颤抖,而后几滴剔透的泪珠从他的手掌滑落。
手被轻轻拉下,宋默看见她睁着眼睛,眼泪一滴接着一滴从脸颊上滑落,砸在他因为经年累月的恨早已坚硬如石的心上,泅开一片深重的水痕。
水滴而石穿。
温禾哽咽着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受伤,你也不会入魔。”
“跟你没关系。”
宋默似没意料到她会这样,声音干巴巴的。听见他这么说,少女哭得更狠了,上气不接下气,他无奈抬手,用指腹擦过她脸上的泪,磨出一小片绯红。
“有关系!”她抓住他的手腕,泪珠不断线地往下掉,“就是我做的啊。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们说你是魔头,要我捅死你,我是要捅你的……不,不是,我不想捅你,也根本不想要杀你。但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了……”
温禾胡乱扯了一堆七零八落的话,语无伦次的被更汹涌的哭声淹没。她哭起来既不梨花带雨,又不楚楚可怜,毫无形象地张着嘴吧嚎啕得像朵雨中大霸王花。
可在他眼中,再张扬的花也是需要呵护的小可怜。
“别哭了。”宋默将自己的袖摆递过去,“所以你不想杀我。”
温禾聪明地抓起他的袖子擦眼泪和鼻涕花儿,声音又轻又小地“嗯”一声,嘟嘟囔囔:“……我本来也舍不得杀你。”
闻言,宋默幽幽笑了,很快又沉寂下来。
但是十几年前的那日,确确实实是她将痴骨檀捅进他的心口的。
“可你知道,那天动手的人是你。”
“我知道……”她音量骤降,刚提起的气又泄了下去,“可我……”
“怎么了?”
她摇摇头,“你不会信的。”
“你怎知我就不会信?”
他指腹轻轻摩挲过她哭红的眼尾,语调柔软,“你骗我这么多次,我哪次没有上当?”
“……哪壶不开提哪壶。”温禾弱弱反驳。
宋默笑了笑,揽住她的腰扶正,“好好回想,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
温禾垂下眼睑,陷入回忆之中。想要回忆起十几年前的事情着实有点困难,更遑论她之前神魂不稳丢失了许多记忆,即便找了回来,但也被厚厚的土层深埋在底下,一时半会很难挖出来。
相比起来,宋默的记忆里清晰得多。
“我们那天先拿到了枯荣并蒂莲,在手腕这里,”宋默撩起袖子,将自己和温禾的手腕放在一起,一样的烙印,一黑一白。
温禾没想到这并蒂莲的烙印竟然还会跟着灵魂投生到不同的躯体里。
“后来我们在离开一念洲的时候,你一直在喊热,而且神情越来越恍惚呆滞。”他继续道,“我和你说了许多话,你却像是完全听不见一样,一直在忽视我。”
“你和我说话了?”
“你没听到?”
二人脸上顿时都布起一层疑云,随着温禾的缓缓摇头,宋默心里一沉。
“没有,我什么也没听到。”少女皱起眉头,眼睛眯成了一条小缝,“我只看见你一直往前走,路越走越不对劲,我们好像迷路了……突然出现了很多火山熔岩,岩浆离我们很近,所以我才会感觉到热。后来热得我都失去了意识,我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等我回过神来,我就已经……”
她没说下去了,后面发生的事情,他们俩都心知肚明。
而在宋默的记忆里,没有火山,没有熔岩,只有一念洲的黄沙。
“所以,我们看到的景象不同,你迷障了。”
“那你为什么没事?”温禾忍不住追问。
总不能是因为他心智比她坚定,所以只有她中招了吧?
宋默突然抬起手腕,盯着自己那枚黑色的印记看了许久,冷笑道:“华元洲。”
温禾不解:“关他什么事?”
“他避重就轻的把戏不厌其烦地用了这么多次,到底在图谋什么。”
温禾更是绕晕了,他们与华元洲之间既不是同盟也不是朋友,只有单纯的利益交易关系。从她那笔生意之后,关系就应该结束了。华元洲除了骗钱,还能有什么目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你要找的那三样东西,痴骨檀、神女泪、枯荣并蒂莲,在杀我这件事上,各自都有什么作用?”
“作用?”太虚宗那老头虽是同她说过这三样东西的用法,但作用么,她不知道。
温禾伸出手指一个个排除,“用痴骨檀的树枝制成匕刃作为本体,然后要经过神女泪洗淬,最后是枯荣并蒂莲……咦?”
最后一样,似乎在流程中毫无作用!?
“它当然有用。”宋默思忖了一会儿,开口道,“若我想的不错,枯荣并蒂莲才是最关键的一步。所以华元洲刻意隐瞒了最重要的信息,不想让我们知道。”
“至于是什么,我还需要时间去查一查。不过……”宋默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锁住她,“你既已完成步骤,为何我没死?”
“……”
温禾喉头一哽,她坐在他膝上,垂眸认真望进他眼底,“我说过,我没打算杀你,所以林青时给我的神女泪……我根本没有带走。”
未经神女泪洗淬的痴骨檀,无法彻底阻断他的再生之力。但两件神物相加,还是令他受了极重的伤。
温禾怜惜地伸出手指在心口处那道疤痕轻点,“是不是很疼?”
宋默扯开一抹极淡的笑意,“早就不疼了。”
“对不起。”她说着又要垂下头去,却被他用指尖轻轻托住下颌。
觉察到她情绪的低落,宋默倾身将人拥入怀中,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兽那般一下接一下摸着她的脊背:“别说几句又要掉眼泪。”
低沉的尾音突然消失在相贴的唇间。
大抵是因为愧疚,或是出于补偿的心理,温禾支起半身抱着他的脸吻下去,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如初春的雪水融化在唇齿间,清冽温柔。
她轻颤着眼睫,刚掌握主动权片刻就被夺走,只能任由他辗转深入。
亲了一会,温禾闭着眼睛感觉到手下碍事的布料,闷着头就要替他解个干净,却被宋默轻轻按住手腕。
“……到处都是,不要看。”
这具身躯早已布满斑驳的伤痕。过去十几年,他刻意用药水留住这些疤痕,只为时刻警醒自己,待到重逢之日能作为质问的凭据。可当他知道她并非有意要杀他,他又觉得这身的疤痕碍眼起来,她看见了会觉得丑陋,摸上去会觉得粗糙恶心。
宋默忽然后悔用特制药水延缓了疤痕的消退。若要等它们自然淡去,还需数年光阴。
他在想什么弯弯绕绕,温禾统统不知晓,她作为始作俑者,越发心疼他,偏头躲开令人晕眩的吻,气息不稳地将发烫的脸埋进在他颈间。
她看到那些疤痕,心疼都来不及,哪还会去嫌弃恶心。但她若是说好看的,不管怎样他都是好看的,以他那自卑敏感的心性一定不会相信,还会觉得她又在骗她。
温禾索性齿尖磨着他颈间的肌肤,含糊道:“那我不看。”
手上一动,温禾扯下宋默腰间的腰带,利落地蒙住自己的双眼,在脑后系了个死结。
“现在,”她仰起脸,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我看不见了。还是死结,不会掉下来的。”
眼前蒙着玄色腰带,其他感官反而更加敏锐。温禾循着记忆中的轮廓游走,纵然看不见,但她找的位置相当准确,自己找到后就坐了上去。
莹白蝴蝶身上的鳞粉反射出昏黄摇曳的光线。
温禾仗着自己看不到,反而更大胆地摸上他那些凸起的疤痕,摸到最深的那一块十字,她差点要扯下蒙眼的腰带去看。
“你说过不看的。”宋默将她的掌心带离,下一秒她又像块膏药似的贴了上来。
“我在摸。”她理直气壮地反驳,指尖故意划过腰线,“触觉和视觉有什么关系?我手上又没长眼睛。”
“你……”宋默无奈闭眼,握住她不安分的手,声音里带着克制的颤抖。
温禾反手与他十指相扣,起身时膝头不经意擦过他紧绷的腰腹,立即引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怎么从小古板变成老古板了。”少女自顾自喃喃,在脑中做了一通算术,“二十二加十几年,你现在四十多了?”
宋默闻言,身体猛地一僵,绷着脸没说话。
察觉到他突然像一辆崩坏的马车,突然刹住不动了。温禾自己坐回去抱住他,柔声安慰道:“没事没事,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
“……我没有四十岁。”
温禾自然知道他从二十二岁之后,身体就一直没有产生变化。她是故意开个玩笑想让他别这么紧绷着,但似乎适得其反了。
“嗯……”
好像碰到了某一点,少女突然轻吟一声,而后仰头精准地咬住他的唇瓣,藏在黑布后的眼睛弯成小小的月牙儿。
“宋晦庵,你再这样装死不动,我真的要嫌弃你了。”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导火索。
宋默猛地扯下那根碍事的绸带,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翻身将人压在冰床上,加大了火候。
“咕嘟咕嘟……”
粗陶药罐在火堆上轻轻颤动,棕褐色的药汁翻滚着细密的气泡。阿毛握着一根不知名兽类的腿骨,小心翼翼地搅动罐中浓汤,生怕糊了底。
他歪着牛头想了想,又往石灶里添了把幽蓝色的魔火。火舌倏地窜高,将药汁熬得愈发浓稠。
再等一会,大火收汁。
阎罗殿里只有他和尊主两只魔。魔族的进食简单又粗暴,一向又崇尚弱肉强食,所以同类相食的事情比比皆是,肚子饿了就在路上随便挑一只比自己弱势的魔族撕开吃掉就可以。
但自从宋默执掌魔域后,便立下了新规矩。这样的规矩有好有坏,好的是魔域的大路上的尸体骸骨少了,显得干净多了。坏的是自助餐没得吃,大家伙只能去找个工作换钱来兑换口粮。
不过阿毛运气好,还是个小牛犊的时候就被尊主捡了回来,还获得了一份稳定工作。
蒸腾的热气缥缈,阿毛用毛茸茸的前蹄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心想:尊主既然这么喜欢那个姑娘,那他说什么也要帮老大把人留住。这才不枉费他跑了大半个魔域,好不容易逮着个人类。
阿毛端着瓷碗,兴冲冲地往暗室去。新熬出的药还滚烫着,他小心翼翼地用牛蹄护着碗沿,都能想象出尊主夸他能干时的表情。
站在石门前,腾出手轻轻一挥。机关感应到熟悉的魔气,应时而开。
“尊主!属下把药……”
话音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朦胧寒气里,两道身影交缠在冰蓝色之上,玄色外袍委落在地,与素白里衣难分彼此。青年将少女整个笼在身下,丝丝缕缕的墨色长发如同海藻缠绕上少女白皙的手腕,随着呼吸像是活过来似的上下浮动着,而那双手无情杀戮的手正轻柔地扣在少女纤细的腰际,裸露的地方布满了欢爱后的痕迹。
阿毛哪见过这种大场面,牛眼瞪得浑圆,药碗晃出些许汤汁,紧张地堪堪拿稳。
宋默倏然回首,眼底慾色未消,抬手间,一道结界已将床榻笼罩。从阿毛的视角看去,只余模糊的轮廓。
“滚出去。”
行到一半被扫了兴致,宋默声音冷凝,透着明显的不悦,这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阿毛话也不该多说,当即将药放上桌就连滚带爬地冲出暗室。石门在身后轰然闭合,他瘫坐在过道里,牛耳惊人地发烫,满脑子都是方才惊鸿一瞥。
“我靠啊啊啊啊啊——!”
暗室隔音颇好,温禾没能听到阿毛失控的尖叫。
“你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温禾慵懒地翻身,汗湿的肌肤像一尾滑腻的小鱼,顺势钻进宋默怀里。
“没有。”宋默在她背后面不改色地默默收紧了手臂。
“唔……我有个问题。”她抓起他的一缕头发拿在手心里把玩,“柳新月,她为什么要来杀你?”
宋默淡淡道:“她觉得是我杀了柳暮春。”
“可是后来的柳暮春是我假扮的,在我成为柳暮春之前,她就已经死了。”
宋默挑了挑眉,满不在乎道:“反正不是我做的,是她自己蠢,找错了复仇的对象。”
温禾不喜欢他这样刻薄的说话,“你没有杀我,柳新月也不知道柳暮春早就死了,所以她认为的死掉的妹妹是……”
她突然僵住。
“小果儿!”温禾猛地从床上坐起,“小果儿死了?”
宋默轻“嗯”了一声,指尖突然出现一封泛黄的信纸,递到温禾眼前:“云姨寄给你的。”
温禾接过,满脸狐疑地打开来,纸张年岁久远,上头有些字迹许是沾了雨水变得模糊不清,但大致内容她勉强能够拼凑出来,况且还有宋默在一旁解释。
“信上说,云姨连通到了小果儿死前看到的视觉残像,她好像误入了禁区,目睹有人以邪法提升修为。她说那个人,小果儿叫他师父。”
温禾蹙眉:“紫净真君,殷介?”
“嗯,我的好师父。”
当时见到殷介的第一直觉便觉得此人深不可测,绝非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和蔼慈爱。
“但……”温禾咳嗽两声,“为什么后人都说是你欺师灭祖,残害同门?难道你真的……?”
“谁造的谣?”宋默冷冷哼道,“一帮愚不可及的东西。”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宋默还是解释了一句:“我只取了殷介性命。柳新月来时已是强弩之末,灵力枯竭,浑身是伤。”他顿了顿,“罢了,她确实也死于我手。”
“我知道,”温禾心里不免有些沉重,“她来时就存了死志。”
二人顿时沉默了下来,过了好半晌,宋默继而开口解释道:“其他同门,我没伤他们,我那时说的是气话,你别当真。”
“那会儿你不是信誓旦旦说把他们打成重伤?”
“……是他们要来刺杀我,”宋默别开视线,“我没出手,是阿毛动的手。”
一副你要找茬就去找阿毛,与我无关的样子。
温禾把“哦”拖了个长长的尾音,“阿毛还挺厉害。”
“我更厉害。”
温禾忍不住轻笑,随即又恨铁不成钢地爆锤他肩头一下,“那你怎么不把真相都说出来,干嘛替殷介那死老头背锅啊?”
“我没想替殷介背黑锅。他们想什么,与我何干?”
“是是是,你藏着真相不说,所以百年后世都说你温如晦是大混蛋,还特地派人穿梭百年来杀你。”
“所以把你送到我身边了。”宋默盯着她,唇角小幅度地扬起,眼眸升起波光粼粼,“倒也不亏。”
温禾被他的话惹得耳根发烫,正要反驳,突然想起了什么,凝眉开始苦想起来。
“怎么了?”
“别吵,让我仔细想想。”温禾打断了他想要贴近的动作,瞧着事态十分紧急。
百年后,百年后……
百年后民不聊生,哀鸿遍野,传出来最多的消息是什么?
温如晦杀人了!温如晦率领魔族大军屠城!人魔两界的结界被破,魔族涌入人间,将人族城池屠戮殆尽!
