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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男人被打得偏过头, 唇角也破皮滋滋往外冒血,但仍死死抓住她的那截手臂,让她脱身不得。

    “泠娘……”

    她厉声喝道:“你清醒点!”

    “泠娘……既然这么喜欢泠娘, ”她抬手又是一巴掌, “你又是怎么样在对待她?喜欢的话,就像狗一样乖乖听她的话啊, 而你呢,你千方百计地要驯服她。”

    “这一巴掌你自然该打。”

    男人瘫在地上, 阴白的面靥被两个红掌印占满, 已是神志不清。

    他毫无征兆地笑了下, 缓缓合上眼眸, 睫上血珠簌簌滚落, 划过干瘪面颊。

    冷翠烛没让尹渊死。

    或者说,尹渊并不是真的想去死, 他那般悲壮地说了一大堆遗言后,又鬼使神差地往外爬去, 在晕死的前一刻手指还紧扣地面。

    的确,又有谁会真的赴死。

    他只是享受濒死时自己的脆弱、无需顾及任何,还有她错愣崩溃的神情。

    人总是妄图用自虐去刺激旁人。

    人总是为爱做出许多蠢事。

    她不知自己与尹渊是如何回到尹府的,只记得,许许多多的仆人涌上来,将浑身是血的老爷带走, 她则孤身一人坐在染满血的马车。

    左面、右面,还有上面、下面, 覆满淋漓鲜血,她就待在这四四方方的血盒子里,一待就待到日暮西沉。

    出了这么大的事, 易音琬自然把她叫到中堂。

    “离府时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被捅成筛子半死不活的了?”易音琬啧声连连,“冷翠烛啊冷翠烛,你以为自己是谁?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老爷死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你有想过吗?他死了你不怕我把你拐到乡下去买给乡下人做媳妇?”

    “夫人……我……”

    “好了,你别解释,我不想听你在这支支吾吾哭得梨花带雨,看着烦。”

    “他已然告诉我,这事不是你所为。”

    “但,事实究竟如何,你自己才知道,他偏袒你,我也是一直知道的。”易音琬白眼道,“知道自己蠢,以后就少做蠢事。”

    “好的……”

    冷翠烛绞着手中丝帕,闭口不言。

    “老爷病重,这几日你去照顾他。”

    “啊?”

    “不你去难道还要我去吗?分不清大小王了真的是……”

    她见尹夫人正在气头上,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含混应下。

    侍奉尹渊的任务比她想象的要轻松,大部分活计全是尹夫人安排下人去做,她只需陪伴在尹渊身边。

    但冷翠烛有时觉得,还不如让她去做脏活累活。

    “泠娘……”

    “泠娘……”

    “泠娘……”

    她原打算进屋,听到里面催命般的呢喃,陡然调转回去。

    “娘子怎么不进去?”小丫鬟正好来送衣服,见她一脸窘状,问了句。

    她咬唇,难为情道:“我……里面太闷了。”

    “这衣服是老爷的?是要拿去洗?”

    “不是,是新做的,夫人让奴婢送过来。”

    “哦,这样啊……”她有些失落。若是要拿去洗的,她就能找由头溜出去了。

    天天待在屋子里,和尹渊大眼瞪小眼,她快要崩溃。

    “还麻烦娘子将这几件衣服给带进去,看看合不合老爷的身,奴婢好回去交差。”

    “好的……”

    她端衣服进去。

    刚掀开纱帘进到暖阁,那锋不可当的视线便灼得她脚步僵硬,几乎是一步一步挪到床头。

    尹渊躺在床上,脸上毫无血色。

    但他还是费力从喉间挤出嘶哑不成调的话:“方才在与谁说话……”

    她未有回答,拿起一件衣裳,抚平铺在男人身上,就这样看合不合身。

    男人盖着厚厚的被褥,身上还缠了绷带,这样一比划衣裳竟还大了几厘。

    尹夫人定是按去年的尺码制的衣服。

    她往年也会给尹渊裁衣服,便大概量了一下,送过来的这几件衣服就是尹渊原来的尺码。

    他今年消瘦了好多。

    她懒得管这些,毕竟尹渊身为一家之主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没合身的衣服穿,多几件少几件又不打紧。

    将几件衣裳随意比划完,她收拾好端盘就走。

    怎料,因一时的松懈与疏忽,衣袂被拽住。

    “泠娘……”

    她背对着男人,不肯回头:“官人是要怎么?”

    “该换药了。”

    她低头盯着鞋上莲花纹样。

    手臂上的咬痕还未消,说实话,她有点怕尹渊,她总觉得自从尹渊在她床上发现那根白头发后,尹渊就变了。

    变得……妖妖调调,枉为君子。

    她从前满腔心思全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哪里有现在这么在乎她,非要与她形影不离才为好。

    真是怪人。

    “哦,奴等会就来帮官人换。”

    “……还要与他温存一阵才来?他是不是就在外面等你?”

    “你方才进来时,口脂比早晨要淡。”

    他躺在床上,斜眼睨她,忿然发问:“你真以为我是拓跋宏,能对你无限纵容?”

    她懒得同尹渊纠缠,掀开纱帘出了暖阁,将那几件衣服熨烫好放进衣橱,又让丫鬟传话给尹夫人,说衣服很合身。

    做完这几件事后,她又回暖阁去。

    期间本就没多久,男人坐在床上,见她进来,黯黯双目又了神采,一动不动盯她半晌,紧接着就是羞愤,脸色发青。

    “你口脂怎么又变艳了?你在隐瞒什么?”

    “官人看错了。”

    “根本没看错,是你心虚。”

    “奴今日未曾抹过口脂。”

    “……嗯。”

    尹渊垂眸,薄唇微抿。

    给尹渊上完药后,她提着药匣出门。

    初春还是有些冷,特别她还刚从暖烘烘的暖阁里出来,更觉凄寒,不禁拢紧衣领。

    一小厮路过,倏地拉住她手腕。

    冲她撒娇:“娘子……”

    简直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声音,冷翠烛一听就知道是谁。

    她收回手:“你又来尹府干嘛?”

    那日在茅屋,尹渊爬出去时菟丝子已变回公鸡,它被尹渊半人半鬼的模样吓得要死,眼睛一眨就晕死过去。

    冷翠烛不愿回忆自己是怎么将一活死人一活死鸡弄回尹府的。

    “来帮你呀,照顾丧尸肯定很辛苦吧?”他弯腰问她,“虽说你的丧尸老公把我开除了,但是哼哼哼……不好意思哦,萌萌的我还是来了。”

    冷翠烛:“……你能不能别老是发出怪叫声,很丢脸。”

    菟丝子每次说话都让她再次确认一件事:这孩子真的拿不出手,一拿出手尽发出一些怪叫,会把别人吓跑。

    但他能来见自己,冷翠烛还是高兴的。

    正好到饭点,她就与菟丝子一同找了个僻静凉亭吃饭。

    “尤恩这几天来见过你吗?”

    她挑拣饭中豌豆,一颗颗搁到菟丝子碗里:“来过。”

    “欸,那奇了怪了……我竟然没有一次碰见他。”菟丝子挠挠脸颊,埋头啃饭,“宿主,家里的家务活全是我在做,那只鸟每天什么都不管,整天只知道飞来飞去飞来飞去啊!也不知道在干嘛,可能拿自己当空少了吧。”

    冷翠烛笑笑不说话。

    他当然与尤恩碰不见,她与尤恩,每到深夜才会见面。

    “那可辛苦你了小杜,等会儿回去的时候,带点尹府的糕点走吧,反正后厨没人在管。”

    “对了,你这几天……多注意下阁楼,万一冷蓁回来……不要惊扰他,记下他都做了些什么就行。”她沉吟道,“再在阁楼的窗台上放些糕点吧。”

    说不定,冷蓁会偷偷回来,这孩子定是不愿见到她的,她也同样不知见他时该作何感言,只能默默保佑他平安无事。

    菟丝子:“宿主,你放心吧。你儿子不说活得安逸,起码没死,他若是真死了,第一个知道的就是我。”

    “唉,若真有一天宿主丧子又丧偶了,就让我来做您的老公与儿子吧!”

    “……吃饱了没?吃饱了快走。”她虽这样说,嘴上却仍旧嘱咐不停,“晚上自己一个人待家里记得锁门,还有,别忘了浇花,过几天出太阳把被子拿出来晒晒,不然会长虫子。”

    她伸手去理他衣袍:“哎呀,你穿完的衣服记得挂起来,不要一股脑全塞衣橱,你看你今天穿的这件,都是皱的,你自己穿出门不觉得难看吗?”

    菟丝子挺起胸膛:“当然不觉得,脸在江山在,宿主你不也老是穿一些灰扑扑的老人衣服嘛。”

    冷翠烛不解:“因为我就是老了啊。”

    “女人三十多岁哪里老,六十多岁的老头还被夸风韵犹存呢。”

    “不啊,反正我不会夸。”冷翠烛摇头。

    上了年纪的男人还使性子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的话,她只会觉得是又老又作,不会像旁人那样,认为是率真可爱。

    所以,她很不想与尹渊独处。

    夜里尹渊说要擦身,原本几个丫鬟都端水盆捧毛巾进房里去了,又被赶出来。

    从前他身体康健时,这些事自是自力更生,现在这种身体状况当然不行。

    尹渊非要找冷翠烛。

    小丫鬟来冷翠烛房前敲门时,她刚解开尤恩的披风扣子。

    “……哦,好的铃兰姑娘,马上就来。”她冲外答道。收回手,对面前男人低声说了句:“你先睡吧,看来是要很久才能回来。”

    “要脱光吗?”

    她揉揉眼皮:“今晚就不了,你早点休息。”

    “可我来这儿找夫人,就是为了侍奉夫人。”

    男人额前一缕发丝撩过她面颊,痒丝丝的。

    她摇头,叹然发笑:“可惜,夫人要去侍奉别人。”

    尤恩低头吻尽她眉心起伏沟壑,附耳私语:“那,我陪你?”

    冷翠烛并未拒绝尤恩的请求。

    他那么听话,她怎忍心拒绝。

    夜里府上烛光稀疏,她让乌鸦站在肩头,掩藏在自己披散的长发之中。

    小丫鬟未觉察出异样,一路上时不时与她闲聊几句。

    “夫人嘛,同老爷是表兄妹,两个人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宅子里,”小丫鬟哈欠连连,“但是,奴婢听夫人的意思,她似乎一直与老爷不大熟悉,毕竟就算同住一个屋檐下,也不一定就亲密无间,这是要看眼缘的。”

    “但,夫人还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互相看不上,也没什么不行的,有钱花就行。”

    冷翠烛颔首:“确实是。”

    “听起来,夫人的人生活得很通透。”

    小丫鬟暗自翻了个白眼,笑着附和。

    待到了尹渊所住的绛月居,正巧撞见几个丫鬟急匆匆往外走。

    “怎么了?”

    丫鬟极为惶恐:“铃兰姐姐,水弄洒了……”

    “哦,快去多烧几盆备着。”

    冷翠烛暗忖铃兰姑娘真是通情达理,丫鬟们弄倒水盆竟毫不责骂,看来这偌大的府上还是有正常人。

    铃兰将她送到门口就止住脚步,让她一个人进去。

    她颔首,就这样暗度陈仓带着肩头乌鸦进屋。

    她让乌鸦待在窗边等她,自己进暖阁里去。

    几个小厮正跪着揩扬洒在地板上的热水,见她来皆呆愣了下,随后心有灵犀地揩着揩着就钻出纱帘揩到暖阁外面去。

    尹渊仍像往日一样坐在床上,神情未变丝毫。

    “已经丑时了。”

    冷翠烛不知他这莫名蹦出的一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向她炫耀自己有多大权力,深夜里动辄几十个下人忙前忙后地伺候?

    还是要彰显自己的为国为民,犹在病中还心念早起点卯?

    她拾起地上湿漉毛巾,晾在一边架子上。

    过会儿,丫鬟们端水进来,还送来几块干净毛巾。

    几个丫鬟走得匆忙。

    尹渊:“你还未睡?”

    冷翠烛站在架子前,往水盆里滴蔷薇香露:“嗯。”

    “爽吗?”

    她抬起头。

    男人盯着她,又问了遍:“爽吗?”

    “你是未涂口脂,可是你知道……你的皮肉很薄,很轻易就能够留下红印吗?”

    难道方才尤恩亲自己的时候留下唇印了?

    她滴香露的手僵住,迅速用另只半僵的手去摸脸颊。

    男人合上眼皮。

    “原来,他吻了你的脸啊……”

    第32章

    闻言, 她心头一紧。

    自己脸上真的有唇印?那为何方才自己走一路都无人提醒,更何况,尤恩不是那种故意使她出糗的人, 若真有定会告诉她。

    可尹渊的反应又很真……莫非这男人伤势太重, 出现了什么幻觉?

    “……听不懂官人在说什么。”

    “当然希望你永远都听不懂。”

    她拿着湿毛巾走到床头,男人朝她伸出双手背泛红的手, 还冒热气。

    看来是被烫成那样的。

    往日她总认为读书人的手金贵,只该用来提笔写字, 舍不得尹渊做什么活。

    结果他自己倒不爱惜。

    她也不会去爱惜了。

    她毫无波澜地给男人揩完手, 又叠起毛巾, 等男人脱衣服。

    尹渊不动:“我只说要擦身。”

    这次她听懂了。

    尹渊让她脱衣服, 要擦的是她的身子。

    “要不要, 全在你。”

    “但,杀人者死, 伤人者刑。冷蓁的牢狱之灾不可免。你想清楚。”

    “官人是在威胁我?”

    “嗯。”

    他不再解释,只是直勾勾盯着她身体, 未带任何情欲,也毫不怜惜。

    冷翠烛明了,自己看似有得选,实则是没得选。

    他现在拿冷蓁威胁她,她若不答应,说不定待会儿就改为以死相逼, 甚至于连她都不放过。

    她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磨人的审讯,身体也不是第一次袒露给他。

    早没了脾气, 也不至于恼羞成怒。

    衣裙簌簌落地。

    她站在床头,倏地被男人拉进床铺。

    床外烛影摇曳。

    “要我扒开来给你看吗?”

