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死后，我爹也犯了病，日日惊悸，疑心我要害他。那段时间可真是......闹得鸡犬不宁。后来他撒手人寰，给我留下一堆烂摊子。”
姜怀愫小心翼翼道：“你爹又是为什么......”
“吃蘑菇吃死的。”妙莲从牙缝里挤出声，“他老觉得我会在饭菜里下砒霜害他，不愿跟我同桌吃饭，非要自个儿采蘑菇烤了吃。没熟就下肚，活该。”
大概是身边已经很久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妙莲话匣子一开，就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对老爹的死法似乎感到非常不满，冷酷道：
“早知道他会把自己毒死，我就真的在饭菜里下砒霜。”
“......”姜怀愫想安慰他，但这种时候说场面话可能会起到反效果，她拿不准妙莲对老爹的死究竟是个什么态度，看起来是愤懑为主，有点伤心但不多？
最后她选择用行动说话，稳稳当当地把妙莲送到了家门口，还伸出一只翅膀方便他落地，可谓关怀备至。
“多谢。”他伸出手，貌似想拍拍她的鸟头，可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他们已经不像小时候那般亲密，这样做不太合适。
而且这个体型的鸟啄人肯定很痛。
胡思乱想了几秒，他最终还是克服了要摸一摸羽毛的冲动。虽说手感肯定很好，但现在不是撸鸟的时候。
他挥了挥手，洒脱道：
“这次我会好好养伤的。你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吧......再见。”
在路途中已经倒完了所有苦水，似乎再没什么可说的。他向姜怀愫道完别，就转身往门内走去。
姜怀愫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总觉得他走路太慢，是受了旧伤的影响。
正出神间，却看见那道背影停住了。
妙莲侧过头，对她道：“如果你还没吃饭的话，可以跟我一起......”
姜怀愫还没回答，他又道：“算了。”
这副姿态，像是料定了她会拒绝一般。
“没，没吃。”她鬼使神差地接过话头，“你家厨子依旧是原来那个吗？”
“不是了。”
“那——”
这话该怎么接，她本来想说“有点怀念那厨子做的菜”，然后就能顺势提出与妙莲共进午饭的请求。
“你可以来尝尝新厨子的手艺，不比原先的差。”
“噢......”她赶忙接口，“那就，麻烦他多准备一个人的份量了？”
最终还是达成目的，在贞府蹭了顿饭。
好令人坐立难安的氛围。按理来说应该在饭桌上叙叙旧，但她现在心绪不宁，化形化得不大好，顶着个鸟头坐在桌边，与妙莲相顾无言。
妙莲是与妖怪打过交道的，并没觉得她这副样子有什么奇怪，可端菜进来的小厮却被吓了一哆嗦。
姜怀愫待在斜月三星洞那些年化形很随意，无论是人形还是鸟身，同门们都表示接受良好，是以才养成了不避人的习惯。
后来被祖师赶出来，重新扎进人堆里，常以纱笠掩面，偶尔还是会有疏忽的时候。
比如现在。
意识到自己这副尊容不方便示于人前，她赶紧又把纱笠戴上了。“你别怕，我这个鸟头，呃，是套在脑袋外面的装饰物。”
妙莲在旁边轻笑了一声。
不过见姜怀愫确实有点慌了，他还是很讲义气地解围道：
“我朋友癖好有些奇怪而已。好了小竹，你出去吧，这里没你事了。啊，出去记得把门带上，别让人进来打扰我们叙旧。”
姜怀愫小小地松了口气，见厢房门被关上了，才转头同妙莲道：“我这副样子真很吓人么。”
她疑心自己当妖当了太久，审美观已经与普通人背道而驰了。
“不吓人啊，挺好。”妙莲认真地点评道，“单保留鸟头，很别出心裁。”
并不是顾及姜怀愫的面子才这么说，他真心觉得这鸟头挺帅的，看久了更顺眼。
“不过我还以为你化人形会变成美女，你知道，话本里很少有丑妖精。”连知心大王都知道给自己捏个好看的壳子，可见爱美之心妖皆有之。
“我可以变人脸，只是不稳定。”
顶着鸟头会舒服一些，毕竟她现阶段修为还十分浅薄，刚才打架又耗费了不少力气，硬要维持人形挺累的。
但对于修炼到一定程度的妖怪来说，化形就很轻松了——待灵力有了稳固的转化路径，手动挡变自动挡，变个人形算什么难事。
