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太典了,实在是太典了。……
林砚从御书房退出来, 一抬眼,就瞧见李德福笑眯眯地候在廊下,那笑容, 慈祥得仿佛庙里的弥勒佛。
“林大人。”李德福迎上来, “您的新官袍,已经送到您府上了, 您看,是不是先回府换上, 再去户部公廨?”
林砚愣了愣,才想起来自己升官了,官袍也不一样,对着李德福拱手:“有劳李公公特意告知。”
李德福脸上笑容不变,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户部那边, 张尚书已经打过招呼了,都知道您今儿个过去,您放心,张尚书为人宽厚,是个好相与的。”
林砚再次谢过,心里门儿清, 李德福艺人知道他之前在武海闵的手底下做事很是憋屈, 这是在给他提醒。
也是,萧彻不可能让他去一个乌烟瘴气的部门给一大堆人擦屁股, 更何况户部尚书要真是个武海闵那样的人,萧彻早就把人撤了。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林砚就开始盘算。
户部那地方,跟礼部祠祭司那可不一样,管的都是实打实的钱粮账目, 里头的老油条估计比祠祭司的还多,年纪估计也比他大上一轮。
第一印象很重要,得来个接地气的开场。
请客吃饭,古今中外永恒不变的拉近距离大法。
一到家,林砚脚还没沾地,就先吩咐人:“去五味斋,订一桌上好的席面,让他们巳时末准时送到户部公廨去,记得,要多些硬菜,分量足点。”
吩咐好了下人去置办饭菜,林砚直奔文韫那儿。
“娘,帮帮忙。”林砚的时间不算多,走路都风风火火。
文韫正在看家里的账本,闻言暂且搁下:“什么事需要娘帮你?”
“儿子这不是升了户部侍郎嘛,今儿头一天去点卯,想给同僚们带点见面礼,娘的眼光好,快帮儿子挑些不失体面又实用、还不算太扎眼的东西,我一会儿带过去。”林砚说道。
文韫一听是这事,她略一思忖,便道:“库房里还有好些上好的笔墨,一人一份,既雅致又合用,再配些上好的茶叶,用小巧的瓷罐分装,如何?”
“儿子觉着可行。”林砚点头,“就按娘说的办。”
准备好了给新同事的见面礼,林砚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崭新的户部右侍郎官袍已经平整地挂在衣架上了。
深绯色,仅次于尚书的紫色,袍服上用金银丝线绣着精致的云雁补子,旁边还配着一条金带。
林砚利落地换上了这身新皮肤,系上金带,挂好银鱼袋,对着铜镜照了照。
镜中的青年,身姿挺拔,绯袍玉带,衬得面庞愈发清俊,眉宇间还略显稚嫩,但也被这身威严的官袍压下去不少,透出几分沉稳气度。
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这时,文韫也让人将准备好的见面礼送了过来,整整两大提盒。
林砚看了看时辰,不敢再耽搁,赶紧出门上车,往户部衙门赶。
马车抵达户部公廨时,差不多正是午时初,好巧不巧,五味斋送席面的伙计也抬着好几个大食盒到了门口,香气四溢。
林砚见状,立刻笑着对领头的伙计道:“来得正好,麻烦几位直接抬进去吧。”
他这边刚引着送菜的伙计进门,那边户部尚书张厚朴张大人已经闻讯带着几位官员迎了出来。
张厚朴是萧彻的心腹重臣,能力威望都没得说。
“哎呀,林侍郎,可把你盼来了!”张尚书笑声爽朗,上前就拱手,“欢迎欢迎,以后咱们就是同衙为官,一同为陛下分忧了!”
林砚赶紧深深一揖:“下官林砚,见过部堂大人,初来乍到,日后还望部堂大人与诸位同僚多多指点提携。”态度谦逊得不得了。
张尚书扶了一下:“林侍郎太客气了,你年轻有为,陛下钦点,是我们户部的一员猛将,来来来,正好也到饭点了,看你还带了酒菜?这可真是太破费了,正好,咱们边吃边聊,也让大家伙儿都认认人。”
说着,他便招呼着户部的大小官员们:“都先停停手头的活计,今日林侍郎初到,给大家备了席面,咱们一起热闹热闹!”
衙门里的官员们早就闻到香味了,一听尚书发话,顿时欢声一片,纷纷围拢过来,衙役们手脚麻利地搬来桌椅,拼成一个大长桌,五味斋的菜肴流水般摆上来,鸡鸭鱼肉、时令鲜蔬,琳琅满目,热气腾腾,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林砚又趁机让随从将文韫准备的见面礼拿过来,亲自一份份送到各位同僚手中,嘴上说着:“一点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以后同衙为官,还望各位大人多多关照。”
众人接过礼物,入手沉甸甸,一看是上好的文房用品和茶叶,既雅致又实用,价值适中,不会让人感到负担,顿时对这位年轻的新侍郎好感倍增。
一时间,道谢声、寒暄声不绝于耳,气氛热烈得堪比年会现场。
张厚朴看着这一幕,捋着胡须,眼中笑意更深。
众人落座,张厚朴自然坐了主位,他特意拉着林砚坐在自己身边,茶过三巡,菜过五味,便开始为林砚介绍在座的主要同僚。
他首先指向坐在林砚对面的一位官员:“林侍郎,这位是褚大人,褚晔,咱们户部的左侍郎,与你一样,都是部堂副贰之职。”
林砚早就注意到这位褚侍郎了。此人年纪看来比自己大上几岁,约莫三十出头,面容清瘦,眼神明亮中带着点锐利,但嘴角天然微微上扬,不笑时也显得有几分和气,穿着和他同款的绯色云雁补服,气质干练。
褚晔见介绍到自己,笑着举杯:“林侍郎,久仰大名了,以后咱们可要精诚合作了。”他说话语速不快,但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林砚连忙举杯回敬:“褚侍郎言重了,下官才是久仰,日后诸多事务,还要向褚侍郎多多请教。”两人相视一笑。
张厚朴笑着补充道:“褚侍郎主要负责的是天下户口、土地、赋役、地方贡献这一大摊子事,林侍郎你主要是负责咱们大渝的财政预算与收支计划。说白了,就是根据全国收上来的钱粮,来规划和分配各项支出,军费、官俸、皇室用度、工程拨款等等,都得从你这儿过,你这肩膀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林砚听得认真,心里也在飞速盘算。
他这个官职类似于CFO加财政部长混合体。
介绍完两位侍郎,张尚书又依次介绍了林砚直系下属的几位郎中、员外郎、主事。
果然如林砚所料,这些官员年纪都比他大,最年轻的看着也过了三十岁,个个面容沉稳,眼神里透着资深财务人员特有的精明与谨慎。
他们纷纷向林砚敬茶,态度恭敬中带着审视。
一圈认下来,林砚基本上把面孔和官职对上号。
认了一圈人之后,气氛越发融洽,几位已经成家生子、年纪较长的官员,难免就开始关心起上官的个人问题。
一位郎中笑着问道:“林侍郎如此年轻有为,不知可曾婚配?若是尚未成家,下官家中有一远房侄女,正值妙龄,性情温婉……”
他这一开头,旁边几位也凑趣起来。
“是啊是啊,林侍郎一表人才,前途无量,是该考虑成家立业了。”
“下官岳家那边也有几位品貌不错的姑娘……”
“成了家,有了贤内助,这心也就定下来了,更能专心为朝廷效力嘛!”
太典了,实在是太典了。
无论现代还是古代,好像同事都热衷于给人介绍对象。
谢谢各位啊,但我真的不需要介绍对象。
“多谢各位美意。只是如今初到户部,百事待兴,下官只想先做好陛下交代的差事,暂无暇考虑个人之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呵呵。”林砚含糊揭过此事。
众人见他如此说,也不好强求,只是笑着打趣了几句“林侍郎真是兢兢业业”“陛下得此良臣实乃大幸”之类的话,便将话题转回了公务上。
林砚暗暗松了口气,赶紧扒拉了几口菜压惊。
这顿接风宴吃得是宾主尽欢。
饭后,张厚朴又亲自领着林砚去了给他准备好的值房,宽敞明亮,一应物件都是新的。
褚晔也跟了过来,两人就日后工作的对接流程简单聊了聊,相谈甚欢,确实有种一见如故、默契初生的感觉。
林砚前世今生加起来也上过许多年的班了,除去他很少待的翰林院,就目前户部的同事们瞧着最是靠谱。
送走了张厚朴和褚晔,林砚独自坐在属于自己的新值房里,看着窗外户部庭院里来来往往的官吏,摸了摸身上光滑的绯色官袍。
新工作,新气象!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萧彻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将朱笔搁在笔山上,身体微微向后靠入椅背,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
殿内安静,唯有更漏滴答作响。
他抬眼,看向一直垂手侍立在旁的李德福,状似随意地问道:“李德福,什么时辰了?林砚到户部有些时候了吧?可安顿好了?”
李德福立刻上前一步:“回陛下,已是申时初了,林大人午前便到了户部,金九刚传了消息回来,奴才正想着等陛下忙完好禀陛下呢。”
“哦?”萧彻眉梢微挑,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了一口,语气平淡,但眼神里透出一丝询问的意味,“那边情形如何?户部那帮老吏,没给他出什么难题吧?”
他知道林砚机灵,但毕竟年轻,骤然高位,面对一帮积年的老油条,难保不会遇到点下马威。
李德福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赞叹:“陛下放心,林大人处事极为周全妥帖,不仅没遇到什么难题,反而很是吃得开呢。”
他细细回禀道:“林大人入衙前,特意从宫外最好的酒楼五味斋订了一桌上等席面,掐着饭点送到公廨,又备了上好的笔墨茶叶作见面礼,人人有份,既不显过分贵重招摇,又十足贴心实用,张尚书带着众官迎他,他便借着这席面,直接在衙里办了场接风宴,一顿饭下来,户部上下对这位新侍郎是交口称赞,直夸林大人年纪轻轻却办事老道,待人真诚,没半点架子。”
萧彻听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前几乎能浮现出林砚在那群老臣中间游刃有余、笑容可掬的模样,心里那点微不可察的担心瞬间烟消云散。
李德福继续道:“席间,张尚书亲自为林大人引见了左侍郎褚晔褚大人,以及几位郎中等要紧下属,据金九说,林大人与那位褚侍郎相谈甚欢,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架势,饭后,张尚书亲自领着林大人去了值房安顿,一应物事都是崭新的,极为周到。”
“嗯,张厚朴是个会办事的。”萧彻满意地点点头。
他选的人,自然没错。
褚晔他也有些印象,是个能干的,林砚能与他和睦相处,是好事。
李德福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哦,对了,席间还有几位年长的官员,想给林大人说媒,打听婚配之事呢。”
萧彻端茶的手顿了一下,眼神倏地扫向李德福。
李德福何等精明,立刻接道:“不过林大人当即就回绝了,只说初到户部,百事待兴,一心只想为陛下办好差事,暂无暇考虑个人之事,将话头轻轻巧巧就揭过去了。”
萧彻的脸色这才重新缓和下来。
可惜,他与林砚不能大张旗鼓,否则也不会有人想给林砚拉煤。
终究是他愧对林砚。
沉吟片刻,萧彻吩咐道:“既然安顿好了,那就让他好好当差,告诉金九,寻常小事不必频频回禀,护他周全即可,非紧要之事,不必扰他办公。”
萧彻知道林砚看似散漫,实则对正经差事极为认真,既然去了户部,必然是要做出一番成绩的。
“是,老奴明白。”李德福躬身应道。
萧彻挥了挥手,李德福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吩咐人去给金九传话。
新官上任,千头万绪,还要应付人际关系,劳心劳力。
他沉吟片刻,忽然朝外扬声道:“来人。”
李莲顺应声而入。
“去御膳房吩咐一声,晚些时候炖一盅冰糖血燕,用温盒装好。”萧彻想了想,又补充道,“再备几样膳食,晚膳送到林府。”
李连顺愣了一下,不过下一瞬便想明白了,立即领命去办。
陛下待林大人,果真是有心。
萧彻这才觉得舒坦了些,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奏折上。
公务归公务,他的人,他还是得要心疼的——
作者有话说:心美哥但凡可以,恨不得昭告天下[狗头]
第82章 第 82 章 林砚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林砚在户部侍郎位置上的第一天, 主打一个优雅摸鱼。
张厚朴没给他安排什么具体活计,只抱来一摞半人高的户部规章、往年账册、以及各司其职掌说明,和颜悦色地让他先熟悉熟悉。
这正合林砚心意。
他窝在自己宽敞明亮的新值房里, 喝着宫里刚赏下来的新茶, 翻阅枯燥得能逼死人的《户部则例》。
也是头一回具体了解古代的经济运行。
林砚一边学习,一边优哉游哉地混到了下班时间。
钟声一响, 林砚立刻合上账册,起身, 整理衣袍,走人。
动作行云流水,毫不留恋。
张厚朴说了,没什么事就不用留在户部加班,况且大渝有宵禁, 回家晚了遇到巡逻的禁军查也麻烦。
他乘着马车,却没直接回林府,而是吩咐车夫转向皇宫。
昨日萧彻那句“晚些时候来清漪阁”可不是白说的。
入宫通传,一切顺畅。
他被内侍引着,驾轻就熟到了清漪阁。
刚进院子,就看见萧彻负手站在一株刚吐新芽的海棠树下, 似乎正在赏景。
听到脚步声, 萧彻回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上下打量一番,唇角微扬:“林侍郎下值了?”
“托陛下的福,今日公务已毕。”林砚一本正经地拱手,眼角却弯着。
萧彻轻笑一声,很自然地走上前, 极其顺手地牵起他的手:“正好,朕也刚忙完,一同用膳吧。”
李德福早已指挥宫人将晚膳摆在了清漪阁临窗的榻上。
菜式不多,但都是林砚偏好的口味。
两人相对坐下。
萧彻没动筷子,先盛了一碗火腿鲜笋汤放到林砚面前:“户部第一日,感觉如何?张厚朴没给你派重活吧?”
