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架前, 江槐挑了匹鵝黄和枣红的,一匹做衣裳,一匹做被面。
刚挑好, 布莊掌柜便送走了方才招呼的客人。
见掌柜回到了柜台前, 江槐放下布料,拿着带来的手帕,和陆蘆一起走过去。
掌柜以为他们挑完了, 笑吟吟道:“刚才的布料两位可有看上的?”
“挑了两匹, 准备再看看。”江槐说着抿了抿唇, 酝酿片刻开口:“对了,掌柜大叔,你这儿買帕子吗?”
掌柜拨着算盘,听了这话,看了眼面前的两个哥儿:“什么帕子?”
江槐道:“我们自个儿绣的,都用的是好料子和好针线。”
陆蘆跟着道:“对,每块帕子的花样也不一样,您要不看看?”
在陆蘆说话时, 江槐連忙将装在包袱里的帕子拿出来。
掌柜接过去,拿在手上瞧了瞧帕子的针脚和绣样,边看边点头:“绣的倒还不错, 你们打算怎么卖?”
没想到竟被掌柜夸了, 江槐和陆蘆互看了眼,想了下道:“我们以前都是在乡集卖的,进城一趟也不容易, 这种样式简单的算二十文, 复杂一点的便算三十文。”
一块帕子先涨个五文, 也有讲價的地儿。
掌柜似是觉得略贵了些, 捋着胡须,思忖了下道:“雖然绣的不错,可这帕子到底小了些。”
陆芦道:“那您觉得多少合适?”
掌柜也不跟他们绕弯子,直说道:“这样,简单的十八文,复杂的二十八文,我全收了,你们也不算白来一趟。”
陆芦看向江槐,江槐点了点头,说了个行。
一块帕子多卖个三文,也比在乡集划算,而且城里更好卖,一次便全卖完了,省得他们四处跑。
林春兰和杜青荷在另一边挑着布料,打算给江秋和江松也做身衣裳过冬。
江槐刚同掌柜说完,这时,陆苇和何小滿拿着挑好的棉布和布匹过来結账。
见他们在卖帕子,陆苇撇了下嘴,掀着眼皮,有些不屑地扫了一眼。
还以为是来買布的,原来是来卖帕子。
他就知道,陆芦怎么可能買得起,像这种城里的布莊,说不准陆芦还是头一次来。
陆芦的確是头一次来,之前的衣裳都是沈應買布给他做的,他压根没有机会来布莊,这次来也是想买些棉花和布料回去给沈應做冬衣。
有客人来結账,掌柜先放下了手里的帕子,看他们挑了那匹靛蓝的布料,向何小滿確认道:“那匹水红的真不要了?这样的好料子,我们铺子可就只剩下这几匹了。”
何小滿勉强开口:“不要了,我们买这匹就够了。”
他说完,拿出荷包付了买布的钱。
江槐睨了眼旁边的二人,看向掌柜,故意问道:“什么水红的,掌柜大叔可否给我看看?”
掌柜不知道他们认识,拿出方才那匹水红的布料道:“就是这匹,三百文的,这可是用细棉做的好布。”
江槐拿着布匹看了看,说道:“还是这种浅的好看,那种深的太老气了,嫂夫郎你觉得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意地瞥了眼还在一旁的陆苇。
陆芦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應和道:“嗯,确实是浅的好看。”
江槐看完,又放了回去,“不过,这颜色太过鮮亮,显得有些俗气,还是刚才那匹水绿的和嫂夫郎更配。”
放下之后,江槐接着又道:“沈應哥不是把钱袋子都给你了吗,让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嫂夫郎正好多挑几匹。”
听着他们的对话,陆苇不禁咬了咬牙,攥着帕子的手紧了几分。
竟敢说他挑的颜色俗气。
刚想开口,就在这时,那边的林春兰又将他们叫了过去。
“芦哥儿,你快来看看。”林春兰冲陆芦招手道:“这匹玄青的给大应做衣裳怎么样?”
闻言,陆芦和江槐走过去。
陆芦用手摸了下料子,“挺好的,只是我头一次做衣裳,不知道做的怎么样,怕糟蹋了这么好的料子。”
林春兰道:“放心吧,有你嫂子幫忙看着,差不了。”
江槐也道:“对啊,只要是嫂夫郎你做的,沈应哥肯定喜欢。”
看他们一副说说笑笑的样子,陆苇的眼睛似被刺到,牙槽咬得更紧了。
何小满抱着布匹,轻轻拉了下他:“苇儿,咱们走。”
陆苇紧皱着眉,收回眼来,一脸不悦地走出布庄。
刚迈出门槛,陆芦和江家人的说笑声又从里头飄了出来。
何小满回头看了眼,轻哼道:“让他们得意,看他们还能高兴多久。”
他知道江家的人不好惹,所以刚才在里面没有说话,若是换在平日,定要把陆芦好好教训一番。
好歹他是陆家夫郎,陆芦怎么也该叫他一声爹,如今见了面,竟連声招呼都不打。
陆苇也跟着哼了一声,手轻抚着挺起来的肚子。
过不了多久,宋生就会考上秀才,他就是秀才夫郎,看那时陆芦还怎么得意。
而且,他现在还有了娃娃。
瞧陆芦那样,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动静,沈应对他好又怎样,等他生不出来,迟早会嫌弃他。
待那二人走后,陆芦又挑了几匹布料,最后定了那匹玄青的,另外又买了些棉花,还幫着榆哥儿也扯了一块棉布。
结完账,他们先把买来的布料和棉花暂放在布庄,跟掌柜说好了,等出城的时候再来取走。
刚走出布庄,沈应和江松便卖完野物回来了。
猜到他们来了这里买布,两个汉子径直朝布庄走来。
见两人都空着手,林春兰道:“这么快都卖完了?”
江松道:“今儿运气好,刚去便碰上那管事出门,说要去买羊肉,这不巧了吗,正好野鸡野兔也一并卖了。”
林春兰道:“那可真是好运气,刚巧我们也买好了,走,一起去逛逛,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想买的。”
沈应则是直接走到陆芦跟前,把刚赚来的银钱拿给他。
陆芦道:“不用给我,你拿着就是。”
沈应道:“东西都买好了?”
陆芦嗯了声:“买好了,都放在布庄里,婶娘说走的时候再来拿。”
沈应这才收回钱袋道:“那就先放我这儿,等会儿一起去下馆子。”
说着,他往陆苇二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道:“对了,刚刚没发生什么事吧?”
听他冷不丁这么问,陆芦猜他是看见陆苇了,摇了下头道:“没事。”
沈应怕陆芦不想让自己担心,因此瞒着自己,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事?”
陆芦看着他的眼睛道:“真的,有婶娘和槐哥儿在,他们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听他这么说,沈应这才放下心来。
想来也是,有林春兰和江槐在,定然不会叫陆芦吃亏。
前面的街头,一个小贩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正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着。
“卖糖葫芦咯——又酸又甜的糖葫芦——”
江槐听见吆喝声,眼睛随即看过去,先一步走在了前头,杜青荷也抱着江秋跟在后面。
走了几步,回头看他们都跟上了,只有陆芦和沈应还在原地。
江槐隔着人群,挥手喊道:“嫂夫郎,沈应哥,快来呀!”
在后头腻歪的两人这才跟了上去。
江槐叫住卖糖葫芦的小贩,问了下價,给每个人都买了一串,沈应和江松两个汉子没要。
他把插在最上面那几串糖葫芦摘下来,先给了江秋,又给了陆芦,自己也拿了一串,张嘴便咬上一口。
糖葫芦是用山里红做的,颜色和名字一样,红彤彤的,果皮裹着一层薄薄的糖浆,果肉微酸,和糖浆一起吃又酸又甜。
江槐一口气吃了两个,见陆芦拿着还没动,催促道:“嫂夫郎,你快嘗嘗。”
陆芦嗯了声,咬了最顶上的那个,牙齿先碰到香甜清脆的糖壳,咔嚓一声,接着才是清爽微酸的果肉。
看他鼓着腮帮子,沈应弯唇问道:“好吃吗?”
陆芦点了下头,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好吃,把串着糖葫芦的竹签递到他面前,“你也嘗尝。”
沈应没接,而是看着他沾在嘴边的糖渣,说道:“先别动。”
陆芦不知发生了什么,闻言,听他的话果然一动不动。
下一瞬,却见沈应伸过手来,用指腹在他唇边轻抹了一下。
见他突然做出这般亲昵的举动,陆芦不由微微红了下脸。
趁着他脸红,沈应俯下身来,就着他的手咬了一个。
买完糖葫芦,几人又去别处逛了逛。
江槐拉着陆芦去了前面的香粉摊子,挤在几个哥儿旁,挑着口脂和眉黛。
林春兰和杜青荷在一个摆摊的阿婆前停下来,给江秋买了双棉布做的小鞋子。
江松去了酒铺打酒。
沈应走进街边的书铺,买了些笔墨纸砚,上回在山里他答应了陆芦,要教他写字。
不一会儿,大家的手里便拿的满满当当,谁都没空着,连江秋也拿着一个竹风车。
转眼已是正午。
买好东西,沈应带着他们去了一家离得不远的酒樓,门口写着酒字的帘旌随风飄扬着。
正是晌午时候,一樓坐满了食客,说话声和碗盘的碰撞声充斥在耳边,十分热闹。
刚走进去,肩上搭着布巾子的店小二便上前招呼,看他们人多,带他们去了二樓一张靠窗的桌子。
陆芦第一次来城里的酒楼,不免有些新奇,左右张望了眼,紧跟着沈应上了楼。
到了二楼,店小二擦了下桌面,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们一人倒了杯茶水,说道:“几位吃点什么?”
沈应不是头一次来这家酒楼,从前和吴三一起来喝过几次酒,但想到陆芦是头次来,他仍是问道:“都有些什么?”
店小二麻利地报着一溜儿菜名:“有酱肘子,卤水鵝,炙羊肉,荤豆腐,还有狮子头和桂花糯米藕,这两道是最近上的新菜。”
陆芦知道狮子老虎,都是山里的猛兽,可这狮子头做的菜,却是头一回听说。
他不禁有些好奇,下意识问道:“狮子头是什么?”
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店小二笑着说道:“雖然叫狮子头,却不是狮子做的,而是取猪肉肥瘦各半,剁成肉糜,加入香覃荸荠做的肉丸,吃起来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听店小二说完,桌前的几人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沈应道:“那就一道狮子头,一道酱肘子,一道卤水鹅,再来一道桂花糯米藕。”
好不容易来一次,自然都要吃荤菜,至于桂花糯米藕,他也是头次听说,正好叫大家尝个鮮。
沈应说着,又问他们:“你们还有什么想吃的?”
江槐不算头一回来,上回来还是在几年前,那时候还没有江秋,他也是跟着沈应和江松一道来的。
江槐扭头问店小二:“有糖醋魚吗?”
店小二点头:“有的。”
沈应听了,说道:“那就再添一道糖醋魚。”
店小二应下:“好嘞,几位请稍等。”
知道陆芦第一次来酒楼,等小二下了楼,江槐对他道:“嫂夫郎头一次来,一定要尝尝这里的糖醋鱼,可好吃了。”
陆芦点点头。
糖醋鱼听着像是用糖和醋做的鱼,虽然他没吃过,但江槐说了好吃,味道定然不差。
林春兰却是拆穿道:“我看是你自个儿馋了吧。”
又一次被自己阿娘道破,江槐脸上依然带着笑。
陆芦笑着道:“没事,正好大家一起尝尝。”
沈应跟着说道:“对,好不容易来一次,一会儿尽管敞开了吃。”
一桌人有说有笑聊着,没过一会儿,点好的菜便端上了桌。
第62章
先端上桌的是桂花糯米藕。
厚薄均匀的藕片整齐摆在盘子里, 藕孔灌着糯米,上面淋着蜂蜜和糖桂花熬的蜜汁,馥郁的桂花香气扑鼻而来。
不等开口, 大家便一起动了筷。
陸蘆刚捉起筷子, 还没来得及伸出去,沈应就先夹了一块裹着蜜汁的藕片在他碗里。
糯米藕上点缀着金黄的桂花,藕身颜色如琥珀一般, 蜜汁晶莹剔透, 吃起来甜滋滋的, 却一点儿也不齁,口感绵密,香甜粘糯。
江槐吃了块道:“真好吃。”
林春兰才咬了一口,便夸道:“这莲藕又软又糯,吃着一点儿也不塞牙。”
杜青荷也道:“对,还是头次见到这样的吃法。”
听见大家都在夸,江秋舔着嘴巴,跟着道:“甜甜的!好吃 !”
陸蘆看着他笑了笑, 把最后一块桂花糯米藕夹给了江秋:“好吃就多吃点。”
江秋捧着碗道:“谢谢小嬷。”
接着上桌的是狮子头和醬肘子,和店小二说的一样,狮子头就是一个大肉丸。
和寻常肉丸不同的是, 里头不仅加了香覃碎和荸荠碎, 好似还加了蟹肉,湯底鋪着黄花菜 ,湯色清亮, 鲜香无比。
林春兰舀了勺汤在碗里, 喝了口道:“这汤真鲜, 你们也嘗嘗。”
杜青荷听了, 给江秋也盛了半碗。
另一道醬肘子油汪汪的,似用八角桂皮香叶等香料炖煮过,刚端上桌,一股浓郁的油香便直钻鼻孔。
肉皮上挂着酱红色的油汁,皮色红亮,肉颤巍巍的,炖煮十分软烂,光是看着便令人口舌生津。
店小二这时又端来了盛饭的木甑,林春兰站起身来,用木勺给大家一人盛了一碗。
光是配上酱肘子的油汁,江鬆就吃掉了半碗米饭。
最后才是卤水鹅和糖醋魚。
糖醋魚刚上桌,江槐便先给陸蘆夹了一块,“嫂夫郎,快尝尝。”
盘子里的糖醋魚才出锅不久,仍冒着热气,油炸过的鱼肉上浇着浓稠透亮的糖醋汁,似裹着一层琥珀色的油光,色泽金黄,煞是好看。
陸蘆夹起来送进嘴里,鱼肉外皮酥脆,内里却很是细嫩,刚吃进去,便很快化在了舌尖,加上包裹鱼肉的糖醋汁,更是酸甜可口。
看着他吃完后,江槐满脸期待地问道:“味道怎么样?好吃吗?”
