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安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圆润的身躯显得万分费劲,爬起来时还在喘气。他坐回座上,猛地灌下一口茶。
在座上另三人都瞧着他,对面着何云升先沉不住气,摁住他将要伸手去够的茶壶,急声道:“你到底看清楚没有,究竟是不是?”
“啊?”周礼安懵了懵,反应过来说:“这么高这么远,能看清什么?”
何云升额角跳了跳,“那你费半天劲儿,看得跟真的似的?!”
另两人虽不说话,但脸色也跟着掉下来。
“我只是看看人到了没有。”周礼安悻悻道:“再说,千秋宴那日我又不是没见过,看得真真的,就是一模一样,我额头磕的口子还在呢,爱信不信!”
因皇后有意替四公主择婿,千秋宴那日在座的都花样百出地寻了借口躲开,就连作为四公主表兄的姜定轩都没露面,唯有周礼安去了。
虽说周家在长安世家中也是名列前茅,极有可能被皇后挑中,但周礼安在族中只是个无名小卒,领着礼部的闲差不说,还贪玩好酒,以他在长安的名声,四公主那等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傲慢性子,断然看不上他。
所以,周礼安毫无负担地去赴宴了。
本以为只是一次寻常的蹭吃蹭喝,谁能想到会碰到诈尸还魂的戏码,吓得他人还没坐稳就晕了过去。
脑袋正好磕在酒杯上,那白瓷杯又小又薄,一下就被磕裂开,碎片扎了周礼安一脑门,半个月过去还没好。
就冲着这额头上的伤,他也绝不可能看错。
周礼安哼声道:“就算我看错了,难道六公主也看错了?她日日给驿站送药,全长安都知道了。”
何云升道:“只要长得有三分像,她都恨不得将其收入府中,这能说明什么,顶多这人更像一些罢了。”
“那裴序也瞎了眼?他素来冷淡,何时见他当众失态?”周礼安道:“我听说这事之后,他在御前还遭了训斥。”
何云升张了张嘴,还想辩驳,却也真无话可说。静了片刻,他道:“……当日谢家案是我父亲着办,他亲自验过那人的尸身,不会有假。”
周礼安思忖道:“万一真是诈尸还魂呢?”
“不可能……”何云升紧紧摁着茶壶,嘴上说着不可能,脸色却白了。
气氛一时沉郁。
何云升的父亲乃大理寺卿,当年那案子的经过他再清楚不过,借着家里的便利,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事他也没少干。要是那人真是被刑罚处死也就罢了,偏偏他是意外死在刑讯中,此事至今众说纷纭……
不管现在出现的那位是人是鬼,都够何云升惶惶数日了。
眼看他露怯,旁边的姜定轩重重撂下杯盏,厉声道:“慌什么!当初经手此案的官吏皆是秉公办案,办案讲究的是证据,即便真有内情,冤有头债有主,找也找不到你身上。”
周礼安小小声道:“那找谁,难不成是……三皇子?”
毕竟当初是三皇子供出了谢临舟,那一纸画押的供状,是定死谢临舟的直接证据。
不过自那以后三皇子就被关押在王宅,至今未能见天日。
“谁说只有三皇子?”姜定轩扯出一抹狠笑,怪声怪气道:“有些人惯爱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当年上书陈奏,要定罪赐死他的不在少数,若我没有记错,那带头搜查谢府的,另有其人吧。”
话音甫落,何云升和周礼安的视线齐齐转向另一人。
那人剑眉星目,生得威俊,着一身浅红绣袍,袍面上绣的是白鹇,腰间佩着银鱼袋,那一身官服打扮,显然是刚从宫里交了差赶来的。
他便是萧平晔,在萧家年轻一辈中颇受器重,如今在兵部当着库部司郎中的差事,人也沉稳,瞧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自坐下后不曾开口,这会儿正不慌不忙给自己斟茶,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却还是继续斟茶道:“当年谢家案牵扯梓州兵败案,家父身居兵部,自然要给朝廷一个交代,协理大理寺办案有何不妥?”
