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站得较远些:“我云游至此,见到你苦练枪法,势头虽好,但不成章法。”
孟知微知道他说的是对的:“请公子赐教。”
那穿一身黑衫的男子单手拿起一旁的一个半人高的竹竿,轻巧当剑。
他手腕只是转了一下,地上贴着卧着的竹叶瞬间被“剑气”翻滚出十几米远去,竹林中瞬间刮过一阵风,窸窣入耳,如千马过境。
这么强的吗?
孟知微连忙礼貌上前弯腰谄媚:“请问这位前辈怎么称呼?”
“我姓司徒,单名一个让字”
“司徒前辈云游至此,可有游玩尽兴?近到这片山脚,远到京都,都没有我不知道的好玩的地方,前辈不妨多呆些日子,我好好与前辈说说。”
原是骗人多留些日子好方便她赖着学功夫。
温淮川假意咳了咳:“那你说说,你都知道哪些好玩的地方。”
孟知微:“前辈喜欢斗鸡走狗,还是投壶覆射?我看您气度不凡,应当是隐姓埋名闯荡江湖的公子,京都现在公子哥们流行斗蛐蛐,也是好玩的。”
他不曾知道她竟然还了解这么多,看起来解孤山一年她在他眼皮子底下也没少出去厮混,想来是平日里怕他责怪,才口风这么紧。
也好,现在借着这个身份,也多能打听些事情出来。
温淮川表面显得看不上的的样子:“这都是寻常玩意。”
“这都是寻常吗?”孟知微默念,如果这些都是寻常的话……
孟知微:“青楼楚馆,戏楼赌坊我也略知一二。”
她刚说完,不料那前辈公子突然转过身来。
“你一个女子怎会通晓这些。”
孟知微不知这些话的意思,她以为是对方嫌弃自己挑的地儿没说服力。
孟知微:“我下山扮作男装,结识了牛家大郎,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常带我和二郎出入这些烟花之地,所以我自然是通晓这些。”
温淮川压了压愠气:“你既是女子,那他宴饮狎妓的时候,你又在作何?”
孟知微:“我在温习先生交给我的课业。”
温淮川:……
倒也努力。
温淮川:“近墨者黑,姑娘还是少与这些人为伍。”
孟知微不说话,盯着他。
温淮川:“你盯着我作甚?”
孟知微:“司徒前辈说这话的口吻和我家先生一模一样。”
温淮川侧了侧身子:“你既让我指教,那我自然也算你的师父,为师者口吻自然相似。”
孟知微反应过来对面要收自己为徒,连忙跪下来行大礼:“徒儿叩谢师父大恩,明天一定给师父备下敬师父茶。”
温淮川:“敬师茶倒是不必。我也只能短暂停留,你我师徒缘分情浅,时间有限,你不妨先说说你想学点什么。”
孟知微连忙站起来:“牛家看门的护院使的是棒槌,一棒槌下去再凶的人脑浆都砸成泥,我可使得?”
温淮川皱皱眉头:“先不说笨重,太过血腥。”
孟知微轻声说道:“杀人又不是写字,还得漂亮。”
孟知微:“长刀、长剑、长枪如何?”
师父摇头:“难以速成。”
孟知微:“那暗器、用毒呢?”
师父拒绝:“多有反噬。”
孟知微泄气:“那师父觉得我应该学点什么。”
面前的人这才转过身来:“武学最高的境界,其实不在于用的武器。若有一种方法能兵不血刃,不战而胜。岂不更好?”
孟知微的眼睛亮起来:“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绝学,是什么!。”
温淮川:“逃跑。”
孟知微:……
孟知微:“师父莫不是在诓我?逃跑算什么?”
“只要跑的足够快,又怎么能不算是一种至高的武学境界呢。”
讲半天是要教她怎么逃跑。
孟知微恹恹地揪了一旁摇摇晃晃的杂草脑袋:“司徒师父的意思是让我打不过的时候就跑。”
“错。”这位司徒师父纠正到,“是还没有打就要跑。”
孟知微用手指给杂草头子绕了个圈:“好窝囊呀。”
师父却很是严肃:“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不是窝囊,而是一种智慧。”
孟知微:“我家先生说我最没有的就是智慧。”
温淮川回忆了一下,他说过这种话吗?
那还挺伤人的。
温淮川辩了辩:“严师出高徒,你家先生自是希望你成才。”
见她态度不明朗,温淮川便知她对如何逃跑,兴趣不大,于是他转头说道:“你若是觉得无用,那你一炷香之内,你追到我。”
说完后也不顾孟知微反应,几步踏飞而走。
孟知微看着人离开的背影,忙不迭地喊:“哎,唉,等等我等等我啊师父。”
———
一炷香之后,孟知微心服口服,她看出这位司徒前辈在等她,可没等到她追上他的背影,他却又消失在密林里。
她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师父,最后回到了原点等她。
孟知微被绕了一大圈子,气喘呼呼地在原地作揖:“前辈轻功之快,晚辈佩服。”
竹林茂密,他一身黑衫站在顽石之上:“那你学是不学?”
