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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反正闷头布置就是了, 布置得差不多了,她决定回一趟离人坊。驱车赶到时,第五海正指派几个陌生的偃人洒扫庭院。

    第五海见了她,微微抿出一点笑, “师叔来了?”

    识迷点点头, 转头打量几个偃人, 手脚还微微有些不协调,看得出是刚催活不久。

    她又朝屋内张望, “师兄呢?”

    这时顾镜观从后廊上过来, 也没说什么, 转头进了厅堂。

    识迷吩咐阿利刀几个帮着打扫,自己进门唤了声“师兄”。

    顾镜观指了指外面的偃人道:“我看你库房里还有些残肢, 白放着很可惜,就替他们重塑了脸,叫起来收拾庭院。”

    识迷茫然眨着眼睛,“我的偃人,师兄也能催活吗?”

    顾镜观一笑,“开智用我的血就是了。反正闲着, 那些零碎的都拼接起来, 数了数, 有十一二个,想来够用了。”

    识迷简直想哭, “那些都是我塑坏的废料,没想到师兄能把他们驱使起来,过几日还真有用,师兄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说到高兴处,拖过椅子坐到他面前, 急急告诉他,“我这次去白玉京,见到燕朝皇帝了,本以为是个高壮的男子,没想到身量样貌都很一般。师兄,我在一个宫人身上留了视瓮,打算借她的眼睛,塑一个圣元帝。若是有机会把真人替换掉,何须在这中都浪费时间。且我听陆悯说,他们现在大兴土木,其实是在建造皇陵。到时候要把满城的百姓推进墓道生祭……重安城两千八百户,人口共两万七千八百二十六人。燕人坑杀了虞朝二十万大军,如今还要屠城,这样的暴行,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

    顾镜观大约也震惊于燕人的疯狂,实在没想到,他们大肆改建重安城,是为了把这不朽的城池变成皇帝的陵寝。

    燕人确实有生殉的惯例,但人数不多,到了后期一般用假人代替。而今圣元帝一统五国,就想彻底断绝虞人的血脉,这等丧心病狂,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求师兄一定要帮我。”识迷拽住了顾镜观的衣袖,“我也知道入龙城掉包圣元帝很难,所以要作两手准备,将驻守中都的将领先收归己用。那六具偃人,我才做了一半,且制成半偃还得寻找时机。剩下的我会加紧,但圣元帝不可能取心,须得用第五海那样开了灵识的偃人彻底取代。可我学艺不精,尚有欠缺,只能央求师兄替我想办法。”

    顾镜观没有犹豫,爽快地说了声好。

    是疯了吗?并未。

    他帮她是出于同门之谊,更是为了数万条活生生的性命。如果没有之前燕军坑杀虞军的先例,他也许并不相信成为一国之君的圣元帝,会让这么多无辜百姓殉葬。然而当你亲眼目睹过战事,还有什么是这片大地上不会发生的?人性之丑恶,超乎你的想象,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能眼睁睁看着惨剧重演。

    “圣元帝的傀儡交给我,还有那剩余的三人,若能骗得心填补,无非应付上面的时候容易些。若不能,开了灵智的偃人也照样可以糊弄,手下的人是绝对分辨不出的。”他说着,淡然笑了笑,“我们偃师,在民间一向没有什么好名声,大多称我们为妖人,无非是觉得我们善于奇技淫巧,摄人心魂罢了。但偃师也有热血,也有良心,我不为助你复国,我只为保护重安城数以万计的百姓。当年妙若一死,我也跟着死了,躺在荒庙不能动弹,是前虞的老妇人每日给我送一个饼子,让我活了下来。就为这份救命之恩,我也应当做些什么了,虽说是蚍蜉撼树,但不试一试,焉知不能成功。”

    识迷咧出了更灿烂的笑,“我一向很自大,也从来不怀疑自己能成功。我蛰伏在中都,盘算着我的计划,两年不成就五年,五年不成就十年,就算刮起的风再小,我也要让龙城里的强盗迷了眼。以前单打独斗尚且蛮横,现在有了师兄的助力,我还怕什么!只要赶在神道竣工之前,把中都六卫握在手里,就算江山不能换姓,我也可保重安城老小平安,反正赚了。”

    她有旺盛的生命力,也有生死不论的决心。顾镜观看着她,老朽的心似乎也慢慢有血充盈,轻舒一口气道:“那自今日起,我们各自便忙碌起来吧。”

    识迷颔首,复又叮嘱他,“太长公主坠楼一事,上都派了御史来查探,恐怕早晚会查到这里。这座宅邸不能用了,我给解夫人传了信,托她替我安排个住处,师兄带上偃人们回不夜天暂避吧。”

    顾镜观方才得知她和解夫人还有往来,追问之下她也不隐瞒,笑着说:“解度延背叛虞朝该死,我原本也想要了解夫人的命,但转念想想留着她有用,就替她换了身,将来好靠她筹集粮草。”

    顾镜观恍然大悟,“我知道解度延通敌,但没想到你收了解夫人。你这小女郎倒有几分筹谋,不愧是虞朝的公主,懂得深谋远虑。”

    识迷挨了夸,神采飞扬。那厢厨房里已经预备好饭菜,络绎地送了进来。她举箸看,菜色

    个个精致,肯定不是出于染典和艳典之手,转头问第五海,“菜是你做的吗?手艺真不错。”

    第五海有些腼腆,“我在燕楼做过几天跑堂,专程去学厨艺的。”

    识迷满眼都是对师兄的羡慕,“这孩子为了养活你,真是煞费苦心。”

    顾镜观也称赞,“这些年有劳第五照顾我,我打渔赚不了什么钱,他便去燕楼替人上菜,又去鬼市画人皮面具,赚一天,比我赚一个月都多。”

    识迷喃喃:“我要是有这样的弟子,那该多好!”

    顾镜观抬眼望向院子里打转的阿利刀等人,虽然不能夸他们聪明,但至少可以夸他们贴心。

    那倒是,识迷从来不嫌弃自家孩子,这两年有他们陪着,她这荒烟蔓草的人生,才些微有了点乐趣。总之老天爷对她不薄,又在这里遇见了同门师兄,像现在,能心无挂碍地和信任的人吃上一顿饭,已经是近来最大的幸福了。

    师兄妹对坐着,用完了饭又闲适地饮茶,虽然知道行动必定在陆悯的监视下,单也不妨碍她有恃无恐地心情良好。

    等到要离开了,顾镜观不便送到门上,让第五海代劳。识迷迈出大门时,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回头问第五海:“你会不会做荷包?”

    第五海笑得温良,不拔掉耳后的银销时,谁也看不出他是个近乎疯狂的杀器。他掖着手,语气声调都很平缓,“我没有做过荷包,但我会做针线。师父的衣裳都是我缝制的,自己做的,远比外面采买的更便宜,更结实。”

    赶车的阿利刀简直对他五体投地,“第五,我太佩服你了,下次来,我一定要向你讨教。”

    第五海点点头,向后退让了一步,复又仰头望向车窗内,朝着识迷拱了拱手。

    马车驶开去,艳典嗟叹:“他不是偃人,分明已经是生人了啊!偃师把毕生所学都用在他身上,做我们的时候肯定没花心思,所以我们和他差了老大一截。”

    识迷听得气呼呼,这分明就是在质疑她的手艺,高下那么明显吗?

    可惜不能告诉他们实情,只能尽力纠正:“不花心思,是做不成一个好偃人的。你们是偃师后做的,才活了两年,你们知道第五海活了多少年吗?所以不要羡慕人家聪明,人家年纪比你们大,你们要是再活十年,肯定不会比他差。”

    染典和艳典立刻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阿迷,还是你最好,从来不嫌弃我们,一直相信我们。”

    识迷讪笑,心说当然,传闻中的敝帚自珍,可是世上最坚不可摧的自信自尊。

    回到九章府,她便一头栽进了暗室内,让阿利刀他们在下面仔细守着,自己要忙于完善先前的成品去了。

    揭开箱盖,重骑卫将军的偃人静静蜷缩在箱子里。她就着灯火在他额间一点,偃人慢慢苏醒过来,僵直着四肢起身,笔直地站在了她面前。

    上下打量,好像胡髭做得有点出入。她放下烛台,取出勾刀和锥子,按照记忆,替他重新修整了分布的范围。再审视,总算满意了,将军府里的任何的一点举动都能刺激将军夫人,应当用不了多久,就能等来杨夫人的到访。

    只是总在暗中窥探的那双眼睛,让她有些不痛快,她得准备金蝉脱壳,才能蒙混过去。

    好在早有准备,桃木匣子里的那张备用脸许久没有示人了,她取出来,仔细涂上一层油膏,又着力描画了一下眉眼,才重新放回去。

    哼着歌下楼,其实她鲜少有不高兴的时候,虽然经历了国破家亡,但她对未来没有失望,至少白玉京那个圆形的围城里还有她的亲人,她不是孤女。

    等下了楼,过去看阿利刀穿针引线,人还没坐定,就听内赞在门前传话,说杨将军夫人送了邀帖来,请夫人明日去栖茶里品茶。

    果然没有料错,这位杨夫人欠缺耐心,这么快就送上门了。

    她应了声好,照旧看阿利刀的针脚,虽然每次落针都战战兢兢的,但不可否认十分精准。遂拍了拍阿利刀的肩,“全靠你了,荷包做完了再做衣裳。”

    阿利刀一听,精神顿时不怎么饱满了,嘟囔道:“怎么还要做衣裳……”

    识迷说是啊,“不做衣裳,我们怎么有借口上市集买绸缎,怎么避开太师的耳目?”