“张尚书很照顾臣,只让臣先熟悉规章。”林砚接过汤碗,吹了吹热气,“就是规章有点厚,看得眼晕。”
“嗯,循序渐进也好,户部事务繁杂,非一日之功,若有不懂之处,多问问褚晔,他为人干练,精通部务。”萧彻道。
“是,臣记下了。”林砚点头,褚晔瞧着的确不错。
一顿饭吃得轻松惬意。
萧彻没再多问公务,反而聊了些闲话,偶尔给林砚夹个菜。
饭后,宫人撤去碗碟,奉上清茶。
萧彻很自然地挪到林砚身边坐下,手臂一伸,就将人揽进了怀里。
林砚猝不及防,后背撞进一个温热的胸膛,鼻尖瞬间被那股熟悉的沉水香气笼罩。
“陛、陛下?”光天化日……呃,烛光之下,这么搂搂抱抱,是不是有点过于黏糊了?
萧彻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声音带着点慵懒:“别动,让朕抱会儿,批了一下午折子,乏得很。”
理由充分,无法拒绝。
林砚只好僵着身子,任由他抱着。
抱就抱吧,怎么手还不老实?
那只温热的大手在他腰间轻轻摩挲,隔着一层官袍料子,痒得林砚差点蹦起来。
“陛下……”林砚耳根发烫,试图挣扎。
“嗯?”萧彻的声音低低沉沉,响在耳边,带着明显的困意,“别闹,就一会儿。”
林砚:“……”到底是谁在闹?
他感觉自己像个人形抱枕兼安神香囊。
好在萧彻似乎真的只是抱抱,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烛火噼啪,室内安静,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林砚起初还绷着,后来渐渐放松下来,甚至有点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萧彻才松开手臂,声音清醒了些:“时辰不早了,朕让李德福备车,送你回去。”
林砚整了整被揉皱的衣袍:“哦,好吧。”
其实他还挺舍不得跟萧彻分开的。
回到林府,洗漱躺下,林砚脑子里还残留着被萧彻当抱枕的感觉。
啧,皇帝抱枕。
第二天,林砚算是正式开始了在户部的工作。
那半人高的规章他才翻了十分之一,但也不能一直看规章不处理公务。
张厚朴将他请到值房,和颜悦色地问:“林侍郎,规章看得如何了?可有什么不明白的?”
林砚老实回答:“回部堂,大致体例已了解,只是具体细则还需时日消化。”
“无妨无妨。”张厚朴摆摆手,然后递过来一沓文书,“这些是各地刚送来的春税预估奏报,以及太府寺报上来的上半年内廷用度预算,你先看看,试着核验一下数据是否合理,做个初判,若有拿不准的,再去请教褚侍郎。”
“是。”林砚接过那摞文书,感觉沉甸甸的责任感压了下来。
回到自己值房,林砚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深吸一口气。
好吧,开工。
林砚先拿起那份太府寺的内廷用度预算。
好家伙,光是采买绸缎一项就要支银三万两?宫里是打算拿绸缎当墙纸糊吗?
还有御膳房的采买,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列得那叫一个齐全,数量也惊人。
萧彻一个人吃得完吗?不对,这肯定是算了整个后宫和内侍省的份例。
但就算这样,这数字也夸张了点吧?
林砚看得眉头直皱。
他之前没在户部干过,对宫廷用度的具体标准和猫腻还不完全清楚,不敢贸然下判断。
想了想,他决定去找褚晔。
褚晔的值房就在他斜对面。
林砚拿着那份预算,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褚晔清朗的声音。
林砚推门进去,褚晔正伏案写着什么,见他进来,立刻放下笔,起身笑道:“林大人,可是有事?”
林砚有点不好意思:“褚大人,打扰了,张部堂让我核验内廷用度预算,我看了太府寺的条陈,对其中几项用度的数额有些拿不准,特来请教。”
褚晔闻言:“林大人客气了,互相探讨是应当的,快请坐。”
两人在旁边的茶桌旁坐下,林砚将那份预算指给褚晔看:“褚大人你看,譬如这绸缎采买,三万两之数是否过于奢靡?还有御膳房的采买,这鸡鸭鱼肉的数量,依往年惯例,可有虚高?”
褚晔接过仔细看了看,然后耐心解释道:“林大人心思缜密,问到了点子上,这内廷用度,水深得很,太府寺报来的数,往往都会上浮一两成,乃至更多,已是惯例。”
“至于这三万两绸缎……”褚晔压低了些声音,“其中一部分确是宫中份例,但往往也夹杂着某些管事太监或女官的私下请托,借机牟利,御膳采买亦是如此,虚报、克扣、以次充好,屡见不鲜。”
林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果然哪里都有灰色地带。
若是萧彻宫里有皇后或者别的妃嫔,自然有人管着、盯着,不过萧彻后宫空置,也就让更多的人有了可乘之机。
加之先皇一向信奉“水至清则无鱼”,恐怕也是多年来养成了这个样子。
“那依褚大人看,这批预算,该如何核减?”林砚虚心求教。
褚晔显然对此很有经验,拿起笔,在纸上边写边说:“绸缎一项,可按往年实际支出并考量今年物价微涨,核减五千两,御膳采买,重点核减这些明显超量的禽肉和昂贵山珍,大约可核减三千两,另外,宫中烛火、炭冰、器物修缮等项,也皆有空间……”
他细细说来,条理清晰,数据扎实,显然对户部的工作烂熟于心。
林砚听得连连点头,内心对这位同事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果然离开了废物同事之后上班都没有那么痛苦了。
褚晔讲解完毕,抬头看向林砚:“林大人以为如何?”
林砚真心实意地拱手:“听褚大人一席话,胜读十年户部则例!”
褚晔被他这比喻逗笑了:“林大人过奖了,日后若有不明之处,随时来问便是。”
“一定一定!”林砚拿着被褚晔标注得密密麻麻的预算表,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值房。
一上午的时间,他就在请教、学习和初步核验中度过。
到了午膳时分,户部食堂开了饭。
林砚跟着同僚们一起去用餐。
户部的餐标要比祠部司高。
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米饭管够,甚至还有餐后水果。
林砚吃得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吃饱喝足,倦意上涌。
林砚回到值房,看着窗外暖融融的阳光,决定午休一下下。
将几张椅子拼在一起,脱下官袍外套盖在身上,林砚就这么蜷缩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沉,半梦半醒间,仿佛还听到了外面同僚轻微的走动和交谈声。
但没人来打扰他。
大约睡了小半个时辰,林砚自己醒了。
揉揉眼睛,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胳膊腿,用凉水洗了把脸,顿时神清气爽。
下午,正式开工处理公务。
先根据褚晔的指导,将那份内廷用度预算的核验意见工工整整地写好,附上核减理由和金额。
然后开始处理其他地方送来的文书。
有请求拨付水利工程款的,林砚仔细查看了工程预算和图纸,觉得其中人工费用估得偏高,提笔核减了一部分。
有报告地方粮仓陈粮置换的,林砚核对了新旧粮食价格和损耗率,觉得置换比例可以再优化一下,批注要求重新核算。
还有申请追加地方官衙修缮费用的,林砚一看那修缮项目里居然还包括给县令后宅添置假山盆景,直接大笔一挥驳回,并附言“经费紧张,概不报销非公务支出”。
处理了几份后,林砚又遇到一份关于调整某个边境州府军粮运输补贴的奏请。
边境情况特殊,运输损耗巨大,这补贴该给多少,林砚心里没底。
他想了想,没有自作主张,拿起文书就去找张厚朴。
张厚朴正在看一份急报,见他进来,询问地抬头。
林砚将文书递上:“部堂,这份关于凉州军粮运输补贴的奏请,下官对边境运输损耗率拿不准,不敢擅断,请您示下。”
张厚朴接过看了看,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嗯,此事确实需谨慎,边境运输,路况复杂,损耗无常,这样,你先放这儿,我查一下往年凉州那边的具体案例再定。”
“是。”林砚放下文书,心里踏实不少。
谨慎点总没错。
一下午就在这看文书、核数据、写批注、偶尔请示中度过。
等到下班的钟声再次敲响,林砚恰好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公文。
他长长舒了口气,扭了扭有些酸痛的脖子。
上班第一天,感觉还不错。
虽然忙,但干的都是实事,同事上司也靠谱。
他收拾好东西,心情颇好地走出值房,准备下班回家。
刚到户部门口,正准备上马车,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马车旁,吓了林砚一跳。
定睛一看,是金九。
“金九?你怎么在这儿?”林砚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金九面无表情:“大人,陛下请您去丹园。”
丹园?什么地方?没听说过。
林砚一愣:“现在?陛下可在宫中?”
“陛下已在丹园等候大人。”金九言简意赅。
不在宫里?难道这个丹园是男朋友找的什么约会圣地?
林砚立刻对车夫道:“调头,不去林府了,去丹园。”又对跟着的小厮说,“你回府禀告一声,就说陛下召见,晚膳不用等我了。”
“是。”小厮应声而去。
马车轱辘,在金九的指引下,转向了一个林砚不太熟悉的方向。
他发现,这丹园的位置竟然比六部公廨离皇宫还要近,地处一片清幽之地,周围似乎都是些高门大院的别业。
马车在一处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宅院门前停下。
门楣上挂着“丹园”二字的匾额,字迹古朴。
林砚刚下马车,那朱漆大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萧彻竟亲自站在门内,见他来了,唇角微扬,快步走下台阶,伸手扶住了刚踩稳脚蹬的林砚。
“小心些。”萧彻的声音带着笑意。
林砚惊喜:“陛下,你怎么还出来了?”
“估摸着你快到了。”萧彻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就往园子里走,“晚膳都备好了,就等你了。”
林砚被他牵着,好奇地打量这个园子。
从外面看并不显大,但进去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布置得极为精巧雅致,一步一景,显然是花了大力气设计和打理的,而且格外安静,仿佛与世隔绝。
“陛下,这丹园是何地?”林砚忍不住好奇发问。
萧彻先把他按在已经摆满美味佳肴的饭桌前坐下,然后才在他旁边坐了,解释道:“这是朕还是太子时,在宫外的一处私宅,那时居于东宫,但与先皇政见不合时常有争执,吵得厉害了,朕便不愿回东宫,偶尔会来这处宅子独自待着,清静清静。”
林砚瞬间就懂了。
哦,太子时期的“安全屋”,吵架后的冷静基地,帝王版“男人哭吧不是罪”的秘密据点。
他看向萧彻,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
也有心疼。
萧彻作为太子在政见与先皇不合,又经常争吵的情况下还能稳稳当当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先皇对萧彻应当也是疼爱的,只是这对父子偏偏要做的是一国之君,他们的想法相异,比起寻常父子间,影响要大太多太多。
萧彻被他这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夹了一筷子肉到他碗里:“吃饭,尝尝这个,味道应该不错。”
林砚从善如流,低头吃饭。
两人安静地用着膳,偶尔低声交谈几句,气氛温馨而宁静。
用过晚膳,宫人悄无声息地撤去杯盘,又重新奉上热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
丹园里愈发安静,只有晚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虫鸣。
烛火将室内照得温暖而朦胧,在萧彻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林砚捧着茶杯,小口啜饮着,觉得这地方真是个好地方,又安静又舒服,关键是没有宫里那么多规矩和眼睛。
他正胡思乱想着,身边的位置一沉,萧彻又坐了过来,很自然地将手臂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姿势。
“今日在户部,可还顺利?”萧彻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舒缓些,带着饭后特有的慵懒。
“挺顺利的。”林砚放松地靠向椅背,几乎能感受到萧彻手臂传来的温度,“褚晔人不错,教了我很多,张尚书也和气。”
“那就好。”萧彻似乎松了口气,指尖卷着林砚垂在肩后的一缕头发,“朕还怕你不适应。”
“有什么不适应的,比在祠祭司跟武海闵和郑经打交道强多了。”林砚下意识地吐槽,说完才觉失言,偷偷瞄了萧彻一眼。
萧彻果然低笑出声,胸腔微微震动:“看来武海闵给你留下的阴影不小。”
“那可不……”林砚小声嘀咕,感觉到萧彻玩他头发的手指碰到了耳廓,有点痒,他缩了缩脖子。
这细微的躲避动作却似乎勾起了萧彻的什么心思,他放下那缕头发,手指转而轻轻捏了捏林砚的耳垂。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敏感的耳垂,林砚猛地一颤,像被微小的电流击中,脸颊“腾”地一下就热了。
“陛下……”林砚侧过头,想抗议,却撞进萧彻深沉的眸光里。
那里面映着跳动的烛火,和一个小小的自己。
萧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手指却从耳垂滑落,带着灼人的温度,轻轻抚过他的侧颈,拇指在那微微泛红的皮肤上缓慢地摩挲。
一下,又一下。
林砚的心跳骤然失序,呼吸都屏住了。
这触碰太过亲昵,明目张胆占,让他头皮发麻,手脚都有些发软。
林砚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
萧彻的视线从他的眼睛,慢慢移到林砚因紧张而微抿的嘴唇上,眸光愈发幽深。
他缓缓倾身靠近。
林砚几乎能数清萧彻低垂的眼睫,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带着淡淡的茶香和独有的男性气息。
距离近得暧昧丛生。
林砚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预料中的亲吻却没有落下。
萧彻的额头轻轻抵住了他的额头,鼻尖蹭着林砚的鼻尖,呼吸交融,气息灼热。
“含章。”萧彻极低地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求。
林砚的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这声音,这距离,这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的气息……
太要命了。
林砚忍不住微微仰起头,像是在无声地邀请。
萧彻似乎轻笑了一下,不再犹豫,低头吻住了林砚的唇。
这个吻开始得温柔而缱绻,如同品尝珍馐,细细描摹着林砚的唇形,耐心地诱哄着他开启齿关。
林砚生涩地回应着,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萧彻的衣襟。
感受到他的顺从,萧彻的吻逐渐加深,变得强势而深入,仿佛要攫取他所有的呼吸和思绪。
林砚被吻得晕头转向,浑身发软,只能依靠着萧彻揽在他腰间的手臂支撑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林砚觉得自己快要缺氧,萧彻才稍稍退开些许,两人的额头依旧相抵,呼吸急促而灼热。
萧彻看着他被吻得水光潋滟、红肿诱人的唇瓣,眼神暗沉,忍不住又凑上去轻啄了几下,才哑声道:“真想把你留在这儿。”
林砚脸颊滚烫,把发晕的脑袋埋进他肩窝,小声嘟囔:“明天还要上值呢。”
萧彻低低地笑了起来,抱紧他,叹了口气:“是啊,林侍郎如今是户部的栋梁,朕也不能耽误你办差。”
两人又依偎着说了会儿话,大多是萧彻在问,林砚答,内容琐碎,无非是日常起居、饮食喜好,但气氛却温馨得让人沉醉。
直到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模糊声响,萧彻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他。
“时辰不早了,朕送你回去。”
林砚点点头,虽然贪恋这份温存,但也知道该回去了。
萧彻亲自替他理好微微凌乱的衣襟和发丝,又拿起自己的披风给他仔细系好:“夜里风凉,仔细别吹着了。”
两人并肩走出丹园,马车早已候在门外。
临上马车前,萧彻握着林砚的手,低声道:“日后朕若得空,便来丹园等你,这里清静,比宫里自在些。”更比宫里见面要近得多。
萧彻这是在告诉他,这里是他们可以常见面的地方。
林砚看着萧彻在夜色中格外清晰的眉眼,那里面盛着的温柔和不舍几乎要溢出来。
他踮起脚尖,飞快地在萧彻唇上亲了一下。
“好。”林砚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笑意和一丝羞涩,“那我等着陛下跟我见面。”
说完,不等萧彻反应,林砚便转身钻进了马车,心跳如擂鼓。
萧彻愣在原地,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还残留着柔软触感和温度的唇瓣,看着马车帘子晃动,遮住了那个撩完就跑的身影,半晌,摇头失笑。
真是有时候像极了阿蛮。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静谧的丹园。
林砚靠在车壁上,捂着还在狂跳的心口,嘴角却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
丹园,安全屋,约会圣地。
嗯,这地方真好。
第83章 第 83 章 美色误人!
