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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5

    第31章 第 31 章 “一定不要原谅我。”……


    纵使听到十三州的惊天秘密, 慕夕阙也并未有动容之色,她如今没功夫想那些事,得赶紧找个地方帮随泱疗伤。


    慕夕阙忽然一顿, 定睛感知,眸色蓦地冷淡下来。


    随泱以为是鹤阶追了上来, 艰难推她:“慕二小姐, 放下我,你赶紧走。”


    慕夕阙却将他往背上托了托,背着人拐了个弯, 迅速朝西北向奔去。


    闻惊遥在靠近这里,她留在他身上的灵印在逐渐朝他们这里逼来,慕夕阙不知他为何会来这里, 只能扭头就跑。


    刚跑了没多远, 她又忽然停下, 直接将随泱放下, 让他倚靠着树干。


    随泱当她终于想通了, 笑了一笑,已然出气多进气少:“慕二小姐,你不必觉得自责, 这与你无关,咱们能活一个——”


    话没说完, 慕夕阙取出匕首, 捞起随泱的胳膊一刀割开他的手腕。


    随泱皱眉,却并未喊痛, 也未曾躲开,见慕夕阙蕴出灵力打入他的经脉,竟然在逼他的毒素。


    “慕二小姐, 鹤阶一会儿便能追上,你赶紧走。”


    慕夕阙头也不抬,专心致志为他一点点逼出尚未侵入太深的毒素,淡声说:“放心,追不上了。”


    “……什么?”


    “追不上了。”慕夕阙又说了一遍,“我帮你逼出毒素。”


    她看了眼幽深无人的山路,她今夜本没想利用闻惊遥,那灵印起初只是防他又忽然出现堵她个正着,用来追踪定位用的,可如今他既然来了,那不用白不用。


    慕夕阙闭上眼,默念术语。


    移灵术。


    只要她的灵印打在谁的身上,那个人的气息便会被她的气息短暂覆盖,变成“慕夕阙”这个人。


    百里之外,林中迅速闪过的青影身子一顿,少年在林间站立片刻,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可也只愣神了不到三息功夫,紧接着,他继续朝某处奔去。


    耳根后的灵印亮了一瞬,那写了晦涩篆语的金色灵印又陡然熄灭,但却已不似原先那般浅淡,而是隐隐可以瞧见。


    闻惊遥一路朝着玉牌指引的方向奔去,眼看要穿过这片晦暗的密林,倏然之间,他旋身退至几十丈外,而方才他站立的地方,已然插着一柄肃杀长刀。


    他回身看去,身后身着云蓝长衫的鹤阶弟子迅速将他围起,接着人群中散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


    闻惊遥冷眼看着白望舟从路的尽头走来。


    准确来说,是几名鹤阶弟子抬着他走来,那是个临时搭建的木轿,而他便坐在上面,脸色阴沉,瞧着像是憋了怒火,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衣摆被鲜血浸透,应是受了伤。


    白望舟被弟子抬着,循着捕灵蝶一路追来,以为鹤阶弟子围着的是那个敢挑他脚筋的姑娘,没想到见面之后,竟是个熟人。


    “闻少主?”


    闻惊遥单手执剑,颀长的身影在众多鹤阶弟子中也属高挑,看着轿上的白望舟,并无表情。


    白望舟眯了眯眼:“少主可曾见过一个黑衣姑娘?”


    “她怎么了?”闻惊遥淡声问道。


    白望舟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这姑娘杀了我们一些鹤阶弟子,将随泱给掳走了。”


    “并未见过。”闻惊遥说完,不等白望舟回应,转身便要离开,分毫不给面子。


    “少主还是留步为好。”白望舟脸色冷下,眸底阴沉,“鹤阶追寻灵蝶前来,却撞上了闻少主,方才你定与凶手擦肩而过了才会被她的灵力沾染。”


    闻惊遥顿住,并未转身。


    白望舟继续道:“在下也不想怀疑少主,但那女子身份特殊,先前我鹤阶旷悬仙长便是死于她手,无论如何,还请少主配合一番。”


    闻惊遥似乎有了反应,回身看来,目光落至白望舟指尖上停留的灵蝶,那用灵力幻化出的蝴蝶是鹤阶长老才会的术法,可定向追踪气息。


    鹤阶追踪到他,便证明他身上有凶手的气息。


    闻惊遥沉默片刻,目光落在白望舟脸上,问道:“闻家暗桩得知消息,季观澜已死,且身旁有鹤阶弟子的尸身,我奉闻家之命来缉拿凶手,既在此碰见了,那便想问问。”


    “千机宗罪人季观澜,为何会与鹤阶弟子在一起?”


    白望舟脸色一僵,闻惊遥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两人对视,他活了这么多年,对上一个年岁还不如他零头的少年,竟也会觉得……有些怵。


    好似他什么都看出来了般。


    白望舟反应很快,旋即敛去异样,反问道:“鹤阶弟子奉命去缉拿季观澜,不可吗?”


    “是吗?”闻惊遥面无表情,语调淡淡,“季观澜修为元婴满境,鹤阶弟子身手不俗,只需六人便有把握将季观澜捉拿。”


    白望舟被呛了一下,倒是小瞧了这哑巴,平日看着一句话都憋不出来,如今倒是能说会道极擅阴阳,都跟谁学的?


    “闻少主,你是诚心要阻拦鹤阶缉凶?”白望舟怒极反笑,眸光略带威胁。


    闻惊遥看着他:“我并未阻拦,若你不信,可来查我。”


    两人对峙,白望舟清楚,若他敢查闻惊遥,那闻惊遥也势必要揪着季观澜的事不放了。


    几息后,白望舟笑了下:“想必是灵蝶指引错了,闻少主,请走吧。”


    他摆了摆手,示意鹤阶弟子退下,随后白望舟抬手做请。


    闻惊遥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走出大约几里远,他取出闻家玉符,淡声说:“现在离开返程,不必等我了,将季观澜和鹤阶弟子的尸身全数带回东浔闻家主宅,务必要赶在鹤阶去之前将尸身运走。”


    “是!”


    闻惊遥挂断玉符,看了眼鹤阶来时的方向,他对东浔城外格外熟悉,能猜出他们大致从哪里追来的,于是果断挑了个小路抄近道走-


    割了随泱的两个手腕,慕夕阙放了他许多血,运转灵力将他体内的毒素沿着经脉逼出大半,她点了他的穴位,又喂他吃了十几颗解毒丹。


    随泱气息奄奄,却还吊着口气,短时间内死不了。


    心知鹤阶若察觉被她耍了后,应当很快便会赶回,且闻惊遥既然来了,他是那个最大的变故,比鹤阶的人聪明多了,难保不会遇上。


    生怕遇上闻惊遥,慕夕阙果断背起随泱,继续朝最近的慕家暗桩赶去,距此有五十里地,她片刻不敢停歇。


    只要不遇上闻惊遥,别的都好——


    这念头刚出,慕夕阙陡然顿住,回头看向幽深密林。


    打在他身上的灵印告诉她,闻惊遥离她只有不到十里了。


    他从哪里窜出来的?


