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笼中出来, 识迷的头一件要务就是去查看三偃,见他们一副惨败的模样,东倒西歪躺在马车里,心头顿时涌起无边的酸楚。
断了的胳膊, 打偏了的脖子, 好在他们不知道疼, 还能夜行百里,找到顾师兄传话。陆悯这狗东西, 她若是报复不着他, 也太对不起他们了。
第五海驾车, 马车在晨曦中疾驰向离人坊,车舆内很安静, 三偃跑了大半夜,回来的时候已经失活了。顾镜观沉默着,看她一一把银销插回他们耳后,然后咬破手指,在他们眉心划出一道血痕。很快,他们便陆续醒过来, 挣扎着坐起身, 两眼茫然地望向她。
“等回到离人坊, 我替你们把胳膊修好。”她白着脸,平稳住声息道, “不要紧的,回头做得更结实些,这样就掰不断了。”
艳典小心翼翼觑她的脸,“阿迷,你不要不高兴。我们已经和第五海说好了, 以后请他做陪练,我们定会愈发精进的。”
阿利刀和染典点头不迭,“我们可以保护你,你不要害怕。”
强撑了半天的识迷,听到他们这样说,终于低头哭起来,“是我行事太莽撞,才把你们害成这样。你们找第五海陪练也没有用,我学艺不精,你们便打不过他……我都快气死了,自以为小心,其实处处都是漏洞,早就被他看穿了。”
一旁的顾镜观看她哭得凄惨,只好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我早说过,此人不好对付,你日夜都与他在一起,怎么可能不露破绽。反正事已至此,没有什么可懊悔的,也许运气好,绝处逢生也未可知。”
识迷灰心道:“他恐怕已经知道我的来历了,昨日竟说要把五卫将军召集起来,任我随意处置。”
顾镜观背靠着车围子,想了想道:“不怕,他的生死始终在你手上攥着,就算他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你也有办法降服他。”
识迷终于逐渐平静下来,仔细忖度了一番,懊悔道:“其实是我不够果决,瞻前顾后了。若替他换身之后就抓住机会,勒令他调兵遣将攻打上都,也许事态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顾镜观发笑,“若你果真冒进,这刻应当被五花大绑在那个金丝笼中,活一日,就充当一日他的粮仓。你知道鬼市上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药吧,能扭曲心智,甚至干脆把人变成活死人。只要他不贪图你的偃术,只求让你活着,他有的是办法控制住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要知道下智者驭力,上智者驭心。寻常偃人可以用偃术来控制,换成有了心的半偃就不是那么简单了,用情牵制,何尝不是更高阶的偃术。”
识迷干涩地眨了眨眼,“师兄你真会安慰人,我现在已经不那么自责了,甚至觉得自己干得还不错。”
她就是这样通达的女郎,人活于世最忌钻牛角尖,遇见了困难也不可怕,顺势而为,总有解决的办法。
顾镜观点了点头,“照你所说,陆悯本就有反心,这是个好兆头。既然目标一致,同行一程也没什么不可。”
所以师兄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借陆悯之手先控制住中都,接下来便是上都龙城。等把当初那些发号施令者逐一杀光,最后对付陆悯,就简单多了。
现在想来,阿翁是有先见之明的,让她跟随师父隐世,保全了这条血脉。也许她生来就是为复仇存在的,一旦任务完成,便可以彻底化作尘土了。
马车很快驶入坊院,回到宅邸后紧闭上大门,识迷寻找材料,把三个偃人的手臂和伤处修补好,又和师兄一起赶到义庄,查看了李御使的尸首。
一刀毙命,手法干净利落,看样子就知道是九章府暗卫的手笔。两人快速丈量了身长臂展,又仔细记录了手掌指节的长短,等到复刻人脸时,先摸透骨骼走向,复用刀沿着面部的轮廓将皮肉划开,把整张面皮揭下来。事急从权,手法血腥了些,却是最快最精准的办法。待所有要素都收集妥当,回到离人巷便一头扎进暗室里,照着部位分工,加紧制作起来。
他们在里面忙碌,架着两手坐在台阶上的三偃垂头丧气。因之前那一战,几乎摧毁了他们所有的自信,本以为血肉之躯不是他们这些精铁精木的对手,谁知陆悯那么能打。
“他定是个怪物。”染典道,“明明是个读书人,内力却强得厉害。”
阿利刀一声叹息,脑袋耷拉得更低了,“我总想摸摸他的底,这回摸到了,胳膊也被他卸了。”
“我看第五海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艳典道,“我们和第五海三打一,还能抵挡一阵子,打他……脑袋没被拧下来,就算运气不错了。”
这时第五海端着菜篮子从院子里走过,阿利刀忙盛情相邀,“第五,下次你也试试手脚被卸的滋味吧。”
第五海拧起了眉,“我不想试。阿迷不是把你们修好了吗,别想偷懒,快来生火摘菜。”
于是分工合作,他们预备饭食,识迷师兄妹塑身造人。就这么忙碌了整整三个日夜,等到第四日清早,新做的御史被偃术驱使着,走出了暗室。
众人围上来看,他一颦一笑毫无破绽,拱手向他们施礼,“初来乍到,有失当之处,万望见谅。”
阿利刀诧然,“他说得有模有样!早前小五醒来只会说一句你好,他竟然说了三句!”
艳典上前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鄙人李樵真,鹿门人氏,奉旨巡视中都,侦办太长公主坠楼一案。”
三偃见状,纷纷鼓起了掌。见顾镜观和识迷出来,忙欢天喜地告诉他们,这个新偃可比他们当初强多了。
识迷是第一次和师兄共事,果然口诀学得再多,也不如手把手教授。师门的一套流程恪守规范,但有时候剑走偏锋,可以事半功倍。
她一高兴,拉住顾镜观的手央求,“师兄,这是小试牛刀,等下次有了充足的时间,你再仔细指点我。”
可惜手还没放开,院门就被打开了。陆悯出现在门前,那目光从她手上掠过,神情倒是没有任何改变,反而浮起一个笑,向顾镜观拱了拱手,“先生辛苦,看来一切顺利。”
顾镜观还了一礼,引偃人到他面前,“目下简单的问答不是难事,但若涉及朝堂政务,他就无能为力了。太师若有需要,可以事先传授他,但最好让他少与人接触,以免百密一疏。”
陆悯颔首,“往后他只需露露面,余下的事我自会安排。”抬手击掌,白鹤梁疾步从外面赶来,他偏头吩咐,“将御史大人送回陪院,派几个人在外戍卫,若有人到访,就说御史病了,不见客。”
白鹤梁道是,躬身比手,“大人请。”
那偃人昂首阔步走出宅邸,只要不道破,任谁都看不出他早已不是血肉之躯。
接下来就剩私事了,陆悯调转视线一瞥三偃,三人吓得噤若寒蝉,他还是温和的面貌,对他们道:“外面有车等候,你们先回九章府,我和女君随后就到。”
虽然他打怕了他们,但偃人天性忠诚,纷纷转头看识迷,等着她的口令。
识迷根本不想应付他,冲口道:“我还要向师兄讨教机关术,不回去。”
可这话显然引发了他的不满,他的眉慢慢拱起来,“讨教不急在一时,往后有的是机会。你已经三日不在九章府了,参官和内赞问起,我不好敷衍。还是回去吧,想来的时候再来就是了。”见她固执,驻足不前,他又换了个话
风,“若实在舍不下,那就把顾先生一并带回去。我让人另外辟出一个清净的院落,供夫人自由来去。”
如此以退为进,识迷只得认栽。九章府如今是个铁桶,进去容易出来难。就算这处宅邸也有人监视,但凭借师兄和第五海的身手,哪天想离开,没人能拦住他们。
不情不愿地转身朝门上走,她听见陆悯假模假式向顾师兄致谢道别,自己霜打的茄子般坐进了车里。
不多时他登车,在她身旁坐下,她扭头朝窗外看,态度很鲜明,梁子结大了。
“你余怒未消?”他也不急,缓声道,“要如何才能让你息怒呢。眼下的一切,其实并没有任何改变,唯一不同是偃师从暗处走到了明处,你我坦诚相见罢了。”
她置若罔闻,使劲扭转的脖子愈发显得伶仃。
“还是气我伤了三个偃人?他们不知道疼,修补过后,不都已经复原了吗。”
她仍没有任何反应,他等了又等,哂笑道:“看来是技不如人,恼羞成怒了。”
反正不管他怎么说,她都不为所动,他看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抬手抚了抚前胸道:“你扎我那一刀,伤口很深,流了很多血。可审台的公文堆积,我还得忍着剧痛,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难道我就不可怜吗?阿迷。你还是理一理我吧,也许你我能商议出一条互利的路,不比赌气强?”
她终于转头看向他,“别说漂亮话了,有什么事求我,直说吧。”
果然是快人快语的女郎,不服软,永远都必须是他有求于她。
他浮起一点笑,慢慢靠向她耳边。她察觉了,像被针扎了一样怒目相向,“你再揩我油,小心我扇死你!”
他蹙眉,“共谋大事,不能扯着嗓子喊。我不靠在你耳边,怎么和你相商?”
识迷这才勉强把耳朵往前递了递,“说的若是废话,我还是会对你不客气。”
所以不能含糊,他得尽量简明扼要。手里的扇子仿佛能阻断向外倾泻的嗓音,挡在唇边轻声道:“龙城里那人,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想求女郎助我一臂之力,除掉他。”
果然不是废话,且撞进她心坎里来,识迷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就你这样,还想当皇帝?”