“自然无甚不妥。”姜定轩讽笑:“只是大理寺先前几次都没查出的罪证,萧尚书一来就查到了,委实厉害。”
“那些证物经由三司会审递呈御案,倘若案子真有问题,难道圣上看不出来,你是觉得,你比圣上更火眼金睛?”萧平晔搁下茶壶,“此案早已了结,有罪者也早已伏诛,心虚理亏才自乱阵脚。”
姜定轩轻嗤,“说得轻巧,你这样冷静,今日来这里做什么?这诗会月月开,也没见你来得勤。”
“兵部侍郎人选尚未定夺,圣上对那个沈泊易青睐有加,说不准将来,我也要在沈大人手下做事,提前会会他的儿子有何不可?”
没等姜定轩再次轻嗤,他紧跟着道:“再说——”
“当年挑断他手筋的,又不是我,我慌什么?”
“你——”
姜定轩脸色变了,狠狠瞪向萧平晔。
周礼安一双眼睛瞟来瞟去,噤若寒蝉。
据说三年前验尸官查验谢临舟的尸身时,他右手的筋脉已经几乎全断,有传言说是太子差人干的,而办事的人就是姜定轩。
竟是真的。
难怪。
当年公主和亲生变返回长安不久,圣上下旨清算冀州御敌不力之事。说来也巧,冀州乃姜氏地界,外蕃偏生在这里起了兵,而姜氏乃世家之首,一时间无人敢冒头,公主毛遂自荐,在圣上的支持下把姜家查了个底朝天。
大名鼎鼎的执鸾司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建成。
姜家那几年的经营因此毁了大半,还折了不少人在里头。姜定轩当时刚进左右卫,心中愤懑不平,某天在宫外与公主发生争执,竟被执鸾司以阻挠办案的明目给押进了大牢。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姜老太爷就这一个嫡孙,到御前跪了又跪,圣上发了话,公主才把姜定轩送还姜府。
据说姜定轩被送回去时只剩下半口气,若非宫里的人来得及时,只怕要死在刑狱里。
大抵是心里落下了阴影,别看他嘴上不说,实则平日见了公主,气焰都要矮三分。
啧啧,现在看来,一切都是事出有因,眼下那人又死而复生,姜定轩心里指不定多不安。
怪不得他今日如此急躁。
周礼安心道还好,当年他也不喜欢谢临舟,只因这人风头太盛,看得扎眼,但他倒是没本事对谢临舟做什么,只是同窗几年,言语上常常刺上两句罢了。
就算是厉鬼现身,也不该缠上自己。
这样想来,周礼安反而是这些人里最宽心的一个。
喝水喝饱了,周礼安轻轻打了个嗝,正这时帘子被挑开,随从道:“主子,沈家二位公子到了。”
姜定轩斥旁人慌乱,自己却一刻也等不了,他撑桌起身,即刻就下了楼。萧平晔也换了常服随之而去,到了曲江亭,里头已是人满为患,乍看之下竟比千秋宴还热闹。
姜家的帖子并未邀这么多人,但冲着沈骤近日的风头,不请自来看热闹的实在太多。
眼下竟以沈骤为中心,熙熙攘攘围了一个圈。
沈琅压根挤不进去,只见沈骤笑容满面,一口一个:“抬举抬举、过奖过奖——”
倒是应付得游刃有余。
如此情景,仿佛昨日重现。
从前谢临舟也是这样,所到之处无不万众瞩目,他就犹如那天边高高悬起的明月,任周遭群星璀璨,所有人的目光却都好像只能看到他一个。
太像了……姜定轩指节攥得发白,当即就要上前,却被萧平晔抬手拦下了。萧平晔微微摇了下头,姜定轩难得不与他抬杠,生生将一口气咽了下去。
众人见姜萧二人都来了,这才陆续散开,迎上来见礼。
沈琅也趁机挤上前攀谈。
久居扬州的小公子毫无城府,心思都写在脸上,他自报家门,话里话外都有夤缘之意。没想萧平晔竟是个和善的人,言语间虽不亲近,但态度却比旁边那个姜定轩好上不是一星半点。且看姜定轩,明明是诗会的主人家,却满脸不耐,毫无待客之道。
沈琅识趣地不往姜定轩跟前钻,只一味与萧平晔说话,这时听萧平晔道:“听说令兄前几日大病了一场,不知眼下可好?”