妙莲有些期待地问：“我能看看吗？不用维持，变出来给我瞧一眼就好。”
这要求不难，姜怀愫爽快道：“可以啊。”
周身升起一团唬人的白雾，雾散之时，她已化作一副标准的人类少女模样。
问题是有点过于“标准”了。鼻子眉毛眼睛，呆板得像是木头刻出来的一般。
没办法，全身上下当属脑袋最难变化，每次变成这样她都得重新适应一会儿。
当鸟当久了，都快忘记怎么调动人形状态的面部肌肉。她的解决方案是能不做表情就不做表情，结果让这张本就呆板的脸变得更加木讷。
这并非她原本模样，化形后的五官需要精雕细琢，她现在只是依着自己内心所想，参考记忆中假人模特的样子给自己捏了张不出错的人脸。
妙莲目不转睛，盯着看了有半分钟，最后得出结论：“还是鸟头更好看。”
看起来这位的审美观也已经离人很远了。
不过经这么一打岔，原先有些尴尬的氛围亦有所松动。姜怀愫变回了鸟头，面对妙莲的评价不甚在意地翻了个白眼。
这顿饭吃得还算和谐，甚至考虑到姜怀愫喝汤不大方便，妙莲给她拿了个专用的细嘴小壶。
当初分别的时候搞得鸡飞狗跳，重逢之时却能平静地坐在一起吃饭喝茶，何尝不算一种成长。
可惜，饭菜味道虽好，姜怀愫却没有太多心情去品鉴口味。
不管怎么说，哪吒也是她的童年偶像之一，虽然有过滤镜破碎的时候，但看到他现在孤身一人，她又有点不落忍。
吃完了饭，她坐在桌边，看他一眼，又看一眼。
“看什么，我脸上有饭？”
“......没。”
按照知心大王之前给出的情报，哪吒为人一世，为的是消磨戾气，缓和父子关系。现在看来关系并没有缓和，甚至更糟糕了。
提及母亲的离世，妙莲眼中尚会不自觉流露出哀伤之意，并没有什么怨恨的情绪在。而提到父亲的死，他话中的嘲讽之意掩都掩盖不住。
明明是摒弃前尘从零开始的小家生活，也有过温馨和睦的时候，结果还是殊途同归，父子关系搞成这样。这次回去天庭，估计太白金星也没法子了，凑活过吧。
姜怀愫有预感，回归本位之后他肯定会逮着“李靖自己毒死自己”这件事大做文章，狠狠嘲笑老爹。
不过话说回来，她并不了解哪吒本体是个什么性子，或许本尊会稍微宽仁大度一些。毕竟妙莲不是完整的哪吒，只继承了本尊性格中最偏激的那一部分。
“作为这顿饭的报酬。”她摸出一个香囊放在桌上，“这个给你，可以防蚊虫，安神助眠。”
这香囊是她之前从一个西域商人那里买来的，讨价还价磨了好一阵才拿下。现在送出去有点肉痛，但此时身上除了这个，也没别的像样礼物。
“那我收下了，正巧最近睡得不好，需要一些外物助力。”妙莲很不客气地把香囊揣进怀里。
“你失眠么。”那可真是送得巧了。
“不，不是失眠，是做噩梦。”他往桌上一趴，恹恹道，“说真的，我怀疑老头在底下给我作法了，不然最近怎么总梦到他。”
“老头......”姜怀愫一怔，“是指你爹？”
“嗯。”似乎怕姜怀愫误解，他还特地补充说明，“不是我日有所思啊，这梦真的有点蹊跷，几乎每晚都梦到同样的东西，好烦。”
这种情况，听起来确实有些古怪。考虑到他爹也不是普通人，影响梦境这种事或许还真有可能。
姜怀愫暂时也给不出什么实用性建议，琢磨着如果真是李天王入梦，再助眠的香囊怕是也起不到效果。
“哪种类型的噩梦啊......”她好奇道，“不会是你爹在梦里拿刀追着你砍吧。”
“恰恰相反。”
“啊？”
“是我拿刀追着他砍。”
姜怀愫一愣，这叫什么噩梦，听描述似乎他爹才是被迫害的一方，他作为砍人的一方应该感到解压才对。
“追杀他的过程可一点也不舒坦。”妙莲一眼看穿她的内心想法，补充道，“梦里更像是第三视角，我知道那是我，却不能操控自己的行为。”
姜怀愫脱口而出：“像看电影那样？”
“什么是电影？”
“就是......相当于一种高级皮影戏，能把故事演绎得跟真的一样。作为观看者，不能改变其中事件的走向。”
“差不多吧。”他郁郁道，“像是看了一段别人的记忆。可又有一点不同，梦里那个‘我’，所有的情绪和痛觉，我都能感受到。”
好一个4d沉浸式观看。
“痛觉？”姜怀愫抓住关键词，“砍人为什么会痛。”
难不成是刀太重，挥舞兵器的时候被震得虎口发麻。
“谁知道。”妙莲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肩膀，舒展关节。回忆起那糟糕的梦境，幻痛似乎仍在持续。
“那种痛......就像是全身都被打散重组过一样。不知为何，梦里的我很愤怒，顾不上身体，只一心想要杀李......”