“不能吗?”他一肘支在竹引枕上,摇着折扇道,“天下本就是四处征伐夺来的,建功立业为求家宅安宁,若是连这个都保不住,那为何还要替别人卖命?”
“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识迷乜斜着他问。
他想了想,淡淡一笑,“我十二岁入仕,看无能之人高坐庙堂呼风唤雨,与其说是野心使然,莫如说是为天下苍生。”
一个心怀苍生的人,竟然坑杀了二十万虞人,说出来真不怕打脸啊。
所以窃国之人都如他一样,满嘴冠冕堂皇,背地里做尽恶事。她也无需厘清他究竟是为什么要撬了圣元帝的王座,只要一切对她有利,管他人脑子打出狗脑子。
她问他:“你密谋已久了吧?进行到哪一步了?”
他谈起这种事,照旧是清风过境,一派恬淡,“燕朝定都白玉京后不久,我就退居中都营建陵寝了。重安城以西有京畿十三卫和东宫三卫,都属帝王亲军。重安城以东有边关十六卫,是我一手栽培的,若论兵力,旗鼓相当。”
“那你打算开战?让我们做出一个傀儡大军,助你打进上都去?”
可他却沉默下来,良久才道:“燕朝一统,前后打了十年,十年征战民不聊生,若是接着再打,这天下得来也没什么意思了。”一面说,一面抬眼望住她,“莫如神不知鬼不觉,替换了龙城中的人。如此可以不动兵戈,百姓少受些苦,我也可以独揽大权,让这乾坤按照我的意思扭转。”
听他说完这番话,识迷心头顿时擂鼓一样大作起来。她惊愕地望着他,不明白难道他真有千里眼顺风耳吗,她自以为隐蔽的事,他居然一样都没错过。可他并不戳穿,反倒顺势而为,无非是不想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不把彼此推到绝对对立的层面上罢了。
就如顾师兄说的,目标一致,尚可同行。识迷道好,“上都守卫森严,确实只能靠你。可替换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让圣元帝退位让贤,把皇位禅让给你?以前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不过继位者大多遗臭万年,你要是不在乎,想干就干吧。”
他却没有面对无上权力时的贪婪嘴脸,慢悠悠道:“做皇帝和掌权,是两码事。或者可以长久让偃人撑着门头,咱们生个孩子,送进龙城做太子。这样也不错,自己的骨肉自当尽心扶持,等你我老了,找个僻静的地方花前月下,像寻常人一样等死就好。”
识迷唾弃不已,“竖子猖狂,居然还想和我生孩子!”
他说有什么不对吗,“我们拜过堂,喝过交杯酒,我只信任你,这辈子也不可能再亲近别的女郎了。生个孩子,这孩子身上流着你我的血,再多的恩怨情仇都可以一笑了之,不好吗?”
“你的想法不可能这么简单。”她嗤笑一声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就算生了孩子,那孩子身上一半的母血也不能替你续命。”
他怔了下,“我实在从未考虑过这个,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还能说什么呢,一个坏透了的人叫屈,他有脸辩驳,你却没耳朵听。
九章府的后门廊洞开着,马车径直穿过去,奔跑在长街上,不多时便在虹道前停了下来。
识迷没等他起身,自己先跳下马车,快步赶往独楼。眼梢瞥见他跟上来,她冷着脸道:“自今日起,我事忙不见客,请太师不要打搅我。”
他跟在她身后,她说一句,他就否决一句,语调坚定不可撼动,“为免引人怀疑,最好不要有变动,一切还如以前一样吧。”
识迷忿然回头,“也就是说,我已经很想宰了你了,你却还敢硬着头皮和我同吃同睡?”
他淡淡一笑,“夫人何必杀我,留着我,反倒会有很多助益。不论是中都也好,上都也好,棋盘太大,你没有能力把控全局。百姓何辜,不要让权力变动,连累他们再受战乱之苦了。”
言之凿凿,句句在理。其实她冷静过后也仔细思量过,无论何时战争都是下下策,就算中都六卫落进她手里,她也没有能力驱使这庞大的军队。一旦盲目开战,最后无非尸横遍野,她的目标只是杀圣元帝及谋臣报仇,犯不着大兴兵戈。至于陆悯这狗贼,暂且忍一忍留他狗命,到最后再清算不迟。
打定了主意,便没有再和他争辩。走进楼门,染典他们已经在院子里等候了,看见她进来,齐齐松了口气。
反正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这阵子为了周旋,浪费了许多时间。她撇下他,迫不及待上楼忙去了,留下陆悯在院中站着,一回头,发现三偃正戒备地看着他。
面对这三个被他狠狠伤害过的偃人,他多少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道:“我与阿迷已经和解了,你们也要体谅我。伤你们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人遇见了迈不过去的坎儿,难免出此下策……”
阿利刀随即接了话,“你有没有想过,迈不过去坎,是因为你腿短?你应该让阿迷给你把腿加长,而不是卸下我们的胳膊。”
染典和艳典虽然
眼底有惧色,但仍旧十分赞同阿利刀的话,咬着后槽牙附和:“没错。”
饶是陆悯这样的人,遇见了不开智的偃人,也只有语窒的份。
果然什么人造出什么偃人,这三偃很好地沿袭了主人说话的方式,有时令人深深无力,有种冬瓜长在茄子树上的古怪感觉。
和他们争辩吗?他们甚至没有复杂的思维。最后他只好无奈地转身走了,庆幸自己有心,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言行。
那厢识迷可算甩开膀子了,从头一天干到次日三更,累得肩胛要脱臼,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内寝。
内寝燃着灯,碎金帘子折射出满室跳跃的金芒。她原本打算一头扑倒的,却愤恨地发现床上躺着个人,侧身睡着,睡得正香甜。
第42章
她撑着腰, 觉得真是可气透顶,为什么回来还要忍受这人和她抢床,他没有自己的卧房吗!
她原本想退到外寝去的,那里有张罗汉榻, 可以供她小憩。但脚下蹉了两步又犹豫了, 榻上的垫子不够厚实, 躺的时候长了,实在容易骨头疼。
怎么办, 要不再将就一下吧, 反正马上天要亮了, 天亮他就会离开的。
于是蹬了鞋,爬到另一头躺倒, 身体刚沾上床板,那个身影就悄无声息地崴在了她身旁。
“为什么这么疏离?”他带着含糊的鼻音道,“我等了你很久,你总不回来,我就忍不住睡着了。”
识迷不想和他说话,转身背对他, 毫无意外地, 他又靠了上来, 喃喃说:“阿迷,我伤口疼得厉害, 你替我看看吧。”
识迷抬起手,扣住了自己的耳朵,佯装没听见。
他却不放弃,在她耳边喋喋不休:“我上过药,不知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恐怕要化脓了。你替我看看吧,这是被你扎伤的。“
他实在太啰嗦了,啰嗦得识迷光火,边骂边转回身撕开了他的衣裳,“你倒是睡足了,有力气和我闹。我刚上床,你知道吗!”
然而这伤口看样子确实不太好,只偏离肋间红线一点,皮肉外翻,无法愈合。
她定定看了两眼,叹息着取过床头的小瓷罐,挖了一勺胶砂在掌心,然后咬破手指挤出两滴血,糊墙一样糊住了他的伤口,“好了,明日就能和皮肉相融,烂不了。”
他抬手盖住了眼睛,既似委屈,也似抱怨:“我没想到,你居然起了杀心,你想杀我。”
识迷顿时眉毛倒竖,“你不也把我关进鸟笼了吗!我告诉你,我一生有仇必报,要不是看在还能合作的份上,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懂吗,小子!”
“小子?”他愕然。
但就算不平,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毕竟自己确实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好在脑子转得够快,否则这梁子结得太大,恐怕终其一生都无法化解了。
换个话题吧,千万不要执着于谁是谁非。他的视线落在她咬破的手指上,“你平时就是这样取血?”
识迷倒回去,合上眼道:“以前不能让你察觉,自然要割隐蔽处。现在没什么可遮掩了,这样取血不是最便捷吗。”忽然意识到,所谓的隐蔽处恐怕又会让他浮想联翩,便抬起一条腿,让裤腿垂委下来,“不是心头血,你别想歪了。”
他这才看清她小腿上竟有那么多条伤口,密密匝匝,纵横交错。
他没有发表高见,很好。识迷随口道:“既然想驱策偃人,自然要付出点代价,你不必感动。”
可他再开口时,一如既往的不讨喜,“我是觉得,明明可以划得更规整,却弄得如此杂乱无章,有些可惜。”
她蓦地瞪大了眼,“你说的这是人话吗?自己算算还能撑几天吧,我要是使些手段,不说让你直接失活,让你跳上一段艳舞,还是手到擒来的。”
果然他这回没有再顶嘴,不屈而无奈地看了她半晌。
识迷道:“看什么看!我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有人在一旁窥探,你睡醒了就出去,别挡着我翻身。”
可他没有挪动,既不下床,也不躺倒,守灵一样面向她而坐。
偏头看她的小腿,隐约还能看见裤腿下零散的伤疤,他问:“饲养的偃人越多,你的血便消耗得越厉害?且每个偃人续命的时间不一样,一旦需要你便得划自己一刀,时间久了,就变成了现在这模样?”