    她枕在垫上,淡然发问。

    “……我从未强迫你做事。”

    “不是的, 是奴家一厢情愿。官人不就想听我这样说?”

    她胸口起伏不定:“你擦这么久,有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吗?”

    “没有。”他坐着,轻拍腿根,“坐上来。”

    这个姿势,迫使她要么与他四目相对,要么就只能低下头去,埋在男人胸膛。

    他伸手沾了沾旁边水盆里的水,濡湿指腹。

    “……”

    她低头靠在他胸膛,似要将男人胸前伤痕狠压出血来。

    双手紧扣男人肩头,指甲都陷进去,指尖用力到泛白发青。

    直到热水冷透,她才出暖阁。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外面闹腾的下人们几乎全散了去,偌大的院子又重归寂静。

    她扶着药,走到桌边倒水喝,余光瞥见窗边银灿灿的人影。

    “你怎么……”她压低声音,欲言又止,“我还要等一会儿呢。”

    那飘飘然未着寸缕的男人徐徐走到她跟前,轻轻托起她双颊。

    “我能否帮得上什么忙?”

    这里与暖阁仅一帘之隔,要是风把纱帘掀开一角,被尹渊看见她在做些什么的话,她定然又是百口莫辩,不知要遭受多么冰冷、恶心的舔舐。

    可男人那样痴痴看着她,让她不禁昏头。

    “没事的尤恩,马上就好了……”她目移道,“你就在这里等……”

    话未说尽,湿热的吻就落下来。

    很轻、如一片羽毛似的,撩拨她心弦。

    她震惊的同时,双眼不自觉瞟向暖阁,头也偏过去,盯着那纤薄的纱帘,帘内若隐若现的人影,心提到了嗓子眼。

    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啊……真是乱了套了。

    他同她鼻尖相抵,抚肩暱语。

    “可以和夫人一起进去吗?”

    “可以吗?”

    那双清冷银眸,此刻却成了诱她深陷的混沌之物。

    稍不注意,就跌进他的温柔乡里,终日沉溺。

    她恍神许久,差点就没抵挡住诱惑再次吻上去,幸在最后一刻回神,咬唇道:“你别这样……”

    尤恩眯眼笑笑,松开揽腰的手:“好吧,那我继续在这里等夫人。”

    她抚摸起唇瓣,指尖感受残存余温,喃喃自语:“起码要变回去吧……你现在这样光着身子,唉……”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明明尤恩平日里很听话的,现在可好,也变坏了。

    “要不你先回去?他现在看样子还没有困意呢。”

    “夫人不是说,马上就好?原是在骗我。”

    他端起桌上玉壶,晃了晃:“不如,让他喝喝茶水?”

    她正欲开口拒绝,对上男人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倏地意识到他话中深意,迟疑着接过玉壶。

    她不晓得那壶里究竟是什么琼浆玉液。

    尹渊喝了壶里的水,没多久就有了困意,闷声睡过去。

    她也困了。

    回房间的路太长,索性就在榻上睡,反正有尤恩陪着她。

    暖阁里的男人偶尔会咳嗽几声,她刚开始还胆战心惊,后面就不怎么在意。

    冷翠烛:“那水壶里加了什么?难道是什么稀奇的迷药?”

    尤恩:“可以这样说。”

    “……不会有毒吧?”在此之前,她从没见过药效这么猛的迷药。

    若被查出是她下的毒该怎么办?她能够想象到尹渊到时会是多么愠怒。

    “之前看书上说,是药三分毒。大概有吧。”

    “夫人很担心他?”

    她蹙眉不说话。

    “其实晚辈觉得,他就算真的死了,也不足惜。”

    “你想的太简单了,”她阖上眼,“他就算是死,也不会放过我。”

    “而且,他暂时还不能死。”

    过了这么多年,冷翠烛差一点就忘了。

    自己的身契还在尹渊那里。当初是尹渊花银子将她从青楼里赎出来的,他若是一直不把身契给她,她就一直脱不了贱籍。

    让尤恩去偷也不现实……毕竟她也不知那身契被尹渊藏在何处。

    翌日,冷翠烛端粥走在长廊,遇见几个丫鬟叽叽喳喳围着一个人。

    熟人。

    “欸,娘子!”

    陈浔正和丫鬟们聊玩花绳呢,瞧见冷翠烛,立马奔上去,嘿嘿笑道:“娘子,好久不见。”

    “啊,是陈大人啊……有什么事?”

    “没事,”陈浔夺过她手头粥碗,“娘子,我帮你端我帮你端……”

    “这粥是要给尹大人吃的?好香呢,里头定是加了木瓜,还有燕窝!”

    “啊,哈哈……大概吧。”她暗自思索自己端的不是一碗白米粥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长廊。

    隔了好久,走在陈浔身后的她才闷闷答了声:“嗯。”

    大早上的,她脑袋都还没清醒,就要听陈浔嘘寒问暖说个不停。

    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睡一会儿。

    “闻起来好香呀,是不是加了红糖和薏米?娘子亲手做的?”

    “不是,是亲手端的。”

    “娘子这几天一直住在尹府?”

    “嗯。”

    “您儿子呢?他现在住哪儿?”

    “不知道去了哪……”她合上唇。

    陈浔转身冲她笑:“不知道?”

    “娘子不应该回下官,他正老老实实待在监狱里吗?娘子所知之事,看样子比下官知道的还要多呀。”

    冷翠烛浑身一僵。

    “不过没关系,”他垂下眼眸,“大人已与下官说清楚,解了冷蓁的一年牢狱之罚。”

    “尹夫人也写了供述,坦白是她冤枉了冷蓁。”

    “……真的?”她惊讶于这件事竟就这样轻松地解决。

    原来要不要处罚一个手无寸铁的百姓,全看当官的意愿罢,清白也没那么重要。

    原来如此。

    “哦,原来娘子知道的比我要少。”

    下午,尹夫人的供述信果真传到她手上。

    她不大认识字,只知道密密麻麻有一整页,尹夫人的字迹很有风格,铃兰姑娘说是草书。

    不但如此,尹渊还派人去县里县外搜寻冷蓁。

    冷翠烛自然感动,只是……还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

    易音琬不解:“你这就感动到哭了?你不应该因我的宽容大度而感激涕零吗?老爷不就动动嘴皮子的事,我整整写了一页纸。”

    “而且,在此之前,我因为你的那个儿子,还抄了一晚上的女则女训,小铃兰手都抄出水泡了……”她说到一半,蓦地倒吸一口气,摸摸臂上金钏,挥手道,“翠烛啊,你就当没听见,就当我刚才说的话是在放屁。”

    “哦……好的。”冷翠烛讪讪点头。

    什么叫做“因为你的那个儿子”尹夫人认识冷蓁,等等,他们两人若不认识,冷蓁又怎么可能会偷盗尹夫人的东西呢?但,他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头好痛。

    “老爷这几天身体好些了,至少能醒着,还能说话动弹,你就少和他待在一块儿,平日给他上药喂饭就行,他情绪低落也不关你的事。”易音琬呵呵道,“你表现得太好,就会显得我很懒惰傲慢,我不想被人说是什么甩手掌柜,你明白吗?”

    “这几天的佣金自己去找管家领,够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花一整个春天了。”

    的确如易音琬说的那样,那笔报酬十分丰厚,至少冷翠烛是这样觉得。

    她没想到照顾人还能领钱,她之前从没领过。

    趁尹渊早晨还未醒,她搭易音琬的马车出府买了很多东西,菟丝子喜欢吃的甜玉米和各种糕点、给尤恩梳羽毛的小刷子和各色发带,还有崭新的衣裳。

    到了家门口,易音琬把她甩下马车。

    许久未回家,一到门口竟有些陌生。

    门口杂草丛生,萧条得很,看样子菟丝子答应的好好打扫净是在骗她。

    她看不下去,待在宅院门口将草除透才开门进去。

    没在院子里看见菟丝子,她又去里屋瞧了眼,也没有,索性先将手头大包小包的糕点干粮放到庖厨的大缸里。

    路过柴火堆,她被眼前的香艳场面晃得忙丢下手头糕点,奔过去。

    “你怎么睡在这啊!”

    草堆里躺了个人,定眼一看还是个男人,不但光着屁股,还浑身都光着。

    粗粝草根将他肌肤磨得透红,胸膛随呼吸起伏,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着。清晨日光洒下来,铺满皮肉,熠熠生辉,脸颊鼻梁还蓄着晶莹露珠——

    作者有话说: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墨者守法》

    第33章

    就像是, 隐蔽在森林之中的,未开化人智的男妖,只待人将其捡回家, 给他穿上衣服, 他就会安安静静待在家里,生男育女, 操持家务,实乃惠夫顺父。

    菟丝子没那么好, 他更像是魔童。

    捡回来专门气她的。

    “啊?”

    菟丝子被她拉着坐起, 挠挠脸颊, 冷得直哆嗦:“我怎么又变成人了……”

    他下意识往身边人的怀里钻。因是在梦中被拉起来, 现下还不大清醒:“宿主……我的屁股好冷, 我的胸肌也好冷,还有腹肌……你摸摸?”

    她恼火得很:“不穿衣服当然冷!你现在又不是鸡, 身上有毛能暖和。”

    “毛?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好像没有吧, 你摸摸……”

    这般说着,他拉住她的手往下探去。

    冷翠烛好歹也是身经百战,遇到过的奇葩数不胜数,还是第一次见到菟丝子这么不知羞耻的。

    哪家正经人会光着屁股让人摸命根子啊?

    她收回手,顺势重重打在他臀间。

    “起来了!”

    她脱掉身上披衫,扔给菟丝子:“你不知道去屋里睡吗?感染风寒了怎么办?我每天已经够忙了, 哪里有时间照顾你。”

    菟丝子披上藕粉披衫,委屈巴巴:“你又没告诉我, 准我在屋里睡,以前我想进屋,你要么一脚把我踢出去, 要么就是只准我睡在地上……”

    他揉揉眼皮,红了眼眶:“你从来就没把我当人看过!”

    “既然如此,那你生我的气的话……就踹我,打我屁股吧!反正我只是一只不听话的鸡,又不是人,更别说是什么男人!”

    “……你知道有句古话叫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

    冷翠烛盯着他,视线下移:“在说出这些话之前,能不能先穿条裤子。这样,我或许会信你的鬼话。”

    见被拆穿,菟丝子气急败坏地往屋里跑,跑到门口倏地停住。

    “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女人,我光着身子睡在那么硌人的地方,就是在故意勾引你的啊!我就是想让你多摸摸我,这有错吗……不摸算了,其实我一点都不稀罕,我又不像什么猫猫狗狗一样会发情,不摸就不摸!”

    她哪里是不解风情,她只是因这孩子的勾引手段太过浅显直白而觉好笑,懒得上钩罢。

    “摸哪里?还要让我摸你那里吗?有什么好摸的,还不如摸鸡屁股呢,起码毛绒绒暖和。”

    菟丝子顿时羞红脸,往屋里钻去。

    她收拾好东西后,就进了房间。

    菟丝子正闷头缩在床上,盖着毯子不出声。

    “你干什么?”

    他探出个脑袋,头发乱如鸡窝:“想办法变回去啊!”

    “……菟丝子,好了,”她从旁拿了把篦子,坐到椅上,“你过来吧,我帮你梳头。”

    登时,他从床上蹦起,欢欢喜喜走到她面前。

    然后噗通一声跪下,头枕在她腿间,眸光闪闪,额前还沾根稻草。

    一层层地,撩开她裙摆。

    “我保证,不会耽误你的事情的,你梳你的,我……”他动动唇,闷头埋了进去。

    她坐着,他跪着,她给他梳头发,他湿漉的面颊便埋得更深些。

    等她将那发髻梳好,恰好也是雨露最盛之时。

    她揪着手头那捋头发,手背绷紧。

    过会儿,菟丝子抬起脑袋,他额发汗湿许多,连睫羽都蓄了水珠。

    “啊……梳好了没?”

    她仰倒在椅背,没吭声。

    菟丝子抬手摸摸头:“你怎么给我梳了个女人的发型啊?怎么是两个丸子?”

    “哪里是女人的发式……小孩子都是梳这种双髻的,多可爱呀,梳起来就不容易掉头发了。”

    她理理裙摆,冲腿间人道:“好了,快起来吧。”

    菟丝子恹恹颔首:“……起不来。”

    “腿……,腿麻了。”

    “麻了?”

    “麻了。”

    “我卖这么多东西回来累得很,你就别使性子了。”

    冷翠烛自是不信,伸手去拉他,刚将他拉起一点,他就倏地跌坐在地,连带她也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自暴自弃般瘫坐在她面前,撩开衣服露出双腿,指着腿上印子:“你自己看嘛你自己看嘛!我哪里在使小性子……”

    许是跪了太久,他腿上满是淤青,特别是膝盖,被青紫色的印子覆满。

    她没想到菟丝子的肌肤会这么娇嫩,稍稍跪一下,腿上就磕出印子。

    是他自己要跪着舔的。

    “这样多好呀,以后你看到腿上的印子,就能想起我。”她戏谑道,“我对你好吧?这东西别人都没有,单给你一个人的。”

    菟丝子错愣抬头。

    她说的话太古怪了,可他却无法反驳,甚至还异常欣喜。

    对啊,这淤青只有他有,是奖赏啊。

    妈妈赐予他的奖赏。

    他好感动。

    她柔若无骨的双手轻抚他面颊,指甲挑起他湿濡发丝。

    “你在家里,没听我的话是不是?门口的草都没除。”

    “……对不起。”

    他攀上女人裙摆,埋到她的裙纱之间,双腿就直愣愣地露在外面,腿骨头被地板硌得泛红。

    接下来的几天,冷翠烛回来看过几次菟丝子,有一两次正好尤恩也在家,三人会一起吃一顿饭,像一家人似的。

    自从被发现偷懒后,菟丝子就勤快许多,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让她一度怀疑他有什么神力。

    结果,某天晚上菟丝子喝醉了酒,自己将实情告诉了她。

    “空少收拾的啊,嗝……我哪里有空打扫卫生啊……”他埋在枕间,面颊红润,双眼迷蒙。

    “……空少是谁?”

