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她就没什么事可做了。她甚至学着从前从玄学星象古籍里看到的那样夜观天象,希望明日起来雪又过膝,也好过她无事可做。
但雪却在融化。
好在观展给她带来阿姊安好的消息,只是国公府防备森严,怕阿姊被母家所累,所以软禁了她的足。
这也好,孟家诸事,总是与她安胎无益的。
孟知微微偷偷下过几次山,她混在市井里打听消息,朝堂上为了他父亲的事争吵不休,孟家虽满门落狱,但最后的处决一直未出。
连阿姊身边都遍布了眼线,与父亲交好的几个官宦叔伯断然不可妄去,所以孟知微也得不到实际的消息。
她心中着急,可解孤山的日月却是静止一般。
山中最近来学堂入学的人都是平民家中子弟,孟知微着男装被安排在其中授课学习。
之乎者也里,她满心都愁于心中之事,神游太虚。
课后,学生解散,温先生却独独把她留了下来。
他虽眼蒙轻纱,却似乎什么都看得到。戒尺落在她的桌面,惊起细密的尘埃。
“抱歉,先生。”
“你不愿意读书。”不知道是疑问还是肯定句。
孟知微实话实说:“女子读书,本是无用的,不说女德女训迂腐规矩,哪怕四书五经全都读完了,女子又不能科考做官,更不能称王做帝。蝼蚁长了翅膀还是蝼蚁,毫无助力,反倒是异样。”
温先生一直端坐在对面,外面融雪如落雨,滴滴答答让人心烦,但他却岿然未动,脊背笔直:
“若是因为女子不能科考做官,不能称王做帝,世间女子都不再学四书五经,政治法理,那岂不是永远都不会有女子去破这千古桎梏。”
他的声音明明不高,语气也还是那般平淡,但这句话,却如同一道惊雷一样,撕破她心中总是晦暗的那些夜。
她猛然抬头看他,他依旧坐在那儿,因为常年养病,他的身躯偏瘦,下颌线分明硬朗。
她第一次生出一个念头,她想看看轻纱下面,到底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他却起身,背身而去,进入雪融而构筑的虚幻春雨里。
——
不知是不是因为不想强人所难,后来的课,温先生一次都没有再让观展来叫过她。
她每日都来往于山上山下,雪停的某一日深夜,她回到山中,本该灭灯的前院却灯火通明。
孟知微一到,观展就过来说,温先生在等她。
孟知微匆匆掸了掸身上的雨丝,入了前厅。
孟知微作揖:“先生您寻我。”
烛火盈盈,儒雅的人端坐在茶塌的菖蒲上。不知为什么,他明明不是让人生畏的人,却每一次与他接触,总觉得他们之间隔着难以跨越的山海。
“这些天孟三小姐来山上山下来往,可探得什么?”
他知道这事并不奇怪。
孟知微想到这儿,有些沮丧地摇摇头:“朝廷对于孟家如何处置还未传出消息来。”
“今日早朝,圣上已经下了诏书,孟大人与弥伽族联合,罪同谋逆,男丁不满十八戍守边关,女丁发卖为奴……”
“不。”孟知微蹭地一声站起来,“我父亲不会谋逆,不可能谋逆。”
“三法司会审,罪证昭于朝堂。”
“我父亲可有认!”
“孟大人不认。”
“那便是了!他从未认下这莫须有的罪状。”
“大昶律法,人证物证俱有即可。”
“人证是何?物证又是何?”
“南海都尉抓获过一个弥伽细节,他口供中里提到他们手上有一个大昶兵库司出船的时表。禁军从孟家搜到了孟大人和弥伽大臣来往的信件,里头就聊到了‘定时通贸,以达四通’。”
“可……”孟知微翻着泛白的嘴唇,“可若那些都是假的呢,都可以伪造的啊。”
“大昶律法严格。”
“律法难道就是用来草菅人命吗?”
“即便孟大人是无辜的,你又能如何?”
这一句如同把孟知微扔进冰窖里,她原先因为愤怒而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凝固在一起。
是啊,哪怕真的父亲是冤枉的,她又能怎么办。
她能改变这一切吗?她能阻止这一切吗?