    慕夕阙当机立断,掐了灵力幻化出上次杀闻时烨时用的那张脸。


    易容后,她将随泱放下掩藏在灌木丛中,用枯枝全数挡住,又燃了张符篆遮挡他的血气,随后她转身便跑,黑影在林中快速奔移,可瞬息几十丈。


    闻惊遥的气息越来越近,紧紧追着她。


    慕夕阙冷着脸,朝背离随泱的地方跑,直到确定足够远离,她忽然停下,抬手拔剑,转身看向林中。


    高挑挺拔的身影从密林中走出,轮廓模糊,但威压逼人,他越走越近,直到完全走出阴影,皎洁月色落至他面上,照出那张清俊的脸。


    两人隔了十几丈远对视。


    闻惊遥看着她,这张脸仍是上次雨夜闻时烨死时,他瞧见的那张脸,就好似这不是易容,而是这人就长这副模样。


    旁人易容,尤其这种杀手,杀一个人便会换一张脸,决计不会再用先前的面容。


    “又是你?”慕夕阙看着他,“还想找死?”


    “你杀了人。”闻惊遥道。


    慕夕阙冷声道:“我杀了又怎样,我又没滥杀无辜,你又为何次次阻拦?”


    闻惊遥问道:“你与他们有何仇?”


    慕夕阙拔剑便劈,快步逼至他面前。


    “管我有何仇,你算老几?”


    擦肩而过的时候,趁他侧身躲避,慕夕阙一掌打上闻惊遥腰腹的伤,她知道他那里有处旧伤。


    果不其然,青衫被血迅速浸透。


    闻惊遥面不改色,拔剑迎上。


    慕夕阙打架颇狠,如今面对的又是闻惊遥,那些上辈子压了百年的火气越打越克制不住,她招招狠辣,将所学的杀招全数用于他身上。


    闻惊遥身上本就有伤,不过一会儿,便崩裂了大部分伤口,而慕夕阙也同样如此。


    在她的剑刺过去时,闻惊遥借力抵住,看着她说道:“你身上有伤。”


    慕夕阙笑了一下:“打架厮杀,哪有不受伤的?”


    她再次攻去,剑光快如流星,身法熟练,眼花缭乱之中,招招攻向闻惊遥的命门,好似对他有格外浓重的恨意。


    可闻惊遥却并未招招致命,在与他打斗的过程中,慕夕阙觉察出他的招式并不如上一次见面那时狠厉,那夜他分明毫不留情,力气极大,杀招迅猛。


    趁他再次防守,慕夕阙一掌轰在他的肩头,力道极重,她甚至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


    闻惊遥退后十几丈远,脸色苍白了些,他长身玉立,单手执剑,那剑却未染一滴鲜血,他好似没有痛觉,无论慕夕阙是捅他的旧伤,还是碎他的骨头,他的眼都不眨一下。


    如今他们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对视,闻惊遥站定并未再逼上来,他只是沉静淡漠看着她。


    慕夕阙也不恋战,随泱撑不了多久,她转身便跑。


    闻惊遥并未追上。


    他看着她离开,速度极快,几息功夫便消失。


    今夜的风刺骨,这密林太深,潮湿且冷,他一路燃灵力瞬移,如今又失血过多,新伤旧伤一起涌上。


    闻惊遥垂眸看着他站立的地面,血水早已积成水洼-


    慕夕阙赶去的时候,鹤阶的人还未追来,不知道闻惊遥到底为何不追她,但总之他不来,她便是省了事。


    她将随泱扒出来,他早已昏厥,唇色乌紫,那毒明显又加剧了几分,侵肝入肺,诡异十足。


    慕夕阙咬牙,若有机会她定要那白老贼尝尝他自己的毒。


    她背上随泱,转身朝慕家暗桩奔去,这一路倒算顺利了不少,刚到慕家暗桩前,守门弟子便迎了上来。


    “二小姐。”


    弟子接过随泱,带至厢房内,将他安置在榻上。


    慕夕阙问道:“那个断腿小子呢?”


    “弟子们刚接上他的腿骨,如今那名公子已歇下了。”


    慕夕阙点点头,挥了挥手:“先下去,守着门不许任何人进。”


    “是。”


    房门关上,慕夕阙又给随泱喂了几颗解毒丹药,接着取出银针,在他的几处穴位上扎入。


    这些治伤解毒的经验大多都是在海外仙岛之时学来的,托随泱的福,他人缘好,在那里混的风生水起,慕夕阙也跟着结识了能人异士,那些人不吝赐教,传授了她许多术法和活命经验。


    银针扎入后,随泱忽然睁开了眼,紧接着仿佛窒息般提了一口气,然后又重重呼出,再次闭上了眼。


    从他的七窍内,逐渐渗出黑血。


    慕夕阙接着施针,催动灵力逼迫他经脉内的毒素混着血涌出,这是个需聚精会神,且极费精力的活,且对随泱来说也痛苦难忍,即使是昏厥,他的眉头仍拧得死紧。


    她不知过了多久,约莫是一刻钟,又或者两刻钟,总之地上已淌了一地的血,她身上也沾染了些,随泱唇上的乌紫总算退了,虽仍苍白,却不似方才那般毒深的模样。


    慕夕阙站起身,闭上眼缓了缓,终于觉得能站稳了,眼前不是那般眩晕的样子后才睁开眼,看了眼随泱后扭头就走。


    她走出门外,对门口看守的弟子道:“时刻看着他,若有不对劲便即刻传我,先别让他和随安见面,等白日我会再来一趟。”


    “是。”


    慕夕阙跃上房檐,朝东浔主城奔去,一路用了灵力速度极快。


    她熟门熟路穿过玉灵,从后山翻进画墨阁,先去水房沐浴洗去一身血气和泥垢,紧接着赶忙给崩裂的伤口上药,确定不会露出半分的血气后才停手。


    慕夕阙取出熏香,将寝衣熏了熏,又在屋内香炉里添了些,整个寝殿都是这股馥郁的香。


    她坐在屋内,胳膊搭在桌上,指节屈起,无意识敲敲打打,反复琢磨随泱的话,上辈子他可并未说过这些。


    随泱说天罡篆不是鹤阶的东西。


    慕夕阙拧紧眉头,纵使她不爱读书,但《十三州史》也是看过的,天罡篆自几千年前便是鹤阶的东西,当年那场险些覆灭整个十三州的祟难,彼时的天罡篆和十二辰之主各自祭出两个神器,耗尽修为驱逐秽毒于祭墟内。


    后来……


    后来怎么回事来着?