    艳典深思熟虑了一番,“干脆杀掉吧。”

    识迷说那不行,“杀了这个,还有下一个,那么多暗卫,哪里杀得完。”

    其实留着也有好处,瞒过斥候等同瞒过陆悯。相较于太师的精明,斥候就好对付多了。

    正说着话,天顶响亮地打了个雷,要下雨了。雨幕连着黄昏,含糊之间就入了夜。

    识迷知道太师离开中都几日,案上的公文肯定堆得像山一样,于是早早吃过晚饭,点上一支安息香,伴着连天的雨声,倒在她的床榻上。

    碎银帘子摇曳,偶尔闪过细细的芒,墙屏上的莲花边缘勾勒了金线,在暗处妖娆地伸展。她闭上眼,心里想着师兄的话,很觉得安稳。恍惚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机关启动,发出迅捷的一声闷响。

    来得比她设想的早,好在她的机关够硬够缜密,这独楼也够高够深。廊门上的机簧是第一重,房门上还设有第二重,不怕不怕。

    所以识迷睡得很坦然,简直比偃人躲进箱子里更安全。太师在九章府不能闹出动静,他只会又气又恼,愤恨不平。想起那张气到扭曲的脸,她就觉得世界真美好。

    机簧转啊转,榫卯断开又重组,这人还是不死心呢。

    识迷抚枕侧躺着,一只耳朵曼听外面的声响……奇怪,榫卯居然连接了七次,说明再有两次,就要被破开了!

    不会的,别自己吓自己,肯定是听错了。她强令自己镇定,缓慢地翻了个身。可是刚翻到一半,外面传来干脆利落的轻响,她霍地坐起来,实在不敢相信,她的头一道机关就这么被他破解了。

    简直让人发疯!她光脚跳下床,跑到卧房门前,骇然看着机关被触发,绞索一样地拧起来,把卧房大门堵了个严实。

    无数个手掌大小的方形榫头凸起又凹陷,绵密如波浪一样地翕动起伏,这个比起之前那个可复杂多了,识迷仍有信心,一定能够防住他。

    可这人难道是怪物吗,正常人想破解,少说也得花上两个时辰,结果第一道机关他一盏茶就解开了,也太不把她的机关术放在眼里了。接下来的这一道,是彼此能力的角逐,如果再被解开……

    应当不至于,当初陆悬舟带人围追堵截顾师兄,师兄就是在山洞大门上设了这个机关。他爹都不能办到的事,他肯定也办不到。

    所以她看着榫头开合,心跳也如机簧一样跳得厉害。就快一盏茶了,他试了又试,毫无进展。她越来越笃定,他要在这个机关上栽跟头了。万事都胸有成竹的帝师,这回终于尝到了吃瘪的滋味吧!

    忍不住想伸个懒腰了,害她紧张半天,终究是虚惊一场。

    然而就在她得意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瞬间从欣慰转化成惊恐,她看见她的机关土崩瓦解,榫头碎了满地。他从门外迈进来,云淡风轻地拂了拂衣袖,蹙眉道:“木屑掉了我满身,得命人打水来洗个澡。”

    可识迷的尖叫震耳欲聋,他不得不退后两步,捂住了耳朵。

    “别喊了,你只是学艺不精,偃师没有把最厉害的机关术教给你。”

    他居然还在安慰……他在安慰她!识迷尖叫过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起来,“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肯定是榫头松动了,被你这奸人钻了空子!”

    找遍理由,只是自欺欺人罢了。第一次正面的较量她落败了,找不到原因,也没有道理,反正就是败了,被他闯进来了。

    她满面怆然,陆悯百思不得其解,“该难过的不应该是我吗?你如此防我,不惜动用机关术,若我不能破解,岂不是永远被你挡在门外了?”

    坐在地上的人抬头望他,灯火照着她的脸,眼睛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看上去一副可怜相。

    他只好转变了话风,“不过设下机关倒是很有意思,我在议事堂听烦了那些参机冗长的公文,回来还能活动一下头脑,也是意外之喜。你若还有,明日可以再设,看看下次我要花多长时间。”

    他不说这话还好,说了简直是在践踏她的尊严。她

    怒气冲冲道:“你把我的机关术当成怡情的小游戏吗?我设机关是让你用来放松身心,缓解疲劳的吗?你可以骂我,但你不能这么侮辱我。我不和你过了……”边说边拱手,“就此别过!”

    她光着脚要走,经过他的身旁时,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你这是干什么,恼羞成怒了?就因为我破解了你的机关术?”这种时候,再取笑分明是和自己过不去,他决意开解开解她,便道,“你的机关术其实很厉害,我也是花了不少心力才堪破玄机的。这种手段放在别人面前,必定毫无破绽,可惜遇上了我。我前两天刚好看过《墨经》,些许了解了其中门道,胡乱推演了一番,没想到它就开了。”

    又是一次打击,“些许了解”、“胡乱推演”,还不忘吹捧了自己一番。

    识迷虎着脸喊染典,打算收拾东西回离人坊,可惜声音没传出去,被他捂在掌心里了。他一手拽人,一手关上了房门,“请女郎以大局为重,这个时候同我闹和离,不是明智之举。”

    识迷说怎么,“和离还得看日子?又不是成亲!”

    “御史今日到了,就住在隔壁的陪院。”他压声道,“你想让他怀疑,为何我会如此匆促地成亲,又匆促地和离吗?”

    识迷终于冷静下来,深知引得御史留意是大忌,所以只好先吃了这暗亏,以后再图后计。

    狠狠瞪他一眼,她转身返回内寝,“外面给你准备了床榻,你就睡那里,不许进来。”

    他垂着袖子问:“那我千辛万苦破解了机关,到底是为什么?”

    识迷用力一哼,“你还打算邀功啊?”

    “倒也不是。”他放软了语气,“我与女郎打个商量,容我把床榻搬进内寝吧。我就远远看着你,不过去,可以吗?”

    第37章

    可以吗?当然不可以!

    也许他是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极大的不自信, 到了夜间就想把她圈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她理解他的顾虑,但绝不纵容,尤其这可恶的奸人还破坏了她精心布置的机关术, 更是罪加一等!

    所以她连应都没有应他, 转身便走进内寝。背影带着决绝, 显然是余怒未消,且不会妥协。

    还好, 外寝的人没有跟进来, 洗漱过后吹灭蜡烛, 睡下了。

    如此识趣,难道其中有诈?识迷竖起耳朵细听, 听了很久,不见他有动静,实在是扛不住了,就算杀头也得睡了。

    这一夜井水不犯河水,第二日起身,发现他已经收拾妥当, 准备赶往议事堂了。

    识迷站在碎银垂帘前看着他, 他回了回头, 淡声道:“今日事忙,御史来了要应付, 还要前往神道查看进度,可能会晚些回来。”

    见她仍不说话,他笑了笑,“今晚不要设机关,要解开着实太费功夫, 我怕是没有这个心力了。”

    识迷朝他的居所方向指了指,“你可以回去睡。”

    他脸上浮起一点玩味,“今日初一,娘子忘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太师确实算无遗策。如今更是连机关术都挡不住他,想起这个事实,她就觉得前路一片黑暗。

    还有更雪上加霜的,他临要出门前又告知她:“今日是我的生辰,我命内官预先准备好酒菜,若我回来得早,娘子陪我喝一杯。”

    当然这个提议用不着她答应,他吩咐完,便提袍出去了。

    识迷惨然目送他,见他意气风发走在门廊上,赤色的公服上罩着墨色的皂纱,束发的金冠在日光下璀璨夺目。如果人不是那么鸡贼,也算得上公子如玉。

    真可惜,难以糊弄,就显得很不可爱。识迷翻了个白眼,迈出门槛蹲在卧房门前查看机关,散落的榫卯已经被清理了,只剩两个空空的底座。她又起身去门廊上查看,更惨了,连底座都没有留下,连根拔除了。

    颓然靠在廊下的抱柱上,这一刻失望得没了力气。眼尾一扫,不知何时边上多了三个身影,染典说:“真怀念小五还是小五的时候,整天就知道傻笑。昨晚我们在楼上偷看太师解机关,他的脑子到底有多聪明,解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吓得我们连动都不敢动。”

    阿利刀嘟囔同人不同命,“我要是有这个脑子,早就自己做皇帝了,还当什么太师!”

    三人闻言,纷纷转头赞许,“阿利刀,果然还得是你!”

    这是最质朴的愿望,虽然偃人可能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但他们的直观反映,肯定揭露了人性的底色。

    识迷没有时间跟他们继续感慨了,回身进屋里换好衣裳,就让阿利刀抄上马鞭,送她赶往和重骑夫人相约的栖茶里。

    彼时杨夫人已派人在茶楼门口守候,见她现身,立时上前引领,“我家夫人恭候多时了,请郡夫人随卑下来。”

    顺着蜿蜒的楼梯向上,进入二楼雅间,刚一进门就见杨夫人正垂泪,察觉有人来,忙转头掖了,复又堆起笑脸站起身迎接,“我又唐突了,贸然给夫人下了帖子,请夫人不要怪罪。”

    识迷牵了她的手落座,和声道:“怪罪什么,我整日在家无所事事,你能想起约见我,我求之不得呢。”一面又仔细打量她的脸,除了腥红的泪眼,还有左边脸颊上一道淡青色的痕迹,便追问,“你的脸怎么了?杨将军对你动粗了吗?”

    杨夫人原本是想遮掩的,但见她这么问,再也忍不住哭诉起来,“我与那贱人又起了争执,那贱人诬陷我打她,没想到姓杨的畜生不问青红皂白就动了手。夫人,不怕你笑我急,我就是来问一问,那日我拜托你的事,你可曾和太师说起?”