识迷觉得他聒噪,吵得自己睡不着觉,不耐烦道:“随需随取,新鲜。”
“可你给我的血,都是装在铁匣里的……”
识迷坦诚地告知了他真相:“不要怀疑,你用的都是隔夜血,但也不要紧,功效是一样的。”
他彻底不语了,定面凝眸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识迷庆幸,终于能安稳睡觉了,却听他幽幽发声:“原本想如你所愿,把五卫将军弄来任你宰割,现在想来还是算了。取舍有定数,你这一身血,养活不了那么多偃人,血要用在刀刃上才好。”
是啊,看着自己的粮仓往外漏粮食,是个人都会心疼。她早看出他是个吃独食的人,等到他所求的目的达成了,恐怕连染典艳典都会被他处理掉。
后来他又说了什么,唧唧哝哝地,她实在困得不行,一句都没听清。这一觉睡下去,直睡到第二天下半晌才起身。醒来的时候幸好陆悯不在,于是匆忙洗漱,又躲进了楼上的暗室里。
其实就如师兄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干脆挑破了,反倒不用再挖空心思去接近那五卫将军了。她现在要做的,是制造宋皇后的偃人,贺宝林身上的视瓮已经发挥了作用,她不遗余力地尝试接近圣元帝和宋皇后,要向人示好,就得拿出看家的本事。于是小到扇袋香囊,大到衮服上的刺绣,只要她愿意帮忙,针工府的人很欢迎她来有难同当。
正是因为有了全套的衣裳,识迷能通过她的眼睛,精准丈量出身长臂展和腰身。记录下来,将尺寸告知师兄,圣元帝的身体部位可以放心地交给他,至于五官面目,全由自己来完成。
她在暗室内忙得昏天黑地,连着五日没有迈出门槛。这间屋子是她的禁地,任何人不得擅闯,因此陆悯偶尔也只能站在门前向内问候,问她在忙什么,何时能出来。
识迷话不多,一个“滚”字,很好地囊括了所有。
又过两日,自己也确实累得够呛了,正支着脑袋靠在案前休息,见一个身影执灯从窗口移到门前,语气慎重地说:“我本不想打搅你,但时候差不多了,请女郎现身,解我燃眉之急。”
识迷这才站起身,打开了暗室的门。
执灯之人脸色有些发白,她朝隔壁屋子指了指,“就在那里吧。”
他不太赞同,“楼上冷硬,还是回房吧,你也许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这样下去我怕你暴毙。”
真是满嘴没好话,太师言辞犀利,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是他的对手。不过退一步思量,倒也是,这阵子没日没夜确实操劳。就连站在这里也是头重脚轻,看来是该回去躺躺了。
一手扶墙,天黑了,担心自己脚步不稳滚下楼。刚要去触摸楼梯的扶手,他站到她身旁,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识迷转头看他,“又想对我动手动脚?”
他说不是,“我怕你摔着。”
她哼了声,“你太小看我了,我会摔倒?”
说着推开他,张开两条手臂抓住两侧栏杆,就这么大开大合地下了楼。
他跟在身后,看她走得螃蟹一样,忍不住叹息。这女郎之倔强,实在非一般人能比。你看她似乎很好说话,但她心念坚定,从未动摇。她的退而求其次,只是因为她善良的底色,若没有这么多的纠葛,他是真想与她平平淡淡相守一生,恩爱一生的。
无奈她现在对他很有敌意,进门便四下打量,十分不满地说:“我不回来,你也睡我的床,还有没有王法?”
他答得理所当然,“这本就是我们共同的床,我为什么不能独自睡?人见不到,我靠着你的枕头入眠也不行?”
这话说得她耳根一热,忙安抚自己,看在彼此要合作的份上,再忍一忍。要是换作以前,非得弄死他不可。
气恼归气恼,正事还是要办的,随手一指,“脱了,躺下。”
他依言而行,坦露出胸膛,躺在明晃晃的烛火下。识迷探过去查看,刀伤基本已经愈合了,且皮肤白洁光滑,毫无破绽。
这人不讨喜,但不得不承认自愈的能力确实强,如果没中骨毒,人生称得上毫无破绽。
转开身,她上小柜子里翻找,在瓶瓶罐罐间一通扒拉,扒拉出一个小瓷瓶,拔了盖子,往那条红线上洒下一层白色的粉末。然后取刀划破自己的小
臂,用铁匣接满,分了他两滴。
他不解地看着她,追问这粉末是什么。识迷说没什么,“蒙汗药而已。”
他吃了一惊,“你给我下药?”
识迷回头看了他一眼,“麻绳绑不住你,不用药迷晕你怎么办?反正量不多,睡一觉就好。”
话音方落,他果然没有声息了。她悠闲地扔下那些瓶子匣子,上床睡觉去了。
但不知是不是量不太够的缘故,刚要入梦,躺椅里的人就有了动静。他也不说话,悄悄爬上床,紧靠着她躺了下来。她困得睁不开眼,裹起被子翻了个身,不多时就察觉压在身下的薄衾被他扯出来,他就这么堂而皇之钻进了她的被窝。
被窝里躺了两个人,热烘烘地,很挤。
“为何你能睡得着?”他的呼吸轻拂过她的耳廓,自言自语道,“我却睡不着……”
识迷迷迷糊糊想,可不是吗,她那两滴血对他来说十全大补丸一样,能睡着才怪。
窸窸窣窣靠得更近,顺势把她圈进了怀里。好像完全忘了前几天是怎么凶相毕露,把她关进鸟笼,打伤三偃的。这种人,天生就有两幅面孔,痛下杀手绝不犹豫,索取温暖时,也拉得下面皮。
只是今天有些过分,耳鬓厮磨得很起劲。把她翻转过来,撑身覆在上方,低头吻她的脸颊,又顺着脸颊一路往下,停在那跳动的颈脉上,瓮声道:“戍守白玉京八门的豹骑卫将军,是我的人,我已让他把城门守卫全替换了。从今日起,到我们回上都,这段时间足够他把城门内外串联起来,不论我们带哪张面孔入城,都可以畅行无阻。”
识迷的脑子迟钝地转动,想从铺天的困意中挣扎出来。一手胡乱拍了两下,欲把他拍开,可惜失败了。
他扣住她的手,继续摆出他的底气,“龙城内的超乘卫和直荡卫中,也有我的人。此事不急,只要你们的偃人做得够好,甚至不必惊动这二卫。”
识迷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他沙哑着嗓门说话的时候,那声调像蘸了蜜的麻沸散一样,会让人感觉愈发昏沉。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挑开了她的领口,滚烫的嘴唇顺流而下,落在了她锁骨上。
紧握在掌心的手,终于短暂地得以舒展,但很快又被迫与他十指相扣,他贴在她耳边轻喘,“阿迷,我忍不住了,怎么办?”
一个二十七岁的男子,且有了一副强健的好身板,忍不住不是正常的吗。
她含含糊糊道:“我的血又不是春、药,你就是想放任罢了……”
他又吻上来,吞没了她没说完的话。识迷对这种肢体的亲密接触好像习以为常了,光是搂搂抱抱亲亲,她也不是不能接受。可这厮得寸进尺,分开她的腿,跻身进来。她忽然就清醒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他,寒声问:“陆悯,你在干什么?”
偃师对于半偃,在猛一刹那间还是颇有震慑力的。她乐意容忍,什么问题都没有,但若她觉得不可容忍时,要想毁了他,也不过只需心一横而已。
他的眉眼间浮起惊讶和颓丧,迟疑片刻退缩了,垂首道:“你还是不愿意……”
她扯过薄衾裹住自己,严正警告了一番,“别惹我发火,我给你换身,让你重活一次,不是用来干这个的。”顿了顿道,“去外寝睡,以后不要同床了,免得出事。”
他沉默着坐起身,垂落的长发和泠泠的目光善于示弱。好在她没有回头,否则可能会脑筋错乱,怀疑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太恶劣了。
听他脚步匆促,很快打开了门扉,应当是回自己的住处去了。她反倒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几次,最后气馁地拿双手捂住了脸。
皮肤上隐约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每次都是这样,在她的底线上反复横跳,但凡她有半点动摇,早就被他吃干抹净了。她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没天理的事呢,拉拢他,是她这辈子做过最亏本的买卖。什么好处都没得到,赔了夫人又折兵,说好的恶有恶报,到现在都没出现。
满怀不甘心,在无尽的怨天尤人中睡着了。第二天起床,心情也没有好转,闷着头洗漱,闷着头吃了晨食,一旁的三偃有了感知,呆愣愣地问她,“阿迷,你又不高兴吗?”
识迷“嗯”了声,脸拉得老长。
艳典问:“是不是因为昨晚太师没在你床上睡,你生气了?”
偃人眼中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直接。阿利刀立刻接了口,“你一个人睡觉害怕吗?不要紧,今晚我们陪你睡。”
识迷眨巴了两下眼,“谢谢,不用了。”
“看来你还是更喜欢和太师一起睡。”
她一脑门子官司,心道这根本不是和谁睡的问题,他们一通搅合,越搅越乱了。
恰在这时,外面有人传话进来,说重骑卫将军的夫人登门拜访。识迷顿时无措,这独楼没招待过客人,前后看了一圈,只好把茶桌安排在东边临池的小花房里。
花房小而精,装饰细致典雅,打开窗户能看见池面上荷叶硕大,好几株含苞的荷花昂着脑袋,只等时机到了就大喇喇盛放。
重骑夫人这次到访,是来分享喜悦的。她迫不及待拉住识迷的手道:“夫人,冒险一搏博对了,我总算得活了。”
识迷对此事已兴致缺缺,毕竟剩下几卫将军都不用她出手,也不期待重骑夫人替她蛊惑五位夫人了。
提起茶壶斟茶,她嘴上应着:“杨将军果然改头换面,顺从你了吗?”
