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凉,月儿荡。
屋外有苔藓铺了满地,虫鸟声音喑哑哀伤,屋内有遍体鳞伤的少女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呼吸很重。
她睁着眼,抓着地面,潮湿的木板被指甲抓得倒刺横起,她的指甲也被倒刺所伤,满指的鲜血淋漓。
其他地方的伤比手上的伤更骇人,伤痕横亘后背,一直延伸到长发掩盖下的后颈上。
手腕上的绳子被她磨断,阴湿的地板上全是血印,是她挣扎出来的。
好疼,表姐,我好疼。
燕堂春睁着眼睛,逼着自己清醒,一旦意识昏沉,就强迫自己去抓木板,指尖的疼痛刺激着她。
表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挨打,他喝了酒,他好大的力气。
我好疼。
疼得冷汗流进眼睛里,蜇得眼睛生疼。她眨了眨眼,努力平复着呼吸。
我看不清东西,眼前好黑……我冷……我好想你。
这是天齐十九年的秋天。
表姐不在安阙城。
破烂的门被铁索栓住,昭王每次打完她都要把她关起来,门外有人看守着不让她跑。
她以前跑过几次,后来渐渐地就跑不了了。因为看守的人越来越多,她被关的地方越来越偏,她的伤越来越重。
只能等昭王消火,或是表姐来救她。
怎么跑啊,表姐。
我想见你。
我好想你,你怎么还不来。
门外传来看守侍卫的交谈声。
“王爷对这个女儿也太不厚道了,动辄打骂,可怜个小女儿养得如同小兽。”
“可得了吧,她哪是值得可怜的人,你一个看不好,她就要撕咬你一块血肉。啧,这回又要关到什么时候?”
“唉,谁知道呢,往日里关到崇嘉公主找过来,但如今崇嘉公主刚下明州,皇后娘娘重病在身,谁顾得上她。”
燕堂春听到了。
表姐已经不在安阙城了,她和我讲过的。
姑姑呢,姑姑怎么了?
跑吧。
我生了一副完整的身躯,有力气,有不服输的心,就算在外饿死累死,也好的过被他再压迫着!
就算是死在半路上又能如何?
跑吧,跑吧!
难道我能一辈子都做表姐的累赘吗?难道我能一辈子都依靠表姐吗?难道我要忍受着直到表姐回来吗?
跑吧!跑吧!跑吧!
她挣扎着从地上撑起身子,鲜血淋漓的手抓住偷藏的匕首。
她跑了。
“那天我撬开窗,从靠近巷子的那面矮墙翻了出去,翻出去后,我先因为身上的伤晕了半天,醒过来后就带着盘缠往安阙城外跑。”
燕堂春倚着燕御尔的肩,回想起那一年来仍然有些怔忪。
“但我不知道能去什么地方,还遇到了一群流匪。流匪是从明州逃来的,我就知道表姐那个时候肯定心力交瘁,否则她绝不会允许流匪窜出明州……因此我没有去明州麻烦她,我往北去,遇到了姜老将军。他奉命低调来到合州,办完事后带我去了北疆。”
燕御尔摸着她的头发,怜惜地问:“怎么不进宫告诉姑姑?”
燕堂春闭了闭眼:“那时候闵氏刚刚入宫,姑姑病了……我不忍再给姑姑添麻烦。”
燕御尔:“小春儿永远都不会是麻烦,他现在还打你吗?”
“不,没有。”燕堂春摇摇头:“我从北疆回来后,表姐因为此事动怒,背地里做了很多事,从那之后,昭王投鼠忌器,便不轻易与我动手……我也不是任人打骂的小孩子了。姑姑,我不会再成为你们的累赘。”
她再也不会软弱地等人来救。
“堂春,你是姑姑看着长大的,姑姑待你与待长嬴是一样的心。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姑姑讲……当年,当年是姑姑疏忽,是姑姑的错。”
“他要瞒着姑姑这种小事,姑姑怎么会知道呢?更何况姑姑还自顾不暇。”燕堂春说,“姑姑,但是那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和表姐究竟在做什么?我可以帮你们。”
燕御尔叹了口气,轻轻地揽住燕堂春的肩,温柔地说:“你知道为什么长嬴不肯告诉你吗?”
表姐太在乎我。
表姐不相信我。
表姐有自己的想法我怎么知道。
燕堂春一瞬间想起了无数个答案。
“因为她认为这个抉择不该由你来做。”燕御尔说。
燕堂春一怔:“什么抉择?”
