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
启星的声音忽然响在黎晓耳边, 她睁开眼,光芒顺着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照进来,把这屋里照得朦胧又柔软。
有那么几秒, 黎晓忘了自己在哪里, 她稍稍支起身子, 头发炸炸的。
窝在床尾睡觉的咪咪也醒了, 它的毛乱乱的,脸也扁扁的, 反应也木木的。
黎晓和它对上眼, 它就慢慢挪了过来, 把那一身热烘烘稻草味的毛窝进她怀里,轻轻喵了一声。
‘人, 你醒啦。’
黎晓摸摸小猫, 昨夜的片段零星闪现,屋里似乎还残留着烤苹果那浓郁而迷幻的香气。
她瞥见床头柜上有一杯水,吸管斜向她。
启星的声音含着叹息, 黎晓只记得启星答应了她什么, 但更多的, 她想不起来。
厨房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黎晓眯着眼走到灶台前, 往昨夜那杯淡盐水里掺了些热水。
她一面喝,一面看见昨天给陈美淑和叔婆倒水的两只玻璃杯倒扣在沥水篮里,折射着出炫目的光彩, 电磁炉上摆着一只陌生的铁制小煎锅,顶上盖着一张隆起的锡纸。
黎晓把锡纸拿掉,就见到挨挨挤挤一锅焗烤好的蜂蜜小面包,金黄焦脆好像是被秋天的阳光烤成这样的。
隔水炖的小锅是黎晓自己从出租屋带回来的, 此时在她的注视下发出一阵细微的‘噗噗’。
小锅是两层的,把香气捂得严严实实,黎晓把盖子一掀才透出肉沫羊肚菌汤的鲜香气来。
就算满心愧怍也压不住宿醉醒后的饥饿感,黎晓用小火复热面包,又把汤盅从保温状态中起出来,汤匙舀起一勺,吹了两吹就喝进去了。
她轻轻发出一声喟叹,这汤好鲜淡,调料只有一点盐,汤底的肉沫剁得细细的,除了被黎晓夹吃掉那朵羊肚菌外,底下还有鸡蛋和虫草花。
早饭要吃一样咸,一样甜是启星窜个子长身体那一阵养成的习惯。
如果吃米面或者咸粽一类的,那他绝对是要喝甜牛奶的,如果吃的是醪糟汤圆一类的,那他就还得吃一个肉包或要一角麦饼,否则就好像没吃过瘾。
蜂蜜小面包比外头卖的那种要小一号,撒了很多芝麻,面包非常松软,蜂蜜在底部凝成一层甜蜜的薄壳,嘴唇上会沾到油,但咀嚼时油不至于渗出来,油香的程度刚刚好。
一口甜包,一口咸汤,黎晓胃里的空洞三两下就被抚平了,她站在灶台前就把早饭吃了个精光,阳光照得她身上暖融融。
现在想来,黎晓觉得自己昨日的崩溃有些可笑,她早就意识到陈美淑的爱是零星的,是心血来潮,是道德妥协。
她应该允许自己有一个这样的母亲,毕竟她连郑秋芬和黎建华的死亡都接受了,为什么无法接受不被陈美淑爱呢?
或许是因为人对于母亲总是苛求的,黎晓也不能免俗。
汤底的肉沫她捞出来分了一点给咪咪,又蒸了一小块南瓜,用虾粉鱼油拌了拌,想起启星还会给它准备酸奶做零嘴,黎晓叹了口气,问:“是不是跟着他吃得比较好?”
咪咪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只顾埋头舔舐着。
“真给面子。”
黎晓也看它,忽得轻声问:“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她跟启星尝试着彼此靠近,却都避而不谈那九年。
小方桌下多了一袋东西,是陈美淑留下的,里面是一些散糖和糕饼,还有几个梨子和苹果。
这种零零碎碎的搭配以及糕饼包装上不太新鲜的日子,实在很容易叫黎晓想象陈美淑是怎么把家里的茶几给扫荡了一遍,这么一打扫大概干净多了。
在黎晓的记忆里,几乎每次和陈美淑见面都是在镇上了,陈美淑离婚后很少来黎家,可能有个三四次?
今天算一次,那个暑假的突然到访也算一次。
黎晓有时候想,要是那天陈美淑没来,或者她和启星没在一起就好了。
但有时候又想,怎么会这么巧,好像是老天爷故意要把黎晓的假面撕破。
她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也能生长得很好,乖巧听话,名列前茅,怎么可能会在自家的阁楼里跟男孩□□呢?
