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宫里赐婚,哪个好人家敢给咱们五妹妹送聘礼来?可怜那沈学士早没了双亲,又刚没了老祖父,家中没个替他做主的长辈,只好奉旨来捡别人退过两回的赔钱货!”
二姊三姊纷纷附和:
“看五妹妹的模样,可对这桩亲事颇有微词呢!”
“人家一心想嫁进嘉陵王府,自是不高兴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呀,如今天子赐婚明媒正娶,又攀上个学士郎,少说也能封个奉恩令人诰命。我要是五妹妹你,早就去庙里烧高香告慰祖宗了!”
金坠从小就对这几个姊姊的德性见怪不怪,自知如何对付。安安静静地听她们说完,笑吟吟地对大姊道:
“我确是寒微之人,配不上什么学士郎。大姊姊既这般不平,不妨替我嫁去沈家当正房吧?毕竟你成婚多年未有子嗣,又不准大姊夫纳妾,早些改嫁也好让夫家早续香火,不枉一世贤德美名哩。”
金幸面如土色:“你自己嫁去吧,我可不敢掠美!”
金坠故道:“那待我成了亲,嘱我夫君给姊姊开几副补药吧?总不给夫家添丁也不成规矩啊!”
话落,趁大姊气急语塞,又转向一旁的二姊金坛,曼声道:
“二姊姊,听说你下月便要随姊夫去漳州赴任,怕是水土不服,我也请夫君给你开些药吧?姊姊若在异乡有个不测,岂不便宜你家那位姨娘婢作夫人?”
金坛气得发抖,未及回骂,金坠已向三姊金墨走去,嫣然一笑:
“三姊姊如今怀着身孕,回头我让夫君给你开些安胎药,免得一不小心让夫家绝后。对了,听说生了孩子的女子十有八九会发福,看来也得多给你开些养颜药方,免得三姊夫被外面的狐媚子勾走呢!”
金墨一手捂腹一手指着金坠,正想破口大骂,金坠凑了过去,盯着她的面颊幽幽道:
“呀,姊姊脸上是什么,青一块紫一块,怪吓人的!快去照照镜子吧!”
金墨一愣,慌忙跑到柜上搁着的铜镜前一照,明白自己上了当,气急败坏地扑向金坠又撕又扯。金坠念她大着肚子手下留情,反遭三姊一把撂倒在桌角上,撞得腰窝钝疼。一旁的四姊金尘焦灼不已,忙起身护住金坠。大姊二姊则拉住三姊,劝她莫要动了胎气。
金墨岂肯作罢,抬手往金坠胸前一挠,蓦地从她被扯破的衣襟内侧揪出一块素白汗巾。帕子带着些清苦的幽香飘落在地,露出包藏其中的一缕头发。
明眼人都能看出此乃男子贴身之物。三姊拈起那裹着发丝的汗巾查验一番,尖声质问金坠:
“好啊,还说是去看花,原来是私会情郎去了!说,这是哪个野男人的头发?”
大姊在一旁冷冷道:“先前已许了人家,竟还偷跑去嘉陵王府自荐枕席,害得全家跟着你颜面扫地!嘉陵王尸骨未寒,这便又急不可耐地寻好了下家,还把人家的情丝藏在怀里。五妹妹可真有些本事呀!”
二姊啧啧讥笑:“可怜我们那准妹夫沈学士,还研究什么草药?不如从自己脑袋上拔一把下来,绿油油的可新鲜呢!”
金坠担心寂照寺之事被她们晓得,一把从三姊手里夺回汗巾,不声不响揣回怀里,只拉下脸来恶狠狠地盯着她们,瞠目呲牙,活像只炸毛的猫儿。三个姊姊被她盯得难受,悻悻出去寻叶氏告状了。
拔舌地狱似的厅堂瞬间成了清净国土。仍留在屋里的四姊金尘如释重负,忙搂着金坠问道:
“方才没伤着吧?疼不疼?你晓得,她们几个向来就是这般性子……”
“我晓得,人各有命。”金坠摇摇头,冲四姊一哂,“我可怜她们,夏虫不可语冰。不像我美丽又聪慧的四姊姊,是个身披五彩祥云的天仙,从小到大,总在我最难过的时候陪着我。”
“你就是把我捧上了天,姊姊今日也得好好审你一回。”金尘笑着刮了刮小妹的鼻子,正色道,“从实招来,怀里藏着谁的情丝?”