林砚是被窗外啾啾喳喳的鸟鸣声吵醒的。
不是那种扰人清梦的聒噪, 而是带着初春特有的、生机勃勃的脆响,像一群小精灵在开早间例会。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卧房熟悉的帐幔顶。
啊, 是自己的床。
没有墨色长发, 没有温热胸膛,没有萦绕不散的沉水香。
呼……
林砚长长舒出一口气, 抬手抹了把并不存在的虚汗。
还好还好,只是做梦。
多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昨天跟萧彻又亲得有些过火。
甩甩脑袋把荒谬的梦境赶走,伸了个懒腰,一骨碌爬起身。
今天是个大日子,三月三,上巳节。
大渝在上巳节这一日是要给官员放假的, 因此,林砚终于又可以跟萧彻出门约会了。
想到昨晚熬夜精心制作的“三月三上巳节约会攻略”,林砚就忍不住嘿嘿傻笑。
人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时,怎么都不会觉得累。
洗漱完毕,换上萧彻让人送给他的新衣,林砚揣着他那宝贝攻略, 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他没进宫,而是先去了丹园跟萧彻汇合。
一到丹园, 李德福便直接将他带到了临水的一处敞轩。
萧彻已经到了,正负手站在轩边,一身苍青色常服,衬得人身姿挺拔,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严, 多了几分闲适清雅。
“陛下。”林砚上前行礼,眼睛亮晶晶的。
萧彻回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唇角微扬:“来了。”
林砚从怀里掏出那份卷起来的攻略,献宝似的递过去,又有点不好意思:“陛下,你看这个。”
萧彻挑眉,接过那卷质地普通的纸张,展开。
《三月三上巳节·与昭临公子出游规划草案》
标题就让萧彻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昭临,他的字。
继续往下看。
【辰时正:于丹园汇合。】
【辰时二刻:乘车出发,前往城西落霞溪。】
【巳时:祓禊仪式。】
【巳时三刻至午时:溪边踏青,漫步,赏景,闲聊。】
【午时:野餐。】
【未时:待定,可随机应变,或听从昭临公子安排。)】
……
萧彻一字一句看完,指尖在这份攻略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抬起眼,看着眼前一脸“快夸我”表情的林砚,心中软成一片。
“规划得很是周全。”萧彻压下想将人立刻揽入怀中的冲动,语气温和带笑,“看来林卿为此耗费了不少心血。”
“那是自然!”林砚见他满意,“陛下满意就好,那今日便按这个来?”
萧彻将攻略仔细折好,收进袖中,目光落在林砚发亮的眼眸上,缓声道:“好,今日,朕便听林卿的安排。
男朋友说都听我的!
林砚心里的小人已经开始放烟花旋转升天了,他一时激动,脑子一热,左右飞快瞄了一眼,见人都离得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踮起脚尖,“啾”的一声,在萧彻侧脸上亲了一口。
亲完立刻后退,脸颊泛红,眼神闪烁,强作镇定地看向池塘:“这是奖励!”
萧彻被他这偷袭弄得一怔,侧脸那柔软微湿的触感一掠而过,看着林砚那副明明羞窘却偏要装没事的模样,喉结微动,最终只是低笑一声,嗓音醇厚:“那便多谢含章的奖励了。”
他刻意放缓了“奖励”二字,听得林砚耳根更热了。
美色误人!
好在萧彻见好就收:“时辰不早了,我们出发?”
“好。”林砚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垂,果然他还是不太习惯在外边。
马车早已备好,依旧是那辆看似普通内里舒适的青幔车。
两人上了车,紧挨着坐一起。
车轮滚动,驶出丹园,向着城西而去。
林砚熬夜做攻略,今起得也早,这会坐在马车里轻微晃动着,给晃出了困意,打着哈欠就往萧彻的身上倒。
“陛下,我好困,睡一会儿。”林砚抱着萧彻的手臂,闭上眼睛。
萧彻调整了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肩头稳稳托住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听着耳边呼吸渐渐均匀绵长,他目光落在林砚微蹙的眉心和眼下淡淡的青影上。
昨晚熬夜做这个,就为了今日。
指尖极轻地拂过林砚额前散落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
马车微微颠簸,萧彻的手臂始终稳如磐石。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马车缓缓停下,金九在外低声禀报:“陛下,落霞溪到了。”
林砚迷迷糊糊地哼唧一声,脑袋在萧彻肩窝里蹭了蹭,才揉着眼睛醒过来:“到了?”
“嗯。”萧彻应道,替他理了理蹭歪的衣领,“下车?”
林砚瞬间清醒了大半,兴奋地点头,率先跳下马车,深吸一口郊外清新的空气,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他眼睛一亮:“陛下,快看!”
眼前景致极好。
一条清澈溪流蜿蜒在初春的原野上,水声淙淙,阳光下波光粼粼。
两岸新绿茸茸,野花点缀其间,几株垂柳嫩芽初绽,随风轻拂。
远处山色如黛,天空湛蓝,四下里寂静无人,只有自然的天籁。
“很是清幽。”萧彻站在他身侧,目光扫过,颔首赞同。
清幽好,清幽便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李德福指挥着人手脚利落地将毡毯、香案、香草、柳枝等物在溪边一块平整草地上安置妥当,随后便远远退开,与金九一同隐在远处警戒,将这片天地彻底留给他们。
仪式感瞬间就上来了。
林砚轻咳一声,努力端出几分郑重,引萧彻至溪边:“陛下,请先净手。”
铜盆中温水漾着各类香草,清香怡人。
萧彻从善如流,依言将手浸入水中。
林砚自己也仔细洗过,用布巾擦干。
然后拿起系着红绳的嫩绿柳枝,在清澈的溪水里蘸了蘸,转身面向萧彻,表情认真:“请陛下闭眼。”
萧彻看着他这副努力显得庄重却难掩活泼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从善如流地闭上眼。
林砚手持柳枝,小心翼翼地用带着清冽溪水的柔软柳梢,轻轻拂过萧彻的额头、脸颊、肩膀、手臂……动作轻柔而虔诚,一边拂,一边在心里默念他翻书凑来的祈福语:“一拂去灾厄,二拂招祥瑞,三拂……三拂祝我的昭临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微凉的水珠偶尔溅落,柳梢拂过带来细微痒意。
萧彻能感觉到林砚动作里的小心翼翼,还有林砚的一片真心。
轮到萧彻为林砚祓禊时,他执起另一根柳枝,蘸取溪水。
林砚赶紧闭上眼,长睫因期待或紧张微微颤动。
萧彻的动作似乎更为沉稳流畅,柳枝依礼拂过,同时低声念出典雅庄重的祝祷词:“祈佑林氏含章,禳灾解厄,身心净澈,福慧双增,仕途顺遂,安康长乐……”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每个字都清晰落入林砚耳中。
林砚走神地想,他的安排应当称得上一句浪漫吧?
仪式完毕,两人相视一笑。
林砚赶紧把自己准备的吉祥话倒出来:“祝昭临公子,身体康健,笑口常开,心想事成!”
萧彻眼底笑意未褪,郑重回道:“那我便祝含章,永怀赤子之心,常享自在之乐,前路皆坦途,所愿皆得偿。”
他深深望入林砚眼睛,声音更柔缓几分:“无论何时,皆能做你想做之事,见你想见之人。”
阳光恰好洒在萧彻身上,那双总是深邃的凤眸里清晰映着林砚的模样,盛着毫不掩饰的温柔与祝福。
林砚只觉得心里涨得满满的。
祓禊过后,氛围陡然轻松。
卸下那点故作严肃,林砚彻底放开。
草地柔软,空气清新,阳光暖融,最关键的是——四下无人!
他几乎是立刻用小指勾了勾萧彻垂在身侧的手。
萧彻反手便握住,十指自然相扣。
林砚嘴角疯狂上扬,得寸进尺地晃了晃交握的手。
萧彻纵容地任他牵着,沿溪缓步而行。
溪水清澈见底,偶尔有几尾小鱼灵巧游过。
林砚指着鱼儿又开始叭叭:“陛下看这鱼,多肥!可惜没带钓竿。”
萧彻:“嗯。”下次让李德福备上。
走了一段,林砚开始像没骨头似的往萧彻身上靠,从肩膀挨着肩膀,发展到半个人挂在萧彻胳膊上,理直气壮:“路不平,怕摔。”
萧彻侧头看看这大型人形挂件,眼底满是无奈笑意,手臂却稳稳托着他。
行至一株花开繁盛的桃树下,林砚停下,深吸一口甜香,突发奇想:“陛下,我们合抱一下这棵树吧?沾沾春日的生机。”
萧彻看看那不算粗壮的树干,又看看眼神闪烁明显胡扯的林砚,点头:“好。”
两人面对面张开手臂环抱桃树。
树干细,这一抱,几乎等于隔树相拥。
脸颊隔花枝相近,呼吸可闻。
花瓣簌簌落下,沾满发间衣襟。
林砚能清晰看到萧彻长睫上跳跃的阳光和唇角纵容的笑,心跳再次失序。
远处众人: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野餐时光更是惬意。
饭菜是从五味斋买的,樱桃毕罗酸甜可口,笋肉卷鲜香脆嫩,新酿的梅子酒酸甜适口,酒精度数似乎不高,林砚小口啜饮着,觉得身心都舒坦得不得了。
他吃了两口,习惯性地夹起一块笋肉卷,很自然地递到萧彻嘴边:“陛下,这个好吃,您尝尝?”
萧彻看着他递到唇边的筷子,微微一顿,随即张口接过,细细咀嚼,点头:“确实不错。”
“五味斋的厨子虽然不比御厨的手艺好,不过在京城也是一等一的。”林砚笑着,又给萧彻喂了一口菜。
阳光暖融,春风和煦,溪声潺潺,鼻尖是青草香与令人安心的沉水香。
第84章 第 84 章 大猪蹄子!
林砚枕在萧彻腿上, 眯着眼看头顶流云舒卷,肚子里的午饭随着时间推移,渐渐从沉甸甸变得熨帖。
春风拂过溪面, 带来湿润的水汽和青草香气, 阳光暖得恰到好处,让人骨头缝里都透出懒意。
林砚舒服地叹了口气, 像只被顺毛顺到极致的猫,在萧彻膝头蹭了蹭, 才慢吞吞坐起身。
“消食完毕,启程踏青!”林砚宣布,朝萧彻伸出手。
萧彻从善如流地握住那只手,借力站起身,却没有松开。
林砚也乐得牵着, 反正这地方偏僻得鬼都看不见一个,牵就牵呗。
两人沿着潺潺溪流信步往上走。
越往上游,河道渐渐收窄,两岸林木却愈发茂密,枝桠交错,几乎要探到水面上来。
人走在河边, 与树林的距离近得能听见里头细微的动静。
起初是风过叶片的沙沙声, 间或几声鸟鸣。
走着走着,林砚耳朵一动, 似乎捕捉到一点不同寻常的响动,像是压低的絮语,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笑声。
他下意识想拉萧彻绕开。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人家小情侣钻小树林说悄悄话,他们杵过去多煞风景。
可偏偏就在这时, 跟在萧彻身后的李德福职业病晚期发作,耳朵比兔子还灵,听到那悉索动静,想也没想,下意识就朝着树林方向警惕地喝问了一句:“谁在那里?”
树林里的动静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维持了不到两秒,随即响起一阵更加慌乱的悉索声,像是有人被惊得跳起来,手忙脚乱想跑,却慌不择路,反而弄出了更大动静。
“金九。”萧彻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淡淡唤了一声。
影子般的暗卫应声而动,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就如一阵风般掠入了树林。
片刻后,金九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个面色惨白、衣衫略显凌乱的男人。
林砚看清其中一人面容时,瞳孔地震,大脑瞬间空白,只剩下六个点疯狂刷屏。
褚晔?!
