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下意识要开口,却听李勤道:“这话可别拿到外头说。账你也看了,看出什么来我不管,你想要做什么我也没身份管,堂春,作为多年好友,我只有一句话提醒你。”
燕堂春想到什么,沉默下来。
李勤郑重道:“长嬴对你不薄。”
燕堂春说:“我知道。”
长嬴对她岂止不薄,那简直跟亲娘一样了。管吃管喝管前程,就差真给她接到宫里当公主了。
燕堂春年少时被昭王打骂,是长嬴夜闯宫门把她接到宫里,为此触怒先帝、受了好久的罚;燕堂春长大一点后偷跑去参军,回京后各路牛鬼蛇神的唾沫星子恨不得淹了她,昭王要剃她的头发送她出家,那时也是长嬴伸出援手,把她偷偷藏了几个月——燕堂春自己不老实,又在那几个月里去跟追债的混,长嬴知道之后没说什么,反而把昭王摆平了,让昭王捏着鼻子把她接回王府。
燕堂春叹了口气。
论心里的亲疏,长嬴必然是她燕堂春最不可割舍的那个人。可是人生于世,这身骨血又该被置于何地呢?生在昭王府,是她想跑就能跑的吗?
哪怕燕堂春成日里祈祷老天收了昭王去……可孝字大于天,昭王毕竟是堂堂亲王,他既然轻易不能被收走,就只能结结实实地压在她的头上。
李勤无声地看着她,心里也发愁。
按理说,昭王不该与长嬴有冲突。
众人都把长嬴和昭王划在同一派系里,觉得舅甥的血缘把两个人牢牢捆在一起,不论是权力,还是别的什么。就连新帝本人也是那么认为的。
他们以为把权力递给昭王就是新帝在向长嬴示好,燕堂春和李勤却都知道,这不对。
新帝登基,长嬴为了固权,最该除掉的不是闵道忠、也不是任何自以为是她敌人的任何人——而是昭王,是处处掣肘她的亲舅舅。
昭王更欲除长嬴而后快!
她这个受了长嬴良多恩惠的昭王之女……怎么办?
思绪起伏,燕堂春只觉心口闷得慌,却不好在外人面前表露,只得草草收拾心事,抬起眼对李勤笑了下。
结果李勤的圆滑忽然就卡住了,一瞬间成了宋青那样的棒槌,愣是没能领会燕堂春的意思。她还没来得及说句话缓和一下氛围,就听李勤低声道:“长嬴对我有恩。堂春,咱们也有交情,我不愿意看到彼此相对的局面。”
燕堂春呼吸一顿。
这李勤的嘴说话真不中听!
但两个人在一起总不能对着发愁,更何况旁边还戳了个不太熟的宋青。
李勤擅自抢走了“发愁”的活,燕堂春只好不情不愿地负责心宽。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能怎么安慰,没想到,只好使用拖字诀,很没志气地说:“有手有脚的人不能真被愁死,等我爹真和表姐打起来再说吧。”
李勤:“……”
宋青:“…………”
燕堂春瞄了眼宋青,勉强算是“不以为意”地耸肩道:“操心有什么用,债都追不回来。”
“回见。”
她把账本扔回李勤怀里,转身就走,很有利用完就不认人的架势。
李勤接住账本,无奈笑着摇头,早就见识过她的性格,知道她的脾气虽然坏、但一般只和长嬴闹。
…………
当长嬴从宫里回来后,面对野豹一样扑上来的燕堂春,饶是她再淡定都得缓一缓。
长嬴一手揽住扑过来的燕堂春,一手扶住门框,平复着呼吸,轻斥道:“你又发什么疯?”
燕堂春露出牙笑得瘆人:“表姐。”
长嬴蹙眉:“等我换身衣裳再说。”她入宫见皇帝和太后,这会儿身上太隆重,累人。
“先等等,我就几句话。”燕堂春仍然扒着长嬴的肩,呼出一口气,“到底让我追什么债?”
长嬴瞬间明白她是从哪里过来的。长嬴淡定地说:“你没懂?那算了,我找旁人去办也成。”
“急什么。”燕堂春继续说,“答应你的一定办完。还有一件——”
燕堂春松了松手劲,但仍搂着长嬴,两个人面对面贴得很近:“我爹知道你把他送进‘言台’后并不满意,他利欲熏心,反而让我在你交托的事情里做手脚,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吧,表姐?”
肩背被箍着,自己又是一身隆重,饶是燕堂春松了手劲也不太好受,长嬴在燕堂春的耳边叹了口气。
她轻声道:“放我去换身衣裳,表妹。”
“避而不谈?那咱们说点别的。”燕堂春依依不饶地说,“为什么派李勤去逗宋青那根棒槌?”
长嬴抬手抓住燕堂春的手腕:“什么?”