杨夫人喜形于色,“起先他大骂我,说我害他,弄残了他,所以偃师给的药,我苛扣到他续不上气时,才施舍给他。我得让他知道死的滋味,让他知道害怕,往后才不敢违逆我。现如今他被我拿捏着,很惧怕我,再也不敢在那贱人院里过夜了。昨日那贱人又挑衅我,我当着他的面,把那贱人打了个满脸花,且已找好了伢人,明日一早就发卖她。”
识迷点头不迭,“阿姐总算扬眉吐气了,可喜可贺啊。不过那药往后可不能拖延,时候掐得不准,听说人就过去了,神仙也救不回来。”
重骑夫人略沉默了片刻,复又一笑,“不怕你说我心狠,我忽然觉得郎子要是死了,好像也不错。你我都是过来人了,在你面前我不遮掩,这些年夫妻不亲近,早就断了念想,昨日他在我房里过夜,我竟觉得陌生得很,好像同以前不一样了。”
识迷心头踉跄了下,小心刺探,“怎么不一样法?”
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那处的尺寸不好拿捏,随意照着想法胡乱做的,肯定与之前有差别。别说她觉得不一样,恐怕杨将军自己也感到陌生。但这种疑惑不可言说,毕竟自己被换了身都不知道,想不明白的事,就统一归为因果报应吧。
然而她了然于心的答案,从杨夫人嘴里说出来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兴致高昂,可事到临头,不行了。”
识迷目瞪口呆,“不行了?”
“是真的。”重骑夫人红着脸道,“如饥似渴,满以为要大战三百回合,结果提枪……就疲软了。郡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替我传话那友人,请他代为询问偃师吧。是不是偃师给的药出了岔子,他往后做不成男人了?”
识迷尴尬不已,安抚道:“不会的,定是身体还没复原,过阵子就好了。”
重骑夫人大惑不解,“不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明明急色得很,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似的。”
识迷愈发惶恐了,毕竟她做半偃,没有切实关注过这方面的问题。急色、八百年没见过女人……让她想起了陆悯。如果这是半偃的通病……不敢想象他知道自己不中用后,会不会气得自行了断。
眼下的情况是,杨夫人迷惘,识迷也很彷徨。到底是她学艺不精,还是杨将军利用这具身体过早了?算算时间,从头到尾也就十余日,武将到底身底子好,要是换了常人,连坐起来都难,哪有心思迸发此等狂想。
识迷搓着手道:“这种事,我也不知怎么开口询问,你且再等几日看看,万一
说好就好了呢。”
杨夫人抱憾,“唉……急得抓耳挠腮,谁承想不中用。”
识迷心下直打鼓,又不能多说什么,只得推搪,“再等等……再试试……如果实在不成,你再来告诉我,我替你找高人打探。”
第43章
如果跑去问顾师兄, 为什么她做的偃人行不了房,这话说出口,恐怕会惊掉师兄的下巴吧!
总之重骑夫人很受困扰,但因问题过于私密, 又不能揪着不放。小小同太师夫人透露了一番, 不好意思说更多了, 略坐了会儿,闲谈了些家常, 就顺势告辞了。
识迷送别她后, 仍旧沉浸在困惑里, 久久回不过神来。
杨夫人的那些描述,在她脑子里织出一张网, 猴急、跃跃欲试、自信满满……她想起陆悯昨晚说忍不住了,要是当时没有喝止他,他今天八成哭得连议事堂都去不成了。
思及此,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万一和杨将军一样的症候,那他这段时间的美男计, 不都成了自取其辱吗。
捂住嘴, 本应该可叹的事, 不知怎么忽然让她觉得有点好笑。但笑出声又不太好,她便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转头专心欣赏外面的荷叶莲花去了。
当然这个问题令她产生一种难言的心虚,后来愈发躲在暗室里不想出去了。加之九章府内安全稳定,她心无旁骛地雕琢,进度比以前快了一倍,中途还抽空回去, 见了师兄一面。
师兄的进度也极快,引她看圣元帝的躯干和四肢,已经有了雏形。精化比铸模更费精神,但因框架已定,至少不用担心出错。
难得忙里偷闲,识迷让艳典赶紧把食盒搬上来,里面装着她早就吩咐厨司预备的点心,和师兄在廊下架起了茶水桌,放低半卷竹帘,就着帘外零散的日光,悠闲地漫谈品茗。
恰好第五海从院子里走过,她招了招手,“第五,过来。”
第五海便走到廊子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师叔召我,有何吩咐吗?”
识迷其实很想问那个问题,但又不太好出口,便拐着弯打探,“你已经有了点年纪,不是小孩子了。我想问你,若是遇见喜欢的女郎,有没有动过娶亲的念头?”
第五海对她的古怪发问很不解,“偃人不过是一堆精铁细木,娶亲做什么?”
识迷被他反问住了,忙解围式地摇摇披帛,“师叔比较关心你的内在嘛。你比那三个聪明,我担心他们有了想法说不出口,所以问问你,心里也好有数。”
第五海笑了笑,摇头走开了。
识迷没问出什么结果,又来和师兄打探,“做个圣元帝,再做个宋皇后。他们知道生人是夫妻,时候长了,会不会日久生情?”
顾镜观说不会,“只会互相瞧不上,在他们眼中,对方始终只是个木头疙瘩。”顿了顿偏头打量她,“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难题,攻克不破吗?”
识迷忙说没有,“之前给重骑卫将军换了身,她夫人来见我,说他怪得很……”后面的话实在不好意思问出口,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
怪得很,在顾镜观看来极寻常,“生人变成半偃,哪有不怪的。性情会更改,行事作风也会转变。”
她又小心翼翼追问:“那还能变回来吗?”
顾镜观道:“说不准,体能和心境不同,产生的结果亦不相同。”
这下识迷更没底了,陆悯的症状目前看来和杨将军一样,但那方面至今没有尝试,事到临头也不知怎么样。这段时间因他过度的热情,她还有些担心,然而想起重骑夫人那张百思不得其解的脸,她忽然就释怀了。
捏起杯盏,愉快地同顾镜观碰了一下杯,“师兄,喝。”
顾镜观见她眉间的阴云逐渐消散,便抬了抬杯,慢慢饮尽了杯中茶。
其实夏日早已来了,重安城地处深峡的缘故,远处高耸的山峰时时吹来凉意,这里的夏天,比之其他地方要晚一些。
忽然“吱”地一声,声嘶力竭,院外的杨树上迸出蝉鸣。日光穿过竹帘,投下斑驳的影,顾镜观眯眼望着廊外的世界说:“加紧一些,日夜赶工,三个月内定能完成了。只不过圣元帝派遣御史来中都,不单是督办太长公主的案子,更是为了捉拿偃师吧!我看陆悯肩上的担子不轻,不知他会拿什么作为借口,搪塞过这三个月。”
这事不在识迷的考量范围内,反正复仇之路上,最难对付的就是陆悯。既然目前暂时达成了和解,论心机手段,他不输任何人,难题交给他,他自然能够攻克。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顾镜观听后浅浅一笑,“你很信得过他。”
识迷道:“他既然想利用我们,那风险自然要他同担。师兄放心,如此阴险狡猾之人,有的是办法。”
这点她倒是说对了,要论阴谋阳谋,陆悯从来不落人后。
李御史来重安城,转眼也有半个多月了,案子没破,倒把自己给交代了。偃人躺在床上托病,密函全由陆悯来写,他煞有介事地回禀圣元帝,自己是表面称病,暗中秘访。案子不好查,但已然有了些头绪,请陛下稍安勿躁,等时机成熟,一切自然见分晓。
于是上都的圣元帝还得耐住性子,半个月后,李御史信上说中都有术士,善于操控梦境,太长公主一案可能与此人有关。至于圣元帝更关心的偃师,四处查访,并未查到行踪。也许是传闻有误,也许是妖人掩藏得太好,再容一些时候,必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识迷那日难得下半晌从暗室出来,不多时陆悯便闻风赶回来,把与上都通信的内容,仔仔细细都告诉了她。
“就这么拖着,龙城里的人不起疑?”
“御史一来就破案,岂不显得我无能?”
倒也是。识迷想了想又问:“你把魇师拉出来顶缸,看来你已经找到他了。”
他坐在窗前,垂着眼说是啊,“虽然擒拿不易,但用些手段,总能引蛇出洞的。不瞒你说,我原先看不上这些术士,但把他钉在刑架上严刑拷问后,他就如竹筒倒豆子般,抖落出很多闻所未闻的趣事。我才知道,世上竟还有那么多秘辛是我不知道的,一桩一件地听,实在有意思得很。”
识迷直蹙眉,“就因为你怀疑人家,所以把人抓来严刑拷打?虽然我也觉得那老头邪性,但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他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我是个只在乎结果的人。魇师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不用些手段,根本问不出实情。”
识迷才想起来,之前确实往魇师身上栽过赃,太长公主是偃人这事,她从来没向他透露过。毕竟寻根究底,会牵扯出他父亲,那顾师兄与他父亲的恩怨势必要抬到明面上来,届时除了引发他更多的猜忌,没有别的好处。
于是她心虚地抿了抿鬓发,“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吗?”