他那位户部的好同事、干活利落、为人靠谱的左侍郎褚晔?!
而褚晔在看到岸边牵着手、姿态亲昵无比的林砚和皇帝陛下时,表情像是被雷劈过又扔进冰窖里涮了一遍,震惊、尴尬、恐慌、茫然……种种情绪交织,让他那张清瘦的脸庞色彩纷呈,精彩得能开染坊。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款的“我艸”和“怎么办现在假装没看见还来得及吗”的绝望。
空气凝固得能砸死人。
倒是萧彻,依旧稳如泰山,目光在褚晔和旁边那个身材高大、轮廓深邃、一看就非中原人士的男人身上扫过,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问“吃了吗”:“褚爱卿在此处做甚?”
林砚要是能预知萧彻会问这个,绝对当场表演一个猛虎扑食捂住他的嘴。
人家还能干什么?
你出来约会还不许人家出来约会吗?
褚晔的脸瞬间红得能滴血,脚趾头估计已经在鞋子里抠出了一套三进宅院。
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蚊子哼一样的声音:“回、回陛下,臣……臣与友人,在此……在此踏青。”
声音虚得他自己都不信。
萧彻的目光落在那“友人”身上,带着审视:“这位是?”
那高大男人倒是比褚晔镇定些,虽也紧张,但还能维持基本礼仪,抱拳行礼,口音带着明显的北地腔调:“草民赫连锋,见过大渝皇帝陛下。”
他看了一眼紧张得快要晕过去的褚晔:“家中做些南来北往的皮毛、药材生意,与子曜……与褚大人,是旧识。”
萧彻闻言,略一颔首,并未多问细节。
他只需确定此人对大渝无害,并非探子或别有用心之徒即可。
至于臣子的私交,尤其还是这种显然超乎寻常的“私交”,他并无意深究。
“原来如此。”萧彻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平和,“春日踏青,确是雅事,二位自便吧。”
这话如同特赦令,褚晔和赫连锋都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萧彻下一句,又让褚晔刚放回肚子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今日偶遇,亦是缘分,李德福。”
“老奴在。”李德福立刻上前。
“朕记得库房里有一对上好的鹣鲽玉佩,回去后你取了送到褚爱卿府上,算是朕与林卿的一点心意,祝二位……情谊长存。”萧彻面不改色地吩咐,仿佛送出一对寓意明显的鹣鲽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林砚:“……”好你个萧彻。
褚晔的脸已经不能用红来形容了,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羞窘和恐慌的复杂色号。
“臣……谢陛下……”褚晔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皇帝陛下对于撞见他跟一个男人亲密无间好淡定啊,当皇帝的接受度这么高的吗?
哦,皇帝陛下自己也是断袖。
断袖的对象还是他的同僚林大人!
要是张尚书知道他手底下的左右侍郎都是断袖,怕不是会觉得户部公廨风水有问题。
林砚呆滞了许久,恍惚间他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在户部总感觉跟褚晔气场很合,原来不仅是在工作上有默契,敢情他们俩都是断袖。
户部左右侍郎都是断袖,这……
林砚和褚晔明显是脸皮薄的,萧彻跟赫连锋明显是不要脸的。
赫连锋得了大渝皇帝的赏赐,再次抱拳行礼:“谢陛下赏赐。”
只是那眼神飞快地扫过林砚和皇帝交握的手,又落在褚晔通红耳根上,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和微妙的笑意。
“不必多礼。”萧彻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随手赏了把瓜子,而不是一对能让人浮想联翩的鹣鲽玉佩。
气氛再次陷入一种极致到令人脚趾蜷缩的尴尬。
林砚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终止这场公开处刑。
他干笑两声,声音都变了调:“哈哈,那什么,风景真好,陛下,我们是不是该继续往前走了?褚大人,赫连先生,你们慢慢赏景……”
褚晔如蒙大赦,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是是是,陛下请,林大人请,臣不打扰了……”
说完,几乎是拉着赫连锋,同手同脚地迅速钻回了旁边的树林,速度快得像后面有鬼在追。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密林深处,林砚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跑完十里地,浑身脱力。
林砚把发烫的额头抵在萧彻肩膀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完了,没脸见人了,以后在户部公廨,我还怎么直面褚晔?议事的时候对视一眼都会窒息吧?”
萧彻抬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语气里那点笑意更明显了:“怕什么,他亦有把柄在你手中,彼此彼此,甚为公平,日后办公,想必更能‘推心置腹’,‘默契无间’。”
林砚猛地抬起头,好你个浓眉大眼的萧彻:“这是公平的问题吗?这是尴尬!是社死!”
他越想越绝望,尤其是想到那对鹣鲽玉佩:“还有陛下!你干嘛送鹣鲽佩啊?还‘朕与林卿’,你这跟直接喊‘我和林砚是一对,我看你们俩也是一对,大家彼此彼此哦’有什么区别?”
“难道不是?”萧彻挑眉,反问得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难道说错了”的无辜。
林砚一噎,被这强大的逻辑和厚脸皮打败了:“是,但是……哎呀!”
他词穷了,又把脑袋砸回萧彻肩上,声音闷闷的:“这跟公开处刑有什么区别?而且褚晔看起来都快吓晕过去了。”
“他抗压能力尚可。”萧彻客观评价,随即语气微沉,带着一丝酸意,“况且,他与那北地商人,举止亲密,朕赐玉佩,亦是全他颜面,表明朕已知晓且并无怪罪之意,他该感激朕才是。”
林砚:“……”
语文阅读理解的题是你出的吧萧彻?
大猪蹄子!
林砚无语凝噎,只能有气无力地哼哼:“那我是不是还得替褚晔谢谢陛下隆恩浩荡?”
“爱卿不必多礼。”萧彻从善如流地接道,手臂揽紧了他的腰,“朕赐褚晔鹣鲽玉佩,也不会忘记了爱卿的,等新贡的玉料到了,就叫人多打几对玉佩,什么鹣鲽、鸳鸯、大雁、连理枝,一个都不能少。”
林砚扶额,怎么还攀比起来了?
“打住打住打住,先别提了,不然我老想着今天撞见褚晔的秘密。”林砚还要跟褚晔一块上班的。
“罢了,扰人确实不该。” 萧彻终于大发慈悲,结束了这个话题,牵起他的手,“走吧,继续踏青,只是……”
他目光扫过一旁努力缩小存在感的李德福和:“今日所见所闻……”
李德福立刻躬身:“老奴今日随侍并未见任何异常之人之事。”
他就不该多嘴,不然也不会让林大人如此尴尬。
萧彻颔首,这才重新迈开步子。
林砚被拉着往前走,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寂静下来的树林,心里为褚晔默哀了三秒钟。
好好一个上巳节休沐,被人撞破私情已经够惨了,还要收到皇帝亲手赠送的“出柜认证礼”。
褚晔,保重啊!
林砚此时尚且不知,遇到褚晔算好的,后边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他。
第85章 第 85 章 拜堂?
林砚觉得自己的腿快不是自己的了。
他吭哧吭哧走在前面带路, 手里还捏着他那份宝贝攻略,时不时低头确认一眼,嘴里念念有词:“沿溪上行约二里, 遇岔路选右侧土坡, 再行半盏茶功夫,应该就是这附近了猜对……”
萧彻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半步, 看着他一边嘀咕一边伸着脖子四处张望那副认真又有点焦急的模样,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林砚越来越怀疑自己找的参考书目是不是错的, 以至于他找不到地方,这荒郊野岭的,真的有吗?
腿好酸……昨天是怎么觉得这个点很浪漫非加进来的?
保佑我保佑我,佑,千万别让我在男朋友面前掉链子。
又绕过一道长满青苔的石阶, 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小小的空地中央,静静地伫立着一座古朴的小庙。
青瓦灰墙,檐角微微起翘,挂着一个小小的铜铃,风过时,发出极轻极脆的“叮咚”声。
庙门敞开着, 能看见里面隐约的烛火光亮。
庙宇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 显是时常有人照料,但香火称不上鼎盛, 与月老庙摩肩接踵的盛况形成鲜明对比。
庙门上方,一块小小的匾额写着“和合庙”。
林砚总算喘上来一口气,扶着膝盖,感觉重获新生。
“陛下,我们到了。”林砚长长舒了一口气, 颇有成就感地转头看向萧彻,“就是这里了,和合二仙庙,据说很灵验的,而且清静,比城里月老庙人少多了。”
功夫不负有情人。
萧彻目光扫过那小庙:“含章果然心思巧妙,此地清幽雅致,甚好。”
心里想的却是,林砚有这份心在,远胜和合二仙。
林砚得到肯定,心情大好,先前腿酸的抱怨也抛到了脑后。
他从一直跟着的侍从手里接过那个提前准备好的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特制的香烛和几样新鲜瓜果贡品。
“走,陛下,我们进去。”林砚拉起萧彻的手,兴致勃勃地迈入庙门。
林砚抬头望去,只见庙内供奉着两尊眉开眼笑、憨态可掬的神像,一尊持盛开的荷花,一尊捧有盖的圆盒,正是主管婚姻和合、象征团圆美满的和合二仙。
“果然是和合二仙。”林砚小声嘀咕。
比起月老那牵扯红线、似乎更侧重于缘分寻觅的职能,这二位更像是保佑既定伴侣恩爱和睦、白头偕老的。
对他们目前的情况来说,比去人挤人的月老庙更合适,也更私密。
庙内很是清净,只有一位老庙祝在打盹。
檀香袅袅,气氛宁静祥和。
林砚按照攻略计划,取出香烛,分给萧彻,熟练地点燃,插入香炉,又摆上贡品,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执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神像带笑的面容。
做完这一切,林砚率先在蒲团上跪下,见萧彻还站着,便用眼神示意,小声催促:“快来。”
萧彻撩起衣摆,与他并肩跪在了蒲团上。
跪定后,林砚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他并没有只是在心里默念,而是轻声地、清晰地说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小庙里显得格外清楚。
“和合二仙在上,信男林砚,今日与身边之人萧彻,同来参拜。”
林砚停顿了一下,似在斟酌,又似在积攒勇气,再开口时,声音近乎虔诚的温柔:“我……不知该如何说才好,遇见他,于我而言,是生命中最意想不到的馈赠,就像在一条我以为早已注定的平凡路途上,忽然看到了从未奢望过的绝美景致。”
“他身份尊贵,心怀天下,有时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如山巅雪、云间月,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心里有我。”
“我曾觉得这世间纷扰,能得一隅安身便是幸事,未曾想,竟能幸遇一人,让我心生勇气,不再只想着避世藏匿,而是愿意与他并肩,去面对所有可知与未知的风雨。”
林砚微微侧首,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身旁那人存在的强烈气息。
“萧彻,今日在二仙座前,我所言每一字,皆发自肺腑,我林砚,心悦于你,并非因你是君王,只因你是你,愿以余生相伴,苦乐相随,生死不离。”
“我不求荣华极致,只求岁月长安,愿与你同心同德,如同这荷与盒,相依相合,愿尽我所能,让你喜乐,慰你辛劳,在你肩负山河之重时,能做你片刻休憩的方寸之地。”
最后,林砚声音轻柔却郑重地许愿:“信男别无所求,唯愿二仙庇佑,佑我身旁之人平安顺遂,佑我二人之情,能历岁月流转而不改,经世事变迁而弥坚。”
林砚说完了,静静地跪在那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脸颊微微泛红,仿佛刚才那番倾诉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却又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坦然。
这一刻,有一颗毫无保留捧出的真心,在神佛面前,在挚爱的人身旁,热烈而沉静地跳动着。
林砚长长舒出一口气,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脸颊红得厉害,他偷偷睁开一只眼,想瞄瞄萧彻的反应。
却发现萧彻正看着他,目光深沉如同幽潭,里面翻涌着他看不太懂却足以让他心跳漏拍的情绪。
萧彻也双手合十,面向神像,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不是在许愿,而是在立下誓言:“和合二仙在上,信男萧彻,今日与身边之人林砚,同来参拜。”
“朕……我身为天子,言出法随,今日于此,所言每一句,亦出自真心,天地神佛共鉴。”
“林砚此人,于我而言,是意外之喜,是枯燥政务之外唯一的鲜活趣致,更是我倾心所求,愿珍爱一生之人。”
“我知他心性,懂他顾虑,怜他不易,亦爱他全部,包括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大逆不道。”
“今日在此,我萧彻立誓,此生唯愿与林砚,一生一世一双人,同心同德,永不相负,若违此誓……”
林砚听到这里,猛地伸手,想要捂住萧彻的嘴,不让他说出不吉利的话。
萧彻却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继续说完:“若违此誓,便叫我帝星陨落,孤寂终身。”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林砚,那双总是蕴藏着威严和深不可测的凤眸里,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与坚定。
林砚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鼻子发酸,眼眶发热,平日里所有的插科打诨、所有的羞涩慌乱,在这一刻都沉淀了下来,只剩下巨大的感动和汹涌的爱意。
四目相对,无声胜有声。
过了好一会儿,林砚才吸了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别开视线,小声嘟囔:“你可别反悔啊,你肩上还有江山呢,怪重的。”
萧彻低低地笑了起来,握紧了他的手。
两人又静静地跪了一会儿,才一同起身。
走出庙门,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
林砚看着地上两人紧挨着的影子,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诶,陛下,你看我们刚才那样,又跪又拜又发誓的,像不像在拜堂啊?”
话一出口,林砚自己先愣住了。
萧彻的脚步猛地顿住,侧头看他,眼神瞬间就变了。
那里面像是骤然点起了一簇幽深的火,炙热得几乎要将人吞噬。
萧彻手臂一伸,揽住林砚的腰,将人猛地带向自己,贴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拜堂?”萧彻的声音压得极低,危险地响在林砚耳边,“含章可知,拜堂之后,接下来该是什么?”