燕堂春说:“用不着装样子,安阙城里还没有你算不明白的事。”
覆在自己腕上的手存在感实在太强,燕堂春的心脏欢快地一跳又一跳,左思右想后还是没舍得甩开,掩饰似的哼了声,继续谆谆劝导。
“表姐,那什么……宋青本人知道点内情倒也没什么,但他交友无数,除了李勤,是不是还有几个闵道忠的学生?你让他知道你和昭王不和的事情,到底想做什么?”
长嬴知道自己不说明白算是走不了了,她往门内瞥了一眼,发现徐仪她们各自散得干干净净,没一个人留在这濒危地。
公主殿下在自己家被人逮住,她们这些滑头跑得倒是快!
想到府内没规矩的一群人,又看看虎狼似的表妹,长嬴不由得失笑,松开她的手腕,拍拍燕堂春的后背示意她进去说。
“你再接着往下猜一猜,我们多年情分就要亡于今日。差不多得了,让开,我去换衣裳。”
这话比李勤的还难听!
闻言,燕堂春不情不愿地松开她,却在长嬴打算进去时,横腿拦住她往里走的步子。
长嬴偏头看去,见燕堂春吊儿郎当地说:“所以我没猜错呗。”
反应还挺快。
长嬴垂眸看着伸在自己面前的长腿。
燕堂春说:“和我爹分赃不均了,想踢开他?想利用宋青给闵氏个提醒?提的什么醒,让我再猜一猜好不好?”
长嬴干脆地说:“不用猜,我想趁机和闵氏合作,宋青就是传话的人。”
燕堂春嗤笑一声,满脸果然如此。
她收回拦住长嬴的腿,长嬴立马要走,燕堂春趁机跟上她,把她“挟”进室内,长嬴反手摁着她坐下,自己到屏风后换衣裳。
被摁下去的人犹不收敛,一边在桌子上把杯盏当成千军万马来互相作战,碰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一边喋喋不休地咕叨,屋里一时间充满嘈杂的声音。
“表姐,就算闵道忠那老东西暂时与你合作,你们又真能比和我爹的同盟长久吗?闵家可是有个太后在宫里,比你更适合垂帘听政。他们既然不是非你不可,那就没有牵制,早晚反咬。”
过了会儿,长嬴披上罩衫走出来,给自己倒了杯水,饮尽了,才说:“我不必和闵家求长久,三两年的光景就够了。在陛下长大之前的这三两年,太后翻不出后宫,闵道忠必然有求于我。”
燕堂春下意识地说:“两三年够干什么?”
长嬴:“多着呢,两三年后就知道了。”她放下空杯子。
公主府待人不苛刻,这些女使平日里也惯会没大没小,有时候甚至还会在长嬴眼前打牌,但长嬴从宫中回来后连个倒水的人都没看到,真是懒散到一定地步了。
见长嬴皱眉,燕堂春连忙笑嘻嘻地给她续了杯水,双手捧着喂到她嘴边。长嬴哭笑不得地就着她的手喝了,说:“你又和她们玩什么花样?”
其他女使顽皮些也便罢了,徐仪却不是轻浮的性子,断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开,想必又是眼前这位作的妖。
燕堂春眼神躲闪、避而不答:“刮刮闵家的皮肉也没什么,你心里有数就好。但是你究竟为什么退而求其次?昭王府已经等你多年,岂不是更合适的盟友?”
长嬴:“舅舅若真是盟友,你今日还会去查账遇到李勤和宋青吗?”
燕堂春:“但我没按他说的做。”
长嬴:“你做了也没关系,堂春。”
燕堂春:“所以你一定要踢走昭王?”
这回换长嬴没回答,在沉默中把混乱的杯盏依次摆齐了。
有时候人与人的交情都得看“境遇”。顺路的时候,倾盖如故也没什么稀奇,认识当天就能拜把子称至交;
可是等走到分叉口的时候,各种问题就会迎上来,选了同一条路也就罢了,可不顺路的该怎么办?这时候就有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有了割袍断义、不欢而散。
可是我与堂春呢?
长嬴忽然想。
她们从来没有顺路过,燕堂春一直计划着往安阙城外跑,越远越好;长嬴却一早就决定把自己钉在安阙城了。
她们在血缘的牵连下相识了,这是缘分;可是到了路的分叉口,谁还会管这点儿稀薄的血缘呢?
昭王才是表妹的生父。
长嬴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多么看重血缘的人。当初发觉昭王手底下的腌臜事之后,舅甥血亲并没有动摇长嬴收拾脏事的决心,她以为自己能够一直不在乎这段血缘……可是。
长嬴摩挲着袖口,面无表情地盯着堂春表妹。
那么……她与堂春,也会不欢而散吗?
长嬴绷着脸,心说:“我能不能忍一忍昭王舅舅呢?”
她忍了,被祸害的那些人能忍吗?
几次三番的发问,长嬴都没能说服自己,也没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