他缄默下来,半晌才道:“困扰了我多年的问题,没想到竟在这里找到了答案,也算歪打正着。”
这话引发了她的好奇心,追问什么问题,他却摇头,什么都没说。
但转而又来问她:“我身患骨毒的事,自认为隐瞒得很好,从未向任何人透露,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说起这个,确实有些玄妙,“我那时在古战场刨挖守城将领的尸首,一连挖了好几夜。最后那夜有人往我包袱上放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太师陆悯身中‘笛骨’,我那时还酬谢上天,感激义士给我指引呢。现在想来,那就是给你下毒的人吧,见你总不死,让我想办法送你一程。”
他听她说完,低头苦笑,袖笼下的指间摩挲着一块墨色的石头,喃喃道:“还得多谢我阿母,给我留下这块药玉。要是没有这块玉,我怕是拖延不过四年。”
稀奇的宝贝,总能引发人的兴趣。识迷盯着他的手道:“我听阿嫂说起过,你阿母是白夷的公主。白夷可是个神秘的部族,肯定盛产好东西。”
他见她两眼放光,便把药玉递了过去。
识迷接过来查看,这东西
触之温暖,不是被人体焐热的那种温暖,温度更高一些,像热水里浸泡过一样。复又放在鼻尖闻了闻,一种青茅的香气直冲天灵,不说立刻神清气爽,七窍凉了四窍,毫不夸张。
“真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啊。即便你阿母不在了,也时刻护佑着你。”识迷唏嘘着,把玉递还回去。虽然她和陆悯是死对头,来自母亲的爱却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不能亵渎。
可他没有接,只道:“你留下吧。从今往后这药玉护你,你护我。它放在你身上,比我自己留着更安心。”
识迷说不要,“你母亲给你的东西,你随意送人,哪还有半点良心。”
他一笑,“我哪里随意送人了?若送给不相干的人,是我不孝,送给救命恩人,我阿母只会褒奖我做得好。”
他似乎是改变了策略,不再一口一个夫人了。忽然的发乎情止乎礼,让识迷觉得他症状更明显了。
“你是不是有求于我?难道续命的时候又到了?”
他抬了抬眼,“命要续,玉也要送。你收好,就当是素未谋面的白夷公主,给你的见面礼吧。”
识迷见推脱不掉,也就不再辞让了,暂且替他收着,万一将来他还用得上。
不过拿人的手短,她前几日还在幸灾乐祸他恐怕要和杨将军同病相怜,今天见他这么真诚,又觉得有点愧对他了。心里没底,就向他打探,“重骑卫将军回来述职了吗?你看他境况怎么样?”
他随口曼应:“昨日已经入议事堂承办公务了,未见有什么异常,一切都好。”
识迷“哦”了声,本想问问他,杨将军的精力和如厕情况怎么样。再一想,这问题问得诡异,犹豫片刻还是作罢了。
倒是他,真心实意夸赞她的手艺好,“他被蒙在鼓里,半点也未察觉。我看他虽然还有些虚弱,但精神极好,承办公务并不含糊。只是昨晚众将闹着要给他洗洗身上的晦气,上酒楼喝了两杯,他以前是海量,这回几杯下肚就醉得不省人事,嘴里一直叫着她夫人的闺名,到处找寻夫人。”
识迷顿时慌了,听上去症候一模一样。
脑子里正乱,听到他叮嘱了一句,“往后不要与重骑卫将军见面,我怕他见了你日思夜想,连夫人都顾不上。”
这倒不是玩笑话,偃人眷恋偃师,是更改不了的本性。尤其重骑将军还蒙在鼓里,要是莫名发现自己惦念上了太师的夫人,那这件事可就复杂了。
识迷知道利害,不迭说好,心下也在庆幸,余下那五卫将军不必动用,减免了不少麻烦。
偏头再打量他,他倚着圈椅的扶手,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良久才转头对她说:“往后加持,你不用亲自动手,交给他们吧。”
识迷意外,“你怎么忽然想开了?”
他垂下眼道:“我的痴缠让你为难了,事后我也懊悔,不该这样放任自己。既然下决心要改,宜早不宜晚,就这么决定了。”
识迷心道不妙,恐怕是察觉了身体上的不对劲,所以开始自暴自弃,不再肖想生孩子了。
还能说什么呢,装不知情吧,决定把这件差事交给艳典,毕竟艳典是熟手,解夫人就是她负责的。可陆悯听后拒绝了,说艳典虽然是个偃人,却也是个女偃人,他不愿意让女子接近他。
“交给阿利刀吧,我心里坦然些。”他沉寂望向远处的样子,总显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落寞。
识迷到底没忍心,“算了,阿利刀太笨,学不会咒术。”
但关于这个后遗症,确实成了她心中最大的谜团。上次杨夫人来找她,已经是七八日前的事了,这段时间没有等来她的消息,不知是已经复原了,还是仍在观望。
实在等不及了,干脆让阿利刀驾车,她亲自赶赴重骑卫将军府上询问。
杨夫人客气地迎接了她,絮絮描述丈夫的改变,说那日发卖小妾,他什么都没说。原本打算把妾生子送去做童军的,后来念在是主君的骨肉,就作罢了。
识迷只想打听他的功能恢复没有,并不打算绕弯子。杨夫人说这两日神道向前推进,正忙于夯土,抽不出空试验。
“不过我看他眼馋肚饱的,还是老样子。”说罢腼腆一笑,“多年的夫妻了,如今谁还在乎这个。只要他能回心转意,缺了这项也没什么。”
作为妻子都已经这样说了,她一个外人,总不能催促人家行房。
识迷带着遗憾回来了,不敢面对陆悯,躲在暗室里不出来。直到实在推脱不过才露面,看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
小寝的窗前,仍旧摆放着那张紫檀的躺椅。他解开衣襟,仰在椅中,月华照着他的脸,他自言自语:“我若有了儿子,一定分外珍惜他,绝不让他受到伤害。”
识迷捏着铁匣站在椅旁,喜怒哀乐一向不达心底的人,这回是真觉得他有些可怜了。
“人活于世,得到一些再失去一些,都是常事。”她干巴巴地安慰他,“人要向前看,命里有时终须有,莫担心。”
他看向她,缓缓流转的眼波,微微猩红的眼眶,似乎有千言万语,在那一顾一盼间温柔地漫漶。
识迷没敢多看他,那双眼睛太悲伤,这种眼神出现在他脸上,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闷头默念咒术,仔细把血滴在红线上。再抬眼看他时,没有迎来炽热的注视,他闭着眼,把头歪向一边,只看见眼睫颤动着,好像随时会掉下泪来。
这回她更确信了,定是他发现自己不成事,未来再美好的愿望都是空谈,他已经做不成太上皇了。
怎么办呢,对于偃人的各种功能,她都小心谨慎研判再三,唯独没想过食色性也中的大项。这下好了,男人的自信自尊彻底稀碎,没什么比看着健全,实则是寺人更令人崩溃了吧!照理说事成之后反正打算把他的心掏出来弃之不用的,但在他还是他的时候,识迷还是无法避免地感到惭愧。
“你休息吧。”她轻轻说了句,从小寝内退出来。
隔窗朝内看,他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因为悲伤的哽咽,喉结缠绵地滚动,愈发显得脆弱悲情。
识迷搓了搓自己的脸,痛定思痛,怨自己学艺不精。实在不行,回去再向师傅取取经,至少让他在彻底消失之前重振一下信心。他也不容易,看似光鲜,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要是编成唱词,人生真是一首冗长的悲歌啊。
不过她站得太久了,他再睁开眼时,见她隔窗而立,似乎有些意外。
“怎么不走?不怕吗?”他支起身,缓缓合上了衣襟。
识迷低声嘀咕:“以前不怕,现在更用不着怕了。”
他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慢条斯理束好腰带,轻喘着气道:“陛下对李樵真催得急,你给我个准确的时间,你们手上的活计,什么时候能完工。”
识迷仔细算了算,“至少还需两个月。”
他沉吟,“两个月……好,就两个月。”
这两个月内,须得一点一点循序渐进地安排,吊足圣元帝的胃口。即便京中有召见,也得用更大的饵料令圣元帝放宽期限。于是半个月发出一封秘信,从扶摇东方与术士勾连,到发现太长公主去向;从捉拿了一名偃人,到查找出魇师的藏身之所。
最后那封信件,是以矾水写于佛经夹页上的,送到御前火烤显现,信上的内容,足以令圣元帝呆愣当场——
臣近日暗查重安城异动,得悉一骇人真相,太师陆悯恐非本尊,乃偃人所替。太师中“笛骨”之毒十年有余,垂垂将死,缘何自愈?其颈间旧伤凭空消失,双耳耳洞自合,非血肉之躯所能为。伏乞陛下查验太师胸前可有红线命门,此事千钧一发,万望圣裁。
第44章
这封密函发出之前, 他拿来让她过目。
识迷看完,可能比圣元帝更惊诧,托着那本佛经张口结舌,“你疯了吗?自揭其短, 不想活了?”
他站在院里的海棠树下, 有风吹拂他的袍角, 他仰面看着枝叶
间洒下的晚霞,脸上的神情无关痛痒, “活着, 有时候不比死了强。”
这是绝望惨了啊, 抛开大计划不谈,识迷觉得自己确实害了他。早知如此, 还不如让小五直接上,换身的时候干脆把他弄死算了。
但该劝还是要劝的,她挖空心思开解:“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如果关乎你自身……容我忙过这阵子,再想想办法。”
这个不太好启齿的问题,彼此从来没有开诚布公地探讨过。识迷虽然大多时间都很坦率, 但面对这种事, 还是感到十分棘手。
也许他已经意会了, 并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复又回到了密函本身, “放心,弹劾御史欲图陷害我的奏疏,稍后便到。人么,一旦好奇便想一探究竟,他不会相信御史的话, 也不会相信我的话,届时必定传召入京,当面对质……”说着又含笑补充一句,“带上人证物证。我是助他定鼎天下的功臣,大张旗鼓的怀疑会让他背上过河拆桥的骂名,所以查验只会私下进行。私下进行,便只有一种可能,屏退左右,锁闭门窗。”
识迷明白过来,密闭的环境下,很多事可以悄然发生。太师果然是太师,老谋深算,要是没有他助益,恐怕即便做成了圣元帝的偃人,也根本没有办法顺利替换。
“今日发出,八百里加急,明日一早,密函和奏疏会同时放到御案上。”他慢吞吞道,“至多再等两日,龙城内会发出圣谕,召我与御史入京面圣。你们那里,可准备妥当了?”