林砚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腰间的手臂如同铁箍,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来一阵战栗,他下意识地接话:“是、是洞房花烛夜……”
“嗯。”萧彻的鼻尖几乎要蹭到他的脸颊,目光落在那张因为刚才的仪式和此刻的亲密而泛着绯色的唇上,“所以,我们方才那个,不算拜堂。”
语气还有点遗憾。
“至少,今晚没有洞房花烛夜,便不能算数。”萧彻指尖在林砚腰间轻轻摩挲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哄般的试探,暗戳戳地问,“所以,含章想什么时候,跟我正式拜堂,嗯?”
最后一个“嗯”字,尾音微微上扬,像带着小钩子,挠得林砚心尖发痒。
林砚猝不及防被问到这个,脸颊爆红,心跳如擂鼓。
拜堂?
正式的那种?
林砚还真没仔细想过那么远的事情。
和萧彻两情相悦,已经很幸福,他更多是专注于享受当下的甜蜜和相处,珍惜眼前这个人。
但是拜堂……好像也不是不行?
自己可是从现代穿过来的,什么没见过?
谈恋爱谈到一定程度,进一步那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吗?
看着萧彻近在咫尺,写满期待和某种深意的眼眸,林砚心里那点现代人的豪情忽然就冒了上来。
他眨眨眼,努力压下羞窘,故意摆出一副“我考虑考虑”的架势:“这个嘛……我得好好想想,陛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林砚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萧彻的胸膛,眼神狡黠:“再说了,我见多识广,懂得可不少,陛下不准备准备,只怕会露怯哦。”
区区古代人,看我如何拿捏。
萧彻看着林砚信誓旦旦的模样,顺着他点点头:“好,那我期待含章带给我惊喜。
他收紧手臂,将人搂得更紧,低头在他耳边落下带着笑意的轻语:“好不要让我等太久。”
声音里充满了愉悦的期待。
林砚靠在萧彻怀里,听着那似乎快了几分的的心跳,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等着吧,萧彻。
到时候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作者有话说:心美哥:你有多厉害朕不知道,朕只知道卿接个吻都会软
第86章 第 86 章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走……
林砚被萧彻撩得耳根发烫, 强撑着那点“现代人见多识广”的虚势,从萧彻怀里挣出来,眼神飘忽地嚷嚷:“走、走吧, 再磨蹭天都要黑了。”
萧彻松开手, 只是那目光依旧胶着在林砚泛红的耳廓上,毫不掩饰自己直白的眼神。
没有沿着原路返回, 而是走了另外一条路,方便回到官道上去。
林砚手里那份攻略算是彻底废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谁能料到又是撞破同僚私情又是差点现场拜堂的。
他干脆把那张纸塞进袖子里,破罐破摔地想:随缘吧,反正跟萧彻在一块儿,蹲路边看蚂蚁搬家都行。
没上官道前, 这条路要更安静些,游人几乎绝迹,只闻鸟鸣溪声,风吹过竹林发出簌簌轻响。
走着走着,前方隐约传来一阵喧哗笑语,似乎人还不少。
林砚下意识就想拉着萧彻绕开, 今天受到的“惊喜”已经够多了。
然而不等他们转向, 绕过一片茂密的翠竹,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一处较为开阔的溪畔缓坡上, 聚集着十几位衣着光鲜年轻公子哥,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他们或坐或立,散落在蜿蜒流过的人工浅溪旁,溪水清澈,漂浮着一个个木制的小托盘, 上面托着酒盏,顺着水流缓缓漂动。
显然,这群富贵闲人正在玩曲水流觞的古雅游戏。
林砚和萧彻的出现,并未立刻引起他们的注意。
这些人正玩到兴头上,注意力全在那些随波逐流的酒杯上,偶尔有人取杯饮尽,便引来一阵哄笑或叫好,气氛热烈又略显吵闹。
林砚拉着萧彻,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想从边缘悄无声息地绕过去。
他对这些京城顶级纨绔圈的娱乐活动没什么兴趣,更不想上前凑热闹,万一里面有几个认得萧彻的,那场面可就不好收场了。
两人尽量降低存在感,沿着坡地的边缘缓缓前行。
离得近了,那些公子哥儿的谈笑声便清晰地飘入耳中。
起初还夹杂着几句勉强算是“诗”的句子,什么“春水绿如蓝”、“柳絮随风舞”,水平堪堪停留在蒙童阶段,甚至还有驴唇不对马嘴的。
很快,那点勉强的文雅就绷不住了,话题迅速滑向京城吃喝玩乐指南。
“要我说,还是八宝楼的炙羊肉最是一绝!那火候,那调料,绝了!”
“啧,炙羊肉有什么吃头?满嘴油腥!要尝鲜还得是望江楼的清蒸鲥鱼,那才叫时令美味!”
“你们啊,俗!春风得意楼新来的那位琴师,那才叫妙人!手指一拨,哎哟喂,骨头都酥了……”
“得了吧,听曲儿有什么劲?西市新开了家斗鸡场,那才叫刺激!下回带你们去开开眼!”
“斗鸡?粗鄙!要我说,还是去南湖画舫上喝花酒有意思,美人相伴,湖光山色,那才是享受!”
林砚听得嘴角微抽。
好家伙,这就是大渝朝顶级二代们的日常吗?
讨论的话题从酒楼菜品质量一路滑坡到勾栏瓦舍节目评级,最后稳定在“哪家茶楼说书先生段子更黄暴更下饭”上。
真是……朴实无华,且枯燥。
他偷偷瞟了一眼身旁的萧彻。
皇帝陛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那点嫌弃的意味简直要凝成实质。
林砚赶紧拽了拽他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快走快走,再看下去我怕你忍不住现场罢免几个人的爹。
萧彻收回目光,几不可察地摇了下头,显然也对这堆人感到些许绝望。
果然还是应该逐步取消大范围的荫蔽。
两人达成共识,加快脚步,只想赶紧离开这片充斥着酒气和肤浅谈笑的“雅集”现场。
幸好那群公子哥儿玩得投入,压根没人留意到不远处有一群“不速之客”悄然路过。
刚走出这片喧闹之地,重新步入清静的林荫小道,林砚刚松了口气,却见前方官道旁,似乎又围了一小圈人,隐约还有争执声传来。
林砚:“……”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走哪哪有事?
不应该啊,上巳节这种宜踏青的日子,还不宜出门?
林砚看向萧彻,用眼神询问:绕路?
萧彻微微蹙眉,目光投向那围聚的人群,似乎想看清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一道略显尖锐的女声拔高,穿透了嘈杂:“吓哭了孩子还有理了?看你长得人高马大,穿得也不像寻常人家,怎地如此不讲道理?快给我孙儿道歉!”
紧接着,一个更加倔强、带着明显异域口音的女声毫不示弱地反驳:“我兄长长得凶又不是他的错,是你们自己胆子小,孩子哭了不赶紧抱走哄,反倒赖我们?凭什么道歉!”
嗯?
这声音有点耳熟?
林砚脚步一顿,和萧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猜测。
萧彻朝身后微一颔首。
一直如同影子般跟在稍远处的金九立刻会意,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圈人群,片刻后又如同鬼魅般退回,低声禀报:“陛下,是北戎王子阿古拉和公主其木格,与一老妇起了争执,起因是那老妇的孙儿被阿古拉王子的相貌惊吓得啼哭不止,要求阿古拉道歉,阿古拉不肯,其木格公主正在与之理论。”
林砚一听,果然是他们。
这兄妹俩在大渝京城也待了有一段时日了,除了上次宫宴阿古拉发神经当众求娶他,平时还算老实,深居简出,林砚都快忘了他们的存在了。
没想到今天在这郊外还能碰上,一碰上就是纠纷。
萧彻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金九又补充了一句:“那老妇,是荣阳郡君,其父是已故的荣王幼子,论起来,与陛下您算是远支宗亲,有一点微末的血缘关系。”
荣阳郡君?萧彻在脑中过了一遍宗室名录,才勉强对上号。
一个仗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皇室血脉,平日里最爱摆架子、惹是生非的老太太。
林砚也听到了金九的话,心下了然。
原来是宗室的老郡君,怪不得口气这么冲,敢指着北戎王子的鼻子要求道歉。
阿古拉怎么说也是北戎王子,大渝的归义郡王,寻常官眷见了也得客气几分。
这老郡君怕是横行惯了,又见对方是“蛮夷”,便更不放在眼里。
而阿古拉那个脾气,典型的北戎汉子,直来直去,觉得男人就不该哭哭啼啼,更不认为孩子被自己吓哭是他的错,让他道歉,简直是奇耻大辱。
其木格虽比哥哥圆滑些,但涉及到王兄和北戎的颜面,也绝不会退让。
两边就这么杠上了。
萧彻身为皇帝,自然不便在这种场合直接露面处理这种鸡毛蒜皮的口角纠纷,尤其另一方还是宗室女眷,容易落人口实。
林砚主动请缨:“陛下,我去看看吧,总不能让他们在官道上一直吵着,堵着路也不像话。”
萧彻点头:“让金九护着你。”
“嗯。”林砚整了整衣袍,深吸一口气,脸上挂起温和中带着疏离的官方表情,朝着那圈人群走去。
金九无声地跟上,保持着一个既能随时护卫又不至于太引人注目的距离。
围观的百姓见有人过来,下意识地让开一条道。
林砚走到圈内,只见阿古拉脸色铁青,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其木格则挡在兄长身前,正与一位穿着绛紫色缠枝牡丹纹锦缎褙子,头戴珠翠,面色倨傲的老妇人争得面红耳赤。
那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约莫四五岁,哭得抽抽噎噎的小男孩。
“怎么回事?官道之上,如此喧哗,成何体统?”林砚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股自然的官威,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荣阳郡君闻声转过头,见来的人是林砚,瞬间更有底气了:“林大人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这蛮子吓哭了我的金孙,我好声好气让他道个歉,他竟还敢瞪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其木格立刻反驳:“分明是你家孩子自己胆小!我王兄站在这儿一动没动,他自己看了就哭,与我们何干?你们不赶紧把孩子抱开,反倒纠缠不休,非要我们道歉,我们到大渝不是来受辱的!”
阿古拉也闷声闷气地憋出一句:“不道歉!”
林砚听得头疼,就是这点破事。
这个荣阳郡君活了这么久还没有活明白吗?阿古拉真道歉了,大渝和北戎之间差不多就要开战了,到时候怎么办?
他先看向其木格和阿古拉,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目光转向荣阳郡君,语气平和:“原来是荣阳郡君,下官林砚,见过郡君。”
荣阳郡君听到林砚如此客气,脸色稍霁,带着点倚老卖老的得意:“哦?你认得我?既如此,你便说说,这事是不是他们无礼?”
林砚没接她的话茬,反而看向她怀里那个还在啜泣的孩子,放缓了声音道:“郡君,小公子受惊啼哭,还是先安抚孩子要紧,官道之上车马人来人往,惊着了反而不美,不如先让嬷嬷带小公子到一旁歇歇?”
荣阳郡君一愣,似乎没想到林砚不直接评判对错,反而先关心孩子。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抱着孙子的手,语气却依旧强硬:“我的孙儿我自会安抚,但这事必须说清楚,他们必须道歉!”
林砚心里翻了个白眼,这老太太真是油盐不进。
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林砚声音却稍稍冷了几分:“郡君,依下官看,此事原委清晰,阿古拉王子并未有任何冒犯之举,只是相貌异于常人,孩童心性,骤然见到感到害怕也是常情,王子与公主殿下并非有意惊吓,更无过错,谈何道歉?”
林砚目光扫过周围竖着耳朵听的百姓,意有所指地道:“郡君疼爱孙儿之心可以理解,但因此便强要一位并无过错的郡王道歉,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况且,阿古拉王子与公主代表北戎而来,关乎两国邦交,郡君如此执着于一句道歉,若传扬出去,知道的说是郡君爱孙心切,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大渝宗亲仗势欺人,苛待远客呢,郡君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一番话,既点明了阿古拉的身份,又抬出了两国邦交的大帽子,还暗指她行为不当可能损害宗室和大渝声誉。
荣阳郡君被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跟林砚只打过照面没打过交道,不知林砚如此牙尖嘴利,句句戳在要害上。
她当然知道阿古拉是北戎王子,有爵位在身,但她平日里仗着宗室身份横行惯了,哪里会把一个“蛮夷”质子放在眼里?此刻被林砚当众点破,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周围百姓的窃窃私语声也隐约传来,似乎都在认同林砚的话。
荣阳郡君顿觉下不来台,恼羞成怒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指着林砚尖声道:“好哇林砚!你在陛下跟前得了几分脸面,就敢来教训起我来了?”
她越说越气,声音拔得更高,带着明显的威胁:“你可知我是什么身份?我是荣阳郡君,是上了玉牒的宗室,与陛下是同宗!你今日为了两个蛮夷落我的脸面,你可知后果?别以为陛下如今宠信你,你就能无法无天,信不信我回头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有个妹妹是吧?还有你娘……哼!”
这话一出,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其木格和阿古拉都愣住了,显然没想到这老妇如此泼辣蛮横,竟敢直接威胁朝廷命官及其家眷。
林砚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原本只想息事宁人,赶紧把这破事了结,大家各回各家。
可这荣阳郡君,竟然敢用妹妹和母亲来威胁他?
林砚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他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周身那股温和的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于上位的压迫感。
“郡君。”林砚的声音冷得可怕,“你方才说什么?下官没听清,可否再说一遍?”