好像天底下的恶事都被他温如晦做尽了似的,可温禾觉得他不会这么做。
“我觉得,”她忽然掀起眼帘,神色认真,“有一个人,你应当见一见。”
……
暗室阴冷,温禾主动提出想要换间屋子她想起初来魔域时见过的那间寝殿,至少像个能住人的地方。听她提及此处,宋默微微一怔,疑惑她为何对阎罗殿的布局如此熟悉。
温禾眯起眼睛,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笑得阴阳怪气的:“你说呢?当年魔君大张旗鼓遴选圣女,选着选着就把人往榻上带,稍不顺心就要掐死人。你都不记得了?”
怎么可能不记得。
宋默学着她平时心虚的样子摸了摸鼻子,“嗯……”
那时她和他都不知道对方,温禾也懒得计较,只强调她就要住在那间屋子。
宋默答应得极快,“可以。”
温禾立时咧着嘴,高兴地背起手就要走出暗室,却听他在后面又慢悠悠地补充:“不过……我实在是不放心,你总是想着逃跑,不如戴上镣铐,如何?”
“……”她她猛地转身瞪他一眼,悻悻收回迈出的脚步,“其实暗室也挺好的,冬冷夏凉的。”
宋默发出嗬嗬笑,走到她眼前伸出手,“拿出来吧。”
“什么?”
“我的魔气。”
温禾装傻:“你的魔气不应该在你自己身上吗?怎么会在我这里?”
“拿出来。”宋默语气冷了下去,“你自己拿,还是我进你的识海去抢?”
未经允许强行进入他人识海需要冲破层层禁锢,届时双方都感觉到剧烈的疼痛。若非必要,他不想做到这个地步。
温禾不情不愿地把识海里已经集满一整个瓶子的魔气拿出来交给他,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多日筹谋尽数销毁,只觉心口抽痛。
“你怎么发现的?你在暗室里装眼睛了?”
宋默没回答也没否认,他偏过头,忽得手指低着下颌笑起来,“你可能不知道,你这具身体是用南蛮玉雕成的,玉石可不会染上风寒。”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是装病?”温禾藏在袖子下的手缓缓握成拳。
“嗯。”宋默眼眸弯弯,促狭地看着她,“但你很主动,我很欢喜。”
温禾顿时脸色垮下来,“我可不欢喜。”
说完她拧紧拳头挥了过去,一阵拳风犀利,却只在青年脸上不轻不重地挠了挠。
“那我为什么还感觉这么难受?”身上的反应又不会骗人,她是真的感觉到了雷同风寒的病痛。
“我不知道。”宋默神色稍敛,“我在你魂魄上设了魂枷,但当初你魂体太散,凝聚费了些功夫,来不及寻更合适的身躯。或许是魂魄与南蛮玉相斥,我会再寻更好的容器。”
“魂枷……”
温禾想起紫净真君殷介耗费半生都没能成功的回魂之术,居然在他的弟子手上得到了重现。
宋默牵起她的手走出暗道,温禾好像感觉到了从外穿进来的风,“魂枷又是什么?”
难道她一直逗留在这个世界十几年,就是因为这个魂枷?
“人死之后,魂魄本该归于天地,经数年乃至数百年方能重入轮回。但我等不了那么久。于是在你魂魄上设下咒枷,保全三魂七魄不散,再将你召回现世这具身躯。”
“那岂不是……人死了可以无限重生?”
“按理来说,是的。”
温禾深吸了一口气,这种逆天的术法要是被多人知晓,岂不是天下大乱。至于殷介,虽已伏诛,但所作所为仍存疑点。她忽然忆起初入柳暮春身躯时,曾听闻殷介提及重塑肉身,他是要为谁重塑肉身?
“殷介他既想要修为,又想要为谁重塑肉身,是为何?”
“他也曾有一位道侣。奈何对方灵根平庸,修为浅薄,寿数不过百载。”宋默推开最后一道石门,天光乍然闯进温禾的眼睛里,刺得她在一瞬间睁不开眼。
“我和柳暮春,就是他为自己和妻子准备的新身体。”
两个天资卓绝的少年,灵根纯净,前途不可限量。
“至于修习邪术来提升修为,许是困于瓶颈多年,他的阳寿,也将尽了。”
第122章 会晤
这日,印飞白如往常一样在大街上乱转。
时间对他来说没有意义。虽然不知道为何在温禾身陨后,自己没能跟着穿过时空缝隙回到现世,但是他无所谓。他与温禾不同,他和祁若衡是以利益为纽带的同盟关系,既无人质掣肘,亦无把柄相胁。相对而言,他很自由,况且在这里多一天,就能多收集他需要的东西,所以印飞白并不着急。
不过,对于滞留此界的缘由,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想。或许,温禾也并没有完全“死”去,从而导致阴阳纵横仪没有被催动,时空缝隙并没有打开。
但不管怎么说,他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找到她的一点踪影。回去一事,看样子遥遥无期。
大街上人流如织。
面具后的狐眼懒懒扫过熙攘人群。印飞白并不着急选定今天的“猎物”。上回挑得不够审慎,挑到了个公子哥儿,那公子哥身后牵扯出来的麻烦害他迫不得已只能暂时中止大计。
目光最终落向风筝铺旁那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长期饥馑让他形销骨立,周身散发着酸腐气息。若是平时,印飞白不愿意选他为“猎物”,无奈近日被盯得紧,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跟着他,行事需得格外低调。
选他,必然不会闹出太大的风波。一个寂寂无名的流浪者突然消失了,又有谁能想得起来呢?
印飞白朝着那人缓步而去。待走到流浪汉面前时,几枚铜钱从指间滑落,叮当作响地跌进破碗。
流浪汉本昏昏欲睡,听见那几声清脆,恍然惊醒,对着他千恩万谢,说着就爬起来对他叩拜。
这时,印飞白张开手心,里头赫然是一个银锭。
“我这儿还有笔大生意,”他嗓音干哑却温和,“你做不做?”
流浪汉这么多年来哪见过这么一大笔钱,这些都够他能多活一个月了!他瞪着那锭银子,浑浊的眼睛猝然发亮,想都没想就捧起自己的破碗从地上爬起:“做,我做!”
印飞白合拢掌心,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副温文尔雅的作态,直教人觉得他是个慈悲为怀的端方君子。
“那你且随我来。”
说罢,青年转身走向深巷,流浪汉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跟在其后。
印飞白刚将人引至巷子伸出,掌心凝聚起幽暗的黑气,正欲转身抽取那流浪汉的魂魄。
突然眼前一黑。
一个粗糙的麻布袋当头罩下,还不等他反应,几道疾风便从四面八方袭来。
“唔……!”
来人不知姓甚名谁,一言不发地对着他就是一顿暴揍。拳脚密集如雨点,每一下都巧妙地避开要害,而在他试图催动魔气之时,又专挑他的运功关窍瞬间打断了他的施法。
印飞白被蒙住头,恹恹地倒在地上,在他毫无反击之力的时候,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出现。
来人说话倒是好声好气:“我们郎君请您一叙。”
“……”
额头上好像破了个大洞,流下来的血黏糊糊的,印飞白费力抬眼,透过麻袋粗糙的缝隙,很难看清楚。
等等,他看到的隐约是一个牛头?
对方哼哧哼哧的热气洒在他脸上,更看不清了。印飞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揍了他一顿之后,又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分外妥帖地替他整理了一番脏乱的衣袍,掸去了肩上的灰尘。
……这算哪门子的先兵后礼?
正当印飞白茫然不解之时,那人在地上画了个圈。首尾相连,平坦的路面变成了黑漆漆的洞口,不知通往哪里。
“您请吧。”
……
脚踝处新添了两个物件,纯金打造的镣铐沉甸甸的扣在纤细的足腕上,细长的锁链另一端被连在床尾。
明明再三向他保证自己绝对不会逃,这人的耳朵就像听不见了一样,甫一踏入寝殿,转眼就将她按在床沿,清脆的“咔哒”,金锁便被利落地扣上。
因为时常会被脚铐的边缘磨到,白皙的脚踝泛起了一圈薄红,看着暧昧又霪靡,更像是某种不好搬上台面的闺阁情趣。
“……”
温禾坐在床沿,晃了晃脚,扯起一截锁链发出细碎的叮铃。总归脚上多了这么个累赘,还是会有些不习惯。但若是这样能让他安心一点,那她也……还能再忍耐一回。
就这么呆坐了一会儿,她瞥见角落的镜台。全屋都经由人精心打扫过,黄铜镜光洁如新。她拖着锁链挪到镜前席地而坐,镜中清晰地倒映出一张她见过又不曾见过的脸。
五官给她的感觉都很熟悉,但拼凑在一起却很陌生。温禾盯着镜中的自己回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了。
这眉眼像极了覃元宝,一双圆润纯净的杏仁眼,睫毛长而密,透着无辜与灵动。鼻子和耳朵俱是小巧玲珑,温禾一时间没想起来到底像谁,依稀是应幼兰?至于嘴巴和轮廓,明显就是借鉴的柳暮春那一挂的,轮廓清晰,下巴小而尖,唇部饱满丰盈。
然而过大的眼睛嵌在这样小的脸上,显得有些失衡,看着着实奇怪。
温禾不由失笑,真是人山人海的一张脸。
不过也是难为他了。毕竟宋默压根没见过她本身的模样,只能从过往的身体里提取出一些特点来均衡。若有机会,她想让他见一见她真正的样子。
“夫人。”
温禾坐在镜子前正想得出神,门外突然传来女婢的轻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您要找的人,找到了。”
阎罗大殿内。
阿毛拖着一个不断挣扎的人影步入大殿。
印飞白被粗暴地推搡着向前,他浑身脏污脚印,一头飘逸的长发**涸的血迹黏连在一起,狼狈地垂落。粗糙的麻布袋依旧罩在他头上,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但仍能从那紧绷的身体线条看出他强烈的抗拒。
“跪下。”押解他的阿毛厉声喝道,同时踹了一脚他的膝窝。
印飞白闷哼一声,身体因为剧痛而猛地一晃,但转眼又挺直了脊背,硬是撑住没有跪倒。
阿毛微微惊愕,抬头望向高台。
高台之上,宋默端坐于历任魔尊专属的王座之中,单手支颐,玄色衣袍若垂天之云。他冷漠地俯视着下方,见到印飞白这般硬骨气,缓缓勾唇。
他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
麻袋被猛地扯下。
印飞白站在大殿中央,下意识眯起被光线刺痛的眼睛,凌乱发丝间,那双标志性的蓝紫色眼睛里燃烧着异样的光彩。
“你居然没死。”
宋默完全无视了他不知来源的愤怒,抬起二指于虚空往下一划,印飞白只觉得膝盖像被翻折一般抽痛,“咚”的一声闷响,膝盖骨与坚硬的地面猛烈撞击。纵使他有再多不甘,此刻也被强行压制着,难以自主地跪在地上。
“本座准你站着说话了?”
座上那人的蔑视尖利,如精心打磨过的象牙直戳他的脊梁骨,印飞白感觉到强烈的屈辱感,连带着说话时也紧紧咬着后槽牙,声音一字一顿:“她怎么没把你一刀捅死呢?”
“啊……”宋默轻叹一声,随即低低笑起来,“看来你很失望?真是可惜……她从来就没想过要杀我。”
印飞白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嗤笑出声,“堂堂魔尊,脑袋里装的都是屎吗?”
恰在此时,殿门处的光线微微一暗。
宋默指尖凝聚起的魔气正要出鞘,却在瞥见殿门口那抹清丽身影时倏然消散。他垂眸收敛起厉色,再抬眼时,长睫轻轻颤动,对印飞白的叫骂只当做没听到,一言不发。
温禾提着裙摆迈过门槛,正好将这句狂妄之词听得一清二楚,面上闪过一丝疑惑。
怎么好端端的,印飞白就骂起来了?
而印飞白背对着她仍在怒斥:“……阴沟里的蛆虫,手段狡诈,拿不出手的东西!”
“怎么骂起来了?”
温禾快步走近,她尚未开口,宋默就已从座上先行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他骂我整整一炷香了,我什么都没做。”
那语气里的委屈,有一整条忘川河那般多。
“他为何……”
“温禾!?”
印飞白的怒骂戛然而止。
他怔怔地望着那个提裙走近的女子,此女陌生的面容令他一时迟疑,但看见她与宋默之间的亲昵姿态,他瞳孔骤缩。
“你也没死!?”
温禾听到印飞白在身后叫她,只在宋默脸上轻轻拍了拍以作安慰就收回了手,转头应道:“嗯,出了点事故。”
好歹她死后的身后事都交给他一手经办,所以她与印飞白也算是半个老友。
只是印飞白这满脑袋的鲜血淋漓是……
温禾不由侧目看向宋默,对方立刻瞪大眼睛表示自己也很惊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受伤了?”她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帕子,“都脏了,擦擦吧。还有……你怎么跪着?跪着多不方便,站着说话就行。”
“确实不便。印兄既是小禾的客人,在此不必拘礼。”
印飞白抬头便能看见宋默站在少女背后冷着脸说违心话,眼神直直落在少女递到他手上的帕子,几乎要在上面盯出一个大洞。可却在少女回头时又堆起温润的笑脸往前一站就要亲自扶他起来。
真是令人恶心的两面派,印飞白看得胃里一阵酸水翻涌。
想吐。
“印兄,可有不适?”宋默面上端着关切的神色,指尖却在悄悄用力。
印飞白绷紧了身躯,臂膀像是被毒蛇一般紧紧缠绕,宋默的五指正死死掐住他的胳膊,几乎要嵌进肉里。印飞白盯着自己的胳膊,恶心地恨不能当场斩断这一节手臂。
他抬起头看向温禾:“他掐……”
宋默猛地将他从地上提起,又顺势在他肩上重重一拍,那力道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麻,直接打断了他想要告状的心思。
“印兄,可是跪久了腿麻?”
第123章 魔纹
印飞白在站稳的下一秒便迅速卸下了宋默紧紧扶着自己的手,生生压下喉头的血腥味,目光落在许久不见的温禾身上。
少女身着紫绿团花宫裙,浅紫为底,绿绡作衬,厚重的织锦长长流坠,行走时如暮色中摇曳浮动的荷影。来得匆忙,脸上未施粉黛,长发也不曾绾起,然素净之中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如溪。
因着裙摆过长,她将繁复的衣摆稍稍提起,恰好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
以及那对扣在踝骨上的纯金镣铐。
锁环在殿内昏暗的光照下折射出冷异的光泽,衬着素白的肌肤,很难叫人将眼睛从上挪开。
印飞白垂眸看着那抹金色,忽得笑出声来:“看来你二人之间,也谈不上什么信任。他若是信任,为何还要让你戴上这种桎梏?”
温禾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开口解释:“这是……”
“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些闺房情趣。”宋默微笑着俯身从温禾脚踝上取下一只镣铐,当着印飞白的面扣在了自己的脚踝上,“想来印兄孑然一身,不解其中妙处。”
一左一右,两只金锁分别锁住二人的足踝,锁链在青石地面蜿蜒相连,宛如某种羁绊将他们缚作了一体。
印飞白闻言,脸色微微一僵,恍然笑道:“那还真是特别啊。”
温禾听得耳根发烫,伸手在宋默背后狠狠一拧,面上却不显,对着印飞白温声道:“他胡说八道,不必理会。”
随即又转头对身旁的青年道:“我与他有些旧事要叙,你……先回避片刻。”
宋默下意识就蹙起眉,眼底的笑意骤然暂停,寒霜从三千尺的深潭中往上凝结。
有什么他不能听的?