黎晓不介意受一点点痛,为得是用很多很多爱填满自己。
启星是一把耳钉枪,是一根纹身锥。
是吗?
黎晓一走九年,什么音讯都不给他留,说回来就又回来了,什么预兆都没有。
她受伤了,招招手启星就要来,她烦心了,挥挥手启星就要滚。
但这样,对启星又公平吗?
黎晓坐在桌前兀自出神,叔婆在屋外叫了好几声她都没听见,直到她敲门,黎晓还被吓一跳。
叔婆见她没什么不舒服的了,就要邀她拿篓子去田里刨大番薯。
黎晓家里冰箱坏了,整个的番薯能存放很久,但切开的总归还是要放冰箱的,一餐一只就能吃完的红心小番薯更合适,再加上兴致不高,所以本是想推脱的。
但叔婆一来想要黎晓就个伴,二来也怕她心里还怄着,想拉她出门走走,就说:“大番薯拿来做番薯干、番薯丝嘛,摘回来放上半个月出出糖。小番薯也还有呢,你尽管都刨去,到时候也做些番薯枣存起来冬天慢慢吃。”
黎晓想着晒了番薯干,蒸了番薯枣可以给褚瑶寄一些去,就提上篓子跟叔婆去了。
叔婆家的院里总有晒不完的东西,现在那一篾上晒得是笋干、萝卜丝、还有梅菜。
阳光所蒸腾出的干菜味大多有点涩涩的,并没那么诱人,这种干菜就得配上荤油才会激发出香气来,就像笋干老鸭煲,炸萝卜丝饼,以及那油亮亮的梅菜扣肉。
郑秋芬下的油水太少,总是不及叔婆做的好吃。
“你叔公那时候还在,又是村里的会计,每月有工资有油水还带学徒,我手头宽裕,割肉比她大方,下油也大方,当然好吃了,这跟手艺没关系。”
物是人非,叔婆从前绝不会说这样的话,她家三子一女,负担也重,当初叔公拿钱出来时,说黎晓的爷爷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他,这笔钱就算还债,不要郑秋芬还,但在叔婆看来这不公平,撒泼打滚也没挽回,还遭了打,这口气憋了多年,被黎晓还掉了,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从前还没分家的时候,席面上她有一道干菜焖肉做得最好!我想偷师,就说给小女儿先吃点好哄睡,所以拿个碗进进出出偷看。你奶奶就用那种大大的茶杯缸啊,一层干菜一层肉再一层糖,先蒸一个小时,然后把那个缸子盖焖牢再蒸一个小时,肉里的肥油全都浸到干菜里去了。那个时候桌上的肉都要紧着男人和长辈吃,我们做媳妇的要是多夹了一筷子,公公立刻摆脸色,婆婆又赶我们下桌去看孩子。只有这道干菜焖肉,油水全在干菜里噢!那个肥汪汪的,那个香哦!我们做媳妇的扒干菜,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有一次,我一夹,夹到一小块肉,那个肉也糯啊,唉,一眨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前些年也做了好几次焖肉,还是没有你奶奶做出来的好滋味。”
叔婆说着,甚至还被回忆馋得咂了咂嘴。
黎晓看着她笑,再看眼前,番薯田也到了。
番薯一般都长在藤条的末端,红番薯总可以轻轻松松长到一个羊头那么大,顺着藤条也不是那么好拽出来,得刨一刨土才行,所以不叫拔番薯,也不叫摘番薯,要叫刨番薯。
叔婆已经陆陆续续把这地里的藤条割去很多了,这就省力很多,用铁耙把番薯周围的土壤刨松也不会被藤条纠缠住,但地里的农活哪有什么轻松的,像刨番薯这种即时收获,即刻奖励的模式已经是最最好玩的类型了。
黎晓和叔婆干得热火朝天,番薯堆满两个篓子一个筐子之后,两人坐在田埂上喝茶吃东西。
启星做的那一锅蜂蜜小面包还剩了两个,叔婆吃着很喜欢,从塑料袋里卷出一根香蕉递给黎晓。
秦家的田就在边上,秦阿公种了不少雪里蕻,一眼望去是浓浓油油的绿,等再过几天就能收了,村里有做菜干的人家会要。
咸齑和梅干菜其实都是雪里蕻做的,压进缸子里成了咸齑,挂在风和阳光里就成了梅干菜,风味同源,滋味却是泾渭分明,就像近处河流和远处的青山一样。
黎晓长出了一口气,感受着风把自己的烦扰一点点吹走。
“干累了?”叔婆瞧着外村河道交汇处的廊桥和崭新的道路,说:“咱们这三家的田要被征去的话,肯定是一起的。”