“是……是我自己的。”
金坠胡诌着,回想起沈君迁将头发甩给她时那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态,心中又气又恼,一把掏出那汗巾摔在地上:
“什么情丝,分明是烦恼丝,剃光了才干净呢!”
“你的?”金尘一惊,“坠儿,莫非你今早离家,是去……”
金坠不愿瞒四姊,遂省去了撞见未婚夫婿之事,低低道:
“我去了山里的寂照寺。本打算绞了头发清修去,不知哪个多嘴的告诉了顾翁,惹他带着一大帮人跑来喊什么刀下留人,便没成……”
金坠叹了口气,兀自坐下,从盘中捡出吃剩的瓜子一粒粒剥起来,边剥边说:
“算了,想是这滚滚红尘贪恋我青春貌美,非要叫我同某个人绑在一处。我倒要看看那人究竟有几分本领,敢从神佛座下抢人,可受得住这孽缘结出的苦果!”
金尘苦笑:“你这张小嘴啊!只怕沈学士要永无宁日了。”
金坠将瓜子剥得清脆有声:“谁让他非得和我成亲?娶鸡随鸡,娶狗随狗,娶了便得受着!”
金尘道:“圣旨赐婚,他也无可奈何……”
“他可以抗旨啊!”金坠嗔道,“我抗旨大不了一死,他可是要失了他的前程呢!”
说着,将剥下的瓜子壳规规整整地排列在案头,冷冷道:
“做男人可真轻松,凡事只消围着一纸官牒打转就好,娶亲这样的人生大事也不必多虑,但凡可保禄运亨通,莫说我这出了名的铁扫帚,叫他们娶个癞虾馍也没二话!”
金尘劝道:“听说沈学士平日潜心医理药学,未必看重这些。外面都唤他药师琉璃光如来呢!”
“是呢,正四品的药师琉璃光如来!”金坠撇撇嘴,“能做金宰执的侄女婿,他想必也知足了。叔父苦心将我塞给他,今后如何也得多提携一把吧?他做了金龟婿,叔父也将我脱了手。金沈两家本是世交,此番亲上加亲,真是无本万利,喜事一桩。”
言至此,重重叹了口气,语气中不无自嘲。
天地良心,叔父叔母秉承祖训养育她数十载,就指着她的亲事回本,侄女刚及笄那年便替她操心起来。奈何叔父当年还未做上宰执,看了几门姻亲都是高不成低不就。拖到十六岁,终于接了祝工部家的聘礼,她还没过门新郎竟无端暴毙了。祝家一口咬定好大儿是被金坠“克死”,传了出去,一时无人再登门提亲。
如此延宕数年,叔父的官渐渐做大了。去年好容易将金坠许了名门贺氏,她与嘉陵王元祈恩之事却不合时宜地公之于众。经有心之人添油加醋,流言蜚语漫天。人尽皆知她叔父是做太子傅的,彼时重立储君的传言甚嚣尘上,叔父一听到“嘉陵王”三字就头疼,焉知这行将出阁的倒霉侄女竟背着家族和死对头好上了。
女儿家名节既失,岂是一句“发乎情止乎礼”能打发的。此事一出,理学名家贺老学士亲自替儿子来退了聘礼。叔父叔母彻底对侄女没了指望,只盼有个老实人来托底。
所幸还有一个沈家——人称“大儒医圣”的大学士沈清忠公生前与金家老祖公曾是故交,两家后人的交情虽淡了,也算是世交。沈家家学渊源,儒医兼修,名声在外。可惜人丁凋零,年初沈老学士急病过世,只剩一个三代单传的独孙沈君迁。
这般适龄的良家子在帝京可是抢手货,金宰执夫妇生怕沈君迁被别家抢去,紧急运筹,终于请得雍阳大长公主做媒、天子赐婚,连祖父的丧期都不让他守完就逼他上门提亲送聘。
如此一来,既解决了金坠砸在手里的心腹大患,也好为孤零零的沈家添些人丁,还巩固了两家凉薄的世交情,实属一箭三雕的大喜事。至于这对被牵在红线两头的新人自己如何想,就轮不着长辈操心了。
金坠只觉得一切可悲又可笑,不再想下去,将剥好的一碟瓜子仁推至金尘面前。
“四姊姊难得回来看我,我也没备礼,请你吃瓜子吧。”
金尘莞尔:“礼尚往来,我也有东西送你。你姊夫前日从江南出公差回来,我让他给你带了些苏杭产的绣线,你看看可还中意?”