陆芦弯着嘴角,点点头:“好吃。”
听他说好吃,江槐又给他夹了一块,沈应也给他夹着鹅肉,陆芦面前的饭碗旋即堆成了小山。
“好了。”见沈应又给他夹了块鱼肉 ,陆芦连忙说道:“你们也吃。”
饭菜都上了桌,香味交织在鼻间,众人大快朵颐,将盘子里的肉菜吃了个精光。
走出酒楼时,大家的肚皮都快撑圆了,扶着墙壁险些走不动路。
已是下午,街上仍然人来人往,秋天的日头早没了之前毒辣,温煦的阳光洒遍周身。
离开酒楼后,他们又在街上逛了逛,进糕点鋪買了些蜜饯果子。
这回进城借了陈家的牛车,归还时总要给人送点礼去。
買好后,沈应和江鬆去了马市買骡子,林春兰也到附近的市集去買鹅苗。
深秋的天黑得早,得赶在日落之前回去,于是他们决定各自买好東西在城门口会合。
林春兰在市集上买了十来只鹅苗,陆芦没养过鹅,第一次养,也跟她一起买了几只。
在他们买鹅苗这会儿,江槐和杜青荷去布庄取回了布。
买完去到城门口,沈应和江松已经买好了骡子等着。
见他们还没来,沈应正准备回城里找他们,刚牽着骡子迈开一步,便看到陆芦提着笼子和江家人从主街出来。
沈应帮忙把装着鹅苗的笼子放在车上,江松也帮着接过他们手上的布匹。
来的时候车上载着野物,回去时也载满了東西,不仅如此,还多了一头骡子。
因着买骡子和下馆子,沈应这回卖野山羊的银钱便花去了大半,算上买的布匹棉花和筆墨纸砚,还剩下了二两银子。
到水塘村时,太阳刚刚下山,一轮橙红的落日正缀在远处的山头,晚霞晕开一抹浅淡的昏黄。
收完豆子,正是农閑时候,村里的人要么在准备过冬的干柴,要么在忙着缝制冬衣。
路过村口,几个村里的婶子坐在大樹底下,正一边缝着衣裳一边唠着嗑,馮香莲也在其中。
看到骡子车上的林春兰,其中一个婶子出声招呼道:“春兰嫂子进城去了?买了什么好東西。”
林春兰哎了声应道:“哪有什么好东西,这不快入冬了,进城买匹布做床被面。”
听她说要做被面,那婶子很快明白过来,这是买来给江槐做喜被的。
月初的时候,江家梁家传出消息,江槐和梁安的婚期定在了明年春天,算起来还剩下小半年。
另一个大婶看到牽在后面的骡子,插嘴问了句:“春兰嫂子这是又买了一头骡子?”
林春兰扫了眼坐在馮香莲旁边的大婶,回道:“不是我买的,是大应买的。”
那个大婶顿时恍然:“原来是沈应买的啊。”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
林春兰赶着回去,没跟她们多聊,而因着馮香莲在,沈应也没同那大婶接话。
陆芦本就性子内敛,更是极少和那些爱说閑话的婶子来往,常常碰了面也不怎么招呼。
等到他们赶着车走远了,那几个婶子才又交头接耳闲聊起来。
“看来沈应是又赚到钱了,前几个月买了板车,这回连骡子也买上了。”
“可不是吗,自从他娶了夫郎,眼看这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好了。”
“我看那芦哥儿气色也好了不少,说不准他俩明年就能抱上娃娃。”
冯香莲在一旁听着,輕哼了一声,“买骡子有什么好显摆的,又不是没见过。”
最先说话那婶子看了眼她,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是笑着道:“说起来,香莲嫂子,我听说沈豐过两日便要考县试了?”
冯香莲嗯了声道:“怎么了?”
那婶子吹捧道:“这要考上了,岂不是就是秀才?那咱们水塘村可要出大人物了。”
冯香莲捏着帕子道:“哪有这么容易的,考秀才的人可多着呢。”
那婶子道:“沈豐每日都在书院念书,这般用心刻苦,肯定考得上,香莲嫂子就放心吧。”
冯香莲最是爱听夸沈豐的话,接过话道:“这倒是,我家丰儿可用功了,夜里都还在温书呢。”
那婶子听了,继续奉承:“等沈丰考上秀才,香莲嫂子就是秀才亲娘,到时候我们可要沾沾喜气。”
冯香莲得意地抬起下巴,笑着道:“那是自然,到那时我肯定请大家吃一顿。”
她说着,站起身来,“不聊了,我得先回去了,明个儿还要收拾着进趟城,给丰儿送几件衣裳,你们不知道,那考试的贡院可冷了。”
冯香莲说完,扭头便走了。
待她走后,坐在樹下的二人却是瞬间收起笑脸,在背后嘁了一声。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先嘚瑟上了。”那婶子冷哼道:“她家沈丰真要能考上秀才,我的名字倒着写。”
另一边的山脚下。
牛车停在了草屋的院子门口,陆芦和沈应下了车,一起把车上的东西搬进院里。
整整一日没有在家,只有晌午时江大山来帮忙喂过鸡鸭,过了一个下午,鸡鸭又饿了,看到他们回来,在草棚里伸着脖子叫个不停。
陆芦抱着布匹开门进了屋,沈应把骡子牵进院子里,趁着天还没黑,去菜地割了把嫩草喂它。
陆芦放好布匹,撒了一把秕谷喂给了草棚里的鸡鸭,又顺道从鸡窝里摸了几个鸡蛋。
院子里突然多了一头骡子,黑崽转动眼珠好奇打量着,时不时冲它发出呜呜声,试图引起它的注意。
可骡子慢吞吞咀嚼着嫩草,压根不搭理它,黑崽玩了会儿觉得无趣,便又跑去跟在陆芦脚后。
陆芦喂完鸡鸭,进了灶屋放好鸡蛋,系上襜裙准备做晚食。
晌午在酒楼吃了顿丰盛的饭菜,这会儿还没怎么饿,他打算随便熬点白粥。
正舀了米淘洗,沈应这时拿着一包糕点铺买的酥糖进来,说道:“我去陈家还下牛车,顺道送包酥糖,一会儿就回来。”
他说着,见陆芦在淘米,又道:“天冷,你烧点热水再洗,别冻着手,赶明儿我去山上砍点柴。”
陆芦点了下头,也对他道:“天快黑了,记得早点回来。”
沈应回了句好。
山里的水确实有些冻手,陆芦依照沈应的话,舀了瓢水在锅里烧热了再洗。
换在以前,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哪怕是在寒冬腊月,后爹也只会叫他去冰冷的河水里洗衣裳。
这么想着,陆芦扭头看了眼院子正在吃草的骡子。
自从和沈应成亲以后,日子好像真的在一天天慢慢变好。
等到沈应还完牛车回来,外边的天色已经彻底黑透,陆芦随便炒了道小菜,晚上吃了顿简单的晚食。
夜里秋风微冷,怕鹅苗吹了冷风冻着,陆芦把笼子放进了屋里,骡子则被沈应牵进了草棚里的干柴旁。
忙碌了一日,终于得以歇下,两人收拾着从城里买回来的东西。
沈应开口道:“下个月便是立冬,等明个儿砍柴,我去找几根木料,赶在过年前盖间柴房,这样骡子也好有个住处。”
陆芦应了声好,之前沈应便同他说过这个打算,上回卖山驴子的银钱他也一直攒着。
他把买回来的布料放进柜子里,这时,沈应忽然伸手递了什么东西过来。
陆芦扭头一看,见是筆墨纸砚,顿了一下抬起眸子:“给我的?”
沈应点头:“你不是想学写字吗?这比在地上写更方便。”
看来是沈应今日逛街特意买的。
陆芦虽然有些高兴,可也有些犹豫,“我没有用过毛笔。”
他连怎么握笔都不会。
沈应道:“没事,我教你。”
他说着又凑过去,在陆芦耳边说了句:“还是那样,教一个字亲一下。”
耳旁吹来一阵热气,陆芦脸上顿时泛起一抹微红,小声道:“我、我今晚不学。”
沈应扯了下唇道:“不急,那就改日再学。”
陆芦抿唇点点头,高兴地收下了东西,放进木箱里,和沈应给他买的口脂和胭脂放在一处。
刚放好,忽在这时,胃里一阵翻涌,他不自觉皱起眉头,用手捂着嘴呕了一下。
沈应正在床边铺着被褥,扭头见陆芦微弓着身子,连忙出声问道:“怎么了?”
上次在山里是因为吃的鱼肉有腥味,才会忍不住发呕,可今日并没有吃什么奇怪的东西。
陆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沈应皱着眉走过去,輕抚着他的后背道:“哪里不舒服?”
陆芦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撑着衣柜,虽有些发呕,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在沈应的搀扶下干呕了一会儿,慢慢缓过来,摇了摇头:“没事……”
沈应仍是有些不放心,扶着他道:“走,披上衣裳,我带你去找老郎中看看。”
“不用,已经好多了。”陆芦抬起脸道:“可能是今日吃杂了,这么晚了,还是不去打扰老郎中了。”
想到此刻已是深夜,夜里风冷,担心陆芦因此染上风寒,沈应想了下道:“那就明日再看,明日若是还不舒服,便一定要去,不能拖着。”
从前他的阿娘便是拖着,后来才会病得越来越严重。
知道沈应担心什么,陆芦轻轻点了下头。
沈应去灶上给陆芦倒了碗热水,喂给他喝了,又给他仔细盖上被子,才吹灭油灯在他身侧躺下。
深秋的夜晚,晚风掠过树梢,冷冷吹着,天上的月也浸着一丝冷意。
沈应将陆芦搂在怀里,手臂环在他的腰间,温暖的掌心轻轻抚过,夫郎的肚子好像多了点软肉。
第63章
一场秋雨一场凉, 下过雨后,天愈发冷了起来,早晨路边的草尖结着一层薄薄的秋霜。
许是天越来越冷, 这几日陸芦愈加犯困, 待他睁眼醒来,沈應已经出门砍柴去了。
鍋里温着熬好的菜粥,泥炉上的瓦罐烧着水, 陸芦吃了碗粥, 舀了瓢热水洗了碗。
灶屋的活儿忙完, 他又打扫了一遍屋子,去草棚看了看鸡鸭,沈應出门前全都喂过了,木槽里还剩着不少秕谷。
初夏买的鸭苗早已长得和两只母鸭一般大小,哪怕天冷了,也在小水塘里凫着水,偏着脖子,用扁扁的鸭喙叼着翅膀上的羽毛。
母鸡蹲在鸡窝里下蛋, 几只公鸡在柿子树下咯咯叫着,刨着爪子在地上找小虫子吃。
一只大红冠子的公鸡啄到了一条地龙,被其它公鸡看见, 追在后头, 试图从它嘴里抢过去。
几只小鹅缩在草棚一角,似是对四周陌生的环境还不太习惯,从来到这里后便没挪过地儿。
陸芦把小鹅捉进笼子里, 一边铺上保暖的稻草, 另一边放着水和吃食。
放好后, 他背上背篓, 拿起镰刀走出院门,准备去割些嫩草喂给它们。
忙碌的一天这才剛剛开始。
天气越冷,水也越加凍手,不管洗什么都要用上热水,不然双手容易凍僵。
这样干活不仅使不上力,冻得太久还会长出冻疮。
以前陸芦还在陆家时,家里各种杂活脏活后爹都使唤他去做,以至于每年他的双手都会长满冻疮,有的时候还会破皮长出脓水。
烧热水必不可少的便是干柴,为此,这几日天色剛刚发亮,沈應便去了山上砍柴,砍来的树枝用草绳捆扎起来,一捆捆运到山下。
趁着砍柴的空隙,沈應还顺道挑了几根粗壮的杉木,砍来搭建柴房的房梁。
他一个人太费力,便叫来江松帮忙,将砍好的杉木一起抬下山去。
山里的活儿沈应没叫陆芦去,陆芦便独自待在家里,割草喂给小鹅,做做被褥和冬衣。
前几日进城买了几匹布,他裁了几块,一块给榆哥儿肚子里的娃娃做肚兜,另外两块给江槐做枕帕,准备等江槐和梁安成亲时送给他。
乡下姑娘哥儿的陪嫁,无非是些被子褥子,这些都是爹娘准备的,兄长嫂嫂们便常常做身衣裳,或是做些枕套枕帕。
这几日江槐被林春蘭喊在家里繡嫁衣,只偶尔来找他一趟,打着和他一起做针线的幌子借机躲懒。
桌上的陶瓶里插着几枝浅黄的桂花,一股淡淡的幽香飘在鼻间。
陆芦坐在桌前做着冬衣。
吃过午食,沈应刚出门没多久,江槐便抱着针线篮子上了门,还给他帶来了一包酸枣糕。
林春蘭最是喜欢酸枣糕,每年秋天都会去山上打些酸枣。
新鲜的酸枣蒸熟后去掉核,将果肉捣成果泥,倒入模具晾好后便成了酸枣糕。
之所以叫做酸枣,便是因为它帶着一股子酸味,想要味道甜些,需得在果泥里多加些饴糖。
江槐从小吃到大,早就吃腻了,听说懷了身子的人喜欢吃酸的,便给榆哥儿送了一包过去,又想起陆芦没有尝过,于是也给他送了过来。
插在陶瓶里的桂花是沈穗摘来的,淡黄的花蕊悄然绽放,清香扑鼻。
两人一起坐在桌边,一边吃着酸枣糕,一边缝着衣裳。
还没到烤火的时候,不算太冷,陆芦繡了一会儿,放下针线,搓了下微僵的手指。
趁着歇息的间隙,他拿起一块酸枣糕,送进嘴里,酸枣味道酸甜,不知不觉他便吃了好几块。
江槐看着他问道:“好吃吗?”