黎晓想起昨天陈美淑问的那些事,道:“叔婆很想被征去吗?我倒是不想。”
“傻囡,你怕你妈讨钱,可以交进社保里嘛,老了有钱拿。”叔婆说。
黎晓惊讶地看着她,一时无言。
“这世上千百种人,当了妈了难道就都一样了?也有妈是不为着子女想的,更何况你妈又生了个孩,用钱地方大,心歪也正常。”叔婆虽然不清楚她们母女间的隔阂,但却一眼就看到了本质,“我其实也不想了,今年六十九了,社保少拿几年,不合算了。呐,星星也同我讲的很明白了,前头村子是因为修高架没办征了去,其实耕地一般是不让动的,那些说法都是他们吹拱起来的,竟然都传到你妈那里去了。”
“她自己有心打听,总会知道的。”黎晓说。
“唉,她已经是别家妇,怎么好打听这个呢?我那天以为她是替你问的,唉,也是我多嘴!”叔婆有点懊恼。
“你只当是闲聊嘛。”黎晓默了一会,轻声道:“叔婆,我问你一个问题。”
叔婆在‘呸’嘴里的茶叶,只‘唔’了一声。
“我奶奶她,跟星星的外公他……
黎晓不知该怎么说,而叔婆已经讶异出声。
“啊拉,你哪里晓得的?哪个多嘴的去你跟前说?!”
陈美淑就是用这件事来数落郑秋芬,叫她从楼梯上跌下去的。
陈美淑以为黎晓没听见,她也从没提过,因为她以为那是陈美淑盛怒之下的口不择言,胡编乱造而已。
这些日子她总想起旧事来,秦阿公对她们的确很照顾。
钱和那口棺材,都不是可以轻易出让的东西。
“你们年轻人的眼光来看么,没什么的。那时候你爸爸十来岁,星星外公是有这个意思的,我看秋芬也有,只是你叔公跳出来说不同意,说你爸爸马上就是可以做亲的人,太难看,不许你奶奶改嫁。”叔婆感慨着,“我那个时候也笑她守不住,但是现在想想,干嘛不让她改嫁呢?看看吧,这辈子都在熬苦。”
黎晓沉默不语,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她可以归咎于陈美淑的,但到头来,错的还是她。
霜降过后,柿子由黄转红,黎晓自家没有柿子树,但每年冬天都不缺柿子吃。
东家一兜,西家一篮,郑秋芬会它们存进一个大大纸箱里,用黎晓小时候盖过的那条小棉被来拢着这些柿子,把它们像宝贝一样捂起来。
黎晓每天放学回家,桌上就会摆着一个两个熟透的柿子,柿子落入掌心时有种沉坠而饱满的感觉,果盖轻轻一拨就掉,果皮一触就开,果肉像柔软的果冻一样,柿子的气质和滋味都非常的怜幼惜老。
黎晓今年的第一兜柿子不知道是谁给的,突然就出现在门槛上,一共五个,全都非常光滑漂亮。丑的果实老人家宁可留给自己吃,不会送人的。
叔婆送给黎晓的那些番薯堆占了一个角落,大筐小筐占得满满的,倚着墙都快堆到窗台上了。
那条捂柿子的小裹被没有被丢掉,黎晓在自己的衣柜里找到了它,她去大学的时候走得也很急,留下的全是一些单薄的衣裤,早就朽坏了。
但那条小裹被还很牢固,黎晓小心翼翼地浸洗了一遍,晒干后虽没那么蓬松,摸起来还是挺软的。
黎晓给柿子铺了一个窝,又去给小鸡配鸡食。一把米糠,一把切碎的老菜叶,一把豆渣搅和搅和就行了,笼统也才这么几只鸡,连撒都不用撒。
鸡她是从小就养,可以说驾轻就熟了,她小时候和启星还从山上拖了节七拐八拐的树杈子给鸡玩呢。
那时候鸡养得多,前院的篱笆墙上还架起铁丝网,加上鸡窝,被折腾得乱七八糟像个迷宫,反正黎家也不会有什么贵客来,无所谓了。
有一只特别饱满白乎的母鸡,黎晓最喜欢,它漂亮又通人性,蹲下身咯咯叫几句就来了,它还特喜欢黎晓抱它,在她怀里会闭上眼睛睡觉。
它也是下蛋大王,而且爱炫耀,每次下了蛋,就站在那个树杈子最高处咯咯哒叫,它一叫,黎晓‘噔噔噔’就从楼上跑下来了,有时候嘴里还叼着牙刷,有时候头发上又插个笔。
“下蛋了,下蛋了!”小时候的黎晓叫道。
“吵死了,就你会下蛋?”长大后的黎晓骂道。
她不是特聪明的类型,有时候学得头疼,鸡打鸣吵嚷,她就心烦,但写完作业了,她又乐意把鸡搂在怀里,鸡乖乖贴着她,一声也不吭。
黎晓就开始愧疚,给鸡道歉。
郑秋芬端着盆鸡食打从她边上过,对孙女的怪异举止已经无感,鸡食一撒开,黎晓怀里的鸡飞蹬起来,在她胸前留下两个爪印。
再好的关系也比不上开饭!