    识迷点头不迭,“自是说了呀,知道你家内宅不和,我当晚便与外子说了,请他同杨将军好好聊聊,劝杨将军尽早回头。从上都回来之后,九章府里公务多得忙不过来,杨将军这几日在审台协理,外子就找机会与他谈了心……哎呀,别不是我们好心办坏事,杨将军恨你惊动了太师,怨气愈发重,这才动手的吧!”

    杨夫人听后惨然,“竖子无可救药了,再也不是我年少时认识的那个人了……索性哪天灌醉了他,他一刀我一刀,一同去死吧。”

    所以火候差不多了,都想死了,还有什么不可商量的。

    “你为什么要死,你又没有做错什么。”识迷道,“我阿母从小就教导我,别拿别人的错来惩治自己,谁让你不痛快,你也让谁不痛快就是了。生死既然都豁得出去,想来也舍得下这份情。”

    杨夫人苦笑,“还有什么情,我生过两个孩子,很小的时候都病死了,因此至今膝下无子。那贱人仗着生了个儿子,一门心思想扳倒我,我在这将军府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今天出来约见了夫人,往后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识迷闻言,叹了口气,“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吗……若果真如此,只要你狠得下心,倒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杨夫人正擦泪,听到她这样说,眼泪来得更汹涌了,绝望道:“太师都插手了,没有用……没有用啊!还能怎么办!”

    识迷作势斟酌了片刻,方才压声对她道:“你还记得安伞节上发生的怪事吗?这城中有偃师,你是知道的吧?我听说偃师能雕琢人心,让辜负你的人重新回到你身边,且对你言听计从。我差人打探过了,消息可靠得很,如今就看你的意思,要不要舍命搏一搏。”

    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杨夫人显然有些拿捏不准,“偃师不是做傀儡的吗……且一向只是传闻,六卫派人找了那么久,也没找见下落。”

    识迷没有太多耐心和她探讨,“你只说要不要一试,若要,我尽力为你想办法。若不要,那你照旧过原来的日子,今天的谈话只当姐妹约了个茶局,出

    门各奔东西就是了。”

    杨夫人沉默了一弹指,立刻便做了决定,“夫人为我想尽办法,我却做缩头乌龟,那也太对不起你的苦心了。回去过日子……哪里还有我的日子过!要是他们合谋毒死了我,姓杨的秘不发丧直接埋了,我娘家也不能来挖坟,那我含冤和谁去说?与其等死,不如先发制人,只是不知怎么结交偃师。”

    “我有个熟人,曾在鬼市上遇见过他。”识迷道,“原本这种方外人,不该我们去攀搭,但为了阿姐的身家性命,此刻也顾不上了。”

    杨夫人顿时对她感激涕零,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我一切都听夫人的安排,请夫人转达中人,要多少银钱尽管开口,我哪怕是砸锅卖铁,也会重重酬谢。”话说完,才想起询问,“不过……偃师会怎么操办?难道做个傀儡顶替杨某人吗?”

    “我也不知其中奥妙……”识迷和她卖起了关子,打趣道,“要是真弄个傀儡把他替了,恐怕你舍不得。”

    杨夫人却一哂,“有什么舍不得,难道还嫌挨打不够吗。要是真能做个傀儡顶替他,能不能求偃师做个好看点的?我看腻了那张丑脸,换个俊俏的,哪怕是伪人也赏心悦目。”

    可见女人心硬起来,真不比男人差。伤透了心,没有心了,还软个什么!

    识迷失笑,“换了张脸,阿姐这将军夫人也做到头了。既然要保荣华富贵,那就拿捏住他的命脉,让他有求于你。届时小妾敢作怪伤你,他头一个不答应,用不着你发话,他自发就把她捏死了。”

    这番话说得杨夫人心头滚烫,“窝囊了这么久,我也扬眉吐气一回。怎么拿捏他,还请夫人明示。”

    识迷自然不会和盘托出偃师要给重骑将军换身,只要和杨夫人配合得好,就连他本人都弄不清到底自己是真人还是伪人。自觉和以往有不同,大概只在于手脚会无力上一阵子,胸前多了条红线,还有喝酒容易醉而已。

    毕竟让他们知道能换壳,那陆悯忽然痊愈的原因,岂不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现在可不是真相大白的时候。

    于是又扯了个谎蒙混,“给他使绊子,让他必须靠你的药续命,这可比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更管用。”

    “原来是下毒。”杨夫人恍然大悟后,竟还觉得很可惜,“浪费了偃师的绝学,怎么不用傀儡术?”

    识迷讪笑,“具体怎么做,我也闹不清,反正偃师自有独门的办法。你就别管那么多了,把杨将军抢回来,彻底制服妾侍才最要紧。”

    杨夫人连连说对,根本不会去寻根究底。她的目的只是让丈夫听话,保住她正室夫人的地位足矣,于是郑重其事对识迷道:“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一切劳烦夫人。要我做些什么尽管吩咐,我等着夫人的消息。”

    识迷颔首,“我会尽快给阿姐答复,这两日暂且将就,别再惹恼他,引他动手了。”

    说起动手,杨夫人就臊眉耷眼,“大家都有封诰,人人都是体面的夫人,只有我,还挨丈夫打。”

    真是天晓得,让识迷这样洒脱的女郎去劝解婚姻中苦闷的女人,对她来说是多大的折磨。不光如此,她还得想办法文绉绉说话,费劲地安抚她:“遇见这样的人没有办法,若是不自救,还指望谁来心疼你呢。我也是同情阿姐的遭遇,否则断不会冒着风险过问这件事。审台还在追查偃师下落,昨日白玉京又派了位御史来中都协办,倘或事情宣扬出去,你我会是怎样下场,阿姐知道吗?”

    杨夫人怔怔点头,“我明白。就算不为我自己,我也要为上都的家人考虑,请夫人放心,我誓死都会守住这个秘密。”

    识迷当然相信她,许久不受丈夫重视,一旦体会到了久违的言听计从,就像孩子吃到了糖,哪里舍得毁掉这种痛快。不过她也有两手准备,倘或事情捅到陆悯面前,至多来个当断则断。只要那颗心滋养身体够久,身体便有了记忆,用躯壳摆布下属足矣,心便可以弃之不用了。

    残忍吗?真的很残忍,她当然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所以才要尽力隐瞒。

    掏出一个小瓶子塞进杨夫人手里,她轻声道:“这个千万收好,等我差人给你传了消息,你找准时机滴一滴在将军的吃食里。这药厉害,一滴就能让人昏死过去。然后你只需想办法悄悄把人运出府,运到约定的地方,后面的事,就交给有本事的人去办吧。”

    杨夫人说好,紧紧把药握在手里,一扫之前的阴霾,脸上绽出兴奋的光,“没想到,我竟然还有活路。”

    识迷看她这副模样,拱着眉头干笑,“嫁人真是没意思透了。”

    反正杨夫人迫不及待开始畅想她的幸福,连要怎么处置可恶的小妾,怎么狠抽那个可恶的庶子都已经想好了。识迷又陪她坐了一会儿,方才从茶楼出来,走前灌了一整壶茶,下楼都觉得肚子里水声四起。

    回九章府之前,她带着阿利刀去了一趟东市,逛了几间铺子,好让他预先熟悉路径。顺便给阿利刀买上几尺缎子,带回去让他磨炼针线。

    阿利刀十分骄傲地告诉她:“我的第一只荷包就快缝好了,等我装好穗子,就送给你看。”

    识迷的脑中构建出阿利刀定眼伸舌,在灯下赶工的样子,虽然邪乎,但真情且专注,陆悯一定会喜欢的。

    然后一到家,阿利刀就捧着成品送到她面前,指了指上面的绣花,“看,一对老虎,威武又潇洒。”

    识迷分辨了半天,“这老虎脚底下踩着的是什么?黑乎乎一团,是鸡屎吗?”

    阿利刀说不是,“猛虎下山,这是山啊,一左一右,有两座。”

    这山……果然煞费思量。不过不要紧,重要的是能意会。今天陆悯生日,到时候就拿这个当贺礼吧。

    照旧屏退了偃人们,自己又躲进了暗室内。全心全意干活时,是她最最快乐的时光,但因最近杂事太多,连干正事的空闲都没有。谁也没告诉她,当初那个站在城墙上挥斥方遒的太师,居然如此难缠。好在还有白天能让她松口气,她点着蜡烛搅拌胶和细沙,感慨西海白沙是真好,只要搅得足够透彻,绞干净里面的气泡,塑出来的颜色,可以和真人的皮肤无异。

    只是要小心一点,别让这些胶沙粗糙了手。最近在活人身上用手的机会太多,和将军夫人们表亲近啦,还有时不时施加在陆悯身上的查验……手若是毛躁了会被发现,虽然也能想办法搪塞,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她重塑人形,挥汗如雨,塑得忘我。这刻觉得上都派遣御史来,也不算太坏,至少让陆悯疲于应对,就没时间来找她的麻烦了。

    所以安静有多难得,她已经很久没有独自待上一整天了。她享受这种宁静,享受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出门查看时,天都黑下来了,赶忙收拾一下,换了身衣裳下楼。

    所幸陆悯被绊住了,直到戌正都没有回来。识迷等得怨声载道,让厨司准备她的一人份,自己先吃饱了。

    吃饱容易犯困,她摇摇晃晃找了张躺椅瘫倒,窗牖洞开着,偏头就能看见外面的夜色。

    初一没有月亮,但窗外的蜀葵和

    榴花正开得灿烂。天水色的灯笼泼洒出粼粼的波光,花在水色的衬托下,分外莹润可爱。

    赏了会儿花,眼皮子扛不住了,沉甸甸直往下耷拉。没有感情负累的女郎,同样没有等待郎子回家的习惯。她牵过一条薄衾盖上,决定今晚干脆在这里过夜了。

    陆悯回来的时候,她睡得正香。他漫步走到躺椅前,就着案几上的灯光垂眼打量她,女郎年轻貌美,秀色可餐。他看见她纤长白净的脖颈,连高枕承托下两侧凸起的线条,也透着柔美明朗。