    慕夕阙拧眉,想不起来,直接拨通玉符。


    蔺九尘还未睡,声音清明:“小夕?”


    慕夕阙沉声问:“几千年前的那场祟难,两位神器之主去镇压秽毒后,他们人怎么样了?”


    蔺九尘比她熟知这些过往,他不假思索直接回答:“当时十三州尚没有圣尊这一说,鹤阶也只是个小门派,彼时的天罡篆之主只是鹤阶的家主,十二辰之主是慕家第一任家主,那场祟难后,两位神器之主也前后殒了,相差不过一年。”


    他顿了下,又补充道:“应是心脉重创,无可挽回,撑了没多久便神灭形消,毕竟你知道的,使用神器的代价。”


    慕夕阙当然知道。


    天罡篆主地脉,十二辰主天脉。


    向地神和天神借力,那便需献上代价,便是自己的寿数,使用神力越多,寿数被剥削得便越是严重,因此两个神器之主往往先后死去。


    镇压秽毒需两人同时进行,缺一不可,两人皆会损耗寿数。


    “你问这个做什么?”见她那边沉默,蔺九尘有些困惑,“这些都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


    慕夕阙并未回答,而是问:“鹤阶便是仗着那时才逐渐扬名的,是吗?”


    “是啊。”蔺九尘回答,语露嫌弃,“牺牲了一个家主,又因为天罡篆在他们手里,小门小派崛地而起,一瞬千里,因着慕家不争不抢专心经商,救世的功劳好似全被鹤阶拢了去。”


    最后鹤阶平步登天,盟友愈发多,竟逐渐发展成十三州独揽话语权的门派,他们的家主便是十三州圣尊。


    “不过你到底为何问这些?”蔺九尘将话又扯了回去。


    慕夕阙说道:“这些事不便在玉符中说,待见面之后再谈,你先休息,白日便要返程回慕家了,我会将徐无咎给你们送过去。”


    她说完,不等蔺九尘回答,直接挂了玉符。


    慕夕阙抬眸,望向窗外,从这里看出去,只能瞧见满院的月色和墙角的那株楹花树,但她亲手下的灵印告诉她,闻惊遥在门外。


    她坐着没动,脸色冷沉。


    过了片刻,她听到前院的门被推开。


    慕夕阙直接起身,来到寝殿外,打开殿门,恰好与从前院走来的闻惊遥对视。


    寝殿外先是三层由青砖铺就的台阶,她独身站在阶上,看着隔了一个小院的少年,马尾高束,清俊出尘。


    他换了身洁净的外衫,却仍是挡不住身上的血气,正迎着月色和寒风看着她。


    “闻大少爷,现在连门都不敲了,推门就进?”


    慕夕阙拢了拢身上的寝衣,就寝时穿的衣裳宽松舒适,并不适合见人,若搁以往的闻惊遥,早就别过头避开了。


    可今夜的闻惊遥只是看着她,目光并未避让,安静又专注地看着她。


    慕夕阙眼眸微眯,问道:“你又受伤了?”


    闻惊遥终于动了动,喉口滚动,他朝她走来,边走边说:“嗯,我受伤了。”


    他来到她身前,单手按在她的肩头,轻轻一推。


    慕夕阙根本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被他推进门内,脚步踉跄险些绊着寝衣的裙摆,腰身后却又按上一只劲瘦有力的手掌,几乎可以掌握她大半腰身,稳住她的身形。


    “我受伤了,很疼。”


    眼前一花,慕夕阙根本没来得及说话,猝不及防被他低头吻了个结结实实。


    他单手捧着她的脸,一手搂着她的腰,带着她往寝殿内走,还不忘轰上寝殿的门,遮住院内的月色。


    殿内并未点灯,桌上的香炉里点的是她常熏的香,氤氲幽香盈满整间寝殿,唇舌纠缠的吞咽声在屋内响起,慕夕阙被他推在桌边,后腰抵着桌边。


    他扣着她腰身的手上移,修长的手穿过她如瀑布般垂下的青丝,按在她的后脑支撑她仰起头。


    慕夕阙皱了皱眉,唇被人挤开,他像是小狗一样,啃咬她的舌,吮吻她的唇,紧密且用力,不一会儿她便觉得唇舌发麻。


    实在是抵不住了,慕夕阙推了他一下,趁他停顿的片刻,她别过头,喘了几口气,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闻惊遥双手捧着她的脸,目光紧紧盯着她,他小声问她:“你心疼我吗?”


    “什么?”慕夕阙眉头拧得更紧,听不懂他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夕阙,你心疼我吗?”闻惊遥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他轻轻亲吻她的额头,她的睫毛,她的眼尾。


    “我受伤了,你真的不心疼吗?”


    慕夕阙愣了下,而他又十分粘人地吻上她的唇,这次却不如方才那般凶狠。


    他绵绵密密地亲吻她,在唇上吮吸,轻咬她的舌尖,捧在她脸侧的手微动,指腹摩挲着她光滑的肌肤。


    慕夕阙又皱了眉,别过头躲开他的吻:“你自己都不心疼自己,都受伤了还来我这里发疯。”


    “我不疼,也不怕受伤。”闻惊遥的吻落在她的耳根,含着那处小巧的耳垂,热气尽数喷涂在她耳根,“可你受伤,我很心疼。”


    慕夕阙愣了下,陡然反应过来,闻惊遥方才亲吻她的时候,从始至终都未曾碰过她身上有伤的地方。


    她看着他耳根后的灵印,她还未收走。


    “伤哪里,我看看好不好?”慕夕阙推了推在她耳根亲吻的少年,声音柔了些。


    闻惊遥停下,抬眸看她,纤长睫毛在眼下投上大片阴影。


    慕夕阙笑了笑,亲亲他的唇:“我帮你看看。”


    她抬手解开他的腰封,闻惊遥动也不动,慕夕阙心下便更是确定,这人如今不正常,换做昨日的闻惊遥,压根不会给她机会脱他的衣服,脸皮薄得一戳就破。


    慕夕阙拨开他的外衫和里衣,挥手点了屋内的灯。


    暖黄的烛火照在他的身躯上,他自小习剑锻体,肌理分明,宽肩窄腰,完美的身形却如白玉生瑕,新伤旧痕笼罩了这具身躯,先前缠好的绷带也已渗出血。


    “伤这般重?”慕夕阙声音很低,柳眉微拧,抬手便要触碰他的伤。


    闻惊遥握住* 她的手腕制止了她,他低头看她:“你心疼吗,夕阙?”