鸡后几年下蛋就少了,稀稀拉拉四五天才一个,人家要买煲汤母鸡,郑秋芬会卖的就是这种了。
但黎晓最喜欢的那只肥鸡一直都在散散漫漫,悠悠哉哉活着。
郑秋芬葬礼结束后舅公和秦阿公做主请帮忙的村人吃一顿饭,鸡都杀完了。
黎晓现在的这几只鸡还小,都不会叫。但她每天早睡早起,生物钟很稳定,而且村里有些人家的成年鸡叫声嘹亮,远远就传进黎晓梦里来。
黎晓叼着牙刷蹲在阳台上,透过围墙上镂空的菱形空缺看着启星停在巷口顿了顿,又拧着电瓶车走了。
那天之后,黎晓躲了启星几回,秦阿公再叫她去秦家吃饭她也寻各种各样的借口不去了。
启星也忙,几乎都没怎么打过照面了。
秦阿公应该晓得了陈美淑来过,再登门时跟先前自在不同,他显得局促紧张了些,黎晓倒给他的茶水也没有怎么喝,握着拳头捶着膝头支吾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说:“其实你们都长大了,这个岁数早就能当家了,也用不着我们管太多,说太多,只是我这年纪上来了,总觉得时间不等人呐。”
黎晓正恍惚着,因为看见他手心里漏着一角旧色的红布包。
这种款式的布包郑秋芬也有一个,是那个年代装金首饰的,金子早没了,布包留着零钱了。
不知道为什么,秦阿公把那个布包攥得很紧,但又只是安慰了黎晓几句,背着手慢吞吞地回去了。
黎晓站起身看启星的背影,衣服黑车也黑,黑乎乎一团,再看菜圃里一地霜就显得分外银白。
她总觉得这霜得是甜的,小时候这么觉得,长大还是这么觉得。
否则怎么被霜一盖,叶也好,根也好,茎也好,就都变甜了。
临近冬至,早起那种冷的滋味跟秋凉有点不一样,冬的冷意更为尖锐。
但潺坑村的河流却又热闹起来,秦家地里的雪里蕻经了霜就能摘了,村里做腌菜的阿燕婶会让帮工一担担运到河边去清洗。
小时候还有人一路转着腌菜缸去河边洗,但现在用水方便,缸子又大又重,弄到河边太费力气。
黎家也有个菜坛子,但是很小,跟酒坛差不多大,郑秋芬腌够她们两个人吃的就行了,不用多。
现在除了做这个买卖的,大概是没几人自己腌菜了,买现成的太方便了。
黎晓去阿燕婶家打了几天的短工,主要是给儿菜削叶,其实雪里蕻和儿菜是一种东西,只是雪里蕻吃叶杆,而这种芥菜吃膨大的茎部。
不过阿燕婶都管它们叫芥菜,不过一个叫芥菜根,一个就叫腌咸齑的,雪里蕻讲起来拗口。
黎晓是看见超市标价牌上叫这种菜为儿菜,才知道它的学名。
儿菜上有些薄薄的叶片,腌的时候得削去,可能是太嫩了会烂,模样不好看。
黎晓上午干两小时,下午三小时,五个小时二十块钱,但活很清闲,削叶的小刀弯弯的,拇指抵着一割就行了。
聊着天还能挣钱又没有绩效,黎晓觉得挺好,热热闹闹听别人讲别家事,自己的那些破事就不用想了。
但是她们也会来问黎晓,往后还去外地上班吗?有男朋友吗?你妈妈还有来看你吗?