    然而她总有些不小心的地方,譬如耳后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白沙没有清理干净,即便洗了手,换了衣裳也无济于事。

    她和偃师的关系依旧成谜,其实有个办法,可以验证他的猜测。半偃是需要偃师续命的,不管她资历有多深,不可能坚持超过一个月。这一个月,可以把她关进笼子里,断绝她和外界的一切来往,然后只要静静等着时间揭晓答案就行了。

    关进笼子里,一个巨大的金丝鸟笼……这个想法只是偶尔掠过心头,但不知为什么,越来越扼制不住这种冲动。

    他弯下腰,探手抚摸她的脸颊,细腻的触感像泉水通过指尖,流淌进他的骨骸。再往下一些,指腹能感觉血管的跳动和奔涌,只要手上略用力,就能折断这娇嫩的脖子。

    然而不能够,杀不得,留着还有用。

    手指的轨迹偏移,不动声色擦去了她耳后的泥沙,在她睁开眼时,他正望向她的交领,喃喃道:“那次你要脱给我看,我回避不迭,现在想来,后悔了。”

    第38章

    “啪”地一声, 她又拍在他脸上,掩住领口道:“是不是喝了花酒?我看你心浮欲动欠稳重,居然敢调戏我!”

    当然先发制人,是为了掩盖她的心虚。这鬼东西难道是想明白了什么, 怎么忽然生出这种念头来?

    识迷知道, 这绝不是真的动欲, 是想借这个来查看她胸肋间有没有那条红线。她以前不是没考虑过,干脆自己划上一刀, 紧要关头可以蒙混。但再一细想, 活人和偃人哪能一样, 她要是一动刀,血就呲呲往外冒, 根本长不成和他一样的细线,所以就别自讨苦吃了。

    余下的,便是他的怀疑。太师洞察微毫,她也知道不可能隐瞒太久。秉着心知肚明相安无事的态度,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多好!但这人不甘受制于人,早晚是要反的。她也想好了, 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就摊在台面上说清楚吧。

    果然太师是个聪明人, 他最懂审时度势。揭露真相的欲望终究被他勉力遏制住了,他忿然捂起了脸, “女郎爱动手的毛病要改一改。若我哪天不留神回敬,恐怕伤了彼此的和气。”

    识迷好就好在知错能改,她马上伸手抚抚他的脸颊,“对不住,你要扒我的衣裳, 我肯定要打你。不过你刚才偷着摸我,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忍了你很久,我可以不遵循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能不守礼法。毕竟你是读书人,笔底可撼世,半弓能容山,你说是吧?”

    他凝视她,眼神里有困惑也有迷惘。半晌哼笑了一声,“我一直想娶一位通晓文墨的夫人,如今果然如愿以偿了。别的女郎会吟诗,你不一样,你会作对。”

    识迷听了他的前半句话,奉承的笑刚爬上脸颊,就被后半句拍得倒地不起了。

    “陆悯,你不那么刻薄,会少一块肉吗?”她衔恨道,“我看在你今日生辰的份上,不和你计较,希望你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

    不客气的话,经常不要钱似的往来,彼此已经形成一种默契,可以说得很难听,但不能撕破脸。

    于是他直起腰,轻舒了口气,“罢了。女郎没回内寝,难道是在等我?”

    对方给了台阶,不要犹豫,连滚带爬地下。识迷说是啊,“我都困成什么样了,还在等你,人要懂得知足,就不要对某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耿耿于怀了。”

    他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起来喝一杯么?我看见桌上有个荷包,是给我的?”

    识迷表情真诚,“是的,是的。”

    他轻轻一笑,风华绝代,“那定要仔细赏看赏看。”

    两个人挪到桌前坐下,席面早就布置好了,双虎荷包在一角静静地摆放着。识迷郑重地捧到他手上,预先叮嘱了一声,“不要看花纹,就看针脚,密不密,好不好。”

    懂了,抛开事实不谈。

    他低头查看良久,由衷地颔首,“针脚是好的,荷包的形制也不错,就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放过自己,“算了。”

    识迷很高兴,催促他,“你站起来,看看配在腰间好不好看。”

    陆悯有些迟疑,“这是荷包,不是香囊,挂在腰上做什么?”

    “当然是适时显摆啊。”她说,“让将军们都看到,你有新荷包了。这可是世间独一份,外面买不到的。”

    抬眼再觑觑他,发现这人真好哄,这么一点小东西,已经很令他高兴了。他脸上的笑意浅浅地,像笼着一层纱,看上去温和,且带着一点羞赧。

    她上下打量一番,言不由衷地大呼好看,然后得尽快把话题从荷包上引开,毕竟多说多错,容易露马脚。结果找了半天,桌上居然没备酒水,没有酒,还怎么庆生?

    正要扬声责问,阿利刀抱着酒瓮从外面进来,“厨司上菜的时候,我不小心撞翻了酒……”话刚说一半,愉快地“咦”了声,指着陆悯腰间惊诧,“这不是我做的……”

    识迷忙跳起来捂他的嘴,可惜还是慢了半步,彻底穿帮了。

    阿利刀“呜呜”挣扎,陆悯拽开了她的手,曼声道:“你捂他做什么?让他说!”

    阿利刀是个没眼色的偃人,他居然一副邀功的口吻,兴高采烈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做的荷包,那明日我再给你做身衣裳。”

    陆悯脸上还笑着,调转视线望向识迷。

    识迷眼前一黑又一黑,“我也没说这荷包是我做的……阿利刀是我的陪房,他做和我做是一样的。”

    很好,还是个男偃人做的,自己居然挂在了腰上。

    他默默将这怪东西扯下来,放回桌面,转头吩咐阿利刀:“你和染典艳典回箱子里去,就算听见什么动静,也不要出来。”

    识迷骇然,“你想干嘛?”

    他没有理会她,只是示意阿利刀快走。阿利刀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问:“你不会打阿迷吧?”

    陆悯的语调很温和,“阿迷是我夫人,我就算打你,也不会打她,你在担心什么?”

    这话虽然听上去还算和善,但对阿利刀来说震慑不可谓不大。他看了识迷一眼,见她垂头丧气没有求救的打算,忙说了声好,飞也似地跑了。

    接下来屋里只剩双方了,陆悯道:“女郎尽可戏弄我,我一点也不生气。不过忽然感觉没了胃口,也不知是不是时候到了。莫如我们进内寝吧,请女郎为我查验。”

    识迷掰着手指头道:“我算算时间,好像还早。你已经可以维持半个月了,从上回到今天,才刚满十日。”

    可他却牵住了她的手,含笑道:“既然感觉不适,还是看看为好。我料是因为最近忙碌,消耗过大了,反正加持一下没有坏处,就从今日算起,往后再顺延半个月吧。”

    识迷不答应,“这不是石头往山上搬吗……”

    可他不由分说,强把她拽了进去。

    从碎银的帘幔下走过,他刻意讨她的欢心,“明日让参官把银的换成金的,金色暖心,和你更相配。”

    识迷眨巴了两下眼,心道这又是在打什么鬼主意?他不来和她算账,居然还想着给她改造家居?要果真如此,自己倒可以产生一点愧疚感,并且太师很大度,人格也增添了几分魅力。

    “你真的不生气吗?”她被他拽到床前,还在追问,“别不是在佯装大度吧!”

    他说没有,“心意到了就行了。我身

    处高位,想要什么不是手到擒来,区区一个荷包而已,怎么与你给我的再生恩情相提并论。”

    识迷到底太年轻,还是选择了相信他。他拍拍床,她就自己蹦上去,翻找出玄铁匣,兴高采烈说:“脱衣,躺下。”

    他依言脱下中衣躺在她面前,一双眼朦朦地望向她。她在动手之前忽然想起未雨绸缪,“等一等,容我找根绳子,把你绑起来。”

    没等他反对,麻绳已经托在她手上了,她无害地说:“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信不过你,是为了保全你的体面。你忍耐一下,很快的,至多一炷香,我就放了你。”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在她费劲地张开胸怀捆绑他的时候,幽幽叮嘱了一句:“我不会挣的,你绑得松一些,别弄疼了我。”

    识迷是何许人,她先天缺失温柔的成分,嘴里应着好,手上狠狠收紧了绳扣。

    开玩笑,她岂是一个轻易会被花言巧语蒙骗的人。要是说两句好话就让她放松戒备,那以后的路岂不走窄了吗。

    所以下手要狠,当然目光可以很贪婪。被捆绑后的太师看上去有种别样的味道,些许羸弱、些许羞涩、些许屈辱,再加上些许美色。灯下微张着嘴唇呼吸,那嘴唇血色丰盈,又软又润,就像女郎涂上了淡雅的口脂。

    早就声称要绑他,总没有实行,今天可算如愿以偿了。这么做有益处,一是为了确保安全,二也让自己开了眼界——她还没见过好看的男子被扒了衣裳五花大绑。尤其这人是帝师,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这种亵渎神圣,脚踩权力的快感。

    “好,开始了。”她揭开铁匣的盖子,见他还盯着她,在他眼皮上抹了一把。

    但活人不是死人,抹了没有用。他微微掀起眼帘,从那一线中看清续命的流程。铁匣发出轻轻的,榫卯组合的声响,几经拼凑底部斜合,一缕浓稠的赤色顺势而下,伴着她无声的咒术,很快渗透进他的胸膛。

    霎时眼前金光大作,那股无处发泄的悸动如约而至,很快吞噬了他。被绑缚,无法照着自己的想法行动,她近在咫尺,笑吟吟的样子,触发了他心底对亲近的强烈渴望。

    其实多次下来,他慢慢有了自持的能力,但他不想强迫自己,他就要随波逐流,就要照着心里的想法去做。

    她大概很放心,觉得万无一失了,随手捡了颗梅干填进自己嘴里,松散又得已地调笑,“陆悯,你看上去真是秀色可餐。等我学会画画,把你的样子画下来,做成小册子传扬出去。”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太猖狂,惹恼了他,识迷才刚一眨眼,发现那麻绳像丝线一样脆弱,无声地掉落在了他身旁。

    她呆住了,心想老天爷,半偃怎么也有偃人拔销后的神力?还是他的身手本来就这么了得?