他话里是冲沈琅问的,看向的却是几步外与人交谈的沈骤。
那边沈骤忙远远拱手,“有劳萧公子关心,沈某身子已无大碍。”
沈琅惊奇道:“萧兄也认识我兄长?”
萧平晔便笑说:“如今这长安城的风云人物,非你兄长莫属,这里有谁不认识他?”
沈骤摆手,“不敢不敢,传言不可信,让诸位见笑了。”
旁边那着装富丽的男子道:“沈大公子实在谦逊了,我们可都等着喝公主府的喜酒呢,还望来日沈大公子做了驸马爷,也不要忘了与我们走动才是。”
这些人话里不掩趋承,显然都听闻了近日的风声,拿沈骤当驸马爷恭维了。沈骤笑得尴尬,连连解释,却只引来一阵又一阵的调侃和哄笑。
萧平晔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但单这样看着,觉察不出任何端倪。须臾,只闻谈笑声稍敛,有人扬声道:“姜五娘来了,可许久不见姜家娘子出席诗会了。”
众人注意力果然被分散,就见不远处廊桥下缓缓走来一道身影。那身姿袅袅,步履间自有一股优雅脱俗的气质,走近了,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墨香味。
寻常女子身上都是脂粉味,这一缕墨香就将这位扫眉才子的与众不同显现出来了。
只见她欠了欠身,温声道:“这几个月身子不爽,虽说缺席了诗会,但诸位的诗词,宛央可是有日日观瞻的。”
然一抬头,看到方才人群中簇拥的那个人,姜宛央微微愕然。
“还说呢,你不在,这诗会好没意思!”凉亭下走来一个执碧绿团扇的娘子,这人瞧着便是诗社的常客,上来就挽住姜宛央的手,“这长安就属你最会拟题,瞧前几次诗会的题目,实在无趣。”
上回拟题的男子故意作出受伤状,唉声叹气道:“程娘子这是嫌我等出题庸俗,好好好,今日这题还是让姜娘子来拟。”
话音甫落,众人大笑。
姜宛央回过神,勉强从那人身上移开目光,浅浅一笑,“阿绣说无趣,可我看上回斗诗,独你最别出心裁,如此无趣都叫你做出了趣味,我看今日诗会,不如叫你拟题最好。”
“好啊,你来都来了,还要躲懒!”姓程的小娘子假意用扇子敲她,众人又笑作了一团。
可姜宛央笑得心不在焉,她频频朝那边的沈骤看去,不料沈骤竟也在看她,看得大大方方毫不遮掩,只是那打量的眼神让人无端不喜,姜宛央不由蹙了蹙眉。
姜定轩早就等烦了,催促道:“人都到了,就入席吧。”
便有侍婢捧着梨木托盘鱼贯而入,不一会儿的工夫,每张条案就都备好了笔墨纸砚,另添了茶酒点心,宾客陆续落座。
周礼安知晓今日诗会非同一般,特意寻了个居中又不打眼的位置好看热闹,谁料一转头沈骤就坐在他邻座。乍然对上视线,周礼安吓了一跳,对方却扬唇朝他点头示好,周礼安也下意识扯出一抹笑,看起来却僵硬极了。
沈骤似乎毫不在意,他注意力全在对面女宾席上的姜宛央身上。就见他一会儿瞟一眼姜宛央,一会儿与沈琅交头接耳,“哪有传得那么玄乎,模样的确清秀,但我看不比凌波坊的柔疏娘子好看,同样是书香盈袖,但要说姿容,柔疏娘子更胜一筹。”
凌波坊是扬州一家远近闻名的舞坊,柔疏更是扬州风头最盛的舞姬。沈琅惊讶道:“这怎么能一样?区区戏子怎好说书香盈袖,你简直庸俗!不对,低俗!”