    “尤恩啊,他这几天没飞行任务了,就一直窝在家里打扫卫生,还给你儿子住的阁楼也做了个大扫除。”

    冷翠烛了然于心。

    尤恩总是默默无声地做了许多事,给她减轻了好多负担。

    就比如,这几日尹渊一直萎靡不振,特别是每餐喝完茯苓霜后,总要坐在四轮车小憩上那么一两个时辰,她便得以空闲跑神儿,或是直接将尹渊丢在亭中,自己出府去逛。

    这其中不可能没有尤恩的手笔,只是,她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菟丝子哈欠连连,摆手合眼:“好困,我先睡了……”

    “死孩子,”她坐在床边,迭次轻扇他面颊,“别睡呀。我给你熬了醒酒汤,你不喝啦?”

    见菟丝子没反应,她又去捏他脸颊,将他微红的脸蛋捏成桃粉。

    他真是喝了太多的酒,不连声抱怨,倒嘿嘿笑起来,靥辅奇牙,宜笑嘕只。

    “能不能喂我喝呀,就是你把汤含嘴里,再喂给我,如果可以的话,嘿嘿嘿……”

    她恝然发问:“要不我直接喝完尿你嘴里?”

    他愣了瞬,粲然一笑,酒窝浅浅:“好呀好呀,我一定全部喝完,一滴不剩。”

    这是一个有人性的后生会说出来的话吗?

    冷翠烛摇头,长嘘短叹:“……没救了。”

    她撇下昏睡不醒的菟丝子,去后厨盯汤。

    路过阁楼,见尤恩从里出来,手里提着个破烂药篓。

    “听说你把阁楼打扫了?”

    “嗯,夫人,您看看这些东西还要不要。”他将药篓里的东西倾倒出来,堆了一地。

    “啊?什么东西……”

    只瞥了一眼,她便吓得惊愕失色,泪落不止。

    “这、这都是些什么呀……”她捂住脸,直往尤恩身后躲。

    那堆东西黏糊糊又鲜血淋漓,浆糊似的一大滩,尚在蠕动。

    “看起来,”尤恩转头冲她笑,“像是尸块。”

    她咽了咽口中残存津液,莫名口渴。

    “……尸块?”

    冷蓁房里为什么会有尸块?这又是什么物种的尸块……她越想越口渴,心绪也烦躁起了波澜。

    口渴的同时,她竟又觉得有点饿,盯着那滩肉,望眼欲穿。

    好奇怪,自己竟然会对那种恶心的东西有食欲。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

    “是的,尸块。”

    尤恩拾起地上木棍,拨弄起那滩肉泥,从中挑拣出几块带血的骨头,道:“这几颗碎裂的骨头,应是老鼠的骨头,这是它的门齿。”

    “这么大一滩肉,应不止有一只老鼠,至少是二十只,捣成肉泥,估计是要拿去当饲料,喂给宠物。”

    她拉住男人衣摆,眨巴眼:“喂、喂给谁?”

    为了一探究竟,她同尤恩进了阁楼。

    之前她进过冷蓁的房间一次,是被尹渊引进来的,那次未点灯,屋里黢黑什么都没看清。

    这次,她与尤恩还是未找到屋内烛台在何处,但他们提了灯笼。

    况且,有人陪着,冷翠烛不觉害怕。

    透过橙黄的灯笼光,她发现房间的陈列摆设跟刚开始搬过来时完全不一样,阁楼里的所有房间全变了样。

    到处都乱糟糟的,稍不注意就容易摔一跤。

    还有股难闻的腥味,血腥、土腥、草腥……都不像,有点像猪肺叶煮熟后的肥腻气味,很是黏喉咙。

    她拿帕子捂鼻,挽住尤恩胳膊走,忽而将手头帕子递给他。

    “这里面怪味太多了,你拿这个把鼻子捂住吧,我还带了一个帕子。”她低头解开腰间的汗巾子,抬头见男人仔细抓紧那块青楸色手帕,沉思默想。

    难道是因为自己常攥住帕子,帕子上有汗,他才不愿意用来捂鼻?

    “要不……我们换换?”她指指手里的汗巾子,“这一条是我新换的,一直绑在腰上,没有用过。”

    “没事,夫人,”他说,“就这样,挺好的。”

    那巴掌大小的帕子由他握着,挡在鼻尖,轻嗅气息。

    屋外寒风将窗牗吹得啪啪作响,两人走到窗前,一条巨物陡然扑来。

    “啊!”

    千钧一发之际,尤恩挡在她身前,眼疾手快,掐住那物脖颈。

    灯笼照过去,她也终于看清来者是个什么东西。

    竟是一条白花花的蟒蛇!

    蟒蛇嘶嘶吐信子,刹那间便从尤恩手中挣脱开,蛰伏在地,围绕两人蠕蠕爬行。

    那蛇身体并不是全白,浑身长满青色蛇纹,蛇背还有斑驳污血。

    尤恩拔出剑架上的剑,挡在冷翠烛面前。

    冷翠烛要晕了。

    冷蓁、冷蓁怎么在屋里养了一条这么凶猛的蟒蛇啊!她从没想过,阁楼这么窄小的地方,竟还能养出一条这么大的蛇,岂不是人与蛇日日都生活在一起,吃住同行?

    “别、别杀……”她拉住男人握剑的手,“万一他哪天回来,发现自己养的蛇死了,会很伤心的。”

    她盯着舔地上肉泥的白蛇,小声嘀咕:“这蛇这么肥美,他一定养了很久,废了好多心血……”

    她忽听见声抽泣。

    “娘,”冷蓁从屏风后出来,“你怎么这么傻,它是要杀了你啊,它扑上来你就没命了。”

    他仍穿着从茅屋逃离那日的衣服,衣襟、衣袖,还有胸口,皆黏满血,干涸成块,面容消瘦,比往日憔悴好多。

    第34章

    “冷蓁?”

    冷翠烛顿时明白:“是你想杀我?”

    那蛇看着凶猛, 其实一直围着她转圈,圆头圆脑的很温顺,单凭自己是不可能对她和尤恩做出那种举动的。就算不是冷蓁在背地指使, 他也的确在坐视不理, 任由蟒蛇包围她。

    冷蓁一愣,指着她身旁男人, 问:“他是谁?你凭什么带他这个外人来我们家?”

    冷蓁避之不谈,她就确认了大半。

    闻言尤恩低低笑了声, 同冷翠烛耳语一番后, 放下剑径自出了阁楼。

    他们竟然这么亲密?

    她若是抛下自己, 和这个男人私奔, 那该怎么办?

    之前的那个小杜, 莫不是她与这男人的孩子?

    冷蓁色若死灰。

    他的脑海被无凭无据的幻想充斥。

    他实在太害怕,害怕母亲有一天会抛下他。他希望母亲过得没从前那么苦, 但他又对母亲过得好极为恐惧。

    她翅膀硬了的话,就有可能独自飞离这个痛苦之地, 独留他一人在这儿受煎熬。

    她慢慢不受他的控制,她愈发鲜活,他好难过。

    凭什么?

    他们就该一同发烂、发臭,她凭什么这么灿烂?凭什么不再视他和尹渊为生命的全部?

    他拧眉哭出声来,捂脸蹲在地上,双肩瑟缩。

    身旁蟒蛇觉察到主人的一样, 凑到他脚边蹭了蹭,爬上他瘦弱脊背。

    冷翠烛见此景况, 不免担忧,欲言又止终是合上唇。

    白蛇在冷蓁身上缠绕几圈,攀上他肩头, 伸舌帮他舔舐颊面泪水。

    “嘶嘶嘶……”

    “……它可有什么名字?”

    冷蓁闷头不理,头埋进双膝,良久,才答:“糯米。”

    他今日本是回来给糯米喂食的,怎料遇上冷翠烛和白发道士厮混,那道士竟然还想杀他的糯米。

    冷翠烛努力去接受家里养了条蟒蛇这个事实:“那……你一定养糯米很久了吧?还很用心,它看起来肥肥胖胖的,身体很好。”

    “若是没有你回来看望它,它或许就郁郁而终了。糯米不能没有你啊。”

    白蛇像听得懂人话似的,在冷翠烛说完后嘶嘶叫个不停,还用油光水亮的蛇头去撞冷蓁的脖子。

    “我……”冷蓁失语。

    “所以,就不要走了。”

    “你能够将糯米藏住,母亲也一样能将你藏好,没有人会发现的。你不想去见尹渊,我们就不去见他,也不告诉他。”

    “好不好?”

    “娘……”

    他已是泣不成声,仰头顶着两行清泪,哽咽道:“好、好,我不走了。”

    刚下阁楼,乌鸦便落到她肩头。

    “夫人,如何?”

    冷翠烛叹息道:“唉,倒是愿意留下来的,可是……”

    冷蓁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怎么能让她放下心来。

    更何况,他还和一条蛇生活在一起。方才白蛇爬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都缠住,把他裹得严严实实,那场面,任谁看了都出满身冷汗。

    现在的孩子,怎么都喜欢这种宠物啊,小猫小狗也就算了……竟然养了一条白娘子。

    之后,冷翠烛找了个空闲的日子,带冷蓁去看病。

    听冷蓁说,他逃离的这些时日不敢进城,一直躲在深山老林里,饿了就吃野果抓野畜牲,渴了就喝溪水和雨水,硬是将自己的性命拉扯这么多天,没死在野外。

    但,也仅仅是没死。他终日过那种日子,身体早就垮掉,还得了各种顽症。

    “娘子,你看呐,他这里这里这里……全是被毒虫子咬出的伤,都化脓生疮了,你看到了吧,”老大夫摇摇头,“哎呀,这可不好治。”

    “吃药的话,也至少要吃上六个疗程,这体内的毒素才能除去大半,还不是完全除尽。”

    “啊……”冷翠烛绞着手头帕子,“那,大夫,一共需要多少钱?”

    “至少也要十两银子。”

    “什么?”冷蓁从榻上弹起,“十两?”

    “你这个老庸医!哪里需要十两,抢钱呢?”

    老大夫瞪大眼:“吔,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老朽在和你娘讲话,你插什么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儿!”

    “这么心疼钱,出去胡玩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母挣钱有多么不容易啊?非要被虫子咬到皮都烂了,哭兮兮让你娘带你来看病,才来心疼钱。”

    老大夫摆手说:“你这种的呀,我见得多了,要治治,不治就走。”

    “我不治了!反正又不会死。”

    冷蓁起身就走。

    冷翠烛忙拉住他,劝道:“蓁蓁,要治的,必须要治的,再贵我们也要治,莫要落下病根。”

    冷蓁小时,就因冬日用冰水洗发,天冷时脑袋就隐隐作痛。他每晚头疼的时候,都是来找她哭诉,她每次都会从床上爬起,帮他揉脑袋。

    她一直自责,如果她有银钱去买干木柴,就能烧热水,冷蓁就可以用暖和的热水洗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头疼。

    她现在比从前要富裕了,就不想再让家人吃因贫穷而受到的苦痛。

    她从荷包里一块块地掏出银两,塞给老大夫。

    冷蓁杵在一旁,原本挣扎的手垂下来,眼睫也垂下来,簌簌落泪。

    等开完药,冷翠烛又与冷蓁在街上逛了会儿,将药包递给冷蓁,说:“你先回去吧,娘还要去尹府照顾你父亲,今晚不会回来。”

    “你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要锁好门,”她从荷包里拿出几块铜板,“晚饭看你自己,不想在家里做的话,就用这些钱去买点包子米糕什么的……一定要好好吃药,好好休息。”

    他瘪着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语毕,他又懊恼不已:“我不是这个意思……娘,对不起。我费了你好多钱。”

    “所以啊,”她拭去冷蓁颊上泪珠,“就不要随便乱跑喽。”

    “当年尹渊将我从楼里赎出来时,我还不值十两银子呢,你从前自然也不值,这么折腾下来,你的身价可是翻了好几番。”

    若换作从前,她定安慰冷蓁没事。

    哪里没事?十两银子的确很多,她实话实说。

    她将冷蓁从肚子里的一块软肉养到这么大,花费可是不止十两银子。

    还有她的命、她的魂。

    他总有一天要还回来。

    冷翠烛回到尹府,正巧碰见不知谁家的马车停在门口,从里下来位红衣女子。

    她无甚在意,走偏门进了府。

    尹渊这几天身体好些了,就由她推着在院子里逛。

    她进房见尹渊披狐裘坐在四轮车上,勉强行了个礼。

    “官人。”

    “去哪里了?”

    他盯着她,眼睛未眨一下。

    “回家沐浴更衣去了。”

    “这里不是你的家?”

    “不是,是官人和您夫人的家,奴不过外人罢。”

    “……嗯。”他闭目盘起手头珠串,“推我出去罢。”

    阳春三月,府里的景色宜人,花草树木都开了,各处皆香气弥漫。

    冷翠烛垂眸聆听树上鸟叫,心情舒畅。

    尹渊看着这大好春光,脸色比方才待在屋里时还要黑。

    不但面色阴郁,他整个人皆是如此,虽说长着一副凉薄矜贵之相,浑身上下却莫名透露出股霉气,连身上的银狐裘都成了湿苔藓似的无精打采之物。

    偶尔有几个丫鬟小厮路过,皆低头快步走,不敢对老爷多说些什么。

    尹渊:“太晒了,我要回去。”

    冷翠烛正蹲下身瞧地上的米白小花,未听到男人的诉求。

    真顽强的花,长在石头缝里,还能生出这么多来。

    尹渊:“泠娘。”

    她仍未抬头。

    或许是没听见,或许是听见了,但,懒得搭理。

    一小厮从旁路过,怎料被尹渊叫住。

    “这什么花?”

