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瞻看着她被钩破的衣裙,磨烂的绣鞋,以及满脸的泪痕,眉头紧锁。
她在看到他后,目光由明亮欣喜转瞬变得黯然的过程,蔺瞻皆尽收眼底。
是因为又将他认成蔺檀了,待看清之后发现不是自己的夫君所以觉得失望?
他和蔺檀有这么像吗?
蔺瞻开口,声音依旧有些病中的沙哑,话语冷淡,“脚伤了?还能走吗?”
苏玉融尝试动了一下,脚背被树枝滑破,鞋底也磨烂了,她噙着泪,难过地摇头。
蔺瞻冷笑。
愚蠢。
人生地不熟,还这么贸然地跑出来,就这么依赖她那丈夫,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找他,觉得他能为自己做主?
因蔺瞻带着恶意的笑,苏玉融肩膀抖了抖,将脚缩回裙摆中,将自己埋成一团。
许久,面前才有了动静。
“上来。”
苏玉融呆愣住,抬起头。
小叔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了下来,背对着她,她迟钝不已,反应几息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背她。
苏玉融连忙摆手,顶着一张哭得狼狈的脸,磕绊拒绝,“不、不行的,这怎么可以……男女有别,叔嫂有伦……”
她受过的教导里,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蔺瞻回过头,夜色中他的眼神锐利而带着一丝不耐,幽深的双眸牢牢锁着她,“那你就在这里坐着,是等着被野兽叼走,还是等着更多人来看到你这副样子?或者说嫂嫂想在这荒山野岭冻一夜,第二天叫蔺檀回来收尸?”
苏玉融被他凶狠且毫不留情的话语弄得不知所措。
巨大的恐惧下,礼教的束缚也被摒弃,她吸了吸鼻子,眼泪簌簌落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小心翼翼的姿态爬到了小叔子那单薄的背上。
蔺瞻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托着她稳稳地站起身,他的背脊比看起来要结实,隔着衣物能感受到其下的骨骼线条,为了避嫌,苏玉融的身体尽力后仰,不敢完全贴合,这使得她必须用手紧紧抓住他肩头的衣物才能保持平衡。
走了几步,蔺瞻停下来,冷声道:“嫂嫂是想摔死吗?”
苏玉融手指蜷曲,“没有……”
“那就贴紧了。”
她犹豫许久,才张开手搂住他的脖子。
一片温软沉沉贴了过来,蔺瞻忽然想到那床被褥。
温和的,柔软的,将他环绕住。
一路无话,蔺瞻一步步攀上台阶。
更深露重,直到冰凉的液体落在脖颈上,蔺瞻才意识到,嫂嫂又哭了。
她哭起来几乎没有声音,眼泪安静地落下,所以他才没有发现。
蔺瞻沉默许久,“你哭什么?”
苏玉融回过神,一张口,声音哽咽,“我……”
她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泪流满面,泪水都快打湿他的鬓发。
苏玉融顿了顿,语气里透着哀求,“小叔……今日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告诉我夫君。”
许多事情,苏玉融并非听不懂,看不明白。
蔺家人看不起她的出身,下人们也阳奉阴违,妯娌们只拿她做消遣。
那些带着刺的话,她都听得懂。
责骂那些下人,反驳嘲笑她的妯娌所带来的后果,远比承受这些恶意要严重得多,不止给自己,还会给别人也惹上麻烦。
那日蔺檀从三叔三婶的院子回来,其实她察觉到了,丈夫的头发上还有未尽的茶叶味,早晨他出门时穿得也不是那一身衣裳。
他在叔父面前挨了训,甚至遭了打,怕她担心,又装作没事人一样回到她的面前。
要是让蔺檀知道今日的事,他怕是非要去帮她讨个说法,这样,长辈们会怎么看待他,怕是越发对这个屡次以下犯上的侄子失望,狠狠惩戒他。
苏玉融不想给蔺檀带来麻烦,他会因为维护她而得罪许多人。
一种难以言说的汹涌情绪在蔺瞻胸腔里疯狂冲撞。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这种情绪,眼下这个苦苦哀求他将事情瞒下的嫂嫂刚经历过一场无妄之灾,受了天大的委屈,孤身下山,还险些迷路,遭遇不测。
她都已经狼狈成这个样子了,不可怜可怜自己,竟然会怕丈夫知晓这件事情后担忧?