黎晓抿着嘴摇头点头,不怎么说,她们也就不怎么问了。
黎晓早就不像小时候那样挂脸回嘴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她的人生再曲折,那也不稀奇。
经手的儿菜有特别板正的,黎晓握在手里都舍不得丢进筐里,腌完了就一个样。
她瞧瞧也守着一个筐在削的阿燕婶,问:“阿婶我能不能拿这个回去吃,等下你转钱给我直接扣掉就行了。”
“一个两个有什么好说的。”阿燕婶不在意,因为的确价贱,再就是黎晓不搭话,干得认真,抵得过了。
黎晓抱着儿菜回来的时候正碰上启星回来,他应该是刚从岛外的超市回来,手里握着一瓶醋,身后暗蓝的天把他的面孔衬得格外清晰。
她知道住得近总会碰见,就装作没事人样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进院、掩门、进屋、落锁。
黎晓贴在门板上出神,过了一会瞧瞧看窗外,启星已经回家去了。
“没关系的。”黎晓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在外的时候,黎晓过年没地方去,褚瑶又回家了,外食的价格高了一大截,她也会自己煮火锅吃,吃了一肚子速冻的丸子全家福后,煮透大块的儿菜沾辣油酱醋吃,清爽解腻又叫人觉得满足。
郑秋芬没这么吃过儿菜,她都是用菜籽油炒腌儿菜,腌过的儿菜很脆,嚼起来咯吱咯吱的,酸甜可口,非常下饭。
黎晓懒得烧烧炒炒的,就把儿菜切切倒进锅里,又把半个包菜撕撕洗洗也一把抓进锅里,削了一个土豆切成几块丢进去,最后切了几片腊肠码在上面,她撒了一星的糖,一把虾皮,又舀了一勺豆酱磕在锅沿上,然后盖上锅盖用小火焖。
儿菜和包菜都会出水,这样做并不会糊,整锅菜的滋味反而都会因为无水而充盈鲜甜。
黎晓洗碗的时候抬头瞧了瞧,屋外最明是月,其次是秦家巷口的路灯,菜圃也被屋里沁出的光亮照明,黎晓的身影被木框玻璃窗隔成几块。
她心想着,‘要做幅窗帘才行。’
郑秋芬的土布有十来卷,但黎晓没那么舍得用,其中还有好些余料布头花色非常杂,裁减也不规整,她也舍不得丢了,但这种东西得用啊,用了才有那意思。
郑秋芬原来有一架缝纫机的,但葬礼结束后应该是被叔婆家搬去抵债了。
黎晓带着一包布头去叔婆家借用,叔婆其实很多年没用到了,堆在一楼的杂物房里。
“不行不行,搬出来搬出来!那么暗,扎到手了怎么办?”叔婆执意要黎晓把缝纫机搬出来,缝纫机很重,黎晓是一点点挪出来的。
那把裁缝用的大剪子也还在,桌边的小抽屉里甚至还有半块线粉。
黎晓将找出来的布头都铺在叔婆家的方桌上,叔婆拿了块抹布仔仔细细替她擦着缝纫机,一边擦一边问:“你真会用啊?”
“会啊。”黎晓说。
“这种是脚踩的,不是新式的电动的。”叔婆又说。
“新式的我还得上上手,我跟奶奶学的就是这种老式的啊。”黎晓失笑。
“那你把缝纫机搬走得了,反正也是那时候抵债拿过来的。”叔婆嘟哝着。
就那么几步路,黎晓手都红了,忙道:“算了,反正离得近,我要用就过来用。”
叔婆没再说什么,又搬了条凳子给黎晓,饶有兴致地看她摆弄那些碎布头。
碎布里有一块米色是最大的,黎晓打算拿来做窗帘的底色,因为这块布是经常会被风吹动的,所以黎晓就挑了有各种水蓝湖绿,风吹的时候,就会像浪。
她的小围裙颜色就斑杂多了,黎晓把布剪成一长条,放在车针底下竖着裁缝,暖色艳色放在上边,冷色暗色放在下面。
“这什么意思?”叔婆觉得她费劲,但做好了又觉得好看。
“太阳落山啦,亮的就是晚霞,暗的就是山湖。”黎晓解释道。
“日头在东,明明是早晨,是朝霞。”叔婆是会挑剔的性子,她戳戳那块布头上的一块磨白,道:“看,晓星都亮在东边呢。”
晓星是启明星的俗语,一般只有老人家会这么说了。
“你奶奶做的那些垫子也好看。”
叔婆没有发觉黎晓忽然的沉默,而是忽然起身走进屋里,举着一个坐垫走出来递给给黎晓看,布料用得很旧了,但还是一眼就看出是浓绿配薄粉。
黎晓回了回神,看着那一片片的粉点缀在绿意里,道:“叔婆的名字原来是荷香吗?”