    “回老爷,这花是……”

    “全铲了。”尹渊面无表情,“府里不准有这么煞风景的野花。”

    尹渊是身体不康健连带心理也跟着扭曲了吗?

    冷翠烛站起身:“老爷,我推你去别处逛逛,免得煞风景。”

    她将尹渊推到水塘边,就将四轮车停在塘边的石头上,自己去赏水中锦鲤。

    “泠娘。”

    “泠娘。”

    “泠娘……”

    她从兜里掏出吃剩的白面饼,撕成碎块喂给锦鲤。

    锦鲤眼见有吃的,全涌了出来,争抢水面寥寥几块饼渣。

    看样子,平日里也没人喂这些鱼。

    那些鱼的吃相,让她莫名想到菟丝子。

    也不知道菟丝子现在怎样,若是又光着屁股睡在草堆,被冷蓁发现了该怎么办?俩孩子会不会打起来啊……

    “您是尹大人?”

    冷翠烛扭过头。

    红衣女子往尹渊身旁靠了些,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女子妆容精致昳丽,鼻尖有颗小痣,看起来最多二十出头。

    她微笑道:“妾身是陈浔陈大人派来的,名为觅觅。大人昨日骑马跌伤了腿,正卧床在府,他心念大人,便派妾身来代为问候。”

    冷翠烛攒眉不语。

    陈大人还真是热衷于官场交际啊……这觅觅姑娘看起来年轻,应该是陈大人的妹妹吧。

    或者是妾室一类,两个人年龄也相仿。

    “这位,想必就是您夫人吧?果真是貌美如花天仙一般呢。”

    觅觅冲她笑笑,看来是把她当作尹夫人了。

    “嗯。”

    尹渊双眸不知在看何处,亦或者没看任何,纯粹是在发愣:“我很好。”

    “……怎么还不走?”

    “泠娘,我们回去。”

    冷翠烛没理。

    她好奇这个觅觅姑娘究竟想干些什么,而且,她总觉得觅觅有点眼熟,又想不出来和谁相像。

    “陈大人让妾身来请您,三日后去府上小聚,最好能带着您的夫人。届时,还会有王节度使和李盐商出席,他们也会带着自家夫人。”

    尹渊眼都没眨一下:“身体抱恙,不去。”

    觅觅仍带笑:“好吧,那大人好好休养。”

    “夫人呢?夫人想去吗?几位夫人会聚在一块儿品茗插花,你若是想去,大人与你琴瑟和鸣,这般恩爱,定会同意的。”

    “啊……”冷翠烛不知该怎么回才为好。

    她被错认成尹夫人,尹渊又不出言解释。若真的将错就错去赴了宴,改天尹夫人知道定会将她叉出府去。

    尹渊:“她也不去。”

    觅觅姑娘悻悻而归。

    她推尹渊回房的路上,尹渊冷不丁问她:“你真的想去?”

    “官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无甚想法。”

    他竟开口解释:“……那几个,净是琢磨着怎样从国库里多捞些银子的,若去了,就是同他们沾了边。”

    “这县里的官商关系盘根错节,还是独善其身为好。”

    冷翠烛自是不信他的话。

    尹渊若真的如他说的那般清正廉洁,就不会被冷蓁连捅数十刀报仇雪恨。

    见她仍情绪不高,尹渊又说:“我可以把你纳为侧室,与易音琬一样能够管家。”

    她有点不知该说什么才为好。

    “泠娘,如何?”

    “官人还记得吗?”

    她冷白的面颊带了笑,淡褐眼眸湛亮,愈发的黑,黑森森望不见底。

    “那日在茅屋,我对官人说的话。”

    她说,喜欢的话,就像狗一样乖乖听她的话。

    尹渊记得。

    她还打了他一巴掌。

    不,两巴掌。

    一边一个。

    第35章

    冷翠烛回家与冷蓁一道吃饭时, 冷蓁忽递给她一封信。

    “昨日一个不认识的女人送到家里来的,说是给你。”

    她拆开信封,拿起信纸看了又看:“好多字都看不懂啊……冷蓁, 你看看。”

    冷蓁接过信, 沉吟片刻:“陈浔让你去他府上做客,说还有其他姑娘会来。”

    “娘, 你不会去的,对吧?”

    冷翠烛的确对此不怎么感兴趣。

    但尹渊不让她去, 冷蓁也不想让她去, 倒激起她的牾逆。

    陈大人设的这个局再坏, 总不会将她吃喽。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她答, “开的那些药, 都要按时吃,全都是用银子买来的呢。”

    “过几天, 娘还要抽出空带你去医馆驱虫,你自己一个人又找不到那地方。若你脾性好些, 又记得住事,娘就不用这么费心了,唉……。”

    “原以为你长大了就好了,结果还是一样,甚至捅出的篓子比小时候大得多,补都补不住, 补都补不住……”她叨叨个不停,如梦呓般。

    她是故意这样说的, 她知道冷蓁会因此内疚。

    但,她说的全是肺腑之言,绝无一句假话。

    冷蓁努努嘴, 沉默不语。

    陈府要比尹府小好多。

    说是府邸,其实就是几个小院子合在一块儿,道路迮狭,弯弯绕绕曲径通幽。

    甚至,走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上,还时不时蹦出几只觅食的狸花。

    “娘子你终于来了,”陈浔坐在宴客厅的软垫上,招呼她坐下,“来,娘子尝尝这个,刚让下人们热好的红枣枸杞汤,这边还有玫瑰冰酪。”

    “我记得娘子之前说过,不喜喝茶,所以这些吃食里皆未加一丝茶水茶叶,娘子且放心。”

    她微微福身:“难为陈大人还记得。”

    红枣枸杞汤和玫瑰冰酪她都只尝了一点,味道的确是不错,但比起这个,她更在乎别的。

    “怎么不见其他姑娘啊?”她抿抿唇上淡绯色胭脂,将鬓发捋到耳后。

    “哦,这个啊,”陈浔扶额笑笑,“觅觅已去门口接了,等会儿就来,娘子先在这里等等。”

    “娘子,多尝一点呀!”他把几个瓷碗推到冷翠烛面前,痴痴凝着她。

    她今日梳的是垂鬟分肖髻,侧边别了几朵海棠绒花,白玉耳铛玎玲作响。

    她一被人盯就浑身不自在,只好照陈浔说的那般,又喝了几口汤饮和冰酪。

    她实在不想喝了,便找了个话茬儿:“……不知那位觅觅姑娘同大人是什么关系?”

    “觅觅啊,是从前我在街上碰到的,她在街上卖身葬父,我便将她买回来了。”

    “有一说一,这孩子真孝顺呐,父亲死了好几个月尸体都臭了还想着卖身葬父,唉,若换作我,就直接把爹放菜地里堆肥了,反正都已经烂成那个样子,不如拿来育点大白菜。”

    “哦……原来如此。”

    陈浔陪她稍作一会儿,就起身说去接客人,让她就待在宴客厅等着,哪里也别去。

    他带着几个下人出厅,消失在拐角。

    厅里只剩冷翠烛一人。

    她环顾四周,实在是无事可做,挑出一缕青丝编起辫子。

    骤然,她蹙起眉头。

    编辫子的手一松,下滑捂住小腹。

    看来是将汤饮和冰酪一同吃,吃得闹肚子了。

    她坐着难受,起身捂住肚子去到厅外逛。

    厅外道路错综复杂,七弯八拐的,也没下人路过。

    她思忖陈府不大,应走两步就能遇上来往的下人,那样就能够问下人府中行圊之处。

    怎料,没走两步她就迷了路。

    往南走,是死路。

    往北走,也是死路。

    往哪个方向走都是死路。

    尝试多次后,她停在原地,迷迷惘惘:“这地方未免也太邪乎了些……”

    她不禁怀疑陈大人府上这块地原来是乱葬岗什么的,怨气太重,以致活人进来就找不到出去的路。

    来来回回绕了好几遍道,她整个人没了脾气,无力倚靠在墙边,忽听见熟悉的人声。

    那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她扭头,透过墙壁木窗缝隙瞥见二人。

    “我不认识你。”

    尹渊拄着拐,面无表情。

    “唉,大人,我们前几日才见过面的呀。妾身姓江,叫江觅觅,您忘了妾身吗?”

    “压根没记得过。”

    江觅觅转眸,淡然生笑。

    “大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妾身心里觉得,或许您家夫人会记得妾身,毕竟那日她一直盯着妾身看,眼神很古怪呢。夫人记得的话,想必大人没过多久也会记得妾身了。”

    尹渊愣了瞬。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冷翠烛窃听半天,没从中听出任何因果缘由。

    什么意思?

    她心里乱糟糟。

    她又倚在墙边听了好一会儿,眼见二人有离开的意思,忙提起裙摆往别处走,继续去找出恭的地方。

    还未找到,她肚子就不疼了。

    “……看来真是那两碗小食的问题。”她嘟囔着,揉揉肚子,“不过确实挺好吃的。”

    她平日里是不吃零嘴的,就算有也是留给冷蓁吃,自从做了母亲,她总对嘴馋有种羞耻,即便是再喜欢吃的东西也不好开口去要。

    其实,就算做了母亲,也可以吃自己喜欢的,穿自己想穿的。

    母爱无私,只不过是洗脑女人牺牲自我的借口罢。

    还有什么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女子哪里弱了?

    而且,非要贬低一通后再捧杀吗?

    冷翠烛这些年所遇到的女孩们,各有各的坚韧,无论年纪。

    倒是身边的男人……说好听些是童心未泯,说不好听些,就是巨婴,无论年龄。各有各的无能。

    她终于遇见个过路的小厮,忙去问:“那个……你知道宴客厅在哪里,怎样走才能到那儿吗?”

    “哦,”小厮点点头,“知道的娘子,我带您去吧。”

    她松了口气,跟在小厮身后,将手头帕子系在腰间禁步带子上,风一吹粉纱帕就将珠玉裹挟,随步伐颤动。

    果真还是要靠常住在这个屋檐下的人。

    小厮带她走了一会儿,她就觉眼前的道路愈发熟悉,仔细一看,就是自己来时的那条路,连趴在路中间睡瞌睡的小狸花猫都对上了。

    走到宴客厅,尹渊正坐在她方才的位子。

    摩挲面前瓷碗碗缘。

    她扭头就走。

    尹渊:“站住。”

    她脚步更快,刚走几步,就被青衣护卫抓了回去。

    被强按着坐下。

    “这里有谁?让你这么着魔。偏要来。”

    男人就坐在她对面,与她相隔咫尺。

    “没有谁。”

    护卫的双手分明已脱离她的肩头,她却仍觉有莫大压力控制住她,将她一点、一点,往下按。

    按得她浑身筋骨咔嚓作响,痛得很,却说不出痛在何处。

    “你很缺钱?”

    她怏怏垂头,闭口不语。

    护卫从布包里拿出一沓银票,面值一千文,将其搁在桌中央。

    又是一沓被放到桌上。

    她别过头。

    厅外满树山茶花聚成一团,火红炫目,随风跃动,如蓄满血的心脏般。

    又是一沓。

    ……

    直至桌面堆出个小丘。

    “不要?”

    她仍旧不语。

    男人握拐杖的手绷到发僵。

    “那把我在你身上花费的所有,全还给我。”

    她只不过是独自来了陈府没告诉他罢。

    尹渊就要拿出与她情断缘灭的架势。

    “你在他们身上花的每一分钱,皆是我赐予的,我有权利让你,让他们还回来。”

    “他们?”

    “官人又在臆想些什么?”她站起身,“你是觉得,我今日来这儿是为了结识别的男人?”

    “好啊,如果他们比你还富裕的话,我的确要好好考虑。至少他们不会像官人一样,日日夜夜疑心到惶惶不可终日。”

    “我疑心你,有什么不好?”

    尹渊似是想到什么,抬手去拭额间薄汗,很不凑巧,他额间没有汗,只有一双紧拧的眉,还有垂到额间的斑白碎发。

    他只得收回手,仰屋窃叹:“……好了,我不疑心你了,这事就告一段落。”

    “出府透气就透气罢。”

    “那官人呢?”她哂道,“今日来这儿,是想要结识别的女人?”

    “你怎能这样说?”

    尹渊答道:“若不是你,我才不会来。”

    她往别处走,他也拄拐起身,一步一趋跟在她身后。

    她走到窗牖前纳新,他便也跟着,站在窗户的另一侧。

    身旁护卫了然,出了宴客厅不知从哪抱了一捧开得正艳的木芙蓉,递给尹渊。

    尹渊一手抱花,一手撑在窗棂。

    怀中淡红芙蓉尚带清晨雨露,香气旖旎。

    “这花,多像你。”

    她敛眉凝眸,接过那捧带了重量的芙蓉花,指尖轻捻花叶。

    “芙蓉颜色好,可惜不禁霜。”男人语气轻快了些,“所以,莫为了一时的自由而遭受风霜,路边没人管束的野花与盆中娇花是天壤之别。”

    “你要有辨别损益的能力。”

    尹渊总是这样,时好时坏。

    从前她只能看到他的好,坏的全抛之脑后,现在来看,她发觉自己抛了好多,基本没剩下什么。

    她与尹渊,用十几年的时间,相处成了一双怨偶。

    当他凝视她的时候,她就失去了自我,魂不守舍。

    诚然,她从来没有失去过自由,她的灵魂一直是自由的,她感到不自由,是因为她自由地选择了不自由。

    刚开始,是为了一个男人,恶湿却又居下。

    后来,是两个。

    “是吗?”

    她盯着窗外韶光,双手握紧怀中花束,扭头猛地砸向男人。

    刹那间瓣叶、花露飞溅,所有重量直往男人脸上砸。

    芬香扑了他整张脸。

    尹渊侧过头,全脸沾了水露,青绿花萼沾在面颊。

    鲜红色、最娇嫩的花瓣,浑然绽开,洒了满地,还有几瓣停在他肩头,风一吹扑簌落地——

    作者有话说:芙蓉颜色好,可惜不禁霜。——于谦

    你从来没有失去过自由,你一直是自由的,你感到不自由,是因为你自由地选择了不自由。——萨特

    [竖耳兔头]

    第36章

    “这就是官人所说的, 天壤之别?”