荣阳郡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变化吓得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旋即又强撑着挺起胸膛,色厉内荏地重复:“我说,你今日得罪了我,我定要你好看!你妹妹和你娘……”
“很好。”林砚打断她,“郡君的话,下官听清了,也记下了。”
他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同样被吓住的百姓,以及脸色微变的其木格和阿古拉,最后重新落回荣阳郡君那张惊疑不定的脸上,缓缓开口:“官倒要看看,郡君要如何让下官吃不了兜着走,又要如何‘关照’下官的妹妹与母亲。”
林砚微微倾身,逼近一步,盯着荣阳郡君的脸:“荣阳郡君,我们,拭目以待。”
第87章 第 87 章 ber?你近视眼?……
林砚懒得再跟这脑子不清醒的老太太多费口舌, 他转向阿古拉和其木格,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静:“王子殿下,公主殿下, 今日之事原是一场误会, 惊扰二位了,官道喧杂, 不宜久留,二位殿下的车驾在何处?下官送二位上车。”
其木格松了口气, 连忙指向不远处停着的一辆装饰着北戎特色的马车:“在那边,有劳林大人。”
阿古拉却还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气鼓鼓地瞪着荣阳郡君,显然余怒未消,被其木格暗中掐了一把, 才不情不愿地跟着林砚往马车走去。
荣阳郡君被林砚那最后一句“拭目以待”噎得脸色铁青,见他竟真敢把自己晾在原地,转身就去送那两个蛮夷,顿时觉得颜面扫地,怒火攻心,也顾不上什么郡君仪态了, 尖声叫道:“林砚!你给我站住!谁准你就这么走了?这事还没完!”
林砚脚步顿都没顿, 仿佛根本没听见。
荣阳郡君气得浑身发抖,竟想上前去拉扯林砚。
一直默不作声如同背景板般的金九, 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横移一步,恰好挡在了荣阳郡君和林砚之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双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冷冷地扫了荣阳郡君一眼。
荣阳郡君被他看得心里猛地一寒,所有动作瞬间僵住,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再不敢上前半步。
林砚顺利地将阿古拉和其木格送到他们的马车旁。
其木格再次道谢:“多谢林大人解围。”
阿古拉却看着林砚,那双总是带着野性和直白的眼睛里,此刻竟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犹豫、挣扎,还有一丝林砚看不懂的执拗。
晰:“林大人。”
林砚下意识抬头:“王子殿下还有何吩咐?”
阿古拉盯着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语出惊人:“你在大渝,过得并不痛快,是不是?你们的皇帝,他……他虽看重你,但你这样的性子,留在这样的地方,整日与这些虚伪傲慢之人周旋,早晚会憋闷死!”
林砚:“???”大哥你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ber?你近视眼?
阿古拉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包溜溜梅。
阿古拉仿佛没看到林砚那一脸“你没事吧”的表情:“我们北戎不一样,草原辽阔,天高地远,没这么多讨厌的规矩和心眼,你这样的聪明人,到了草原,一定能大展拳脚!”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林砚:“林砚,我是真的心悦你,如果你在大渝待不下去了,或者哪天厌烦了这里,我阿古拉,愿意以草原最隆重的礼节,迎娶你做我的王子妃,我发誓,此生只你一人,绝不再娶!草原上的雄鹰,从不说谎!”
林砚彻底石化在原地,大脑再次被“王子妃”三个字刷屏。
不是,这都过去多久了?宫宴上的闹剧还不够吗?怎么这位仁兄还惦记着这一茬儿?
草原上的风就这么大吗?阿古拉的脑子都风蚀了。
其木格在一旁听得脸都绿了,恨不得当场把她哥的嘴缝上,急得直拽阿古拉的袖子:“王兄!你胡说什么呢!快上车!”
还想撬大渝皇帝的墙角,人家林大人年纪轻轻就是户部侍郎,哪里不痛快了?哪里在大渝待不下去了?
林砚从巨大的荒谬感中回过神,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王子殿下厚爱,林砚惶恐,只是林砚生是大渝人,死是大渝鬼,并无他念,殿下还是请回吧。”
说完,他生怕阿古拉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赶紧对一旁的北戎侍从使了个眼色。
侍从会意,连请带扶地将还在那“我是真心的”阿古拉弄上了马车。
其木格匆匆对林砚行了个礼,也赶紧钻进了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阿古拉可能还在嚷嚷的声音。
马车迅速启动,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林砚看着那远去的马车,无比心累。
他揉了揉眉心,转身也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他身心俱疲的地方。
然而,荣阳郡君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她被金九那一眼吓住,没敢再上前动手,但嘴却没闲着。
见林砚打发走了北戎人,似乎也要走,立刻又尖声叫嚷起来:“林砚!你想走?没那么容易!今日你不给我和孙儿一个交代,我绝不放你离开!你别以为有陛下给你撑腰就能为所欲为!宗室的脸面不是你能踩的!”
林砚脚步一顿,今天的约会没能完满落幕,心里的烦躁达到了顶点。
他今天的好心情已经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实在没耐心再跟这个胡搅蛮缠的老太太耗下去。
他冷冷地回头,看了荣阳郡君一眼,那眼神里的寒意让荣阳郡君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
但林砚什么都没说,只是对金九微微颔首。
金九立刻会意,上前一步,什么废话都没有,直接从怀中掏出一面玄铁令牌,高高举起。
阳光下,那令牌上的狰狞龙纹和巨大的“御”字,反射出冰冷而威严的光芒。
“见此令,如陛下亲临!”
周围原本还在看热闹的百姓吓得哗啦啦跪倒一片,头都不敢抬。
荣阳郡君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凝固,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面令牌,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御令!竟然是能代表皇帝本人的御令!
林砚手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她可以仗着宗室身份跟林砚叫板,甚至可以私下放几句狠话,但她绝不敢在代表皇帝的御令面前有丝毫放肆。
荣阳郡君再顾不得什么郡君体面,拉着还在抽噎的小孙子,踉跄着跪倒在地,声音发抖:“臣、臣妇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林砚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不想搭理这个前倨后恭的老太太,对金九道:“走吧。”
金九收起令牌,默不作声地跟上。
林砚径直走向自家那辆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青幔马车。
车辕上,驾车之人低着头,帽檐压得有些低。
林砚心情郁躁,也没多留意,伸手就要去掀车帘。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车帘时,那只手却从里面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握住。
林砚一愣。
车帘从里面被掀开一角,露出萧彻深邃的眼眸和紧抿的唇线。
看起来萧彻的心情不太妙。
萧彻手上微微用力,将他拉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马车内部比林砚那辆要宽敞舒适得多,角落里固定着一盏小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萧彻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反而将人拉到身边坐下,另一只手抬起,指尖轻轻拂过林砚还微蹙着的眉心,语气放柔了些:“委屈你了。”
林砚直到这时才彻底反应过来,刚才外面发生的一切,萧彻恐怕都看到了听到了。
林砚把脑袋往萧彻肩上一靠,叹了口气:“唉,流年不利,出门没看黄历,碰上这么个胡搅蛮缠的主儿,还附赠一个脑子缺根筋的阿古拉。”
萧彻搂在林砚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些:“阿古拉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当然没放在心上。”林砚失笑,“他那个脑子,跟正常人不在一个层面上,我跟他计较什么?”
萧彻“嗯”了一声,脸色稍霁,但想到荣阳郡君那番作态,眼神又冷了下来:“至于那个荣阳郡君……”
林砚玩笑道:“陛下打算怎么帮我报仇?也吓哭她孙子?”
他本是随口一说,想让气氛轻松点。
谁知萧彻却认真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好。”
林砚:“???”
好什么?
没等林砚反应过来,萧彻便扬声道:“李德福。”
一直如同隐形人般守在车外的李德福立刻应声:“老奴在。”
“回宫后,即刻拟旨。”萧彻的声音透过车帘传出,“荣阳郡君,言行无状,冲撞朝廷命官,亵渎御令,更兼口出恶言,威胁官眷,实不堪郡君之位,着,即日起废黜其郡君封号,收回一切相应供奉,钦此。”
林砚听得目瞪口呆:“陛下你来真的?我就是说着玩的。”
他真没想给萧彻吹枕边风。
废黜封号这惩罚可比吓哭孩子严重多了。
萧彻垂眸看着他,眼神深沉而认真:“君无戏言,她敢那般折辱你,威胁你母亲跟妹妹,便是触碰了朕的底线,朕若是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不保护,任由旁人欺辱,朕这个皇帝,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心爱之人……
萧彻还没完,继续对车外的李德福道:“再拟一道旨,林门文氏,教子有方,温良贤淑,着加封为正三品郡君,赐号‘仁寿’,享双俸。”
林砚彻底懵了。
废一个,立一个?
这动静也太大了吧?
“陛下,这不好吧?”林砚有点慌,“我娘她性子淡泊,怕是受不住这般隆恩……”
“她受得住。”萧彻语气笃定,“你和你父亲为国操劳,恩荫文夫人是常理,郡君而已,她当得起。”
萧彻轻轻捏了捏林砚的手,眼底带着一丝深意:“况且,有了这个身份,日后那些魑魅魍魉,再想动什么心思,也得先掂量掂量,朕不光要对你好,也要讨好讨好丈母娘不是?”
林砚被萧彻那句“讨好丈母娘”说得耳根一热,嘟囔道:“什么丈母娘……陛下慎言。”
萧彻低笑,不再逗他,只将人又揽紧了些。
马车缓缓驶动,离开了这片令人不快的纷扰之地。
车内一时安静下来,林砚靠在萧彻肩头,听着车外渐起的市井人声,心里那点郁气渐渐被身边人温热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抚平。
他忽然想起萧彻方才那句关于整顿宗室的话,便仰头问道:“陛下方才说,要借机整顿宗室,是认真的?”
“自然。”萧彻指尖绕着他一缕发丝把玩,语气却带着帝王的冷肃,“宗室积弊已久,冗员众多,奢靡成风,甚至不乏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之辈,国库的钱粮,不是用来养这些蛀虫的,朕登基的时日不算长,之前腾不出手,也缺一个合适的契机,如今有人自己撞上来,正好杀鸡儆猴,彻查一番。”
林砚闻言,方才那点慵懒一扫而空,瞬间坐直了身体:“要查账?清查田亩、食邑、各项恩赏支出?这个我在行啊陛下!”
他掰着手指头,眼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先从各家郡王、国公府查起,这些才是大头!账目、田契、库房清单,一样样核对,还有那些挂着宗室名头经商放贷、与民争利的,都得捋清楚,保证把他们的底裤……底细都查个明明白白!”
萧彻看着他这副瞬间从懒散小猫切换到精明算盘的模样,忍不住失笑,抬手捏了捏他的鼻尖:“好,这事就交给户部、都察院协同办理,给你旨意,放手去做,不必顾忌谁的面子。”
“臣领旨!”林砚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已经看到无数本等待他翻阅的账册和一个个即将被揪出来的蠹虫,“陛下放心,保证给陛下省出一大笔银子来,到时候充盈国库,陛下想修水利、练新军,都有底气!”
光是想想,林砚就觉得干劲十足。
萧彻看着他兴奋得发亮的脸颊,心底一片柔软。
他的含章,就是这般好。
“嗯,都依你。”萧彻纵容地应着,“只是也别太累着自己,慢慢来,朕不急着这一时半刻。”
“知道知道。”林砚嘴上应着,心思显然已经飞到了如何开展审计工作上,开始琢磨该先从哪家下手,带哪些人去查。
马车在丹园门口停下。
萧彻先下了车,很自然地回身伸手扶林砚。
林砚搭着他的手跳下车,一下车就忍不住伸腿蹬脚,马车坐久了难受得很。
萧彻拉着林砚的手往里走:“折腾了半日,饿了吧?朕让人传膳。”
不提还好,一提林砚确实觉得肚子空空的。
今天的运动了已经远超他一个常坐办公室的人应有的量了。
伺候的人早已备好了温水帕子。
两人净了手,晚膳也很快摆了上来。
依旧是林砚喜欢的口味,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萧彻吃得不多,大多时候只是看着林砚吃,偶尔给他夹一筷子菜。
饭后,撤去残席,奉上清茶。
两人依偎着静静地看了许久的庭前春花,直到天色渐黑。
又坐了一会儿,眼看着时辰不早,林砚便起身告辞:“陛下,我该回家了。”
萧彻虽然不舍,但也不是急色之人,点头道:“嗯,让金九护送你回去,今日委屈你了,好好歇息。”
“哪有委屈。”林砚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陛下都给臣出气了。”
他说着,飞快地凑上前,在萧彻唇上啄了一下,然后像只偷腥成功的猫,迅速退开,挥挥手:“臣告退啦!”
说完,不等萧彻反应,便脚步轻快地叫他金九回林府。
萧彻摸着还残留着柔软触感的唇角,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
真是,跑得倒快——
作者有话说:终于有空上晋江了,捉了好多虫,应该都捉到了,这段时间挺忙的,幸好我有存稿才没有辜负大家的追更,存稿再吃一个月没有问题,大家可以放心[比心]
第88章 第 88 章 好困好困好困,我真的好……
三月初四, 天还黑得像锅底灰,林砚就被他爹林承稷从温暖的被窝里薅了起来。
昨天上巳节跟萧彻约会走了太多的路,林砚累趴了, 根本起不来, 眼睛睁不开。
林砚感觉自己就是一团泥巴,软趴趴的, 全靠本能洗漱,然后套上官袍, 最后被亲爹被塞进马车。
马车轱辘碾过寂静的街道,林砚脑袋一点一点,纯纯把官帽戳进怀里当抱枕。
“醒醒,快到了。”林承稷看不过眼,推了他一把。
林砚一个迷迷瞪瞪地扒开车窗帘子, 外面依旧黑黢黢,只有零星的昏黄灯笼,像旷野里的萤火虫。
“爹,你说人类为什么一定要上朝……”林砚发出灵魂拷问,声音含混不清,“鸡都没叫呢……”
林承稷已经习惯了林砚每每早起上朝时跟个死鱼一样, 干起正事来又很靠谱的性子, 懒得理林砚的日常抱怨。
又是一套繁琐的流程,林砚站在队列里, 感觉自己像个莫得感情的木头人。
好困好困好困,我真的好困。
好不容易熬到下朝,感觉身体被掏空,父子二人又马不停蹄去六部公廨。
林砚一头扎进户部那堆积如山的文书里,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试图用工作驱散睡魔。
等到日上三竿时,林家才迎来了带着圣旨的李德福。
几匹骏马护着一辆颇为气派的马车停在了林府门前,引得过路行人纷纷侧目。
门房老张头一看这架势,再看来人那身内官服饰和派头,腿肚子有点转筋,忙不迭地迎上去:“这位公公,请问……”
李德福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得过分亲热,又不会让人觉得疏离:“咱家李德福,奉陛下之命,前来宣旨,还请通报文夫人。”
陛下降旨?老张头连忙让人进去通传,自己则将李德福一行人恭敬地请进前厅等候。
文韫正在屋里看账本,听闻陛下派人来宣旨,也没觉得有什么,陛下隔三差五就给林砚送赏赐,他们家接旨也是常有的事情。
她赶紧整理了一下衣饰,带着一脸懵的林墨和闻讯从书房出来的文恪,匆匆赶到前厅。
只是到了前厅,文韫见宣旨的排场和往日大有不同,李德福手持明黄卷轴站在那里,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
文韫拿不准了。
领着两个孩子跪下,文韫心里有点七上八下。
李德福展开圣旨,清了清嗓子,高声宣读起来。
圣旨文绉绉的,但核心意思很明确,一个字,夸。
先夸林承稷,说他是国之栋梁,兢兢业业,又夸林砚年轻有为,为帝分忧。
最后夸文韫自己,什么“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什么“教子有方,温良贤淑”,总之所有形容优秀女性的好词儿几乎堆了个遍。
最后总结陈词:鉴于林承稷和林砚贡献突出,且文韫本人品德高尚,特册封文韫为“仁寿郡君”,以示恩典。
文韫跪在那里,听着那一长串的赞美词和最后的册封,整个人都懵了,脑袋里像是一团浆糊。
郡君?