燕御尔笑起来。
燕堂春反应过来:“是因为昭王吗?姑姑,你知道的,这种选择对我来说都算不上抉择。”
“傻孩子,”燕御尔笑着说,“长嬴怎么会让你在昭王和她之间做选择呢?她不会把你置于两难境地。但是她会在乎你对她的看法……她自己心里虚,就不敢让你对她做评价。”
燕堂春沉默。
她想起和长嬴交流过的那次,关于权欲。长嬴当时说的什么?长嬴说只有无能者才会变成怪物。
傲慢如长嬴,怎么会在乎她的评价呢?
因此燕堂春只是轻描淡写地扯过话题,又问了句:“表姐打算对昭王做到什么程度?”
燕御尔:“长嬴绝无杀心,你尽管放心。”
绝无杀心么。
燕堂春点点头,摩挲着手腕上的伤痕。
“你们姐妹二人各有各的难处,姑姑希望你们能够互相扶持、彼此交心。这些话我和你讲过,你不必用心听。你究竟想要什么,又或者想知道什么,应该亲自去问长嬴。”
月儿越来越亮,宫门要落锁了。
燕御尔留下燕堂春:“在景华宫里歇下吧,明日长嬴还会进宫的。”
燕堂春当夜没明白长嬴为什么会连着两天进宫,第二日起来之后才想明白。
李洛伤了腿,但农桑时节却不会等人,亲耕一事只能由别人代劳。
亲耕通常是在安阙城南郊的先农坛,长嬴怎么还会进宫?
“是表姐代陛下出面吗?还有其他人吗?”燕堂春问道。
燕御尔说:“还有太后和闵道忠。”
原来是还有闵太后。
此事根本算不上大事,却交给长嬴之外的两个人。燕堂春瞬间明白过来,这是长嬴对闵氏的补偿。
长嬴无意在这个关头与闵氏撕破脸,先前与他们的冲突恐怕只是一点小警告。
那么她如今的敌人已经很明确了。
燕堂春满怀心事地等在宫门前,直到黄昏愈暝时,才听到仪驾归来的动静。
她躲在一墙之隔处。
动静渐渐平静下来,又半个时辰,燕堂春的腿都站得僵硬时,见到长嬴与闵道忠并肩走出来。
为了照顾闵道忠年迈的腿脚,长嬴走得很慢,身后十数宫人远远地跟着。
燕堂春呼出一口气,听到了二人的交谈。
长嬴清冷的声音先飘过来:“听闻闵三小姐不日将成亲?”
闵道忠笑呵呵的:“是啊。”
“是哪家郎君才配得上芳华的闵三小姐?”
“扶河刘氏的长子。”
燕堂春听得一怔。
闵恣定亲了?定的还是刘氏子?
扶河刘氏算不上什么世家大族,家里这几辈儿郎都在行伍中打转,没闯出太大名堂来。
只有这个刘氏长子胡叶有出息,习武多年有所成,从御林军下调到禁军,年初新帝登基后刚升的禁军首领。
可就算刘胡叶有出息,他也已经丧妻多年,得比闵恣大了一轮。闵家怎么会没落到把闵恣许给刘家?
燕堂春心头一沉。
思索间,燕堂春又听到闵道忠提起宫防之事,她已经皱起眉头。
闵三还没嫁过去,闵氏替刘家筹谋什么?
转瞬间,长嬴与闵道忠已经来到近前。燕堂春纠结了下,还是从宫墙后走出来,喊了声长嬴。
“崇嘉殿下。”
长嬴闻声回首,见燕堂春拱手道:“见过殿下,闵相安好。”
闵道忠也招呼道:“县主。”
长嬴面上流露出笑意:“你怎么在此处?”
燕堂春走上前:“我从景华宫过来,听姑姑说表姐要出宫,便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见你。好巧,竟然真遇到了表姐。今日还能得见闵相,实乃上上大幸。”
长嬴略一挑眉,听出不对劲来。
闵道忠笑呵呵的:“县主过誉。既如此,老臣便先告辞了。”
长嬴笑着告辞。
直到几位宫人引着闵道忠远去,长嬴才收回目光,目光落在燕堂春身上。
“等了多久?”
燕堂春笑眯眯地比了个手势:“一整天。”
长嬴却没如往常般摆出姐姐的架势训她,只是叹了口气,说:“那还跟我回去吗?”
燕堂春:“你不好奇姑姑对我说了什么?”
长嬴笑意渐渐沉了下来。
“那是你和母亲的事情。”
长嬴转身要走,却再迈出一步后听到燕堂春喊她。
“表姐。”
长嬴步伐未停。
燕堂春:“长嬴!”
长嬴回过头:“宫中不可大呼小叫。”
燕堂春小跑着追上她,直截了当地说:“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你,我喜欢你。”
长嬴呼吸停了几息,才呼出一口气,说:“胡说什么。”
见长嬴只当戏言,燕堂春撇撇嘴,说:“我没有骗人,你是什么样子都好,算计别人的样子都别有风姿呢。”
长嬴轻轻掴了一下她的后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