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瓦垄是个好去处,不说媲美不夜天,至少也是个玲珑小镇。谁知到了那里,不过是一条设在运河边上的买卖街,从头至尾顶多十几丈远。没有店面,全是朝出夕收的小摊,摊贩们各自用四根竹竿架起麻布顶棚,底下就是供食客歇脚的雅座。
识迷站在瓦垄的起点,看着满街烟雾袅袅,咧开嘴笑了。
“这就是你说的,要带我品尝美食的地方?”
陆悯穿着华服,人又高挑,即便面对无数贩夫走卒,也显出一种临朝面对百官的气度。他垂眼一瞥她,“这里不好吗?美食并非只出自不夜天那样的地方,其实越不起眼的小摊,越可能藏着世间难得的珍馐。”
识迷被他的巧舌如簧勾起了一点兴趣,“你以前来过?尝过世间难得的珍馐?”
他振振有词,“我曾听人说起过。”
好吧,有依据就好。识迷搜肠刮肚称赞了他两句,“太师不是骄奢淫逸的太师,是与民同乐的太师。就冲这点,我也得尝尝瓦垄的小吃。”
于是决定从中挑一家,通常门庭若市的,肯定错不了。
一行人杀到摊子前,都是官家打扮,不等开口,其他客人便一哄而散了。
白鹤梁看来很满意,“瓦垄人有眼色,一见外乡来客纷纷礼让。主君,女郎,请入座吧。”
陆悯与识迷在正中间的那张桌前坐下,二十名护卫分散在周围的小桌。一时多双眼睛朝摊主看过去,把老汉吓得噤若寒蝉,直到白鹤梁招呼“挑拿手的上”,摊主才敢确定这帮人是来吃饭,不是来找茬砸摊子的。
馎饦,上面堆着烫熟的肉糜,再撒上一撮小葱,已经是较为上乘的饭食了。还有热气腾腾的包子,好几屉堆叠着端到桌子正中央,识迷看不见对面的陆悯了,但能看见他的两条手臂搁在桌上,似乎对这些美食束手无策。
只是不够精致,味道肯定错不了。识迷满含希望,吹散勺子里的热气喝了口汤。
怎么说呢,中规中矩,有点淡。再吃口馎饦……真是好大一口面疙瘩啊!
那么试试蒸屉里的包子好了,咬一口,没咬到肉,再咬一口,终于发现指甲盖大小的馅料……识迷眨巴两下眼,探过身问陆悯:“这就是你说的珍馐啊?”
陆悯默不作声,把说话的力气,用在了吃饭上。
饭后结账,摊主极力推辞,这些人一看就有大来头,害怕收了钱,摊子保不住。
白鹤梁望向太师,“主君,怎么办?”
陆悯神情卷懒,“虽说不适口,该付的钱还是要付的。”
他说完,转身就走,识迷跟在他身后,笑得哑然无声。
事后才弄明白,这瓦垄因背靠运河,河上有很多做苦力的人。这些人吃饭不图好吃,只图吃饱,这家价格最低量最足,生意兴隆并非因为味美,而是因为实惠。
“所以说,你们这些高官厚禄的人,要多了解民生疾苦。每每途径这里,却从来没有停下视察过。”识迷摇摇头,抱着毯子又躺回了锦褥上,“好吃的没吃成,算你欠我一顿,回到中都再补上。”
一向笃定的太师,这回半天没出声,大概很为自己的失算丢脸吧。
识迷抬眼觑觑他,“怎么?还想反悔啊?”
他方才开口,“有不夜天的纸醉金迷,就有瓦垄的脚踏实地。以体力活谋生的人离不开那些食肆,食之无味,只限于你我而已。”
所以这些在朝为官的人,真会鼓吹表面的歌舞升平啊。识迷干笑两声,扭身决定再打个盹。
“饮茶吗?”背后的人忽然问。
识迷“嗯”了声,行动上没有任何表示,她现在已经完全不需要扮演婢女了。煮水煎茶耗费时间,大不了她转回身看着,就算已经参与了吧。
太师倒也没打算麻烦她,不紧不慢地碾茶击拂,识迷从那举手投足中,看见了铺天盖地的优雅。
分茶,将茶盅推到她面前,他自己举起杯盏抿了一口,曼声道:“这几日偶有心慌,但大致已经适应了。虽说我至今尚未参透你们的所求,但我还是要多谢你们,让我脱离了苦海。我与女郎,算不上朋友,唯希望日后多亲近,最终成为可以交心之人。”
识迷从善如流,“当然、当然。从那日你迈进离人坊宅邸,我就把你当成自己人了。”
真的吗?其实彼此都是连篇鬼话,无时无刻不在提防对方。陆悯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与你捆绑是因为暂且身不由己,如果哪天不需要了,她一点都不怀疑他会铲除偃师、顺手杀了她,好让这个秘密永远封存于地下。
所以现在的刻意表亲近,定是有所求。果然他慢慢浮起笑,那捏着茶盏的手腕转动起来很迟缓,“今晚恐怕要劳烦女郎了,一路奔波,消耗巨万,似乎有些提不起劲来。”
识迷说好,“我也观察太师气息,回来比去时弱,未雨绸缪还是有必要的。”
只不过有个疑问,一直盘桓在她心头,她压声问:“那个给你下毒的人,查出是谁了吗?”
