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 潺坑村几乎是每日都会有晨雾,尤其是小雪节气前后,雾气浓得像云壁。
这样的天气黎晓太熟悉了, 有多少个早晨都是这样, 天上的云掉在了地上, 云和水, 溪和雾。
她和启星一起去上学,走着走着, 黎晓总会生出一种错觉来, 这个白茫茫的世界好像只剩下启星一个人陪着她了。
离远了别说是电瓶车, 大卡都看不见,黎晓只能看见车尾灯停在那一亮一亮的, 启星还是这个点出门, 不管是跟亲爹大战了一场,还是大雾伸手不见五指,怎么着都要上班。
他好像穿了件明亮的柠檬黄冲锋衣, 在雾里越来越显眼了, 黎晓看着他朝自家走来, 手里端着前天装柿子和糖煎番薯的两只碗,碗里是满的, 不知道给她送了什么来。
见启星站起身往外走去,黎晓从阳台‘哒哒’跑进屋里来,又‘咚咚’下楼去看。
咪咪看着忽然起飞的主人, 把小半个大脸卡进阳台围墙的镂空花里往下看了看。
启星仰首正看它,往回踱了几步,抬头对咪咪摆了摆手,示意它进屋去。
黎晓一开门, 启星竟然还没走,看姿态似乎是被她的小菜圃留住了脚步。
菜圃里雾浓浓,初冬时节,葱葱茏茏,这里此时很像是森林女巫的苗圃。
而那小女巫刚起床,面颊上还有从被窝里带出来的两团睡红。
“太客气了。”黎晓尴尬得要死,把绒衫裹紧遮住睡衣,俯身端起两只碗顺势往屋里去。
她折返回门边时启星才抬脸,脸上身上蒙着的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像是罩了一捧轻纱,哪怕是没什么表情也柔湿了三分。
“挺好的。”启星很快又垂眸看向脚边那株已经结球的包菜,“外公也种了几颗蕾丝包菜。”
黎晓愣了愣,脑海里浮现出包菜被虫吃得丝丝缕缕的样子,她赶紧把脸藏在门板后边忍笑,再抬眼只看见启星的背影。
“开车小心点。”黎晓脱口而出,这话似乎暧昧,但这样大雾天,谁都会说上一句这样的话。
启星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脸,点了点头。
黎晓倚着门框看他没进雾里,轻轻把门关上,转头看向方桌上。
小方桌被黎晓新包了桌布,上面满满当当全是东西,两只香蕉和几瓣柚子,还有一捧小番茄。
叔婆昨天拜佛回来,这些都是她分给黎晓的供品。
作为回礼,黎晓给她做了一双粉红袖套,箍着胳膊的那一边用绿布踩了一圈花边,真是臊得王荷香脸都红了,一边说这是小姑娘穿戴的,一边套进胳膊上试。
启星送回的那两只碗也摆在方桌上,黎晓刚才太尴尬了,没细看里面装了什么,只觉得一碗摸起来烫,一碗摸起来凉。
说起来,这两只红边高脚碗,还是陈美淑和黎建华结婚时的添置,此时成双作对端端摆在方桌正中,瓜果环绕,格外有种仪式感。
除了这碗本身喜庆古朴之外,还因为这新桌布的衬托。
桌布用的是黎晓的一件格子衬衫和一只磨破的帆布包剪剪拼拼做成的。衬衫是米棕色的,帆布包是深棕色的,黎晓把帆布包的厚重布料拼在中间,摆上热锅热碟的时候不容易烫坏了,四面则用比较单薄的衬衫布料。
桌布的边沿她做了两层,内里的一层全部沿着四角包进去,折角规整得像是用漂亮彩纸包的礼物,黎晓都一针针缝严实了,她不喜欢桌布会动来动去的,就像被套四角她也缝住了,床单的四角也用夹子夹住了。
外面一层是由衬衫的两只袖筒裁开的,布料有限,所以本应该是服帖垂落的,但四边的布头比较短,自重不够垂不下去,像剪得过短的刘海,微微翘着,有点傻乎乎的。
黎晓决定在四角坠点东西,但是坠什么,她还没有想好。
她走到桌前,看向那一对碗,原来烫的是南瓜糍,凉的是核桃仁。
“南瓜糍!”黎晓有些雀跃地去拿筷子泡茶,她真是好久没吃过南瓜糍了!
