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仍旧称病不出,屋舍窗牖紧闭,苦味缠绕。沈骤把手腕递给榆娘,说:“不是什么大事,最近盯着驿站的人多,你别日日往这里来。”
榆娘端坐在桌前,她把脉时不语,直到收了手才说:“我曾是沈家的府医,沈家人请我来看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若推拒反而怪异。”
她说罢执笔写了药方,那一手行云流水的小楷,可见功底。
沈骤便不再多言。
他起身踱到窗边,悄然推开一扇窗,才刚露出一条缝隙,就察觉到数道窥探的视线投射而来,云罗天网,把后院牢牢看在眼里。
显然,驿站里多了很多不该有的人。
“我早就提醒过你,当年那药虽救了你的命,但也的确伤了根本,两年不足以调理好你的身体,若你无法控制自己,无论是急火攻心还是情难自抑,都可能要你的命。”榆娘搁下笔,认真道:“我并不与你玩笑,我以为你准备好了才同意你回长安。”
沈骤扫视着庭院,道:“我有分寸。”
“公主……”榆娘提起这两个字时有意一顿,“是真的认出你了吗?”
“不知道。”沈骤谨慎的目光有刹那的迟滞,语气却十分平静:“把扬州的消息放出去,她自然会查到。”
“查到就会信么?”榆娘抬目扫了眼这屋子里的陈设。
驿站后院的屋舍原本简陋,但自打沈骤病后,除了榆娘日日看诊熬药,太医院那边也奉了盛安公主的命令,往这里送了不少名贵药材。
甚至两日前还来了个太医,非要给沈骤看完脉才肯回。
显然,无论公主查到了什么,都丝毫不减少她对沈骤的兴趣。
也是托了她的福,驿丞把沈骤当成了盛安公主未来的驸马对待,屋里因此添了不少贵重物件,就连被褥都换成金丝绒的了。
不得不说,以李繁宁今时今日的地位,她能给沈骤一切他想要的助力。
她也是整个长安城,唯一不会害他的人。
榆娘顿了顿,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可以——”
“没想过。”沈骤把窗阖上,他对着榆娘,却像是提醒自己,“榆娘,谢临舟已经死了。”
榆娘缄默。
她微微蹙眉,轻叹了声气。
“喂,沈——”倏地,沈琅推门入内,似是觉得屋里气氛不对,他顿了顿,迟疑道:“你们干什么呢?这么严肃。”
榆娘莞尔一笑,起身收拾药箱,道:“没什么,大公子嫌药太苦不肯用,说是叫我明日不用来了。”
“那不行。”沈琅拧眉道:“沈骤你几岁了?吃药还得人哄着,我告诉你啊,你赶紧把身子养利索了,别想我天天在这儿照顾你。”
沈骤抱手往窗边一靠,拉长语调“哦”了声,“我又没让你照顾我,一天天往我屋里跑,吵得我睡不着。”
“我——”沈琅哼声道:“你以为我想啊,都怪你,驿站外面挤着一群人,都说是来探病的,我一出门他们就拉着我问东问西,瘆人得很。喏,今日又多了这么一沓帖子。”
沈琅说罢把那帖子往桌上一丢,又将前几日的帖子都摞在一块儿,说:“我保证,全长安的达官显贵,有一个算一个,全在这儿了。”
几日前沈琅还在为帖子上那一家更比一家高的头衔震惊不已,今日他就已经淡定多了。
不过,他从小山似的帖子里翻出其中一张,那帖子与其他帖子都不同,并不是高门显贵常用的洒金红笺,而是仿科举宴帖的蓝底洒银笺,但封套上印的又不是魁星点斗纹,而是一轮若隐若现的圆月,素净不失高雅,展开时自然而然飘出一缕墨香。
沈琅神秘兮兮地说:“你猜这是谁家的?”
沈骤瞥一眼那落款上“圆月诗社”四个字,“我哪知道。”
沈琅当即道:“姜家!就是当朝皇后的那个姜家!这圆月诗社乃姜五娘创办,姜五娘你可知道?她可是这长安城出了名的扫眉才子,容貌更是数一数二的好,说是九天神女下凡呢。”
沈骤觑他,道:“你见过九天神女?”