    而更令人惊叹的还在后面,不出所料他又扑向她。但这次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的唇贴上来,舌尖在她口中一扫,瓮声说:“甜的。”

    勃然大怒,她抬手就要揍翻他,但举在半空的手被他扼住了。他索性把她压进被褥间,狠狠加深了吻,而后气喘吁吁在她耳边调笑,“阿迷,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识迷已经魂不附体,悲怆地发现,自己竟然被亲手制作的半偃给轻薄了。

    果然这厮没安好心,她就说哪里不对劲,原来是在这里蓄谋报复她。以前只是强抱,她还能忍,这回他居然敢亲她?她挣扎着要去掏兵器,要去释放傀儡和他拼命,可是努力半天毫无作用,她的力气终究不如他。

    他也没打算就此作罢,像好不容易逮住了天上飞翔的鸟,温柔着手势抚她的长发,赶在她要叫骂之前,重新堵住了她的嘴。

    这个说话不留情面的丫头,唇瓣却是柔软的、温暖的。他不是书呆子,他无师自通,即便从未有过实操的经验,他也可以慢慢发掘,自得其乐。

    彼此的身体,熟得不能再熟,他知道她胸似明月,腰如杨柳。虽然一直不敢正视,但每每的同床共枕,对他来说确是折磨。

    不知从何时起,依恋已经悄然转化成了占有欲。他为她痴迷,这是本能,像呼吸,无法忽视,也无法戒断。只是神思清明的时候舍不下脸,只有借着续命时的昏聩推波助澜。无关脑子怎么想,身心直白地叫嚣着渴望。他知道一切不寻常,但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识迷只觉气都要被他吸光了,扛又扛不住,推又推不开,她无奈地想,今天怕是真的命不久矣了。

    但要说个中滋味,竟也不错,她毕竟是二十岁的人了,不是青涩的小姑娘。可能是肢体接触得太多太多,多得身体已经适应了,他绵密的呼吸勾起她心里的火,他的手垫在她后背,在她腰间游走,轻巧地翻了个身,她便趴伏在了他胸膛上。

    现在是时候可以拍飞他了,然而然而,她没有。两人之间有灭国之恨,但他的身体又是她创造的,从根上说起,仇恨很难纯粹。

    她也知道,不能沉溺于虚幻的情欲,师门规定不得与偃人生情……还好,她没有生情,只是单纯欣赏这具身体而已。

    可是今晚这事过头了,哪个正经偃师能干出这种事来!她痛定思痛蹒跚着要起身,可惜,他不打算让她如愿以偿。

    他半阖着眼,眼睫浓密,轻轻打颤。微微仰起脸,那唇瓣像鲜洁的花,等着她来采摘。

    “已经如此了,中途放手,也保不住名节。”他悄声诱哄,“来,继续。”

    继续……继续就得脱衣裳,脱了衣裳,岂不是会被他看出端倪?她忽然醒悟过来,这厮在耍手段,难怪先前说后悔了,果然,补救措施转眼即至。

    她是个能够极快抽身的人,脑子一清醒,便急于要挣脱。然而他压住她的背心不让她起身,进一步诱哄:“有个地方,你一直想看……”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肩头滑落,捉住了她的五指,在她的惊愕中,引领她向下探访。

    “不用、不用……”她慌忙缩手,“这个不能硬看。”

    他发笑,嘴唇又贴上来,一个疏忽被她逃脱了,也无妨。他捞起她的一条腿,搭在自己腰上,轻吟着:“阿迷,你会喜欢的。”

    实在癫狂,看来男人不能禁欲太久。若有似无的一点接触,她那颗不走寻常路的脑子蹦出了奇异的感叹,不枉当初一时兴起,条件放宽。

    不过他这次是不是恍惚得过久了?雕饰的手法过重,明明是故意的!

    思及此,她曲起膝盖,抵住了他的肚子,口气生硬地警告:“喜不喜欢是后话,你要是再给我装模作样,我有办法让你不能动弹。”

    果然无情是最有效的催活手段,他眼里的无边风月霎时消散,魂魄仿佛突然归位,又变回了通达守礼的人上人。

    但这次连致歉都没有,只是阴沉着脸,倒在一旁不说话。不知是为自己的行为懊恼,还是为没能达到目的而遗憾。

    “起来,回自己的住处去。”识迷没好气地说,“我的嘴都要被你亲肿了,我都没发火,你居然还给我摆臭脸。”

    他恍若未闻,直到她探过足尖踢了踢他,他才慢吞吞穿回衣裳。

    垂落在胸前的发,被他扬手拂到身后,他站在脚踏上垂眼望着她,“我是第一次。”

    “知道。”识迷多少也有点难堪,但作为洒脱的女郎,她得劝他看开点,“反正我们名正言顺,亲一下也没什么。”

    可就是这句话,让恢复神智后的人坦然了。他弯腰凑过来,在她唇角又吻了一下,“我是陆悯,不是小五,看清了,不要混淆。”

    识迷呆怔在那里,他却披上罩衣转身出去了,留下她独自彷徨,这次的清醒和没清醒没什么两样。

    这个混账!她气呼呼踹了一脚凌乱的被子,又气呼呼瘫倒下来,为先前的糊涂后悔不已。好在后悔的时间不长,其实可以看开些,彼此都是第一次,也就没必要计较谁占便宜谁吃亏了。

    若是你被你的傀儡娃娃亲了一口,你会生气吗?当然不会!

    所以她纠结不到半刻就睡着了,一向不做梦的人,梦里见陆悯扯着裤腰,真诚地邀请她参观。她犹豫了片刻,还真探头看了看,无奈底下黑洞洞像深渊,根本看不清楚。她赶紧去掌灯,可手执蜡烛回来时,已经找不到他的踪迹了。

    徒留满怀懊恼,真人真事怕走火,怎么连梦里都不能看!

    早上起来心情不好,厨司送来的精致晨食吃得也不痛快,阿利刀还在旁边追问:“阿迷,你怎么灰头土脸的?太师到底有没有打你?”

    识迷斜了他一眼,“打得很厉害,不过是互殴,棋逢对手,难分高下。”

    染典

    和艳典惊呼:“那你怎么不喊救命,我们好来帮你一起打。”

    识迷撑住了脸颊,暗道这种事外人不能参与,有了第三双眼睛,可就打不起来了。

    正在低落之时,见参官探头探脑进来,俯首叫了声女君,“主君今日身上不适,行动惫懒,走到楼外走不动了,请女君亲自送他去议事堂。”

    第39章

    识迷不耐烦, “我又不是马,去了也驮不动他,叫我有什么用?”

    所以要论天下第一不解风情,这位女郎称第二, 没人敢称第一。她一点也不懂男女之间幽微的情感, 更不知体谅太师百忙之中, 抽出时间经营夫妻感情的苦心。

    参官掖着两手,笑得干涩, “女君能振奋主君的精神啊!昨晚二位分床了, 主君定是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安稳, 清早起来就思念女君,这才命卑下来请女君的。”

    识迷知道推脱不过, 只好起身。刚迈出大门,就见他站在前面的廊道上,明明神清气爽,哪有半点萎靡的样子。

    她转头看看参官,“这就是你说的惫懒?”

    参官讪笑,“卑下也不知道, 是主君让卑下这么说的。可能惫懒在心里, 表面看不出来吧。”

    算了, 没什么好追究的,她走到他面前抬了抬袖, “请吧。”

    两个人并肩在宽阔的巷道上缓行,两侧高楼与神像并起,恍如走在无尽的佛国世界。没有眼神的交流,也没有一句攀谈,各自怀揣着心事, 也许都在为昨晚的事难堪吧。

    “你不用等了,”还是他率先开口,“我是不会赔罪的。事情做了便做了,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无须羞愧。”

    识迷摸了摸鼻子,“果然君子坦荡。”

    “你定然很生气吧!”他问,“是不是恼怒于被我唐突了,正恨得咬牙?”

    识迷觉得他小人之心了,转头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我像咬牙切齿的样子吗?其实我能理解你,多可信的盟友,都不如真夫妻让人放心。再说我这样绝色的女郎,换了谁都心神荡漾,你也是男子嘛,唐突也在情理之中。”

    他听完淡笑了下,“你就是不信我会动真情。”

    “是啊。”识迷道,“谁会对手握生杀的人动情。可以拉拢,但切忌喜欢,你是太师,大道理比我懂的多。”

    他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失落,很快又平息了,负手道:“不管怎么样,我对昨晚的一切很是满意,但愿女郎也一样。”

    识迷说一样一样,“毕竟你长得好看。”

    然后他欣然笑了,笑意沐浴在晨色里,一扫沉闷矜重。因步子比她大,和她错出了半个身位,便转过身来倒着走,目光缱绻,一刻都没有离开她。

    识迷直皱眉,“你怎么像情窦初开,这样好吗?”