印飞白与她相熟的时候,恰恰正是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所以,他们之间到底熟悉到什么地步?
宋默不敢想下去,越想胸口那股酸涩的感觉就像毒藤一般依附缠绕,越缠越紧。
“不……”他抬眼对上她清凌凌的目光,满腹的独占欲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声音放的又缓又轻,“半炷香。”
还算在外人面前给了她几分薄面。
温禾自然知晓他不乐意,也知道这是他自行委屈思虑万分后的结果,她心头一软,她牵着他的袖角将人带转半身,趁印飞白看不见的间隙踮起脚尖。
一个轻如蝶翼的吻落在唇角。
“很快就好。”她眨了眨眼,眸中水光潋滟。
随后转身,紫绿裙裾在青石地上迤逦展开,她朝寝殿方向走去,
“印飞白,你随我来。”
宋默站在原地,望着那两道背影渐行渐远。阿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挨到他边上问道:“尊主,我们要不要……”
说着,他比划着脖颈处,做了一个“咔”的动作。
玄色袖下的指节收紧又缓缓松开,血色一点一点爬回指尖,宋默觑了他一眼,“他还有用。”
不取他性命,可不代表没有别的法子整他。
宋默忽而勾起唇角,“我记得……你前些年猎得的那只曼陀蛙,黏液还特意留着了?”
阿毛脸上浮起一丝困惑,鼻环跟着耸起的鼻子轻轻晃动:“是有这么个东西没错,可那黏液带毒,尊主您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宋默脸上笑意更深,似乎想到了极有意思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连带着胸腔也开始剧烈起伏。
“别急,阿毛,唤人给夫人他们送些茶水,可千万不能怠慢了我们的客人,知道了么?”
阿毛刚要点头应好,却不想下一秒尊主又变卦。
“罢了,你将东西送到后便退下。”宋默转着指尖的玄铁指环,“还是我亲自吩咐下去吧。”
……
寝殿内,温禾屏退了侍女,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她转身走向倚在窗边的印飞白,金锁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细碎的声响。
魔域没有四季,也不分昼夜,永远都是没有尽头的黑暗。殿内一直燃着烛火,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你喜欢这里吗?”印飞白望着窗外如墨浓郁的黑幕,突然没来由地问道。
“不喜欢啊。”
“想来也是。”印飞白懒懒转身,半个身子倚着窗,“谁能喜欢这种破地方。”
他的话里有着对魔域明显的不屑和蔑视,虽不知从何而来,但是温禾能感觉出来他身为魔族却很讨厌魔域。
“印飞白,”她也不想绕弯子了,直截了当开口,“你既然身为魔族,为何会与太虚宗主相识?又为何……甘愿为他驱使?”
“驱使?”
一轮红月正悬在头上,窗外的月色透过窗棂,在印飞白不曾带着面具的那半张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他张开手臂,抚过窗台上精细的雕纹,蓝紫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温禾,突然笑起来:
“我不听任何人差遣。再说了,谁规定魔族就不能与仙门修士往来?”
虽无此等规矩,但仙门众修士均是心照不宣地以与魔族相交为耻。
印飞白看到温禾脸上的神情,自是猜到她在想什么,忍不住嘲讽了两句:“修仙的条条框框一大堆,私下里哪个不是破戒杀生?要我说啊,你们修的不是道,是脸上那张皮。修的是道貌岸然的君子面。”
“……”
这没来由的怨气是冲着谁?对着她这么一个修仙废柴说这些,跟对牛弹琴有什么区别。
温禾哑然失笑,“那你的意思是……你和祁若衡算是好友?”
“不是。”印飞白摇摇头,“那老头?他可是个比我还要痴上三分的痴人。”
“痴人?”
“痴于求证天道,痴于勘破轮回。”
这是一个很笼统的概念。道法自然,修仙者一心向道的“道”有千百万种化身,而人人都有属于他们自己不同的“道”。
那么,祁若衡一心追逐的“道”又是什么?
温禾同每一个讨厌上学听老学究讲课的学渣一样,不懂什么道啊道的。在被选为天命之人之前,她只想管好自己的一日三餐还有一亩三分地,能吃饱穿暖就是世上最顶顶重要的事情。
至于道之我也。
太复杂,根本听不懂。
温禾收起笑脸,一脸严肃正经地问:“他求不求道,求什么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要寻的道,也正是我寻的道。我和他,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他既需要有人替他做那些见不得天光的事……我为何不趁手帮一帮他?”
听不懂啊,听不懂。
温禾深吸了一口气,捂着脑袋默默蹭到桌边坐下。
“印飞白,你到底想做什么?刺杀宋默的主力在我,但你应该清楚,我不可能再对他动手。所以,我们共同的任务算是失败了。我不知道祁若衡到底答应你了什么,但……”温禾顿了顿,眼神定定地落在他身上,“但你若是愿意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说不准我们可以帮你。你也不用就这么吊死在祁若衡这棵老树上嘛……这死老头看着就不靠谱。”
印飞白说为祁若衡做的那些事,是因为他们走在同一条道路上,那也就是说他们追求的是同一种东西。
“我想要……”印飞白抬手,掌心有千万缕黑红色的纹路自表皮浮现,如同有生命的藤蔓在皮肤下游走,“你给不了的。”
“……我给不了,总有人能给的。”
印飞白当然能听出来她说的那个人是谁,他忽得笑起来,点了许多下脑袋,竟当着她的面开始解外袍的系带。
“你干嘛……?”
“夫人。”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一名女婢手上端着茶盏,瞧见衣衫半解的印飞白,顿了顿又补了一声,“印公子。”
场面着实有些尴尬。
温禾一来担忧这女婢把看见的往外乱传,保准惹得某人误会。二来,印飞白这般突然行事,她的确也不知如何应对。
于是她赶忙唤那女婢进来,“是送茶水么?话说多了,我正好也口渴了,快进来!”
那女婢低眉顺眼地走进来,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茶盏底部与桌面相碰时,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叮”。她在二人面前各置一盏,提壶注水。碧绿茶汤注入杯中,腾起袅袅白雾。
印飞白正说得口干舌燥,口腔里的血沫都不曾吐干净,正愁没水漱口,这茶水送得及时,来得恰是时候。
他接过杯盏仰头饮尽,动作带着几分江湖气。
温禾也捧着茶盏,轻轻吹散热气,浅啜两口。
“方才说到何处了?”印飞白主动续上话头,“哦,反噬。你可知人与魔交合诞下的孩子,被称作什么?”
“杂种。”
所幸他也不指望她来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里的自嘲尖锐如刀,即便是扒开自己最深处的伤痕也无所谓。
“人族与魔族的混血,幼时就如同一个正常的孩童一般。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长大,总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他挽起衣袖,黑红相间的纹路在苍白的皮肤上狰狞蜿蜒,“这种魔纹会爬满我整具身体,每时每刻都能让我感觉到魔族的血脉在反噬我作为人的神智。”
他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话音渐颤,连牙关都在发抖。
“可我不想成魔,我想做人。”
印飞白的眼神从温禾脸上一直往上飘,飘到天上,飘到虚空,他不知在向谁祈求,或许是老天。
“但瞒不住,什么都瞒不住。迟早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看见我身上这些奇怪的纹路,我过的每一天都能感觉到自己脑子里有一只虫子在啃咬,在侵蚀。一点一点……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就会被啃食殆尽,彻底沦为一只怪物。”
“所以,我需要祁若衡。”他收回视线,蓝紫色的瞳孔里翻起复杂的情绪,“我需要他帮我找一具完美的躯壳,摆脱这令人恶心的血脉。”
“祁若衡帮我找过很多身体,但都不如他这具。”印飞白又看回温禾,眼睛里隐隐流露出几分渴望,“而且……你也很喜欢他,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竖耳兔头]
还是明后两天差不多一万四。
第124章 做局
“所以,祁若衡让我回溯到过去杀掉宋默,又让你随行……”温禾终于听懂了,“你们是想在他尚未入魔时取其性命,你好以魂体占据这具肉身?!”
根本就不是什么有心来帮忙,而是别有所图!
她跌坐回椅中,只觉浑身气力都在流失,寒意顺着脊骨往上爬。
……她上当了。
不,是全天下的人都上当,都被蒙在鼓里。
“是啊。”茶水已空,随行一旁的女婢见状适时上前又斟满了茶水,印飞白再次饮尽,唇角扯出苦涩的弧度,“可惜阴差阳错,他非但没有死,还成了魔尊。当真是竹篮打水。”
一场空。
“……”
上当受骗的感觉让温禾很不爽,连带着看印飞白这个人也多了几分厌烦。他是祁若衡的盟友,在此之前,她竟也天真地以为自己和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虽然祁若衡时不时拿她的师门胁迫她往前走,但她一直以为那死老头是也是为了拯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到头来,都不过是为了一己的私欲。
“祁若衡还让你做过多少事?”
“不多。”印飞白察觉到她的怒意,“但今日所言已足够。作为……朋友,我不愿你与祁若衡,或是与我,为敌。”
印飞白说完那番话,垂眸看向手中的茶盏。
他执杯的动作极慢,骨节分明的手指托着青瓷杯底,相差的温度让指尖在杯上留下浅淡的白印,缓缓将杯沿送至唇边,停顿了一息。
印飞白的脸色忽得古怪起来,他猛地将茶盏重重放回,寂静的寝殿里传来隐约的翻搅声。
“你怎么了?”温禾站起身就要往他那边走。
“你别过……”印飞白刚开口,一个更响亮的闷屁脱口而出。
殿内更寂静了。
温禾默默往后退,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印飞白整张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写满了对自己的难以置信。腹部似乎有只手紧抓着自己的肠胃反复搅动,他忍着疼痛,刚站直身子,又是一连串难以抑制的响动。
温禾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她转开视线,端起自己的那杯茶抿了一口,清冽甘甜,茶味浓厚。
她喝了一点事也没有。
“失礼……”印飞白紧蹙着眉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捂着肚子踉跄冲出殿门。紧张慌乱间,衣袍带翻了椅子。
“等等!”温禾突然想到了关键,“你知道茅房在哪吗!”
回应她的只有印飞白仓促离开时带起的一阵疾风。
“夫人,我去寻印公子。”
“嗯。”
温禾杏眼弯弯,缓缓放下茶盏,“宋默。”
正要退出去的“女婢”身形一僵,随后又好像无事发生似的就要走出去。
“还装?”
“哎……”从女子的身体里传出一声青年的叹息。
空气如水纹般波动起来。
女婢在顷刻间褪去了伪装,宋默转过身,脸上还残留着未散尽的得意。可对上温禾似笑非笑的眼神,那点得意又迅速化作了心虚。
“你生气了么?”他摸了摸鼻子,偷偷瞟着,少女一动不动地回盯着他,令他越发心虚,语气越发的弱了,“曼陀蛙的黏液没有毒……”
“没毒?没毒,人还这样了?”
“你放心,不是剧毒。”
宋默跟她玩起了文字游戏。曼陀蛙的黏液于魔族而言是不算剧毒,但若是碰上凡人,大约已经脱水而死了。
“只是跟吃坏东西差不多,过两天就好了。”
“……”
算了,比起印飞白做的那些事情,这种还只是小惩大诫。私心里,温禾觉得宋默做得很好,但她觉得不能直接表露出来,以防他又对印飞白做出点什么更过分的事情。
“你刚刚都听到了?”
“只听到了后半段。”宋默挑眉,“我要是再来晚一点,他都要脱完了是吧?”
“又不是我亲手扒的他衣服,是他自己突然要脱的,你吃什么飞醋……”
宋默轻哼了一声,表示不赞同:“那你也没有阻止他脱。”
“……那我下次早点阻止。”
“你还想有下次?!”宋默气得站起来,气得头脑发胀,气得火气上涌。
温禾眨眨眼,对他的大动肝火不以为意,嘿嘿笑道:“说着玩呢,谈正事,谈正事。”
宋默对她的反应暗自生着闷气,端起茶盏作势就要猛灌一口,忽得想起自己坐的正是印飞白先前的位置,端的又正是他的那杯茶,心情矛盾又复杂。
他将茶盏往边上重重一搁,眼不见为净,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竟不知道,我这具身体居然如此抢手。殷介想要,他也想要,干脆让他们自己分去得了。”
“毕竟是不死之躯嘛。”刚说出口时,少女且笑嘻嘻的,但想起他身上那些斑驳的伤痕,又突然笑不出来了,“你……过去可曾见过祁若衡?”
“嗯,见过。他天赋尚可,同期里算得上佼佼者。那年仙门大比,我夺魁首,他位列第三。”
“竟还有个第二?”温禾微微讶异,“我还以为你若是第一,他便该是第二了。”
不对,温禾忽然睁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祁若衡与你年岁相仿!?”
宋默坦然:“很奇怪么?那年祁若衡约莫二十八,长我几岁。”
“哦……”温禾悻悻坐下,她差点忘记了他和她之间横跨了百年,要是回到现世,他可不就是一百多岁的老头么。光看这张不会再有变化的脸,果然没有什么实际的感受。
“殷介伏诛后,不少栖云山弟子转投太虚宗门下。”宋默继续道,“而那一年,正好是祁若衡接任太虚宗主之位。”
“栖云山的弟子转投太虚宗?”
“嗯。栖云山有点天赋的弟子都被殷介‘吃’得所剩无几了,余下的多是平庸之辈,宗门日渐凋零。那些长老又无甚本事,掌门之位无人能担。恰好那时候,太虚宗声称愿接纳栖云山弟子,不少人便去了。”
“那这个时机还真是巧。”温禾眸色微沉。
宋默轻轻叩击着桌面,突然笑道:“可不正巧呢。我记得……单飞跃也去了太虚宗。”
提起那个从少年长成青年的旧识,他笑意敛去:“不过他在太虚宗似乎过得并不顺遂,还被派来行刺我。”
谁都知道,被派来刺杀魔尊的人都是有去无回,特意派他来的人心里怎么想的,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后来呢?”
“什么后来?”宋默出神想了片刻,“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请他喝了一壶茶就让阿毛送他出了魔域。至于后面他又如何,我不知晓。”
派他而来的人,不管是因为什么由头,只要任务是失败了的,那他就不应该再回到太虚宗。回去了,等待他的就是一死。不回去,那也许便在这大千世界里四处周游,做个潇洒散修。
“单师弟天赋不算差,待他尚且如此……看来太虚宗也并非表面那般慈悲。他们收容这么多栖云山弟子,必是另有所图。”
所以太虚宗图的是什么?
这答案,怕是只能从印飞白嘴里撬出来了。
想到此人,温禾猛地站起身来,急急就要往外去找他,“印飞白!他去了何处?别是让他趁机逃跑了!”
相比她的紧张,宋默看着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一缕魔气缠上门扉,“咔哒”一下就落了锁,随后他慢悠悠地跟着站起身来。
“阿毛跟着呢。况且那毒……够他受的,哪还有力气逃。”
他一步一步靠近,直到将她抵在门后才罢休。青年垂着眼,纤长的眼睫宛如蒲扇忽而就扇起风来,掌心不知何时偷偷溜进了她的后颈,指腹轻轻刮蹭着耳后软肉,像被猫尾巴扫过似的,温禾只觉得头皮一阵酥麻。
“你说……他们既然这般想要我的命,我们何不将计就计,随了他们的心意,倒也算是功德一件?”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话里带着玩笑的腔调,温禾却能感觉他说的是真的,“你有对策?”