    “我自是心疼的。”慕夕阙反握住他的手,将侧脸枕在他的掌心,看着他说,“伤这么重,疼吗?”


    慕夕阙上辈子没少跟人虚与委蛇,可在他面前,被闻少主那双浅淡的琉璃瞳眸看着,总觉得他能看穿人心。


    “闻惊遥,我帮你疗伤——唔!”


    话没说完,又被人捂住嘴,他的掌心贴着她的唇,漂亮的眸子盯着她的脸,低头贴过来,在她的眼睛上亲了亲。


    “你心疼我就好,不用疗伤,我不疼的。”


    闻惊遥松开捂住她嘴的手,随手系上自己的腰封,腾出一只手扣住她的腰身,单手一提,慕夕阙便坐在了桌上。


    慕夕阙竖起双臂挡在两人之间,抬眸看他:“又干嘛?”


    闻惊遥偏头过来,轻轻啄啄她的唇,小声说:“我想和你待会儿。”


    慕夕阙气急反而笑了,双手按在他的肩头问道:“是想待会儿还是想亲会儿?”


    “都有。”她刚问完,闻惊遥便回答,半分不犹豫。


    慕夕阙笑了两声,双臂自他的脖颈交缠过,唇角微弯,笑盈盈说:“闻少主,你现在这般放得开了啊。”


    “嗯。”闻惊遥应了声,喉结滚了滚,偏头过来亲她的唇。


    晦暗的烛火中,响起的是心跳声还是他们唇舌纠缠的声音,他没工夫去想,他吻着她的唇,吞咽她的气息,察觉到她的回应,她明明在回应他的吻,纵使有虚情假意,却也总会有一分真心吧?


    他自记事起便认识了这位大小姐,他做错了什么呢?


    他恍惚间觉得她真的恨他,就连她的亲吻都是裹了糖衣的砒霜。


    耳后微微一凉,闻惊遥感觉到了,却动也不动,只是亲吻的动作比方才凶了些,几乎要深入她的喉口,觉察到她在推他,攀在他脖颈后的手似乎抓伤了他,不像是在旖旎亲吻,像是在吞吃嚼碎。


    慕夕阙终于忍无可忍了,用了灵力推开他,她抬手触碰自己的唇,唇上红肿,唇角也被牙齿磨出了个渗血的小口子。


    她面无表情看他,问道:“你到底是亲还是咬?”


    可闻惊遥都不是。


    他又靠近她,双手捧住她的脸,舔去她唇上的血,贴着唇说:“对不起。”


    慕夕阙眉心微蹙,觉得他如今精神状态格外堪忧,好像过去压抑的情绪一丝不留全部反冲了般。


    “无事,我原谅你了。”慕夕阙淡声道。


    她动了动,便想挣开他跳下木桌。


    可闻惊遥抵在身前,搂紧她的腰身,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夕阙,我做错事情了,是吗?”


    慕夕阙阴阳怪气道:“难不成是我做错了?”


    “你不会做错事的,你做的都是对的。”闻惊遥的鼻尖轻轻蹭蹭她的脖颈,感知她脖颈下跳动的脉搏,他小声说,“那我做错了是吗?”


    “不然呢,你都咬我的嘴了,下一步是不是要吃了我啊。”


    慕夕阙推他,这人岿然不动。


    “不会的。”闻惊遥说,老老实实回答,“不会吃了你的。”


    慕夕阙干脆也不动了,闻惊遥发疯的时候格外难缠,他今日明明未饮酒。


    她的余光看了眼他的耳根,那灵印已经被她方才收回,半分痕迹都无。


    安安静静让他抱了许久,闻惊遥抬起头,两人对视,慕夕阙瞧见他眸底的小心翼翼和困惑不解。


    “夕阙,我真的做错事了吗?”


    慕夕阙面无表情问:“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闻惊遥看着她的眼睛,这双漂亮又锐利的眼,就像她这个人一般,只要见到,便会沉沦进去。


    他抚着她的脸,轻声说:“我性子死板,总跟不上你的思绪,不知道怎么逗你笑,怎么让你开心,怎么让你喜欢上我,或许我真的无意间做过让你生气的事情,而我自己并不知晓。”


    慕夕阙有那么一瞬间,其实是想笑的。


    看,少年时的闻惊遥都不理解自己会做什么错事?


    他那么喜欢淞溪的二小姐,喜欢到家规可以悖逆,原则可以退让,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记住,她皱个眉头他便知道她是何意,怎么可能对不起她呢?


    闻惊遥怎么可能伤害慕夕阙呢?


    可闻惊遥就是这么做了。


    慕夕阙看着他,她抬手抚上他如画的眉眼,偏头去亲他的唇,轻轻啄啄,一触即离。


    “闻惊遥,你就那么喜欢我?”


    “我如何会不喜欢你?我只喜欢你。”闻惊遥低声呢喃,好似自言自语。


    慕夕阙搂住他的脖颈,将唇贴上去,咬着他的唇瓣,她用了些力道,咬破他的唇,这下他们彼此的血都混在一起了,交缠的唇舌品尝到对方的鲜血。


    她在细密的吻中,跟他说:“这么喜欢我,那你就记好了,对不起我的人,我绝不会放过。”


    闻惊遥搂住她的腰身,和她交换这个细密的吻,睁开眼看到她闭上的眼,她明明在和他亲吻,这是件极尽亲昵的事。


    他闭上眼,按住她的后脑,吻她的唇。


    那些不甘和怀疑,都在这个吻中化为破碎的利刃,一片片倒捅向他自己。


    在这个吻结束,他们额头相抵,闻惊遥身上的伤在流血,这几日来,他好似一直带着伤痛。


    他捧着她的脸,骨节分明的手拢在她的脸侧,看着这双令他沉沦的眼睛。


    “夕阙,如果我真的做错了事情,如果我真的伤害了你,不管什么原因,你要记住,一定不要原谅我。”


    第32章 第 32 章 做她喜欢的样子


    辰时正, 闻家主宅已敲钟,休息的弟子们便需起身,或巡街, 或去学宫修习,或把守主宅。


    慕夕阙醒的时候, 也恰好辰正。


    她听到细微的声音, 其实很低,可屋内太过静谧,这声音便足以令她听清了。


    她侧眸去看, 少年长身玉立,正背对着她束上腰封,绣有闻家宗纹的腰封掐出劲瘦却有力的腰身, 他身段好, 站得笔直挺拔, 单是个背影也好看。


    慕夕阙翻了个身看着他。


    听到身后的声音, 闻惊遥顿住, 两人都没说话,几息功夫后,他将腰封束好, 转身看她。


    慕夕阙枕着自己屈起的胳膊,未束的发铺了满枕, 安安静静看着他, 一句话也不说。


    闻惊遥薄唇微抿,眸光垂下, 错开她松垮的寝衣露出的大片锁骨,低声道:“夕阙,抱歉。”


    慕夕阙笑了笑, 懒洋洋坐起身,拢了拢寝衣:“今日是谁亲个不停了,赶都赶不走,愣是赖在我这里睡了几个时辰,粘人得很,现在睡醒了,知道害羞了?”