“让你多读书吧,这九天神女只是个形容,可见是个难得的美人,你就不好奇?”沈琅话里带着引诱。
沈骤却是一脸兴致缺缺,“舞文弄墨最无趣了,再美的美人若失了情调,也不过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罢了。”
呵呵,扬州舞坊那几个跳舞唱曲儿的最有情调了,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有眼无珠……
沈琅在心中翻白眼,面上却还笑盈盈,“谁说诗会只有舞文弄墨,那还有抚琴作画的呢,你不去看看,怎知没有情调?”
沈琅以为沈骤是叫上回宫里的事吓着了,又勾住他的肩安抚道:“我都打听过了,姜家人素来与盛安公主不睦,想来这席上也是见不到她了,裴都尉又当着御前的差,更是无瑕赴宴,安全得很。而且这几日爹没接到任命,等你病一好,咱们可就要打道回扬州了,下回再来长安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你缩在这驿站里,错过了那些美食美景美人,岂不辜负?”
沈骤哼笑,“是你想去吧。”
“我……”沈琅嘴硬道:“我怕你后悔而已。”
“不去。”沈骤拂开他的手,往矮榻上一摊,架着腿说:“榆娘叫我好生休养,我这几日哪里都不去。”
“你别啊。”沈琅跟过去,苦口婆心道:“这姜家的诗会可遇不可求,且不说美人,届时那么多勋贵子弟,你我要是能结交一二,说不准能帮到家里呢?再说,休养又不一定要卧床,榆娘,你说是不是?”
榆娘收拾完药箱,闻言道:“出门散散心,倒也是好的。不过……”
“嗯?”沈琅追问:“不过什么?”
榆娘道:“长安官宦世家之间牵扯甚深,往来频繁,这圆月诗社每月一办,说是诗会,实则是勋贵人家维系关系的一种手段,因此所邀宾客非富即贵,二公子既要结交,可把人认全了?”
“上回在宫里认了几个,不过后来场面一团乱,也没来得及多说……”沈琅思忖一瞬,忽然想到什么,撇开沈骤,来到榆娘面前道:“榆娘,你都到长安半年了,想必对长安这些贵人很了解,快与我说说。”
他说罢将榆娘摁回了凳子上。
榆娘笑笑,想了想,倒真与他说起来,“长安城大小世家遍布,但其中除了姜家,另有三家最为拔尖,想必二公子也听说过。”
“自然,传言中的长安四贵么,除了冀州姜氏,另有蓬山萧氏,陇州何氏和南阳周氏。”沈琅此前远在扬州,虽对长安了解不多,但这大名鼎鼎的四大家他还是知道的。
“不错。”榆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这四家在长安权高位重,其中以姜氏为首。如今的姜家家主姜有年是当今皇后的父亲,他早年受封镇国大将军,后又入枢密院任职,一手把着军事要政,这也是姜家能屹立世家头首而不倒的原因,你方才说的姜五娘便是他嫡亲的孙女。其他人倒还不打紧,就是这姜五娘有个兄长叫姜定轩,想来会在诗会上露面,此人是左右卫中郎将,执掌一方禁军,声势在外,不是那么好相处,你若遇上,不必与他过多攀附。”
说到禁军,沈琅不免想起另一位,“他和裴序,谁的品级高一些?”
“二人品级相当,不过左右卫这种外朝禁军比不得裴序的羽林卫在御前得脸,但毕竟背靠姜家,姜定轩为人要……”榆娘斟酌了下用词,“要更厉害一些。”
比裴序还厉害?