陆芦点头:“好吃。”
江槐又道:“嫂夫郎不觉得酸吗?”
陆芦重新拿起针线,回道:“还行。”
听他这么说,江槐像是想到什么,停下手里的针线定定地打量着他。
见江槐盯着自己,陆芦看了眼他道 :“怎么了?”
江槐向他湊近了些,冷不丁开口道:“嫂夫郎,你不会也有身子了吧?”
陆芦闻言,頓了下,耳根微微一热:“怎么会……”
江槐又湊近了些,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小声说道:“你和沈应哥没做那事?”
听了这话,陆芦的耳朵更红了,抿了下唇不好意思开口。
他和沈应自是经常做那事,只是下山这陣子忙着砍柴干活,这几日夜里两人才没怎么做。
可榆哥儿成亲这么多年才有了喜,老郎中也说他的身子骨弱,若是能这么容易懷上,他早该怀上了。
至于陆苇,他们毕竟不是同一个阿爹,到底不一样。
江槐说着,又坐直身道:“我听阿娘说,有了身子的人就喜欢吃酸的。”
陆芦抿唇道:“应该没有,我以前也喜欢吃。”
“说不定呢。”江槐道:“既然嫂夫郎喜欢吃,就多吃点,改明儿我又给你帶些来。”
陆芦点头嗯了声。
两人继续缝着衣裳。
想着江槐说的话,陆芦隐隐有些走神,下意识轻抚了一下肚子。
不知道他和沈应的娃娃什么时候才会来。
临近入冬,天黑得越发早起来,才到酉时,外头的天便灰蒙蒙一片,像撒着一层薄薄的灰。
做了一下午针线,江槐抱着篮子回去,陆芦也收起没缝完的衣裳,准备着做晚食。
天黑后光线暗,针线盯久了容易伤眼睛,而且夜里要点油灯,天气也冷,早些吃也能早些暖和。
江槐今日除了带来酸枣糕,还带来了蓮藕,加上昨日买的肉骨头,正好燉一鍋蓮藕骨头汤。
陆芦先把米饭蒸上,又将莲藕削去皮,用刀背拍破成块,和焯过水的肉骨头放进陶锅里。
緊接着放入姜片花椒,清水淹过,待大火煮沸后,撇去浮沫,小火在泥炉上慢慢燉着。
莲藕骨头汤刚燉上,院子的木门便传来吱嘎一声轻响,是沈应挑着干柴回来了。
听见开门声,陆芦连忙出去接他,帮他接下肩上的干柴。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裹挟着冷意迎面吹来,夜色在屋顶缭绕的炊烟中緩緩降临。
除了做被褥冬衣,陆芦抽空还要打理菜地。
菜地里种的葵菜和白菜都长了起来,在他们上山的一个来月,都是林春蘭和江大山帮着锄草施肥。
林春蘭还在菜地旁种上了扁豆,长长的藤蔓沿着竹篱笆伸展攀爬,深绿的叶片间开着紫色的小花。
蘿卜也长大了,前日陆芦刚拔了一个炖了汤,冒土不久的蘿卜正水灵,炖成汤吃软烂入味,还带着一丝清甜。
都说冬吃蘿卜夏吃姜,陆芦这次种了一大片萝卜,打算等冬天时,把吃不完的萝卜泡进盐水坛子里,做酸萝卜,或是拌上辣椒做成麻辣萝卜干。
除此外,还能把萝卜切成条,挂在屋檐下晾晒,晒成萝卜条,等到下雪天炖在腊肉里。
听说他们要盖柴房,林春兰送了不少菜来,什么芹菜蒿菜芥菜,另外还送来一筐地薯。
在盖房之前,沈应先把草棚拆了,在小水塘边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将鸡鸭撵过去,全养在棚子里。
腐坏的稻草晒干当成柴烧,草棚顶上的横梁也劈做了干柴。
光是拆去草棚,沈应便花了整整两日,江松和梁平梁安听说他要盖柴房,也一块儿来帮忙。
为了赶在过年前盖好,沈应还去找来了陈家兄弟,一共六个汉子,手脚快只需一个月便能完工。
今年种了稻子,有稻草可以盖屋顶,不用花钱去买,木料泥巴也是从山上来的,只需盖完时结点工钱。
六个人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平常也都在做活,力气大,几日便夯好了地基,緊接着开始砌墙。
沈应和陆芦商量好了,在柴房前后都开一扇门,方便鸡鸭去小水塘,中间隔开一堵墙,分成两间,一间堆干柴,一间做鸡舍。
因着盖柴房,院子里堆满了东西,连黑崽的狗窝也挪了个地儿。
沈应忙着盖房,陆芦也没闲着,每日晌午的午食都是他在做。
干活的人多,一頓午食要做好几道菜,而且顿顿都要有荤菜,这样干活才有力气。
知道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林春兰也来一起帮着烧饭。
为了过年节能出来玩,江槐最近几日都待在家里,绣自己的嫁衣和喜被,杜青荷也带着江秋在家做衣裳。
上回下了山后,沈应把那块狐狸皮托给了杜青荷,麻烦她帮陆芦做件夹衣。
大家都在各自忙碌着,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事儿做。
转眼土墙已经砌了大半,今日天气不错,是个晴天,天空又高又远,万里无云。
灶屋里,陆芦和林春兰正在煮饭。
陶锅里炖着酸豆角老鸭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浓郁的酸香飘满整间屋子。
陆芦给蒸好米饭的木甑缠上布巾,接着切着白菜和豆腐,准备烧个白菜炖豆腐,林春兰在旁边削着用来做粉蒸肉的地薯。
上回做的荷叶粉蒸肉味道不错,陆芦便把这道菜交给了她。
和之前一样,只需要将裹上米粉和调料的肉片码在碗里,放进蒸屉蒸熟,不同的是,这次多了地薯。
林春兰削好地薯,切成大小均匀的块状,将地薯块码在肉上,放入蒸屉。
蒸好的地薯混合着肉香和米香,吸满油汁后,吃起来口感绵密,又软又糯,还有一点微甜。
林春兰一边蒸着一边说道:“等过几日入了冬,我打算做点豆豉,芦哥儿做过没?”
陆芦摇摇头:“没,不过以前看邻居阿婆做过。”
林春兰道:“那等做的时候我叫上你一块儿。”
陆芦笑着点头:“好。”
两人正说着,这时,沈应提着一个竹篓进来,里头好像装着什么。
陆芦扭过头,好奇道:“这是什么?”
“鳝鱼。”沈应说着打开竹篓给他瞧:“陈大伯刚送来的,说是田里捉的,叫我们烧着吃,你不用碰,我来收拾就行。”
陆芦哦了声,凑近看了眼,竹篓里,几条长条的鳝鱼裹着泥浆,正缓慢蠕动着,一股泥腥味立时扑面而来。
他微微皱了下眉,下一瞬,胃里又是一陣翻涌,没忍住呕了一下。
陆芦连忙捂住嘴巴,转过身去。
沈应见状,急忙问道:“怎么了?没事吧?”
陆芦仍在呕着,微弯着腰,根本说不出话。
林春兰刚蒸上粉蒸肉,见陆芦捂着嘴在干呕,问道:“这是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沈应满脸担心道:“可这几日我们吃的都是一样。”
林春兰轻拍了下陆芦的后背,又问道:“芦哥儿这般多久了?有过几次?”
沈应想了下道:“前阵子从城里回来呕过一次,不过后面两日便没事了。”
想到这里,沈应忍不住皱了皱眉。
早知道他当时便该带陆芦去找老郎中看看。
林春兰又道:“那有没有总是犯困?”
想起这几日陆芦常常很晚才起,沈应点了点头:“有。”
他说着,看着林春兰道:“婶娘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芦呕了一会儿,终于缓和过来,听见他们说的话,也跟着看向身旁的林春兰。
“放心吧,没事。”见沈应一脸紧张,林春兰笑了下道:“芦哥儿这样八成是害喜了。”
第64章
听她说这是害喜, 两人顿时一愣,原本紧张的神色凝在臉上,缓缓从担忧轉为惊喜。
害喜……也就是说, 芦哥儿有身孕了?
沈應有些怔愣地看向陸芦, 陸芦也一臉发懵地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才反應过来这话的意思。
前些日子江槐还开玩笑说他有了身子, 谁知今日林春蘭便说他这是害了喜。
难怪他这几日总是睡不醒, 还以为是天冷了身子倦怠, 原来是不知什么时候有了身孕。
“我从前懷着槐哥儿时便常常害喜,一聞着腥味,或是吃得太腻就忍不住发呕。”林春蘭说着,见他们还在发愣,催促沈應道:“行了,别发呆了,快带芦哥儿去瞧瞧。”
沈應仍在惊喜之中,一时间还没回神, 迟钝道:“瞧什么?”
见他一副傻愣的模样,林春蘭笑着接话:“还能瞧什么,自然是带芦哥儿去瞧郎中。”
沈应聞言, 这才收回神来, 拍了下脑门道:“婶娘说得对,得去瞧郎中。”
他说着,来不及放下竹篓, 便牵起了陸芦的手, “走, 我们现在就去青湾村。”
陸芦仍在发怔, 愣愣道:“还有去瞧郎中?”
“那是自然。”林春蘭边说边帮他解着腰间的襜裙,“婶娘说了可不算,还得郎中说了才算。”
陆芦回过神,耳尖微紅,呆呆地哦了声。
林春兰解完襜裙,又接过沈应手里的竹篓:“趕紧去吧,这儿有我看着,等你们瞧完了回来吃飯。”
沈应道:“那就麻烦婶娘了。”
林春兰道:“这有什么麻烦的,快去吧,路上慢些。”
两人一起出了灶屋。
沈应去牵院子里的骡子,陆芦站在一旁等着,等骡车停好了,才在沈应的搀扶下坐上去。
几个汉子正在砌墙,沈应扶着陆芦坐好后,对他们说了句,“你们先忙着,我带芦哥儿去趟青湾村,一会儿就回来。”
青湾村就在水塘村隔壁,虽然离得不远,可也要走上好一段路,就算是坐骡车,来回也要花上一炷香的时间。
村里的人要么是去趕乡集,要么是去看郎中,乡集这会儿早就散了,看他们的样子更像是去看郎中。
可陆芦瞧着面色紅润,不像得了病,沈应这般突然带着自家夫郎出门,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江松瞬间会意:“你尽管去,这儿有我们呢。”
梁平也跟着说道:“有好消息可别忘了跟我们说。”
沈应笑了下道:“放心吧,一定跟你们说。”
他说着也坐上骡车,拉辔绳之前,微偏了下头,问了句身后的夫郎,“坐穩了嗎?”
陆芦回道:“坐穩了。”
今日有太阳,吹来的风并不冷,沈应仍是说道:“你坐我后头,别吹着风。”
陆芦嗯了声,往沈应的身后挪了个位置,坐的离他更近了些。
沈应这才拉着辔绳,赶着车前去青湾村。
他担心去得太晚,碰上老郎中出了门,又怕路上颠着陆芦,一路不急不缓。
将近一盏茶的时间,才到了老郎中的住处。
风和日暖,阳光明媚,头顶的天空蓝得像块光滑的缎子,一丝云絮都没有。
老郎中在院子里翻晒完草药,刚要进屋烧飯,还未来得及轉身,便看见沈应赶着骡子车停在了竹篱笆前。
院子的竹门开着,沈应牵着陆芦下了车,径直走过竹篱笆,看着立在晒架前的老郎中,开口便道:“劳您帮我夫郎瞧瞧。”
见他们将近午时才来找他,像是有什么急事,老郎中看了眼陆芦道:“这是怎么了?”
沈应缓了缓说道:“我夫郎这几日一闻着腥味便发呕,已经许多次了,这些日子也总是犯困,不知是怎么回事,劳您帮他把脈看看。”
听他说完,老郎中瞬间明了,转身走向屋子:“行,我来看看,你们进来吧。”
沈应牵着陆芦跟在他的身后。
进去之后,陆芦在案桌前坐下,心里却隐隐有些忐忑不安。
虽然林春兰说他发呕是因为有了身子害喜,可高興之余,他仍有点担心,担心并不是懷了身子,反过来空欢喜一场。
这么想着,陆芦抬眸看了眼身旁的沈应,察觉到他的视线,沈应也低下眸子看他。
看出陆芦眸中的担忧,沈应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没事的,别担心。”沈应握了下他的手,温声道:“不管怎么样,都先把脈看看,对身子总归是好的。”
陆芦轻轻嗯了声,听了他这话,稍稍放下心来,将手腕落在脉枕上。
老郎中伸出手指,搭上他的手腕,不紧不慢把着脉,把完左手,又把了一下右手,面上露出几分沉思。
没等沈应开口,陆芦先出声问道:“怎么样?”