    闻惊遥心知是自己的错,睡了两个时辰,便足够他清醒了,听她这么一说,升起的不是害羞,而是愧疚。


    他嘴笨,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也不会为自己辩驳解释,只会生涩道歉。


    “抱歉,夕阙,是我的错。”


    慕夕阙掀开锦被翻身下榻,从他身边经过,直接拉开寝殿的门,去了水房。


    “我看你盥洗过了吧,那等我回来。”


    闻惊遥站着不动。


    过了会儿,她从水房回来,擦干脸上的水珠,坐在妆奁台前对他道:“过来帮我挽发。”


    闻惊遥动了动,应了声后来到她身后,拿起梳篦替她梳发。


    慕夕阙的头发顺滑,一梳便能到尾,用淞溪重金求购的皂露养发,养出了一头浓黑柔顺的长发,长到腰际。


    闻惊遥并不太会挽女子发髻,替她梳好发后,想了想幼时看庄漪禾时如何挽发的,可他幼时鲜少和庄漪禾见面,见她挽发的次数似乎不足一两次。


    看出来他的困窘,慕夕阙抬手接过梳篦:“我来吧,你看好了,待你我成婚后,这活儿都得你来。”


    慕二小姐惯爱使唤他,以前拿闻少主当跟班和小弟使唤,不合情也不合理,让朝蕴知道了还老揪她耳朵。


    现在拿他当道侣用,合情合理,谁都不会说她什么。


    反正闻惊遥是乐意的,从前或现在,他都很听她的话,她吩咐什么,就算是找茬,他都乐意。


    慕夕阙熟练挽好个常梳的发髻,看了闻惊遥一眼:“看懂了吗?”


    闻惊遥学什么都快,颔首道:“嗯,会了。”


    慕夕阙指着妆奁台上的匣子:“替我簪头饰。”


    这些他倒是会,他记得她爱戴什么样式的头饰,什么样的发髻簪在什么位置。


    他们能见面的机会不多,每次见面他都格外珍惜,会用心且专注地看看她。


    慕二小姐活了这十七年,从来没吃过物质上的苦,匣子内摞满了金饰珠花,包括刚住进来时闻惊遥差人送来的,如今这木匣子都快装不下了。


    闻惊遥看了眼,想着偏殿还空着,不若以后留给她放衣裳首饰,多打几个妆奁。


    他选了选,替她轻柔簪上,捋顺金钗下垂的流苏。


    慕夕阙转过身,面朝着他,晃了晃头上华丽的金饰,问他:“好看吗?”


    “嗯。”闻惊遥看着她,“很好看。”


    “那换衣吧。”慕夕阙站起身,又问他,“你觉得我今日该穿什么衣裳?”


    闻惊遥看着她,慕夕阙平日爱穿金、红两色,张扬夺目,他认真看了片刻,忽然朝床榻旁的小木几走去,拾起自己的乾坤袋。


    “夕阙。”闻惊遥取出了个雕花木盒,递给慕夕阙,“你看看,喜欢吗?”


    慕夕阙眉梢一挑,莲衣阁的衣裳精致且昂贵,一件衣裳起码千金,她穿过莲衣阁的衣裳,自然认得他们家的印章,他们装衣裳的盒子都是梨花木。


    “何时去定的?”慕夕阙接过木盒,抬手轻抚,梨花木打了蜡油,温润且厚重,隐约还有一股浅淡的木香。


    闻惊遥道:“我们试冠服那日,这鲛绡我想着你应当喜欢。”


    莲衣阁三日前便做好送到闻家了,只是他一直没寻到机会送给她。


    慕夕阙打开,樱红色的鲛绡光滑柔顺,在盒内折了这般久也未有一丝折痕,这套为两层,鲛绡做成素纱外衫,内里则为罗缎织就的对襟藕红长衫。


    “好看,我喜欢,那今日就穿这件。”慕夕阙仰头,弯起眼眸冲他笑着。


    闻惊遥喉口滚了滚,应道:“好。”


    她在换衣,他便去到屏风后等着。


    过了没一会儿,慕夕阙换好衣裳走出来,抬起手臂对他说:“怎么样?”


    闻惊遥唇角微弯,神情温和,仔细回道:“好看。”


    他又认认真真看着她,再次回答:“很好看。”


    其实在他看来,她穿什么都好看,越是张扬的颜色,便越是衬她。


    慕夕阙走过来,踮起脚在他唇上啄了一下:“那这是我的回礼。”


    闻惊遥看着她,她还靠在他怀里,他们的拥抱这段时间来有许多次。


    少年安静看了她一会儿,随后捧住她的脸,低头吻上去,柔柔密密的吻化开在两人的唇齿间。


    双唇分开,慕夕阙闷闷笑了两声,抱着他的腰身仰起头,说道:“你真是变了。”


    “嗯。”闻惊遥并不否认,低头啄了啄她的眼尾,“夕阙,你想我是什么样子的,我便是什么样子。”


    慕夕阙靠在他怀里,侧脸枕着他的心口,听到规律有力的心跳声。


    她看着被擦得锃亮的青砖上倒映出的两人身影,若在旁人看来,多么伉俪情深,琴瑟和鸣。


    她想着,闻惊遥可真是变了,那个规行矩止,琼枝玉树的闻家少主,若沾了情爱,也会变的-


    和闻惊遥走进议事堂时,已是半个时辰后。


    慕夕阙并不喜欢闻家的议事堂,阴沉冷飕,且肃重端严。


    青砖上摆着几具尸身,慕夕阙从尸身旁路过时,余光一瞥,瞧见季观澜、应祈和昨夜死去的那六名鹤阶弟子,以及一个前几日死去的人——


    闻时烨。


    闻时烨死了已有几日,被闻家存放于冰窖内,并未开始腐烂,脸色灰白中带了乌青,脖颈上致命的剑伤将皮肉掀开。


    闻承禺和庄漪禾正站在季观澜的尸身旁,朝蕴和蔺九尘竟然也在,可今日慕家弟子便要启程回淞溪了。


    慕夕阙皱眉,看了眼蔺九尘,双目相对,他们多年师兄妹的默契便告知她,有些话不能在这里说。


    见他们来了,闻承禺不冷不淡说道:“既来了,那便来看看吧。”