“算有。”
宋默收回手,退开几步,烛火在他眼底跳跃,映出郑重的神色:“只是施行起来不易,需你帮我。”
温禾回望他的双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相似的火苗,“怎么帮?”
……
印飞白迷路了。
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疼得他额上脸上都冒冷汗。
但是!可恶!
这鬼地方为什么没有茅房!
他恨恨地捶向墙壁,力道震得虎口发麻。下一瞬,肩上被人拍了拍。转头便撞见一个硕大的牛鼻子正正怼在眼前,喷出的热气直扑面门。
“印兄,你在找啥呢?”
“……”印飞白认出来了,这不就是那个暴揍了自己一顿的那头牛吗!
他启齿难言,脸色涨得通红,一顿思想争斗之后,张开嘴滞涩道:“茅、茅……,我找……”
不等他说完,阿毛抖了抖牛耳,兴冲冲道:“茅房是不!诶呀,你早说,瞧瞧你这脸色都不对劲!”
阿毛热情地拽起他的胳膊,“来,你跟俺来!多大点事儿,别憋坏了!你可真害臊!不就是拉屎……”
话未说完,已将人半拖半拽地扯走。
一炷香后。
印飞白面色惨白如纸:“到、到了么?”
“还要些路。”阿毛笑呵呵安慰,“印兄,您再忍忍,马上到,马上到。”
又过了片刻。
印飞白忍无可忍地拽住这头四处乱转的牛:“究竟要去何处?”
“茅房呀。”阿毛一双黑眼睛忽闪忽闪,十分老实憨厚,“诶呀,阎罗殿的内殿我们进不去,只能委屈印兄您在外头解决了。马上就到了,忍忍,忍忍哈。”
印飞白见他也不似有心眼的,深吸了一口气,将疑虑放进肚子里,又惹得肚子一阵翻滚疼痛,嘴唇也白了几度。
“……走吧。”
半个时辰后。
阿毛鬼鬼祟祟地将人带到了“茅房”,顺便贴心周到地给客人送上了几张粗纸。
而印飞白望着眼前景象,陷入长久的沉默。
“……”
四面环风的旷野之中,唯有一道堪堪容人蹲踞的地缝。其下熔岩滚滚,热浪蒸腾,稍有不慎便会燎伤皮肉。手上是对方热心塞进来让他方便后用来洁净的粗纸,他欲言又止。
“诶,委屈印兄了。咱们这地方条件是简陋了一些,但还是别有一番滋味的。”阿毛锤了一把他的胳膊,语气诚挚,“俺给您守着,您别客气,就放心大胆的拉!拉得痛快!”
说罢,他转过身去走开了几步,还真是给足了面子和空间。
印飞白愣在原地,捏着那几张纸,腹中绞痛一阵紧过一阵。
心如死灰。
另一头,阿毛背对着那片风光独好的旷野,从怀里摸出本小册子。
牛蹄笨拙却灵活地夹起炭笔,不出片刻,册页上便跃出个栩栩如生的人影。
阿毛满意地抖了抖牛耳,鼻环叮当作响。
拿回去给尊主还有小禾看看,嘿嘿嘿嘿——
作者有话说:印飞白[化了]:我被做局了,谁为我发声?
阿毛[星星眼]:嘿嘿嘿嘿嘿嘿……俺画得可真好。
第125章 地牢
魔域的监牢是由天然形成的岩窟与坑洞组成,若是较为幸运一点的囚犯,或许有机会能够挤在稍微干燥的角落,避开污浊的水洼和炽热的地缝,不必忍受冰火交替的煎熬。
但浓重到几乎凝结成雾的血腥气,混合着皮肉腐烂的甜腻恶臭,还有类似硫磺的刺鼻气息,三者纠缠在一起,令人难以控制地扶墙反胃。更别说几近于无的幽暗光线是来源于嵌在岩壁上的几簇磷火,偶尔跳动时,照出那些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的暗褐色污迹。地面湿滑泥泞,踩上去是一种腐烂物与不明黏液混合的软烂质感。
温禾捂住口鼻,避开头顶悬着的挂着两三片干涸皮肉碎屑的刑具与锁链,找了个角落蜷缩。
不消一会,感受完自由与风的印飞白也被推搡着进来了。
他进来时脸上完全是一片茫然,但手被反扣在身后,脚上也被上了锁链,一步一行都受到了限制,也就无从反抗了。
印飞白在温禾的对面坐下,离得不远,对上她的眼神,一起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也……”印飞白喃喃。
他被丢进来不奇怪,可温禾为何在此?那魔头不是对她……怎舍得让她沦落此地?
“我……”温禾抬起头,张了张口又闭上,似有难言之隐。
印飞白懂她此刻的感受,因为他也有口难言。明明之前暴揍了他一顿的那头牛突然对他分外热情,可是热情过后又突然冷冰冰地将他一顿捆绑送进了此处。根本就是毫无理由地把人当做面团,就是一顿揉搓捏打。
他在来时的路上想了又想,又坐在这里想了又想,最后终于想明白了。
这一切都归罪于温如晦这个魔头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他为何也这般对你?”但印飞白还是很好奇她是因何而来。
温禾幽幽叹气:“因为送茶的女婢撞见了你和我。”
“我和你?”
“你在我面前宽衣解带,被她瞧见了,误会了。”温禾苦笑着,脸都皱成了一团,“女婢在他面前告了状,这不就一怒之下,把我送来这里跟你作伴了。”
理由成立,相当成立。
印飞白一听就觉得是那魔头能做出来的事情。他早就知道,那人就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药,阴晴不定,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意外。
他哼笑着骂了一句:“亏他会想,渣滓。”
温禾抱着膝盖不再言语,怔忡片刻,忽地将脸埋进臂弯。
少女纤瘦的肩膀开始颤抖,宛如一触就会飘走的蒲公英,脆弱可怜。
印飞白坐在她不远处都似乎感觉到了她的伤心,想着她如今一腔衷情错付,应当哭得很惨,于是出言安慰道:“你也莫要太伤怀,天涯何处无芳草……”
“……”
那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
“早日看清他是何等样人,死了这条心,反倒能得解脱。”
他真的是在认真地在安慰自己,温禾拼命压抑着自己不要笑得太放肆,憋得脸色都红成猪肝色,连眼泪都逼出了几滴,瞧着倒真有几分哭过的模样。
她埋着头,闷声对印飞白道:“……多谢。”
监牢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印飞白紧抿着唇,靠坐在坚硬冰冷的岩壁,抵着脊骨传来丝丝的疼。他向来不擅长应对旁人的眼泪,更遑论每次看见眼前的她时,心口总会有他过去从未有过的感受。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有人教他,也没有人告诉过他。
只是觉得她很特别。
他杀过不少人。那些人统一都曾耻笑过他那张残缺可怖的脸,而后又统一的在生死关头换了一副嘴脸,低眉顺眼、痛哭流涕,跪拜在他面前请求他大人有大量放他们一马。
大人有大量?
印飞白想着想着就笑出声来,当初又是谁骂他下三滥的小人?
你看啊,所有人都一样,一样的无耻卑鄙。
唯独她不一样。
“印飞白……你能不能过来……过来些?”
蜷缩在角落的少女突然抬起头来,泪痕未干,眼眶通红,连带着小巧的鼻头也红红的,葡萄大的眼睛直直望过来,望得印飞白心里一空,随后又迅速被什么东西长满了。
印飞白微微一怔。鬼使神差地,他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就起了身,一言不发地拖着沉重的锁链,挪到了她的身边,坐下。
然而还不待他坐稳,怀中就钻入了一片温香软玉。
温禾忽然侧过身,毫无征兆地,整个人轻轻依偎在了他怀里。
印飞白浑身上下突然不会动了,手脚不听使唤地垂落,像只木偶一切随她摆布,只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双手僵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少女温软的身体隔着单薄的衣料传来暖意,发间依稀是淡淡的、像是某种草木的微香,与这牢狱中污浊腥臭的气息格格不入。这份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他脑中一片空白,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你……”他喉间发紧,声音干涩,垂眸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和微微颤动的、沾着湿意的长睫。
还好没问出来。
印飞白偷偷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若是她回答了,他甚至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所幸怀中之人没说话,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肩窝,手臂环住了他的腰,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她的反应,不得不让印飞白心中感到一丝窃喜。
他从僵硬中回过神来。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不知为何,跳得有些失了章法。最终,他极其缓慢地、带着几分迟疑和生涩,抬起那只未被完全束缚的手臂,很轻、很轻地,落在了她的后背上。
他印飞白从来不是什么心善之人,与祁若衡同恶相助多年,若论罪行,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说不准,若有第十九层,也未可知。
但今日,他竟产生了一些冲动。
就像多年前,母亲还在他身边时,有一只可怜的弱小的雏鸟,被骤起的大雨淋湿了翅膀,又受了惊吓,瑟缩在屋子角落避雨。
母亲带着他,捧起了那只雏鸟,细心安抚,仔细照料。
时隔多年,他终于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平静。
从她的身上。
他成为了那只雏鸟。
“印飞白,”温禾开口说话了,“你明明可以直接杀了我,这样你就可以回到现世了,为什么你还是……要等我自己做决定?”
她的脸正正贴在那里,胸膛的热意最盛。
印飞白垂眼,能看到她柔顺的发顶,有一个小旋,像一块精巧的锁芯,可爱至极。
他思虑很久,回答得很谨慎:“因为……你是第一个不害怕我的人。”
“怕你,为何要怕你?”
少女不明所以,从他怀里突然茫然地抬起头来,又在瞬间恍然大悟,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伸手摘下了他覆面的面具。
面具刚离开的时候,他的保护色突然褪去,印飞白难以自控地合上了眼,羞耻与忐忑在胸腔里逐渐萌芽,他甚至有些不敢再睁开眼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他如此畏惧,畏惧第一次见面只是她恐惧之下的客套。
畏惧她其实与旁人根本并无不同。
而后他听到了她缓缓开口,如汩汩的清泉顺着清凉的圆石倾泻而下,抚平他那些难以言喻的焦灼。
“印飞白,我有没有说过……你很漂亮?”温禾抚上他被大火烧得坑坑洼洼的那半张脸,“就算是伤疤,也很漂亮,和别人不一样的漂亮。”
印飞白睁开了眼。
岩洞晦暗的光线下,其实他不大能看清周围的环境,因为她的靠近,那种恶心的腐臭味似乎都消失了。恰有一束光,正好落在了她的眉眼,温润又柔软的一颗剔透琉璃心。
“你说过的。”他的声音又干又哑,嘴唇张开的幅度极小,发出的声音也就小了。
“原来我说过啊。”温禾从他怀里退开,在自己的位置上坐正,“那我下回不说了,同样的话挺多了就没意思了。”
印飞白心里一凝,目光渐渐暗淡下去,“我喜欢。”
再说说吧。
再说给我听。
求求你。
他在心里如是说,但好可惜,她没能听到。
“你喜欢?”
她听到了。
温禾目光微微一顿,闪过一抹惊讶:“你喜欢我?”
“……”
黑暗之中,印飞白的脸“唰”得一下红到了耳根。
“我听错了吧。”温禾不自然地挪开眼,低声嘟囔。
在她说完之后,绯红爬上了青年的脸,好像被刷子刷上了一层粘稠的颜料。被看穿了心事之后又被否认,令他的每一粒毛孔都蒸发出了窘迫与难堪。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良久,他才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你没听错。”
“可我们才见过几面,认识也没多久……”
少女脸颊红扑扑的,头埋得很低,两只素手揪着裙摆不知在摆弄着什么。
他们见过几面?
两面?三面?相识统共也不过半个月。
印飞白就这么喜欢上她了?
搞笑呢吧!
“够了。”他忽然打断,声音喑哑,“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没关系。你就当……当不知道吧。”
若她未曾察觉,他便能一直以朋友的身份,安然留在她身边。
可她偏偏知道了。
印飞白深深垂下头,指节分明的五指缓缓覆上双眼。岩洞里的潮湿寒气顺着指缝渗入,却不及心头那点自厌的冷意。
他懊悔极了,为何自己就不能藏得再好一些?
应该再等等的,等到那人真的身死道消,等到她对他的那颗心、那些念想也都跟着死了。
或许到那时……
他还会有那么一线微渺的可乘之机。
第126章 混血
自印飞白说喜欢她只是他一人的事情,温禾果然没有再提起。
二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在魔域监牢里被关押了不知多少日。
他们一个是魔族,一个是南蛮玉雕成的人形,按理说是不知凡人的饥馑的,但此处许是有特别的结界或是阵法,反正温禾是被饿得前胸贴后背,到今日,连带着看印飞白都出现了重影。
“好饿……我想回家……”
暗无天日的关押无时无刻不在消磨人的意志。最初他们还会嫌弃这地上的脏污和浓烈的腥燥味道,日子久了,甚至连感官都麻木了。
少女瘫倒在地,如果不是她时不时眨动着眼睛,谁看了都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印飞白比她多几分耐力,却也到了强弩之末。他能忍受肚子里空荡的感觉,但忍受不了这种无望的日子。
角落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印飞白直觉敏锐地抓起来,递到都快要没力气喊饿的少女面前。
“吃吧。”
温禾循着他的手望去,
是老鼠。
“……”
虽然肚子很饿,但是她还没有饿到原因生吞老鼠的地步。
“你不喜欢这个?”印飞白低头看去,那只老鼠将自己养得很好,膘肥体壮,不知吃什么长大的,比正常的鼠类还要大上一圈。他有些舍不得放生,于是紧紧抓在手里。
老鼠在他手心里不断扑腾了片刻,大约是明白了自己今日要命丧当场,干脆全身松懈,直直地垂下来。
印飞白耳尖微动,又捕捉到另一处细响。
空着的手倏地探出,再收回时,已将新猎物递到温禾眼前。
是她曾见过的黑棕色甲壳虫,鞘翅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油腻的光。
“……”
温禾有些无奈。虽与祁若衡相交多年,印飞白身上魔族的习性终究更重些。
但她还是诚心道:“谢谢,你留着吧,我不吃……”
“他就这么放任你留在这里?一点都不管你?”
若是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印飞白还存着一丝“那人或许会来”的妄想。但是一连多日以来,他全都看在眼里,的的确确没有人再来管过她的生死。
温禾翻过身仰躺着,从喉咙里挤出很轻的一声“嗯”。
她忽然坐起来,眼睛里浮起一种近乎天真的恳求:“印飞白,你能不能掐死我?”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这样我们就都能回家了。”
毕竟让她自己动手,实在是太为难她了。
“算了。”她复又垂头丧气地跌倒回去,“回去了,祁若衡那老头也会想方设法威胁我,再让我开启回溯。一样的……没差别……”
“在哪等死不是死呢。”
印飞白缓缓站起身。他走到她身边蹲下,阴影将娇小的身躯整个笼罩。
“你若是真想就此结束,”他伸出手,指节停在距她颈侧寸许处,“我可以帮你。”
他语气微妙,蓝紫色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不只是这里。”他指尖微微收紧,虚虚做出扼住的动作,“我可以让祁若衡没办法再逼你行事。”
“你想要什么?”