老郎中松开他的手腕,捋了下花白的胡须,笑吟吟道:“脉象圆滑,和缓有力,是喜脉,你这是有身孕了,之所以会发呕,便是因为害喜。”
真的是害喜……
他真的有了身孕……
听到老郎中这么说,陆芦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他抬起头看向沈应,沈应也看着他,同样面露喜色。
这是真的,陆芦真的有了身孕,他们有娃娃了。
光是这么想,沈应便忍不住弯起嘴角。
两人目光凝望着对方,看着彼此相视一笑,沈应紧紧握着陆芦的手。
高興过后,他忽然又想起什么,连忙问道:“那我夫郎怀上身子多久了?”
老郎中道:“不算久,约摸才两个来月。”
两个来月……便是在山上的时候。
原来那个时候芦哥儿便有了。
想到当时他不仅不知道,还让陆芦那般劳累,沈应不免感到几分懊恼。
他接着又问道:“那他害喜怎么办?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好受些嗎?”
老郎中缓缓道:“有的,若总是发呕不适,可以煎些陈皮水服用,当然,平日也要多加休养,不要太过劳累。”
沈应道:“还有吗?”
老郎中于是继续叮嘱:“他本就身子弱,又刚怀上,前几个月尤其小心,千万别做重活,也别行房事。”
听到后面两个字,陆芦忍不住红了下耳朵。
沈应则是直接应下:“好,我知道了。”
老郎中叮嘱完,看着他们二人,笑着道了句恭喜。
沈应也笑着回了句多谢。
因着只是害喜,身子并无大碍,老郎中没有给他们抓安胎的草药,只抓了些陈皮,叫陆芦回去后加入几块姜片一起煎服。
离开的时候,老郎中留他们吃饭,沈应摆手道:“不了,家里正在盖房子,还要回去忙着干活,就不打扰您了。”
老郎中点了下头,没再继续留他们,而是站在门口目送他们坐上骡车。
见他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他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这件喜事来得太过突然,沈应和陆芦都有些喜不自胜。
回去的路上,沈应愈加小心翼翼,拉着辔绳放慢赶车的速度,生怕不小心颠着车上的陆芦。
陆芦仍有些没缓过神来,之前一直担心怀不上,却不想,不知不觉间竟然有了。
这么想着,他用手轻轻摸了下柔软的肚子,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浮上心底。
他有小娃娃了,他和沈应的小娃娃。
待他们回到山脚的草屋,林春兰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几个汉子也收了工,正洗着手准备吃饭。
沈应将陆芦小心扶下骡车,老郎中说怀了身子的人前几个月胎象不稳,他回来的路上没赶太急。
看见他们回来,林春兰连忙迎上去问道:“怎么样?郎中怎么说?是不是有了?”
陆芦有些羞涩地点点头。
林春兰又问道:“几个月了?”
沈应接过话道:“老郎中说有两个来月了。”
“都有两个月了。”林春兰笑着道:“我就知道,芦哥儿肯定是有了。”
她说着,脸上难掩喜色,牵过陆芦的手道:“这可是大喜事儿,芦哥儿饿了吧,快来洗手吃饭。”
陆芦嗯了声,跟着林春兰一起走进灶屋。
沈应牵着骡子去喂草,几个汉子在旁边洗手,将他和林春兰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梁平走到沈应身旁,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恭喜啊。”
沈应笑着回道:“同喜。”
吃过午食,林春兰随即回了趟江家,从后院里捉了几只肥硕的母鸡送来。
听说陆芦有了身孕,江槐和杜青荷也来看他,连榆哥儿也提来了一篮子鸡蛋。
几人围坐在屋子里。
离梁家盖房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等到过完年节,榆哥儿便要临盆了,这会儿肚子早已大得鼓了起来。
陆芦扶着他坐下道:“你怎么也给我送来,也不留着自个儿吃。”
榆哥儿浅浅一笑道:“没事,家里还剩着一篮,都是我阿爹送来的,老郎中说不用吃这么补,等生的时候还能顺畅些。”
陆芦这才收下了他送来的鸡蛋,仍是说道:“那也拿来太多了。”
榆哥儿道:“反正也吃不完,放坏了反而可惜,你尽管收着慢慢吃。”
江槐给陆芦带来了小坛酸棗糕,待陆芦放好鸡蛋,笑着道:“我就说嫂夫郎像有身子了,还真被我说中了,这下我又要当小嬷了。”
他把装酸棗糕的坛子放在桌上:“这些酸枣糕嫂夫郎你都拿着,想吃的时候吃上一块。”
陆芦一起收下,应了声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最近正有些想吃酸的。”
林春兰看了眼江槐:“你倒是惯会借花献佛。”
江槐嘿嘿一笑。
杜青荷则是拿出做好的夾衣,说道:“这不巧了,我今早刚縫好夾衣,正想着拿来给芦哥儿试试,便听说了这个好消息。”
她说着递给陆芦道:“来,换上瞧瞧,看合不合身,不合身我这就改改。”
屋里的都是哥儿和女子,用不着避讳,陆芦便当着他们的面换上夹衣试了试。
换上后,陆芦理了理袖角,打量着夸道:“合身,也暖和,嫂子的手还是那么巧。”
杜青荷笑了下道:“那是大应猎的皮毛好,我也就用针线縫了缝。”
“嫂子的手确实巧。”榆哥儿坐在桌前看着,也夸了一句,接着说道:“刚巧我剩了块布料,还在想做什么,如今芦哥儿也有了身子,正好用来再绣一块肚兜。”
陆芦听了,接过话道:“我也给你绣了一块,还没绣完,我拿给你瞧瞧。”
江槐也跟着道:“这么巧,我也绣了。”
林春兰笑着看着他们:“你们还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汉子们在外头干着活,他们坐在一块儿缝着衣裳聊着天,屋子里时不时传出一阵笑声。
这边,几家人正为这件喜事高兴着,另一边,沈家却出了一件大事。
第65章
水塘村东边的沈家。
院子里, 母鸡在草垛旁咯咯叫着,沈穗洗完衣裳,拧幹晾在竹竿上, 晾完一会儿还要去割草和打掃鸡舍。
馮香蓮抱着装秕谷的簸箕, 一边喂着鸡,一边不停往门口张望着,嘴里忍不住嘀咕了句:“怎么还没回来。”
鍋里的鸡湯早就炖上了, 只等着沈丰回来吃饭。
半个月前, 沈丰去府城考了縣试, 本该考完就归家,但他说要和几个同窗参加宴集,所以留在了城里,等到放了榜再回来。
算起来今日便是放榜的日子,沈丰也该回来了,可眼看天都快黑了,却是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馮香蓮越等越着急,把装着秕谷的簸箕拿给沈穗:“你拿着, 我去村口瞧瞧,鍋里的鸡湯还炖着,记得留意灶膛里的火。”
待沈穗接过簸箕, 她又冷着脸提醒了一句:“只叫你看着, 你可别偷嘴。”
沈穗缩着脖子点点头。
这些日子因着沈丰考縣试,馮香蓮心情好,连着几日都有油荤, 虽没给她肉吃, 也叫她喝了几碗肉汤。
她想, 或许等沈丰考上了秀才, 以后的日子便会好过些。
馮香蓮和沈文禄都去了村口,沈穗抱着簸箕喂完鸡,进灶屋看了下火,接着拿起掃帚打扫鸡舍。
天色刚刚擦黑,外头的田埂上仍走着幹完活回去的人,或扛着锄头,或背着背篓。
有个中年夫郎见他们急匆匆往村口走,出声招呼了句:“香莲嫂子和沈大哥这是上哪儿去?”
想到马上便能听见好消息,冯香莲脸上带着笑道:“今日放榜,我去看看我家丰儿回来了没。”
她急着赶路,没有多聊,说完便走去了前头。
那中年夫郎看着他们的背影,恍然道:“难怪赶这么急,原来是今日放榜。”
和他同行的另一个夫郎道:“看来沈家这是又要有喜事了。”
“这都没消息呢,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中年夫郎说着又问道:“还有什么喜事?”
那夫郎道:“沈应他夫郎好像有喜了。”
“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
“晌午我瞧见沈应赶着骡子车带他夫郎去青湾村,除了去看郎中,还能去做什么,肯定是有喜了。”
“这沈应自从分了家,还真是过得越来越好了,刚盖上房子,夫郎就有喜了。”
后面句话他故意拔高了声量,冯香莲还没走远,听见他们的闲聊,心里冷哼了一声。
管他沈应盖房子还是夫郎有了喜,等他家丰儿当上了官老爷,他们全都高攀不起。
这么想着,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到了村口的大树下,两人往路口张望了一眼,见还没回来,坐在石头上等着。
等了许久仍不见人影,冯香莲坐不住,捏着帕子在树下来回踱步。
沈文禄也不禁有些着急,看着进城的方向道:“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话音刚落,便见不远处赶来一辆牛车,车上隐约坐着一道身影,瞧着是个漢子。
冯香莲扬了下帕子,激动道:“回来了回来了。”
沈文禄连忙站起身来,跟她一块儿看向赶来的牛车。
待牛车到了跟前,却见车上坐的并不是沈丰,而是一个穿着短打的漢子,看着很是面生,不像是村里的人。
牛车在他们的面前停下,车上的漢子看了眼他们问道:“这里可是水塘村?”
沈文禄点了下头:“是水塘村,你是?”
那漢子没回他的话,跳下车来,又问了一句,“你们莫非就是沈家的?”
沈文禄和冯香莲互看了一眼。
那汉子接着又道:“你们可认識沈丰?”
听他提到沈丰,冯香莲旋即点头:“认識认识。”
见对方似是从城里来的,她又急忙说道:“我就是沈丰的阿娘,你认识我家丰儿?他怎么还没回来,是还在后头嗎?”
那汉子道:“回不来了,我是来给你们送信的。”
沈文禄和冯香莲面面相看,以为沈丰这是上榜了,被县老爷留了下来,因此派人前来送信,满脸欣喜之色。
沈文禄搓了下手,谄笑着问道:“送的什么信?是我家丰儿考上了?”
汉子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眼他们,轻嗤了一声:“考上什么?秀才?他怎么可能考上。”
两人闻言,俱是一愣,脸上的表情险些挂不住。
冯香莲皱着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汉子冷笑道:“还能什么意思,你儿子沈丰本就没考上。”
“怎么会,我家丰儿念书这般刻苦,怎么可能没考上。”冯香莲说着打量着他:“你是什么人?我可没在书院见过你,谁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在胡诌。”
沈文禄也跟着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我家丰儿到底去哪儿了?”
“你们不信便算了,我来也不是跟你们说这件事。”汉子冷眼睨着他们道:“沈丰在飄香樓听了曲儿,听完说给不起钱,如今还在樓里,我们管事也没为难他,暂且把他留了下来,你们凑个數再来贖人吧。”
听见飄香樓几个字,两人又是一怔,谁不知道城里的飄香楼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个出了名的销金窟。
冯香莲的脸色白了白,仍是梗着脖子说道:“什么飘香楼,我家丰儿怎么可能去那种腌臜地儿。”
沈文禄却是想起沈丰之前偷家里的鸡去卖钱,之后每次回来也都向冯香莲要钱买书,看着汉子道:“你是飘香楼来的?”
汉子轻呵了声,直接扔给他们一截断掉的袖子,“有没有去过,你们看了就知道了。”
冯香莲接过袖子看了眼,的确是沈丰的,再看到上面的血迹,神色顿时一慌,急忙问道:“我家丰儿没事吧?他怎么样了?”
汉子道:“早些拿钱来贖回去可能没事,晚了可就说不准了。”
沈文禄的声音颤了颤,问道:“他欠了多少钱?”
汉子道:“一百两。”
冯香莲听到这话,脸色登时一片煞白,眼睛一翻,竟是直接暈了过去。
汉子重新坐上牛车:“信我已经送到了,管事说了,只有三日期限,三日过后,人还在不在,我就不知道了。”
汉子说完,坐着牛车扬长而去,只留下两人在原地。
见冯香莲暈倒,沈文禄连忙扶起她,回头朝四周大喊着:“来人啊!快来人啊!”
可眼下天色已黑,地里干活的人早都回去了,四周并无人影。
次日,沈家的事很快便在村子里传开了。
大家都知道沈丰去了城里的飘香楼,还欠了飘香楼一百两银子。
要知道,一百两可不是小數目,寻常人家一年也就顶多攒个十两,沈家当初靠着沈应打猎,日子在水塘村过得还算不错。
可自从分家之后,沈家便一日过的不如一日,成日只盼着沈丰能考上秀才,谁曾想结果竟出了这事。
袅袅炊烟飘在屋顶,山脚下的草屋,几道身影正在灶屋里忙碌着。
林春蘭剁好肉碎,加入调料拌成肉馅,听周氏说着这事,问道:“沈文禄一早真上你家去了?你们借了没?”
周氏将肉馅夹在切好的藕片里,说道:“那可是一百两,哪个人家有这么多,就算有,谁又肯借,你说沈丰是被诓了便算了,想不到堂堂读书人,竟然去那种地方,真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因着陸芦怀了身子,沈应怕他累着,一早便找来了陈家的周氏帮着一起烧饭。
杜青荷缝好衣裳,也跟着来帮忙,在旁边择着扁豆,听她们聊着,问了一句,“那沈丰到底考上了没?”
周氏摇了下头道:“沈丰真要考上了秀才,冯香莲不早出来嘚瑟了,飘香楼哪里还会找他麻烦。”
杜青荷道:“这倒也是。”
林春蘭接着又道:“我还听说,冯香莲在得知这事后,直接晕过去了?”