识迷说当然,“入京之前必定妥当,两个偃人都在离人巷宅子里,第五海正教他们话术。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他颔首,临行前传参赞进来,让他先后把两件秘信发往上都。
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临近入夜了,鲜少能见到一个打算弑君的人,能如常在议事堂处理各州郡鸡毛蒜皮,处理上一整日的。可能在他眼里,没有什么需要紧急筹备,也不用战战兢兢等待对方的反应。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上都那个他辅佐了十五年的人,不会给他任何意外之喜。
马车停在阶前等候,他比了比手,请她先行登车。自从那次她把他撵走后,两个人之间便疏离起来,两三个月没有再同睡,更没有肢体上的纠缠。时候久了,形成一道隐形的墙,即便是并肩而坐,也尽量拉开距离,像毫无交集的陌生人一样。
识迷扭头往外看,太阳坠入地平线,街头的商铺都收摊打烊,预备迎接宵禁了。这座城什么都好,就是宵禁不太好,若能像不夜天一样,白天夜晚都行动自由,那就更宜居了。
然而这时陆悯的一句话,让她产生了更大的不平。
他幽幽道:“现在的宵禁是从入夜开始,过阵子就要改到申正了。人和牲畜一样,都是可以被驯化的,只要手法得当,将来能让他们自己走进墓道……”见她横眉冷眼要动手,他忙又补充了一句,“这是龙城内那个人说的,不是我。”
识迷咬牙切齿,“枉顾人命,该死!还好,他应当活不到拿人生殉的时候了。”边说边质问他,“你们燕人当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吗?你们只会征伐,白玉京和重安城把你们看傻了,所以你们舍弃了以前的京都,跑到虞朝的国都占地为王来了。”
她要骂,那就让她骂吧,难道还能争辩吗。
他低着头不说话,她看得愈发恼火,“默不作声是什么意思?难道在腹诽吗?”
他这才开口,“默不作声,不应该是默认吗?燕人占了虞朝的天下和都城,这都是事实,没什么可否认的。”
然后呢?和他争执一番,说服他这是不对的吗?识迷忽然没了这份心气,事已至此,再去争辩谁是谁非,又有什么意义。每个人都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谁也无法改变对方的想法,倒不如沉默,想想往后该怎么做吧。
愤愤然转头,一路无话抵达离人巷。到了宅子外余怒未消,不理他的攀搭自行下车,进门便见第五海正引导两个偃人,辨认庭院里栽种的花。
陆悯站在门前仔细端详,那两个偃人背对大门而立,从背影和身形看上去,没有任何差别。待得识迷拍了拍手,他们转过身来,那两张脸更令人惊诧,简直像活生生从帝后脸上拓下来的。
他由衷赞叹:“我永远可以相信二位的手艺,用巧夺天工来形容,半点不过分。”
识迷难得谦虚了一下,“我的手艺不如师兄精湛,所以相较之下,皇后的脑子恐怕不如皇帝聪明。”
陆悯的目光投向厅堂里走出来的顾镜观,他知道她是故意的,让顾镜观造圣元帝,那么需要这傀儡顶替一日,顾镜观就安全一日。
也罢,相互制衡本就是如此,人人都为自保,无可厚非。
他含着笑,入厅堂与顾镜观谈话,商议过两日的入京晤对去了。识迷则留在院子里查看那两个偃人,看看第五海交会了他们多少。
皇后一见她,分外亲近,靠过来说:“阿迷,我学会了读书写字,还听了许多国家兴亡的大道理。”
偃人做成后即刻催活,得就着那股“活”劲儿调整嗓音,这是必要的步骤。所以制作的过程很隐秘,毕竟胳膊腿甚至是脑袋歪斜在一旁,嘴上还在正常说话,这种场景要是被人看见,可能会把人吓出毛病来。
皇后的偃人就是如此,识迷一早就得开始教她常识,譬如什么样的坐姿合乎皇后的标准,手要怎么放更显得端庄。她从懵懂之际开始和识迷接触,一个月下来已经很熟络了,再见她,自然分外亲昵。
识迷连连夸奖她:“好得很,继续学。不过要谨记,越是人多的场合,越要少说话。”转头看了看圣元帝,“你也一样,实在绕不过,就说‘请太师定夺’。”
两个偃人道是,言行举动十分合乎宫廷规范。
第五海站在一旁,含笑道:“我让他们看了《帝训》和《后范》,他们学起来很快。虽然目下还不会学以致用,但时候一长,自然就开灵窍了。”
识迷听得满意,拍了拍第五海的肩道:“只要有你在,我和师兄尽可放心。我在想,他们进龙城后,你要不要进去帮衬一阵子,不用很久,一两个月足矣。”
第五海问:“进去以什么身份?内侍吗?”
识迷讪讪发笑,“差不多吧。你上回说过,不想娶亲的。”
偃人眼中,众生平等,第五海丝毫不推脱,“我一切听师父和师叔的安排。”
识迷更加对他赞不绝口,手上愈发用力地拍了他两下。没想到这个举动连着两次落了陆悯的眼,回去的路上,自然招来了他无尽的含沙射影。
“门规说不得与偃人生情,限定偃人出自谁手吗?不是自己做的就可以吧?”
识迷立刻察觉了,“你想说什么?”
他抱着胸,转头望向车外,“第五海确实与一般的偃人不同,有他在,心里便透着踏实……你是这样的感觉吗?”
这点识迷不否认,“在我眼里,他和生人没什么不一样,甚至比生人更可靠。”
他赌气式地点头,“果然,他聪明、忠诚,能为你分忧,若是个生人,简直好得天上有地下无。”
识迷就算再迟钝,也听出了他话里的讥嘲,转身追问他:“你为什么总和第五海过不去?”
“因为我是半偃啊。”他脸上挂着凉薄的笑,“一个偃人这么能干,我这半偃岂不是被比下去了。”
所以他是真的不高兴了。他一向很讨厌提及自己是半偃,偃人在他
眼中是低等的存在。今天这样自揭其短,听上去像自戕,识迷眨巴着眼睛看他,他的视线不肯与她相交,毅然决然别开了脸。
后来直到回到九章府,彼此都没有再说话。这一路肩并肩坐着,陆悯极克制,两手一直紧紧扣住膝头,没有触碰她一下。
也许某些情感悄然滋生,自己都不明所以。下车后有很长一段直道要走,识迷悄悄看了看挑灯而行的人,他挺直脊梁,下颌昂得高高的,那冷若冰霜的样子,忽然让她蹦出一句话来,“你是在吃第五海的醋吗?”
如同凿子凿开了冰棱,他的神情些微起了一点变化,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淡淡道:“何所谓吃醋?你我之间不可能有结果,我为什么要吃醋?且第五海再通人性,也不过是个铁木造就的物件,我是疯了么,吃一个物件的醋!”
识迷“哦”了声,心情有些复杂,似乎是松了口气,又似乎怅然若失。
踏着灯笼摇曳的光,他把她送到独楼外,临走叮嘱她:“早做准备,不消几日就要去白玉京。”
他的推断当然不会出错,果然三日之后接到了圣元帝发来的昭命,命李樵真与他一同入京面圣。鉴于他有功社稷,不会动用兵力押解,只是命中都太守一路陪同,一路观察。
有时候不得不说,圣元帝是个难堪大任的皇帝,他能征善战,但有勇无谋,耍起阴谋诡计来,时常耍不明白。
陆悯入中都督办修建皇陵时起,这位太守的权力就已经被架空了,一个握在他人手心里的官员,如何去监察拿捏命脉,官职比他高得多的上宪?且陆悯是懂得恩威并施的,从重安城到白玉京得走上两天一夜,这期间他与那位太守同乘同坐,饮茶品茗,充分地礼贤下士,也充分地交了心。
以至于圣元帝先行召见太守,询问他太师现状时,太守都有些发懵。张着嘴消化了半天,斩钉截铁道:“纯属谣言、纯属谣言!臣与太师走了一路,相伴一路,太师不论是语气神情,还是对国家政务的见解,皆与以往一样,是上上品!哪个傀儡师能做出这样的傀儡,那不是江湖术士,是女娲降世。别的不说,先给臣来上两位计官,臣就不用每每连夜核对中都营建的账目,不用听下面的计师吵翻天了。”
窗屉外的日光照在圣元帝的脸上,半明半暗,恍惚不定,“就没有半点可疑之处?”
太守想了想道:“若说可疑之处,倒也不是没有……”
圣元帝一凛,“细细说。”
太守道:“一日要念夫人五六次,过于做作。”
不出所料,这话引来了圣元帝的白眼,“新婚不久,惦念夫人也属常事。”
太守掖着两手道:“除此之外,臣实在看不出太师有何异样。且入京前一日,太师还在审台会见了胡商,以放宽入市时长作为交换,用极低的价格大量采买花椒,若真是个偃人,有这样的心思与手段吗?”