她还记得他与祁若衡之间是利益之交,私以为他愿意为她做这些事,也出于利益。
印飞白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说完,他手指缓缓收紧,感觉到呼吸被扼制,温禾猛然惊醒,抓住他的胳膊,“等等……”
印飞白迅速松开手,“你后悔了?”
“不是。”温禾摇着头,顶着个乱七八糟的头发坐起来,“我还有事情想问问你。等我们都回到现世了,说不准就没机会见面了。”
“你问吧。”
“你之前说……你想要一具身体,不要魔族的,那宋默现在的身体,你用不上了是吗?”
“嗯。”
她问得小心翼翼:“那你是因为想要扼制那些魔纹,所以才想要一副人类的躯体吗?”
印飞白先是“嗯”道,继而又摇头说不是:“不单单是因为魔纹。”
还因为他的父亲。
“你阿娘是人族?”
“她是魔族。”
“你是……讨厌她?”
所以才这么痛恨自己身上流着魔族的血脉?
“我阿娘是对我最好的人,我为何会讨厌她?”
“那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身上流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血脉?”
印飞白侧目对上少女赤忱的眼神,被烫地缩回壳子里,他低声道:“我阿娘很漂亮,和人类女子不一样的那种……”
魔族向来民风淳朴开放,魔族女子热情又大胆。若说人族女子的美,是被礼教规矩细细雕琢过的玉像,莲步轻移,娉娉袅袅,总隔着一层雾似的端庄。那魔族女子的美,便是旷野上烧起来的晚霞。炽烈、张扬,不管不顾地铺满整片天空。过往的路人只要一将目光落在她们身上,魂魄便被那火光勾了去,心甘情愿跟着走。
他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也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因为他阿娘这样喜欢他。
他们像一对凡人夫妻那样正常生活。但是谎言就像是冰层的裂缝,只需要一点时机,就会被打破,坍塌。
而那个时机,恰恰就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印飞白。
最开始,父亲和阿娘都为他的降生而欣喜。他像个普通的孩童那样一直长到了八岁。
然后一天,他作为人族与魔族的混血,魔族的血脉终于显现了出来。
魔纹从心脉处蔓延,一开始面积很少,发现这个秘密的只有悉心照顾他的阿娘。到后来,魔纹不断蔓延,导致他不得不穿上更多的衣服去遮挡。即便是炎热的夏天,他也要在脖子上围上一块布巾,学堂里的同窗好奇,当着许多人的面扯下了那条布巾。
他成了异类,成了众矢之的。
他先是被孤立,后来闹得风言风语,所有人都说他生了怪病。学堂的孙先生很喜欢他这个勤勉的学生,但是奈何抵不住那些闲言碎语,亲自上门来将他劝退了。
至此,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父亲,终于知晓了妻儿的真实身份。
他愤怒地大叫,推翻了所有的东西,指责他的母亲为什么从来不告诉他,她竟然是个魔族!
印飞白站在不远处,木然地看着痛苦流泪的阿娘,只觉得奇怪。
明明是父亲从不过问,为何要怪阿娘?
而且他们是魔族又如何呢?难道魔族就不再是他的妻子与儿子了吗?
印飞白当时不明白,但在许多年后,他的阿娘早已变成一抔黄土,他的父亲新婚再娶,娶了一位与他阿娘截然不同的人类女子之后,他才突然明白到底是因何而起。
父亲曾经爱上的只是他想象中的阿娘。当一切遮羞布被扯下,暴露出原来的本色,他曾经爱的人就像是褪去了人皮,底下是青面獠牙的怪物。
魔族。
他以为他的妻子是一个与普通人类女子大相径庭的特殊存在。他为一个热情似火的美丽女子爱上自己而沾沾自喜。他从来喜欢的只是他想要的,而不是那个人本身。
如此自私,如此狭隘。
所以他想知道,如果有一日,他换上完完整整的人族身躯,父亲会作何反应?
他会后悔那年自己亲手放的那场火,烧死了他最爱的妻子和儿子吗?
他……会吗?
“是你父亲的错,是他有眼无珠。”温禾突然开口,声音轻灵,“错的还有那些因为族类不同就对其妄下断言的那些人。”
她伸出手,指尖虚虚点在他心口,衣衫层层掩盖之下,那里是魔纹最初生长蔓延的地方。
“魔族也好,人族也罢,这里跳着的,不都是颗会疼会热的心么?你和我,和我们,都是一样的,并无不同。”
指尖点染的地方好像绽开光彩陆离的光芒,被光照耀的地方暖融融的。
温禾望着他,眼底澄澈得像山涧初融的雪水,“你父亲既然认为爱的不是真正的她,那就是他的错。你为何要替他惋惜?”
角落里,岩壁上的磷火幽微地一跳。
“我没有。”
“你明明就有。”温禾收回手,抱膝而坐,“你这么执着于换一句皮囊,执着于让你父亲后悔,不就是用他的狭隘来惩罚自己么?”
印飞白募地心头一震,他愣愣抬眼,对上少女歪着头狡黠的眼光,笑吟吟的,像只聪明的狐狸,好像什么都知道。
“况且……你若真成了个规规矩矩的人族,哪还能随手就逮着这么肥的老鼠?”
印飞白怔怔看着她,良久,喉结滚动了一下。
“……歪理。”
说完,他垂眼,跟着她一起低低笑起来。那笑意很浅,却像破冰的初阳,将他眉间积年的阴郁化开了些。
“明明就很有道理嘛。”
温禾陪他嘿嘿傻乐了一会儿,见他脸上那股自厌的神色淡了不少,知他心结应当产生了动摇,随即乘胜追击道:“说真的,你总说……我们是朋友。那作为朋友,我不希望你跟着祁若衡在这条路上走到黑。我虽不知道他让你做了哪些事,但我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鸡鸣村那次,你已经错了一回。别再错下去了,好不好?”
印飞白却不说话,兀自拉下袖子遮住手上的魔纹。
温禾瞥见了他悄悄的动作,心下了然。她索性坐直身子,语气认真起来:“我说了这么多,你若是还想要一具人类的身躯,想要体验不一样的人生,那我陪你想办法。你看我这死去活来这么多次,每次都是新身体,我肯定比祁若衡有经验啊!”
她说着说着,带着点赌气似的嘟囔道:“你信他还不如信我呢。”
牢狱里重归寂静,只余远处滴水声。
就在温禾以为劝不动了的时候,印飞白忽然开口:“你不是想知道祁若衡到底在谋划什么吗?”
“我可以告诉你,也可以告诉他。”——
作者有话说:[吃瓜]还有一章,我去……
第127章 除魔
“告诉谁?”温禾满脸疑惑。
印飞白轻轻笑了一下,指着不远处的角落,“他啊。”
温禾循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那里一片虚空,只有陡峭的岩壁以及微微跳动的磷火。
“什么也没有啊。”她眉头蹙的更紧。
“偷听了这么久,还不肯现身么?”印飞白依旧对着那片黑暗自顾自地说话。
话音落下的刹那,那处阴影骤然扭曲。
黑暗如墨汁般从岩壁表面剥离、凝聚,缓缓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玄色衣袍自虚空中浮现,袍角无风自动。宋默从阴影里一步踏出,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臭得明显。
相较于偷听者的阴郁,被偷听的印飞白反倒唇角微扬。他握拳抵唇轻咳两声,笑意从指缝间漏出来。
“这段日子,你怕是不太好受吧?”他问得是宋默,“看着她一步步走近我,听我说过往事,甚至说要与我一同归去,这滋味是不是很熟悉?”
宋默眼睛微眯,宛如蛇瞳竖成一条细缝,紧紧盯着他,眉眼间黑压压的透着阴沉,极具压迫力,一言不发地缓步朝他们走来。
将要走到温禾眼前的时候,他突然又调转了方向,转向印飞白,抬手。
“宋默!”温禾紧张地叫了一声。
宋默垂袖,侧首看了她一眼,转而背对印飞白:“你既然想要一具人身,放着祁若衡这个现成的不要,非要兜个圈子来捡我的,岂不是浪费时间?”
“我把祁若衡杀了,谁替我施回魂之术?”
印飞白懒懒抬眼,两人目光在空中胶着,暗暗较着劲。
宋默呵呵笑道:“我啊。回魂禁术唯紫净真君通晓,我乃他昔日亲传,你觉得……祁若衡对回魂禁术又能知道几分?”
道理确是这么个道理。
殷介当年凭回魂禁术名震一方,却将此术守得极严。印飞白曾疑心祁若衡如何习得,可见对方当着他的面复活一只野兔后,便未再深究。如今细想,确存疑窦。
宋默观他神色,已然成竹在胸:“如何?考虑好了么?将你的盟友从祁若衡换成我们。”
印飞白闻言,侧目看向温禾。静默片刻,目光又落回宋默身上:“可以。”
他顿了顿,“不过——是看在她的面子上。”
……
宋默气得快炸了。
特别是看到他们二人准备回到现世,她主动拉起印飞白的手要找个地方麻烦他动手杀她,还不让自己看到的的时候。
胸腔急剧起伏,他像只蓄满毒刺的河豚,浑身的戾气几乎要破体而出。对上某人若有若无的得意眼神,更是火冒三丈。
温禾看得见他脸上的神情,然事态紧急,不是这种被儿女情长冲昏头脑的时候,她只是匆匆上前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飞快提醒:“注意时间。”
而后就躲进寝殿里,又对印飞白叮嘱:“你回去后务必坐实了,莫让祁若衡起疑。”
不然届时出了纰漏,功亏一篑,他们俩就都得死。
印飞白颔首,抬手间掌心涌出浓稠黑雾,顷刻将温禾整个人吞没。
“到时候见。”
“嗯。”
话音方落,黑雾中传来躯体被撕裂的细响。待雾气散尽,地面唯余一袭空荡荡的女子衣袍,人已杳然无踪。
……
光。
是和魔域完全不同的光。
和煦、温软,带着橘色的暖意。鼻尖萦绕着令人安心的淡香,似有若无,像春日落下的梨花瓣。有人在耳边低语,声音又轻又密,听不真切。
那香气似乎来自床畔的女子。她轻轻叹了一声,语气里缠着化不开的忧悒:“都快要整整六年了……小禾还能醒来吗?”
脚步声靠近,有男子走到女子身侧,温柔地揽住她的肩。女子顺势偎进他怀中。
触觉、嗅觉、听觉……五感如退潮后重新涌上的浪,迅速归位。温禾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怔怔望着头顶熟悉的帐幔。
她回来了。
时隔六年,她终于——
回来了!!!
“师妹!”
阮钰察觉到身侧动静,从蒋恒明怀中倏然回头。待看清床上那人睁开的眼眸,她先是愣住,随即满脸惊喜地将人从榻上拉起,紧紧拥入怀中。
蒋恒明亦是眼眶泛红,上前两步立在床畔,喉结动了动,眸中隐隐泪光闪动。
他抹了一把,低声喃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发现还是少了一人,蒋恒明问道:“青时呢?他还是没有跟着你一起回来吗?”
温禾从师姐的怀里钻出半个脑袋,下巴虚虚靠在她的肩上,“三师兄他不愿随我回来,但他说之后会来找我们的。”
但是什么时候会回来找他们……林青时一概没说。温禾不想让两位师兄师姐跟着担心,便隐去了林青时留在那里的真正原因,只道他还有自己的事情没有处理完。
没想到蒋恒明心细如发,闻言叹了一句:“你们都吃苦了。”
两位师弟师妹在山门内,向来都是娇生惯养着的。花草谷的门规不严,他们俩素来行事我行我素,但这一朝一夕,脱离了师门的庇佑,一路上吃的苦,可想而知。
“师兄,师父她醒了吗?”
上一次她回来,叶不归还在昏迷,如今六年过去,总该也醒了吧?
温禾正这样想着,却见蒋恒明沉默不语,她将目光转向阮钰,对方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这些年我们也没见到师父。太虚宗主说师父伤势太重,被送入太虚秘境疗养,至今还未出来。”
“至今未出?”温禾眉头紧紧皱起,隐约觉得事情不简单,“都六年过去了……什么伤要疗养六年?”
她恍然想起什么,“那岂非你们这六年也从未出去过?”
面对她的勃然大怒,阮钰看着就平静许多,反而温声劝她莫要激动。
“我们出不去,未必是坏事。你不知如今外面早已天下大乱,魔族四处进军,这天下,眼看就要尽归温如晦所有了。”
听到宋默的名头,温禾蓦地眉心一跳。
她争取极尽淡然地将这番托词说出:“我已经把三样神物制成的匕刃插进了温如晦的心口。”
“你得手了?”蒋恒明与阮钰异口同声,难掩惊愕。
温禾摸摸鼻头:“……应该是吧。”
如果只是需要她捅温如晦一刀的话,那怎么不算是成功呢?
祁若衡那边得知消息的速度快得惊人。许是此事关系重大,连守在门口的看守也顾不得监视之责,一听闻温如晦重伤,当即跃上佩剑,御风而去。
不多时,太虚宗便派人前来,请温禾三人前往议事厅一叙。
甫一入厅,祁若衡便迎了上来。他极热络地揽住蒋恒明的肩,宛如重逢久别的至亲手足,又亲自引温禾与阮钰入座,神色间尽是春风拂面般的笑意。
“可算是将你们盼来了。先前就想请你们来,实在是老夫事多,抽不开身。”他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温禾脸上,话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温道友此行所为,我已尽数知晓。当真是惊心动魄,亦令我太虚宗上下敬佩。”
说罢抬手示意侍者奉茶。青玉盏中茶烟袅袅,清香漫开,他却仍站着,语气愈发恳切:“这些年委屈几位在此山中静修,实是局势所迫,不得已为之。如今温道友一举重创魔尊,天下必为之震动。我等正道宗门,也该有所行动了。”
厅内还坐着些生面孔,想是闻讯匆匆赶来的各宗门修士。听得祁若衡这番话,众人皆是精神一振,眼中燃起许久未见的锐光,有人甚至不禁抚掌低喝:“好!祁宗主所言极是!”
满座激昂之间,唯有温禾静静抬眼,望向主位上的祁若衡。
她心底轻轻一动。
这些年过去,祁若衡不但未显半分沧桑,眉目间反倒更添几分清朗风采,竟比六年前初见时,还要显得年轻些。
这人是不会老的么?还能逆生长?
温禾唇角微扬,将手中的茶盏轻轻往前一送,“祁宗主是我们众人的……主心骨?我们自然都听从祁宗主的安排。如今魔头既受重创,想来不日便会有温如晦重伤难愈的消息传出,不知祁宗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祁若衡目光温润,徐徐扫过在场每一张脸,方才缓缓开口:“温道友所言,正是破局关键。”
他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温如晦重伤,魔军必乱。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当务之急,是把握时机,将其连根拔起。”
言罢他起身而立,衣袖拂过案沿,望向厅中诸人:“我已传讯各宗,三日后于凌剑台共商除魔大计。”
此言一出,满堂肃然。众人皆凝神颔首,竟无一人出言异议。除魔卫道,本就是天下正道共愿;而今魔尊受创、太虚宗振臂一呼,更无人愿错失这千载良机。
“除魔?”温禾轻不可闻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她眼睫微垂,陷入沉思之中,厅内激昂的议论仿佛被一层薄雾隔开,听不清楚。
阮钰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悄然贴近,低声问道:“有何不对?”