    “嗯。”闻惊遥回道。


    慕夕阙跟在他身侧,淡淡看向青砖上的几个竹架,总共九具尸身,至于她先前杀的闻时烨的死士,若都呈上来,这里怕是成了停尸间了。


    闻承禺道:“闻家弟子今日清晨运回来的尸身,闻家学宫的应祈,千机宗的季观澜,以及几名鹤阶弟子死在一起。”


    朝蕴皱眉:“都是一剑封喉,瞧这伤缘,极其利落,瞧着像是专业的杀手。”


    庄漪禾神态也严肃了些:“想必朝家主也知晓旷悬的事情了吧,小夕和惊遥订婚的第二日清晨,闻家弟子便在东浔城外发现了旷悬和一百多名鹤阶弟子的尸身,那些尸身被白望舟带走了,闻家并未带回一具。”


    “但是。”庄漪禾走上前,从几具尸身旁一一经过,看着他们脖颈的伤,“时烨长老、季观澜、应祈、鹤阶弟子,以及几日前的旷悬,他们的致命伤无论伤缘,深度还是位置,几乎大差不差。”


    朝蕴倏然冷了脸:“死于同一人之手?”


    “嗯。”庄漪禾颔首。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蔺九尘看向慕夕阙,她正安静站在闻惊遥身旁,垂眸看那些尸身,面无表情,眼底一丝波澜都无,好似看惯了这种场面。


    旁人不知,但他知道旷悬是谁杀的,如今闻家人告诉他们,杀了旷悬的人同样也是杀害闻时烨和季观澜的凶手,甚至还杀了闻家的弟子。


    慕夕阙为何要杀他们?


    蔺九尘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这些事情慕夕阙连朝蕴都不说,他也打不准她心里在想什么。


    闻承禺看向闻惊遥:“你昨夜前去缉凶,可有见到凶手。”


    “嗯,见了。”闻惊遥淡声应道。


    “过招了?”


    “嗯。”


    “你受伤了?”


    “嗯。”


    闻惊遥一直都这般话少,能说一个字便不会说很多废话。


    闻承禺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淡淡收回视线,问道:“和她过了两次招,可有什么发现?”


    “她修为很高,招式奇怪,与鹤阶有仇。”闻惊遥淡淡说道,顿了顿,又开口补充,“我放她走了,她心地不坏,不是嗜杀之人。”


    闻承禺和庄漪禾陡然看向他,闻惊遥不躲不避,坦然迎上。


    “你放她走了?”闻承禺眼眸微眯,负手而立,“杀这么多人,心还不坏,还不嗜杀?修道之人忌造杀业,你不知道吗?”


    闻惊遥道:“她杀的是恶者,并未滥杀无辜。”


    闻承禺音量忽高,厉声道:“现在没有证据证明这些人都是恶者,除了季观澜已被定了刑该杀之外,你二叔、旷悬、应祈以及这些鹤阶弟子,你能拿的出铁证,证明他们有罪吗?”


    “闻惊遥,罪疑惟轻,你从小背的东西都忘了吗?”


    他声音很大,在这空旷静谧的议事堂内便更显厉然。


    庄漪禾也皱了眉,困惑不解看着闻惊遥,似乎不理解,自小熟读十三州律规的孩子为何会说出这种话。


    朝蕴和蔺九尘对视一眼,无声叹气,倒是第一次见端正守规矩的闻惊遥被家主训斥,但毕竟闻家家事,他们无权插手。


    闻惊遥只是安静站着,看着闻承禺。


    自打他记事起,便从未被训斥过,他三岁早慧,自小便熟读闻家家规和十三州律规,对其言听行从,是闻家眼里完美的继承人,是东浔百姓心中尊崇爱护的未来家主。


    他看着这个眉头紧拧,满脸怒色的父亲,以及欲言又止的母亲,淡然移开视线,落在竹架上横列的尸身上。


    闻惊遥低声道:“我没忘,只是不知道自己一直守着的,闻家传授于我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闻承禺皱紧眉头,想到什么,忽然看向他身侧的慕夕阙。


    慕夕阙好似事不关己,从头到尾都在盯着那几具尸身看,觉察到闻承禺的目光,抬眸与他对视,礼貌一笑,挑不出任何毛病。


    闻承禺面无表情看着她,对视片刻,他收回目光:“你变了,我看兴许是近来有些过分随心了,家规不守也就罢了,如今连十三州律规都不顾了。”


    闻惊遥默然不语,那几具尸身脖颈上的伤痕残忍又触目惊心,他看在眼里,只觉得刺目。


    闻承禺沉声道:“去清心观,你知道该干什么。”


    庄漪禾叹了一声,无奈看了眼闻惊遥,也并未说什么。


    闻惊遥默了瞬,拱手行礼:“是。”


    他看向慕夕阙,她冲他笑笑,用仅由两人听到的声音说:“没事的,我信你啊,我去偷偷给你送饭。”


    闻惊遥看了她一会儿,末了垂下头,说道:“好。”


    他从她身侧离开,从幽冷森严的议事堂,走向另一个更寒意刺骨的地方。


    议事堂内便只剩他们几个人。


    见局面有些僵,朝蕴出来平缓,说道:“孩子大了,有点自己的想法,也别这般凶。”


    “朝家主说得是。”闻承禺不欲再谈及这个话题,说道,“此次唤慕家前来,也是想告知慕家,有个这样的人如今在十三州。”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如今她身份不知,目的不明,心肠又狠,不像是个善茬,慕家也请小心为好。”


    朝蕴连连应道:“那是自然,回去我便加强淞溪戒备。”


    “慕二小姐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种功法?”冷不丁的,闻承禺问向慕夕阙。


    见几双眼睛看过来,慕夕阙笑了笑,说道:“我入世尚不足几年,十岁前几乎被我娘扣在淞溪了,又如何能见过?不过诚如闻家主所说的,这人可不是善茬,心肠这么狠,还是请闻家也小心为好。”


    庄漪禾应道:“小夕多心了,那是自然。”


    见闻承禺不说话,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你回话啊。”


    闻承禺淡淡移开视线:“劳慕二小姐忧心了。”