如此一来,圣元帝的心思就动摇了,但仍不死心,决意在不伤情面的情况下,对太师的真伪来一场一锤定音的验证。
顾镜观那厢,已经准备妥当了。他们一行人跟随“李樵真”入京,安置在御史官署里,绘制好的罗诘面具,早就扣在了圣元帝偃人的脸上。
一场秘密的对质,不会有太多人在场,无非是御史带上所谓的人证,汇同陆悯一起面圣。一间屋子里,若只有圣元帝一人是生人,想想便有些可怕。
及到面圣当日,龙城护城河的对岸,有辆马车停在烟柳下。马车的窗帘掀起来半幅,识迷躲在帘后看着那三个身影先后迈入宫门,心里不由惴惴,偏头问顾镜观:“不会出岔子吧?”
顾镜观微微乜起眼,“你不是一直很肯定陆悯的手段吗,事到临头更要相信,他十几年从政炉火纯青,既然敢入龙城,就说明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了。”顿了顿复又一笑,“不用紧张,不成功便成仁吧。不管是圣元帝也好,陆悯也好,哪个被杀咱们都不亏。无非是再费些手脚,一切重新开始。有了之前的经验,这回不必在外沿打转了,直取龙城,胜算更大。”
确实,于陆悯来说生死在此一搏,但对他们来说,完全可以带着戏谑的心情静观其变。成与不成,问题都不大,能成功固然好,若是不成就另起炉灶,他们有这手艺,便有无数的生门畅行无阻。
但说不清道不明,识迷的心还是悬着,毕竟两年间耗费了不少心力,终归希望不是白忙一场。
她努力地向龙城眺望,但宫墙太高,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陆悯站在殿上神色坦然,也看不见“李樵真”言之凿凿,要求陛下立刻查验太师真伪。
圣元帝脸上堆满刻意的彷徨,“太师是本朝股肱,匡扶朕治理天下,功不可没。若是朕因这等离奇事件查验太师,恐怕伤了太师的心,也伤了诸多开国功勋的心啊。”
御史不依不饶,“中都安伞节那日,有妖人扮成前虞将领游走在城中,胸膛空空,触之即溃。武侯追查至坊院,见一人自称太师叔父,此人目无神采,行止僵木,当时就令武侯起了疑,但碍于太师情面,只好草草揭过。臣查得,其实太师叔父上年便已在历阳病故,那离人坊的陆宅中,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其中分明有诈,为何太师事后还迎娶了陆空山养女?种种蹊跷,难以自圆其说,臣虽未拿住偃师,但却找出了险被太师灭口的谋士罗诘。太师与离人坊多番往来,全由罗诘安排,虽说人证被毒哑了嗓子,但双手还在,还能写。前因后果臣已呈交陛下,还请陛下明断。”
说得太有理,有理得令圣元帝沉默。
小殿之内,圣元帝与太傅、太保视线往来,难以决断。
御史挺了挺胸膛,宏声道:“太师是忠臣良将,理应护佑社稷稳固。不过是掀衣查验而已,心中坦荡,有何不可?臣今日指证太师,本就冒着死罪,若被臣言中,臣不过是避免妖人祸乱朝纲;若臣有错漏,愿以一死,还太师清白。”
既然如此……
圣元帝不语,只等太师自己表态。
陆悯微叹,缓声道:“臣想杀人灭口,罗诘便不能活,又何来毒哑嗓子,保留双手一说。臣自问无愧于心,今日遭御史弹劾,倘或不自证,确实难以向陛下交代。只是为官十五载,竟要在君父面前如此失态,实在令臣汗颜。”边说边转头望向太傅和太保,“二位是回避,还是留下一同见证?”
这算是给了他们一个选择生死的机会,究竟是政敌还是同盟,这一刻便见分晓了。
太傅和太保对视一眼,向圣元帝拱起了双手,“ 陛下,臣等还是回避为好。太师是帝师,如此自证已然折损颜面,臣等若旁观,唯恐对不起同僚之谊。”
陆悯却一笑,“二位莫如留下吧,万一臣是偃人,对陛下不利时,二位好即刻护驾。”
越是这样说,越是弄得君臣尴尬。本来这场验证就很儿戏,再多出两个旁观者看戏,实在太折辱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开国之臣了。
圣元帝终究发了话,“请太傅与太保殿外稍候,朕亦是信得过太师的,但既然御史有异议,那太师就自证清白,堵人口实吧。”
陆悯舒了口气,看着太傅与太保拱手长揖,退出了小殿。
圣元帝的目光落在陆悯身上,“跃鳞,当初战场上出生入死,光膀子相见也是常事。”
陆悯笑了笑,抬手解开腰上玉带,“据说偃人胸前那条红线不好分辨,为免错漏,请陛下近前查看。”
第45章
小殿廊下的太傅和太保对掖着两手, 互看了一眼,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外面忽然变了天,隆隆的雷声仿佛贴着地面滚动,浩浩地来了, 又浩浩地奔向远方。天顶的乌云转瞬聚集, 越压越低, 要把这龙城的殿宇压扁似的。
不多时,雨点倾泻而下, 噼啪打在台阶上, 溅起的水珠足有一尺来高。两人退后几步, 免得雨水打湿衣袍。
太傅回头望了望,视线穿不透花窗上糊着的丝罗, 也看不见小殿内的景象。
“还不曾验好吗?一掀衣襟,不过一弹指的工夫。”
太保抱着袖子,目光空洞地望向远处,“从戎,你不觉得甚是可悲吗?”
太傅心下惶然,压声道:“慎言,
快别说了。”
太保叹了口气, 抬起眼看天顶泄下的雨, 喃喃道:“这场雨来得妙,我家屋后挖了个池塘, 雨后说不定能灌个半满。”
终于,小殿的门打开了,太傅和太保忙返回殿内,然而进门却吓了一跳。李御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殿内金砖上血溅得到处都是, 那个前来指证太师的九章府谋士躺在地上,看样子已经死了。
“陛下……”太傅望向御座上,“陛下不曾受惊吧?”
圣元帝摇了摇头,“有太师护朕,无妨。这个所谓的谋士,本就与太师有私怨,记恨太师将其革职,妖言惑众诬陷太师。朕已亲眼查看过了,太师胸前并没有什么红线命门,看来御史是被此人蒙骗了。如今真相大白,奸人畏罪自尽,李樵真交太师处置,朕实在乏累,不想再过问此事了。”
站起身,圣元帝竟狠狠踉跄了下。陆悯忙上前搀扶,一面扬声唤来人,“陛下圣体违和,快送回宫歇息。”
御前内侍躬身上来接应,前呼后拥着,把人搀了出去。
太傅和太保到此时才长出一口气,太保道:“这事真荒谬透顶,什么傀儡师造人,一派胡言,怎么当得了真!李御史,你可是糊涂了,被一个无耻之人牵着鼻子走,弄得丢官丧命,老脸尽失,值得吗?”
太傅垂眼看了看跪地不起的人,转头问陆悯:“你打算如何处置此人?叫刑狱司的人来,带下去严查吧。”
陆悯却没应,叹息道:“同僚一场,万事不要做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我知道他至今未曾娶亲,家里还有老母要奉养,送进刑狱司,哪里能活着出来,别叫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太保啧啧,“你还是心太善,手上不愿意过人命。”
他淡淡一哂,“杀了人,日夜难安啊。”边说边伸手拽了跪地的人一把,“此事我不再追究了,御史自请辞官吧。这两年怕是得罪了朝中不少官员,白玉京若待不成,上各地游历游历,开阔一下心胸也好。”
李樵真没有再说话,起身向他深深一揖,跟着引路的内侍出宫去了。
至于地上的这具尸首,很快直荡卫的人进来,架起手脚,拖出了小殿。
殿里到处都是血迹,侍官领着内赞入殿清理,三公便都退了出去。
这时雨已停了,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天边露出一道霁色,天青色的天幕上破出五彩的光带,像毫无指望的人生,忽然出现了救赎。
三人行走在出宫的路上,步履缓缓,不慌不忙。
陆悯还是如常谦和温文,淡声道:“今日为我的事,让二位白跑了一趟,我很过意不去。先前回禀了陛下,这次要在上都停留一段时间,过两日我设个宴,为今日之事告罪吧。”
太傅和太保失笑,“差点被人坑害,竟还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太师这胸襟令人感佩。不过白跑一趟是好事,若不白跑,那才唬人。至于喝酒,反正我们是不会推辞的,只等太师下帖宴请了。”
于是拱手道别,到了宫门上各奔东西。陆悯坐进自己的辇车内,没有往山河坊的方向去,反倒是拐了个弯,驶向城北的北邙义冢。
所谓的北邙义冢,是专收无主尸骸的地方,宫城中有寺人内赞获死,也都送到这里来。他提前知会过直荡卫,在义冢内找个清净地放置谋士尸首,等他到时,九章府的暗卫已经把外沿包围起来了。
拂开萦绕在鼻尖的霉臭味,他迈进了停放尸首的小堂。识迷和顾镜观已经在堂内等候了,直到他出现,尸首脸上的人皮面具才被揭下来。
识迷看着这张脸,没有感受到太大的欢喜,更像是完成了一直追寻的目标,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陆悯把袖中的匕首交还给她,这是她临出门前托付他的。
“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把刀?”他垂眼瞥了瞥尸首脖子上开放的伤口,蹙眉道,“刀刃不够锋利,血溅到我身上了。”
识迷握着匕首,长出了口气,“这是从我阿翁身上拔下来的,原本是把断剑,我把它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陆悯怔了怔,她的出身,彼此一直都在刻意回避,到了今时今日,终于还是要戳破了。
识迷抬眼望向他,那双眼睛里闪着寒光,视线定格在他身上,却扬手把刀扎进了圣元帝的胸膛。
他吃了一惊,不由后退半步,只听她说:“真可惜,不是我亲自动手,只好补上一刀泄愤了。”
扎过了圣元帝,就不会再来扎他了吧!她时常剑走偏锋,有时候真摸不准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人虽换了,朝中大局还需我来主持。我们精诚合作,莫让这好不容易安定的国家再陷入内乱。”他干涩地笑了笑,“你是心怀大义的女郎,无论如何,要以天下百姓为先。”
倒也是,当家做主的人死在了这里,顶替他的偃人没有能力处理国家大事,还是需要他率领高议台。接下来她要想办法和他协商,让他释放圆城里的前虞皇族。最要紧的是今年刚出生的孩子,如果能送入龙城,对外宣称是皇后所生,就如十年树木,也许虞朝还有复国的希望。
遂点头,开始有意无意地暗示他,“太师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如今压在头上的大山倒了,这燕朝的主,应当由你来作。不过我若是没记错,圣元帝已经立了太子,这位太子也有七八岁了。孩子大了不好掌控,太师可要留意。”
他眼波泠泠,牵了牵唇角道:“多谢女郎提醒,我险些忘了。你放心,太子可以废黜,反正那孩子天分不高,做个自在闲人也没什么不好。”
识迷哂笑,“我以为你会杀了他。”
他停顿了片刻,缓缓道:“如果有需要,杀了也未尝不可。”
他们俩刀来剑往,只顾着较高下,一旁的顾镜观更关心的是收拾残局。
“尸首不能留,快些处置了。”
陆悯简直是在挑衅,对识迷道:“你怎么想?要不要剁成肉泥?”
