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 语气和声音也很陌生,但田岁禾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她认识的人中能乔装得如此像,除了楼飞还有谁?
“阿飞?”
怕惊动怀里熟睡的孩子, 她不敢太大动静,轻声问:“外头怎么样了,宋持砚和官府可察觉了?”
楼飞道:“他的人在我之后,遇了埋伏, 生死难料。这狗世子太狡诈了, 营地驻扎在这样隐蔽的地方, 戒备森严,苍蝇都难进!”
楼飞拉起田岁禾, “时辰不多了,等不及我回去报信搬救兵, 阿姐,我先带着你走吧。”
田岁禾把怀中安睡的孩子塞给楼飞,“你带着笋笋先走!”
楼飞脸色变了:“阿姐要二取一?我不要, 我要带阿姐走!我疼笋笋是因为她是阿姐的孩子,阿姐死了,我就不疼她了!”
“阿飞, 算我求了你。”田岁禾急切道,“笋笋是我的命,要是她被我牵连了,我也不想活着了。我的章很快刻好了, 他们不舍得杀我。我与他们周旋一会,能等到你回来的,你还听阿姐的话,就带笋笋走!”
楼飞拗不过她, 也心疼小青笋,这个孩子他看着长大,当初因为他和友人的失误,险些让孩子走丢,因而他一直很自责。
楼飞只恨自己,为何武功不能再高一些,一起救下两人?
“我答应阿姐,如果我成功带笋笋逃走,我会在天上放只鸽子,阿姐听到它的叫声,就不必担心了。但是阿姐,你要等到我回来,实在不行,你就刻个真的,别想什么大义良心了,你活着就是大义!”
楼飞抱着熟睡的孩子走了,到了帐外,被其余兵士把拦住。
“你哪里的?世子说了,这个女人和孩子得留在这。”
楼飞取出偷来的令牌,颐指气使道:“世子不在,晋师爷不放心这女人,要把孩子跟那女人分开安置。你放心,那女人还在里头。”
兵士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田岁禾还颤抖着在雕刻。
晋师爷足智多谋,是世子跟前的大红人,他们不敢得罪。只要看住那女人,让她留在营中就好。
“走走走。”
楼飞抱着孩子往晋师爷的营帐走去,趁着旁人不曾留意,拐入一处人少的地方,跃起轻功离去了。
他回头看了眼田岁禾所在营帐,眼眶不觉红了。
阿姐,要撑住。
*
笋笋得救,田岁禾如释重负。
楼飞身手是好,可以一人混入营帐中,可带着人出去却男。
她跟着逃出去,几乎不可能顺利逃走,可如果他只是带着笋笋逃走,还能有八九分成算。
但还不确定楼飞和女儿能否顺利逃出,田岁禾煎熬地等了许久,还是不曾听到楼飞的鸽子叫声。
她浑身发凉,后背衣裳被汗水浸湿。心被漫长的等待揉来捏去,外头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
咕,咕咕……
田岁禾活过来了,忐忑不定的心总算有了着落,她看着手中印章,笃定落下最后那刀。
这一刀不再只是细微地做出区分,而是刻得更明显了。
她要再赌一次,要是被赵王世子发现了,她大不了就下去陪阿翁和阿郎,要是赵王世子没发现,但用印章的官员一定可以发现,他们只要不照做,赵王世子就不能得逞。
她也还能再撑数日。
唯一的软肋被抽走,田岁禾的手不再颤抖,软弱的身躯里,倔劲儿气破开血肉在疯长。
她握着刻刀,像闯江湖的刀客握着自己的刀,像读书人握着笔。
最后一刀落下,帐子外有人暴喝了一声,是那个赵王世子,让人畏惧的声音杀气腾腾。
“混账!”
“怎么办的事!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被抱出去了!倘若本世子的大事耽误了,你们就提头来见吧!”
田岁禾一口气悚然提到心口,那位世子已提着剑,大马金刀地入内,剑尖直指着她。
“你这妇人好大的气节!竟偷偷把孩子送走!你如此胆大包天,想来也在印章上动了手脚吧,竟然敢欺骗本世子,本世子就成全你!”
他没了耐心,滴着血的剑尖直直朝田岁禾额头来!