说着,唤婢子取出一套绚丽的蚕丝绣线交给金坠。寻常色彩自不必说,更有玉辉珠光般的奇异之色,不难想见绣成花儿是何等美丽。
金坠爱不释手,笑道:“多谢四姊姊!我正打算绣一幅新图,还愁没有好线呢,这些正合适!”
金尘望着妹妹,怅然道:“打小看你绣花,绣得比谁都好,同你比起来,我们做的那些只能叫针线活。每次见你一个人坐在那儿一幅幅地绣,总觉得你会永远拿着针线坐在闺阁里,永远不会长大……一转眼,我们坠儿也要嫁人了。”
“我又不是被绣出来的,终归要长大的。”金坠苦笑一下,挽起四姊的手,“姊姊再陪我去屋中坐坐罢,往后恐没这个机会了。”
姊妹二人执手而行,穿过重廊,步至北厢金坠的寝房。甫一进门,便见向来清净无物的架上搁着只缚着红绸的紫檀小匣。
“这是……?”金坠蹙眉。
“方才随沈家的聘礼一道送来的。其余都收好了,独这一只匣儿是单独送到你屋里的,不知是什么宝贝呢。”
“既是聘礼,也不知包装包装,就这么搁在架上,谁晓得是什么?”
金坠撇撇嘴,漫不经心地打开匣子。匣中仅有一个雪白的纸包。她拿在手上掂了掂,凑近一嗅,眉头一皱,冷笑道:
“不愧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头一回见提亲给人送药的!”
“药?”金尘一怔,“什么药呀,会不会很贵重?不拆开看看么?”
“终归都是药,闻着就够苦了,有什么好看的!”
今早在寂照寺一头撞在那人身上时嗅见的苦药余味尚未消散,他竟还好意思送这玩意来膈应人。金坠愈想愈来气,重重合上匣子丢回架上。
金尘笑道:“良药苦口嘛。”
“是呢,同我的命一般苦!”
金坠吐吐舌头,转头看见今早离家时打好的包袱已被送回房里,忙去检查。打开包袱,不看别的,先取出一只天青色的刺绣锦囊。
锦缎绵柔,巴掌大小,针脚细密地绣着斑斓的云纹,正中有一轮被彩云环绕的银月——那是当年母亲怀她的时候,夜夜在窗前借着月光,一针一线为她缝制的。金坠拆开锦囊,从中取出一物,捧在掌心细细端详。
一只清润欲滴的翡翠镯子。通体月白,玉身中氤氲着几缕轻烟似的青丝,宛若一汪浮着绿藻的月下春水。镯身内侧镌着两个蝇头小字:阿儡。
阿儡,在云南苗家的语言中是“美丽的姑娘”之意。那是嘉陵王曾为她取的爱称。他的生母容嫔原是苗疆贵族之女,在元祈恩这个中原名外,他还有个小字叫做“桑望”,与“阿儡”相对,意为“世间至美之人”。在苗疆,只有族中最高贵的美男子方可享此美誉。当地怀春少女常这般呼唤她们的梦中情郎,男儿则称呼他们心爱的姑娘为“阿儡”,并互换刻着彼此名字的首饰作信物。
四姊见金坠捧着镯子发呆,欲言又止,小声道:
“坠儿,你……仍是忘不了嘉陵王殿下么?”
“我忘不了,也不敢忘。”金坠咬唇轻语,“殿下说过,只有与我待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做回他自己。若连我也忘记他,他留在世上的一点痕迹也不复存在了。那时,他便会彻底离开,彻底死去……殿下救过我的命,不管旁人如何诋毁,我都会将他装在心里。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悲叹一声,喃喃道:
“适才,我在寂照寺看到那尊翡翠观音,好像又看见了他——当年,殿下从滇西寻来那块翡翠玉,雕成佛像后还剩一点,便打了一对镯子,我们一人一只。可我平日却连戴的机会也没有,只敢在无人之时偷偷取出来……戴着它,就好像殿下还在我身边。”
她坐在塌沿,轻轻摩挲着那只镯子。玉身冰凉,似将融未融的春冰静躺于掌中,在指尖留下清澈无痕的烙印。
“殿下说过,这块玉石诞生的滇西河谷是个人间仙境,那里有一条流淌着翡翠的大河,沿着河流一直往南,就能到达佛经上说的净土国,那是世上最美的地方。终有一日我们会一起去那里生活,我永远是他的阿儡,他永远是我的桑望……可我如今只能在梦中去了。”
去年嘉陵王奉诏出使大理国,临行前,金坠将刻着“阿儡”的翡翠镯牢牢戴在他手上,叮嘱他不可取下,若有意外可替他挡灾。祈恩却将那镯子还给她,问她要来刻着“桑望”的那只戴上。
后来,得知他在云南坠崖,她如遭雷殛,才明白他是自己替自己挡下了那场灾。倘若出发前她坚持不让他换下那只镯子,他是否便不会支离破碎、尸骨无存?