郑秋芬做糍一般都是咸口的,只有家中南瓜实在吃不完了,她才会做南瓜糍。
南瓜糍是用蒸熟的南瓜块把糯米揉成团,郑秋芬会择成一块块丢进猪油里煎得扁扁,然后搅一碗红糖水冲进锅里去,锅里顿时就沸腾起来,甜香四溢。
黎晓这时候通常都守在锅边,挨郑秋芬的骂也不走,看着锅里的红糖水浓缩成浆,咕咚起甜蜜泡泡来,那就可以吃了!
这样做出来的南瓜糍是滑的,但又有点焦,糯米猪油加红糖,可以说非常非常香。
“唔!”
南瓜糍的温度刚刚好,外皮温温,咬开来还有点点烫,启星做的南瓜糍和郑秋芬的一样是没馅的,但他做的要更加水气一点,红糖汁并不十分稠浓,但颜色却如琥珀般诱人,而且泛着一股蜜香,将出锅时还撒了核桃碎、黑芝麻和松仁,相当于撒馅在外头,但又只是粗颗粒,所以嚼起来非常有趣味和香气,黎晓连吃了三只,半点不腻。
“不是先煎过,”黎晓夹起一只挂糖浆的南瓜糍琢磨着,“那是先蒸?不对,糯米糍蒸了形状会塌,那么就是煮喽?像汤糍那样煮过再煨红糖浆?”
黎晓吃了小半碗南瓜糍才饮第一口茶,茶就是她在超市买的散茶,她只说茶,老板就晓得她要毛峰,潺坑村里人户待客自饮都是这种茶。
这茶的好坏黎晓说不清,只觉得最熟悉不过。
毛峰的叶子很细紧,此时才半泡开,只有淡淡一点绿茶味而已,把唇舌荡得甘爽,黎晓又夹起一块南瓜糍,满足地吃下肚去!
阳光穿透雾气,屋里渐渐明晰起来,黎晓把用羊奶蒸的蛋羹一勺一勺挖到咪咪的餐盘里,碾烂一小块番薯。
“不知道吃不吃得完。”
咪咪的胃口小了很多,有时候嘴上还挂着奶滴就开始发呆,黎晓轻轻叫它才回神。
黎晓把早餐端到楼上,趴在床上看着咪咪慢慢舔吃。
郑秋芬是不会专门给猫做饭的,只有剩饭剩菜,咪咪稀罕吃就吃几口,不稀罕吃就自己出门捉鸟捞鱼逮老鼠。
“它是猫,”郑秋芬翻个白眼,“不吃老鼠吃我啊?”
被窝被人气润透了,真是怎么躺怎么舒服,黎晓在床上滚了一圈,床垫鬼叫鬼叫的,睡着的时候听不见,醒着的时候就很明显了,跟褚瑶视频的时候她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三令五申让黎晓赶紧把床垫换了,全是尘螨不说,弹簧没有支撑力的床垫还不如硬木板,睡久了腰都要废了!
“咱们去镇上看看床垫,再买块猪肝回来做汤吃吧?”