“那可不,还是沈文禄来找我家大田二田给抬回去的。”周氏将做好的藕夹肉放进蒸屉里:“得亏当初分了家,不然他们肯定还来找上大应。”
她说着,看向一旁正在择菜的陸芦道:“这就是个补不上的窟窿洞,芦哥儿,你们可千万不要心软。”
陸芦择好菜,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点头嗯了声。
除了沈穗,他和沈家的其他人本就不熟,自从出了偷鸡那事,更是毫无来往。
只是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牵连到沈穗。
正想着,林春兰便提起了她,“只可惜了穗姐儿,好好一个姑娘,被她亲娘磋磨成那副模样。”
说到沈穗,周氏接过话道:“说起来,穗姐儿今年也有十六了?不知冯香莲有没有给她相看什么人家。”
说着,她扭头问陸芦,“芦哥儿知道嗎?”
陆芦摇摇头:“好像没有。”
听出她问这话的言外之意,林春兰说道:“嫂子认识的人多,帮着穗姐儿瞧瞧呗,这姑娘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模样不差,手脚也勤快。”
“行,我帮着瞧瞧。”周氏爽快应下:“改明儿我就去问问我娘家的大姑姐,正好她那侄儿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陆芦道:“那就麻烦大娘了。”
周氏道:“不麻烦。”
饭菜已经做好了,只等锅里的藕夹肉蒸熟就能吃,陆芦拿着择下来的菜叶子去喂鸡,顺道叫几个盖房的汉子收活吃饭。
沈应自是也听说了沈家的事,看到陆芦从灶屋里出来,帮他接过菜叶子,一起喂着养在屋后的鸡鸭。
见陆芦似在想着什么出神,沈应温声道:“放心,他们不会来找我们的。”
他对沈文禄最是了解,什么事都没他面子重要,更别说沈丰这次还落了榜。
当初那事闹得那么难看,就算冯香莲想来,沈文禄也不会来。
陆芦听他这么说,轻轻点了下头,却仍微蹙着眉,“我只是有些担心穗姐儿。”
第66章
深秋一过, 轉眼便是立冬,早晨的寒风冰凉刺骨。
东边的天儿剛泛起鱼肚白,沈穗便早早从草棚里起来, 扫地喂雞做早食。
馮香莲没给她做冬衣, 她的身上仍穿着秋天的单衣,很是单薄,只有靠近灶膛才能暖和些。
一大早, 馮香莲和沈文祿便吵了起来, 声音从堂屋传到她的耳朵里, 听着又是为了沈丰的事。
沈穗端着两碗煮好的米粥,站在门口,听见争吵声没敢进去。
已经过去两日了,今日是第三日,也是飄香楼给出期限的最后一天。
馮香莲和沈文祿这两日四处湊钱,就连城里的钱庄和当铺也去过了,也没能湊够一百两。
村里的人都知道沈丰惹上了飄香楼,路上一看见他们, 便都离得远远的。
听屋内的说话声,似是提到了沈應的名字,沈穗微微皱了下眉。
堂屋里, 馮香莲正催着沈文祿去找沈應借钱:“再怎么分家, 你也是他爹,丰儿也是他三弟,他总不可能见死不救。”
冯香莲理所当然道:“便是我们没有开口去借, 他也應该主动把银钱送来, 子女孝敬爹娘本就是天经地义。”
她说着又催促沈文祿:“你这就去找他, 我跟你一块儿去。”
沈文禄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坐着没动,这话也亏她说得出口。
“你忘了?当初是你去闹了一番,非说人家芦哥儿偷了雞,鸡没要回来,还賠进去八两银子。”沈文禄道:“沈应那般护着他夫郎,你觉得他还会借?”
提起这事,冯香莲便来气,顿时拔高了声量:“我賠进去的?那方素云的嫁妆银子可不在我手里,要不是你出来认下,咱们能赔他?这会儿倒全赖我一人身上。”
沈文禄双眉紧皱,脸色同样不太好看,“那也是你儿子不成器,做出这等有辱家门之事,给他钱进城念书,他倒好,去飄香楼听曲儿,这下好了,秀才没考上,还把人折了进去。”
说到最后,沈文禄指着冯香莲道:“都是你惯出来的!”
“什么我儿子,丰儿不也是你儿子?”被他一番指责,冯香莲看着他道:“丰儿也就今年没考上,如今他的命还在飘香楼里,你这个当爹的还在这里说他的不是,难道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等死?”
她越说越来气,说完想起沈丰还在飘香楼里不知生死,神色间又满是担忧。
沈文禄拧着眉道:“那我怎么办,我能去借的都借了,难不成还拿我的命去给他抵?”
冯香莲一语点破道:“我看你就是不想去找沈应借,你就是不想救丰儿,你就是嫌丰儿丢了你的脸!”
沈文禄被她这话戳破,起身甩了下袖子,扔下话:“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哪有老子跟儿子低头的,还是跟闹翻了脸的儿子,如今他们沈家都快成整个水塘村的笑话了。
门嘭地一声关上,沈文禄拂袖进了屋,看着他的背影,冯香莲咬着牙气得不行。
她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了沈文禄这个没用的窝囊汉,连儿子的生死都比不上他的脸面。
眼下沈文禄是靠不上了,想要赎回她的丰儿,还得靠她自个儿想办法。
冯香莲轉过头,一瞥眼,见沈穗正站在门口,以为她是在看笑话,皱着眉凶巴巴道:“杵在那儿干什么?”
沈穗还在想着怎么跟沈应说这件事,突然被冯香莲凶了一下,吓得打了个哆嗦,端着米粥,小声说道:“粥、粥煮好了。”
冯香莲语气不耐道:“那还不赶紧端进来,要等凉了才给我吃?”
沈穗连忙端进去,小心翼翼放在桌上。
冯香莲正想得出神,端起碗吃了口,剛吃进嘴里,很快又吐了出来,瞪着她道:“你这是想燙死我?”
沈穗急忙摇头:“没,我没有。”
下一瞬,冯香莲却是直接端着碗里的粥朝她泼了过去,“我看你就是存心的。”
沈穗来不及躲闪,下意识抬手挡住脸,热粥泼在她的手上,手背顿时一片绯紅,一股滚燙的灼热瞬间蔓延。
与此同时,冯香莲把碗也从桌上掀了下去,哐当一声,碗落在地上,随即摔成几块碎片。
见沈穗仍呆站在那里,冯香莲又厉声吼道:“看什么看,还不赶快捡起来。”
沈穗连忙蹲下去,伸出烫紅的手,慢慢捡着摔碎的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冯香莲却是连看都没看她。
便在这时,院子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人往院里探头张望了眼,出声问了句:“有人在嗎?”
冯香莲听见喊声,走出堂屋道:“谁啊?”
出去一看,却见院子门口站着一个穿皂色衣裳的大婶,手里拿着一块帕子,正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冯香莲没见过她,面露疑惑道:“你是?”
皂衣大婶打量了一眼正收拾着粥碗的沈穗,笑眯眯道:“你就是沈家嫂子吧?我是来给你家穗姐儿说親事的。”
入冬后,天色愈加灰蒙,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天际,迷蒙的晨雾裹挟着炊烟久散不去。
天冷了,家家户户开始忙着醃腊肉。
村里有人家提前请来赵屠户殺了年猪,一共殺了两头,一头留着自家人吃,另一头在村子里卖掉。
听说村里有人卖猪肉,剛蒸上米饭,陆芦便跟着林春蘭出了门,准备去买几块猪肉回来。
家里如今蓋房子,每日都包一顿饭,每顿都要有油荤,少不了要吃肉,正好村里有人卖,还能少走些路,不用赶去乡集上买。
等四面的墙身砌完了,接着便是蓋屋顶,过不了多久,房子便能盖好了。
陆芦买了两块肋条肉和两块后腿肉,他从前没醃过腊肉,头一回做,刚好林春蘭和周氏都在,顺道跟她们一块儿学学。
腌好的腊肉能存放很久,他准备多腌几块,等沈应下次进山打猎的时候,带到山上去吃。
林春蘭也买了两块肋条肉,还买了一块排骨,打算腌成腊排骨。
灶屋里有周氏和杜青荷看着火,两人买好提着肉回去,路上,几个同村的婶子走在前头,边走边交头接耳聊着,聊的正是沈家的事。
因着陆芦在,她们放低了声音。
“沈家的事你们都听说了没?”
“沈丰去飘香楼那事?当然听说了,想不到一个读书人竟去那种地方。”
“是啊,亏得冯香莲天天说她儿子念书多么用心,敢情这心思都用到那上面去了。”
“可不是嗎,听说冯香莲和沈文禄这会儿正四处凑钱呢,她上你家去过没?”
“没,就算来了,我也没那一百两借她,她那就是个窟窿洞,借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还。”
“就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去找山脚的那个。”
“没吧,她今日还没出门呢,不过,我刚刚出门的时候,倒是看到有人上沈家去了。”
“什么人?飘香楼的?”
“不是飘香楼的,我瞧了一眼,好像是从隔壁村来说親的媒人。”
“说親?给谁?穗姐儿?”
“这我就不知道了。”
听她们说有媒人登了沈家的门,走在后头的陆芦和林春蘭不禁互看了一眼。
前日才和周氏提过这事,没想到这么快便有媒人去了沈家。
那日提起给沈穗说亲后,陆芦夜里和沈应商量一下,准备等沈穗相看好了人家,成亲时一起给她添些嫁妆。
眼看天越来越冷,想来冯香莲也不会给沈穗做冬衣,陆芦还想着给她缝一件夹袄。
林春兰也没想到这么快,按理来说,周氏就算去娘家问了,也会先跟他们知会一声,而不是像这样直接登门。
她刚想叫住前面那人问问,还没等开口,那个婶子便和同行的几人走另一条小路去了。
林春兰只得作罢,提着肉道:“先回去问问,看看是不是你大娘找人说的。”
陆芦点头嗯了声。
两人赶着回去,不由加快了脚步,林春兰来不及回趟江家,便提着买来的肉和陆芦直接回了草屋。
陈家自己养了猪,每年都要杀两头,给自家闺女送去半扇,因此,周氏并未同他们一起去买肉。
灶屋里,周氏正切着肉,准备一会儿做个红烧肉。
林春兰进去后,先问了一句:“嫂子做好了?”
周氏停下切肉的手道:“你回来得正好,这道菜还得你来做。”
林春兰说了句好,拿过菜刀,边切着肉边道:“嫂子动作真快,前日刚提到说亲,今日媒人便登门了。”
周氏转头看着蒸在木甑里的米饭,听了这话,有些迷茫地看了眼她:“登什么门?”
林春兰道:“你那日不是说帮穗姐儿相看人家吗,我和芦哥儿回来的路上听人说,媒人今早便上沈家去了。”
陆芦也跟着道:“大娘给穗姐儿说的是哪户人家?”
周氏越听越是发懵,看着他们道:“什么人家?你们在说什么?”
看她一脸茫然的样子,林春兰这才反应过来什么,问道:“那媒人不是嫂子你叫上门的?”
“什么媒人,不是我叫的。”周氏道:“说起这个,我还没来得及回去问我那大姑姐,哪有什么媒人。”
想来也是,这两日周氏都在帮着一起烧饭,根本没空回她娘家。
但若不是周氏说的亲,那媒人又怎么会登沈家的门?
林春兰忍不住皱了下眉:“那真是奇了怪了,这媒人又是从哪儿来的。”
周氏道:“你们是听谁说的?”
陆芦道:“几个一起买肉的婶子,她们好像还说那媒人是从隔壁村来的。”
杜青荷在一旁听着,插了句话道:“莫不是有别的人家看上了穗姐儿?要不去瞧瞧?”
林春兰想了下,点点头:“行,我待会儿就去瞧瞧,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几人正说着,外头一个声音忽在这时着急大喊道:“不好了,出事了,沈家婶子要把穗姐儿给卖了!”
第67章
听见院子外传来的喊声, 灶屋里的几人连忙出去,正在干活的几个汉子也停了下来。
在院子门口大喊的是陈家二田的媳婦,也就是巧丫的阿娘。
见自家儿媳一副慌里慌张的模样, 周氏急忙问道:“巧丫她娘, 你刚才说什么?沈家发生什么事了?”
二田媳婦抱着怀里的巧丫,因走得太急,上气不接下气道:“我刚才在路上听人说, 沈家婶子收了媒人的聘錢, 要把穗姐儿嫁去冲喜, 穗姐儿不願意,这会儿正闹着呢。”
几人聞言,不禁面面相觑,想不到馮香莲为了给沈豐凑錢,竟然要把穗姐儿嫁去冲喜。
那媒人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给人介绍这样的亲事,难怪一早便登了沈家的门。
沈应眉头一皱,扔下手里的夯杵便道:“我去看看。”
陆芦忙道:“我也去。”
沈应看了眼他道:“你慢些和婶娘他们从后头来, 我先过去。”
陆芦知道沈应是怕他太着急,一时忘了注意自己的身子,点头嗯了声。
沈应和几个汉子在前面去了, 陆芦和林春兰她们收拾了下灶屋里的东西, 随后关上院子的木门,也跟在后面赶过去。
走到林子路口,正好碰上绣完嫁衣出来的江槐, 几人于是一道赶往沈家。
因着村里有人殺豬, 不少人去买肉, 人们买完走在回去的路上, 听说沈家出了事,紛紛前去看热闹。
趙屠户殺完豬,主家留他吃饭,他忙着去另一个村子,没留下来,刚从主家走出来,便看见不少人往同一个方向去。
两个夫郎走在前面,另一个婶子迎面走来,见他们急匆匆地赶路,好奇道:“这是怎么了?怎么都往沈家去?”
其中一个夫郎道:“听说隔壁村的媒人来给穗姐儿说亲事,出一百两的聘錢,让穗姐儿嫁去给城里的一个老爷冲喜,馮香莲答应了。”
那婶子听了说道:“冲喜?这不就是卖穗姐儿吗?”
