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微哪忍得了这口气,掀开马车帘要骂回去,温淮川伸手拉住她,摇头:“赶路要紧。”
外头的唐子玉也高声说道:“径直过去,莫要理会这山野泼妇。”
随之马车车轮起步,越过那骂人的妇人。
孟知微从车子行进的颠簸里从马车窗帘的缝隙里往外看去,那妇人衣着破旧,模样甚至连普通市井百姓都算不上,她神色枯槁,却依旧站在大雪中仍谩骂不止。
马车里的人却跟没有听见一样岿然不动。
孟知微合上了帘子,直到那骂声消消失在一片无尽的雪夜里,她才刚从不明朗的光线里去看他。
他避世于山路难行的解孤山,但世人皆不远千里要拜他,到底是仰慕其才华,还是借他结交权贵?
或是像爹爹从前说的那样,这位天子少师,是因玩弄权术罪孽深重要躲到山里赎罪的佞臣?
但这些对于孟知微来说不重要。
不管世人怎么评价他,她只需要知道一点,没有温先生,就没有如今的小五。
他是这个世界上能留在她身边最亲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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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温先生的病并未好全,从山下回来后,他就又闭门不出养病了。
但好在似乎过了最难熬的日子,孟知微听唐子玉的意思来说,只需要养着就可以了。
唐子玉见孟知微无聊,也不必赶功课,于是就提议带她去闯荡江湖一段时间。
她以为温先生会阻止的,可临行前,温先生只是把她叫去了房中,嘱咐她在外都要听唐阁主的。
孟知微见温先生只是面色有些憔悴,应当没有大碍了,才肯说和唐子玉下山去。
她在马厩里倒了许多的粮草,还给飞龙飞虎喂了好几个后山雪地里挖掘三尺找到的萝卜,打扫好院子,安排好事宜,才出了解孤山。
其实说是闯荡江湖,唐子玉也没有带她去很远的地方。马儿走了小半个月,见了几个江湖小派,掺和进他们歃血为盟的仪式,体验一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够她回去吹很久了。
“追风你知道吗,歃血为盟的时候他们都说什么——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你说,要是咱俩歃血为盟了,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你先死了,我死是不死?”
追风气的连刀都不磨了。
“观展大哥,我手上有两个门派发出的邀请,无涯派包一日三餐,每月还有例银可发,但是小门小派很容易不稳定,万一解散了我再另投他人岂不显得背主?另外一个光明派倒是大,江湖里哪都有驻点,说起来也威风,但给的例银却是小气,你觉得我该选哪个呢?
观展大哥一边喂马说道:“小五姑娘,这江湖门派一月也就休沐四天,就这四天少不了还得被叫去行侠仗义,结交朋友,您无课业的时候常常睡到日上三竿,您可受得了?”
孟知微坐在马厩外的稻草堆晃荡的双腿楞住:“月才休沐四天?”.
她在心头算了算,这月例银子瞬间不香了。
“小五。”
远处亭子里先生煮着一壶茶,他站在廊檐下,朝她点头:“过来喝茶。”
孟知微二话不说,直接就从高高的草垛上跳下来,毫无半点闺阁女模样。
廊檐下的人皱皱眉头。
唐子玉坐的七倒八歪的,见状笑:“这下好了,你是怕她见不得你这卧病在床的样子让我带她去江湖走一遭,人我是给你带回来了,心有没有回来我就不知道了。”
孟知微端端正正地坐在塌上,端起茶水。
温淮川见她穿的单薄,把余下的一个暖手炉递给她:“穿的这般少,仔细着了风寒。”
孟知微捂着手解释道:“先生莫怪,这是江湖里最新流行的衣衫款式,它很方便,且干净利落,舞刀弄枪都不在话下。”
唐子玉帮衬着:“新衣裳做起来管它天寒地冻就是要穿的嘛”
温淮川:“年下过节的衣衫我已经让人备好了,过了除夕,小五就及笄了,解孤山虽然比不上在京都,但过生辰礼,又是除夕,新的罗群衣衫必然是不能缺的,款式料子也是顶好的。”
唐子玉:“小五,你瞧瞧你家先生这心思,除夕还有两月余呢,这就给你张罗好了。”
孟知微对什么绫罗绸缎不感兴趣,她径直问道:“先生,那我兄长是否可要来接我?”
兄长离开之时承诺过,等到她及笄就会把她带走的。
温淮川:“我与你兄长通过信,他在南海尚且才刚刚稳住,接你回去,怕不是好时候。”
孟知微不免有些许失落,但又安慰自己喃喃道:“没事,兄长还是要先顾及好自身。”
“至于你阿姊。”温先生又说道。
“我阿姊能来?”孟知微原先眼里落下的光又亮起来。
温淮川:“国公爷家规森严,她忙于照料家事,你们姊妹此刻还是不见为好。”
“嗯。”低低的一声,混进煮开水的混沌沸腾里。
唐子玉:“没事,这不是还有我们嘛,及笄礼嘛,那些繁文缛节都不重要,小五,你有什么想吃的尽管与我说,子玉哥哥到时把醉仙楼的厨子给你绑上来,想吃什么都让他给你做。”
孟知微被逗笑了。
温淮川:“你这年岁够当小五的叔叔了,梅园的墙都没你脸皮厚。”
唐子玉:“你与我差不多年岁,你还有脸说我。”
温淮川:“我这年纪做她夫子,算是年轻。”
唐子玉没好气:“老东西。”
他又转头对孟知微说:“小五今年还酿梅子酒不?”