    他的唇角愈发上仰,“ 有什么不好?谁又敢说不好?”

    她却嫌弃地撇了撇嘴,果然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权臣,演戏演得入木三分。

    不过春日融融,风光正好。五月的重安城完全摆脱了寒意,连远处的阴山也褪尽了积雪,变得婀娜多娇起来。

    寻些闲话来聊聊吧,她想问他今日公务怎么安排,晚上要不要请御史去花天酒地。谁知还没开口,猛地迎来了他的一吻。

    识迷顿时怪叫:“光天化日,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却满不在乎,即便处处都有伫立的护卫,他也是兴之所至,想亲便亲了。

    识迷终于因他的无耻红了脸,悻悻擦嘴,气得直翻眼,“真是疯了,我看你脑子不正常……不行,得找个时间,好好查看查看。”

    她把脸拉得老长,可越是不满,他就越要冒犯她,再一次迅雷不及掩耳地,在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上亲了一下。

    这下识迷彻底怒了,跳起来便打他,边打边骂,“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看我不好好教训你,你这疯子!”

    他挨了好几下,女郎不放出手段,单靠拳头捶打能有多疼,简直像情人间小打小闹的小情趣。

    识迷气喘吁吁,撑腰道:“不对,你定是有什么阴谋。你究竟想干什么?若是想靠出卖色相拉拢我,告诉你,要更卖力。”

    骇然发现说错话时,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脸颊被他捧住,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用力往中间挤。挤得她嘴唇畸凸,然后他果然愈发卖力,狠狠又嘬了一大口。

    识迷要哭了,这是什么见鬼的遭遇,完全偏离了她的计划。她设想过此人对她既畏且恨,也设想过他动用阴毒手段掌控全局,就是没想到他如此另辟蹊径。

    等同蒸母,懂不懂!他的身体可来自于她日夜不息的辛苦,结果做成了,他对她毫无尊重可言,还再三再四地轻薄……陨铁剑已经蓄势待发,他要是还不知收敛,她就要找机会剜心了!

    “你给我等着!”她叫嚣,然后急忙捂住嘴,因为见他又靠过来了。

    他仰唇发笑,那张脸在晨光中温润耀眼,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牵过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里。

    这一路的吵闹,站在议事堂大门前的御史早就落了眼。待他们走近,李御史含笑拱了拱手,“太师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啊。”

    陆悯并未觉得难堪,大大方方回了礼,笑道:“昨日和夫人起了点误会,今日好不容易求得夫人原谅,才答应送我来议事堂。御史奉旨巡视中都,我们夫妻还未好生款待,先引夫人见过御史,再定个日子,为李御史接风洗尘。”

    识迷终于弄清了他的用意,御史来中都,不光是为太长公主和偃师的案子,太师的政绩和私情,也在他的核查范围之内。突然转好的身体,莫名迎娶的夫人,要是有心前后联系,漏洞太多,极易被人察觉。所以要刻意打破夫妻间的疏离,人前的含蓄不足以在皇帝耳中构建出实像的恩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让御史确信他的婚姻不是一场交易。

    他向她引荐李御史,李樵真的品阶虽远在他之下,他仍是盛情夸赞了一番。

    识迷欠身行礼,“早就听闻御史大名,今日幸会了。待我回去,就让人去裨楼定个席面,看李御史何时得空,正好赏看赏看中都的风土人情。”

    李御史忙不迭还礼,“郡夫人客气了,怎敢劳动夫人。这两日公务繁重,抽不出空来,等忙过这阵子,再登门拜会夫人。”

    反正礼数到了就好,人家不应,是人家客气知礼。

    陆悯转过头,温声道:“你先回去吧,今日事多,可能要忙到很晚。”

    识迷点点头,退后一步目送他。他和李御史并肩入了议事堂大门,边走边商议公务,直到行至长阶尽头,也没有见他再回头看一眼。

    很好,一切都是权宜之计,哪有什么真情实感。识迷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来,原本她还担心以后不好意思下手呢,看来杞人忧天了。

    转过身,悠哉往回走,算算时间,她的口信应当已经传到重骑夫人耳朵里了。六卫将军不像审台官员,每日必在九章府办事,他们更多是在军营和营建神道的工地上,行动不受限,多的是机会动手。

    接下来就是掐好时间,完成所有的布置。杨将军的新躯壳,早就送到新置的小院里了,顶着她这张脸的偃人,也已候在了东市的绸缎铺外。她回去换了身衣裳,带着染典等人赶往东市。在她迈进绸缎铺后不久,染典和艳典便跟随另一个她,抱着两匹布帛登上马车,赶往下一处需要采买的店铺了。

    识迷戴着幕篱

    ,从后门溜出来,驱车赶往不远处的小院。约摸半个时辰后,就有一辆轻便的马车径直驶进了院子里。

    候在院中的偃人上前,把昏死的人抬下车,又沉默着抬进了后面的暗室。杨夫人毕竟有些不放心,追着询问:“要等多久?不会出纰漏吧?”

    偃人冷漠地回应:“两刻钟。活着让你带走。”

    再要追问,根本没有人理会她,她只好失魂落魄独自坐在厅房里,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不会出事的,她想。其实当真出事也不要紧,男人才是祸头子,祸首没了,家中她做主。至多失了将军夫人的名头,凭着诰封,也能确保余生衣食无忧。那个小贱人受不住磋磨,早晚会跑……不能让她跑,卖到花街柳巷去,让她见识见识窑子里的厉害手段。还有那总和她作对的小畜生,送到兵营做生兵,到时候再物色个听话的族子过继,简直两全其美。

    当然,那都是最坏的打算,身强体壮的男人忽然死了,经受盘查也够她受的,麻烦得很。但就是这么不起眼的自己,做出了一番瞒天过海的大事,还有什么道理不为自己骄傲?

    她慢慢探出双脚,把脚伸进门前的光带里去。以前行端坐正不能动摇,这回她不受教条管束了,愉快地摇摆起来,浑身都透着自在。

    这两刻钟,是充满希望的两刻钟。她依稀体会到了男人等候妻子生产的感觉,再见他时,他就是一个任她拿捏的人了。

    于是屏息凝神听里面的动静,可惜什么都听不见,只有风吹过枝头,树叶簌簌的轻响。

    终于,有脚步声走动了,不多时人被抬了出来,送回马车里。面无表情的偃人嘱咐:“向审台告假,就说坠马重伤。十日之内你亲自照顾,不可假他人之手。”复又把一个小匣子交到她手上,“每隔五日,往他胸口的红线上滴两滴。余量用尽前,自会有人给你送去。”

    杨夫人攥紧盒子点头,转头看看那张灰白的脸,“外子不会有危险吧?”

    偃人空洞地注视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僵直地说:“切记守口如瓶,不与任何人说起。”

    杨夫人怔愣了下,说是,转身迅速登上了马车。

    识迷隔窗看着马车使出院子,很满意于今天的顺利。只是武将的血又多又厚,清洗起来费了一番功夫,好在都处置妥当了,顾师兄给了她一瓶鬼市上淘换来的药,化骨无形,拿水一冲便顺着沟渠流走了。

    仰头看看天,时候不早了,得赶紧回离人坊,与阿利刀他们汇合。然而打开大门,远远见三个人躺在寂静的巷道里,定睛看都中了刀剑,血喷射得两边坊墙上都是,因这个位置太偏僻,应该死了很久也没被人发现。

    她有预感,这事是冲着自己来的。过去查看,一眼就认出那个仰面倒地的,是今早在议事堂外见到的御史李樵真。

    她猛吃了一惊,急忙退回来,指派偃人关好门户,驾车从另一侧坊道离开了东市坊。

    回到离人坊,确认顾师兄已经走了,这才略感放心,但也不能再逗留了,得赶紧返回九章府。

    她这一路都在嘀咕“坏了”,染典和艳典不明所以,小声追问:“阿迷,什么坏了?”

    识迷喃喃道:“圣元帝派来监察中都的御史死了,就死在东市坊的巷道内。我好像落进别人设计的圈套里了,本以为天衣无缝,其实有人黄雀在后。”

    染典顿时慌乱,“什么人,这么厉害?”

    识迷叹了口气,“他忍不了多久,很快便会来见我的。”

    艳典终于开窍了,“难道是太师?”

    识迷靠在车围子上,垂头丧气道:“本以为掌控他的生死,能将此人收归己用,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为什么要嫁!”

    染典开解她,“也不白嫁,不然怎么结交六卫夫人?怎么有机会进龙城?”

    也对,其实图穷匕见在所难免,早一点晚一点,也无所谓了。

    可话虽这么说,心绪到底不宁。识迷回到独楼如坐针毡,在院中里转来转去旋磨,一直转到天黑,也没见陆悯出现。

    看来是装模作样查案去了。御史之死,非同小可,白玉京肯定会过问。如今端看他是会让消息传播,还是捂住不发,倘或不发,这时应当来见她了。

    果然,不多时他就出现在门上,对手里提着水瓢的她说:“李樵真死在了东市坊的坊道里,这事不能上报朝廷。还请女郎为我传话,请偃师照着他的五官身量做个赝品,暂时用来维持局面。”

    原来目的在此,把事做绝,才能彻底引出偃师。

    识迷弯腰从桶里舀水,继续浇灌她的花,“偃师不在中都,恕我无法为太师传话。”

    可他接走了她手里的水瓢,一双眼睛鹰隼般盯住她,“那就劳烦女郎,亲自动手吧。”

    识迷心头一惊,果真自己再小心,也还是逃不过这老狐狸的眼睛。看来他早已看穿了,即便不能确定她就是偃师,也知道她一定懂偃术。

    怎么办呢,反正遇见变故不要慌,就靠死不承认,他也拿你没办法。

    “太师说笑了,我简单做两个傀儡确实没问题,但让我制作偃人,我没那本事。”

    他却如数家珍,一字一句道:“不难的,取硬木雕琢,做成骨骼;取细沙掺胶,做成肌肤;取铜镜水磨,做成眼睛;还有肝胆、脾肾、肠胃、支节、皮毛、齿发……都有材料以假乱真。女郎在偃师身边多年,耳濡目染,想必已经学会了。”

    识迷怔愣望着他,半晌道:“既然这么容易,太师何不自己动手?”