为什么呢?蔺瞻不明白,一个人真的会这么全心全意,甚至愚蠢地去维护与爱重另一个人吗?受了委屈为什么不愿意诉苦,她大可以告诉蔺檀,让他为她做主,让这个她千方百计勾搭上的丈夫对她充满愧疚,以此拿捏他。
今日她莽撞地离开,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为什么现在又反悔呢。
蔺瞻原本觉得苏玉融软弱得厉害,但这种软弱在此刻却显露出一种让他心惊肉跳的纯粹和炽热,她不是装出来的,她是真的在为丈夫着想。
而爱一个人,在蔺瞻眼里,是非常愚蠢的行为。
这意味着将自己的全身心都牵挂在那个人身上,因她哭,因她笑,失去自我,只会沦为一只任对方招招手,就心甘情愿跟在后面摇尾巴的狗,毫无尊严。
他决不会成为这样的人。
苏玉融恳求后,身下的人却始终不发一言。
她揽着对方脖子的手不由自主紧了紧,“小叔……”
蔺瞻却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这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突兀到有些阴森。
苏玉融被他笑得心里发毛,更加不安。
蔺瞻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粘稠感,仿佛毒蛇缓缓缠绕而上,“嫂嫂对兄长,还真是……情深意重呢。”
这句话听起来像称赞,但落在耳朵里却莫名有种怪异。
苏玉融垂下目光,湿透的睫羽遮住眼睛。
“他对我很好,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苏玉融生下来就爹不疼娘不爱,旁人刚学会走路的年纪,她就要学会做饭,学会伺候别人,不然就没有饭吃。
个头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就得踩着板凳,想办法将一把米粒做出花样,让爹娘吃饱,才不会挨打。
后来虽然遇到养父母,但没有享几年福,他们便都死了。
她的人生一直是这样,以为苦到最后就是甜,但却好像总是熬不到尽头。
直到蔺檀出现。
苏玉融寂静的生命中突然闯进一个青竹般的身影。
他教她认字,带她见识许多东西,帮她赶走村中的恶霸,要回被拖欠的钱款。
亲生父母为了一点聘礼,找到她,想要将她嫁给老光棍,苏玉融被五花大绑,坐在花轿里快要认命的时候,是蔺檀出现,将她带走。
也许她答应嫁给他,并不只是因为那些丰厚的聘礼,也许真的有一点私心。
蔺瞻没有回答她,一路无话。
山路崎岖,快到别庄时,隐隐看到火光涌动。
见此,蔺瞻将她放下,离开前才对她说道:“知道了,我不会告诉兄长的。”
苏玉融轻声道:“谢谢你,小叔。”
蔺瞻沉默,转身离开。
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近,隐隐可以听到有几声不大不小的呼唤。
苏玉融扶着树,朝着火光的方向走去,“我、我在这里。”
“二夫人在那儿!快!”
下人们寻过来,一名粗使婆子走上前,将苏玉融背起。
她看着狼狈,但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鞋子磨烂了,脚底有几个血泡。
“还好没出什么事。”嬷嬷松了一口气,“二少夫人回去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就好了。”
回到院中,青釉哭着上前,扶趴在嬷嬷背上的苏玉融。
“娘子,你去哪儿了?”
她去厨房拿了点心,回来哪里都找不到苏玉融,二少夫人刚来到京城不久,怕是连府中都没摸清楚呢,若是走迷了路,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青釉不敢大声喊,免得会有人说三道四,坏了夫人名声,便自己找了一圈,实在看不到人,才急忙去找袁琦。
袁琦听说苏玉融不见了,吓得两眼一黑。
她倒不是多么担心这个侄媳的安危,天黑路滑摔着了或是迷路了固然麻烦,但她更怕的是这出身低微的苏氏与什么不明不白的人有了牵扯,私奔了或是出了别的丑事,那蔺家的脸面,她掌家夫人的威信可就全都扫地了。
袁琦立刻强自镇定,压下心惊,只点了几个信得过的,嘴巴也严实的婆子和护卫,低声吩咐道:“悄悄去找!务必把人给我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之,绝不能声张!”
一旁的贺瑶亭听到苏玉融身边那丫鬟急匆匆哭着过来报信,霎时呆愣住。
二嫂嫂不见了?
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慌乱的神色。
是因为今日在马场外发生的那件事吗……
那时陈小姐的玉佩不见了,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怀疑出身最低,家境贫寒的苏玉融。
大家都很着急,所以也说了些不该说的,伤人心的话,她不是没有迟疑过。
但她能说什么,难道要为了这个相处没多久的二嫂嫂,去反驳尚书府的小姐吗,要是苏玉融真的偷东西了怎么办……
事实上,她的确没有看到二嫂嫂做什么手脚,苏玉融一直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侧,话少,人又唯唯诺诺,哪有机会与胆量去偷藏东西。
贺瑶亭嘴唇轻颤,心也跟着揪起来,她只是不想低头帮苏玉融说话,不想让自己陷入尴尬境地,不想被人嘲笑说与一个村妇走得近……
袁琦带着仆从们出去了,贺瑶亭也跟着站了起来,一颗心悬着。
许久,人找到的消息才传回来。
贺瑶亭望向一名婆子,“二嫂嫂没事吧?”
那婆子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五少夫人过门这么久来,还未见她这么着急的模样,婆子回过神,答道:“二少夫人不要紧,就是擦破了些皮。”
贺瑶亭心里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并没有舒到底,她转而变得比之前更加不安。
以前,大家嘲笑苏玉融,她都听不出来,还是会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她们身后,任劳任怨,听从使唤。
这次呢,她也会像之前一样吗?贺瑶亭有些期望苏玉融还是那么没心没肺,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