刀尖的血溅到田岁禾的脸上,她思绪空白,猛地闭上了眼。
此刻她又想起阿翁。
阿翁教给她技艺,是希望她能谋生,而不是希望她为坏人做事。想到那没牙的老头,她的眼中溢满酸涩,同时豁然开朗。
如果她能在泉下见到阿翁,她会告诉老头,技艺本身没有错,把徒弟教成出众的匠人也没错。
阿翁没错,那为了家人不得已刻假印的学徒也没错。
错的,是那些不知足的权贵!
尽管在抖,田岁禾的心情却十分平和,她没有对不起良心,也没有对不起笋笋,她不后悔!
只是很遗憾,她不能把那夜没说完的话,亲口与宋持砚说了。
“世子!”
“世子不可啊!”
晋师爷冲进来,拦住了赵王世子的刀,“世子,不可冲动啊,这女子还有用,还有大用!”
赵王世子阴戾的目光钉向晋师爷,“她女儿已被救走,这女人势必不肯老老实实刻章,留着何用!”
世子秉性暴躁,没有半分赵王的深谋远虑,晋师爷无奈:“宋总督带人追来了,被我们在那一带巡查的人马伏击,被困在山上了!世子若是能抓住宋大人,用这女人和他的性命要挟他,不比印章管用?”
赵王世子收了剑,痛快地大笑:“晋师爷好算计,本世子就再信你一回!为表诚意,吾亲自去抓人!将士们,随我走!”
这位杀神提着剑走了,田岁禾错愕,她以为宋持砚只是派了手下来,没想到他竟自己来了?!
这个傻子……
晋师爷打定主意要拿她当人质,为了避免方才的失误再发生,惹得世子不悦,他干脆坐在田岁禾营帐中守着,优哉游哉喝起茶,等了两刻钟,外头的兵士急急来传话。
“师爷!我们营里发觉了细作!应是宋大人的人!”
“谁?!”
“宋大人的人。”
田岁禾与晋师爷同时起身,晋师爷目光凌厉地扫过来,她吓得重新坐回去。晋师爷抚了抚胡须思忖,茅塞顿开:“这是出声东击西之策啊!把世子引去北山,再带人混入营中,幸而我早有防备!押进来,随本师爷看看来的是哪路神仙!”
士兵押了个人进来。
“这……”
田岁禾捂住了嘴,不敢当着晋师爷的面说出他的名字。
宋持砚脸上溅着血迹,狼狈不堪,傲然矜贵入骨。他无所顾忌:“岁禾,我来了。”
晋师爷认得他,咬着银牙冷笑:“宋大人真情种,竟潜入世子营中,汝女和飞贼已被我们的人拦下,你的女人也在我等手中,宋大人还想重续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日子,需记住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道明意图:“世子爷需要宋大人写一封亲笔信,调用扬州兵马和漕运,还望宋大人倾力配合。”
他给他们一刻钟叙旧,收走帐中所有刀具,扬长而去,只留下几个兵士在帐外守着。
帐中只剩田岁禾与宋持砚。
才两日不见,田岁禾心境却比上次时隔两年再重逢还复杂。她偷偷地看了宋持砚一眼,发觉他在直直盯着她,好像一旦离开视线,她就会消失,她愣了愣。
宋持砚薄唇滞涩张合,声音很沙哑:“抱歉,我连累了你。”
“不,不是的……”
他一这样,她反而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这些年她读了书,知道这别扭的感觉叫近乡情怯,生死关头,她没那么多时间去别扭,重新抬起眸,深深地凝望宋持砚。
目光噙着万千情绪,她却只是说:“笋笋没事,被救走了,晋师爷方才的话,是吓唬我们的。”
“我知道。”
宋持砚眉宇间的锁略松。
在这急迫时刻,在敌营之中,他们竟然又都沉默了,过了好几息,两人异口同声开口。
“你……这几日过得可好?”
