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郎君像是不服气,追着脚步声已经远了的人说道,“是她自个掉进我的梅园里来的,你怎么能怪到我身上。”
远去的人只是轻巧置词:“十里八乡的酒鬼都被你勾过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两人的声音已经在耳边远去,比起那位要嫌弃她占地方的不怕冷郎君,刚刚那位给她看病的人似乎更小气些,她不过是落地的时候捎带损了两张瓦片,他倒是追着要债到这里。
不过比起刚刚的浑身无力心绪难安,孟知微如今却感觉好了许多,外头的风雪从原先的携风撞门而来变成温柔地落下,融到天地一片的白色里,没有再试图吵醒任何人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孟知微的贴身丫鬟九儿才匆匆过来,她昨日下山给孟知微去买糖饼,谁知风雪一大就耽误了脚程,回来又听说自家主子吃醉了酒,顾不上回去补觉,天不亮就在外头等了。
盥洗盆底下的水光里倒映出一张姣好的脸,虽肤如凝脂,但五官还带着少女的稚气,显得圆钝,不过那微蹙的杏眼偏狭长,颇有长开之势。
只是她神采恹恹,大约还是酒后乏力。
“我的姑娘啊,您这是要了奴的命,要是让老爷知道,你不仅与外男同饮,竟还留宿他榻!老爷不把我打死也会把我毒哑!”
孟知微揉着自己的脑袋:“我不过就是吃醉了酒,况且人家以礼相待,专为我收拾出屋子,我哥哥也都知晓,怎地被你说起来如此严重。”
九儿:“逸公子再怎么样成熟知礼也是男子,对姑娘的事哪能都事事清楚的,这梅园主人是男子,传出去有损姑娘清誉,往后婚嫁上可要受人指摘的。”
孟知微却是一脸无所谓:“我不早就定下婚事了。”
九儿见状做掩声:“姑娘怎的浑说,您和小侯爷的事虽是两家交好承诺,但到底还没有过过婚书,下过聘礼的,再说了,老爷夫人哪舍得你,最早也是要留你到及笄的。”
主仆话说到一半,外头就有人敲门,说是可以用早膳了。
孟知微这才从屋子里出来。梅园的景象才真的落于眼中,梅上落雪,雪里落梅,一眼望去,还以为是闯进神仙府邸。
小厮走过来与她相告,说他们公子出去云游去了,府上梅园需要人照看,让她多住几日。
“倒是个愿意麻烦人的人。”九儿见小厮走后埋怨道。
孟知微:“你不说与男子同住有损清誉嘛,如今人避嫌云游,也还遭你埋怨,人家这是既不想让我住着不好意思,又不想与我不方便。”
九儿若有所思地点头,回头又看了孟知微一眼:“姑娘也不是愚钝之人,怎的心思总是不在正道上。”
孟知微:“何为正道,我学那么多,最后还不是要嫁人去。”
九儿:“嫁人自然是女子归宿,更何况,姑娘与小侯爷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小侯爷每回从边疆回来,哪次不给姑娘带好吃的好玩的,你不心悦?”
孟知微轻推了一把九儿,笑骂她:“如今学会拿我开涮了是吧。”
主仆笑作一团。
——
梅园一墙之隔则是坐落在这座山上唯二的建筑。
山间落雪,竹林小院里几乎所有的植物都被覆盖,但屋子周围五步一隔点着蜡烛,莹莹火光驱散着孤院的清冷。
屋里生了足够多的炭火,暖意洋洋的。
屋子中央卧着一把古琴,难见的紫檀木做面板。居中坐在那儿的人穿了一身的冷白色宽袍长衫,腰间简单配白玉,袖袍下缓缓伸出一只手,动作轻缓地调着琴音。
他轻纱缠目已然奇怪,更让人侧目的是他长发如银川,皆为白色。
另一人则穿了一件青袍,半卧在榻上,手里握了一盏茶,面前还煮了一壶茶,百无聊赖,他斜斜地睥睨了身边的人一眼:“我说,温确,我到底何时才能云游结束啊?”
面子的男人没动作,侧低着头:“快了。”
“你日日都说快了,我挤在你这破屋子里都要发霉了,我才刚买的金玉软香枕都还未曾睡,还有那凝神安眠香我也才焚了一点点,更别提我心头爱的那张檀木温书桌,若是再煮一壶青梅酒……好不快活,偏偏要到你这什么都没有的屋子里来住。温淮川,我竟不知,你竟禁欲此般!”
原先一直抱刀而坐的少年这会不服道:“先生乃是志存高远,心性高洁,才不为俗物所扰。”
原先抚琴的人停下动作,轻声斥责:“追风。”
那抱刀少年缩回脑袋,不说了。
继而那男子又继续抚琴:“唐子玉,你若是嫌弃这儿粗鄙,外头雪地到还有些地方可以安眠。”
唐子玉抬高声音:“我不过是问你讨要一床鹅绒软被,不给就算了,还赶我去外头睡?堂堂少师怎的混成如此个身无长物的样子,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到底是为何才来这儿的?”