温禾倏然抬眼,唇边已漾开一抹浅笑,“倒也没什么不妥。”她语气松快起来,“祁宗主说得在理,正该如此。我举双手赞成。”
后半句话她说得清亮,厅中不少人都听见了。上座的祁若衡闻言,眼中笑意更深,朝她微微颔首,神色间尽是赞许。
厅中计议既定,众人陆续散去。祁若衡却独独留住了温禾三人,言辞恳切地邀请他们三日后同赴凌剑台之会。
祁若衡望向温禾,眼中尽是期许:“如此盛会,又事关天下正道,若诸位能到场,必令各宗信心倍增。”
温禾嫣然一笑,应得干脆:“宗主相邀,晚辈岂敢推辞。这般慷慨激昂之事,我自然不愿错过。”
“只是……”她话音稍顿,笑意微敛,“不知……家师如今身体可好?何时方能出关?”
祁若衡抚袖笑道:“温小友放心,叶谷主伤势已大为好转,日前秘境中亦有讯息传来。若是顺利,三日后凌剑台之会,你们师徒四人或可重逢。”
“果真?”三人眼眸俱是一亮,随即垂首一礼,“那便多谢祁宗主了。”
回居所的路上,月色漫过石阶。温禾忽然停下脚步,看向身侧两人。
“三日后,”她将声音压得极低,“师兄师姐,你们装病勿出。我一人前去即可。”
蒋恒明与阮钰俱是一怔,看见她凝重的神色,继而缓缓点头——
作者有话说:[狗头]终于!!!
第128章 前兆
温禾趴卧在床上好一会儿,感觉到体内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将她的四肢百骸都灼烧起来,很疼,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奇异的舒畅。就像是被烫到后又有人破了一盆凉水降火,丝丝麻麻的疼,但让她很清醒。
她翻了个身,盯着帐顶眨了眨眼。
……也是。
都在这张床上躺了快七年了,如今睡不着好像也挺正常?这么一想,她干脆破天荒地盘腿坐了起来,试着调息打坐。
这一坐,竟然直接坐到了卯时。
天色破晓,温禾睁开眼,只觉得头脑从未如此清醒过,她试着动了动耳朵,远远就听到了大师兄和二师姐在外的交谈声。
才过卯时,师兄师姐未免有些太过勤勉了吧?
温禾晃了晃脑袋,随手披了件外衫就推门出去,只见偌大的庭院中央,那棵号称快有千年的神木光秃秃的,树干焦黑中透着些许暗红,好像被雷劈过。但昨夜,她似乎并未听到雷声雨声啊?
阮钰和蒋恒明正低头收拾满地的枯枝残叶,低声商量着该怎么向太虚宗解释这棵树就这么“没了”。
温禾背着手满脸疑惑地凑过去:“师兄,师姐。昨夜打闷雷了?”
“什么闷雷?”阮钰头仅仅抬了一下,又低回去清扫地上的落叶,语气淡淡,像是说件寻常事,“是大师兄引来的天雷。”
“天雷!?”温禾睁圆了眼睛,结结巴巴,“大、大师兄,破、破境了?”
阮钰好似见怪不怪,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又去扫她的地。
倒是主人公有些脸红,蒋恒明害羞地挠了挠头:“昨晚没吵到你吧?我设了结界,没想到这回天雷这么凶,不小心把树也劈焦了……”
“……”温禾有点想哭。
她单单知道大师兄天赋是他们四人中最好的,可没想到能高到这种地步。六年前下山时蒋恒明才破境一次,常人需耗费数十年甚至一生的境界,到他这里竟像吃饭喝水般简单!
推己及人。温禾想到自己躺了六年多,如今也是二十有三了,修为却还在原地打转,便觉得有股气憋闷在心头,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
好恨……讨厌你们这些不讲道理没有边界的天才。
蒋恒明眼尖,瞧出了师妹脸上的丧气,有心要哄哄,跟在温禾屁股后头安慰:“再再过几年你定能进益的,只是这几年耽搁了,小师妹……”
温禾已然听不见,垂头丧脑地蔫蔫将手按上那棵被雷击后的枯树,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咔……咔咔……”
从哪里冒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距离很近。温禾蹙起眉头,难道是这棵树要裂开了?她紧急收回力,好奇地摸着树干绕了一圈,只见焦枯的树皮之下,一点嫩绿竟从漆黑裂缝中钻了出来,颤巍巍地,在晨光里舒展开一片新叶。
枯木逢春。
而后愈来愈多的枝桠嫩芽破皮而出。
温禾退后几步,若有所思道:“好像……不用和太虚宗的人解释了。师兄你的丹道还有这种效果?”
蒋恒明看上去亦是一头雾水。
“我不知道啊。”
就在二人都对这枯木生春的景象怔然不解之时,院门外突然传来板正规律的脚步声。
原是送早膳的太虚宗弟子端着食案走了进来。他将碗碟在石桌上一一摆开,却未像往常那样行礼退下,而是一声不吭地直挺挺立在桌边,一动不动。
温禾分了个眼神过去,只见那女子低垂着头,眼神空洞洞的,黑得有些不寻常。她心下生疑,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悄然掐诀,凝起一丝灵力。
那弟子突地抬起了脸。
一张口,娇娇的美人发出的竟是个低哑的男人声音。
“温禾。”
“……印飞白?”
“是我。”女子僵硬着脸,既不与她对视,又不看向哪里,唯有一张嘴在动,“分了一缕心神附在这弟子身上,隔空操控太过费力。有事需你相助,我长话短说,你且少问。”
“其实我也没打算问。”温禾从盘中捏起一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啃了一口。
“替我找一个人。他在此局中,或许有些用处。”
“哦?”温禾松开馒头,“说说看,我要去哪儿找这个人?”
……
印飞白替祁若衡做过很多腌臜事,但你要问他做过具体哪一桩哪一件,那他是一件都记不清了。
因为,真的是实在太多了,就像人吃过千百顿饭,谁又会刻意记住某天吃了哪道菜?那些来来去去大同小异的恶行,他从不会费心去记。
但若是要问他曾经有没有做过一些好事,那他可以掰着指头跟你仔细讲讲,如数家珍。
此刻,印飞白正站在后山禁地,仰头望着悬在半空的那口巨大鼎炉。
几十年前的往事浮上心头。那时祁若衡刚坐上太虚宗主之位不久,根基未稳,明里暗里的不服者众多,身边又无可信之人,到最后,竟需堂堂宗主亲自下场“清扫”。正因如此,祁若衡行事极为谨慎,目标往往“在精不在多”。那次选中的是一户姓桓的人家,五口人:一对夫妻,两个儿子,一个幺女。桓父曾是道门修士,修为不高,还俗后安居小户,处理起来倒也“方便”。
他与祁若衡联手,将桓家杀得只剩一人。
那少年躲在水缸里屏住呼吸才逃过了一劫。
印飞白听到了动静,却替他遮掩了过去。他至今不明白自己那日为何要这般做,也许是想看看这少年会不会满怀仇恨着长大,然后在某一天出现在祁若衡面前,说要替他全家报仇。
印飞白确实有点想看看,那时候祁若衡脸上会是何种表情。
遍寻不着活口,祁若衡心下烦躁,面上却不露分毫。他一贯能在人前绷住脾气,只吩咐印飞白将人找出带回太虚宗,说罢便带着四个死人翩然离去。
作为彼时的盟友,印飞白还是很值得托付的。他将那少年从水缸里拎出来,对上那双盛满惊恐与痛恨的眼睛,突然笑了。
“你都看见了。我也只是个听命行事的。真正杀你全家的——是太虚宗主祁若衡。”
那少年怔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咬牙愤恨地啐骂了他一句:“走狗。”
“嗯。”
骂他的人可多了,你小子且排队去吧。印飞白心里如是想着,松开手,笑着问:“想报仇吗?”
少年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死死瞪着他,浅棕色的瞳孔里滋生出无垠的怒火。
“想,我就带你进太虚宗。蛰伏多年,说不定……你真有机会。”
“你为什么帮我?”
“看戏。”
那少年深吸一口气,从水中刚出来的身体因为愤怒在持续发抖,他抿唇又松开。
“……想。”
想报仇,几十年来,他日日夜夜,无时无刻,连做梦都在想。
“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
现实与记忆重叠,那少年好像又站在了他眼前,目光坚定,一如燎原之火。
“桓原。”
……
说来也巧,桓原正是今年刚晋升的内门弟子。温禾只随意问了几人,便打听到了他的住处,并未费什么周折。
只是……这找到的人好像和印飞白说的那个人有些出入?
印飞白偏说那少年一双浅瞳,发色也偏浅,都是柔和的淡棕色调子。温禾看着眼前端方俊朗的中年人,感觉他也没说错。
只是彼时少年非少年了。
时光荏苒,桓原已经是个年过四十的中年男人了,就连鬓角也生出了几缕斑白,岁月到底还是在人身上留下了痕迹。反倒是像祁若衡那般越活越过去的才是违背自然规律的。
“桓原?”
“温姑娘。”中年人抢先她一步朝温禾俯身作揖,姿态端方,“我知你因何而来,我亦如是。经年过去,此仇未报,难消我心头之恨。还望温姑娘替我寻个由头,潜入那三日后的凌剑台上,报仇雪恨。”
太虚宗内门弟子皆配有独院,桓原这小院清寂得很,平素少与人往来,正适合密谈。
温禾看了他一眼,“你应该知道此事难成吧?”
以桓原的年纪才入内门,天赋显然不算出众,能走到今日,多半是靠苦修硬熬。可有些门槛,并非勤勉就能跨越。根骨所限,此生怕是难有更大的进境了。
“我知道,我不是修行的料子,就连这内门身份,也承了印先生的情。”年岁上来,桓原眼尾的褶子又添了几条,他笑得有些含蓄,“但我想试试,就算死了也没关系。我本来就该在几十年前跟着家人一起死了,这些年都是我偷来的。”
他说得很轻巧,年少时的痛恨随着年月并非消散了,而是慢慢地沉淀,最后变成一块光滑的鹅卵石,沉静在心河边。
温禾沉默了好一会,就在桓原以为她会拒绝自己的时候,只听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我会去找祁若衡让他同意你随我们一起去凌剑台的。但是,”她顿了顿,“我不希望你死。当然,有我们在,你也不会死的。你的命还长,可不是你一个人的命,是有五个人的分量,得好好留着。”
闻言,桓原愣了愣,倏然笑道:“多谢。”——
作者有话说:[抱抱]后面的等我睡醒修修文一次性放出来。
我去!一直在拖延!这个大结局!实在是太想写好了,就不敢写……(紧张ing)
第129章 终章(上)
凌剑台大会在即,祁若衡特意提前告知印飞白不要离开后山禁地,待他去去就回,务必要收回这大鼎之中将要炼化的东西。这些事并非印飞白第一回做了,大部分时候他不是在外替祁若衡到处跑动就是在这里守着这口锅。
这般想来,别人骂他走狗,似乎也合情合理。
印飞白懒洋洋地弹了弹指尖,漫不经心叫住正要离去的祁若衡:“温如晦已经死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换身体?”
已走出几步的男子顿住,却未回头,“温如晦的尸身尚未寻到,我会再加派人手。”
“只要找到他的身体就可以了,是么?”
祁若衡未再应答,身影渐次没入林径深处。
三日后,凌剑台,夜宴华曲。
凌剑台坐落于群山之巅,终年覆雪,皑皑如银。峰高错落,四面均为悬崖峭壁,非凡人能及之地。
又因常年极寒,与天相接,因而人迹罕至。最重要的是,凌剑台曾是千年前仙魔大战的终点。
高台辽阔,地面并非寻常石土,而是坚冰与冻岩交错凝结的玄黑色质地,寒光凛凛。数十柄巨剑自冰岩深处破土而出,剑身巍峨如碑,高者几近十丈,直指天穹。霜雪覆其脊,冰凌垂其锋,矗立在呼啸的山风中。
原是肃杀沉寂之地,如今却是薄雾缱绻,仙气缭绕,玉石阶琉璃瓦,水袖歌舞。
祁若衡位于席中主位,身披月白裘皮大氅,静坐于案前,双手轻轻拍打着桌面,嘴角微微上扬,眉目间尽是春风得意之色。在他身侧落座的,正是近日因诛杀魔尊而声名鹊起的温禾。
温禾一袭水蓝色衣裙,这几日她总觉体内燥热,凌剑台终年不化的积雪与刺骨寒风,于她反倒成了舒爽的慰藉。
几片雪花悄然飘落,坠入她面前玉杯的清酒之中,漾开浅浅涟漪。
祁若衡朝温禾举起玉杯,祝酒道:“此番老夫仍要多说一句,诛魔大业得成,全仗温小友鼎力相助。这杯,敬你。”
温禾亦举杯起身,并未多言,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姿态从容。
今日受邀而来的大多都是大门大派的宗主或门下长老弟子,多年来又一向唯祁若衡马首是瞻。于是见此情形,纷纷离座举杯,朝着上首二人遥遥祝贺。一时间玉盏相映,觥筹交错,雪光与酒色交融,敬贺之声此起彼伏,在这寂寥千年的高台之上,竟显现出几分难得的喧腾暖意。
温禾垂眸看着空杯底那点残酒,耳边是纷纷攘攘的祝词,感觉脑袋晕沉沉的,好似要化开了。
“温小友,你那两位同门,今日怎未一同前来?”
“哦……”温禾懒懒抬眸瞥他一眼,又扶额垂首,“师姐昨夜忽感不适,师兄与她素来亲近,便留下照应了。”
祁若衡似是微觉惋惜:“原是如此。老夫本以为今日能见得你们师徒重逢,那场面定然动人。”
“师父?”温禾倏然抬眼,醉意顿消,“我师父来了?”
她骤然坐直身子,目光急急扫向四周。
祁若衡唇边噙着一抹笑,看着遥远的灰白的天际:“估摸着时间快到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远方天际传来一声清越悠长的剑鸣。
一道素白身影踏剑而来,衣袂拂过漫天飞雪,似孤鹤穿云,转眼已至凌剑台上空。来人身形瘦长有力,长发未束,随风散在肩后,面容却如冰雪琢成,眉目间凝着久病初愈的苍白,看人看物俱是随心一瞥,透着散漫的劲儿。
她并未落向主座,而是径直朝着温禾所在之处翩然降下。
雪白的靴尖轻点地面,未激起半分尘埃。四周倏然一静,连风声都仿佛凝滞了。
叶不归站定了,目光静静落在温禾脸上,看了许久,久到温禾几乎要屏住呼吸,才轻轻开口,嗓音微哑,却字字清晰:
“小徒儿。”
只三个字。
温禾浑身一颤,手中玉杯“叮”一声落在案上。她猛地站起身,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眼眶却先红了。
六年。
整整六年。
师父看了她这么久,肯定是变化太大,认不出来她了。但她明明觉得,她们仿佛昨日才分别,今日便归来了,怎么会过去了这么久?