她当时能眼睁睁看到禁军入府,就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证据确凿。”
她的双手攥在一起,坍缩成一团没有脊骨的皮囊。
孟知微沉默了多久,面前的人也跟着沉默了多久。
窗外吹来一阵风,把烛火吹的奄奄一息。
许久后,温淮川站起来,转过身去,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喉头的这句话太悲凉了。
“明日孟大人要被游街示众,你若是不忍,就不要下山了。”
——
夜里一场大雪盖了本就没有什么人烟的解孤山。
今日倒春寒,潮湿的空气冷的人骨头都打颤,观展早些起来让人去把昨夜奄奄一息的炭火换走,推开门去发现被该被大雪覆盖的院外却早就被扫置一空了。
“这孟三小姐怎起的这般早?”他喃喃自语,又拍了拍脑袋,赵婶还未上工,小厨房里灶火都没有,她这么早起,怕是还饿着肚子。
他于是简单煮了米粥下去,又去后院寻孟三小姐,可小竹屋大门敞开,毫无人影。
往里走两步,他看到留在那儿的字帖,神色变了变,又跑回前院。
前院里的人才陆续起来。
温淮川正梳洗完出来,追风正拿了一件大氅给他披上。
“先生,孟三小姐下山去了。”
温淮川微微一愣,而后又继续系着大氅的抽线。
“这般大的雪,她下山去做什么?”追风倒是问道。
“这是她留下的书信,后院竹屋干干净净的,她把东西都收拾走了。”观展递上书信。
温淮川朝那书信看去,她的字迹算不上雅致,甚至还有些稚气。
“温先生敬启。”
她最终还是没有听他的话,下了山去。
——
孟知微带着帷帽,本就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一层又一层的人。
他们大多都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只是在庸碌又迷茫的短暂人生里积攒在这里。
两排禁军威严,高马铁胄在前,本来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呼一声“那不是孟大人吗?”
“孟大人,是常常施粥给我们的孟大人。”
“他犯了什么事?”
“你没听说吗,孟大人勾结外族谋反?”
“怎么可能,孟大人平日里亲民勤政,又广渡饥民,怎么会谋反?”
孟知微从人群中挤进去,才看见被兵马圈在里面的人。脱去了官袍后,他像是一杆瘦弱的稻谷,头发花白,面容枯槁。按照大昶的律法,游行要赤脚行遍十四条主大街。
在冰天雪地里,他只着一身囚服,身后是一道道沁血的脚印。
和之前的游行不一样的是,道路两旁被该丢菜叶鸡蛋的人却无一人有动静。
附近的兵将首领见状,勒令那些民众把手里的东西投掷出来。
可眼见面前的是这位孟大人,任谁都下不了手。
“藐视皇威,如今你们这行径和谋反有什么不一样?”骑马的那个将领转头过来,长鞭一挥,吓的楞在那儿的百姓连连散开。
孟知微见状心中翻涌一阵情绪上来,她欲往前一步,却看到被鞭子到的人流中骚动中却笔直地站了个人。
那人书生打扮,身着一套素衣,木簪冠发,身上落到鞭子之初瞬间就起了一道血痕,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很是明显。
“你为何不避?”
“大人代表的是朝廷,是皇威,我只是贱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那大马上的将领冷哼一声,收回手上的鞭子:“算你识相,那便由你,来做这砸污的活吧。”
“小人不敢。那人把头埋得更低。论私,孟老对小人有师生之恩,论公,孟老虽已贬黜官籍,戴罪之身,但其为两朝老臣,公绩不仅在朝也在市,若是因如今之错让市井唾之,难免让人觉得市井忘恩负义,妄断冤案。”
“大胆,你可是在说当今圣上忘恩负义妄断冤案。”
“草民不敢。实在是孟老年事已高,实在是受不住赤脚游行十四条大街之罚啊。”
话音未落,身旁一奴妇样的人扑通一声跪下:“大人,罪妇受大人当日时疫一恩,无以为报,这双草鞋是奴和几个女人一起缝的,连年兵灾饥荒,若不是孟大人用自己私库广施救助,我们也活不到这一会。”
“谋逆之罪拖出午门凌迟处死都不为过,圣上仁慈暂未定刑,区区一个游街怎可着民鞋,来人啊,把这帮刁民都给我抓起来。”
“住手!”围起来的人群被扒开,紧接着跑过来几个学生样式打扮的人,春闱将至,京城里多是的读书人,这帮年轻人短褐穿结、纳屦踵决,一看皆出自寒门。
这些人长了一个经世报国的心,抱负极高,自然就没把那督查的兵放在眼里。
其中在前面的那位举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涕零道:“老师,我来迟了。”
被脚链拷住的孟政加急了脚步要往前,他连忙扶起面前的人:“勉砺你来这里做什么,今年春闱在即你还不快快回去,休要毁了一生仕途。”
“不,老师,学生参加春闱,本就是以老师为榜样,上直谏君王,下弹劾众臣,肃清朝堂。老师一生以此为准,今却因为南海开关一事横遭此祸,学生无能,却也觉得当今国库紧缺,南海开关虽有风险,但邻国孱弱,物资紧缺,未免没有交和之心。老师夙愿达旦,我与老师在南海时亲眼见他无畏风浪,写下南海观察手记十余篇,篇篇呕心沥血。说老师谋反,我不信!”