识迷轻蔑地斜了他一眼,“我嫌累,更不想脏了我的衣裳。”边说边掏出了青铜管。
师兄给的化尸药,只需几滴就能把骨肉化得干干净净,只是要些时间让它充分生效。
三人举步迈出去,站在屋檐下静待。陆悯方才对顾镜观道:“顾先生,此次入白玉京,恐怕得住上一阵子,龙城中的人要你拂照,我想阿迷也不忍和你分离。遗留在离人巷的东西,我可以派人去取。”
顾镜观说不必,“来前我们都收拾好了。第五海随车押运,明日应该赶得及入城。”
陆悯点了点头,“我命人在城门接应他。龙城以西,有我的一处别业。我已让人预备好了,里头用度一应俱全,可供你们居住。”
顾镜观淡淡道了声谢,回头再看厅内,那张石板床上只剩浓稠的血水,事已办成,可以离开了。
从义冢内出来,方向一东一西,陆悯没想到,那无情无义的女郎竟要跟着顾镜观走。
他忍不住“喂”了声,也不说话,只是拧眉看着她。
识迷想起还要同他协商要事,只好送师兄登车后,再折返回来。
太师的华辇车门洞开着,他抬抬下巴,示意她上去。识迷敛裙坐进车内,老实地往边上靠了靠,等着他进来落座。
那高大的身躯一进车舆,空间陡然狭小,他坐下之后连看都没看她,两眼直视着前方,仿佛穿透门帘的空隙,能看见另一个世界。
其实直到现在,识迷还有恍惚之感,一切进行得那么顺利,顺利得像喝水吃饭一样简单。这圣元帝怎么说也是个皇帝,皇帝终结得如此悄无声息,恐怕历朝历代都没有
这么窝囊的。
而她不用说出口,身边的人就了解她的想法,“不是过程容易,是因为手法太高明。有一个神仙来了也难分清的赝品,这世上有谁保得自己不被李代桃僵?加上还有我,我与你的目标一致,你就能无往不利。算是我感激你救命之恩吧,接下来你还想杀谁,除了我,都好说。”
可她想杀的,恰恰就是他,这就有些难办了。
“人死了,忽然就无足轻重了。”她定下神缓缓道,“杀人的事先放一放,眼下我想救人。你第一次带我入白玉京,回去曾路过一所宅邸,里面关押着虞朝的皇族,你还记得吗?”
他的目光慢转,落在她身上,“你想救解家人?”
识迷颔首,“对。”
“为什么?”他的唇角仰起来,暗暗下了狠心,才决定把这件事摊到明面上来讲。虽然真相不容易面对,但隔靴搔痒不利于他谈条件,已然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再藏着掖着没有意义了。
于识迷来说,圣元帝死后的任何一点获取都是意外之喜。她不怕坦然说出自己的身份,反正手里还攥着他的生死,还有足够的把柄和他交涉。于是毫不讳言地回答他,“因为我也姓解。”
真相揭露,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彼此都出奇地平静。
“姓解……”他沉吟良久,忽然道,“婚书上的名字可以改回来了,改完之后,我们再继续商讨其他。”
他的出人意表,堵住了识迷的嘴。她本以为接下来应该是家国大义的争辩,是人命官司的撕咬,结果他关心的只是婚书上的名字。
他当然有他的考虑,“总是顶着个假名字,让我觉得这场婚姻也是假的。我虽不太在意那些老派的礼教,但人生大事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识迷张口结舌,“原本就是假的……”
“你记错了。”他笑了笑,“拜过天地,喝过交杯酒,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过,怎么可能是假的。好了,别的先暂缓,我只惦记修改婚书这件事,等改完了,一切都好说。”
识迷没有办法,唯有照着他说的去做。
很令她意外,这张婚书他居然带到上都来了。他领她进书房,从抽屉里抽出来,展开后放到了她面前。一边取下狼毫笔,亲手蘸了墨递到她手上,含着笑道:“我等这一日,等了许久。阿迷,把你的真名写下来。”
识迷捏着笔,无奈地把陆遐方划掉,一口气写了个解识迷。
陆悯显然是满意的,再三看着这三个字,自言自语道:“我一直觉得世上无人与我相配,没想到良缘应在了这里。”
识迷没空和他探讨什么良缘孽缘,只是一心记挂着圆城里的人,“名字已经改完了,可以谈正事了吗?”
他含笑收起婚书,说当然,“夫人想谈什么,只要为夫做得到,尽可提。”
她直截了当道:“放了解家人,不要再像圈禁猪狗一样圈禁他们了。还他们自由,让他们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他倒也痛快,说好,“可以放,但我先要与你谈好条件。”
识迷顿时暴躁,“怎么还有条件?名字不已经改了吗!”
“解家全族共二十六口人,二十六口!”他笑了笑,“数目可不小。改了名字,不过是获得与我商谈的机会,你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听取我所提出的条件。”
还有什么可考虑,考虑能让他良心发现吗?
她妥协了,“你说。”
“很简单,一条人命换你一年。二十六条人命,你就陪我二十六年。”他专注地望着她道,“今日起,从最年长者开始释放,二十六年后,刚出生的孩子也正值盛年。如此解家不亏,我也有保障,你觉得怎么样?”
果然,要论算计,她怎么是他的对手。年老的人放出来已没了斗志,大约只图三饱一倒。年轻的继续囚禁,多关一年便是一年的磋磨,等到踏出囚笼,还剩什么?况且逐年递增人口,二十六年下来,哪里放得完。他分明就是要拿解家人的命,逼她供养他一辈子,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都快崩到她脸上来了。
“我觉得不怎么样。”她冷着脸道,“陆太师,你好像忘了,你没有与我讨价还价的余地。龙城中那个偃人,目下可是受师兄的操控,没有你,皇帝的昭命一样管用。”
他却有恃无恐,“你好像也忘了,我不是立时就死,完全可以在失活之前安排好一切。譬如屠戮解家满门,譬如把重安城百姓推进墓道,还有你与顾镜观,可以拉来陪葬。我心无挂碍,反倒是你,顾忌太多。既然如此,何不好好协商,何必弄得两败俱伤。”
识迷已经被他的好口才说得几欲崩溃,见他那副洋洋得意的做派,气得踹了他一脚,“让你算计!”
他挨了一下,痛得打趔趄,“还有一条出路!”
她怒发冲冠,“什么?快说!”
“你亲我一下,我便放一人。一年九人为限,亲够三年,不添丁的情况下,他们都能出来。”他靦脸商谈,“这个办法,不知你觉得怎么样?”
识迷的脑子开始飞快转动,怎么算都是三年比二十六年划算。她又不是闺中娇滴滴的小女郎,亲他还不是易如反掌。以前早被他亲透了,这次不过换自己主动而已,就如盖章,“叭”地一下,就完事了。
“什么时候开始?”她问,“现在?”
她说着要来兑现,他忙往后退了退,“等等,我身上还沾着血迹,晦气得很,容我换身衣裳。”
识迷只得顿住,独自留在书房等待,时间过起来真是漫长,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盼着能快些亲到他。她的族人还在等着赦免,多等一刻,就多一刻的煎熬。
可他一去良久,大概是故意的。冷静下来痛定思痛,发现他说的也没错,她要的太多,顾忌的太多,两者已经相互牵制,根本没有谁压制谁一说。天底下为什么会有如此操蛋的事呢,明明她应该掌控全局的,没想到最后竟被他牵着鼻子走。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还是每一步都错,自己所谓的计谋,在他看来如孩子过家家一样。
懊恼。万分地懊恼。智谋不足,好牌打烂了。
正当她在地心旋磨的时候,他从外面进来,换了轻软的衣袍,拆了头上发冠,不再是朝堂上锋芒毕露的模样,像个山间闲居的隐士。
回身关上门,那宽大的广袖拂过矮几,缓步走到她面前。撑着膝头矮下身子,保持与她齐平,温声道:“阿迷,来吧,我准备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