“叫荷花啦!王荷花!”叔婆看了看手里的垫子,恍然大悟又有些怔愣,“噢,她还有这个意思在。”
秋末冬初时候,荷花也衰败了。
黎晓的秋菜长势一般,她施的肥料太单一,只在阴雨天后撒些草灰泥防烂根,而泥肥腐熟需要时间,尤其是现在天冷,总得三两个月。
黎晓隔三差五把鸡粪也铲进热腾腾的肥堆里,肥料越熟越是不会臭,但等这泥肥能用的时候,包菜花菜都要长成了。
所以这泥肥只能是留着冬天收完了菜,整地的同时布肥留作春耕用。
‘我还真能给自己找事。’黎晓想。
叔婆在田头也种了几拢小菜的,她施完肥桶里还有富余的时候会给黎晓的小菜圃也喷喷。
天气渐渐冷了,黎晓经受不住洗冷水澡,所以会去叔婆家里借淋浴间洗澡。
叔婆的子女都不在村里住了,老人独居是很怕洗澡这件事,她平时都只是擦擦,只有堂姑来的时候才敢彻底洗一次。
黎晓同她就伴,她就能想洗就洗了,谁不喜欢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呢?
黎晓先把浴室都洗暖了,然后坐在浴室门口边擦头发边留意叔婆在里头的情况。
她还买了两块防滑垫,一块放在淋浴间里边,一块放在淋浴间外边,叔婆嘴上嫌她破费,但脚底下踩着不滑溜,着实放心了不少。
“星星家前两年翻修的时候,大家都说老房子没必要花钱,可是弄得真是好!他外公的浴室是可以坐着洗的,蓬蓬头、扶手都是矮矮的,特别好拿,那个马桶边上,床头上都有个按钮,一按电话就直接打到星星手机上!”
浴室的门虚掩着,叔婆的口吻里掩不住的艳羡。
“年轻时人人笑他没儿子,谁能想到他会享外孙福?真是前世修来的,唉。”
“堂姑心里也想着你的。”黎晓说。
“是啊是啊,我知道,她忙,带两个孩子又要上班哩。”叔婆说。
黎晓听见水声停了,站起身叮嘱道:“叔婆,慢慢出来。”
叔婆坐在镜前让黎晓吹干头发的时候是有点不自在的,在她的认知里,这种亲密的服侍只有儿女能来做。
吹风机呜呜的,叔婆从镜子里看见黎晓悄悄在抹眼睛。
哎呀,小女孩哭得好可怜,叔婆心里酸酸的,知道她是想奶奶了。
‘短命鬼!短命鬼!怎么连你也走得那么早噢!留个孙孙无依无靠的,你也不管!妈也不管!’
叔婆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管一管?给黎晓找个好人家嫁了?别这么孤零零的?
可她老太婆一个,没什么人脉,黎家人在地底下的一大堆呢,倒不如去烧烧香,叫他们在下边使使劲,给黎晓砸一个模样好、性格好、能挣钱,婆婆不多事,公公少摆架子的老公来。
“叔婆,叔婆。”黎晓眼圈微微一点红,她见叔婆一直在发呆,忙问:“怎么了?洗澡洗得不舒服吗?”