“可不是吗,好像现在正闹着呢。”
“那我也去瞧瞧。”
沈家……
趙屠户听到这两个字,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那道瘦削单薄的身影。
他隐约记得,那个递给他手帕的姑娘便是姓沈。
这么想着,他顿了下脚,转过身子掉了个头,也跟在那两个夫郎后面,朝着沈家走去。
沈家大门前,一群人正圍在门口看热闹。
院子里,沈穗跪在地上,哭着拽着馮香莲的袖角:“阿娘,我不要嫁,你留下我吧,我会洗衣裳我会割草,我什么活都做,你别把我嫁出去。”
穿着皂色衣裳的媒人去拉她:“好姑娘,跟我走吧,等成了亲过了门,那以后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比在乡下嫁给泥腿子强。”
沈穗摇着头,仍紧紧拽着馮香莲的袖角,不停说着:“阿娘,我不要嫁去城里,以后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求你别把我嫁出去。”
她知道冯香莲是为了那一百两聘錢,接着又道:“我可以去借钱,我这就去借,我借钱去赎回三弟。”
冯香莲皱了皱眉,别过脸拂开她的手:“你借钱?你从哪儿能借来一百两?让你嫁去城里,已经是你天大的福气,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在这儿哭嚎什么。”
沈穗被她猛地推开,整个人往后倒去,跌坐在地上。
院子外,圍观的眾人见沈穗哭求的模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議论着。
“穗姐儿这是根本不願意啊。”
“谁能願意,那嫁的可是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这冯香莲可真够狠心的。”
“这媒人不是隔壁趙家村的王婶子吗,难怪瞧着眼熟,定是知道沈家缺钱才上门来说亲的。”
“她还敢给人说亲事?上回趙家村那赵屠户的亲事便是她说的,结果临到头那姑娘却跟她表哥私奔了。”
正说着,扭头看见站在人群中的赵屠户,那人又立马闭上了嘴。
穿皂色衣裳的媒人见沈穗跌在了地上,又伸出手去拉她,并劝道:“姑娘,走吧。”
沈穗从地上爬起来,躲开媒人拉她的手,转而看向站在另一边揣着手的沈文祿。
“爹。”沈穗喊了他一声,抓着他的衣角:“爹,你跟阿娘说,别把我嫁出去,爹你救救我。”
沈文祿微微皱了下眉,他不是没说过,只提了一嘴那老爷年纪竟比他还大,便被冯香莲瞪了眼,叫他有本事去找沈应借钱。
沈文禄扭过脸去,没看沈穗,只輕叹了口气,松开她的手,“还是听你阿娘的吧。”
知道那聘钱在冯香莲手里,沈文禄压根做不了主,沈穗于是又过去拽着冯香莲,跪在她面前继续哭求:“阿娘,你就看在我平日干活的份上,把我留下来吧,阿娘。”
眼看圍观的人越来越多,沈穗又不愿意嫁,那叫王婶子的媒人有些为难道:“沈家嫂子,你看这怎么办,这五十两聘金你可是已经收下了。”
听说冯香莲已经收下了一半聘钱,看热闹的人又一次交头接耳起来。
“哪有把自家姑娘嫁去冲喜的,这真是把自己闺女往火坑里推啊。”
“真是造孽,穗姐儿才多大,竟狠得下心要把她嫁给一个老头子。”
“头一次见为了救儿子把女儿卖去换钱的。”
一时间,眾人議论纷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穗姐儿是我生的,我想让她嫁给谁就嫁给谁,就算把她嫁给一條狗,那也是我说了算!”冯香莲冲着门口围观的人说完,一把拽起地上的沈穗,不耐道:“今儿你不嫁也得嫁,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沈家的人!”
她说着把沈穗推向那媒人,“你就当是救你三弟的命。”
沈穗这一次没有拽住她,泪水仍挂在眼角,眸子里的光芒却是缓缓淡去。
她一直以为,阿娘待她不好是因为当初生她时险些难产,再怎么样,阿娘也是把她当成亲女儿的。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为了救沈豐,她的阿娘竟要把她嫁给一个将死之人,还说她从今以后便不再是沈家的人。
明明她和沈丰都是阿娘生的,可阿娘的心里永远只有沈丰,或许,从一开始阿娘便没想要她这个女儿。
被推开的一瞬,这一切好似都不重要了。
眸中的光芒彻底淡去,沈穗双眼无神地看向高高的院牆,挣开拽着她的媒人,毫不犹豫往牆上撞去。
眾人见状,登时倒抽了口冷气,都被眼前猝不及防的一幕完全怔住。
赵屠户在人群中看着,不禁皱起眉头,正要上前,却在这时,另一道身影在他前面及时出手,拦住了快要撞在墙上的沈穗。
沈应从人群外赶了过来。
陈里正听说了沈家的事,也从后头赶来,陆芦和林春兰几人紧随其后。
这到底是沈家的家事,外人不便插手,他们于是没有进去,而是站在沈家的院子门口。
沈穗被沈应及时拉住,没有完全撞上去,只额角磕了一下,蹭出一道鲜红的擦痕。
她抬眼看去,见赶来的人是沈应和陆芦,眼泪立时夺眶而出,微张着嘴喊道:“大哥,嫂夫郎……”
沈应輕輕拍了下她的后背,温声安抚道:“别怕,有大哥在。”
见冯香莲把沈穗逼得寻死,在院子外看热闹的人又纷纷议论起来。
“哪有心肠这么硬的,竟说出这般狠心的话。”
“这真是要逼死人啊。”
“不就是一百两吗,为了这点钱,竟要把自己亲女儿给卖了。”
听他们七嘴八舌说着,冯香莲不由拔高声量,声音压过众人,对那说话的妇人道:“你有一百两吗?你要拿得出来,我就把穗姐儿嫁给你儿子。”
知道她这是卖女儿救儿子,那妇人被她的话噎住,只得闭上了嘴。
这一百两她可没有,就算有,谁愿意和冯香莲做亲家。
冯香莲看着门口围观的众人道:“你们这么可怜穗姐儿,谁拿出一百两,我就把穗姐儿嫁给谁。”
“嫂子,咱们可都说定了,你聘钱都收了一半,可不能反悔。”听冯香莲这么说,媒人急忙拉住她道:“你甭跟他们计较,等穗姐儿嫁去了城里,那以后过的可都是穿金戴银的好日子。”
陆芦在一旁扶着沈穗,用帕子给她轻轻擦着额角的血迹,聞言皱了下眉。
沈应冷冷扫了眼那媒人:“这么好的亲事,你怎么不让你女儿嫁?”
媒人被他这话问住,接不上话,脸色一时十分难看。
见看热闹的人都不吭声,冯香莲不禁发出一声冷笑,这些人也就动动嘴皮子,真要向他们借钱,却是连一个子儿都不肯掏。
冯香莲刚想说什么,便在这时,围观的人群中,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走了出来。
赵屠户走出人群,高声道:“我娶她。”
话音落下,众人随即朝他看去,见走出来的人是赵屠户,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都不免有些诧异。
沈穗闻声看去,看到那道高大的身影,一眼认出了他,不由愣了下神。
沈应和陆芦也不约而同看向他。
从刚才开始,赵屠户便一直默默围观着,他走向院门,面无表情看着冯香莲道:“我给一百两,你把那聘钱退了,我娶沈穗。”
媒人打量了眼他,连忙说道:“你哪儿来的?我可比你先来。”
赵屠户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一眼她,媒人被他冷戾的眼神吓住,没敢往下接着说。
冯香莲本只想堵住他们的嘴,不料真有人站出来,还是隔壁村杀猪的赵屠户。
她抬着下巴道:“人家聘钱都给了,你这时才站出来,叫我怎么反悔。”
赵屠户知道冯香莲要的是银钱,不管她说了什么,直接问道:“你想要多少?”
没想到还真有冤大头要娶她家穗姐儿。
“既然你真心想娶穗姐儿,”冯香莲看着他道:“那你就给个一百二十两,好歹我也养了穗姐儿这么多年。”
这话出口,众人不禁窃窃私语。
“真是不要脸,竟然还多要二十两。”
“说什么不好意思反悔,明明是她自己对着大伙儿这么说的。”
陈里正也忍不住插了句嘴,“沈家的,你别做的太过分。”
冯香莲冷哼道:“是他自个儿说要娶穗姐儿的,可不是我让他站出来的,里正你可别什么都怪上我,这本就是我们沈家的家事。”
沈穗刚动了下唇,想说什么,没等她开口,赵屠户在这时毫不犹豫应道:“行,那就一百二十两。”
他说着,又话锋一转,“不过,我有个條件。”
没想到他会答应,冯香莲也顿了下,随后问道:“什么条件?”
赵屠户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从今以后,沈穗便和沈家再无瓜葛。”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穿过院门,看向院子里的沈穗,沈穗也定定看着他,眸中涌出几分感激。
冯香莲只想了一会儿,便应道:“行。”
没瓜葛就没瓜葛,正好以后还能少个累赘。
不曾想赵屠户竟连这也答应,围观的众人神色微诧,又听他说以后沈穗便与沈家再无瓜葛,再次议论起来。
“这是要让穗姐儿和沈家断亲啊。”
“断亲了好,这赵屠户既然肯掏钱娶穗姐儿,肯定对穗姐儿也不错。”
“说得也是,总比嫁去给个老头子冲喜好。”
见冯香莲应下,赵屠户转头看向陈里正,“麻烦陈里正做个见证。”
陈里正点头说了句好,在此之前,他还是先去问了一下沈穗,走到沈穗跟前道:“穗姐儿,你愿意嫁给赵屠户,从今以后与沈家再无瓜葛吗?”
沈穗看了眼沈应和陆芦,陆芦轻轻握着她的手,片刻后,她看着站在门口的赵屠户,点了点头。
“我愿意。”
第68章
至此, 沈家的事最终以沈穗断亲收场。
那叫王婶子的媒人眼看亲事已经说成,却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屠戶搅黄了,嚷嚷着要陈里正给个说法。
这里到底是水塘村的地盘, 她剛一开口, 便被沈应帶去的几个汉子盯着,后脊顿时一阵发凉,最后只得从冯香莲手里拿回聘钱走人。
走的时候, 众人朝她啐了一口。
“真是害人精!”
“哪有给人说这种亲事的, 当真是丧良心。”
“快滚, 可别再来我们水塘村!”
那媒人压根不敢多待,头也不回,灰溜溜地便离开了沈家。
趙屠戶身上没帶这么多银子,只给了冯香莲二十两,说剩下的回家取了再送来。
冯香莲却是拦着他,不许他帶走沈穗,“你把我家穗姐儿帶走了,又不送银子来怎么办, 到时候我岂不是人财两空?”
趙屠戶面不改色道:“那我又如何知晓,你会不会转头又把穗姐儿给卖掉?”
冯香莲闻言,梗着脖子道:“我是她亲娘, 我怎么可能卖她。”
林春蘭在院子外听了, 忍不住轻嗤了一声:“这可说不定,若不是村里大伙儿瞧着,没准儿早就讓那王婶子带走了。”
听她这么说, 冯香莲瞪了一眼她。
最后还是陈里正站出来道:“那就这样, 讓穗姐儿先去沈应那儿, 等趙屠戶取了银钱再来领人。”
他说着, 不等冯香莲开口,扭过头看向沈文禄道:“你们雖然分了家,可沈应到底是沈家的人,總不会坑害穗姐儿,你觉得呢?”
这么多人看着,沈文禄只觉得脸都丢尽了,这会儿见事情已经定下,适才开口道:“行,那就照里正说的办。”
见沈文禄毫不犹豫应下,冯香莲暗自掐了他一把,咬着牙道:“你答应倒快,他要是不送来怎么办?丰儿还在飘香樓,今日可是最后一天了。”
沈文禄被掐得皱了下眉,低声道:“姓趙的没送来,去找沈应不就行了,你以为我不急?”
冯香莲听了这话,这才松开了手,勉强应了下来。
若是赵屠户没送钱来,她便闹着去叫沈应给钱,沈应今日既然会来,自然不会不管沈穗。
待赵屠户走后,围观的人群才慢慢散去。
想到冯香莲狮子大张口,竟还向赵屠户多要了二十两,几个看热闹的婶子仍是忍不住在背后小声议论。
“这么多银子,赵屠户能拿得出来吗?”