金尘在妹妹身旁坐下,轻轻道:“天命无常。坠儿,你要节哀……”
“倘若并非天命呢?”金坠话锋一转,“殿下的骑术无人可及,滇中许多更险峻的地方他都不止去过一回,风霜雪雨单骑夜行更是寻常,何以偏偏在返京时失足?”
金尘蹙眉:“我记得奏报上说,殿下不幸遭了山洪……”
“殿下出使大理时正值严冬,并非雨季,就算当夜下了雨,绝无可能爆发意料之外的山洪。此行同去云南的数十随员个个都是高手,殿下最信任的乳母彀婆婆亦伴他同行。彀婆婆原是苗人,熟悉西南气候,若知当夜山路难行,绝不可能任由殿下冒雨赶路!”
“许是殿下得知先帝驾崩,心中忧虑,急于回京,不慎失足吧?”
“殿下闭着眼也能骑行数里,绝不会因一时不慎便堕马坠崖,连尸首都不见!就算当夜雨太大出了意外,也绝无可能一行数十人皆被冲下山去!除非……”
“除非,是你哀思过度,异想天开。”
金尘不动声色地打断她。金坠急道:
“四姊姊,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凭证,可我确信殿下在云南一定不是遭遇了什么山洪!先帝病重那会儿,四处都流传东宫将易主,人人都说嘉陵王方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金尘苍白道:“你想说什么?”
“这可不是我说的。不信你回去问姊夫,看看四处都在传什么样的风言!”
金坠凝视着姊姊的双眼,敛容低语:
“记得去年家宴,姊夫私下同我们提过,朝中清流预备以‘朋党之罪’弹劾叔父。不久之后,嘉陵王妃便趁殿下出京大闹宫宴,表面是骂我,实则定是冲着叔父来的。清流推举嘉陵王,一向同叔父势如水火,此事恐是他们为造势扳倒叔父故意做的。我只怕,正是因为这件事,最终才害得殿下坠下深渊……”
金尘一凛:“坠儿,你这话是何意?”
金坠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姊姊难道就不曾想过,这些年来,叔父是如何一步步做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为了攀附雍阳长公主,他究竟都做了什么?坊间流传的那些残害忠良之事难道皆是空穴来风?如今新帝年少,长公主垂帘辅政,叔父也如愿成了宰执……”
“你既知是坊间流传,便不该说出来!”金尘颤声,“坠儿,他是你叔父,是我父亲啊!没有他,便没有这个家!你怎能说这样可怕的话?”
金坠垂目不语。金尘握住金坠冰凉的手,劝道:
“坠儿,姊姊知你为殿下的离去乱了心神。可有些事是无论何时都说不得的,明白么?逝水不可归,姊姊知道你曾受了许多委屈,只盼你今后过得开怀些。那些流言蜚语都会慢慢过去的。殿下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为他伤神……”
一时无话。金坠闭上眼,攥着那只冰冷的镯子喃喃自语:
“当初在我最难、最孤独之时,是殿下来到我身边,不仅救了我的命,更使我重新对人世有了盼望。我不明白,一个鲜活的人不明不白地没了,永远消失了,可所有人都像什么都没发生,就像只是树上的一朵花被风折断了……都说殿下是天人,可就连天人都如此脆弱,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她再也说不下去,掩面啜泣起来。金尘将妹妹搂在肩头,一面替她拭泪,一面说道:
“你想啊,他只是来凡尘历劫的,这一世尘缘已尽,他便回天上去了。你很幸运,能在这短暂的一世中与他结缘。将他记在心里,好好活下去,好么?”
金坠默不作声。金尘轻叹一声,将那只翡翠镯戴在她腕上,柔声道:
“你累了,先睡个好觉吧。有些地方在梦中去才更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