“没有,舒服得很。”叔婆说:“我在想去庙里的事,还有啊,今天立冬啊,你今天晚上吃补一点,肉有没有?没有我冰箱里拿块去。你太瘦了,要补起一点。”
黎晓从叔婆家出来的时候散着头发,抱着换下来的衣物。
手机在她卫衣兜里嗡嗡作响,屏幕上闪烁着一个来自‘孙丫丫’的语音通话,直到第二通黎晓才接起来。
“喂!你跟妈妈说什么了?她这几天在家都很难过,我问她,她也不说原因,还哭了。”
原来是陈美淑的女儿孙言悦,黎晓挂断通话直接拉黑这个人,往家里走去。
爸爸妈妈和女儿,好完满的一家子。
黎晓倚在水槽边上出神,风吹进来的时候,她的发和窗帘一起扬起,风歇止的时候,发和窗帘一起垂落。
在布帛波浪的起伏下,黎晓又瞧见了一家三口,不过这一家三口的配置不太一样,是爸爸妈妈和儿子。
一家三口提着东西,看样子是来走亲戚的,小男孩看起来是上高中的年级,落在后头玩着游戏机,妈妈伸手在他肩头拍了几下,他才懒懒散散地跟上,男孩脚上的球鞋是很昂贵的款式和牌子,黎晓不太懂这些,只是启星以前回家一趟,身上衣服鞋袜就会换一趟新,通常都是这几个牌子。
“啊。”黎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来人是启星的父母和弟弟。
‘启耀都长这么大了?长得像爸,跟星星不太像诶。’黎晓心道。
黎晓像爸,孙言悦小时候也像爸,虽有一半血缘,又压根不熟悉,这也能是姐妹吗?
她吹了一阵冷风,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孙言悦的场景了。
那时候黎晓都上初中了,孙言悦还上小学,陈美淑带她们去新华书店。
那是黎晓第一次进新华书店,孙言悦比她熟悉多了,那时候倒愿意喊她姐姐,拉着她去各个图书的分区逛。
临分手,陈美淑给她们挑的书结了账,黎晓买的那本是课后要求的阅读书目,看过之后还给了陈美淑,给孙言悦用了。
说起来启星和启耀都差出一辈去了,黎晓和孙言悦之间就差了五岁。
一想起来就烦,黎晓束起围裙,打算给自己做一碗甜甜的点心来吃。
她挑了两只小番薯,削掉皮就像金灿灿的芒果,能被她一手握住的大小。
番薯一切,菜油一烧,下锅一炸,非常香。
炸东西的时候真让人有种幸福的期待感,黎晓用漏勺缓缓把油锅里的番薯拨开,不让它们黏连在一起。
番薯煮的时候容易散,炸就会炸实在一点,火不能大,大了就焦还炸不透。
黎晓把炸好的番薯一块块夹到碗里来,锅里的油只留一点点,撒上几勺白糖,火还是很小,等白糖微微融化时,再把番薯块重新倒进去用糖煎一遍。
这道甜品其实就是简易版的拔丝红薯,郑秋芬出品的小孩菜,不像红枣烧番薯的甜味那么稀薄,也不像红糖番薯糕那么不好消化,只要别太赶着锅边急忙吃,省得闹上火了,这道甜点对于小黎晓来就是完美的。
所以黎晓做完糖煎番薯之后没有马上吃,而是放在了窗口晾凉。
黎晓坐在那堆番薯前头挑挑拣拣,琢磨着该开始做番薯干和番薯枣了,番薯干和番薯枣可以说是一个东西,也可说是两个。
番薯干是大块头的番薯蒸透后切片或条在太阳底下晾干,番薯枣就是那种模样匀称的梭子样的小薯,小番薯削皮之后直接上锅蒸透,整只或者切半,直接烘烤抑或晾晒,因为两头小而肚大,跟条状或片状的番薯干相比,内里薯肉保留了更多的柔软,吃起来就像甜蜜蜜的黑枣子,所以叫番薯枣。
顶好的番薯枣吃起来像牛皮糖!
‘瑶瑶肯定是没吃过,她最要原生态无添加,还得好吃不发胖。’
黎晓掂着一只标准小番薯思量着,番薯的表皮微微皱,但程度还不够,黎晓伸手将它放到竹篮里,打算将它们悬在窗口再通通风。
‘拜托拜托,请变得更好吃一点吧!’
屋里的香甜气越来越浓,黎晓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她深深吸吐了一口气,起身去吃糖煎番薯。
虽是炸物,又是质地绵密的番薯,但放在窗边吹冷风还是凉得很快,表层凉透之后的糖浆凝成了糖壳,吃起来满口焦糖脆甜,没沾到糖的部分是软酥的,咬开后又是甜绵绵的。
黎晓吃得心满意足,想着下次做的时候可以先连皮蒸了再切块糖煎,这样比较健康省油。
她拣了几块想去拿去给叔婆尝尝滋味,捧着碗出门的时候却隐约听见几声呵斥从秦家的巷子里冒出来,黎晓站住脚,没一会就见到启家三口从巷子里出来。
启鹏好像是被秦双推出来的,他很快就整了整衣服,面上原本那种狰狞愤怒的表情消退很快,以致于黎晓都要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秦双在他背上捶了一下,启耀嚷道:“你打爸干嘛,是他讲话难听。外公还帮着他,哼!”