两人说话间有侍婢在旁侍茶,“噹”地一声,侍婢手上一个不稳,茶壶倾斜,茶水洒在了沈骤的衣袖上。
小丫头垂首求饶,沈骤倒是无妨,顺势拉起半截衣袖,擦去了手背上的水渍。
那露出的手腕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受过伤的痕迹,侍婢微怔,退下时朝上面的人摇了摇头。
沈骤佯装不知,仿佛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他抚了抚自己宽大累赘的衣袖继续道:“怎么就低俗了,柔疏的词曲在长安也是远近闻名的,多的是贵人一掷千金求她作词谱曲。”
“你以为那些人买的是她的词?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否则怎么不见他们去捧书院里那些臭夫子?”
“夫子有夫子的章法,舞姬有舞姬的风情,文墨上的事还要看人下菜,未免也太肤浅了。”
沈琅嗤他,“说得你很懂文墨似的,不就是舍不得你的柔疏么,在扬州时你就日日往舞坊跑,也不知道砸了多少冤枉钱,打肿脸充胖子,真拿自己当富家公子呢?”
沈骤又要说话,就听旁边的人犹疑道:“你们说的……可是扬州凌波坊的柔疏娘子?”
兄弟俩停了争辩,沈骤侧首道:“怎么,兄台也知道柔疏?”
“那当然!”周礼安一下转过身来,看着有点激动,只是对着沈骤这张脸到底别扭,他顿了顿,还是继续道:“听说凌波坊的娘子脚上皆有功法,舞姿妙不可言,那柔疏娘子更是一舞千金,叫人如痴如醉,只可惜我不曾去过扬州,没见识过,原想重金请柔疏娘子赏玩长安,可柔疏娘子性情孤高,不是爱财之人,非有缘不肯相见。”
沈骤便笑:“这又何难的,我是凌波坊的常客了,与柔疏娘子也有几分交情,兄台若真诚心,我大可替你二人牵个线。”
“当真?”要是能请来柔疏,席面必定风光,周礼安又惊又喜,“这、这多不好意思……”
沈骤忙说:“小事一桩,何足挂心。周兄大名赫赫,小弟初到长安便有所耳闻,早想拜会,可惜一病数日,耽搁了,今日这不是巧了,我有心与周兄结交,还望周兄就莫要推辞了。”
周礼安一顿,“你认得我?”
沈骤歪过身替他添茶,“都说周兄爱酒,品酒上更是道行不浅,更有传言说周兄是酒仙转世,沈某在长安这些时日时常出入酒肆,自是听过周兄大名。”
原来是这样,周礼安心花怒放,顿时拿起了腔调挥手道:“什么酒仙,都是瞎传的,改日若是得空,我请你去‘蓬莱仙岛’喝酒!”
“好啊,早就听说全长安最好的酒都在‘蓬莱仙岛’,只可惜那是个一掷千金的宝地,我囊中羞涩……”沈骤腼腆一笑,举起茶盏道:“既然如此,就先谢过周兄了!”
“好说好说!”