“喵。”
如果说咪咪有喜欢吃的剩饭,那就只有猪肝汤拌饭。
虽然村里没有买肉的地方,但隔三差五的,肉贩会开个三轮小车巡上一趟,卖豆腐的小贩要来的勤快些,隔天来一次,到了现在还是如此,黎晓昨天午后敞着门缝桌布的时候,还听见有卖水果杂货的小货车扬着喇叭慢慢悠悠地从桥外经过。
村里的生活算不上十分便利,但也绝不荒凉。
郑秋芬光顾他们的次数不太多,更多时候背着手站在人堆里,看看东家买了些什么,西家又买了些什么,她也称上一两块钱的豆腐丝,割上小小一块猪肝给黎晓做汤补眼睛。
郑秋芬做的猪肝汤是最最最好喝的,黎晓在外头喝过的猪肝汤全都没她做的好喝,猪肝要么老得像鞋底,要么一嚼一口渣,连汤头都寡淡的只剩下姜味。
黎晓把咪咪装在背篓里背上公交车,又篓子里抱出来护在膝上。
咪咪从来不是完全家养的小猫,它小时候就经常十天半个月不见猫,然后忽然在晾腊肉的某一天出现,光明正大在郑秋芬眼皮子底下偷肉吃,又被咸得跳到雨水槽上急忙忙喝水顺嗓子。
黎晓是被郑秋芬的大笑声引过来的,她从来没听见过猫喝水能有那么大的咕咚声,真是被咸到头昏了。
咪咪见过的面世可多了,但坐车估计还是头一回,它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的山水,只在黎晓摸它脑袋的时候闭眼轻喵。
竹篓里塞着黎晓的一件旧衣,咪咪可以舒舒服服窝在里面,想要看外头的时候就把旧衣踩在脚下,伸出手还可以搭着黎晓的肩头,看着她跟店家砍价买床垫,再跟着她走在秋梧桐的落叶堆里,看着黎晓故意碾上一片松松脆脆的落叶,幅度很小地转了转身子。
‘你果然是猫啊。’咪咪在心里想着,五彩缤纷的菜市场展露在它眼前。
菜市场其实四季的蔬果都会有,时令的变化不太明显,但从各种瓜豆蔬果的比重里还是能看出一点的。
根茎类的蔬果变多了,譬如番薯、南瓜和莲藕,还有板栗也上市了,在竹篾里堆成两边,一边是剥了壳皮的明黄栗子肉,另一边就是没剥的板栗,每个都是呆头呆脑的山包形状。
黎晓从小吃的板栗就是这种大大的板栗,并不是很甜,都是做菜用的,而且根本没有糖炒栗子这种做法。
她看书的时候被糖炒栗子馋得不行,要郑秋芬做来吃,被她骂了一顿,跑出去跟启星玩了一下午,回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没有不开心了,但还是故意嘟了个嘴给郑秋芬看。
郑秋芬没理她,屋里却有一股栗子的香气,黎晓一眼看见方桌上有一碗灰扑扑的板栗,每个板栗上切了一道口子,露出一线金。
跟糖炒栗子略微沾点边的做法,郑秋芬也只会这个灶膛灰煨栗了,那时候黎家都没土灶了,不知道她是拿到谁家去煨的。
“哇!”黎晓当然马上想吃,却又扭到郑秋芬跟前,不知道是想道歉还是道谢。
“走,走,别在这碍人!”郑秋芬赶开她,黎晓赶紧去剥栗子吃。
炭火烤过的栗子是很容易剥的,外壳和皮都变得很脆,一捏就裂开了,栗肉还烫,在掌心里滚来滚去,清清爽爽不黏手,嚼吃的时候满嘴生粉,这种栗子的本味不会有多甜的,但却很香,柴火的香气无可比拟。
黎晓买了半只鸡,半块猪肝和一袋板栗。
“猪肝今天晚上就吃掉,鸡就借叔婆的冰箱放一下,明天做板栗烧鸡跟叔婆一起吃,炖个南瓜鸡肉糜给咪咪吃。”黎晓琢磨着,又拎起手里的板栗,咪咪也看着板栗,一人一猫对视了一眼,黎晓叹气,“板栗好像买太多了,怎么办,现在没谁家还烧柴火煮饭了,怎么吃呢?”
咪咪喵了一声,好像也在替她犯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