“我以为你死了……”
说到一半的话又同时停下来,田岁禾觉得没必要往下说,宋持砚也没一样,他笑了下。
“祸害遗千年,我死不了。”
他一逗她,田岁禾反而想起眼前的难关,苦笑着道:“但我们马上就要死了,你都被一锅端了。”
宋持砚双手被缚,无法靠近她,只能安抚:“不会。我既来了,有的是活路。”他示意田岁禾凑近些,附耳道:“此次我是故意被俘,他们营帐的中混入了我的人,早已准备就绪,一旦收到信号就会趁乱烧了粮草,再来救我们出去。”
哪怕是还未实现的话,可宋持砚就是有一种让人信赖的沉稳——不发疯的时候是这样的。
他的话拂散了田岁禾心头阴云,只觉如绝处逢生。
唯一的麻烦是,宋持砚为了先确认田岁禾无恙,主动被俘,如今他的手被缚着,身边也没有刀剑,只能等他的人先动手,多少被动。
宋持砚蹙了蹙眉,也许是危急时刻人也灵光了,田岁禾竟然只一眼就懂得他在愁什么,她露出藏在袖子里的刻刀:“看。”
女儿无恙,宋持砚又给了她希望,田岁禾心情愉悦。
她得意得扬了扬刻刀。
然而宋持砚却不见喜色,他望着她,神色沉下。
这样的他让田岁禾畏惧,她困惑道:“这刀有问题么?”
宋持砚没回答,闭上眼,眉间紧蹙,滚动的喉结抑着情绪。睁眼的时候,他又在凝视着田岁禾不说话,清冷的凤眸竟是逐渐变红了。
他望着田岁禾,哑声说:“岁禾,你打算自戕。”
*
来时途中,宋持砚片刻不曾停歇,恭王世子派给他的心腹宽慰他:“宋大人放心,听闻田娘子深明大义,必定不会为虎作伥。”
宋持砚未曾言明,他最怕的,便是她的深明大义。
他很清楚田岁禾,她柔弱、无助,可也有着世间最倔强,最纯粹的心,轻易不会违背本心。
但他依旧怀着希冀,她那样胆怯,或许会为了自己和孩子能活命,屈从赵王的要挟。
宋持砚也希望她能柔弱些。
然而她手中刻刀刺痛他的目光,从眼里刺入心中。
倘若他晚来一步,赵王世子相逼,女儿被楼飞救走,只剩田岁禾一人,她会如何抉择?宋持砚望着那小巧的刻刀,双眸刺痛越重。
田岁禾被他沉痛的目光看得心慌,心虚地捏紧刻刀,仿佛幼时说谎被阿翁逮着,“你别误会。我没那么不怕死,只是以防万一。”
她还想跟宋持砚说出她那夜想说的那句话,但眼下没法说这么多,也不想干扰他。
她迅速拿刻刀替宋持砚切开绳子,束缚解开,宋持砚决然牵住她:“岁禾,我会带你回家。”
这是田岁禾听过最动人的一句话,宋持砚握得很紧,像从前每一次桎梏她那样紧。
田岁禾第一次没有挣开他,此刻他的强势给了她勇气。
她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
“嗯,我信你。”
*
半刻钟过后,宋持砚命人去请晋师爷:“我同意与你们合谋,日后事成,我要入内阁。”
晋师爷笑了,“宋大人是明智之人,大人有何条件,可待世子片刻后归来再议,眼下我需先把田娘子带走,以免大人心神不定。”
一旦被带走就不好逃脱,田岁禾躲到宋持砚身后。
宋持砚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双手依旧被缚在身后,对晋师爷道:“在下等不了,不妨就现在吧!”
晋说罢他身形似一道剑光,迅速来到晋师爷身侧。
“晋师爷!”
“宋、宋大人?!”
宋持砚常年练剑,身手利落,兵士才戒备惊呼,晋师爷的脖颈处已抵上了锋利的刻刀。
宋持砚的寒意岑岑的声音也如一把刀,抵在晋师爷的耳际。
“不想死的话,放我们出去。赵王世子暴戾多疑,注定难成事,若你能随我回去,揭穿他的反心,恭王必许你锦绣前程。”
刀尖往里一寸,晋师爷顿时冒出冷汗,但他也不愿轻易背弃赵王世子,想先拖一拖:“宋大人,有事好商量,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宋持砚没有上他的当,朝外高喊了一声:“李宣!”
晋师爷不知他到底在喊什么,然而过了片刻,不远处的粮草营兵士惊恐大呼:“起火了!起火了!”
宋持砚冷道:“此行在下并非单枪匹马,朝廷亦派了人来,只怕你的世子已被俘,就算不曾,你失察导致粮草被烧,过后也免不了受罚,可以趁乱放我们离开了?”