“官宦世家礼数多,你避嫌也是应当的。”
唐子玉不悦:“但这些天的吃穿用行,你可不能算在我头上。”
“一个姑娘家,能费你多少口粮。”
说起这事,唐子玉从软榻上起来,找了个菖蒲垫子就过来坐在火盆边上,义愤填膺:“你没成过亲你不知道美娇娘有多难养,就这些天,她婢女差人来要了不下五回东西了,精细米粮顿顿都有,上好的银炭从早供到晚,府上的鹅绒软被全送她屋里去,一句想吃京都刘记的红豆糕,跑死我一匹马……”
话音未落,在外面看着的观展进来,他面色有些难堪。
直到抚琴的男人问他何事,他才有些支支吾吾地说:“梅园那儿传来消息说,孟小姐的青黛用完了,婢女问山间还有没有了。”
唐子玉一晒:“你看你看,又来了吧,你信不信后面还有,今儿是青黛明儿就是胭脂,大雪天的躲在屋子里不就成了,非得上妆?”
面前的人却没有多说,只是吩咐道:“去库房把那对螺子黛拿过去给她吧。”
唐子玉瞪大眼睛,只听见面前的人还加了一句:“那些女子用的东西,都一并拿给她吧。”
追风不平道:“那是陛下赏的。”
“我无妻无妾,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也无用,她既然要用,那就给她吧。”
轻纱缠眼的人只是这样简单地交代了一句。
观展应声“是”,就去办事了。
唐子玉冷哼一声:“与我就是铁公鸡,于别人,未来妻子的聘礼都交代出去了。”
“她兄长临走前拜托于我,我既然答了自然应当照顾的。。”
唐子玉:“罢了罢了,看在也就这些时日的份上,我也就不计较,如今这山下局势,还指不定明日到底如何呢。如今朝堂相争到如此恶劣的地步,除了你之外,谁又能摘出来呢。说起这位孟大人,也够传奇的,就从他给自己女儿取名上,就可见一斑,孟堇,堇字本是一种入药的花,作为一个女子的名字,莫不过就是寄托一些对女子秀外慧中的希望。但这表字更有意思。知微,看似自带了几分谦卑之意,但谁都知道,知微见著,这名字却不像是闺阁女子的名,倒是有些宏远抱负。只不过…..”
“我听说这孟三小姐横行闺中,让京都儿郎闻风丧胆,怕是要辜负孟大人美意了。但话说回来,这知微二字看表面依旧是谦卑之意,怕不是这位孟大人,早就知道自己历经两朝,迟早要临灭顶之灾?倒是这孟家公子和小姐近日这么巧就在这与世隔绝的解孤山……”
窗外吹来一阵风,抚琴的人停下来,风把他系好垂落的轻纱吹起。
追风放下手里的刀,起身去关窗,而后说到:“我们先生只是答应了那位孟公子照看他小妹一二,唐阁主说的这些,与解孤山无关,与我们先生更无关。”
唐子玉不耐:“知道你们家先生不管朝中之事,我也不管,不过就是当个画本子一看。”
话音未落,原先在外面的观展又进来了。
唐子玉打开折扇,把自己留着的两根须发扇得飞起:“怎么着,可还是要些什么?”
观展端着手,身体向下作揖,神色紧张了几分,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笺,落雪而化的水渍把信封上的“阿堇亲启”,泅出圈圈毛边来。
“先生,孟公子来信了。”
冬日里的扇子扇到一半停住,长久的一阵沉默后,连唐子玉的神色都正经了几分。
“到底还是来了。”他收起折扇,正准备去从观展的手中拿过信笺,却不料被追风抢先拿走,他对着唐子玉哼一声。
唐子玉“啧”一声,没抢过他,信笺就落在抚琴的人手边。
“先生。”
蒙眼的人指尖捻过,却未拆封,只是压在琴下。
“今日夜深雪大,下山的路也封了,明日一早,你让人再告知孟三小姐。”
观展:“诺。”
观展走后,唐子玉啧啧摇头,手上折扇摇得飞起:“你当真要把这信给她?”
“左不过是她兄长要她快些回家,又有何给不得。”
唐子玉:“怕是这一份信,要断送了她孟家小姐锦衣玉食的一生了,可怜这孟家小姐豆蔻年华,前些日子与我喝酒的时候还说毕生夙愿就是要看遍山水,闯荡江湖,自此一回,不知是要背负奴籍草草一生,还是要枯对宫墙老死掖庭了。你既然好吃好喝地与她待着,连皇帝赏的好东西都能给她,那你抬手救她一救,又有何妨?”
追风:“那是因为她住在解孤山,解孤山上来的就是客,先生岂有怠慢之理,但下了山,管她是死是活,是奴是娼,和我们先生又有什么关系!”
“追风。”
抚琴的人这才缓缓起身。
面前轻纱挡住光,却不妨碍他听声辨位行动自如。
他负手而立,站在窗前。
雪夜冷月下,他只是缓缓开口:
“莫要嗟叹他人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