“他他他!他是你哥哥,你说话就好听了,你爸说话就好听了!?你们全都怨我!全都怨我好了,我不该生他,我不该生你!”
黎晓吓得赶紧躲回屋里去,她不动还好,她一动秦双反而看见她了。
“行了,走吧,就当没这个儿子!”
启鹏这话不止说过一次了,秦双懒得理会他,只是看着那扇匆匆关上的门,院里菜畦青绿,窗户明净,随风还飘来一点甜香味。
秦双转身想回去再同启星说几句话的,只启耀叫道:“妈,走吧,我下午还跟同学约了出去玩呢!我早说我不来了,这要来不及了!”
“走走走。”启鹏招招手。
秦双想启星也在气头上,改天再来好了,走之前又盯了黎家一眼。
过了好一会,黎家的门开了,黎晓手里还拿着那碗糖煎番薯,紧张得都忘了放下。
她探出头看了看,又转身回屋里走到墙角的纸箱边蹲下。
黎晓掀开那条小被子,拣出了两个红熟柿子,其中有一个太熟了些,又压在了下面,所以顶盖附近的果皮微微裂开,另外一个就熟得正好,连手感都很完美,表皮整体光滑但又微微皱,皮质的手感包裹着稀软的果肉,如果有这种手感但又捏不爆的捏捏,那应该能有销路的。
受郑秋芬的影响,黎晓觉得拿一只柿子去感觉怪怪的,总得一双才对。
“心情不好,得多吃甜的,算了,只裂了一点点,不丑。”
黎晓一碗端了柿子,一碗盛着糖煎番薯,她没有去叔婆家,而是走到了秦家的巷弄口。
巷子里空空,但黎晓还是走了进去,走得一半的时候,她果然看见启星一动不动地坐在巷末的河埠头台阶上,手里捏着一根长长的藤枝在点拨水面。
黎晓走了过去,她脚步很轻,但是巷道一拢,天然就会放大声音。
启星微微挺了挺身体,没有回头。
“你要说什么?改天行吗?”
黎晓小心翼翼将碗放在启星身侧,道:“我做的糖煎番薯,你快吃吧,少了点芝麻,不比我奶奶做得香。”
这已经很多废话了,但黎晓还没说完,“还有柿子,是我捂熟的。”
她其实打小就话多!是硬生生给磨少的!但在熟人跟前她还是那么话多,只不过她也没几个熟人。
启星偏头看那只小碗里的几只金红番薯,玻璃糖壳亮晶晶的,甜蜜轻盈。
“你以前坐在这的时候,在想什么?”
黎晓已经直起身要走了,但听见他这样问,不由自主又蹲下身,看着眼前沉静的河面,道:“跳进去。”
启星蓦地转眸看她,黎晓只是微微笑,“游个来回。”
她绝不会想到去死。
因为她太知道死亡并不仅仅是暮年的结局,而是随机掉落的厄运。
那几年到处都在发展经济,水体各种污染和富营养化,绿藻水草像锈斑一样牢牢扒在水面上,根本不能游泳。
有一年端午节游龙舟,启星和黎晓在这守着龙舟经过,鼓声激昂,他俩翘首以盼,就见那浆板齐挥打得水花四溅,两人一惊,齐齐转身,启星挡在黎晓身后,被溅了满背的脏水,当天下午皮肤上就冒出许多红包包来,像是被花蚊子咬过,又肿又痒。
黎晓再端粽子来时,就见他光着上身趴在院中竹椅上,秦阿公正在给他抹药,背上那个白啊,在阳光下几乎都有点刺眼了。
‘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黎晓捡起一粒小石子朝河中央扔过去,‘咚’一声,泛起涟漪阵阵。
启星尝了一块糖煎番薯,说:“不错。”
黎晓刚要笑,他又说:“谢谢。”
口吻倒不是客套,神情也并不疏离,只是很平静。
黎晓抿了抿唇,意识到启星也许同她想得一样,他们是可以做朋友的。
“好吃下回我再做,冬天就是番薯多,帮吃都算人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