且不说朝廷来人是真是假,但粮草被烧,世子暴,戾定会重责他,晋师爷跟着赵王多年不得重用,如今追随世子,不过是想一展宏图,是出自利益,而非出于忠心。如今无路可走,只能答应:“可、可以!”
有了晋师爷掩护,他们很快越过阻碍,和潜伏军营中的数名暗卫会和一道逃出去。
同时追兵也追了上来,月光下马蹄阵阵,浓烟滚滚。
“证人看好了!”宋持砚把晋师爷扔给李宣,抱着田岁禾上了马,在护卫掩护下策马往前疾驰而去!
护卫掩护下,他们很快甩掉身后追兵,逃到出山口。
田岁禾才知道,原来宋持砚说的恭王世子带了兵马是诓骗晋师爷的!他们只有官府派的两队援兵,以及十几个恭王和宋持砚的护卫。
逃到一处山神庙附近,林中突然奔出一伙精锐,为首的将领高喊:“世子有命!晋师爷叛逃,恐泄露军情,不惜代价杀之!”
“杀!”
听声音他们至少有百人。
护卫纷纷迎敌而上,可他们人少,对面的追兵虽一时过不来,流箭却如急雨不断飞来。
好在只要出了这个关口,前方数里处,有数百的援兵等着。
众人策马急奔,宋持砚的马被射中了,他反应迅速,利落护着田岁禾跳马,堪堪躲过。
追兵趁机围上,宋持砚当机立断,命李宣速去搬救兵,自己带着田岁禾以及晋师爷躲入山神庙。
晋师爷可作为人证,因而此人不得有恙。未免他祸及田岁禾,宋持砚将晋师爷严严实实地捆好,再打晕了放在破庙另一角。
外头剩下的几个护卫根本不够抵挡,宋持砚提着剑出去。
田岁禾和抄起木棍想帮忙,被他按住了,清冷声音格外温和:“在里头待着,等我回来。”
宋持砚把狭小的庙门关上,田岁禾躲在山神庙里,刻刀抵着晋师爷,听着外头刀剑声,心急剧起伏。
扑通,她听到了人被刀剑刺中,坠下山谷的声音。
田岁禾用力捏着刻刀。
她担心是宋持砚,好在听到他因打斗而急促的声音。
“我无事!”
接下来这样的安抚,田岁禾听了好几次,可不断有杀手补上来,仅剩的几个护卫已快撑不住了。
到了最后,田岁禾透过门缝,对面的人剩下好几个,而他们这边,只剩下宋持砚一人。
他高大的身形立在门前,不断迎击着前方的人,可他剑术再好,也敌不过对面十几人的夹击。
噗!一枚流箭射中他肩头,被宋持砚利落地拔去。
再是顽强,他挺拔的身影也一次又一次地被刀箭击中,衣摆被削成了碎布,身上不知受了多少伤。
田岁禾用力捂着嘴,眼泪疯狂地涌出,浸湿她指缝。
她不敢哭出声,怕让他分心。
只能无助等在门后,看着他一次次即将倒下,又用剑支撑住,终于追上来的十几个人只剩一人。
门板砰地一声,宋持砚支撑不住了,重重砸过来。
“宋持砚!”
田岁禾急切唤他,却听不到回应。
他靠着门板,手中的剑抵着地面,呼吸都几乎听不见,可他的身形像一道盾牌,一樽坚定不移的雕像,沉默地守护着身后的破庙。
田岁禾的呼吸随着他的安静而停下:“宋持砚!你醒醒,别死,你不要死,我们还没见到笋笋……”
“我还有话没跟你说,不要倒下去,我们还要回去成婚,还要带笋笋去吃糖人,你醒醒!”
“还有……我上次我就想告诉你了,我心里有你,我想跟你试一试,你听到没有!”
这是宋持砚最想听到的话。
可她的话一个字都不曾得到回应,宋持砚纹丝不动。
有一个追兵戒备地上来,走到宋持砚面前,举剑朝他劈下!
铿!已奄奄一息的宋持砚举起剑,利落地刺向对方。追兵防备不及,当即被刺中身亡。
而宋持砚也已是强弩之末,他手中的剑从手中落下,砸回了地面上。在短暂的迸发之后,他已失去了气力,扑通跪向地面,重重的一声砸在田岁禾的心上。
她失声喊道:“宋持砚!”