    她忽而浅笑:“那我还是更喜欢外面的野花。”

    “就算你将那些花全铲了,我也更喜欢野花,而不是你。我有辨别损益的能力。”

    她知道尹渊说的那一番话是在暗讽她, 想让她顺他的话, 安安静静做一朵温顺的娇花。

    她不想回应他的凝视,也不愿低下头去回避。

    尹渊只把她当作一朵养眼的花, 那她就抬起头,以同样的方式凝视他, 也只拿他当一朵花。

    不过, 他只配被喻作残花败柳之类。

    她抬起脚, 踩在地上花枝, 一点点蹉跎研磨。

    心上酣畅淋漓, 快意酥酥麻麻的,遍及全身。

    男人面上水渍汇集到鼻尖, 一点点往下滴落。

    滴答滴答……那水露像是永远都滴不尽。

    如在火上煎熬。

    七情交煎,直烧得泪下渫渫。

    一旁护卫见此景况, 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忙背过身去。

    有顷,尹渊抬手拭露。

    他侧对着她,手背肌肤僵到青紫交混,还添惨白,筋骨融在那病态的肌肤之中, 隐隐若现。

    拭完露水,他伸出手, 探向她。

    他欲图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抵在墙角,厉声质问她。

    又或者, 同她一样干脆地甩一巴掌。

    可他最终却什么都没做。

    “你总是乐嗟苦咄。”

    收回手,抚着腰间香囊穗子。

    “那你,就一点都不愿回来见我了”

    “一点都不愿?”

    冷翠烛没有回答。

    她什么都没说,转身背对他,将手头露水揩在裙上,雪青色的裙布濡湿大半。

    待她回过头,尹渊已走了。

    厅中又只余她一人。

    她挪动站僵的双腿,走到桌边,将桌上银票塞进荷包。

    荷包塞满了,还余下大半,她就取下禁布上的手帕,将那堆银票缠裹住。

    这些钱她凭什么不要?一个人要有多痴情,多不食人间烟火,才会连钱都看不上。

    她不是那种人,有钱就能解决她苦恼的好多问题,她当然要钱。

    况且是尹渊自己非要给她的,不要白不要。

    自此之后,她就没去过尹府,尹渊也不来找她。

    反正他本人是未来找过,其余窃听、跟踪的有没有,她无从知晓,也不想知道。

    她这几日一直待在家中,练习弹琵琶。

    “宿主,我想吃麻辣兔头。”

    公鸡在她脚边走来走去,时不时抬腿踢地上石子。

    冷翠烛坐在院子里练琵琶,冷不丁道:“没钱买。”

    “你前几天不卷了一大笔赃款回家吗?还不快点花光?”

    “那些钱,是要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

    “照你那样吃,没几天就全花完。”她抬腿踢鸡屁股。

    公鸡被她踢得重心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屁股上沾满灰,还被地上石子硌得直叫唤。

    “哎呦!”

    它费力从地上爬起,又跑到她腿边蹭来蹭去,腆脸笑道:“好嘛好嘛,不吃就不吃,我从今天开始减肥。”

    “但是宿主,你好怪呀,存那么多钱在家里干嘛?又没有利息,不能钱生钱,而且,万一发霉就好玩了,嘿嘿嘿。”

    “你闭嘴,吵死了。”她揉揉额头,“再吵就去陪糯米玩。”

    公鸡瞪大眼,立马不咯咯叫了。

    她仰头往天上鸟儿,拨弄几下手中琵琶琴弦,长吁短叹:“人家尤恩天天出门去,虽说不知道整天在忙些什么,但起码有事做,你呢?你就知道待家里烦我,我都不晓得该说你性格孤僻还是太过热情了。”

    “人隔壁家也养了鸡,公的母的老的少的都有,你就不能去找它们玩玩?”

    “……宿主,你是想让我和那些鸡交朋友?”

    公鸡偏头,很是不解:“身为一个系统,为什么要有朋友啊,系统就该每天围着宿主转啊,这样才是合格的系统。”

    “更何况,我又不是一只真正的鸡,我只是常披着鸡的皮囊,假扮成鸡。我是人好不好……怎么能和动物做朋友,它们配嘛,我可是高贵的人类。”

    冷翠烛呛它:“没怎么感觉到你是个人。”

    “……?”

    公鸡张大嘴:“你不是已经都摸过了吗?”

    它有点百口难辩,连连摇头:“我就是人啊,我就是一个男人啊!这辈子是人,上辈子也是人,宿主你不能因为我老是伪装成纯良的大公鸡,就真把我当鸡啊!这样不行的。”

    “你还有上辈子?”她来了兴致。

    “对呀。”

    “上辈子我原是坐拥万贯家财的富二代,怎料在网上和人对线时被诅咒出门被大卡车撞死,然后我就真的被撞死了,当时我年仅二十岁,还是个处男,哦当然现在也是。”

    “去世后,我意外遇见一个系统,他说要带我穿进一本爽文里,我看了一下那本书,感觉书里的主角过得也不爽啊,就拒绝了。我问系统有没有更爽的,系统说,有啊,和我一起来做系统忽悠人吧。”

    “然后你就遇见我了。”

    冷翠烛:“……你究竟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公鸡得意洋洋:“没乱说,我真的是处男,清清白白毫无疑义的雏儿。”

    “我没说这个。”她有点无语。

    菟丝子这已经不是暗示了,是明示她。

    他撩拨成这个样子,她还是有点无法接受。菟丝子太年轻了,自己若真的同他寻欢作乐,万一这孩子以后后悔怎么办?她就很后悔自己年少时所做出的很多决定。

    至于尤恩,她的确与尤恩也不大熟,但双方你情我愿的事,也没什么好后悔的,露水姻缘而已。

    更何况尤恩那满头白发一看就至少有个几百岁。

    “哦,”公鸡点点头,“是真的,每一个系统上辈子都是人,有不一样的人生。我们不是一直都是系统,我们是死后才开始干这个的。”

    “那尤恩呢?他也是这样?”

    “这个……外国人的话,我就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了。估计他上辈子死的时候是白头发,所以现在就一直是白头发了,但其实白发是染的,不是天生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早知道我当初死前去整个容了,唉,年轻的时候太没心机了,现在也没有。”

    “……哦。”她合上唇。

    菟丝子真是好爱说让她听不懂的废话。讲了一大堆,还没讲到她心坎上。

    待夜里尤恩回来陪她睡觉,她也问了他这个问题。

    “上辈子?”

    他银白双眸不禁失神。

    尤恩自知,一直活在从前不好。她身边男人那么多,一茬接一茬,从前的情谊用久了也会腻烦。

    所以,他不怎么愿意提起从前。

    更不会以此来同她做捆绑。

    “我从前,不过是个普通人,过了普普通通的一生,没什么特别。”

    “这样啊。”

    冷翠烛埋在男人胸口。这个结果虽然让她有些失望,倒也合理。

    她还以为,尤恩上辈子真是神仙。

    “那我上辈子过得是不是比现在好一点呢……你知道吗?”她抬头问他。

    “夫人,往日如何皆已过去。”男人轻捻起她唇边发丝,“你此生,绝不止于此。”

    “你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

    她不甚理解。

    她自己都不大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尤恩怎么就敢打包票说她一定能得到呢?

    但她这辈子,的确不想就此止步。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我还以为……你是一个不怎么乐观的人。”

    男人微愣:“平时,的确总想着让所有人去死。但也只是想想,实施起来很难,成功率几乎为零。”

    “而且,这个世界有你,有你爱的人,还有你恨但恨不彻底的人,他们不能去死,至少现在不能。”

    冷翠烛狐疑:“尤恩,你是很喜欢我吗?”

    他竟然为她考虑了这么多,真是难为他了。她思忖片刻:“我以为我们只是好友呢……”

    她与尤恩虽然把该做的都做了,但也的确不熟,至少她是这样。

    她只是觉得,同他待在一起很舒心罢,无论是平日里相处还是在床上,除此之外她没什么感情,特别爱情是一点都没有。

    身旁男人停顿许久,睫羽簌然扑动:“……原来夫人是这样想。”

    “我与夫人当然是好友。”

    “嗯嗯,”她贴了上去,双臂紧环住男人脖颈,耳语道,“那,我们睡吧。”

    男人了然于怀,埋到她胸口,湿热的吻一点一点落下,惹得她仰起头,见男人伸手掐灭床边烛火。

    整张床暗下来,只余一个银白色的脑袋在黑暗中攒动,从上到下,由表及里,由浅入深。

    等折腾尽兴,时辰已至子时夜半,她背过身去歇,男人就从后搂住她。

    “方才,你捧我脸时,见你手上有伤痕。还好吗?”

    “哦,那个呀,”她举手瞧着指腹大大小小的伤痕,“练琵琶练的,已经好差不多了。”

    “我指尖全是茧子,磨破了也不怎么疼,没事的。”

    其实,她大可以将指头缠上布再去弹的,但她还是选择素手,一是缠布不方便按琴弦,二是总是躲着痛苦也不好,护指布也不能一直缠,反正没见过哪家的乐师大家上台演奏还缠着布的。

    要练就练到最好,痛也值得。

    “要不要上些药?”

    “不用麻烦你了吧……你不累?”

    男人抱她抱得紧,肌肤还是滚烫的,如火炉一般,热得她脑袋有些昏。

    看来是不累。

    但她再无精力同他纠缠,便点头应下,让男人给自己的手上药。

    尤恩也听话。

    她在床上躺着,尤恩跪坐在床头,他要给哪只手上药,她就从被子里伸出哪只手,边打瞌睡边迷迷怔怔看他。

    “你好听话呀,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若是要做违逆之事,当然要好好藏着,不让夫人发现。”他捧起她纤柔的手,细细打圈按揉,“所以,在夫人眼里,我成了听话的人。”

    他是在担心她,太过于信任他?

    但是,她真的很难想象尤恩这孩子做坏事的样子。

    除了与她苟合这事,记忆里他真没做过什么坏事。

    哦,还除了天天出门偷东西,给她带各种花里胡哨的首饰和花束。

    尤恩的确是值得信赖之人呀。

    她指尖抹了药凉丝丝的,抬手用手背轻抚男人下巴:“没事的,至少,你现在跪在这帮我上药是真的,这样就足够。君子论迹不论心。”

    “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我的好友。”

    尤恩:“……嗯。”

    “还做吗?”

    “可以呀,可是我的手才涂了药动不得,就让我坐上面吧。”

    “好,那我扶着你。”

    她端正着手,慢慢往男人身上挪,右手胳膊由他牵住。

    许是因为方才太激烈,她现在双腿还有点发抖,原本打算先坐上去再考虑其他,怎料腿一软,一不小心就坐到了他脸上。

    第37章

    温热的触感一路蔓延到脊髓。

    “啊, 对不起……”

    她慌忙挪开,顾不上手上的药膏,去拭男人面颊上的水渍, 怎料青梅色的药膏抹到男人脸上, 更显狼狈。

    “我不是故意要……对不起。”冷翠烛面红耳赤,简直有种眼睛一闭装死睡过去的冲动。

    一直以来, 她就没见过能够心甘情愿让女人坐到脸上的男人,大部分都是些老色坯兼老古板, 不准女人表示出任何反抗。

    更别说坐脸上, 这种略微有些侮辱人的举动。

    就算是菟丝子, 她也得掂量掂量再做出此等行径。

    她觉得自己好没礼貌啊, 不加商量就蹭得尤恩满脸水。

    但她也的确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她真的只是不小心。

    方才她碾过去时, 男人的鼻梁磨着她,还有那双微张唇瓣……差一点, 舌尖就要舔上来。

    冷翠烛恹恹。

    早知道自己就慢一点弹开。

    她蓦地叫了声。

    自己竟然这样想?她怎么能想得如此恶俗。

    “怎么了?”

    “没、没怎么……”

    “要不然,你坐回来吧?”

    “啊?”她抬起脑袋, 见男人一脸认真,“那你呢?是要我这样坐着,用手吗……”

    他沉吟半晌,睫羽还黏了水珠。

    “是的,这样方便些。我们早点做完,早点休息吧, 夫人明早不是还要练琵琶么。”

    “好吧。”

    她暗暗欣喜了阵,由男人牵住手, 徐徐坐了下去。

    男人的唇瓣吻着,舌尖舔着,时不时还用齿尖轻咬下。

    她受不住, 没多久就倒在他身上,羞得将湿漉的双手伸到身后,捂住男人双目。

    修长的睫毛刮着她手心,痒丝丝的。

    翌日清晨,菟丝子给她做了早膳。

    幸好这孩子进房间的时候尤恩已经走了,不然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宿主宿主,”他蹲在床前唤她,“起床了哦。”

    “我把门口的杂草给拔了,还给你煮了玉米,你快点起来嘛。”见她不回应,菟丝子继续唤,“我甚至还听你的话,在你儿子的房间门口放了吃的,你起来看看嘛……”

    冷翠烛皱皱眉头,翻了个身背对菟丝子睡。

    菟丝子无力瘫在地上:“你昨晚干嘛去了呀,困成这个样子,怎么叫都叫不醒……”

    “我方才出门,打听到有个戏班子在招琵琶乐师。”

    冷翠烛扭过头:“在哪里?”

    她跟着菟丝子去了招人的戏班子前,这个时辰戏班子还未开张,大门紧闭着。

    菟丝子今日束了个马尾,明黄色的发带随风轻扬。

    这头发是冷翠烛给他梳的,发带也是拿她腰带改的。他走路老是一蹦一跳地不听话,纤长发带总打她的脸,她就将其剪了大半。

    他抱臂问:“我们就一直在这等?”