    两刻钟后,闻家长老们皆应邀而来,外人——也就是慕家人便先行告退。


    朝蕴走在最前,慕夕阙和蔺九尘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位置,从议事堂出来后,朝蕴便不再是那般和气好说话的模样了,她神情严肃,面容冷沉。


    “闻家家规严,对少主更是管教森严,闻家主那些话你们也不必放在心里,我们都知道鹤阶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那人既然是冲着鹤阶去的,想必是和他们有仇,仇人之敌,便是你我之盟友。”


    朝蕴停下,回头看向蔺九尘和慕夕阙,又道:“最近事情太多,像是背后有把手在推动这一切,但目前看来,发生的这些事对慕家是有益的。”


    既除了鹤阶的人,那便是为慕家除了大麻烦。


    朝蕴叹了口气,柳眉微拧:“只是不知道,那人会不会扭头对我们慕家不利。”


    她如此忧心,蔺九尘张了张嘴,余光看到一旁的慕夕阙,又生生咽回去,低声回道:“师娘,您放心,我会守好慕家的。”


    朝蕴看着他,又低叹了声,抬手拍拍蔺九尘的肩膀:“你也才二十来岁,我和慕家长老们还没死,哪能让你们这些小辈顶在前头啊,待日后去到地下,你师父还不得凶我。”


    蔺九尘低下头,并未说话。


    朝蕴又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慕夕阙,走过去,抬手抚摸她的脸颊:“小夕今日真好看,这衣裳也衬你,瞧着不像从淞溪带来的。”


    离得这般近,慕夕阙看到她的眼底浓重的自豪和欣赏。


    她握住朝蕴的手腕,将侧脸贴在她的掌心,笑盈盈说:“因为我阿娘好看,我才生得好看。”


    朝蕴笑起来,戳戳她的额头:“你最近说话越来越好听了,也听话了不少。”


    慕夕阙对着她多了些少女的俏皮,闻言回道:“以前不懂事,以后都会听话的,再跟您吵架我是小狗。”


    略显稚气的话将朝蕴和蔺九尘逗笑,从议事堂出来的沉重和压抑一扫而空。


    慕夕阙看着朝蕴的笑靥,感受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侧,闻到她身上属于母亲的气息,重生的这几日来她便没歇过,日夜在想对策保全慕家。


    很累很累,身上的伤便没好过。


    可如今,她一点也不觉得累了。


    失去母亲后的那一百年里,她才逐渐读懂一个早早失去夫君,只能独自撑起整个慕家,顶着外面豺狼虎豹之徒的母亲,对孩子想要保护,却又必须尽快让她成长起来,只能咬牙对之狠厉的无奈。


    过去的慕夕阙总觉得朝蕴偏心,对姐姐全是疼爱,对她却严厉教习。


    后来细想,长姐被母亲亲手断了灵根,只能以凡人之躯天人五衰,而她自小天赋出众被鹤阶忌惮,日后还要顶起整个淞溪慕家。


    朝蕴只能在长女仅有的一百年里多疼她一些,弥补她一些。


    也必须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尽快让二女成长起来,成长到可以保护自己、保护淞溪的地步。


    其实朝蕴没错。


    慕夕阙握着朝蕴的手,听朝蕴在跟蔺九尘打趣她近来越来越黏母亲了,就这么听着,她身上的伤也不再疼痛,对未来的路更加坚定。


    不管这条路有多难走,要死多少人,纵使满手杀业,日后业报还身,她也得护住淞溪慕家的一万七千八百余人-


    雾璋山上林雾弥散,终年森冷,这座向东西两侧延绵千里的山护佑整个东浔主城。


    清心观便坐落于雾璋山的山顶,常年覆雪。


    万初打完最后一鞭,收起带血的藤条,叹了口气:“你当众放走疑犯,你爹不打你也不成规矩。”


    闻惊遥披上青衫,面无血色,缓慢站起身,低头束着腰封,低声道:“万长老,我做错了吗?”


    万初看了眼少年高束的马尾下压着的、那些抓在闻少主后颈的伤,叹声说道:“于闻家家规,你婚前失态,罔顾清规,不敬祖训,还口出妄言,该打。”


    “于十三州律规,你私放嫌犯,等于为虎作伥,也该打。”


    闻惊遥顿住,长睫半垂,看着地上堆积的霜雪。


    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四岁入清心观,每年只能外出三次,所有的家规和修行都是万初教他的。


    万初放下藤条,步履略显蹒跚朝房檐下走去,拿起扫帚清扫地上染血的白雪,边扫边说:“你可知道我为何居于闻家清心观,终年在这雾璋山顶,守着一个个闻家嫡传弟子?”


    万初在闻家待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他的年岁至今无人知晓,闻家嫡传的每个弟子都会送来清心观,包括闻承禺幼时也在这里待了十年,万初教习了无数闻家嫡传弟子,是闻家多任家主的师父。


    闻惊遥也拿了个扫帚,与他一起清扫院里落下的雪,轻声说道:“弟子不知。”


    万初笑着说:“我十五岁就入了元婴境,虽比不上你这般天赋出众,但也是万里挑一,我爹娘只是个寻常修士,快百岁了也才刚入金丹。人家都说我天纵奇才,那时候我多狂啊,我去参加了北境那一年的论道大会,力压所有世家子弟,一举夺冠。”


    闻惊遥并未说话,和他一起扫雪,从这头扫到那头,这是他干了十年的活。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修士,竟然敢打那些世家弟子的脸,我那时也不知道收敛。”


    万初还在扫雪,脸上皱纹遍布,头发早已花白,在这一片茫茫雪域中,他若不穿那身黑衣,怕是能和这雪融为一体。


    “然后一月后,我在外狂完回到家,我爹娘,我有孕在身的阿姐,以及我的姐夫,还有我的小外甥,全都死了,尸身都臭了。”


    闻惊遥顿住,抬眸看去。


    万初低着头,将雪扫在一堆,提及这些事,他也并无伤心模样,闻惊遥不知道这是已过去太久而淡忘,还是愧疚到极致已无法做出其它表情。


    他从未听万初说过这些事。


    闻惊遥低声问:“那之后呢?”