倒在地上的男子指尖动了动,发出虚弱的回应:“岁禾,我……无事,方才不过是装的,想降低他的戒备……看,他中计了吧?再来一个,我照样……一举杀之。”
他像平时哄他们的女儿那样,笨拙地哄她,声音沙哑虚弱,喉管里应是有血在翻涌。
尽管如此虚弱,他依旧用身子抵着门,拼尽全力守护。
隔着门,田岁禾泪如雨下。
突然,山下传来人声:“公子!公子!来援兵了!”
田岁禾要推门而出,上前查看宋持砚的伤势,却又被他虚弱的声音拦住了:“别出来……或许……”
或许还有埋伏。
他这一句话最终没能说完,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援兵蜂拥地赶上来,宋持砚不放心地望着她,百孔千疮的身体依旧倔强朝外,誓死守护着。
田岁禾瘫坐门后,乖乖听他的话不曾出去,一声声呼唤他的名字,试图让他再次清醒。
这次宋持砚再也没回应。
“公子!”
艰难地等到李宣赶到,田岁禾推门冲出来,踉跄奔向了宋持砚,他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那双清冷的凤眸早已闭上。
田岁禾心中一空。
*
三日后。
“多亏世子及时赶来,此次不仅押回了晋师爷,还俘虏了赵王世子身边一位小将和晋师爷。”
“晋师爷为了保命,自然愿意投诚,交待他所知的机要。有了此人,对付赵王世子就更容易了。”
李宣交待完主子托付的要事,再次与恭王世子道谢。
“不,我受之有愧。”恭王世子沉重地垂着头,“若非我瞻前顾后,不肯加派人手,雪酲也不至于为了家国与私情两全,只身混入敌营。”
李宣虽在道谢,心里也是有怨言的,公子将恭王视为明主,助恭王平反冤案。赵王余党挟持了公子的妻女,恭王却为了所谓大局迟疑,幸亏后来及时赶到。
田娘子被抓前,赵王世子在滁州已招募了数万兵马,想多些成算才想收买扬州漕运总督,也恰好因此被田岁禾和宋持砚得知谋逆的打算。
田岁禾逃走,赵王世子的计划被打破,为了占得先机,他们刚逃出,他就迅速举兵。
但也因为宋持砚等人带回的军情,朝廷及时察觉,赵王世子才起兵,各方就已调了大军。如今也算应对及时。否则,恐怕要等兵马北上,朝廷才能察觉并应对。
这次叛乱虽来势汹汹,但应该很快能被压下,不会波及太多。
恭王世子还需奔赴战场,匆匆道了别,临别道:“此次多亏了宋大人和田娘子传回军情,日后回京,我定为他们二人求功!
“让雪酲务必要撑住。”
李宣谢了恩,心中非但没有欣喜,反而更沉重了。
撑住,公子还能撑住么?
*
扬州府天长县,一处依山傍水的宅子中,房前侍婢来来往往,抱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田岁禾手中拿着干净纱布,给郎中打下手。
总算包扎完,田岁禾遣退其余人,只留她和李宣,这才敢问:“大夫,他怎么样了?”
郎中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长叹:“宋大人身中数箭,好几处刀伤,虽未刺中要害,奈何失血过多,如今奄奄一息,诸位要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
田岁禾脚下发软。
郎中又道:“眼下病人昏睡不醒,属实不利于医治,若是能在明日清晨前醒来,尚还有些希望,若是再晚一些,只怕难料啊!”