她?
林墨眨巴着大眼睛,她娘亲封了郡君?
文韫还没反应过来,倒是旁边的文恪,脸上露出了震惊又替姑母高兴的神色。
李德福念完圣旨,笑眯眯地看着还跪着的文韫:“仁寿郡君,快领旨谢恩吧。”
文韫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带着孩子们叩头:“臣妇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感觉手里像捧着个金疙瘩。
起身后,文韫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惊疑与茫然,小心翼翼地询问李德福:“李公公,陛下怎么会突然封我为郡君?”
李德福笑容不变,语气温和却滴水不漏:“郡君不必多虑,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陛下念林大人和林老大人劳苦功高,又感念您持家有方,特降恩典,您啊,安心受着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他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陛下金口玉言,赏罚分明,自然是郡君您值得,才会有此殊荣。”
文韫也不是傻子,听话听音,立刻明白这事不宜深究。
她赶紧让丫鬟取来一个鼓鼓囊囊的精致荷包,里面装满了银瓜子,塞到李德福手里:“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一点心意,请公公和各位喝杯茶。”
李德福倒是没推辞,很是自然地收下了:“那咱家就谢郡君赏了,恭喜郡君,贺喜郡君,咱家还要回宫向陛下复命,就不多叨扰了。”
送走了李德福一行,文韫拿着那卷圣旨,站在厅堂里,依旧觉得很不真实。
这就成郡君了?仁寿郡君?
她低头看看圣旨,又抬头看看同样茫然的女儿和侄子。
“娘,郡君算官吗?”林墨好奇地摸着圣旨光滑的缎面。
文韫被她逗笑了,点点她的额头:“傻孩子,娘这不是官,是诰命,是陛下赏的体面。”
话虽如此,她心里那点不踏实感却久久挥之不去。
这恩典来得太突然。
李德福这边出了林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翻身上马,吩咐下一个目的地。
马车到了另一处宅邸。
这宅子门楼可比林家要气派得多。
李德福让人去叫门,通报的态度可比在林家时平淡了许多。
等了好一会儿,荣阳郡君才慢腾腾地出来接旨。
她脸上还带着些不情愿,显然还没从昨日的冲突和后续的惊恐中完全回过味来。
李德福展开另一道圣旨,声音平板无波,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冷硬,宣读了她被废黜郡君封号的旨意。
荣阳郡君一听,脸色瞬间煞白,尖叫起来:“不可能!陛下怎能……我要见陛下!定是那林砚小儿进了谗言!”
李德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郡君,哦不,您现在已无封号,咱家该称您一声老夫人?陛下旨意已下,金口玉言,岂容置疑?见陛下?您如今已无随时请见入宫的资格了。”
“至于林侍郎。”李德福嗤笑一声,“陛下圣心独断,岂是臣子能轻易左右的?您还是想想自己往日言行吧。”
这话可谓扎心至极。
荣阳郡君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指着李德福“你”了半天,最终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什么体面尊荣都顾不上了。
她的宗室身份和脸面,就被萧彻一道圣旨给拿走了。
要她说先皇就不该让萧彻登基,明明萧彻跟先皇各种对着干,先皇为什么还是要让这个儿子当皇帝?先皇多的是儿子,为什么不选择其他人?
李德福冷眼看着她这番作态,心里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懒得再多言,完成差事便带人转身离去,留下身后一片哭天抢地的混乱。
傍晚时分,林砚和林承稷拖着疲惫的身躯下班回家。
刚进大门,林墨就像只欢快的小麻雀一样扑了过来,叽叽喳喳地就把白天李德福来宣旨,自家娘亲被封为仁寿郡君的事情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遍。
林承稷听得一愣,愕然地看向林砚,他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林砚心里门儿清,这是萧彻给自家娘亲找场子兼讨好丈母娘的组合拳。
但他能这么说吗?
那不能。
林砚面不改色,语气轻松地对父亲说:“爹,这是陛下恩典,咱们安心接着就是。”
他甚至还画了个饼:“说不定等我以后官再做大点,还能给娘请封个郡夫人呢。”
林承稷看看儿子,又想想妻子这些年的不易,再琢磨一下皇帝近来对林家的超规格“偏爱”,虽然觉得这恩典来得有点猛,但终究是好事,便也点了点头,对文韫温声道:“既然是陛下恩赏,你便安心受着,这是你的体面,也是咱们家的荣耀。”
文韫见丈夫和儿子都这么说,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气氛格外温馨。
林承稷看着家人,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对了,明日便是春闱放榜之日,陛下将放榜定在日出之时,寓意取个好兆头,我和砚儿要去上朝,怕是没法陪恪儿去看榜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文恪身上。
文恪拿着筷子的手顿时紧了紧,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文韫连忙道:“无妨,我陪恪儿去,墨儿也一起去,给你表哥鼓劲。”
林墨也用力点头:“嗯嗯,表哥肯定能高中!”
林砚咽下嘴里的饭,笑着宽慰文恪:“表哥,放宽心,你功底扎实,只要正常发挥,定然没问题,别紧张,等着好消息便是。”
他举起杯:“来,以茶代酒,预祝表哥金榜题名!”
林承稷也附和道:“砚儿说的是,恪儿,平常心对待即可。”
文恪看着大家鼓励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努力笑了笑,点了点头,但紧张之色并未完全褪去。
饭后各自回房。
夜深人静,林砚躺在床上,却有些睡不着。
他想起明日放榜,不由得也想起了自己当年参加科考等待放榜的心情。
那种混合着巨大期待和深深不安,以及生怕辜负家人厚望的焦虑,至今记忆犹新。
为了科考,他也没少吃苦,自小便是拿出了高三的劲儿在学习。
只可惜,先皇不喜欢他那种过于犀利的文风,更不喜他这人身上那股子“不安分”的劲儿,最终名次只是中庸,若非后来萧彻登基,将他从祠部司那个泥潭里拔擢起来,他恐怕熬秃了头也看不到出路。
想到这里,林砚轻轻叹了口气。
还好,都过去了,早已柳暗花明——
作者有话说:中午跟同事一块去吃午饭,遇到很饿的情况,我都会唱“好饿好饿好饿,我真的好饿”[笑哭]
第89章 第 89 章 得此一人,夫复何求。
三月初五, 天还未亮透,空气中还残留着破晓前的清冷。
林砚站在丹园门口,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眼角沁出点生理性的泪水。
他今日特意告了假, 没去户部公廨点卯,揣着褚晔“上贡”的那支据说是赫连锋走商带回来的好毛笔, 直奔丹园而来。
想到褚晔,林砚嘴角就忍不住抽抽。
自打上巳节那日“坦诚相见”后, 褚晔在户部见了他,那眼神躲闪得,活像他林砚是什么吃人的老虎,交接工作时语速都快了三分,恨不得原地消失。
这支上好的笔跟封口费一个性质。
林砚当然懂, 毕竟谁能坦然面对手握自己出柜证据的同事呢?尤其这同事还跟皇帝是一对儿。
理解,万分理解。
所以褚晔不想面圣,林砚也没有强拉着褚晔跟自己一块儿。
丹园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李德福那张笑眯眯的脸探出来:“林大人,您来了,陛下正等着您呢。”
林砚点点头, 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
萧彻并未在惯常的书房, 而是在临水的一间暖阁里。
窗棂敞开,带着水汽的微凉晨风拂入, 吹散了室内浓郁的沉水香,也吹动了萧彻案头那堆积如山的账册文书页角。
这人难得的没有穿一身威严的玄色,而是一身紫袍,并未戴冠,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 正低头看着一份摊开的长卷,眉头微蹙。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林砚,那双深邃眼眸里的锐利和思索便如同春冰化水,瞬间柔和下来,很自然地朝林砚伸出手:“来了?”
林砚快走几步,很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被他微用力一带,就挨着他身边坐下了,动作行云流水。
“嗯,户部没事,就直接过来了。”林砚侧头看他案上的东西,“这么多?都是宗室那些陈年旧账?”
“冰山一角。”萧彻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上了极少外露的疲惫,“积弊百年,盘根错节,比想象中更乱,田亩、铺面、食邑、赏赐、借贷……账目不清、记载混乱、甚至多有涂改遗失,张厚朴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主持大局尚可,具体清查还得靠你和褚晔多费心。”
他说着,很自然地将林砚往怀里又揽了揽,下巴轻轻抵着林砚的发顶,汲取着那点令人安心的气息,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面对这些烂账的烦躁。
林砚顺势靠着他,拿起最上面一本账册翻看。
好家伙,这记账方式还停留在上古时代,条理不清不楚,字迹龙飞凤舞,关键数字还模糊一片。
很显然,记账的人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好好做账,纯粹是敷衍。
“这字写得跟鬼画符似的,生怕别人看懂是吧?”林砚忍不住吐槽,“还有这墨,都快晕成一片了,当时记账的人是边打瞌睡边喝汤洒上去了吗?”
萧彻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腔震动透过相贴的身体传来:“骂得好,所以朕很需要林卿帮朕分担分担。”
他抽过林砚手里的账册,又摊开那卷长长的单子:“你看这里,荣王府光是在京郊的田庄,账面上和实际勘验就对不上数百亩,还有安国公家,历代赏赐的古玩珍宝,库房记录和礼单出入极大,更别提那些暗中放贷,以权势强占民田的烂账……”
两人头挨着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对着那堆积如山的账目和清单,一条条梳理、核对、分析。
林砚是现代灵魂,对数据似乎更为敏感,总是能一眼看出账目中的不合常理之处和可能隐藏的猫腻。
“陛下你看,这笔修缮郡王府的支出,金额大得离谱,时间却对不上工部那边的记录,八成是挪作他用了,或者干脆是虚报。”
萧彻则基于他对宗室各家势力、关系网和过往行事的了解,给出判断:“嗯,荣王这一支向来奢靡,入不敷出是常事,虚报冒领的可能性极大,可以先从他们家近十年的采买和工程账目查起。”
他们讨论时,没有君臣之间刻板的奏对格式,更像是一对搭档在攻克难题。
林砚说得激动处,会无意识地用手指点着账册上的某个数字;萧彻思考时,手指会无意识地绕着林砚的一缕头发;遇到分歧,林砚会据理力争,搬出现代财务理念试图说服萧彻;萧彻则会用更宏观的权谋角度来分析利弊。
偶尔争急了,林砚会忍不住瞪眼,萧彻便笑着捏捏他的后颈,像是给炸毛的猫顺毛,往往就能让林砚那点小脾气消弭于无形,然后两人又能心平气和地继续讨论。
李德福进来添了两次茶水,看到陛下和林大人脑袋凑在一起,一个说一个听,偶尔低声争论几句,气氛却异常融洽亲密,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脸上带着老母亲般的欣慰笑容。
时间就在这专注的讨论中悄然流逝。
直到窗外阳光渐烈,接近午时,萧彻才将手中最后一份文书放下,长长舒了口气,眉眼间的疲惫却消散了不少,显然这番梳理让他心中更有底了。
他侧过头,看着身边正因为找到一个账目漏洞而眼睛发亮的林砚,心中微软,忽然问道:“含章,你那位参加春闱的表哥,是叫文恪?”
林砚正沉迷于捉虫,闻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对,文恪,怎么了陛下?难道……”
他一下抓住萧彻的胳膊晃了晃:“他中了?”
萧彻反手握住林砚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嗯,朕看过今科所有考生的试卷,他的文章,朕有印象。”
林砚眼睛瞬间睁大了,屏住呼吸等着下文。
萧彻却不急,慢条斯理地道:“他的文风,务实,清晰,不尚浮华空谈,这一点,倒与你,还有你父亲,颇有几分相似,看来家风如此,难怪是一家人。”
林砚听得心痒难耐,忍不住又晃了晃萧彻的胳膊:“所以呢所以呢?名次怎么样?留馆还是外放?”
看着林砚那急切的样子,萧彻眼底笑意更深,存心逗他似的,依旧不直接回答,反而分析起来:“文恪的文章,根基扎实,言之有物,但比起你……”
萧彻目光落在林砚脸上,带着几分调侃:“少了几分被毒打过的老练和圆滑刁钻。”
林砚:“……”谢谢,有被内涵到。
“而且。”萧彻继续道,“他尚无实际政务经验,也未经过大风浪,心性虽纯良,却略显稚嫩,不像你,有个做官的爹从小熏陶,自己又在祠祭司那等地方历练过。”
“因此。”萧彻终于下了结论,“以他的才学和眼下情形,留京入翰林院并非上选,经吏部核查后,应当会外放,从地方实务做起,或是县尉,或是录事参军,磨砺一番,方能成大器。”
林砚听完,巨大的惊喜如同烟花般在他脸上炸开。
外放,这意味着文恪考中了!