    他有好耐心,见她还强硬,凑到她耳边道:“阿迷,我也在赌。我还有十四日,就赌这十四日内,偃师会不会因你而现身。”

    她方才明白过来,难怪这厮昨晚要她替他续命,原来是为了有充足的时间,运作这场豪赌。

    还有更令她始料未及的,他忽然抬手在她后颈一击,她瞬间便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个金丝制成的笼子。这笼子悬挂在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央,大厅四角站立着高大的佛像,正以悲悯的神情,垂眼注视着她。

    她慌忙撑起身,眼前的一切足令她发狂。她看见阿利刀和染典艳典被卸了双臂,长矛穿透身体,死死地钉在了墙上。

    原来她昏死的这段时间,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恶战,偃人见她被关进笼子,立刻便向那个关他的人发起了攻击。但陆悯的战力到底有多高?恐怕高得超出她的想象,居然能凭一人之力,把他们打成这样!

    识迷抓住笼条摇撼,咬着牙叫骂:“陆悯,你这奸贼,放我出去!”

    负手站在那里的人还是一副芝兰玉树的风貌,大战也不曾让他有丝毫狼狈,他仰脸笑道:“你别发火,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请他们替我找到偃师。不想这三个偃人疯得很,二话不说便提刀,我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的。偃人没有血肉,双臂修复起来应当不难,我没有拧断他们的脖子,终究是手下留情了。”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陆悯,名字叫得那么慈悲,天性里却只有阴险算计。

    她望向三偃,他们不屈服,但因没有了手臂,任凭两条腿怎么蹬,也无法从长矛下挣脱。

    “让他们去找偃师,把人带回来。”他心平气和地说,“阿迷,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这样处处防备。只要你听话,按我说的做,我绝不会伤害你。把你关进笼子,也只是想让他们知道利害罢了。”

    不,他是想拿她要挟他们,但偃人纯直,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救出她。

    震脱了银销的偃人只知道战斗,没有分辨的能力。识迷只得吹哨安抚住他们,血红着双眼的三人,这才逐渐安静下来。

    陆悯走

    椿日

    到他们面前,姿态优雅地拔下了长矛,望着瘫倒在地的偃人道:“请偃师回离人坊,就说陆悯有事相求。阿迷在我身边,你们不用担心,只要偃师回来,一切都好商量。但若偃师仍旧选择避而不见,那就不要怪我,不念再生之恩了。”

    染典和艳典狠狠地瞪着他,而阿利刀委屈地望向识迷,“我们打不过他……”

    识迷的心沉进谷底,知道这回败了个透彻。自己的死活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将师兄牵扯进来,便长出了一口气,垂着袖子道:“你不用找了,我就是偃师。你要御史的偃人,我替你做,你先放我出来,让我修好他们。”

    第40章

    他对她的要求恍若未闻, 仰望着她,眼里浮起复杂的神色,苦笑道:“找了这么久,你果然就在我身边。”仿佛久悬的心终于落地, 他轻叹一声, 慢慢颔首, “我何其有幸,娶了那个造就我的人。阿迷于我来说不再只是夫人, 更是救命的恩人。”

    真是受够了他的虚伪, 识迷嗤道:“结果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恩人, 把我关在鸟笼子里,拿我当鸟。”

    他们的对话, 已经弄懵了阿利刀等人。他们一直以为偃师是第五海的师父,阿迷只比他们多了一颗心而已。结果搞了半天,创造他们的人正是阿迷,难怪他们死了,她还活着,他们活了, 她更加欢蹦乱跳。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 浮现在偃人们的脸上, 他们眼泛泪光喃喃唤她:“阿迷……”

    识迷努力平稳住几欲下垂的嘴角,怅然道:“现在终于明白, 你们为什么都依恋我了吧,因为你们身上,流着我的血。”

    简直就像认祖归宗,不过认亲的场面有点特别罢了。

    陆悯也解开了盘桓在心头多年的结,“我少时曾听阿翁说世上有偃师, 可惜遍寻不得,最后只能放弃。若照年纪推算,他说的偃师应当不是你,那么这中都内外,还有另一位偃师存在……”说着调转视线望向三名偃人,仍是那句话,“去把偃师请回来,我只给你们两日时间,要快。”

    他的赶尽杀绝,终于引来了识迷的破口大骂:“陆悯,你这过河拆桥的狗官,以为控制了我,就能高枕无忧吗?我大不了一死,你也别想活过今年夏至!”

    也许是激烈的言辞激怒了他,他哼笑道:“你若想死,我也不拦你,追随你至地下,不枉我们结发一场。但你要想明白,接下来会有两万多城众因我殉葬,你不是虞人吗,忍心看着那些无辜百姓被推入墓道,白骨化作地宫的基石?莫如好好与我携手共进退,我能保重安城百姓不死,连带你的所求,我也能满足你。”

    其实这场对决从来不存在协商,由始至终都是威胁。他把她抓进笼子里,他知道偃人们为了救她可以肝脑涂地。她就像牵住风筝的线,只要有她在,偃人自会前赴后继,完成他交代的任务。

    “只有两日。”他复又重申了一遍,“两日后那位偃师不出现,你们就再也见不到阿迷了。至于这手臂,回来修复也是一样,毕竟传话靠嘴,不靠手。”

    言罢扬袖一挥,大厅的门扉洞开,他的手指直指向漆黑的夜,“快去快回。”

    偃人们最后看了识迷一眼,挣扎起身,箭矢般疾射出去,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陆悯还是满意的,看着大门重新合拢,信步走到囚禁她的金丝笼下,温和笑道:“偃人不傻,他们很忠勇,比生人强。只可惜没法造出一个偃人大军,若能,这天下便没有敌手,所到之处皆夷为平地,也不用担心有伤亡。”

    他的字字句句都在影射,偃师的身份没能隐藏太久,但更深的来历,识迷不知道他掌握了多少,遂存心试探,“你非要挖出偃师,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仅仅为自保,还是真想组建一个偃人大军?”

    “你竟未发现,我在替你完成夙愿?”他的眼眸里仿佛藏着万把利刃,微微睨起来,压成无数流转的寒光,“重骑卫将军的告假书,黄昏之前送入审台了,据说是坠马重伤,要歇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复原。照这态势下去,过阵子该是剩下的五卫将军,一一因各式各样的问题托疾。与其逐个攻破,莫如我把他们全召来,偃师想把他们变成傀儡还是半偃,悉听尊便。”

    他不再管她叫女郎,称呼的转换,凸显出了双方的对立。所以她还是棋差一着,想了许多办法,终究未能逃过他的监视。

    他没有道破她的真实来历,不知是刻意回避,还是当真没摸清。其实识迷更倾向于前者,仇恨太过赤裸裸,还怎么心安理得地续命?既然不可调解,只有含糊一些,甚至假装不知情。可她心里明白,他已经知道她要向六卫将军下手了,只要顺势推断,怎么可能不清楚她的来历。

    不过他的态度,倒确实出乎她的预料,“太师不在乎把六卫将军变成半偃和傀儡,为什么?”

    他低头发笑,“因为秘密共通,就可以不分你我了。这些人虽然曾在我麾下出生入死,可一旦江山大定,难免各怀心思。偃师与我终归是一心的吧,有你牵制他们,这中都六卫就尽在我手,我也终于能够放下戒心,彻底信任他们了。”

    识迷听完他的话,背靠笼条惨然发笑,“好一招将计就计,我还是被你利用了。”

    他脸上残忍的表情慢慢退散,重新浮现出真挚纯粹的情感,温声道:“阿迷,我与那些偃人一样,对你满是感激和眷恋,也请你相信,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你不是喜欢重安城吗,只要你在我身边,时时和我共进退,连我这个人都是你的,重安城自然也可以给你。”

    她倚着笼子,转动眼睛垂视他,“我知道你很大方,看,连鸟笼都为我量身打造。知道我喜欢金子,就镀一层金,过两天我要是喜欢彩色的,你肯定愿意替我镶上一圈宝石。”

    她的言辞间满是嘲弄,他知道她怨恨他,不破不立,有的怨恨不能省,从暗处搬到明处更好。早前自己身弱,所求不过是活下来,换掉那个无用的躯壳。而今一切重回手上,隐藏在心底的欲望便冲破桎梏,喷薄而出了。

    燕君为帝,他为帝师,左右王事十五年,这份关系却并不牢靠。早在燕朝屈居南地时,陆氏就是四大望族之首,门阀的权利扩张影响了君王,若阿翁不死,陆氏早就灰飞烟灭了。

    死一人,保得全族平安,这是走投无路下的妥协。但牺牲换取的平安是暂时的,十三年过去了,新一轮的清算已经在酝酿,朝堂上出身四大族的官员任命越来越少,圣元帝更青睐那些薄祚寒门,没有根基的读书人。因为没有势力,弃用之时也更易清除。

    他与阿翁,肩上担负的担子没有不同,昔日是阿翁死,不久的将来是他亡。但命运还是赏了他一线生机,阿翁遍寻不得的偃术,也许能够为他所用。掌握了偃师,自然如虎添翼,剩下的便是怎么好好说服这刺儿头,怎么让她心甘情愿助他一臂之力。

    “我说过,出此下策是情非得已,只要他们能把偃师带回来,我即刻便放了你。”他的声线愈发温柔,眼神能熬出蜜来,“阿迷,我对你的情义,你早就感觉到了,只不过总戏谑我是个半偃,从未拿我当生人看。我得多谢上天,让换身的手段能保留一颗心,我全身上下都是你给的,唯独这颗心属于我自己。它喜欢你,从来不是借花献佛,是用尽了所有。你何不放下固执的芥蒂,既然拜过了天地,就长长久久与我做夫妻吧。”

    识迷静静听着,心道口才好就是好,忘恩负义也能说得这么煽情。

    偏过头,她百无聊赖地泼冷水,“师门有门规,不能和偃人生情,违者逐出师门,把偃人投进火堆里。你

    想被烧死吗?”