他说尚未,“算算时间,那年我才十三岁,何时中毒,谁要害我,因时隔太久,毫无头绪。”
识迷叹了口气,“此人很有耐心,等了那么多年,等你毒发,看你一日日憔悴又不死,还能按兵不动,别不是连他自己都忘了有这件事了吧!你看,做人要低调,免得招人恨。你十二岁入仕太张扬,毕竟别人十二岁时,四书还没读完呢。”
他皱眉,“这是我的错?”
“可不是吗。你太出挑,就显得别人平庸。”她忽然灵光一现,扣着桌板问他,“会不会是你阿兄?全家对他寄予厚望,结果被你比下去了。如今你是台辅,人家在你手下当群辅,越想越后悔毒下少了。”
他的唇角几不可见地一捺,可见嫌她的见解太浅显,但他顾全她的面子,随口应承:“女郎说得有理,我已经派人详查了,若查出是他干的,一定把他大卸八块。”
识迷听出他的敷衍,悻悻搁下茶盏道:“我小憩一会儿,你莫吵我。”
结果躺下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眼皮很沉,脑子像风车一样飞转。折腾了很久,心烦意乱,她回头怨怼道:“你是故意的吗?这茶调得太浓,难怪入口那么苦,你居然哄我喝酽茶!”
他也不否认,好整以暇地倚着凭几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女郎夜里不睡觉吗,怎么白天总在犯困?”
识迷很不高兴,“女郎的事,男子懂什么。你没听过多睡觉,会变漂亮吗?”
于是他不再发表高见了,大概因为这辈子鲜少与女郎打交道,一上手就遇见个极端棘手的,让他那装满政论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茶已下肚,持续发挥着作用,识迷睡意全无,但她却眼睁睁看他合上眼,呼吸悠长,似乎要睡着了。
她大感不快,车厢内虽然楚河汉界,但把脚探过去,可以踢他两下,“为什么同样的茶,对你没有妨碍?”
他蹙着眉,拂了拂被她触及的地方,“我喝了太多真正的酽茶,这种茶根本不算什么。”
她听他说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良久,迟迟道:“你确定现在能与之前同日而语?以前喝过酽茶,不表示如今也能喝酽茶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终于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难怪困意总上不来,想必这簇新的身体,还需要多磨砺。
于是困扰也共通了,两个人撑着脸看窗外,一看看了整整半天。
“下次入京坐船吧。”识迷说,“坐船多好,一路垂钓,还能吃河鲜。”
陆悯想得更长远,“中都与上都之间不通船,我一直有个打算,要将运河引入重安城。”
等到运河引入才有船坐,那得等多久!识迷说:“走到不夜天再换船西渡嘛。太师回京述职,不要弄得如此乏累,边走边消闲多好。等到了仲春,一路酒暖花深,想想就让人高兴。”
但那是后话,眼下煎茶都令他困扰,饮酒恐怕也得慎重了。
车辇前行,穿越了落日余晖,没有找客栈投宿。九章府的护卫习惯连续赶路,只要太师不发话,他们能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可以不投宿,但不能不吃饭,中途还是停在了一处烟柳成阵的地方。因天冷,柳树没见抽条,也看不见半点嫩芽,放眼望去有点凄凉。护卫们在树下生火烤制胡饼,刚打算掏出携带的鹿肉,忽然听见黑暗处传来奇怪的动静,一连串高低起伏,像女人的尖叫。
众人站起身,手都压在了腰刀上。环顾四周,隐约有雾气弥漫,草丛里起伏着蓝绿色的光点。
识迷恰好离白鹤梁很近,赶紧往他身边挨了挨,“这么多鬼火……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
白鹤梁道是,抬手一挥,集结起了所有护卫,下令出发。等到号令发完,才猛然想起,自己一不小心越俎代庖了。
心跳如雷,他讪讪望向太师,“主君……”
太师一拂衣袖,转身便登了车。
是非之地,赶紧离开。护卫们踩灭了火堆,执起火把继续前行。
识迷趴在窗口看,道旁还有零星的磷火飞舞,她兀自嘀咕:“大战的时候,这里死过不少人吧!”
战争免不了生灵涂炭,她还记得那日进重安城,走到城外已是黄昏。最后一点日光散尽,夜幕渐渐高张,城外埋了二十万人,无数的磷火在漆黑的夜色里翻腾。她不觉得可怕,只觉悲伤,那是虞朝人的军魂,忽明忽暗,像一双双不屈悬望的眼睛。
可陆悯却打断了她的畅想,“中都以西直到白玉京,没有再遇见虞朝抵抗的兵力,这里从来不曾死过人。上年倒是有个贩马的胡人被对家坑害,五十多匹马全都毒死了,就埋在万柳坡。”
识迷眨巴了下眼,惆怅半天,原来是马魂?
“不是还有怪叫吗,听上去很瘆人。”
陆悯道:“那是林雕鸮的叫声,野外行路,偶尔会遇上。”
识迷这才放心,女郎的胆子还是略小,她见得惯血和尸体,却很害怕女鬼。
这时从旁边探过一只手,没有征询她的意见,放下了她面前的窗帘。
她转头看,车厢内被朦胧的灯光笼罩,灯影憧憧下,他解开了革带和领扣,平静地问她:“接下来要我怎么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