    “是啊,”她找了个台阶坐下,边打哈欠边说,“看时辰,这门应该等会儿就开了。”

    “若办事办得久了,中午我们两个就在外面找个摊子凑合,不回去做饭吃了。”

    “好呀好呀!”

    一听到能在外面吃好吃的,菟丝子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同她一块儿坐在台阶,啃着手里她吃剩的半截玉米。

    过会儿,那大门还未敞开。

    “你可以亲亲我的脸吗?毕竟我帮你找到工作了,你感谢一下我嘛。”

    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吃你的玉米。”

    “哦……”菟丝子低头瞧着手里的玉米芯,偷摸往她身边挪了挪,紧紧挨住她。

    明黄色的发带垂到她肩头,煦风柔柔。

    她无甚在意。

    等到戏班子的人出来倒痰盂,菟丝子忙上前摁住那老头,把冷翠烛的优点一股脑说了大堆,最后才说是来就聘的。

    那老头不是管这个的,但也答应去帮她给领班人说说,让他们先回去等,过几天再来问消息。

    为了谢谢菟丝子,冷翠烛便请他吃了涮羊肉,还给他买了个麻辣兔头,用油纸包着,待回家再吃。

    “你要吃肉还是菜,我给你烫!”

    菟丝子今日似乎十分殷勤。

    这孩子,难道又背地里做了什么错事?

    她本想问菟丝子,但见他喜笑盈腮的模样,终是未说什么。

    或许,这孩子单纯善良是个自来熟,对每一个人都这样好。

    几日后,冷翠烛得到了在戏班弹琵琶配乐的工作,工钱日结,每演出一次一百文钱。

    这工钱比起气尹渊所得到的少之又少,但起码能让她觉得有事做,总好过整天待在家里做一辈子闺阁妇人。

    她把自己找到活计的事告诉了冷蓁,冷蓁虽不解,但也没说什么。

    “那你中午是不是就不做饭了?晚上呢?”

    “呀,”她一拍手,“我忘记这回事了。”

    冷蓁自从流浪回来后就一直在调理身体,膳食全是她做的滋补之物,她若是去戏班子就了任,就没人给他做饭了,虽说还有个菟丝子,但……菟丝子做出来的东西冷蓁经常吃恐怕要得胃病。

    “那你就去外面吃?”

    “一天两顿全去外面吃,娘,我们家哪里那么有钱。况且……”他低头瞧着臂上伤痕。

    冷翠烛明了。

    冷蓁这个年纪,多多少少会好面子,他是怕自己身上的伤,和消瘦的面颊在外被人议论。

    “要不,你去尹府吃?正好尹府离家近,来回用不了多久。”

    “……尹府?”

    他像是听到什么绝顶离奇的事,睁圆双目难以置信。

    “尹夫人应该愿意帮我们,她如果不愿的话,娘就去求求她。”

    冷翠烛与尹夫人相处几次下来,不难看出尹夫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主,再说冷蓁与尹夫人有之前偷盗一事结下来的瓜葛。

    现在看来,偷盗之事为虚,全是尹渊在从中作梗凭空捏造的,尹夫人或许会因为心有亏欠答应留冷蓁在尹府吃饭。

    “尹夫人?”他屏息问道,“你和她很熟?你们怎么认识的?她有没有同你讲过什么……毫无根据的事?”

    “你不愿意?”

    “不……母亲安排的,我自然愿意,只是……”他整张脸毫无血色,近乎僵青,“你与她……”他双唇颤动,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什么。”他咽了咽口水。

    “行,那我等会儿就去府上找她,等晚上你父亲歇下了……”

    冷蓁这个诡异的反应,倒让冷翠烛怀疑起当初冷蓁到底偷没偷过东西了。

    出乎意料地,易音琬对她的安排没什么意见,毕竟也只是多双筷子的事。

    她再三拜托易音琬不要将此事告知尹渊,不要让冷蓁和尹渊碰上面。

    “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易音琬坐在镜前,取下耳铛,回头道,“既然你是因为要出门干事才来求我,那你的工钱,我要抽三成出来,当作你孩子的膳食费。”

    “府里可不像你们平民百姓一样吃粗粮喝冷水,每天都是山珍海味伺候着的,你算是捡到便宜了。”

    任凭易音琬开出的要求有多离谱,她也全点头应下了。

    易音琬年纪和她差不多大,虽说没有做过母亲,但起码知道怎么照顾人,冷蓁跟着她,至少不用吃煮老了的玉米。

    待与易音琬商议完,她跟在小丫鬟身后悄悄往后门走,打算走后门出尹府,这样就不会经过尹渊住的绛月居。

    怎料,越怕什么就来什么。

    “泠娘。”那声音近在咫尺。

    她与小丫鬟同时僵在原地。

    午夜,满院的花草融在湿幽幽的雾里。

    她站在雾中,见那飘忽人影靠近,出了满手冷汗。

    小丫鬟见状况不对,撇开她就跑。

    她也不拦,任小丫鬟把自己一个人甩在这儿。

    尹渊穿过雾气,终是显现出面貌。

    他清瘦的面靥黏了湿雾气,扁青泪沟淋淋的水珠闪光,比他死寂的双眸还要亮。

    他瞵盼着她,无比渴盼。

    “你是来找我的吗?”

    “我……”她被盯得胆寒发怵。

    后院幽静到出神,尹渊此刻站在她面前,倒让她疑心自己是不是神志不清忧思过度,遇上了索命的鬼魂。

    “别走了。”

    他的手抚上她耳根,从耳骨一直摸到耳垂,拨弄耳坠。

    “至少今晚,留下来。”

    “那些庸俗的男人都配不上你。”

    “但……你喜欢的话,就把我当作他们吧。”他歙气道,“我与他们是一类货色。”

    “你和他们,你和我,没有区别。”

    他垂下头,缓缓凑到她耳后,唇舌贴上她耳后高骨,吻到她脖后软发。

    亲那种地方,实在是太怪异,冷翠烛从来没试过,抿唇身子软了大半,直直往后倒去,被男人捏住脖子才没倒。

    而且,不知尹渊是何时给她下了迷药,还是他捏脖子的手捏到了什么穴位。

    她浑身好热,口干舌燥,目眩神迷。

    恍惚间,她还真以为面前的男人是尤恩,是菟丝子,还是别的什么……反正,她无法看清尹渊的脸了,只听见那声音渐进,慢慢地凑到她耳畔。

    “很晚了,回房吧。”

    她鬼使神差地去答:“嗯……”

    她被牵着,在朦胧的雾里走,没走两步就彻底瘫软,倒在男人怀中。

    男人手背擦过她面颊水雾。

    “你很久没对我露出笑颜,是那些俗物在帮我代受吗?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他们……”

    “但,至少现在,能够吻你的人只有我。任你与他们有多郎情妾意,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有机会染指你。”

    “不喜欢的话,就闭上眼睛。”

    冷翠烛苏醒时,睁眼只见满目黑暗,浑身使不上劲,喉咙也干涩到说不出话。

    她努力挤出一个音调:“水……”

    语毕,她唇齿被撬开,温热的水灌入口中。

    因是平躺,她咽得急,呛了水直咳嗽。

    “咳、咳……”

    她立马被拉起,坐着任人拍背顺气。

    她咳到浑身颤抖,伸手去抚胸口,倏地愣住。

    她怎么没穿衣服?

    第38章

    她觉得不对劲, 伸手去摸眼睛,刚摸到眼前蒙的布条,双手就被抓住。

    然后, 利索地被捆在背后。

    这下她动不了了, 只知道自己被蒙着眼,捆着手, 身边好像还有一个人。

    大抵是男人。

    是方才她靠在那人胸膛时,她感受出来的。男人的胸膛又冷又硬, 头靠着很不是滋味。

    自己是被绑架了?

    她刚才不还在尹府吗?

    “……你是谁?”

    男人非但不答, 还拿了块布条将她双眼又蒙了一圈, 缠得紧, 缠得她眉骨生痛。

    原本还能透过薄布条瞥见些微光, 这下她是一点光亮都看不见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话音刚落,她就知晓为什么。

    冰冷的手抚摸起她腿肉来, 仔细去揉,力道愈来愈重。

    位置, 也越来越靠里。

    冷翠烛了然于心。

    看来是劫色的采花贼。

    从前她在青楼,也常见到嫖完不给钱提起裤子就跑的客人,鸨母会带着几个年长的姐姐追着客人去要钱,但大多数时候都要不到。

    针对于此,她往日的密友曾教过她一些应对手段。

    “你不怕吗?”

    “……”

    男人手上动作一顿。

    “你不怕我去死,闹得人尽皆知, 让你名誉扫地?”

    其实,她觉得这法子没用, 没皮没脸的采花贼,又怎么会在乎她去不去死呢,名声更是压根没存在过的东西。

    但她也没别的法子。

    出乎意料地, 男人真收回了手,久久未有动静。

    她就干坐着,陪他耗,坐得都有点口渴了。

    因光着身子,她被冻得不禁颤抖,整个人蔫下去。

    过会儿,一件衣裳披到了她背上,往她胸口拢。

    那衣裳质地很好,里子应是缎布制的,缝满灰鼠皮,领口还特意缝了毛乎乎的狐狸毛,纤长的绒毛蹭着她下巴。

    她有点不明白。

    难道在自己醒之前这人就已经得手了?

    “你什么意思?”

    她被强行按倒,躺在床上。

    床铺很软,她躺在上面不觉硌人。

    男人扶起她的头,在她后脑垫了块枕头,还给她盖上被子,细致地将被角掖好。

    咦?

    冷翠烛皱起眉头。

    好古怪。

    这下,她是彻底不懂男人要干嘛了。

    但床铺挺暖和,更别说她还披了件衣裳,热起来,就晕乎乎地想睡觉。

    难道这人是想趁她睡着再行不轨之事?

    还未思考出应对之策,男人就已钻进床褥,搂住她肩膀,贴了上来。

    他身上太冷了,凛若冰霜。

    即便是穿着中衣,隔着布料,依旧冷。

    那覆在她肩头的手,还愈加收紧,使她双肩瑟缩。

    玉体偎人,她不觉情浓,倒急张拘诸,紧张不已。

    她是万万不敢睡的。

    可是,她警惕许久,男人也只是搂着她肩膀,指尖抚过肩头凸骨,除此之外毫无行动。

    她不禁松懈些,琢磨起形势。

    男人好像和她枕的同一个枕头,她稍稍挪动下脑袋,还能蹭到男人的发丝。

    是清涩的柏叶香。

    嗅着那气味,倒让她有些意惹情牵。

    若是她还年轻该多好。年轻一点儿,她与尹渊也常这样枕着,那时他总会蒙住她的双眼,不让她去看,似是羞怯。

    不、不是尹渊。

    但是……冷翠烛早已忘记那人是谁。

    所有空荡的回忆,便全用尹渊来填。

    要不然,她就彻底记不住那些花时往事,成了锈蚀的空壳子。

    清晨她是被吵醒的,尹夫人带小丫鬟在她床边一直唤她名字。

    “妹妹,”易音琬冁然而笑,“快起来了。”

    她伸手将冷翠烛从床上捞起,给冷翠烛垫了个垫子在背后靠着。

    冷翠烛脑袋发懵。

    几个小丫鬟进来服侍她梳洗,等巾帕给她擦了脸,她终于清醒。

    “这里是哪里?”

    “尹府啊,”易音琬端着一小罐桂花油,“你昨晚走到半道上晕了,是小铃兰一个人辛辛苦苦将你拖回来的。”

    “是吧铃兰?”

    小丫鬟点点头,接道:“是的呀娘子,当时你走在前头,毫无征兆地就晕倒了,可吓死我啦!我是短短不能够抛下娘子不管的,所以我就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娘子救了回来,安置在这间房里。”

    见主仆二人描述得绘声绘色,冷翠烛将信将疑。

    她也的确不大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似乎做了一个梦。

    很可怕的梦。

    “麻烦夫人和铃兰姑娘了……”

    她不自在地理领口,发现身上寝衣极为精致,里面是退红色的抹胸裙,外头是玉色纱衫,纱衫袖口还用金线缝了并蒂莲花纹样。

    易音琬:“你穿的是我的寝衣。”

    “合适吧?送给你了,”她把冷翠烛从床上拉起,拉到梳妆镜前坐下,“我给你梳头,首饰也用我的,全送你,等会儿我再给你搭一套外穿的,也送你。”

    “啊?这这这这不行的!我还是穿我自己的衣服吧……”她环顾四周,没找到自己褪下的衣物在何处,架子上没有,榻上也没有。

    她的衣服去哪里了?

    闻言,易音琬脸上笑意杳然散去。

    小丫鬟怯怯说:“哎呀,娘子,这有漂亮衣裳穿了还惦记那几块布做啥……”

    冷翠烛也觉察到气氛的不对劲。

    “嗯,好。”她垂下脑袋,若是惹尹夫人生气就不好了。

    易音琬给她梳了个利落的灵蛇髻,绷得她头皮疼。

    不但如此,还给她插了好几支样式不同的金镶玉发簪和步摇,原本还打算给她簪朵牡丹花,她实在是头疼,婉言谢绝了。

    她顶着满头珠翠,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幸福的重量。

    “让铃兰送你到门口,坐马车回去。”

    “啊,不用不用……”冷翠烛连连挥手,“奴家自己一个人就好,不劳烦铃兰姑娘了。”

    她一手扶脖子,一手提裙摆,跟在小厮身后,往门口走。

    途中经过庭院,她隐约有点不安,后颈发凉。

    总觉着有人在暗处盯她。

    走到半路,她又折返回去。

    易音琬正和小丫鬟站在门口数银钱,见她回来,问:“怎么?你还是决定簪朵花了?”