田岁禾在塌边枯坐着。
“阿凉……”
笋笋摸了过来,田岁禾扭过头,孩子眼巴巴地立在门边,满脸的担忧,身后是内疚的楼飞。
在逃出当日,田岁禾就已与楼飞和女儿碰了头。因宋持砚重伤,他们没机会说太多。
这会总算能停歇片刻,楼飞立在门边,低着头不敢进来。
“阿姐,是我不好。”
这几日他一直很是自责。
要不是他跟宋持砚怄气,或许阿姐不会让宋持砚把其余护卫撤走,只留下尹寻一个护卫。再或者,如果他没有因为被阿姐拒绝而一走了之,继续留在扬州,说不定能在阿姐被挟持时,迅速把人追回。
“在去救阿姐的路上,我还想着宋持砚的身份只会连累阿姐,而我可以救阿姐,若是我能赶在宋大人之前救了阿姐,阿姐一定会选我。”
“可是阿姐,现在我知道,我为什么比不过他了。”楼飞望着榻上面若金纸,似乎已无生机的男子,“如果是我在阿姐身边,我也会拼死保护阿姐。但我不会为了大局,把自己的命搭上,要是不带着那个晋师爷,或许他还能带着阿姐逃走。”
如果是他被威胁雕刻假章,他也一定会果断地答应,而不是像阿姐那样,用自己的命去赌良心。
阿姐和宋持砚是一样的人,阿姐应该更爱宋持砚的。
楼飞很沮丧,田岁禾起身,到了他跟前,温声道:“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宋持砚,更不是我的错,错的是那些坏人。我怎么会怪你?你还救走了笋笋,让我可以既当个好人,又不辜负孩子,我们该多谢你的。”
得到她原谅,楼飞眼眶红了,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阿姐……我现在才明白,我为何喜欢阿姐,你太像我阿娘了,相比阿姐和我在一起,我更希望阿姐永远是我阿姐。你原谅我……我太高兴了,可我还是要跟你告别。”
“告别?”田岁禾诧异。
“嗯!”楼飞用力点头,“赵王世子要打到扬州来了,我要去参军。”
听说他要参军,田岁禾多少担忧。这个少年某些程度上是阿郎的延续,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但也确实把他当弟弟关心。
楼飞道:“我这样好的身手,该用在刀刃上。况且,我也应该长大了,不能总当个小飞贼。”
田岁禾没有拦他,“答应阿姐,好好回来,笋笋会等着你的。”
楼飞裂嘴一笑,“好!等我回来,我要教她喊舅舅!”
这一声舅舅算是某种和解,少年已认清了他对田岁禾的感情,也终于决定彻底放下。
田岁禾不无欣慰。
楼飞走了,田岁禾抱着笋笋回到宋持砚的榻边。
“阿凉,爹爹会醒么?”女儿担忧着望着榻上的人,难过道:“我不想他死,他这么好,还好看。”
田岁禾心中阴云再度拢上。
这几日她在照顾宋持砚和安抚女儿中忙忙碌碌度过,无暇去回想那一日逃亡时的回忆。
眼下稍一闲下,宋持砚撑着剑,守护在破庙前的背影一遍遍冲刷着她的心,郎中的话更是让她忐忑。
“不会的,爹爹不会死的,他会醒来,陪笋笋买糖人。”
田岁禾搂着女儿,哄孩子也哄自个,这几日小家伙跟着大人连日奔波,已经很累了,倚在娘亲怀里昏昏欲睡,睡前还喃喃道:“嗯,阿娘,爹爹,要赢,要买好多糖人……”
“嗯,要赢。”
田岁禾声音不觉颤抖。
她强撑起难受的心情守着宋持砚,等了时辰再给他上药,他的上身刀痕斑驳,伤口叠着伤口,数不清到底受了多少伤。
药足足上了半个时辰,期间田岁禾好几次要坠下泪,她望了眼逐渐分明的天色,已经快到破晓了。
离郎中说的时辰越来越近,田岁禾心情越发焦躁。
从未有一刻如此恐惧天亮。
又过了半晌,窗外天色越来越明亮。而床上的人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面色越来越青,这一幕勾出田岁禾脑中无数回忆。
阿翁咽气时,就是这样一点点褪去血色,阿郎被送回来的时候,面色就比宋持砚现在的青一些。
俩个亲人死前的模样在揪着她的心,而她很可能又要失去一个亲人,田岁禾被不安席卷。
对,是亲人。
不知何时起她已把宋持砚当成亲人,和阿郎阿翁一样的亲人。
这曾是横在她和宋持砚之间最大的阻碍,如今这个阻碍没了,却即将隔着生死的阻碍。
她再也压抑不住难过,像个孩子一样哭道:“宋持砚,你别死……阿翁死了,阿郎死了,你如果也死了,我就又少了一个亲人了。”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青年遍布伤痕的手上,那只手竟动了动。
田岁禾愣了,停下来哭声,但眼泪还在往下砸。
啪嗒,又是一滴。
不是错觉,那只手动了动,虚弱地抬了起来,在田岁禾怔愣之中,手的主人说了话。
“眼泪,是咸的。岁禾……你这样,是在我伤口,撒盐……”
“咳咳……疼。”
“啊?……好,好!那我不哭了。”他九死一生,终于醒了过来,田岁禾说着不哭,眼泪却更汹涌。
愣了愣,她朝外大喊:“大夫快来!死了……他死了!”