沈琅倏地想到那日沈骤被揍的场面……嘶,那是挺厉害的。
榆娘这时又说:“但除了姜家,这四大家中的萧家也不容小觑。”
沈琅思量道:“我之前在宫里见过一位贵妃娘娘,旁人唤她萧贵妃,看起来颇具风韵。”
“宫里只有一位贵妃,她正出自萧氏。”榆娘道:“虽是贵妃,但荣宠不亚于皇后,只可惜没有子嗣,终是逊了一等。不过萧家地处蓬山,蓬山大小矿山无数,本就是朝廷兵器制造的关要,占着这样的地理优势,萧家在兵部可谓举足轻重,就连圣上都要卖萧氏三分颜面,沈大人若是进了兵部,那位萧尚书就是他的顶门上司。”
“这么说来,与萧家交好倒更重要些。”沈琅摸着下巴,一脸打算。
榆娘饮茶润了润嗓子,余光瞥过沈骤,他随手翻着话本,看起来对这些毫无兴致。
可她知道,他内心另有盘算。
倘若沈泊易不能如愿进到兵部,沈骤想留在长安就必须借助外力。
而这不是难事,看这些帖子就知道,现如今这个长安城,想要试探他的人太多了,他想走也走不得。
倒是难为沈琅,这么个天真烂漫的小公子,还不知道自己正在豺狼虎豹穴里游走,若不提点他些,只怕要吃苦头。
沈琅又问了好些问题,榆娘一一答了才离开。
不得不说,榆娘对这长安城的了解超出了沈琅的预期,竟连各家各户的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送走榆娘后他不禁感慨:“早听闻榆娘的医馆在长安颇有名望,现在看来,她的确是混得不错。”
沈骤还在看话本。
沈琅踱步过去,“人家榆娘费尽口舌,还不是怕你在诗会上无知露怯,你可别不知好歹。”
沈骤敷衍“嗯”了声,又翻过一页。
沈琅挨着矮榻边沿坐下,拿手指戳他,“哎呀去吧,你方才也听见了,长安贵人无数,随便结识一个都是大人物,上回在宫里一团乱麻,也没工夫结交新友,这次热闹你再不凑,回到扬州后你定然要后悔。”
“沈骤,沈骤沈骤沈骤——”
沈骤叹了声气,半侧过身,那是嫌沈琅烦的意思。
沈琅平日看不上沈骤,寻常茶酒诗会都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这次要不是那些递帖子的都指名道姓要给沈骤,沈琅断不会这般费心劝他。
果然,没多久,小公子耐心告罄,甩袖而起:“你——你不是想要我那条新得的金玉腰带吗?我给你就是了。”
沈骤捏着话本的手指一顿,没动。
沈琅咬牙道:“你想要的那枚金银镂空香囊,也一并给你!”
沈骤还是没动。
沈琅捏紧拳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外加我两个月的月例……半年,半年行了吧?!”
沈骤两腿一转陡然坐起,就在沈琅还没反应过来时,用话本子换走了他手里的邀帖。
眼看他要走,沈琅叫住他,“喂,你去哪?”
“拿你的金玉腰带啊,明日诗会,我得挑一身合适的衣裳。”沈骤踏出门,声音从廊下悠悠传来。
“……”沈琅深呼吸,又吐气,反复两次才紧跟上去。
翌日午后,姜家在曲江池举办诗会。
曲江池原是皇家宴饮、进士赐宴之处,姜家能擅用此处举办诗会,果然是非同一般。
沈琅一踏进园中便感慨,“不愧是世家之首,我们在扬州城也算是有头有脸了,平日办个宴会,最多也就包个小园子,就这娘还嫌费银子呢……唉,这显贵与显贵之间,也是大不相同。”
“官和官之间也大不相同,谁让咱爹为官清廉呢。”沈骤拢了拢袖袍说。
沈骤今日打扮得光彩夺目,苍青色的圆领襕袍与那条金玉腰带可谓相得映彰,尤其那腰间悬挂的金银镂空香囊,随他步履摇晃贵气逼人,与“清廉”二字实在相悖。
最重要的是,他这浑身上下全是沈琅攒下的家当!
沈琅觉得心头痛,忍了忍,算了……忽闻一阵丝竹流水声,只见前方木桥相连,临水而建数座亭台,远远就看到了三三两两结伴的人影。
到底是年轻的小郎君,在驿站困了好几日,沈琅已经迫不及待了,脚程都快了几步,然回头一看沈骤落了好远,正仰颈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愣着做什么,走啊。”
沈骤的视线从远处那座巍峨楼阁上收回,慢悠悠跟上去,“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