“赵屠户都杀猪多少年了,乡集上就属他价格最公道,生意也最好,还能拿不出一百两。”
“说的也是,多亏了赵屠户站出来,正巧他也在谈亲事,这下算是两全其美了。”
“是啊,没想到他和穗姐儿竟成了一对,你别说,他们瞧着还挺般配。”
议论声逐渐飘遠,从山脚赶来的几人也离开了沈家。
林春蘭和周氏先回去炖肉了,沈应和陸芦等沈穗收拾好,带着她一道走出院门。
沈穗没什么东西,包袱里只裝了两件打着补丁的衣裳,还只是麻布做的单衣,很是单薄。
陸芦便知道,冯香莲压根没给沈穗做冬衣。
赵屠户还没走遠,看到他们从沈家院子出来,停下脚,在不远处的路口等着。
待沈穗走近后,他顿了一下,走到她跟前道:“我回去一趟就来,你等我。”
沈穗抱着包袱,和他对视了一眼,轻轻嗯了声,想起方才自己说的话,后知后觉有些脸紅。
沈应看着赵屠户说了一句:“要不去我那儿吃个饭再回去。”
“不了,我还是尽早送来,免得夜长梦多。”赵屠户道:“麻烦沈大哥幫忙照看一下。”
沈应点头:“行。”
回到山脚的草屋,正是晌午,米饭已经蒸好了,锅里的紅烧肉也炖上了。
林春蘭和周氏在灶台前忙碌着,陸芦带着沈穗去清理了一下额角的擦痕,又叫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江槐和杜青荷也在,幫忙摆放着碗筷。
不一会儿,灶屋里便传来林春兰的喊声,“芦哥儿,穗姐儿,吃饭了。”
陸芦回了句来了,带着换好衣裳的沈穗出去。
今日人多,饭菜分成了两桌,他们几个媳妇夫郎坐在一桌,沈应和江松几个汉子坐在另一桌。
陆芦让沈穗先在桌前坐下,给她盛了满满一碗米饭。
沈穗剛接过递来的饭碗,林春兰便夾了块肉给她,“饿了吧?快吃吧。”
沈穗说了声谢谢,拿起筷子,不小心露出仍然有些泛紅的手背。
看到她手背上的痕迹,陆芦不禁眉尖一蹙,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被他看到,沈穗下意识缩了下手,抿了抿唇才开口:“是阿娘……”
她说着,如实回道:“她用热粥烫的。”
林春兰和周氏听后,都忍不住皱了下眉。
这冯香莲真是狠心,平日使唤穗姐儿干活便罢了,竟然还用热粥烫她。
所幸穗姐儿如今离开了沈家,日后不用再受她磋磨。
“来,多吃点。”陆芦没再多问,也给她夾了块肉在碗里,“一会儿我拿羊脂膏给你抹抹。”
江槐跟着也夹了一块,“穗姐儿快尝尝,我阿娘炖的红烧肉可好吃了。”
沈穗看着碗里的肉,满是感动道:“谢谢槐哥儿,谢谢嫂夫郎。”
饭后,几个汉子接着去砌墙,他们收拾着桌上的碗筷。
沈穗主动要去洗碗,陆芦拉住她,又把她带进里屋,拿出放在柜子里的羊脂膏。
“这是你大哥给我买的,我没用完。”陆芦叫她坐下,挖了勺雪白的羊脂膏,轻轻涂抹在她泛红的手背上,“正好我放着也没用处,你待会儿拿去,多抹几日便好了。”
沈穗点头嗯了声,又说了句谢谢。
陆芦幫她涂抹好,又从衣柜的木匣子拿出几两银子,“这些你先拿着傍身,我叫青荷嫂子帮你做了身衣裳,等做好了再给你送去。”
沈穗见他拿银钱给自己,连忙摆手道:“这么多银子,嫂夫郎你自个儿留着。”
陆芦看着她温声道:“有银钱在身上,總归方便些,这些也是你大哥的心意,以后你们便好好过日子。”
沈穗听了这话,这才收下了,低下头眨了眨眼,眸子里一片湿润。
她阿娘从未这样对过她。
陆芦掏出帕子,帮她擦了下眼角的泪珠,想起那个赵屠户,仍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穗姐儿,你同我说,你是真愿意嫁给他的吗?”
他说着又道:“别怕,你若是不愿意,千万别勉强自己,有大哥和嫂夫郎在,不会叫你再受半分委屈。”
听他提到赵屠户,沈穗耳尖微微泛红,垂下眼睫缓缓道:“其实……我以前便见过他。”
她抿了下唇,又说了一句,“他是个好人。”
她只不过递帕子给他擦了下脸,再次见面时,他便多给了她一块肉。
听沈穗说他们从前见过,陆芦旋即明白了,浅浅一笑道:“那就好。”
正说着,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说话声。
陆芦透过窗户看了眼,原来是赵屠户来接人了。
赵家村雖和水塘村离得不远,但来回一趟少说也要半个时辰,看样子他这是驾着牛車赶来的。
陆芦帮沈穗系好包袱,和她一起从里屋走出去。
刚走到门口,沈穗便和院子里的汉子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不约而同移开眼去。
直到沈穗走到他的面前。
赵屠户接过她的包袱,背在肩上,对着沈应和陆芦道:“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穗姐儿的,等忙完了,就请你们来喝喜酒。”
听他说到喜酒,沈穗脸上不由浮起一抹红晕,心里却漫上一丝欣喜。
沈应笑着点头:“好,我们等着。”
赵屠户扶着沈穗坐上牛車,一块儿回了赵家村,沈应和陆芦离在院子门口,目送他们逐渐远去。
直到完全看不见了,陆芦才收回眼说道:“我把银子给穗姐儿了。”
沈应点了下头,牵起他的手,柔声道:“累着你了。”
陆芦摇摇头:“不累。”
他知道,沈应也一直担心穗姐儿,如今亲眼看着穗姐儿有了归宿,才终于放下心来。
牛车上,沈穗小心翼翼坐在后面,见门口的两道身影越来越远,好一会儿才不舍地收回视线。
她有些局促地绞着手指,不知道该说什么,前面赶车的赵屠户先出声道:“咱们的事我已经跟我阿娘说了。”
沈穗闻言,动了下唇,小声道:“谢谢你。”
过了会儿,又很轻地说了一句,“害你花了这么多银子。”
“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不用说谢。”赵屠户偏了下头,又道:“你也别总觉得欠我什么,这些银子本就是我攒来娶媳妇的。”
听到媳妇两个字,沈穗微微红了下脸。
冯香莲和沈文禄当日便赶去了飘香樓贖沈丰,却是翌日一早才从城里回来。
听早上进城的人说,冯香莲和沈文禄去晚了,到的时候,沈丰被飘香楼的打手打了个半死,最后又多给了二十两,才把沈丰贖了出来。
因着冯香莲不服气,扬言要状告官府,她和沈文禄也挨了一顿毒打。
柴房的屋身已经砌好了,架上房梁,接着便是盖屋顶的稻草。
汉子们扎着草束铺着屋顶,媳妇夫郎们在灶屋里忙着午食。
锅里炖的肉汤咕噜冒着泡,腌好的腊肉挂在灶台上,用柴火烟熏着。
陆芦正跟着林春兰学着做豆豉。
豆子是榆哥儿之前给的,炒好后在凉水里浸泡,等到全都泡软了,裝进麻布袋子里,再放入装满稻草的箩筐,盖上旧棉被捂着。
做好的豆豉可以蒸鱼蒸排骨,还可以炒着吃。
陆芦打算一半晒干做成干豆豉,一半做成水豆豉,多做几坛,让沈应带到山上去。
林春兰捂好棉被道:“你就这样放着,等过个三四天便能吃了。”
陆芦应了句好。
他虽然见邻家阿婆做过,自己却是头一次做,多亏了有林春兰帮忙。
另一旁,周氏在灶台前一边炒着肉片,一边和择着菜的杜青荷闲聊着。
前两日冯香莲和沈文禄去飘香楼赎沈丰时,他们也被毒打了一顿,最后还是陈里正找人把他们接回来的。
“你是没瞧见,冯香莲他们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沾着血。”周氏道:“被打成那样,我看啊,没个十天半月都下不了床。”
杜青荷道:“那沈丰出了这事,以后可不就考不了秀才了。”
“他还想考秀才?他压根就不是那块料。”周氏道:“他们如今这样,要我说,这就叫恶有恶报,活该。”
第69章
屋顶全部铺上稻草, 柴房便算盖好了。
已经入了冬,因着陆蘆懷了身孕,多有不便, 再过一个月又是年節, 家家户户都要忙着冬储。
因此,几家人没让他们请客吃饭,而是一起给他们放了串鞭炮庆祝, 等着明年再来喝娃娃的满月酒。
柴房盖好, 通风了两日, 沈應将之前山上砍的幹柴堆放进去,又给鸡鸭和小鹅重新编了个籠子,垫上柔软暖和的稻草。
小水塘邊的草棚仍留着,沈應没拆,方便下雨时鸡鸭躲雨,收拾完柴房,他又把院子打扫了一遍。
等一切收拾完,他们也开始为猫冬做准备。
前几日做的豆豉发酵好了, 陆蘆揭开捂在上面的旧棉被,把麻布袋子里的豆豉倒出来,铺在竹筛子里晒幹。
这两日天晴, 正好可以晒豆豉, 晒干的豆豉放进木盆,加入盐巴、薑末、花椒和辣子面攪拌均匀,最后盛进坛子里封好。
水豆豉不需要晒干, 直接加上剁椒、盐巴和薑末拌在一起便能吃。
除了做豆豉, 陆蘆还做了酸白菜。
菜地里的白菜都成熟了, 陆蘆摘了一篓回去, 剥掉泛黄的菜叶,将整颗白菜在锅里焯一遍水,放入大缸,撒上粗盐,叫沈應找了块光滑干净的石头壓在上面。
等壓紧实后,再在缸里倒入清水,等待白菜在盐水中慢慢发酵。
大缸是沈應去找老陶匠买的,柴房盖好后,他们又添置了一些东西,另外还买了一个石磨和石臼。
眼看年節将近,天也越来越冷,两人每日都在忙碌中度过。
再次见到沈穗,已是一个月后。
早晨的草叶凝着寒霜,开门的刹那,一股冷风立时扑面而来,从嘴里呼出的熱气很快便化作一团白雾。
出门之前,沈应给陆芦围上貉子毛做的围颈。
陆芦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走路很是不便,在沈应的搀扶下才坐上了骡车。
江松去了山里冬猎,沈应想着照顾懷孕的夫郎,家里又有各种杂事要忙,便没有同他一起上山。
逢上鄉集,为了买肉做腊肠,两人今日一早便出了门。
怕颠着车上的陆芦,路上沈应没有赶得太急,等他们到鄉集时,石坝上已经来了不少人,和他们一样,都是去买肉的。
其中属趙屠户的肉摊最熱闹。
村子里不是每户人家都养了猪,没养猪的人家要买肉,便只有去乡集上的肉摊。
自沈家那日后,趙屠户和沈穗的事没多久便在附近几个村子传开了,大家都说趙屠户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因此都来照顾他的生意。
肉摊前,趙屠户和赵母在案板上剁着肉,沈穗在一旁收着银钱。
因着快要过年,年底卖肉太忙,他们的婚事因此推到了年后,和江槐梁安一样,等到明年春天再办席面。
还没走近,沈穗便一眼看见了人群外的他们,主动打着招呼:“大哥,嫂夫郎。”
见沈穗身上穿的是件崭新的棉衣,陆芦不禁眉眼含笑,和沈应牵着手走过去。
赵屠户也看到了他们,跟着沈穗喊道:“大哥,嫂夫郎,你们来买什么?”
沈应道:“买块肉回去做腊肠。”
赵屠扬起手里的刀,直接给他剁了一大块后腿肉,“这块够不够?”
沈应点头:“够了。”
他说着拿出钱袋付钱,赵屠户却是擺了下手,没接过去,“不用给,你尽管拿着就是。”
沈应道:“这怎么行。”
赵母在旁邊看着,直接把肉穿上草绳拿给他,笑着说道:“没事,拿着吧,都是一家人。”
摊子前还有不少人排队等着买肉,沈应怕再三推拒耽搁他们做生意,这才把递来的肉收下了。
肉摊旁,陆芦把装在包袱里的冬衣拿给沈穗,说道:“这是青荷嫂子给你做的,你回去试试,看合不合身。”
他说着又问了句:“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沈穗往赵家母子看了一眼,微抿着唇角道:“他和他阿娘都对我很好。”
不仅给她做新衣裳,还每天都给她肉吃,这换在以前,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赵母年轻时一直想生个姑娘,可惜家里的汉子去得早,只生了赵屠户一个小子。
自从沈穗去了赵家,赵母便待她和亲闺女一样。
见沈穗的脸上多了点肉,额头上的擦痕也没了,陆芦又拉着她的手看了看,看到手背上的紅痕也已消了大半,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沈穗知道他在看自己手上的烫伤,说道:“我每晚都抹了嫂夫郎给的羊脂膏,已经好多了。”
陆芦弯了下唇道:“那就好。”
两人又聊了几句,一个字都没提到沈家,眼瞧着买肉的人越来越多,没聊两句,沈穗便接着去肉摊前帮忙。
赵屠户抬眼扫了下陆芦的方向,知道她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一邊剁着肉,一边对她道:“这儿忙得过来,你去吧。”
沈穗道:“没事,已经聊完了。”
来逛乡集的都是附近村子的人,大多也都和赵屠户认识,一个汉子买完肉,看了眼他身旁的沈穗,笑着问他:“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
另一个汉子也跟着道:“对啊,到时候可别忘了说,我可等着呢。”
赵屠户笑了笑,看着他们回道:“等过完年节就请你们喝,到那时你们可一定要来。”
那汉子应道:“放心吧,一定来。”
沈穗听着他们说的话,低下头去,脸色微微一紅。
买好肉,陆芦和沈应在乡集逛了逛,又买了些别的东西。
柳树下的卖蛋大娘自之前的事后,再也没有来过,变成了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擺了个摊子卖竹编的火籠。
陆芦站在摊子前看着,天冷了,每回坐着绣会儿针线,便被冻得双手发僵,手指压根用不上力。
沈应知道他想买,说道:“挑一个吧,回去给你烤火。”
陆芦点点头。
他们正挑着,这时,从石桥村来的两个夫郎从后面走过,见陆芦和沈家那个猎户来逛乡集,不由多看了一眼。
褐衣夫郎扫了眼正在挑竹火笼的陆芦,故意和同行的夫郎说道:“对了,葦哥儿的事你听说了没?”
另一个夫郎接过话:“你说的是那宋生落榜的事?”
“对,就是这事,葦哥儿成日念着他家汉子考秀才,结果这秀才没考上,竟还把腿给摔瘸了。”
“宋生落榜的事我倒是听说了,他摔瘸了腿又是怎么回事?”
“嗐,还能怎么回事,还不都是因为苇哥儿。”褐衣夫郎道:“苇哥儿听说宋生没考上秀才,大吵了一架,气得宋生去喝闷酒,酒后走夜路,不小心摔进了沟里,还是村里人捞上来的。”
“原来是这样,那宋家现在怎么样?苇哥儿不是都快临盆了?”