她太多欣喜,还未意识到自己说了多可怕的话,门外守着的众人当下悲痛冲入,李宣一个大男人,还没进门就抹着泪哽咽。
“公子!”
“……”
宋持砚突然很想笑。
为了配合她的口误,甚至闭上了眼,在众人的哭声中,他躺在榻上,虚弱地扯扯嘴角。
认识三年了,她一慌乱就说错话的习惯没变。
那么方才那一句“亲人”,是说错了话,还是发自内心的?
*
宋持砚这一醒,意味着一脚迈过了鬼门关。
之后两日,在郎中和田岁禾等人一刻不停歇的照料下,宋持砚伤势已稳,彻底无性命之忧。
总算彻底放下心,但田岁禾想起那日的嘴瓢,依旧很难为情。
而自宋持砚醒后,她还像他还未和楼飞起争执时那样与他相处,多半时候会陪在他的榻前。
笋笋偶尔过来,在爹爹跟前写字,哄他俩开心。
又过几日,宋持砚可以出屋了,郎中嘱咐他多见见日光,田岁禾会扶他出来在园子里晒晒。
这日风和日丽,园中花香阵阵,田岁禾端着药汤回来。笋笋趴在宋持砚椅子便,举着小手给宋持砚伤口扇风,俨然大孝女。
等田岁禾放下汤药,小青笋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爹爹说,羡慕我。”
田岁禾轻点她鼻尖,笑着问:“羡慕笋笋什么呢?”
笋笋摇头晃脑,掰着小手头历数:“爹爹说,羡慕笋笋可以……拉阿娘的手手,可以抱阿娘,亲阿娘,晚上可以跟阿娘,睡觉觉!”
田岁禾手一抖,勺中汤药撒了出来,滴到宋持砚身上。
汤药还有些烫,他蹙眉轻嘶,田岁禾连忙用袖摆给他擦拭,紧张道:“没烫到伤口吧?”
宋持砚没有说话,反手掌心圈住她的腕子不放开。
田岁禾没收回,眼帘垂得更低了,仍喃喃道:“是很烫么?”
“不烫。”
宋持砚温柔的声音在上方,田岁禾刚想说不烫就松开她吧,他又说了:“但我想多握一会。”
她长睫垂着没回答,仿佛只是没听到,但没抽回手。
宋持砚嘴角缓慢地上扬,手从她的腕子处,移到她的手背,手指强势地嵌入,与她十指纠缠。
田岁禾手中的勺子掉地,纤长的睫羽开始颤抖。
宋持砚力气很大,他的手指也有点粗,嵌得她指缝有些胀。她没有挣脱,低声说:“那个,有点胀。”
宋持砚收了点力,把她拉得更近了,低沉的嗓音刮挠她耳尖,“岁禾,那日在山神庙,你说的话可还算数,可否再说一遍?”
田岁禾的耳尖唰地红了,“我……说话一向算数的,但我忘了我说的什么话了,总归……是算数的。”
宋持砚盯着她发顶,喉结滚动,气息沉而急促。
他太心急,忘了她脸皮薄。
然而哪怕只是这语焉不详,欲说还休的一句,也是他这几年求之不得,为之辗转反侧的。
不过相比她承认动心,如今他更在意另一处。
“那日我昏睡不醒时,你曾说过,我算是你的亲人,可算数?”
田岁禾眼帘更低了,耳尖也又烫又红,但她没回避。
“也算的。”
她被他温和的追问问得局促,使劲想收回手。宋持砚突然拉着她站起身,田岁禾担心他伤口,急切道:“你要去哪,你的伤还没好!”
宋持砚什么也没说,牵着她的手走出好一段,停下来回头看向一旁自己玩耍的女儿。
“不许偷看。”
笋笋两眼扑闪,狡黠地笑了笑,两只小肉手捂住双眼。
“笋笋很听话,不会看!”