    他窒了窒,“我有足够的能力,废了这条门规。”

    她听得发笑,“少说漂亮话,”拍拍身侧的锦垫,“有本事你来陪我,我就相信你说的。”

    想必他当真考虑了她的提议,站在笼前沉默不语。识迷冷笑了声,撑着脸开始惆怅反省,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是太过有恃无恐了,以为手握生杀,就能把他捏在掌心里。

    然而她的讥嘲还未凉,连通鸟笼的吊桥就放了下来。他踏过镂金银的阶梯,缓步走到笼门前,在她意外的注视下打开门,踏进了金笼里。

    “我来陪你,你就相信我的话,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反悔。”

    看来他觉得自己这样风度翩翩,很有男子气概。识迷扶着笼条站起来,右手一抖,腕上的跳脱瞬间舒展绷直,化成了她掌中的细剑。

    她朝他袭去,这颗心滋养身体已经够久了,取出来,小五便回来了。届时有陆悯的灵智,也有小五的听话懂事,一切回到最初,还要这颗肮脏的心做什么!

    她杀气如虹,可惜他也有备而来,出掌毫不迟疑,重重拍在她握剑的肩胛,紧接着又追一拳。她抵挡不及,觉得锁骨都要震碎了,手里的剑再也握不住,当地一声落在了笼板上。

    不可置信,她捂住肩头问:“你毫不留情,还想不想让我给你续命?”

    他只好赔罪,“对不住,生死危机经历得太多,没有细想便出手了。”边说边踢开那柄剑,剑身细长,穿过笼条的缝隙,落在了离地两丈高的地面上。他这才坦然笑了笑,“你还有别的兵器吗?”

    识迷气得干瞪眼,“还有?你当我是兵器库?”一面骂骂咧咧检查自己的肩胛。还好没碎,要是碎了,那就只剩我死你亡了。

    而在他的认知里,即便偃师是令人敬畏的存在,这个身份一旦与她重合,就减少了一半的威胁。提防固然不可松懈,但靠近她时本能依旧不灭,须得在亲近和猜忌里反复锤炼,才能找到最佳的平衡。

    “不要生我的气。”他攥住她的手游说,“我们昨晚不是很好吗,只要忘了今日种种,等到明日,就云开雾散了。”

    识迷嫌弃地甩开手,“阁下打算在鸟笼里和我谈情说爱?我是被强行圈禁在这里,而你却来对了地方。”

    他知道她话里有话,唾骂他是鸟人,但无妨,只要能安抚住她。

    以前曾听过一句话,烈女怕缠郎,验证过了,有用。于是蛮狠地圈住她,语调却是轻柔的,“我进来陪你一同等,不好吗?你也不用担心,我定会善待那位偃师的。龙城里派来的耳目,能拉拢的全被我拉拢了,收买不成的便杀掉。唯有李樵真不好交代,但只要偃师肯出手,瞒过朝廷不是问题。这重安城现在就如一个铁桶,你们安居在这里,不用东躲西藏,只管尽情做你们想做的事。偃人也好,傀儡也罢,想做多少便做多少。再不会有人来盘查,甚至可以清空整个离人坊,为你们所用。”

    识迷牵起了唇角,玩味道:“你这套说法,我居然觉得还不错,我是不是糊涂了?”

    他见状暗喜,“既然有利,为什么要拒绝?我没有非分的要求,不过是万不得已时,请偃师伸一伸援手罢了。”

    识迷盯着殿顶绚丽的藻井,开始刻意与他周旋,“既然你不为难我们,我也愿意留一线人情。离人坊那个院子内外,最好不要设斥候,容我们自由行动。太师有什么吩咐尽管提,只要我们能做到,自然替你达成。”

    他却笑了,专注地凝视她,“是他们,不是你。你既然嫁我为妻,一切不变,仍旧留在我身边,到了时间便替我续命……”他低下头,在她唇角吻了下,“我记得你说过,半偃与生人是可以生孩子的……阿迷,你是生人,对么?”

    识迷心头的火几乎要压不住,这个狗官,不单要她的血,还打她肚子的主意!难道她国破家亡不够惨,非要被他吃干抹净,他才罢休?

    她错牙看向他,眼神不善,让他顿生几分忌惮。他转变了话风,赔笑道:“莫生气,不急在一时,想生了再生。”

    只是没想到,前一刻还想把他大卸八块的女郎,后一刻化成了绕指柔。她的手穿过他腋下,紧紧抱住他,“真别说,这笼子挺有情趣……”

    他虽不忘防备,但她对他的吸引力,简直可以贯穿生死。

    她仰脸等待,他低头来寻。就在那一瞬,一道乌沉沉的寒光从眼尾扫过,哪怕反应及时,匕首的尖端也扎进了他的前胸,只差一点,便直入要害了。

    他吃痛,奋力推开她,血很快染红了衣襟。他咬牙用力压住伤口,那眼神仿佛要吞吃了她,“你果然还留了后手。这陨铁可以不伤筋脉,把心取出来,是吗?”

    被抓了包,也没什么可抵赖的,但她惯会避重就轻,“把人得罪透了,还想占便宜。不给你教训,我怕你记不住。”

    是啊,是他疏忽了,这女郎没有他想象的容易驯服。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只有来硬的了。他捂着伤口退出囚笼,恨声道:“请偃师在此冷静冷静。切记不要寻短见,你要是死了,与你有关的所有人都得陪葬,不信你就试试!”

    他转身离开了,厚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合上,轰然一声骤响。

    识迷紧绷的身体此时才松懈下来,灰心地坐在笼底。四面的佛像依旧俯视着她,烛火在那巨大的佛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恍惚间分不清到底是寂静相,还是忿怒相。

    唉……她滑下来,瘫倒了。笼条密密匝匝罩住她,有种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不甘。他不想让她自尽,她当然也不会想不开,活着才有希望,费了老大的力气只带走一个他,空学了一身偃术!

    不过她倒是听出来了,他话里的所有人不单指顾师兄,还有圈禁在圆城中的解家人。至于他毫不避讳想将中都六卫收入囊中,可见他并非完全效忠圣元帝。如此……或者在夹缝之中能找到合作的机会,先让他拿下白玉京,后拿下他,也不是不可以。

    多简单,还能玩得转。识迷不是个自苦的人,她总觉得刀没有斩断脖子之前,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只是连累了顾师兄,让他颠沛流离,自己一直仗着同门之谊,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心思纷乱,鸟笼里的日子不好过。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间察觉殿门打开了,忙支起身,看见顾镜观和陆悯一同走了进来。

    她顿时清醒,抓着笼条无地自容,“师兄,我遭奸人暗算了。”

    她骂人从来不背人,陆悯脸上颜色自然不好看。

    顾镜观则叹了口气,转头对陆悯道:“陆太师,我已来了,还请放了我师妹。”

    他没有食言,吊桥徐徐降落,笼门也自行打开了。他看着她跌跌撞撞奔出来,淡声对顾镜观道:“李御史的尸首就在义庄放着,偃师随时可以过目。三日之内,我要一个以假乱真的偃人。”

    “三日?”顾镜观惊诧,“三日如何来得及?”

    陆悯笑了笑,“就三日。用不着丝丝入扣,拿养病瞒过随行官员,余下有的是时间,容你慢慢完善。”

    他已经摸透了制作偃人的步骤,看来只能照着他的意思办了。

    顾镜观道好,不动声色将识迷挡在身后,“赶工还需师妹协助,请太师放我们离去,三日之后,还你一个瞒天过海的李御史。”

    陆悯却沉默了,在放与不放中举棋不定。若放,这女郎古灵精怪,让他心里

    没底;若不放,三日之内无法完成,着实是个难题。

    那双鹰隼般的眼眸深深望了她一眼,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望二位在约定的时间内交人。”说罢朝她拱起手,“辛苦夫人,三日之后,为夫亲自接你回府。”

    识迷说不用,“我打算留在离人坊,继续为太师效力。你大可再想想,还有什么诉求,一并提出来吧。”知道他顾忌什么,大方应允,“时候到时,你来离人坊见我,我自会解你的燃眉之急。”

    他听后并不买账,“你想与我割席么?身为人妇,不伴在夫君左右,留在老宅与其他男子同处一室。我倒没什么,只怕你带累了师兄,惹人非议。”

    识迷心里抵触,拽着顾镜观的衣袖道:“师兄,我不想回这里了,他会把我关进鸟笼子。”

    然而外人没有置喙的余地,他默默把她的手从顾镜观衣袖上扯下来,“你放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且随顾先生回去,记住三日之后,我来接你。”

    看来断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只好先脱身,再商议对策。

    识迷没有多言,低低唤了声师兄,两人快步走出殿门。

    陆悯目送他们走远,严霜漫漶,冷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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