叶不归伸出手,冰凉指尖轻轻触了触温禾的眼角,拂去那将落未落的湿意。动作很轻,像拂去一片雪花。
“长高了。”她低声说,唇角极浅地弯了一下,“也瘦了。”
温禾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那只手,握得紧紧的,仿佛怕一松开,眼前人就会如幻影般消散。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闷在喉咙里:“师父……您终于醒了。”
“嗯。”叶不归任由她攥着,目光转向主座上的祁若衡,“多亏祁宗主悉心照料。”
祁若衡却已起身,含笑拱手:“叶谷主痊愈,实乃今日幸事一件。今日盛会,又添一重喜色。”
满座修士此时方如梦初醒,纷纷起身见礼。叶不归只略一颔首,便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温禾:“你师兄师姐呢?”
温禾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高声答道:“师姐身子不适,师兄陪着。”
叶不归静静看了她片刻,未再多问,只道:“既如此,会后便回去吧。”
她说完,竟不再理会满座宾客,径自在温禾身侧的空位坐下,拂袖为自己斟了杯酒。姿态淡然,仿佛这喧嚣高台、满座宾朋,皆与己无关。
祁若衡只热切招待了片刻,便含笑起身,轻击双掌。
清脆的掌声并不响亮,却带着沉厚的灵力,瞬间压过了场中热闹的高声笑语。
在座之人的目光齐齐汇聚于他一人身上。
“诸位道友,”祁若衡广袖轻拂,声音温润,却顺着灵力传遍凌剑台每个角落,“今日群贤毕至,然欢宴虽好,却非我等齐聚在此的本意。”
他缓步走向中央的台心,立于数柄巨剑之间。风雪卷起他月白氅衣,身后是铅色的千年剑冢,暗含沉默的威仪。
“魔头温如晦既已伏诛,诚为天下之大庆。然,”他话音微顿,目光扫过全场,“魔族盘踞北境多年,根基未损,爪牙尚存。近日探报,魔族虽暂退边界,却仍旧蠢蠢欲动,随时准备重整旗鼓,又常劫掠生灵以充血食。”
席间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祁若衡神色渐渐严肃,声音也愈发沉稳有力:“今日温小友再次,叶谷主亦康复归来,此乃天意在我!”
“正道再兴!魔劫当平!”
他向前一步,袖中手指轻点,一道灵光自指尖绽出,在空中化为一幅巨大的北境山川舆图。
其中有几处标记猩红刺眼,被特意标注上。
“幽骸山地处冥川之畔,易守难攻,却也是魔族在北境最大的根基。若拔除此地,北境魔众将如无根之木。”他指尖点向图中一处血红标记,声音陡然激昂,“祁某不才,愿请命为首,集各宗精锐,三日后兵发幽骸山,直捣魔巢!”
席间响起错杂的小声交谈。
温禾也扭头看了一眼师父,叶不归神色淡淡,只顾着自己喝酒,见她看过来,还扬了扬酒杯,赞叹了一句:“真是好酒,勉强能跟咱们花草谷的比比。”
就算温如晦已死,但各仙宗当鹌鹑久了,只会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伸脖子讨食吃,早就忘了千年前剑指魔族的畅快淋漓。
祁若衡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响应,他环视众人,语气转为深痛悲切,紧拧着眉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诸位!你我修道,所求为何?是独善其身,闭门长生,还是见苍生罹难而挺身执剑?千年前凌剑台之盟,正道先辈再次歃血为誓,共诛邪魔。今日风雪犹在,剑冢犹存,难道我辈血性,反不如前人?”
话音落下,满场静默,唯有风雪呜咽。
不得不承认,祁若衡的话语的确有煽动人心的力量。若不是因为知道他的真面目,就连温禾坐着听了几句,也差点被鼓动到了。
忽然,一位身着赤色衣袍的老者拍案而起,酒壶受了震荡在瞬间爆裂开来,惊醒了一干人等。
“祁宗主所言极是!我离火宗愿为前锋!”
有了离火宗开头,之后的宗门也跟着附和表忠心。
“凌霄阁亦是!”
“也算我碧波城一份力!”
应和之声渐次响起,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祁若衡立于台心,微微含笑,待声浪稍稍平和,方拱手朗声道:“既然如此,便请各宗宴后即刻清点弟子,整备法器。三日后,于北境天机关会盟。剑指幽骸,扫平魔族!”
“剑指幽骸,扫平魔族!”
呼声如潮,在雪谷中激起一波又一波。
就在群情激昂、呼声未落之际,温禾忽然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玉杯。
杯底与石案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叮”。这声音不大,却因着她起身的动作,引起了周围几人的侧目。
祁若衡也关注到了,停下与旁人的交谈,含笑望来:“温小友,可是酒食不合口味?”
席间仅有温禾一人站立,水蓝色的衣袂被寒风微微拂动。她抬起头,脸上漾开一抹清浅的笑:“祁宗主如今定下此等宏图大志,又蒙各宗道友的鼎力支持,实在是可喜可贺。”
她顿了顿,在众人的注视中继续道:“既然如此,晚辈也有一份薄礼,想献与祁宗主,权当庆贺。”
祁若衡眼中略过一丝讶异:“哦?温小友真是有心了。不知是何礼物,且拿出来让老夫瞧瞧。”
“怎会是‘物’呢?”温禾摇头,唇角弧度略深,“这礼物是个人。既是人,便该用‘请’的。”
祁若衡眉梢微挑,从善如流地改口:“是老夫失言了。那便……请上来吧。”
温禾笑了笑,没再说话,只侧身朝台下某处轻轻颔首。
众人循着她的目光随之望去。
只见一道挺拔身影自台下阶梯缓缓走来。那人穿着太虚宗内门弟子的寻常青袍,鬓角已染上霜色,步履却沉稳端正。他走上高台,风雪扑打再他的肩头,他却浑然未觉,一双眼睛径直望向主座上的祁若衡。
从他来到这凌剑台上,眼里便只剩下祁若衡一人,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
祁若衡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随后几缕疑惑浮上他的眉心。
那弟子在台心站定,朝着祁若衡躬身一礼,声音平直冷静:“内门弟子桓原,拜见宗主。”
满座众人放下酒杯,停了欢歌笑舞,一片寂然。
许多人不明所以,只道是个寻常弟子。有些个直觉敏锐的,神色微微一动,目光在桓原与祁若衡之间悄悄逡巡着,试图看出个所以然来。
难不成是祁若衡在外流落的私生子?这种事情在仙门各宗都屡见不鲜,只是闹上这场面来,着实有些尴尬。
初听到这个名字,他似乎有些印象,但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是从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祁若衡静静看了桓原数息,方才温声开口道:“原来是我宗今年新进的内门弟子。不知温小友特意请你来,所为何事?”
桓原直起身,他抬起眼,看向祁若衡。那双浅棕色的瞳孔里,没有恨火,没有激动,只有一片承载了数十年的冰冷与平静。
他张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传到祁若衡的耳朵里:“弟子桓原,今日来此,是为了向宗主——”
“谢恩。”
“谢恩?”
祁若衡脸上的笑意未退,只是眼底那点温和的光慢慢淡漠下去。他微微向前倾身,手肘只在案上,十指交叠,姿态依旧从容:“不知你要谢老夫什么恩?”
桓原站在雪中,青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缓缓抬起手,作出对天发誓的动作。
“弟子要谢宗主……”他声音陡然提高,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面上,“谢宗主四十三年前,亲手屠我桓家满门,却独留我一人性命之恩!”
桓原此话如远天而来的落石,轰然砸得在座之人闪避不及,众人一时间哗然。
几位掌门霍然起身,满脸惊愕地看向祁若衡。更多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刚当上诛魔盟主,传闻德高望重的太虚宗主,竟被门下弟子当众指控灭门之罪?
祁若衡倒是一动不动。
他甚至没有变色,只是交叠的指尖微微收紧了些。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堪称完美的温文尔雅的神情。
众人都八卦地凝着他的脸看,等他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过了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与痛心:“桓师侄,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弟子清楚得很。”桓原从怀中取出一块焦黑的木牌,高举过头。木牌边缘已被岁月腐蚀,中央尚且还能看出可得是一个“桓”字。
“此是我桓家门牌,当年大火之后,弟子从废墟中扒出,贴身收藏至今。”
他又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玉佩倒是洁白如雪,正中雕着太虚宗独有的云纹标准,边缘有一道细微的裂缝,想来是被摔到过才有的。
“这枚玉佩,是当年凶手杀害我小妹时被拽落的。宗主,”他猛地盯住祁若衡,“您可还认得自己的玉佩?”
祁若衡的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却不说话。
席间却已有人认了出来,低呼道:“那是……太虚宗长老以上才能佩戴的凝云佩!”
“不错。”桓原惨笑,“当年凶手虽蒙面,身形却与宗主一般无二。更留下这枚玉佩为证!祁若衡——你屠我父母,杀我兄妹,连我那年仅七岁的幼妹都不放过!今日,我便要在此,向天下正道,讨一个公道!”
“放肆!”祁若衡身侧一位太虚宗长老厉声喝道,“桓原!你竟敢污蔑宗主!何人指使于你?!”
祁若衡却抬手止住了长老。
他慢慢站起身,月白氅衣在风雪中舒展开。他走下主座,一步步走向桓原,步履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直至停在桓原面前三步之处。
“桓师侄,”他声音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怜悯,“老夫不知你受了何人蛊惑,竟编造如此骇人听闻的谎言。你手中的玉佩……”
他伸手,似要接过那枚玉佩细看。
桓原却猛地后退一步,将玉佩死死攥在掌心,眼中终于迸发出压抑数十年的恨火:“你想销毁证据?!”
祁若衡的手悬在半空。
他静静看着桓原,看了很久。然后,缓缓收回手,负在身后。
“罢了。”他轻叹一声,转向满座宾客,神色坦然中带着几分疲惫,“既然桓师侄执意指控,老夫亦无从自辩。只是……”
他话音一转,声音陡然清朗:“今日乃共商诛魔大计之会,天下正道齐聚于此,所为乃是苍生大义。私人恩怨,可否容后再议?”
他环视众人,目光诚恳:“若诸位信得过祁某,待幽骸山魔患平定,祁某自当闭关禁地,请出‘问心镜’,于天下同道面前照彻神魂,以证清白。如何?”
此言一出,不少修士纷纷点头。
“问心镜乃太虚宗镇宗之宝,可照人心魂,辨真伪善恶。祁宗主愿以此自证,足见坦荡!”
“不错,眼下诛魔为重!”
“桓原,你若有冤屈,待魔患平定再申不迟!”
劝解之声四起。桓原站在雪中,看着祁若衡那张温文尔雅、无懈可击的脸,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怎么会……都站在他的那一边……证据确凿,还要什么问心镜!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肩膀却忽然被人轻轻按住。
温禾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侧。
她没看桓原,只抬眼望向祁若衡,唇角微弯,声音清亮:
“祁宗主深明大义,令人敬佩。既然宗主愿以问心镜自证,那便再好不过。”
她略作停顿,眼中笑意渐渐晕开:“我想这其中定有误会。祁宗主仁德昭著,心系苍生,怎会犯下这般骇人听闻之事?桓原——”
她侧首,看向桓原,目光沉静如水:“定是你记错了。几十年过去,记忆难免模糊,是不是?”
“不……”桓原怔了一瞬,对上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喉结滚动,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声音低哑下去,“……对。许是吧。”
祁若衡朗声一笑,将这剑拔弩张的一幕轻轻揭过。
“既是一场误会,便不必再提。”他温声吩咐身侧侍立的弟子,“给桓师侄看座。来者皆客,何况是本宗门人。”
弟子应声,连忙搬来席位,将桓原安置在末座。
桓原看了温禾一眼,却见她已施施然回了自己的位上,只能僵硬地坐下,垂着头,再无一语。好在因着方才的事情,席上也无人敢于他搭话,他只用闷头管自个儿。
祁若衡举起玉杯环敬全场,神色已然恢复一贯的从容和煦:“诸位,方才小插曲,还望莫要介怀。正道同心,方才是今日第一要义,饮胜!”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席间气氛再次回暖。只是这暖意之下,终究渗进了积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
祁若衡含笑饮尽杯中酒,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温禾的方向。
那一眼很深,像是房梁上无声探出的蛛丝,轻飘飘垂落,却带着某种严苛的审视。
温禾正垂眸抿着清酒,纤长的睫毛在粉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仿佛全然没有发觉祁若衡对她的疑心,只专注地细细品着酒中那点解寒的辣味,唇角若有若无地勾起,好像对这酒水很满意。
这般看着,祁若衡当真有些拿捏不准她知不知道桓原的身份,是不是真心在劝解方才的矛盾。
祁若衡收回视线,转向温禾身侧的叶不归,笑着谈起北境的风物。他说一句,叶不归淡淡应一句,很快就让他觉得自讨没趣,失了兴致。
风雪依旧。高台上觥筹再起,笑语声声。
温禾却难以融入进这种氛围里,时不时地抬起头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某个人。指尖在冰凉的酒杯边缘缓缓摩挲着,却难捱心中的焦躁,反倒令混沌的脑子清醒过来,心焦的感觉更重了。
她又一次抬眼,望向那绵延而下的石阶。新雪覆在上面,将桓原来时的脚印都铺散了,平整如无瑕锦缎,没有脚印,没有痕迹。
没有人来。
离约定好的时间都过去了快半个时辰了。怎么还不来?
就在她几乎要按捺不住时,远处雪线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突兀的黑点。
那黑点在雪幕中缓缓移动,随着走近,越来越清晰。
第130章 终章(中)
一个高瘦的人影,扛着一口通体漆黑的棺材,一步一陷,踏雪而来。
棺材是纯粹的墨黑,与这满世界的雪白对照,相当刺眼。凌剑台上渐渐有人注意到了这奇怪的人,交谈声低了下去,无数目光投降那道蹒跚独行的身影。
终于来了。
温禾悄然松了口气。
那口黑棺材在雪地上拖出又深又长的辙痕,许久之后,扛棺之人终于踏上了最后一级石阶。
印飞白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依然穿着他的那件永远不会脱下来的宽大长袍,黑帽笼罩了上半张脸,住长发松散地披散在肩头,几缕黏在苍白的颊侧。不过一直以来掩盖真容的黑雾却已散去,只拿半张面具挡住叫人害怕的脸。肩上那口棺材比他整个人还要宽大沉重,他却只是微微弓着背,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平稳。
自他来了以后,席上突然鸦雀无声起来。
他身上缭绕的魔气无不彰显着,老子是魔啊。
又更何况此人的打扮,黑袍、蒙面、棺材,这不就是那个传闻中替温如晦大肆抓人的邪魔吗!
竟、竟然被他找到这儿了?!