听他们聊到宋家,沈应紧紧牵着陆芦的手,待他挑完,付了钱道:“我们回去吧。”
陆芦嗯了声,没去听身后二人的闲聊。
宋家的事他前几日便听杜青荷说过了,杜青荷娘家便是清河村的,前些日子她回娘家拿肉,回来便跟他们说了这事。
杜青荷还说,在得知宋生摔瘸了腿后,陆苇受了刺激,当场便流血早产了。
宋家也好,陆家也罢,这些早已与他无关,此刻的陆芦只想和沈应快点回去做腊肠。
他们去得早,回到家,还没到晌午,沈应让陆芦去歇着,他来切肉。
他先把后腿肉洗干净,切成条状,放在木盆里,等全部切好,再在肉里加入盐巴花椒酱油等调料,攪拌均匀放在一旁腌着。
做腊肠用的是猪小肠,已经提前洗好了,切完肉,沈应又去屋后砍了根细竹,削成一个灌肠用的小竹筒。
待沈应备好了肉,陆芦也上前去帮忙,沈应拿着小竹筒套上肠衣,在末端打了个结,把腌好的肉条灌进肠衣里。
陆芦则拿着棉线,将灌好的腊肠一根根扎起来,沈应没让他碰,他便在旁边打打下手。
捆扎好还不算完,还要在灌满肉的肠衣上用针放一放气,让腊肠更饱满紧实,这样等煮熟切的时候才不会轻易裂开。
知道沈应能吃辣,陆芦还在里面加了些辣子面,做成几根辣味的腊肠。
想着到时候也送些给林春兰和周氏尝尝,这回盖柴房多亏了她们来帮忙。
灌好的腊肠放在木盆里,忙完已是正午,用过午食,沈应又去山上捡回一些柏树枝,将腊肠搭在竹竿上,在灶屋里熏烤着。
怕柴火烟熏着陆芦,沈应没让他靠近灶屋。
正好这时江槐来找他做针线,陆芦便和江槐一起待在屋子里。
江槐还带来了半篮鸡蛋,自从知道陆芦有了身孕,林春兰便时不时叫江槐送鸡蛋过来。
两人一边烤着火,一边做着针线活。
竹火笼的陶钵里盛着火炭,用热灰埋着,江槐伸手在上面烤了烤,说道:“这是今日买的?”
陆芦缝着衣裳,点了下头:“嗯,和你沈应哥一块儿挑的。”
“真暖和。”江槐烤了一会儿,又坐回桌前,拿起绣绷给陆芦看,他绣的是肚兜,才绣了一半,“嫂夫郎你看,这个花样好不好看?”
知道江槐是绣给他肚里娃娃的,陆芦只看了一眼,便笑着说道:“你绣的都好看。”
江槐也笑了笑,随后视线下滑,看向他微隆的小腹,“只是不知道是小子还是哥儿。”
他说着,又去问陆芦,“嫂夫郎,你喜歡小子还是哥儿?”
陆芦想都没想便道:“你沈应哥说他都喜歡。”
江槐道:“那你呢?”
陆芦有些羞涩地垂下眼帘:“我跟他一样。”
只要是他和沈应的娃娃,不管小子哥儿,他都喜欢。
第70章
雪是夜里下起来的,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雪渣子,稀稀拉拉落在树枝上。
卯时过后,雪勢漸漸大了起来, 鹅毛般的雪片纷扬洒落, 在院子里鋪上薄薄一层雪白。
早上天微微发亮,沈应便去了陈家帮着杀年猪,陸蘆一个人在家里, 赖了一会儿床才起。
打开门, 冷风夹着细雪迎面吹来, 雪片刚触碰到皮肤,便很快融化成了冰凉的雪水。
看着空中飞扬的雪花,陸蘆搓了搓微凉的十指,对着掌心呼了口热气。
鸡鸭和小鹅都喂过了,因着下雪,沈应没把它们放出去,而是关在鸡舍里。
黑崽卷着尾巴蜷在狗窝,看见他开门, 掀起眼皮懒懒看了一眼,继续蜷缩在窝里没动。
离年节越来越近,天也越来越冷, 寒冬仿佛在此刻才算真正来临。
陸蘆关上木门, 掩去门外的风雪,走进灶屋,烧了热水洗了脸。
沈应早上出门时, 陸蘆正睡得迷迷糊糊, 只隐约记得他说会回来吃早食。
正好今日沈应过生辰, 他打算给沈应做碗长命面。
腊肉腊肠都熏好了, 掛在灶台前的竹竿上,陆芦拿刀割下一塊肥瘦相间的腊肉,洗干净切成肉丁。
除了腊肉,还有昨晚泡发好的筍干,煎成两面金黄的豆腐塊,泡在坛子里的酸菜,全都切成细丁,盛在碗里备用。
等配菜备好,陆芦才开始生火。
油烧热后,将腊肉丁倒入鍋内,煸出油脂,直至腊肉变得微微焦黄,接着放入切好的筍干、酸菜碎和豆腐丁一起翻炒。
待到香味全部激发出来,陆芦再在鍋里加入清水,煮沸熬上一会儿,将芡粉慢慢倒入鍋中勾芡,搅拌成一鍋黏糊的臊子,最后磕上一个鸡蛋,撒上细碎的葱花。
这时,烧在泥炉上的水也煮沸了,陆芦算着时辰沈应快回来了,在沸水中下入提前擀好的面条。
锅里的臊子刚熬好,堂屋的木门便开了,沈应顶着滿身风雪进了屋,随手摘下戴在头上的毡笠。
刚走到门口,他便聞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提着手里的猪肉走进灶屋。
沈应把猪肉放进吊在房梁下的籃子里,说道:“大娘给的肉,还给了个猪蹄,晚上做尖刀圆子给你吃。”
说着,又看了眼锅里的臊子糊糊,“做的什么?”
出门的时候陆芦还没睡醒,他说回来吃早食,便是想着回来之后他来做,没想到陆芦先做好了。
“长命面。”陆芦先用笊篱把面条捞进碗里,又舀了勺臊子在面条上,扭头对他说了句:“生辰快乐。”
从前爹亲还在时,每年过生辰,都会给他煮这样一碗长命面,保佑他岁岁平安。
沈应聞言,微微一愣。
这些年他几乎没过生辰,要不是陆芦提起,他都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沈应看着他,輕扯了下唇:“谢谢陸陸。”
陆芦彎着眼睛,抬手帮他拂去落在肩上的雪片,将盛着面条和臊子的碗端去桌上,“快来趁热吃吧。”
沈应嗯了声,也帮他盛了一碗,“你也来吃。”
腊肉咸香,笋干清脆,豆腐滑嫩,加上酸爽的酸菜,每根面条都裹着黏糊糊的臊子,十分入味。
沈应捉起筷子,捧着碗,埋着头唏哩呼噜便吃了大半,吃完浑身都跟着暖和起来。
“好吃。”
小时候他每回过生辰,阿娘都会给他煮个鸡蛋,阿娘去世以后,给他煮鸡蛋的人便成了嬸娘。
但像这样用臊子做的长命面,沈应却是头一次吃。
听他说好吃,陆芦抿起唇角,伸手去帮他盛。
沈应让他坐着,端起碗道:“我自己去就行。”
说完起身,又去锅里添了滿满一勺。
雪下得越来越大,雪片忽而似鹅毛,忽而似柳絮,飘舞着落在屋檐墙角。
远处的山林,近处的田野,全都淹没在一片茫茫大雪中。
黑崽在狗窝里闻见香味,伸了个懒腰出来觅食,狗爪踩在雪地上,印出一朵朵梅花。
过了午时,雪勢才渐了缓些,四野间仍是白皑皑一片。
屋后的柿子树早早便结上了柿子,这会儿树叶已经掉光了,积雪压在枝桠上,熟透的柿子像一盏盏橙红色的小灯笼。
沈应砍了根长长的竹竿,在顶端用篾条编了个兜,手握着竹竿举过枝头,对着柿子輕轻一拧,树上的柿子便掉进了兜里。
陆芦提着竹籃站在树下,接过他摘下来的柿子,放进篮子里。
黑崽也跟着来凑热闹,仰头望着正在摘柿子的沈应。
竹竿不小心碰到树枝,积雪哗啦从树上掉下来,黑崽见状,连忙在树下跑开,毛发仍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雪渣。
陆芦头上戴着毡笠,雪渣没掉在他的身上,反是落了沈应满怀。
见一眨眼的工夫,沈应便变成了一个雪人,陆芦忍不住看着他笑了笑。
沈应收起竹竿,也笑了下,拍掉头发和衣裳上的雪渣道:“好了,进屋了,别冻着。”
两人摘了满满一篮,余下一些在树梢顶上,留着给山里的鸟雀吃,就算鸟雀不吃,就这样掛在树上也好看。
柿子熟透后红彤彤的,撕开薄薄的外皮,里面的果肉香甜柔软。
雪里冻过的柿子吃起来有些冰凉,陆芦没有贪嘴,只吃了一个。
两人把摘回去的柿子洗干净,削去外皮,留着柿蒂,用棉线一个个串起来,挂在屋檐下,等到慢慢风干,便成了柿子饼。
做柿子饼要用没有完全熟透的柿子,等果肉变软,表皮结出白色的糖霜,柿子饼便能吃了。
竹篮里的柿子还剩下一半,陆芦让沈应送去江家,顺道给梁家也送些过去。
没等他们去送柿子,林春兰挎着篮子,先给他们送来了做好的年糕。
知道今日是沈应生辰,林春兰特意来了一趟,把年糕拿给他们道:“刚做好的,还热乎着,你们拿去蒸着吃。”
陆芦接到手里道:“嬸娘来得正巧,我们刚摘了柿子,你也拿些回去。”
他说着,又叫沈应从屋里拿了几根腊肠。
见沈应拿出腊肠给她,林春兰连忙摆了下手,“腊肠我也做了,这些你们留着自个儿吃。”
陆芦道:“这是加了辣子面做的,味道和寻常的不一样,婶娘拿回去煮来尝尝。”
听他这么说,林春兰这才没跟他客气,点头说了句行,“那我就收下了,正好我还没吃过辣味的。”
眼看雪势渐大,林春兰没有多留,和他们闲聊了一会儿,送完年糕便回去了。
雪只在午后停了片刻,又下得纷纷扬扬,还没到傍晚,天空便阴沉沉的,像撒了一层薄薄的草木灰。
他们没有再出门,而是猫在屋里。
陆芦烤着竹火笼縫衣裳,沈应洗了土锅子,又从地里扒回几个白菜和萝卜,准备晚上炖土火锅吃。
土锅子是之前在老陶匠那儿买的,一直没有用上,今日下雪天冷,正好吃个土火锅暖暖身子。
沈应先在土锅子的炉膛里放入炭火,把锅炉烘热,接着在锅里分别码上各种肉菜。
先是腊肉、猪蹄这些荤菜,再是木耳、萝卜、白菜,最后是尖刀圆子。
尖刀圆子便是肉圆子,用剁好的肉糜做的,只因形似尖刀,所以才得了这个名字。
炉膛的炭火暖融融的,锅里的肉菜堆得跟小山一样,清亮的汤汁咕嘟冒着泡,热气腾腾升起,诱人的香味扑面而来。
两人围坐在土锅子前,一邊吃着一邊看着屋外的飞雪。
直到天色渐渐变暗。
悠闲的一日便这么过去了。
入了夜,院子里依然雪白一片。
盥洗完,沈应给竹火笼添了几块炭火,走在床前鋪着被子,陆芦坐在油灯下,给衣裳收着边。
沈应铺好了被子,见他仍縫着衣裳,扭头说道:“该歇息了。”
陆芦咬断线头,抖了一下做好的衣裳,拿给他:“缝好了,你先换来试试。”
他头一次做衣裳,跟着杜青荷学了好几日,因怀了身子,前几个月不太舒坦,又忙着盖房子,便没怎么做,这几日天冷了,反倒有了空闲。
沈应穿在身上试了试,在他面前来回转了下身:“不错,暖和。”
陆芦帮他理了下衣摆,看他穿着不长不短,很是合身,这才放下心来。
沈应却是摸着他微凉的指尖,握在手里给他暖了暖道:“好了,这下该睡了。”
陆芦点了下头。
床上的褥子是新做的,里头填了野棉花,躺上去十分暖和,两人盖着同一条棉被。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除夕之前,还要进城一趟置办年货。
陆芦靠在沈应怀里,算着要买的东西:“到时候记得买些蜜饯果子,榆哥儿快临盆了,还要给他送几块红糖,另外买坛屠苏酒,还有……”
沈应仍给他暖着手,脚也贴在他的脚上,听陆芦有一句没一句说着。
说到一半,陆芦突然停了下来,微蹙着眉,抽出手轻轻摸着圆鼓鼓的肚子。
沈应见状,顿时一脸紧张地问道:“怎么了?肚子不舒服?”
陆芦摇了下头,抬起眸子看向他道:“他刚刚好像动了,还踢了我。”
“动了?”沈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肚里的娃娃,伸过手去,“我摸摸。”
陆芦嗯了声。
沈应伸去的手缓缓落下,掌心贴在陆芦隆起的肚子上,过了会儿,果然感觉到了一阵缓慢的蠕动。
“真的在动。”他不由眼睛一亮,彎了下唇:“还跟我打招呼。”
陆芦听他这么说,也跟着弯起唇角。
沈应凑得更近了些,对着陆芦的肚子,放轻了声音道:“乖,别踢着你阿爹。”
肚里的娃娃似是听懂了他说的话,只动了一下,便没有再踢了。
陆芦摸着肚子道:“他没踢我了。”
沈应闻言扯了下唇:“看来是个乖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