周礼安忙与他碰杯,彼此又聊了两句,方知沈骤在酒上竟也小有见解,一时投机,不免愈发倾身过去。两人凑着头不知说了什么,眉飞色舞的,竟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把沈琅都给看呆了。
对面女宾席上,姜宛央眉心始终未松开,思忖过后写下题目,交给程娘子。
程娘子看了看,笑道:“‘昨夜圆非今夜圆,却疑圆处减婵娟’1,青天白日,阿央竟出了首咏月诗。”
姜宛央温声道:“风花雪月乃是寻常题,未免简单无趣,便限五言律诗,押庚韵,再结合‘孤舟’之意象,取不露题字而传神者为佳。今日胜者,我赠墨宝一副,聊表心意。”
程娘子笑道:“那就限一炷香时间,大家快——”
“慢。”萧平晔陡然出声,“今日热闹,在下也加个彩头。”
萧平晔平日极少出现在诗会,他这一开口,免不得引人注目。
只见侍从捧上一杆长枪,那枪刃锋利,枪杆更奇特,是用竹片裹木芯,并以丝漆缠绕,刚中带柔,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萧平晔道:“萧某不才,平日在库部只与刀枪剑戟打交道,这杆长枪乃萧某不日前所得,见其工艺不凡,不是俗物,不知今日谁与它有缘,还望笑纳。”
众人自是欢喜,小娘子们虽对这等打杀之物不感兴趣,但也谢他添礼。
而萧平晔只看沈骤。
当年谢家满门被屠,此事震惊朝野无人不知,但案发现场的细节却被封得死死的,鲜少有人知道。
可谢临舟一定能认出这杆长枪,当日太傅的亲儿子谢川,就是被这杆枪钉死在谢府的大门上。
死状之惨烈,萧平晔只是看过卷宗便久不能忘,何况是亲身经历的谢临舟。
可无论萧平晔怎么看,都没从沈骤脸上看到一丝异样。
他甚至还在与周礼安说笑,连眼尾的弧度都不曾变一下。
萧平晔搭在膝头的手不自觉捻了捻,眼神示意侍从退下。
众人已然安静冥想,风吹纸页飒飒响。
那边沈骤也提了笔,却是一副好生为难的样子,周礼安劝他不必较真,这诗会又不是真来筛选文豪的,便想拉他去湖边饮酒,可沈骤到底是个外来客,不敢太过无礼,周礼安劝说无果,只好自己走了。
须臾,旁边的沈琅丢了一张纸过来。
上面是一首已经写好的诗,韵律虽对,但平平无奇,不算好诗。沈琅朝他挤眉弄眼,“快抄下来,别丢了沈家的脸。”
沈骤笑了,“哦。”
一炷香刚过,便有侍女上前依次收走诗笺。
如从前一般,姜宛央与几位诗友主持评诗,其余人各自散开,或凭栏垂钓,或抚琴助兴,沈骤也拉着沈琅离开了,很快曲江亭就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众人围着姜宛央的条案看诗,只见姜宛央从众多诗笺中挑出一份。
姜家高门显贵,诗会所提供的纸墨笔砚皆是上品,尤其是那纸,洒了金箔和银箔,色彩绚丽如云,乃是十分名贵的金银花纸。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有这种纸作衬托,就算是书法平平之人,也能掩住三分丑。
但即便如此,沈骤的字依然算不上好看。
甚至从字迹上看,能写到工整都已经是他费了心思的,且看那一笔一划,每一笔都郑重其事,却平白给人一种白费工夫的喜感,刚一拿出来,就惹得几个小娘子掩唇笑。
只是笑过之后,又露出疑色。
的确是五言诗,但庚韵全不对,前两句倒还勉强扣了“月”字,却也未结合“孤舟”之景,尤其最后两句,云里雾里,所说非题。
程娘子磕磕绊绊读道:“纤腰束黄纱,步影随风动,仙家倾城韵,宛娘、胜柔疏……”
“这作的是什么诗?宛娘是谁?”
“还能是谁,纤腰束黄纱,今日独姜娘子是一袭黄衣,看来又是一个被阿央迷倒之人呢。”
众人说笑间打量了姜宛央,姜宛央不露羞色,显然是已经见惯了这种事。
只听又有人问:“不过这柔疏是何物?”
闺阁女娘自然是不知秦楼楚馆那些事,你看我我看你,就连姜宛央也摇了摇头,当中倒是有个公子讪讪举起手,道:“柔疏……好像是扬州一位舞姬之名,据说此女舞姿精妙,有倾城绝色……”
“岂有此理!竟拿那种人作诗,还将她与阿央比,简直……”
娘子们纷纷掩鼻退开,像是挨到了什么脏东西。
姜宛央脸色也不好看,她抿唇静了片刻,撂下那诗笺便起了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众人喊了几声,见她气恼,也不敢追上前。
萧平晔见状远远走来,询问何事之后,将那诗查看一番,眉头亦是一蹙。
他阔步上前,叫住了姜宛央,“五娘。”
姜宛央顿步,回头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只一个回答,绝不是他。一个人再怎么掩饰,言行可以伪装,但骨子里的东西是装不出来的,你可还记得,谢临舟的表字是如何来的?”