“学!”孟知微连忙改口,心服口服,“请师父教我,如何才能像您一样身轻如燕。”
“身轻如燕往往靠内功心法,我且教你运气,你回去后日日练习,三日后,我再与你相见。”
孟知微:“何处相见?”
温淮川:“此处。”
孟知微:“可解孤山荒僻又难行,师父往后也还能上山寻到这儿吗?”
温淮川:“你见这竹林困得住我几时?”
孟知微觉得这位师父有点狂。
她原先还觉得这位师父前辈和自家先生有点像,现在想来的确他们只是身形相似,若是她先生,应是虚怀若谷的。
心法倒是不难,左不过十七八个字。
孟知微背上一遍就记住了:“可只是背诵这两句话就能学会什么功法吗?”
温淮川:“不是让你读书般背。”
孟知微:“有何不同?”
温淮川:“读书是用脑子背的,心法心法,顾名思义,是要用心去学的。气沉丹田,心中默念。”
孟知微:“那参透之时又有何种显现?”
温淮川:“倒时你自然会知晓说。”
“好了,为师要走了,明日此刻,记得在这儿等我。”
说完就走了。
孟知微将信将疑地第二天出现在竹林,谁知那位师父却早早地到了。
起先孟知微还有些怀疑,可这位师傅教课很是认真,像是真的要教会她东西的样子,所以后来她把心放在肚子里,学着那一套心法运气练功。
只不过她这两头拜师,孟知微过的战战兢兢,莫名其妙有种“认贼作父”的感觉,总觉得心里有愧疚,连带着在温先生的学堂上,上课也上得尤其认真。
自从她那天给了那位司徒师父敬师茶后又恍然想起来自己都没有给自家先生拜过敬师茶,于是她又摆了好大的阵仗,作揖给温先生也敬了茶。
温先生接过茶盏,问她,何故如此大礼。
孟知微:“小五去山下寻得好茶,感念先生上次搭救。”
温淮川尝了一口,确认他手上这杯比上次她献给“司徒师父”的要品相更好,风味更醇。
由此可见,他在她心里,还是比那个相遇没几天的“师父”高出一大截的。
但她这些天又对于学武这件事很勤快,一下课就跑没影了,他又时常反思,难不成是那个师父教的好些,她才乐意去些?
孟知微这头也觉得很苦恼,这些天她明明上课认真听讲,不惹温先生生气,可为什么下课的时间越来越晚了,留堂的作业也越来越多了。
有时候她都害怕赶不上司徒师父的训练。
好在她这位司徒师父也不是个守时的,这才免生一些事故。
这天如约二人相见,孟知微练了这所谓的功法好些天,竟也能在梅花桩上站稳了。
温淮川坐在亭子里喝茶,见着年下冬日寒风凛冽,她倒也不知寒冷,单脚站桩在那儿一动不动的。
于是他便问她:“小五,你家先生知道你不抄诗词礼学,在这儿练功吗?”
孟知微在桩上金鸡独立:“咦,师父是如何知道今天先生让我抄书了?”
温淮川脸色稍变,恰好瞧见她带来的书袋,于是用手边拿竹竿指着说道:“我见你带了《孟子》来。”
孟知微叹了一口气,换了另一只腿:“我家先生不知怎了,最近课业特别多。”
温淮川不动声色地掀开眼皮:“严师出高徒。”
孟知微:“但抄书就很没有必要,那书上的东西我都知晓了何须要再抄呢,我等会下山让牛二郎与我抄就是。”
温淮川:“牛二郎?”
孟知微:“是,牛家二郎同我一起在先生学堂上课,字迹与我一般难看,用我家先生的话说,就跟小鸡爪子画画似的,更何况我的抄写,先生收走后都不细看的。我与他钱财,他帮我抄写,我们已经形成了很稳固的关系了。”
温淮川挑挑眉头:“何为稳固?。”
孟知微:“取长补度。我聪慧些,先生的留堂作业都是我教给牛二郎的,他蠢笨些,所以这些抄写的活他都全包了。”
下头亭子里的人若有所思。
第二天,孟知微就领了手心三大板子,原因是牛家二郎替她抄的被她先生看出来了。
温先生拿着她那个纸面,点着她的那几个字:“你莫不是真当你家先生是眼瞎的。”
“偷奸耍滑。”
先生发了好大的火,孟知微认错受罚,暗自腹诽,怎么偏偏今天就这么倒霉,先生偏偏就检查起她的抄写来了呢。
孟知微领回罚抄三遍。
这次不能再让牛二郎写的了,孟知微就练功空隙趴在竹林的大石头上奋笔疾书。
那石头本就不平整,磨砺粗糙的,温淮川看她写的那几个字,坐卧飞扬的,频频不忍。
温淮川:“你何故要在这里写呢。”
孟知微:“若我不趁着此抄写,那我就只能在晚上抄写了,先生常说夜里灯光伤了眼睛,是不许我夜间学习的。”
温淮川瞥她一眼,试探闻道:“你家先生有这么多的规矩,你向往江湖恣意,可曾觉得拘束?”