来人言之凿凿,颇有扰乱民心之向。
将领连忙大喝一声:“证据确凿还为反贼妄言,朝堂为何?三司为何?以圣上为何?来人,抓住这个反贼。”
“若是朝堂之人人人都颠倒黑白,要是圣上登基日理万机被奸人蒙蔽,要是我大昶放眼望去全是自护而不敢上言之辈,我庄曜即便日后入仕,也不愿做这等庸碌无能之辈,还考什么科举,入什么春闱!”
“你!”将领随即抽出自己的配刀,“别以为你是入册的举子我就不敢动你,今天,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杀鸡儆猴!”
“住手!”头发花白的老人挡在那个年轻人前面。
将领一看戴罪囚徒还敢呵令正要发作,可眼神一过去,却发现原先暮气沉沉的那位老者此刻眼里却全是不容他人反抗的威严。
那种威严不被他如今的囚衣镣铐影响,是从他肉和骨里发出来的,掷地有声的淡然。
淡然却压迫。
那个将领在那一瞬不受控制地噤了声。
孟政转了过去,风雪扬扬的天里,这个与他几次在海里风里共度的学生如今眼眶里满是清泪,肩头瘦弱,布衣褴褛。
他欲伸手去掸他肩头的风雪,又察觉到自己手掌里带着诏狱的脏污,转而弓起自己的手背,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勉曜,《南海游记》尚有许多地方需要修正,老师只能交给你了,往日还希望你秉承初心,事必躬亲。”
“可是老师……”
孟政看着眼前一脸为他抱不平的年轻人,只是坦然的笑了笑:“入仕才能有所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失去心中志向。”
带着帷帽的孟知微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旁观者,她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一点都不了解她的父亲。
她只知道他不顾嫡母劝阻去南海,风浪里险些丢了一条命,却不知他撰写游记为表,体察民生为实。
他从前挂在嘴边的那些经世治国的话语,她总是插科打诨中糊弄过去,没有真的花心思听过他的担忧和期盼。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在她贪玩偷懒的那些日子里,父亲虽然不舍得打下来的手,却也总是摇头说,不知道她这个样子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孟知微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再年轻,人都说老来得子,父母更是爱幺儿。
她这些年咋呼惯了,父亲也没有和一般的闺秀一般教她理清朝堂之中的厉害关系,也没有盼着她一日出嫁,在日后门户中笼络势力。
回到家中后也鲜少提及朝堂之事,是关爱妻室的丈夫,疼爱子女的父亲。
但面前瘦弱的父亲早就没了从前从容的模样,衰老已经爬上他的脸庞,冰冷的雪地里,他的双脚冻成黑紫色,但他依旧立在风中不倒。
孟知微一直在人人群中。
忽而,他转过来,直直地看向带着帷帽的她。
风吹起帷帽的边,只一瞬间,孟知微看到对面的人从原先的凝重变的淡然,一如记忆中的那般慈爱。
他朝着她的方向:
“紫堇花开,春如梦来。。”
而后声音变轻,变柔和,变得具体化像是年长的父亲。
“起风了,早些,回家去。”
然后他两步踏上一旁便于祭祀的高台,高声阔论。
“建和三年,臣领先帝之命清查走私贩盐,君主相依,不容有疑。”
“建和十年,臣出任南海使臣,见外族君王犹如膝下卧刀,不肯跪拜分毫。”
“如今,君今予我走遍这十四长街,让我囚衣素面,便是要警告世人,大昶国土,不容侵犯。然臣虽于邻国书信,却只止步于农事天象,探讨丰农之法。并非臣罔顾当年割地之耻,只是今我大昶饥荒三年,民生疾苦,若能与异族同贸,以物换物,灾情或可解,然君有疑臣,则是因为我大昶无人可挡海上盗匪,臣未能为君分忧,是为人臣子之错。然臣妻母家已尽数命丧战场,除去两女,臣唯有一子,恳请圣上开恩准其戍守南海海防。”
“臣对大昶,从无二心。”
“皇天后土,以此为证!”
下一秒,高台上的石柱发出巨大的响声。
像是千年的古钟从厚重的历史尘土中被人刨出———
受不了这灼日。
自陨成一地的瓦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