    “……夫人,麻烦您,一定要照顾好冷蓁这孩子。”

    她抿抿唇上绯红胭脂,不自在地摸发髻上的珍珠坠子,情意恳挚。

    她自知自己与尹夫人并不熟悉,甚至是陌生。

    但她宁愿去信任一个生疏的女人,都不愿再去相信男人。

    她是尹渊的外室,尹夫人定然是与她无法和解的。

    她们之间有仇恨和厌恶,但绝对不止于此。

    女人之间,不可能仅仅因为个男人就判若鸿沟。

    她从前在青楼同形形色色的女人生活在一块儿,就明白——女人,是最容易对万物产生同情的,即便是最憎恨不过的人,也无法见其堕落到谷底而不心疼。

    美丽的天鹅之间或许会嫉妒,会攀比,但终归无法接受同自己竞争的同伴被拔光羽毛打断双腿,绑上绳子再不能在水中自由自在地嬉戏,只能整日由人牵着,在泥泞的芦苇荡中蠕蠕而动。

    她对尹夫人其实是抱歉的,但她不得不去利用易音琬的怜悯。

    但她也只是用了一点点啊,一点点而已。

    求生之举而已,谁又比谁绵善呢。

    易音琬盯着她,沉吟半晌:“嗯,我会的。”

    后日,冷翠烛正式上岗。

    她的工作简单还轻松,就是坐在戏台子后面,和拉二胡吹喇叭的老乐师们配合起来弹,她的琵琶只用在戏目高涨时弹,以添氛围,其余时间就坐着放空等事机。

    “娘子看起来不像本地人啊。”老乐师掸掸烟斗,“长相看起来像南方的,水灵。”

    “啊,奴家祖籍好像……是淮南的。”

    冷翠烛随口胡诌的,她从小就待在青楼,哪里知道自己祖籍在哪儿。

    更何况,老乐师的目的本就不在这儿,那色眯眯的目光早已将他抖得一览无遗。

    她借口去给琵琶换弦,出戏院透气。

    “咯咯哒!咯咯哒——”

    “哪里来的鸡啊。”

    两个伙计提着公鸡往里堂走,商量该拿来怎么做来吃,正好与她擦肩而过。

    公鸡伸长脖子,竭力呼喊:“宿主!救我啊!”

    “等等!”她绞着手头帕子,“两位大哥,这只鸡……”

    伙计一挥手:“嗨!在地上捡的。”

    “这是我的鸡。”

    “是我从小养到大的鸡,大哥若不信,可以看看这鸡屁股上,遭火燎掉了一小块儿毛。”她努努嘴,掩鼻而泣,“它定是待在家里想我了,才来这儿找我。”

    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心软,更别说抬起双水汪汪的眸子去看面前两位伙计。

    “哎呀,娘子,对不住,真对不住!”伙计罪己责躬,忙不迭将鸡递到她怀里。

    她低低应了声谢,抱着鸡,转身往柴屋里走。

    刚栓上门,就把鸡摔地上。

    “你来这里干什么?不是让你在家看着冷蓁吗?”

    “哎呦!”

    公鸡摔了个脸着地,嘟嘟囔囔爬起,三步并两步跑到她裙下:“因为想你啊!想你了……”

    “你儿子那么大了呀,他能照顾好自己的。”它在她腿旁蹭蹭,“我出门前,从外将门上了锁,他出不来的。再说,我走的时候,他刚忙完,正要去屋里睡瞌睡呢,现在一定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乱跑是不可能的。”

    “你今天工作怎么样?”

    公鸡闲不闲下来似的,围着她转来转去。

    “累不累呀?累不累呀?”

    “你要真心疼我,就不该来找我,给我添麻烦,”她摇头长叹一声,弯腰将鸡抱起,“吃饭了吗?”

    “没呢,”公鸡嘿嘿笑笑,“我想吃炒鸡蛋!”

    “没有炒鸡蛋,”她抬手捂住鸡嘴,“我上街去给你买个馒头来,你就在这儿,老实给我待着,哪里都不许去。把我的琵琶守好喽。”

    待冷翠烛买完馒头回来,推门不见鸡,只见一个人光着身子蹲在架子边,好奇地瞧她放在架子上的琵琶。

    菟丝子回头粲然一笑:“宿主你回来啦!”

    菟丝子这孩子也怪,鸡样和人样的胃口是一样大,大得离谱。

    单吃一个馒头是当然不够的,但冷翠烛也不会花钱去给她买第二个。

    “饿就回去吧,家里有吃的,鸡蛋也有,自己煮来吃。”

    她垂头坐在椅上调琵琶弦,没看菟丝子一眼。

    菟丝子撅起嘴。

    看来她是在撵自己走。可自己,分明才待没多久呀,宿主就这么不在乎他?

    原以为自己来看她,她会高兴,原来只是自己的臆想。

    他抱膝缩在地上。

    整天都不穿衣服乱跑,身上肌肤竟没晒黑,依旧是淡淡的麦色,脑袋上的几缕头发被阳光烤得亮灿灿的。

    见一贯吵闹的那人不吭声,她抬头去问:“怎么了?是头晕吗?肯定是不穿衣服着凉了,我都说了人要穿衣服,不穿衣服的全是流氓。”

    冷翠烛撇下琵琶起身,将外衫脱下来披到他身上。

    “还是……身上又发热?”

    她蹲下来贴近菟丝子,抬手摸他额头。

    不冷不热,只是眉头蹙着。

    “你到底怎么了?”

    “我……”

    他若是将自己在同她闹别扭说出来,她肯定又生气,气他无理取闹。

    毕竟他身上没病,是脑子有病。

    是,他就是脑子有病,又怎么了?

    她怎么还不帮她治治……

    他咬唇答:“你猜。”

    冷翠烛:“我不想猜。”

    菟丝子一时失语:“你……”

    他恹恹垂眸,恍惚道:“你不猜的话,我该怎么办啊……”

    “好了,”她好笑地看他,朝他勾手,“你过来,我猜。”

    他听话地凑过来。

    离得太近,他眨眼眨个不停,两只眼睛直溜溜瞄她眉心的粉花钿,呼吸也放缓了些。

    纤纤素手抚上他面颊。

    他僵着脖子,低声催促:“你猜,你猜猜……”

    她温声回应:“嗯……”

    她猜是一个吻。

    所以她捧着他的面颊,亲了下去。

    第39章

    吻落在他眉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菟丝子瞪大眼, 咧嘴笑到仰头倒在地上。

    “你自己涂就算了嘛,你怎么还往我脑门上涂个花呀……”他脑子似乎不大清醒。

    反正冷翠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斜睨地上人一眼:“等会儿自己回去哦。”

    菟丝子没开口回答她,只是不停点头, 痴痴摸着红透的双颊。任他怎么捂脸, 就是不动眉心那块。

    那块肌肤还留有她的唇印,红艳艳的扎眼。

    她摇摇头。

    傻孩子。

    下午, 冷翠烛继续弹。

    一场戏毕,伙计抱着一筐铜钱来后台。

    老乐师瞪大眼:“吔, 今天的赏钱这么多哩。”

    “是啊是啊, 今天难得满座。”

    几个老乐师从筐子里抓完钱, 伙计将筐子递到冷翠烛面前:“娘子, 抓吧, 这是戏团所有人的戏份,人人有份。”

    “啊, 谢谢。”她将琵琶搁在膝上,勉强挑了几个铜板揣兜里。

    伙计还未走, 从袖子里掏出一条红玛瑙手串:“这是客人,额外赏您的头彩。”

    手串上的几颗玛瑙珠子浑圆透亮,除此之外还串了几颗紫珍珠和玉石,她鲜少见到这么漂亮的手串。

    “真是给我的?”

    “对喽,客人夸您琵琶弹得好呢。”

    她很意外。

    原来,自己仅凭能力一样能得到赞赏啊, 而不是非要去牺牲色相。

    这种感觉很好,她像是被人从一个深坑里拽出来般, 猛烈,但有用。

    接下来的这几日,她便一直戴着那条玛瑙手串弹琵琶。

    这几天戏班子的赏钱格外多, 每次都有一大筐,她也慢慢学着那些老乐师,多抓些。

    抓到的铜板,就上街上买各式糕点,回家带给孩子们吃。

    说是孩子们,其实没一个真的是孩子的。

    尤恩整天不见人影,就算在家也不会吃什么东西,冷蓁倒喜欢吃,但速度远远没菟丝子快,所以每次的糕点皆是菟丝子吃掉大半。

    冷蓁每每疑惑为什么糕点消耗得那么快,她就用家里闹耗子搪塞过去。

    实在不信,就说是喂给糯米吃了。

    “对了,你真的要……一直把糯米养着吗?”

    冷蓁颔首:“它还是个幼蛇,毫无生存技能,连吃东西也要喂到嘴边才会吃,离了我活不下来的。”

    “那你平时有空,就教教它该怎么生存噻……”

    “为什么要教?”

    冷蓁漠然:“它会了,就该抛弃我了。就是要百无一能才好。”

    “我一直惯着它,它就会觉得自己依旧是幼蛇,这样,它就永远不会长大,永远需要依赖我,永远不会离开我去找它真正的父母。”

    冷翠烛脊背发冷。

    冷蓁怎么如此狠心?

    原来,尹渊不也是这么对待她的吗……他们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想法上相似。真是父子之间形不似而神似。

    一类腌臜货色。

    她双手交叠,无意识摩挲起腕上手串。

    冷蓁垂眸瞟了眼。

    “尹渊送你的?”

    “不是他。”她摇头,“他的东西我可不想收。”

    他眉心倏地拧紧,眸色欲深,转眸许久,终是未说什么。

    戏班子每隔五天就要休息半日,歇假冷翠烛无事可做,乐师们要去赌馆她也不愿,便背着琵琶回了家。

    回去时,菟丝子正在院子里荡秋千。

    他听了她的话,认认真真穿了套衣服,是她早给他配好的那套,黄襕衫青皂靴。

    “这,”她走到秋千前,“哪里来的秋千?”

    菟丝子越荡越高,梳得松松垮垮的头发到处乱飞,成了鸡窝。

    “您儿子搭的呀!”

    “可好玩了,宿主,你要不要玩?我下来推你……”他双脚还未着地就往前跳,一个不稳朝冷翠烛摔去。

    她反应及时,侧过身没让菟丝子摔自己身上。

    菟丝子摔在地上,脸着地。

    这下精神气全无。

    “呜呜呜……好痛,脸烂了……”他趴在地上哭,双手捂脸。

    冷翠烛坐到秋千上,望着天上的晴空朗日:“菟丝子,我要玩的,你来推吧。”

    方才还叫苦不迭的他立马从地上爬起,蹦蹦跳跳走到她身后推她,脸上还带着灰。

    “你要玩刺激的,还是舒服的?”

    冷翠烛故意逗他:“咦,不能兼备吗?”

    “那我们去房间吧,或者就在这里也不错,在这里刺激会多一点。”他双膝一软,半蹲着作势要跪下。

    她知道这孩子指的是什么,伸手拉拉他衣襟,道:“起来,这种事情,白天不要说,我也不会做的。”

    “真是非要时时刻刻都像狗一样才安生……你什么时候能站起来下?至少别老是跪着。”

    “你又没告诉我,可以站啊……”

    “哦,站起来。”

    菟丝子站起来,她便帮他拍拍膝上尘土,又让他回后面推秋千去了。

    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她被灿烂的阳光烤着,过会儿有点热,脱下外衫放在腿上。

    菟丝子吭了声:“那个,我帮你放回去。”

    “不用,等会儿冷了我还要穿。”她没回头,觉察到身后动作停止,“你怎么不推了?”

    “那我帮你放到一边的石桌子上。”

    “不用,我放腿上就行。”

    “那我帮你叠一下。”

    “不用,我自己会叠。”

    “那我……”

    她被问烦了,扭头直接把外衫甩他脸上。

    他仰着脑袋,整张脸被莲粉色的衣料盖住,也不吭声,右手将外衫的一角要攥出花来般,连腕骨都在用力。

    就那么梗着脖子立着,如痴如呆。

    “你砸我干什么呀……”

    他是在明知故问。

    冷翠烛抱臂盯他,腕上手串滑到小臂。

    “……小流氓。”

    “我不玩了,”她下了秋千,将他头上外衫取下来,揽在怀里,“我回房歇息去了,你爱玩就多玩。”

    “欸,别呀……”菟丝子忙跟在她后头。

    两人一前一后往房间走。

    经过青石板路时,恰巧撞见冷蓁背个背篓从墙隅里出来。

    “小杜?”

    冷蓁咬紧牙,靠近去瞧菟丝子。

    菟丝子原本想躲,环顾四周却发现没地方可躲,慌里慌张藏到冷翠烛身后去。

    冷蓁也往冷翠烛身后钻。

    “你打哪儿来的?怎么穿着我的衣服?”

    “我、我……”菟丝子倏地扑冷翠烛怀里,“妈呀,救命啊……”

    从前被冷蓁杀过一次,他不可能不害怕,更别说现在冷蓁手里还拿着镰刀,要是一刀砍他身上,他细皮嫩肉的,哪里受得住啊!

    “救命救命,妈妈,救命……”

    冷翠烛无奈搂着他,边给菟丝子拍背宽慰,边劝冷蓁:“蓁蓁啊,小杜是来家里玩的,你不要这么凶嘛。”

    “他为什么穿着我的衣服?娘,是你给他穿的?”冷蓁指着菟丝子身上的黄襕衫,“这衣服是我生辰的时候,娘送给我的,他凭什么穿?”

    他气急,去揪菟丝子衣襟:“你给我脱下来!你给我滚出去,滚出我的家!”

    菟丝子脑袋埋得更深,搂着她的腰,整个人都缩她怀里:“呜呜呜……冷妈妈,救命呀……”

    “你不准这么叫她!不准!”

    冷蓁要被气哭了,说一句身子就更抖几分,抖筛似的要把眶中泪水全抖出来。

    “娘,你说句话啊!明明我才是你的亲生孩子,你怎么能这么偏袒一个外人?”

    他冲菟丝子骂:“你自己没有家,没有母亲吗?你这个贱种到底打哪儿来的?”