萧平晔当然记得。
寻常人及冠之年才取表字,但谢临舟十八岁便有了自己的字。那年正逢他夺榜,圣上在曲江池赐下进士宴,同样在这个地方,以“月”命题斗诗,他那一首咏月诗颂了十里八方,盛世长安,圣上高兴,赐‘仪景’二字为他的表字。
仪景,乃皎皎明月之意。
姜宛央最初创办圆月社,这“圆月”二字,正是出自他名。
这个长安城中爱慕谢临舟的女子不计其数,可若说了解,姜宛央自认远胜李繁宁。
当年姜宛央对谢临舟的喜欢几乎到了痴狂的地步,她读谢临舟读过的书,研究谢临舟擅长的剑法和马术,谢临舟写的文章她能逐字背诵,甚至连他的字,她也能仿到八分像。
她观察谢临舟的一切,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小习性,姜宛央都一清二楚。
这也是萧平晔今日要姜宛央到场的缘故。
可想到沈骤打量她的那个眼神,犹如市井小民,令人作呕,姜宛央浑身都不舒服,神情愈发冷淡,“容貌易仿,风骨难描,我不是六公主,没有收集赝品的习惯,以后这种事,别再叫我来。”
圆月社早已失了最初的意义,沦为姜家结交权贵的工具,姜宛央本不愿再来。
她一拂袖,彻底离开了。
萧平晔原地站了片刻,眉目逐渐凝重。
正这时,姜定轩从角落走来,讥笑道:“这就是你的法子?我看也没什么成效。”
萧平晔抬目,“你想怎样?”
“言行举止可以遮掩,身上的痕迹也可以祛除,若单用眼睛就能分辨真假,那天下刑罚皆可废了。”姜定轩扯了下唇角,森森道:“装么,我倒要看看,死到临头还能不能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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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礼安拉着沈家兄弟在江边品酒,那酒是他令小厮从马车上搬的上品,入口醇香,但后劲极大,沈琅酒量不好,多饮几口后便东倒西歪,醉醺醺的,吐了沈骤一身。
沈骤虽未醉倒,但也双目迷离,踉踉跄跄地被小厮带下去更衣了。
周礼安撑着条案,不知沈骤已然离场,迷迷糊糊拉过沈琅说:“太像了,真的太像了……但是我觉得你、嗝,比那个谁好多了,那个谁,成天一副清高傲世的样子,表字仪景,还真把自己当月亮了,你可别学他!”
“不学不学。”沈琅抱着周礼安的胳膊,胡乱回应:“谁要当月亮,我……不当月亮……”
“那你便是我的好兄弟,来!再喝!”
“喝!”
两人举杯,一阵牛头不对马嘴地豪饮,沈琅中间又吐了几回,待酒坛子空了方各自告辞。
沈家的马车就停在曲江池正门外,小厮扶着沈琅上马车,沈琅抬脚时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兄长,大着舌头说:“等、等等,沈骤呢?他怎么还不出来,快催……”
小厮哄着他说:“沈大公子方才喝得多,已经先回去了,说是二公子稍后自己走便是。”
“哦……”沈琅这才安分上了车。
而曲江池另一道门外,几个侍从鬼鬼祟祟地将一袋麻袋抗上了姜家的马车。麻袋里还露出了一双鞋,里面俨然是个活人,只是那人像是完全晕过去了,软塌塌地被丢进了车厢里。
不一会儿,马车便扬尘而去。
对面的阁楼二楼站着两个人影,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侍卫道:“世子,这沈大公子落在姜定轩手里,恐怕……”
裴序耷了下眼皮,半响道:“去给公主府递个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