“太好了!”林砚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一把抱住萧彻的脖子,兴奋地晃了晃,“表哥他真的中了,我就知道他可以,县尉也好,参军也罢,都是实实在在做事的位置,正适合他。”
林砚满心都是替文恪感到的喜悦。
萧彻被他扑得往后仰了仰,连忙伸手搂住他的腰稳住他,感受着怀里人发自内心的欢欣雀跃,嘴角也无法抑制地高高扬起。
但笑了片刻,萧彻看着林砚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轻声问:“含章,朕本可以破格将他留在京城,哪怕只是个九品小官,有你看顾,总比人生地不熟的外地更好,但朕不打算这么做,你会不会觉得朕有些不近人情?”
他问得有些小心,目光仔细描摹着林砚的表情。
林砚闻言,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
他非但没有松开萧彻,反而更用力地往他怀里挤了挤,几乎整个人窝进萧彻怀里,然后仰起脸,伸出手臂勾住萧彻的脖子,眼神清澈又带着点好笑地看着他:“陛下,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呢?”
林砚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蹭到萧彻的下巴,声音带着暖融融的笑意:“我是跟你在一起了,但又没想当个佞臣,也没想拉着全家一起搞裙带关系升职那套,文恪表哥有真才实学,正该凭自己的本事从实处做起,一步步走上来,你这样安排,是为他好,也是为国选材,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你不近人情?”
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萧彻的眉心:“陛下,自信点,别老是胡思乱想,你是皇帝,该怎样就怎样,不用因为我就束手束脚,或者觉得亏欠了我什么,咱们俩是咱们俩,公事是公事,我分得清。”
萧彻怔怔地看着林砚,看着他那双映着自己身影,写满了坦然和真诚的眼睛,心底那一丝疑虑和担忧,瞬间被这番话熨帖得平平整整,眼里的暖意如同春水般蔓延开来。
他收紧了环在林砚腰间的手臂,将人更深地按进自己怀里,低头将脸埋在林砚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闻着他身上清爽又温暖的气息,闷声笑了笑:“是朕想岔了。”
他的含章,从来都是这般通透明白,看得比谁都清楚。
得此一人,夫复何求。
静默相拥了片刻,萧彻忽然抬起头,眼神里掠过一丝狡黠的光,顺势而为地提出:“既然含章如此深明大义,那,明晚留在宫里住,可好?就说是要商议清查宗室账目的公务,细节繁多,需连夜核对。”
林砚:“???”
还得是你啊陛下。
今天明明都快商议完了,这人找借口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虽然男朋友找的借口很蹩脚,但是林砚肯定一口答应啊。
林砚忍着笑,故作严肃地考虑了三秒钟,然后大方地点点头:“准了。”
萧彻眼底瞬间亮起惊人的光彩,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搂着林砚腰的手又紧了几分,低头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谢含章恩典。”
那笑容灿烂得,差点晃花了林砚的眼。
哎呀,含蓄一点嘛。
第90章 第 90 章 阳光很好,人也温柔。……
林砚比林承稷先一步踏进家门。
林承稷在工部被一点琐事绊住了脚, 林砚惦记着文恪放榜的大事,脚下生风,官袍下摆都要甩出残影。
刚进府门, 就被文韫逮个正着。
“快快快, 热水都备好了,赶紧去沐浴净身, 换身新衣裳。”文韫指挥起人来风风火火。
林砚被他娘推着往自己院里走,哭笑不得:“娘, 这太阳还没下山呢,沐浴什么呀?再说表哥考中,该是他沐浴更衣……”
“让你去你就去。”文韫眼睛一瞪,“讲究的就是个心意,心诚则灵, 懂不懂?你当初考中,娘也是这么给你操办的。”
林砚瞬间闭嘴。
行吧,他娘有了之前操办他中榜的经验,如今俨然是这方面的专家。
林砚老老实实钻进浴桶,把自己涮得干干净净,出来时发现一套崭新的宝蓝色锦袍已经备好, 熏着淡淡的松木香, 一看就是他娘的手笔。
穿戴整齐出来,正好碰上刚回来的林承稷。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 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款被迫营业的无奈,以及藏不住的喜悦。
“爹,您也……”林砚指指他爹捧着的同样崭新的藏青色直裰。
林承稷无奈地捋了捋袖子:“你娘安排的,说是要隆重。”
正说着,文韫又风风火火地过来, 把林承稷也推去沐浴了。
等林承稷也收拾停当,一家人总算在正厅汇合。
文恪被林墨拉着,身上套了件极其喜庆的大红色新衣,衬得他原本过分白净的脸都红润了几分。
文恪显然很不适应这么扎眼的颜色,手脚都有些不知道往哪放。
“姑母,这太隆重了吧?”文恪小声。
“要的就是隆重。”文韫喜气洋洋地帮他理了理衣襟,“红色多好,喜庆,看着就让人高兴。”
林墨在一旁捂嘴偷笑,被文恪无奈地看了一眼。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
文韫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指挥着下人在府门前空地上铺开长长的鞭炮。
左邻右舍似乎也知道林家今日有喜事,不少人都探头探脑地张望,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
“点鞭炮!”文韫一声令下。
早就候着的家仆立刻用香火引燃了炮捻。
刹那间,“噼里啪啦”的爆响声震耳欲聋,红色的纸屑漫天飞舞,硝烟味混合着喜庆的气氛弥漫开来,浓郁的年节味道似乎又被拉了回来。
林砚捂着耳朵,看着家门口这热闹非凡的景象,嘴角忍不住上扬。
虽然流程略显浮夸,但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庆祝方式,确实让人心情大好。
鞭炮放完,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红纸屑,像是铺了张华丽的地毯。
文韫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封,给府里上上下下的仆役都发了赏钱,人人有份。
那些平日里细心照顾文恪饮食起居的婆子小厮,还额外多得了一份厚赏,乐得他们见牙不见眼,吉祥话一筐一筐地往外倒,把文恪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文恪被围在中间,脸红得快要滴血,连连拱手作揖,那副老实又局促的样子,看得林砚直乐。
热闹过后,一家人回府用晚饭。
饭桌上气氛轻松愉快,大家都默契地没有多问放榜的具体细节,免得给文恪增加压力,只聊些家常闲话。
文恪虽然还是有些紧张,但在一家人的谈笑风生中,也渐渐放松下来。
晚饭用罢,撤去杯盘,换上清茶。
一家人正喝着茶闲聊消食,就听见外头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喧哗声,还夹杂着清晰的锣响。
“来了来了!”林墨第一个跳起来,眼睛亮晶晶地望向门口。
文韫也立刻放下茶盏,脸上露出期待又紧张的神色。
林承稷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
文恪更是“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只见门房老张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老爷!夫人!报喜的官差来了!到咱家门口了!”
“快请进来!”文韫连忙起身吩咐,自己也忍不住往前迎了几步。
很快,几个穿着公服满面红光的报子被引了进来,为首的差官手里拿着一个大红的喜报,嗓门洪亮:“捷报!贵府文恪老爷,高中甲辰科进士,二甲第四十七名!恭贺文老爷金榜题名!”
“好!好!好!”林承稷抚掌大笑,连说了三个好字。
文韫更是喜上眉梢,眼圈都有些发红,连忙示意自己的丫鬟将早就备好红封递上去。
文恪站在原地,像是被这巨大的惊喜砸懵了,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林砚笑着推了他一把,才猛地回过神,赶紧上前,从怀里掏出自己准备的那个更厚实的红封,亲自塞到报子头儿手里,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有劳各位差爷,一点心意,沾沾喜气……”
报子头儿捏着那厚度可观的红封,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吉祥话更是不要钱似的往外蹦:“谢文老爷厚赏!文老爷年轻有为,才华横溢,将来必定官运亨通,前程万里!”
其他报子也跟着一起道贺,什么“鹏程万里”“光宗耀祖”的词儿一套一套的。
文韫看着高兴,又让丫鬟端来几盒包装精美的点心,都是五味斋买的昂贵货色,给报子们带上。
报子们更是喜出望外,接过点心,嘴里还小声嘀咕:“这林家真是没话说,又大方又周到,真会做人……”
欢天喜地地送走了报子,林家府内再次陷入一片欢腾。
下人们又纷纷上来给文恪道喜,文韫大手一挥,再次撒了一轮赏钱。
文恪站在一片祝贺声中,脸上洋溢着如梦似幻的喜悦,眼眶微微湿润,不住地向姑母、姑父、表弟表妹道谢。
林砚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也替他高兴。
二甲四十七名,这个名次相当不错了,稳稳当当,足以谋个好缺。
他想起萧彻的话,看来文恪的外放是板上钉钉了。
不过这确实是条好路子。
夜色渐深,热闹散去。
文恪被这巨大的惊喜和接连的应酬弄得疲惫又兴奋,被文韫赶回房去休息。
林砚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洗漱完毕,躺在熟悉的床上,却没什么睡意。
白天和萧彻头碰头看账册的画面,晚上家里热闹喜庆的场面,还有文恪那张激动泛红的脸,交错在脑海里闪过。
今天原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林砚翻了个身,想到明天还要进宫——以商议公务为名,行那啥之实。
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翌日早朝,太仪殿内庄严肃穆。
萧彻高坐龙椅,冕旒下的面容看不清具体神情,只听得声音平稳威严,如同玉磬轻击,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个角落。
他先是过问了春闱后续事宜,目光扫过吏部官员所在的方向:“今科进士既已放榜,吏部当尽快核验履历,斟酌铨选,务使人尽其才,莫负寒窗苦读之功。各地州县空缺,亦需及时补上,不得延误。”
吏部官员连忙出列躬身应喏,不敢耽搁了要事。
接着,萧彻话锋一转,提起了宗室之事。
他没有直接点破荣阳郡君那档子糟心事,只语气平淡地提及近来察觉宗室之中或有“不谐之音”,为保全宗室体面、肃清积弊,特命户部牵头,都察院协理,对宗室田亩、产业、赏赐及各项用度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点核验”。
“户部尚书张厚朴主理此事,户部左右侍郎褚晔、林砚,你二人需全力协助张爱卿,给朕仔细地查,彻底地查,账目、田契、库藏,一应物事皆需核对分明,凡有不清不楚、不合规制之处,无论涉及何人,一律据实上报,不得徇私,不得延误。”
被点名的张厚朴、褚晔、林砚立刻出列,齐声应道:“臣等遵旨!”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心里却都跟明镜似的。
陛下这是要借着由头,对盘根错节、奢靡成风的宗室势力动手了。
宗室能长成如今这个样子,跟先皇的放纵也脱不了干系。
只怕今天圣旨一下,宗室里又会多出好些人像荣阳郡君那样,怨先皇为什么要把皇位传给萧彻。
百官山呼万岁,依次退出大殿。
褚晔偷偷拉住林砚:“说好的我不去御前。”
林砚则笑了笑:“你跟部堂回户部就是,陛下那我去。”
褚晔略一抱拳:“好,多谢。”
林砚这么耿直,褚晔想,他得让赫连锋再淘点好东西给林砚,以表谢意。
今日萧彻不在御书房,而是让李莲顺接了林砚去紫极殿。
林砚宿在宫里也是住清漪阁,紫极殿也没有踏足过几次。
绕过一架紫檀木雕花屏风,林砚一眼就看见已经换下龙袍的萧彻,正背对着他,站在临窗的长案前,低头看着什么。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萧彻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削弱了平日里的凛然帝王气,倒显出几分罕见的闲适慵懒。
听到脚步声,萧彻回过头来,看到是林砚,唇角自然便漾开一丝笑意,朝他招手:“过来。”
林砚几步走过去,目光落在长案上,发现那上面摊开的并非什么文书,而是一幅极为精细华美的园林画卷。
“陛下,这是?”林砚有些好奇。
萧彻将他拉到身边,手指点着画卷上一处亭台水榭:“看看,喜欢吗?这是内廷司刚呈上来的丹园改建图样,朕想着,既然日后要常去,总得再修缮得舒适些,添些你喜欢的景致,你看这处水榭,夏日赏荷最好,旁边还可辟个小书房,若是公务累了,也能歇歇……”
他语气平常,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如何,内容却让林砚心头猛地一跳。
丹园,那是他们私下相约的地方。
萧彻这般,是要将丹园作为他们的小家吗?
林砚看着那精工细绘的图样,再看看身边眉眼温和、带着征询意味看着他的皇帝陛下,耳朵尖悄悄爬上一抹热意。
跟现代社会的小情侣装修新房似的。
“含章觉得有何处需要改动?但说无妨。”萧彻生怕林砚不好意思开这个口,特意说明,“银子花的是我的私库,不是国库里的。”
林砚轻咳一声,把注意力拉回到图纸上,指了指水榭另一边:“这里能不能多种点翠竹?清幽些,夏天也凉快。”
“好。”萧彻拿起旁边备着的朱笔,就在图纸上做了个标记,“还有呢?”
“书房窗外,最好有棵能遮阴的树,最好是果树,比如石榴或者柿子什么的,秋天还能结果子吃。”林砚的田园意识蠢蠢欲动。
萧彻依旧点头:“让内廷司选些好的果树移栽过去。”
两人就这么头碰着头,对着那张图纸,讨论哪里该种花,哪里该引水,哪里该安置一张舒服的软榻……
阳光暖暖地洒在他们身上,空气中沉水香氤氲浮动,混合着彼此身上干净的气息。
讨论间隙,萧彻很自然地伸手,替林砚将一缕滑落颊边的发丝掠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微热的耳廓。
林砚的心跳漏了一拍,抬起眼,正好撞进萧彻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以及毫不掩饰的温柔与专注。
阳光很好,人也温柔。
80-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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