话音落地，他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李？李什么？
姜怀愫心头微震，听到“李”字的时候，差点以为妙莲要说出神仙老爹的大名了。
这显然不是胡说八道的产物，而是他真的想起来了些什么。
至于妙莲所说的“身体被打散重组般的疼痛”，亦有迹可循。众所周知哪吒是真的重组过身体，死过一次后便不再是原装肉身了。
这么看来，在梦里追杀老爹的这段，正好对上了西游记里的情节——“后来要杀天王，报那剔骨之仇。”
姜怀愫后知后觉地想：恐怕不是李天王入梦作弄妙莲，而是他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以梦境的形式。
“总之，就是这样。”妙莲只当是刚才口误，另起了话头道：“其实还梦见过我娘。细节就不说了，也不是什么好梦。”
依然记得梦中女人悲伤的，痛苦的眼神。比起身体的疼痛，他更加不想回忆的是这个。
面对着那种眼神，仿佛身处无休无止的阴雨天，他感到压抑和难受。
泪水的咸湿，血液的腥气，全都混在一起，女人抱着他七零八落的身体，手足无措，像是怎么也拼不好一地破碎的积木。
姜怀愫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也没有深问下去。
反正大致情况她已经了解，这事不是她能管得了的，按照时间线，哪吒自刎的事情早就过去了。问题是他现在记忆全无，才会受前尘困扰。
从妙莲的视角来说，梦里的内容让他感到迷茫且痛苦。
搞什么，难道神仙下凡投胎没走地府程序，绕过了喝孟婆汤这一环？仔细想来，贞老爷和乔夫人生前似乎也被前世记忆侵扰，间接影响到精神状态。
现在的转世质量也太差了，这样子还怎么寿终正寝，人要开心才能活得长久啊。姜怀愫暗自吐槽着有关单位的不作为，朝妙莲投去怜悯的一眼。
妙莲对上她的视线，突然道：“你要走了吗？”
“嗯......坐会儿再走。”
虽然她本意确实是吃完饭就离开，但刚刚聊到了那么沉重的话题，此时怎么好意思拍拍屁股就走人。
妙莲表面看起来跟没事人一样，说不定只是在硬撑。一副“你走吧我没关系”的样子，让姜怀愫难得生出了一些怜弱的心思。
“离开这里，你要去哪？”
“花果山，离这里不太远的。”姜怀愫挠了挠头，“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也许还能再见面。”
妙莲有些冷淡地嗯了一声。
气氛又变得微妙起来，姜怀愫选择靠喝茶来缓解尴尬。不知贞家用的什么茶叶，还挺香的，一直喝也不会觉得口涩。
她掐着点坐了近一个时辰，盘算着现在离开应该差不多了，桌上饭菜都快要冷成冰块，是时候结束这场饭局。比预计时间稍微多待了一会儿，无伤大雅。
如今她与妙莲已经化干戈为玉帛，当初那点儿误会都借此机会说开了，这顿饭吃得很值。怎么说妙莲前身也是个有背景的大神，维持住友好关系没坏处。
从前她看妙莲诸多不顺眼，现在想来，那些事情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人总会成长的，现在的妙莲，成熟了不少，算得上进退有度。
“那我就......”姜怀愫站起身来，道别的话刚说了个开头，忽感一阵眩晕袭来，伸手撑住桌沿，才勉强没有倒下。
可意识还是越来越模糊，视野也暗淡下去，她知道这是陷入昏迷的前兆。
终于抵挡不住那股诡异的困意，她仰面栽倒，跌进一个柔软冰冷的怀抱。
“困成这样啊？”妙莲似乎没察觉到发生在她身上的异样，揽住她的肩膀，想了想，道：“那我送你去房里歇会儿......嗯，这个时辰是该睡午觉了。”
抱着姜怀愫跨出门外，他看了眼等在外面的小竹：“可以让人进去收拾了。”
“好嘞，少爷。欸？这位姑娘怎么......”
“没事，她睡着了。”妙莲走出两步，想起什么，又转过头叮嘱道，“对了，剩下的茶水茶叶都倒掉，别偷喝。”
能放倒一只妖的药量，普通人喝了肯定会出事。
小竹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答应下来：“好的，少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