印飞白在台心停下脚步。
他将肩上扛的棺材随手一扔,沉重的棺木撞击覆着厚厚一层雪的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积雪簌簌扬起。
然后,他抬起头,眼睛直直看向主座上的祁若衡,咧开嘴,露出苍白又古怪的笑:“祁若衡,这么大事都不请我来,好歹认识了快百年的交情了,你这人真是……不过没事,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是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他抬手,拍了拍冰冷的棺材。
“看,我给你送来了。”
印飞白那句话落下,凌剑台上死寂了片刻。
随即,窃窃私语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魔族?”
“那扛棺之人,分明是魔族气息!”
“祁宗主怎会与魔族有瓜葛?还……送礼?”
“方才桓原之事尚未分明,这又……难道桓原说的都是真的?”
议论声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在风雪中丝丝缕缕地钻进每个人耳中。几位原本坚定支持祁若衡的宗主,此刻也面露犹疑,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太虚宗几位长老更是脸色铁青,其中一人忍不住厉喝:“何方魔孽,竟敢在此胡言乱语,污蔑宗主!”
印飞白却恍若未闻,只是歪着头,依旧看着祁若衡,脸上那抹古怪的笑意越发刺眼。
祁若衡端坐主位,一动不动。
他脸上惯有的温润笑意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平静。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只静静注视着台下的黑棺与黑袍人,仿佛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所有私语:
“印飞白。”
他念出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就像是在陈述我与面前之人的确有所联系。
“我命你守于后山,不得擅离。你不仅违令现身于此,更携此不祥之物,扰乱盛会……”
他微微倾身,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是要叛宗,还是要……叛我?”
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凌剑台上的风雪似乎骤然凝滞。
一股无形却浩瀚如山的威压,自祁若衡身上缓缓弥漫开来。可怖的,来自强者的威仪四面八方将此地围绕。幸而在座的修士都是宗门翘楚,但在这威压之下仍感不适。
他们有些好奇这祁若衡的实力到底有多深。
印飞白肩头微微一沉,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变。
他甚至轻轻拍了拍棺盖,像是在安抚里面的东西,然后抬起头,迎着祁若衡的视线,慢悠悠地说道:“叛变?我何时说要叛变太虚宗了?哦不对,我又何时成了你们太虚宗的狗?”
“你到底想怎样?”
“怎么样?”印飞白重复了一遍祁若衡的问句,猛地用力,一把掀开了棺盖。
棺盖轰然掀开,重重砸在冰面上,激起一片碎雪。
棺内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魔气森森,也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只静静躺着一具身着玄黑绣金纹袍服的躯体。
那人面容苍白如纸,双目紧闭,本该是张凌厉的俊容,但因陷入沉睡,倒添了几分柔和。胸口处,一道被利刃贯穿的伤口赫然在目,衣袍上深褐色的血渍已干涸发硬。
是温如晦。
不,准确来说,是那个本该早已灰飞烟灭、尸骨无存的魔尊温如晦!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有刀剑出鞘的铮鸣声,有几人如临大敌地剑指那具棺椁。
“魔尊尸体?!怎会在此啊?”
“祁宗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坐在祁若衡不远处也是以为掌门,见此情形对他大声问道。
祁若衡的瞳孔骤然收缩着,一脸惊愕地看向印飞白,没空搭理那人。
怎么回事?他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盯着棺中那张熟悉到刻骨的脸,袖中的手指一根根蜷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但仅仅一瞬,他便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甚至轻轻叹了口气。
印飞白却已不再看他。
黑袍魔修转过身,面向满座惊骇的正道修士,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诸位都看见了?这就是你们正道魁首、太虚宗主祁若衡,私下藏匿魔尊尸身,秘密炼制,图谋不轨的铁证!”
他猛地指向祁若衡,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彻底崩裂,只剩下滔天的恨意与癫狂:“祁若衡!你答应我的事呢?!你说温如晦身死,只要寻回他的尸身,你便以回魂之术换我自由。我他娘是的为你当牛做马几十年,替你干了多少见不得光的脏事!如今尸身在此,你的诺言呢?!”
祁若衡静静听着,直到印飞白吼完,才微微抬眸。
他忽然笑了。
就像是换了一个人,面上的温文尔雅不见了,唇角牵起,是一种近乎怜悯又带着嘲弄的弧度。他在嘲笑印飞白。
“印飞白啊印飞白,”他轻轻摇头,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活了数百年,怎还如此天真?”
“回魂之术?”他嗤笑一声,“逆天改命这等虚无缥缈的传说,你也信?我说有,难道就有吗?”
印飞白脸上的疯狂凝固了,蓝紫色的眼睛沁着寒霜就这么冷冷地望着他。
祁若衡缓缓站起身,月白氅衣在风中轻扬,宛如一柄尖刀。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台下那口黑棺与棺边如遭雷击的魔修,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如刀:“我不过是需要一条听话的狗,替我处理些不便亲自出手的麻烦。至于温如晦的尸身……”
他目光扫过棺中那具毫无生息的躯体,眼底掠过一丝深藏的炙热,随即化为淡漠:“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寻不到呢。没想到,你还算有点本事。只是可惜,你就算将它完好无损地送到我面前,又有何用?”
印飞白死死瞪着祁若衡,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几十年信仰,几十年忍辱,几十年甘为走狗。
到头来,是他被骗得团团转!?
“嗬……嗬……啊!!!”
一声凄厉如濒死野兽的嘶吼,猛地从印飞白喉中迸裂而出!
他周身魔气轰然炸开,黑袍鼓荡如垂死之翼,那双总是倦怠讥诮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疯狂与绝望在其中汹涌沸腾。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凶兽,合身扑向高台之上的祁若衡!
祁若衡垂眼看着他,连脚步都未挪动半分。眼中没有惊惧,没有怒意,甚至连嘲讽都淡去了几分,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打量蝼蚁般的审视。仿佛在看一场编排拙劣的戏,而戏台上那小丑的癫狂,只令他感到一丝无趣。
就在印飞白裹挟着滔天魔气扑至身前丈许之际,祁若衡终于动了。
他仅仅抬起了一根手指。
指尖灵光微绽,清浅如晨露,却在一瞬间引动了周遭天地灵力。凌剑台上终年不散的凛冽风雪骤然一滞,随即疯狂汇聚,化作无数道肉眼可见的冰晶锁链,自虚空骤然浮现,层层叠叠,瞬息间便将印飞白死死缠缚在半空。
“噗——”
印飞白一口鲜血狂喷而出,魔气被那冰链中蕴含的纯正灵力硬生生压回体内,反噬之力震得他五脏六腑几乎移位。他拼命挣扎,冰链却越收越紧,深深勒进皮肉,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
“我给过你机会。”祁若衡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遗憾,“可惜,狗一旦发疯,就容易咬到主人,那便只能打杀了。”
他指尖灵光骤盛。
冰链陡然绷紧,眼看便要彻底绞碎印飞白的魔躯,温禾瞳孔一缩,猛地就要起身。
一只冰凉的手却从旁伸来,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
叶不归并未看她,依旧端坐席间,侧脸在雪光映照下清寂如塑。她指尖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将温禾牢牢按回原处。
温禾急急转头,却见叶不归也转过来朝她缓缓摇了摇头。
别动。
可是她不动,印飞白是真的会死的!
就在这时,被冰链禁锢的印飞白忽然发出一声凄厉长笑,周身竟燃烧起漆黑的火焰。那火焰并非灼热,反而透出刺骨阴寒,所过之处,纯净的冰晶锁链竟迅速染上污浊的墨色,发出“滋滋”腐蚀之声。
“祁若衡——!!”他嘶吼着,拼尽最后余力,猛地挣碎了数根锁链,血肉模糊的手掌裹挟着残存的魔焰,狠狠抓向祁若衡的面门。
祁若衡那看不起人的眉梢终于微微动了动。
似是讶异于这垂死反扑的力度,他身形倏然后撤半步,袖中一道清光流转的玉尺滑入掌心,抬手便挡。
“铛!!!”
金铁交击般的巨响炸开,魔焰与清光**撞,激荡的气流将周遭积雪轰然掀飞。
印飞白到底是不敌。
这一击之后,他踉跄倒退,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崩裂开来,黑血汩汩涌出,气息瞬间萎靡下去。
而祁若衡仅退了半步,玉尺光华依旧,衣袂飘飘,连发丝都未乱一分。
高下立判。
印飞白单膝跪地,以手撑地,大口大口呕着黑血,抬起头死死盯着祁若衡,眼中疯狂退去,露出一片清明。
祁若衡垂眸看他,如同俯瞰一堆再无价值的垃圾。
他缓缓抬起了手中的玉尺。
尺端清光吞吐,杀意凛然。
单膝跪地的印飞白忽然抬起头,朝着那口敞开的黑棺,嘶声怒吼:“你他娘的——!!!”
“你还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吼完,他吐出一口黑血,怒气冲冲地站起身踢了一脚那口棺材,“非等老子被打成这副鬼样子,你才肯出手是不是?!宋、默!!”
最后两个字,他是用尽所有力气喊出来的。吼声在凌剑台上空隆隆回荡,震得无数人耳膜发麻。
而下一秒,祁若衡斩落的玉尺,骤然僵在半空。
他的杀机,被生生打断了。这世上还有谁,能够硬生生截断他的杀机?
他猛地扭头,盯向那口漆黑棺椁。
凌剑台一片死寂,风雪也停住了。
然后。
“咔”的一声。
一声极轻、极脆的响声,像是有人在舒展筋骨,从棺中传来。
紧接着,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棺内那只苍白修长、本该毫无生气的手,扶上了棺沿。
紧接着,那双紧闭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在全场死一般的凝固中,在祁若衡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印飞白嘶哑癫狂却又隐隐透出快意的喘息里。
棺中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黑、极深的眼睛。初睁时,眼底空茫如永夜,没有焦距,没有情绪,仿佛连魂魄都未曾归位。可仅仅一瞬,那空茫便如潮水般褪去,某种冰冷、沉郁、令人心悸的东西,一点点从深处浮起。
他转动眼珠,视线极其缓慢地扫过周遭,掠过皑皑积雪,掠过如林巨剑,掠过一张张写满骇然与难以置信的脸,最终,落在了高台之上、手持玉尺的祁若衡身上。
然后,他微微偏了偏头。
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让祁若衡握着玉尺的手指,猛然攥紧,骨节发出“咯咯”轻响。
棺中人喉咙里溢出一声模糊的低吟,像是许久未曾使用的器具,艰涩地磨合。他撑着棺壁,慢慢坐起身。
他就那样坐在棺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出了插在胸口的匕刃。
所有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魔尊温如晦……不是死了吗?不是被温禾亲手诛杀、尸身都被祁若衡暗中藏匿炼制吗?怎么会……怎么会坐起来?!
这超出了所有常理,颠覆了所有认知。
叶不归微微侧眸,看向身侧的小徒弟。
温禾依旧端坐着,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背脊挺直,目光平静地望着台上那惊悚的一幕。
可叶不归看见,她紧绷的肩线,终于放松了下来。然后,在那无人注意的、被广袖遮掩的唇角边,极轻极快地勾起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叶不归眸光微动,什么也没说,只将视线重新投向台上,思索着该挑个什么时机带着她的小徒弟逃跑。
而台上,温如晦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睛。
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手指,又缓缓抚过胸前那道伤口。指尖触碰到皮肉翻卷的边缘时,他“啧”了一声。
然后,他抬起眼,再次看向祁若衡。
这一次,他开口了,声音低哑,缓慢,听着却令人脊骨都发寒:“祁宗主。”
他轻轻歪了歪头,像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物事。
“好久不见。听说你想把我练成傀儡?我还以为你们正道人士应该会嫌我们魔族肮脏得不得了,真是难为你了。”
祁若衡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死死盯着棺中坐起的那人,握着玉尺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青白狰狞,手背上甚至浮起根根血管。
“不可能……”他声音嘶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不可能还活着!”
温如晦闻言,低低笑了一声。他慢条斯理地撑着棺沿,从棺中跨了出来。这具身体确实沉睡了太久,导致他动作都有些滞涩,但他站得很稳,玄黑袍摆在风雪中微微拂动。
他低头,再次看了看自己胸口的伤,指尖轻轻按在那狰狞的边缘。
“是啊,”他自言自语般轻声道,“照理说,是该死了。”
随后又看着祁若衡笑道:“但有个人不想让我死,那我只好先活着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突然消失。
下一瞬,他已出现在祁若衡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苍白的手掌看似随意地抬起,轻飘飘地按向祁若衡的心口。
祁若衡瞳孔骤缩,感觉到危险,手中玉尺清光大盛,横扫格挡!
狂暴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轰然炸开,将方圆十丈内的积雪尽数震成齑粉。近处几位修士猝不及防,被气浪掀得倒飞出去,惨呼声迭起。
祁若衡连退三步,脚下冰岩咔嚓裂开蛛网般的缝隙。他喉头一甜,硬生生将翻涌的血气压了下去,眼底骇然更甚。这一掌之力,竟比他预想的还要恐怖。就算他这些年吃了这么多灵魂,还是没办法么……
温如晦却只退了一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心与玉尺相击处,皮肤被灼烧出一片焦黑的痕迹,冒出丝丝黑气。他却浑不在意,甚至用另一只手的指尖碰了碰那焦痕,语气带着点探究的意味:“镇魔尺?你那师父对你还真是不错,连这等好物都给你了。”
“只是可惜,用尺的人好像退步了。”
“放肆!”似乎被戳到了痛处,“祁若衡终于彻底撕破了温文的伪装,脸上戾气横生,手中玉尺光华暴涨,化为一道数丈长的清冽光刃,携着劈山断岳之势,当头斩下。
“诸位道友!魔头未死,更欲猖狂!且随我诛魔!!!”
这一声厉喝,终于惊醒了僵滞的众人。数位宗主长老齐声怒喝,法宝光芒纷纷亮起,恐怖的灵力波动从四面八方锁定了场中那袭黑袍。
温如晦却看也未看那些袭来的攻击。
他只是望着祁若衡斩落的光刃,轻轻叹了口气。
“还是这么……急着找死。”
他抬手,五指虚虚一握。以他与祁若衡之间为中心,合成了结界,将其余人都阻隔了出去。
“今日我只要祁若衡的人头,其他人,滚。”
墨色屏障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喧嚷,只余下五人立在寂静的中心。
叶不归站起身,正打算拉着小徒弟一起“滚”。
祁若衡却先动了。
他身形如电,瞬息间已扣住温禾手腕,猛地将她拽至身前。另一只手并指如剑,寒芒吞吐的指尖,稳稳抵在了温禾纤细的颈侧。
温禾闷哼一声,却未挣扎。
祁若衡紧贴着她身后,目光越过她的肩头,直直刺向温如晦,脸上再无半分温雅从容,只剩下一片孤注一掷:“温如晦,放我出去。否则……”
他指尖灵力微吐,温禾颈侧肌肤顿时被割开一道细细的血线。
“我便让她,先走一步。你不是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么?用她的命来换我的,不亏吧?”
温禾抬眼看着对面的青年,耳边祁若衡在说些什么她已经全然听不清了,自然也听不见他最后到底做什么选择。
因为她满脑子都是……
为什么就这么随便地认为她就是他的破绽啊!!!——
作者有话说:诶……我以为上下篇就能结束了,但是,居然!!!
还是没有写完!!
还有一个下篇。
嗯……
我抓紧就是说赶出来。
12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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