孟知微点点头:“自然是要酿的。只是不知先生还有什么课业安排。”
孟知微看向坐在对面喝茶的人。
屋子里炭火融融的,温先生面色已经大好,他放下茶盏,缓缓说道:“我正要与你说此事,这一年来你的功课,虽字迹依旧潦草不登大雅之堂,文章词藻里仍见稚嫩,稍有不慎还有大逆不道之言……”
孟知微越听越皱眉头:“先生……”
温淮川:“……但偶有见解也可圈可点,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能称得上是剑走偏锋,这一年比起世家贵族的私塾学堂,也不算白费时光,我正要问问你,往后你还想学点什么?”
学点什么?
孟知微眼睛里亮起来:“我能学武功吗?”
原先端着茶盏的人落下杯子后晃荡出些许茶水滴在桌上。
刹那间,他脑海中浮现尸山火海,哀鸿遍野的惨状。
唐子玉:“这有何难……”
温淮川:“不成。”
他语速难得的快,把孟知微和唐子玉都惊到了。
孟知微:“为何不可?先生,若我有武功傍身,我那天就不会被朱骁的人捉了去,我遇到什么事情了也可以自保,不用总是让追风跟我一起下山。”
温淮川眼神落在茶水上:“你是女子,舞刀弄枪,像什么样子?”
孟知微:“为何女子不能学武,我嫡母王氏就是将门之女。再说,先生从来都不认为男子应该做什么女子应该做什么这一套规训是对的。”
温淮川端过茶盏,声音沉了沉:“我只懂诗书,不通武艺。”
孟知微:“可让观展大哥叫我,追风也会啊。”
温淮川:“你性子不沉,学了武,迟早闯出祸端。”
孟知微皱眉:“先生,为何您总是觉得我会闯祸,我只是想自保,当日朱骁的事是我走运,可若是下一次,下一次我没有那么走运呢,我迟早会离开解孤山的,您能救我一次,难道还能保护我一辈子吗?”
对面的人有片刻的沉寂。
是啊,她迟早会离开解孤山的。
他到底是教她这许多好,还是不教她这些。
温淮川:“总之,不许。”
孟知微:“先生……”
温淮川:“不许。”
斩钉截铁地两个字,堵了她所有的话。
孟知微委屈,赌气撤了茶盏走了。
屋子里就剩两人了,唐子玉懒懒地扇着扇子,斜眼瞧着温淮川:“你呀,既期盼她能安身立命,又想要她碌碌无为。矛盾的是你,挣扎的也是你。”
“唉。”唐子玉长叹一声,收齐扇子,悠悠然出了门。
“无解啊,无解啊。”
——
夜里,孟知微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翻出母亲留下的那杆可以伸缩的匕首,抚摸着上面的纹路。
年幼在家时,母亲一杆银枪舞得很好,这个可伸缩的匕首就是从银枪木仓头可以分朔开的机关上拆下来的。
虽然母亲从前在家与她交流不多,且因为她早早亡故的亲生母亲和她多有嫌隙,但每次家中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母亲都是公平分给家里三个孩子的,孟知微从来都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而且母亲最心爱的东西,还给了她。由此可见,母亲对她的爱,不比兄长阿姊少。
月光皎皎,年关将至。
去年除夕还是一家守岁,她还是个只知道玩闹的皮猴子,再大的风雨都落不到她的身上。如今年关将至,家中却七零八落,举目茫茫。
她在解孤山虽好,但总也想念父亲母亲,想念兄长阿姊。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1)
不管是读书还是学武,恐也只是她茫茫一颗心慌乱的投射罢了。
她擦把眼泪,闷进被褥里。
——
孟知微第二天起了一大早。
她去后山砍了一棵竹子,削去两端,把匕首的一段用布条缠绕上做枪头。
远离风月堂,她在茂密的竹林里,按照记忆里母亲的招式,出枪,收回,扫地,斩马,惊落一地的竹叶。
风声簌簌里,她几次打到自己的腿,她又怕疼,哎呦哎呦了两声后,依旧拿起枪继续练。
她翻来记载步法枪法的古籍,从早到晚地练,她知道,她以后还要做很多事,她必须要有自保的能力。
接连几日,她都早起练功完了再去风月堂,以防被人看出来。
她自以为瞒得很好,却没看见竹林高高的悬石上,着月白长衫蒙眼的人。
观展在一旁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先生,小五这样练,怕是练个半年一年也毫无进步的。”
银发如瀑的人不言,只是远远地望着。
——
这一日距离年下除夕不到一月了,夜里一阵雪后,山路就变得更加难走了。
孟知微依旧来了竹林,因为有积雪,她一招一式更是笨重。
她大汗淋漓矫正步法时,却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你这样练,是练不出来的。”
这声音有些熟悉,她抬头望去,却见纤细的竹竿上站了一个人。
那竹竿都已被压弯,那人却稳着身子纹丝不动,应当是轻功极好的人。
没等她看清,那人轻盈地如同一只鸟一样稳稳地落在他的面前,片叶不沾。
孟知微最先看到的是他的那双眼睛,明明是初见却有着莫名的熟悉感
狭长的桃花眼让人初看觉得含情,甚至有种勾人魂魄的美,但他眼底的沉寂却盖过了这份张扬的美,这种矛盾冲击下却给他的长相多了几分冷岑岑的慈悲。
长身玉立的轮廓是她熟悉的。
她几乎是要脱口而出。
先生!
但下一秒,她又摇头。
不对!他的头发是黑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