宋持砚牵着田岁禾的手拐入了最近的一棵大树后。
“宋……”
她才要说话,他不给任何反悔的余地,按着她吻上来。
田岁初担心他的伤口,浑身僵硬,比身后的大树还木楞。
漫长的一个吻占据了心神,她的身子逐渐软成春水,腰身柔弱无骨,双腿几乎站不稳。
她的手攀上宋持砚肩头,羞涩地回应他,唇舌相互厮磨。
很久之后,宋持砚揉着田岁禾红肿的唇瓣,目光深深:“那日倒在庙前,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么?”
田岁禾睁着梨花带雨的眼眸,喃喃道:“问什么?”
宋持砚在她唇上啄了一口,黑沉凤眸紧盯着她:“我在想,若我死了,能不能也算作你的亡夫?”
田岁禾一怔,那日他拼死守护的身影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这一问,她吸了吸酸涩的鼻子,说:“不,你不会成为我亡夫,因为若是你死了,我不会再嫁。”
一开始还能装一装镇定,可被他的话勾出即将又失去一个亲人的恐惧,她逐渐泣不成声。
宋持砚用袖摆给她擦泪,“有你这句话,我已足以。人生无常,若以后再有个万一,我还是希望你能忘了所有前人,找个人共度余生。”
这话很是违心。他其实容不下他们之间有任何人,否则也不会跟亡故的三弟斤斤计较,连叫她“阿姐”的楼飞都想一剑杀之。
可那日在山神庙的门口,为身后的她抵挡刀枪时,宋持砚才知道,原来他最想要的,是她活着。
“但如今我活下来了,往后,你的身边就只能有我。”
宋持砚低头,跟她额头贴着额头,他还想再问一句话,又怕逼得太紧让她后退,只能先压下。
田岁禾见他唇畔轻启,竟然猜到他想说什么,她想了半晌,“上次的嫁衣,挺好看的……能不能再给我做一身,主要是,我自己派人去定的话,我舍不得花那么多前,但是……它真的很好看,我很喜欢。”
说到最后,话越说越乱,她干脆闭上眼:“总之再给我一套!”
宋持砚错愕,不敢置信。起先不敢相信他的耳朵,后来不敢相信她的话,最后干脆不管。
哪怕是她口误了,哪怕要反悔,都容不得她了。
宋持砚抱紧她,“好。”
他又吻下来,漫长的吻之后,宋持砚低下头,眼中幽潭深邃,盯着田岁禾追问:“若以后我也死了,我与三弟,谁是你的亡夫?”
还是田岁禾熟悉的强势,但如今她已经不怕了,他的强势从一道牢笼,变成了一把剑。
就像她不离手的刻刀。
她信任一人,就会爱屋及乌,因此也信任他的强势。
田岁禾道:“两个都是,但两个亡夫在底下会打架,每年要烧的纸也有点多,你还是活着陪我吧。”
虽未得到宋持砚孜孜以求的回应,但箫呈说得对,活人比及死人,最大的凭恃是活着。
只要他陪伴田岁禾的岁月够长,哪怕百年之后,三人在黄泉碰头,亡夫与亡夫之间也有高低之分。
宋持砚凝视着她。
田岁禾也配合地环住他脖颈,什么都没说,只是对视了一眼。
小径处来了个仆从,引着恭王世子,见椅子旁只有小主子,诧道:“小小姐,大人和娘子呢?”
田明熙双手捧着比小脸大的烧饼,啃得津津有味,舔了一口手指,才指了指大树后。
“爹和娘亲,在亲亲呢。”
“笋笋很听话,没有偷看!你们也要听话,不可以偷看。”
粗壮大树后,田岁禾脸红了个透,两人像私会被抓的少年,双双屏息收声,纹丝不动。
顾及田岁禾羞怯,宋持砚想松开她,再道貌岸然出去解释。
田岁禾却仰头,捉弄似地,在他下巴上吻了一下。
吻完她想从另一侧抛开,把难堪的场面扔给宋持砚,刚冒出这个打算,就被他扣住了腰。
风吹树动,心随风动。
树荫下,年轻男女亲昵依偎,交换着心跳和唇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就卡在吃盐哥得到禾禾接纳这个节点好啦,正文完结不代表他夫位稳了,番外禾禾会继续调.教他,吃盐哥也还得卖力地哄老婆孩子,从妒夫变人夫。/ 这本正文发得太快了,只走了几个榜,番外就不能日更啦。会根据榜单字数要求更新,周3-4更。/ 这几天加班太多,休息休息,6号上午九点开始更番外,谢谢小天使们体谅[红心][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