孟知微依旧趴在那石头上,没抬头,墨渍沾到手上:“不会,江湖虽好,可我早就把解孤山当做是自己家一般的存在了。先生爱清净自是远离世俗,且对我又有救命之恩,若有不满,也应当是先生对我不满。”
他看向说话的人,她说话间狼毫笔是横过来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沾了墨。
他从来都觉得解孤山如他般沉默,料想小五这般年少恣意对万事万物都充满好奇的性格,应当也觉得这里无趣,却不想她竟然是这样想的。
“不过师父,你若是云游江湖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可否带回来给小五长长见识。”
温淮川摘过她的衣衫一角,沾了沾林中的露水,然后用她的袖子给她抹了脸:“江湖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许久。
孟知微一愣,未动,等到话语间他已经擦干净了她的脸,她才说道:“您见多识广,自然是眼界高远,觉得寻常玩意都无趣,可您不知,寻常无趣的玩意在我这儿,也是没见过的新鲜东西。”
温淮川扪心自问,是他疏忽了,这一年来他只顾着叫她读书识礼,却忘了京中如同她这般年纪的姑娘,少不得有家中陪玩、闺中密友。他恍然想起唐子玉说的话,说他愿意一辈子就困在解孤山,可小五也要一辈子困在这里嘛?
温淮川:“我知道了。”
他看向她近乎已脱稚气的脸,见她垂着脑袋,身体趴在石头上,下意识地如同在课堂上一般:“抬头,莫要趴着写字。”
这句话一下子就让孟知微警醒过来,她瞬间就觉得温先生已经拿着戒尺站在她身后了。
她秉直身躯好好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那一声是司徒师父说的。
怎会有如此相似的口吻?
她不由地侧身去看他。
他坐在那儿兀自喝茶,她的眼神落在他的唇上,又转而“攀登”上他的鼻尖,总觉得他和温先生实在是太相似了。
但他的头发全部都是黑色的,且他用的是右手,先生用的是左手。
或许大约是世界上真的有极为相似的人吧,偏偏这两个人还都是她的老师,若不是要瞒着先生她学武的事,她都想让他们认识认识。
孟知微想到这儿忽然想起来等下还有先生的课。
“遭了。”孟知微连忙收拾东西,“我忘了,今日先生要补之前他卧病时落下的课。”
坐在一旁原来喝茶的人握着茶盏往嘴边送的动作停下,他思忖了片刻。
他也忘了。
孟知微:“师父,我得先走了。再不走我得迟到了。”
她慌里慌张地拿起抄到一半的东西,往竹林折回的路上跑去。
这之后,身后的人才站起来。
——
孟知微跑回学堂,可学堂里却安安静静,半个人影都没有。
按照从前的习惯,先生必定是提早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可如今这儿怎么空空如也。
她摆放好笔墨纸砚,还耐心抄了许久的字,还是观展大哥过来说,让她自己先温习功课。
都到要结课的时候,先生才缓缓而来。
先生可是从来都不迟到的。
孟知微掀开眼皮偷偷看他。
他坐在案桌上,依旧是长发如瀑,轻纱蒙眼,翻开上次未讲完的那一页,传道受业,缓缓而来。
一堂课下来,孟知微仔细按照脑海中的另一个人比较着,看出了神。
像,又不像。
课业结束后,温先生问道:“小五,你今日频频神游太虚,是何缘由?”
孟知微被戳穿:“没,没。”
温先生:“专心与不专心,都写在你的脸上。”
孟知微索性把心中疑问说道:“先生,我想问问您,您是否有什么走散的亲戚、兄弟之类的。”
温先生:“何以这样问?”
孟知微实话实说:“我近日见到一人,与先生样貌相似。”
面前的人却放下书本,他稍许俯身,看向孟知微的,孟知微努力捕捉他轻纱下的眼睛,却听得他说:“你何时见过我样貌,又怎知他的样貌与我相似?”
孟知微滑了滑喉头,也是。
温淮川再度秉直身体:“莫要再与陌生人说话了。”
那怎么行呢。
孟知微觉得那位司徒先生教的心法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她现在站梅花桩站的稳当,身上也感觉轻盈了许多。
只不过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天气不好。
孟知微风雨无阻,按照约定去了竹林的亭子,却只看到那儿放了一盒云片糕和一张纸条。
“雨天路滑,不宜出门,故为师失约,汝问江湖之大,可有珍味奇乐,为师特寻此云片糕,味甘凉清甜,是能担雅一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