    “呜呜呜,”菟丝子回头答,“冷蓁哥哥,冷妈妈就是我的母亲啊,我不介意和你做兄弟的。”

    “但是我要当弟弟你当哥哥哦,我模样比你年轻些。”

    “你你你……”冷蓁指着他,急火攻心,仰头昏死过去。

    摔在地上,背篓里的白蟒蛇也爬了出来。

    “啊——”

    菟丝子猛地挣脱她的怀抱一跳,再落地就成了鸡,只余几件衣服堆在地上。

    公鸡跑草堆里,找个地方躲着了。

    冷翠烛杵在原地,看着一地狼藉,扶额揉眉头。

    “嘶嘶嘶……”白蛇在地上盘旋,吐出粉红的信子舔舐杂草,还用尾巴尖去蹭冷蓁的手。

    “菟丝子,自己想办法把这两个收拾了,是你非要惹怒他,收拾也该你来收拾。”她穿好外衫,往屋里走,“反正你不收拾,就等冷蓁醒来又把你这只鸡杀了发泄吧。”

    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声音:“咯咯咯呜呜呜咯咯……”

    自此之后,菟丝子就鲜少化形成人了,至少白天不会,晚上也要等冷蓁进了屋锁了门,全无后顾之忧时再去爬她的床。

    只是他没几次成功了的,大多数时候都被锁在门外进不去。

    毕竟相较于菟丝子,她还是更喜欢尤恩陪睡。

    安静,还不会乱动。

    “我没想到弹个琵琶,还有赏钱拿呢,还以为就拿那一百文的死钱。”

    她举起手,在尤恩面前晃晃:“这个也是客人赏我的。”

    那手串有点长,她在臂上缠了两圈依旧松,稍不注意就自下滑到尤恩面靥,紫珍珠打在男人鼻梁。

    “啊,不好意思。”她忙缩回手,将手串往胳膊上拢。

    “你的鼻子……没事吧?”

    尤恩笑着摇头。

    “看来,夫人很喜欢这份工作。”

    “是呀,起码有事做……”她还是不放心,伸手去摸男人鼻梁上的红印子,细声细语,“痛不痛啊?要不要抹点药?”

    男人握住她手背,张唇道:“嗯……有点干。”

    “那,”她红了耳根,“那要怎么办?”

    男人合上眼,倒真开始仔细起办法。

    沉吟许久,他抬眼道:“坐上来?”

    她瘪起唇。

    他竟还真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冷翠烛还以为,自己错怪他了,还怄自己歪心邪意,老是想这些狐媚魇道的事。

    原来他就是故意说出这种话的。

    太坏了。

    这次她没有犹豫,提裙坐了上去,找准角度,碾磨他高挺鼻梁,双手撑在男人胸口,拽他衣领,连带几根银白发丝断在手里。

    情浓如水涓涓而流时,她已是半脱莲房露压欹,攥帕的手去拢堆叠的衫,拢至香渍涟涟的肩头,鬓边发丝都在颠簸。

    “就一直戴着这手串吗?”

    男人是在裙下问她的。

    “啊……对啊,”她浑身晕沉,素手拭汗拭个不停,“一直戴着。”

    另只戴手串的,就缓缓往后滑,滑到背后,又捂住男人双目。

    腕上珠翠伶仃作响。

    事毕她回想起来,尤恩应是对那手串有所介怀。

    缘由不知,但肯定不是因为磕出个红印子就如此,他心眼没那么小。

    但,那手串的确好看,而且她每每戴着就觉心安。

    所以她依旧戴着,只是晚上取下来放在妆匣。

    后来也证明,她的选择没错。

    某日,她待在看客席调琵琶,正想往后台走,忽被人叫住。

    “……翠烛?”

    那声音,她最熟悉不过——

    作者有话说:半脱莲房露压欹,绿荷深处有游龟。——苏轼

    第40章

    她不想回头。

    若回了头, 自己这么些天积蓄的舒畅便全烟消云散。

    她一想到要面对那张淡薄的脸,就觉恶心,若负芒刺。

    “泠娘。”

    尹渊顿了下。

    “还真是你。”

    他的目光落在她腕上手串:“看来这些天, 你过得很好。”

    冷翠烛终是转过身。

    她抱着琵琶, 低垂双目:“还请官人走吧,奴还有事要做。”

    “我也是有事要做。”

    他非但没走, 还在看客席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

    尹渊今日未带下属侍从,孤身来的这儿。

    他穿得也颇为低调, 唯指上那枚玉戒显目。

    伙计见有客人坐下, 忙去奉茶, 问尹渊可要点菜点戏。

    的确, 客人的去留冷翠烛管不了。

    她咬唇, 往后台去,只能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过会儿乐师们都到了, 外面看席也已坐满,领班将今日要演的曲目写在纸上, 由乐师们轮流查看。

    “怎么全点些演情情爱爱的,啧,”老乐师呸了声,“我还想吹我的武松打店呢,又吹不成,真是日了狗了。”

    “对了, ”领班说,“还额外点了个琵琶独奏, 让弹秦淮景。小翠,你会弹吧?只弹不用唱。”

    “啊,”她答得勉强, “会弹……”

    看来尹渊是真的疯了,每天什么都不做非要同她纠缠,早无忧国奉公的父母官模样。

    她的琵琶独奏安排在所有戏的最后头。

    戏演完,前台和后台的乐师演员们都张罗着去下馆子,只有她仍坐着,循着记忆苦哈哈弹秦淮景。

    也不知有没有人在听。

    中途伙计把筐子递到她面前让她抓赏钱,她哪里抓得了,伙计便让所有人抓了,给她剩一些在筐子里,就放在她脚边。

    她的曲声里早没有当初的悠扬婉转,也不平添凄凉或是妩媚。

    她弹得很快,毫无情意,一心只想快点弹完。

    可是,任她弹得再焦急,戏班子的人都陆陆续续离开,偌大的后台只余她一人。

    前面的看客席也应当如此,未有一人为她鼓掌赞叹。

    不知这曲是弹给谁听。

    她也不知。

    她只当没尹渊这个人。

    曲毕,她收敛气息起身,脚尖却不慎碰翻地上筐子,里面的银两铜钱全洒了出来,噼里啪啦响了阵。

    这声音,前面的人定然也听到了。

    她放下琵琶,掀开帷布往前面的戏台走,遥遥与席上男人相望。

    所有看客都走了,只剩尹渊一人。

    坐在那幽暗的角落,抬眸直勾勾盯她,里面穿的常服黯淡无光,外头披了件绣着银竹暗纹的氅衣。

    他身体并未全好,满身都是病气,怏怏提不起精神。

    不如说是全身只吊着一口气,拄着拐,来这儿同她对峙。

    她站在戏台,未往前走,脚边是五色缤纷的纸花,密密麻麻铺了满地,同坟头边白皑皑的纸钱无甚区别。

    “你不怕我去死?”

    他问的话也应景。

    冷翠烛暗忖这话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听到过。

    “当然怕了。”她垂眸浅笑,“离了官人,奴家可怎么办啊……”

    尹渊蹙眉。

    “泠娘,是怪我那次咬了你吗?”

    若不是怪这个,尹渊就想不出别的。

    “对不起。”

    冷翠烛弄不明白尹渊是要干什么。

    就专门过来给她道歉?他真是越来越怪了。

    若是道歉有用的话,他们之间也不会闹到现在这个凶终隙末的地步。

    尹渊总认为她无理取闹,她绝不是这样的,可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求个什么理。

    她只是不想见到他,不想与他多做交流,就像尹渊从前那般对一切交心之言避之不及。

    她总是表现出一种匮乏感,事实也的确如此。

    从前,爱、欲她皆得不到太多,只能仰起头眼巴巴乞求尹渊的施舍。

    她只能去求一个空壳子。

    她抿唇,将碎发撩到一边肩头,疲惫道:“哦……”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她那儿走,绕过密匝匝的桌椅板凳。

    冷翠烛见他走得蹇涩,莫名向前走,往他的方向走,走下台阶,等着他。

    待尹渊走到她面前,她又如梦初醒般后撤几步,难禁愁绝。

    她想要往外走,想就此逃离,可是尹渊呢喃着,取下指上玉戒,戴在了她的手上。

    这戒指,是由上好的翡翠制成,尹渊戴了十几年,她第一次见他时他就戴着。

    她因为这只价值不菲的戒指,才起了接近尹渊的盘算。

    那时她只想着这个男人能舍得为他花多少金银细软,没想过自己要受多少苦难折磨。

    时至今日,她的满腔热血早已冷透。

    而现在,这只戒指到了她手上。

    她这才发现,她一直觊觎的,并不适合她。

    玉戒和她的手指比起来,有些大了,勉强戴在指骨。

    “我不在乎你心悦于旁人,或是有多少情夫,”他顿了下,满面愁颜赧色,“只要你还愿意与我在一起。”

    “从前是我对你太苛刻。”他指尖摩挲起她指上玉戒,强为欢笑,“我想要改,你教我罢?”

    任她带了多少刺,他也要去拥抱她。

    只有刺扎进身体,痛苦逐渐清晰了,他才能真实地感受她——他正抱着她。与她相拥的人,是他。

    只会是他。

    任那些男人多勾魂摄魄,能够接纳她的锋芒的只会是他。

    冷翠烛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双手紧攥成拳头,蜷曲的指骨将皮肉绷到泛白发紫。

    他竟然这样说。

    他怎么可以这样说?

    原本他是朽木死灰索莫乏气,同她相拥在一处。

    自从她惊觉,从中抽身后,他也情逐事迁,跟着生了变。

    她怨他,恨他,可她又怨恨的是哪一个他?

    从前的?还是现在?她连自己都不知。

    他如若变了,她还该不该再恨他呢……如果尹渊真的愿意改,改成她喜欢的模样呢?

    如果她真的能有个和睦、温馨的家庭呢?

    如果尹渊能做个好父亲……她真的要给他机会吗?

    迟疑时,尹渊已取下头上发钗,猛地扎进手腕。

    鲜血汩汩从中溢出,未多时就淌了满手。

    拔出时,血溅在她面颊,几滴浸入眸中。

    “你做什么!”

    “如果你要离开我,”男人了无邃容,欷歔道,“我也没什么存活的必要了。”

    “冷蓁也是一样……只盼望我们在地下相聚。”

    他盯着腕上溢血伤痕:“我会带着他,等你。”

    “泠娘,我知道他回来了,我等会儿就去找他。”

    “还有易音琬。”

    冷翠烛蓦然抬头。

    她不能连累尹夫人。

    她也不能让尹渊带着冷蓁去死。

    她明白,自己看似有得选,实际已是退无可退,只能去原谅尹渊。

    不能再去回避了,一直这样同尹渊耗着,她得不到好处。

    至少要想办法把身契拿回来。

    “好,我答应你。”

    她笑着搭上男人肩头:“官人想要改,我就好好地教官人。”

    “从今以后,原来的恩怨都不作数了。”

    尹渊惨然一笑。

    “好啊,”他用淌血的手抚上她脊背,揩去发钗上的血迹,插在她发髻上,“那随我回去。”

    翌日,戏班子被官府以聚众淫乐查封了。

    自是强加上来的罪名。

    领班哭丧着脸给她结了剩余的工钱后,就抱着自己刚出世的双生子跳了井。

    冷翠烛得知这个消息,心里很不是滋味。

    偏偏这事还是尹渊亲口告诉她的。

    “啊……真可惜……”她知晓尹渊想看什么,便蹙眉佯装害怕,哆哆嗦嗦道,“都是奴家的错,若不是因为奴,那些乐师们就不会丢了工作,吃不上饭,领班也不会投井溺毙……”

    她不害怕,她无比悲愤。

    尹渊此举,定是想让她心生内疚。

    可分明错全在尹渊。

    是他罔顾礼法,草菅人命。

    他不该拿旁人的生死存亡来威胁她,也不该将她与他的爱恨情仇搭上无辜百姓的性命。

    简直卑鄙无耻……

    他这种人,迟早有一天会遭报应。

    “嗯。”

    尹渊坐在罗汉床,一手把玩扇子,似是很满意她的反应。

    她揩了揩眼尾并不存在的泪水,徐徐走到男人面前,腰肢一软跌坐在男人腿间。

    “官人……”她敛眉,攥帕的手轻敲男人肩头,嗔道,“奴不想待在这儿了,奴想出去逛逛。”

    这几天,尹渊一直把她关在这个房间里,不让她出去。

    就连窗牖都全部封死,不准一丝光亮透入。

    甚至,她还无法确定自己所待的地方是不是尹府。

    那日她与尹渊上了马车,就被哄着睡过去,再醒来就是躺在房间的床上。

    待的时间一长,她竟不知昼夜,整天昏昏沉沉睡不够。

    只能通过尹渊来见她时穿的是官袍还是寝衣来判断。

    见尹渊未有言语,她又曲起双膝,缩在男人怀中,耳语道:“官人陪着我吧?我们出去逛逛,这里好闷,我总感觉有股霉味。”

    “你不是想让我教嘛?”她笑意盈盈,“学了床上的,其他的就不想学了?”

    “不是说了要学好的嘛……”

    尹渊垂下眼帘:“泠娘,是我的不对。”

    “我只是……太久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他长叹一声,“怕现在的温存转眼就烟消云散。”

    “所以,”她指尖挑起男人肩头白发,巧笑倩兮,“更要乖乖的,听话。”

    “嗯。”他答,却拥她更深。

    她所处的地方果然不是尹府。

    院子要比尹府的小得多,与她家有点像,但更隐蔽,四周全是高耸的角楼。

    应是在城郊。

    尹渊拉着她在院子里闲庭信步,步伐愈发沉重。

    冷翠烛没注意到他的反常,净忙着去瞟四周景况,任尹渊拉住手往池塘边走。

    片刻后,他问:“……泠娘,手上的手串从哪得来的?”

    男人睨了眼水塘:“来路不明的东西,丢了吧。”——

    作者有话说:倒霉儿子亲爹要来了。

    我本来想写一个正常人的,但是那样的话就不像父子了,所以没写成。然后这个人就是个炮灰,会死,不会一直活着。

    ——

    本章掉落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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