    万初说:“我查了五年,查到了是谁干的,提刀将仇家杀了个干净,惹了那些人背后的家族,被追杀了许多年,直到最后遇到闻家……嗯,应是你祖父的祖父了,他救下我,我便为了报恩,留在了你们闻家,替你们守着这座山,守着闻家主宅。”


    “我曾将所有错推在我自己身上,别人也都说是我害了家人,都是我的错,我收起所有轻狂。但现在想想,少年时的我有什么错呢,我只是修为高,只是不知何为世家的脸面,只是不知赢不一定是件好事。”


    往事太过沉重,偏偏他用最轻快的语气说出来。


    闻惊遥安安静静看着他。


    万初直起腰,活动活动筋骨,吆喝道:“活了太久了,这一把老骨头都松了,扫个雪怪累的。”


    闻惊遥道:“弟子来扫便可。”


    万初笑着看他:“我跟你说这些可不是忽悠你来给我扫地的,是想告诉你啊,有些事你觉得是对,那便不要听他人怎么说,不诱于誉,不恐于诽,少年人嘛,有点轻狂也正常。”


    “老实说你们闻家那些家规,早该丢喽,要不是你祖父的祖父救了我,我才不教你们这些小娃娃学这些东西,成天坐在学堂的不一定是好孩子,撒欢跑的也不一定就是顽劣稚童,管那么严干什么。”


    万初大笑两声,蹒跚走过去,拍拍闻惊遥肩上的雪,说道:“你这小娃娃也快成亲了,日后就是有家的人了,若日后还有孩子,你会让它过这样的日子吗?”


    闻惊遥眉心微蹙,他没想过这么远的事情。


    万初一看他这样子便猜到,他啧了一声,说道:“恐怕慕二小姐是绝不会让你们的娃娃进清心观的。”


    闻惊遥低头,并未说话。


    他仔细想着,于他而言早已习惯的地方,若日后有血脉,他会送它来这里锻体塑心,参悟道心吗?


    那慕夕阙怕是要提刀劈了他。


    闻惊遥忽然笑了下,只是一瞬,转眼反应过来,又收敛笑容。


    万初啧啧咂舌,极其震惊:“哎呦你还会笑呢,我教你十年也没见你笑过,这么喜欢你那未过门的未婚妻?”


    说到这里他又反应过来,若非喜欢,以闻惊遥这性子,又怎会婚前失态,悖逆家规?


    万初笑呵呵道:“喜欢就好,喜欢一个人,你以后会有勇气做许多事情的。”


    他年岁太大了,腰背佝偻,比闻惊遥低了半头多,和一个年岁不足自己零头的少年并肩而立,看着雾璋山下薄雾笼罩的闻家主宅,以及偌大的东浔主城。


    万初说:“天地乾坤由奸佞之辈把持,你们要走的路并不容易,两个人同行,总比一个人独闯要好,你若认为是对,那就去做,你若喜欢一个人,那就努力去争、去守。”


    “什么都守不住得不到,痛苦难忍,生不如死。”


    闻惊遥看着雾璋山下的闻家主宅,从这里看去,那占地千亩的主宅浓缩成一片树叶大小的黑影,他不知道慕夕阙如今是在议事堂,还是在画墨阁。


    慕夕阙说他变了,闻承禺也说他变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腰侧的青剑,剑柄上悬的燕尔玉剔透盈翠。


    可若是不变,他什么都守不住。


    她想他是什么样子,那他便是什么样子。


    她不喜欢死板固执的闻少主,那他便做她喜欢的样子。


    其它的都无所谓了,他可以蒙上自己的眼睛,堵住自己的耳朵,欺骗他自己,能被她利用,也是他的求之不得。


    作者有话说:小闻你以后就抱着这个觉悟好好追妻[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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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第 33 章 生变


    慕家于申时正整顿完毕, 准备返程。


    一行人送至东浔主城城门,朝蕴和闻家的主事告别完,走过来, 看着慕夕阙。


    双目相对,有些话都在眼睛里了, 朝蕴牵起她的手拍了拍:“日后你与惊遥是道侣, 应相互扶持,你既要留下帮闻家,阿娘自是同意的, 但也得保护好自己,莫要让慕家忧心。”


    “您放心。”


    慕夕阙抬手覆在朝蕴的手背,凑过去抱着朝蕴, 脑袋贴在她的颈窝, 瞧着像是对母亲撒娇般。


    “阿娘, 此次返程, 鹤阶怕派了暗桩弟子跟着灵舟, 灵舟上打了闻家灵印,他们不敢动手。”


    慕夕阙压低声音,轻飘飘说:“盈虚已带着徐无咎等在中途, 我已告知师兄位置,你们路过时想办法让我师兄下灵舟, 让阿榆施阵掩护我师兄避开鹤阶暗桩, 她知道该怎么做,接着您带着弟子继续返程, 由我师兄带徐无咎独自回淞溪,兵分两路。”


    朝蕴身子一僵,微微侧脸看她。


    慕夕阙笑盈盈靠在她肩头, 说道:“阿娘,我就待几天就回去了,您别担心。”


    朝蕴当了这些年家主,纵使心中再波澜,也能做到应变如常,抬手摸摸慕夕阙的发髻。


    “阿* 娘和师兄师妹在淞溪等你,照顾好自己。”


    “好。”


    目送朝蕴带着慕家弟子们登上灵舟,最终驶离东浔主城,消失在天际,慕夕阙收回目光,刚一转身,瞧见身后不远处的闻承禺正看着她。


    慕夕阙牵出笑,礼貌颔首:“闻家主,庄夫人,闻少主身上还有旧伤,我有些不放心,可否去清心观看看他?”


    闻承禺并未说话,安静看着她,目光看不出审视。


    庄漪禾本就忧心闻惊遥,见闻承禺不开口,说道:“那便劳烦小夕了,惊遥前些时日去幽州之时被化祟的任前辈重伤,这些时日身上又伤了不少,还请小夕多看看他。”


    慕夕阙轻轻颔首,说道:“您客气了,应该的。”


    她说完,又看向闻承禺:“闻家主,我便先告辞了。”


    闻承禺没说话,一言不发。


    待慕夕阙离开,庄漪禾陡然用胳膊肘捅了下闻承禺,瞪着他说道:“那是惊遥未来的道侣,日后的闻家家主夫人,你便是为了孩子好,也得给人家几分薄面吧,总是冷冷淡淡像什么样子?”


    “他们不过联姻罢了。”闻承禺淡声开口,看向庄漪禾,“只要双方尚能给彼此利益,这桩婚事便不会作废。”


    庄漪禾愣了下,柳眉微拧:“那你看不出来惊遥喜欢慕二小姐?当父亲的,总得为孩子着想吧,你对慕二小姐这般态度,让惊遥如何处事?”


    “他是闻家未来的家主,不需要对任何人逢迎,只需当好这个家主便可。”闻承禺看她一眼,转身便走。


    庄漪禾在原地停留,交握在身前的手无声攥紧,身后的闻家弟子不敢说话,皆都缄默不语,低头不观。


    闻承禺走出几步远,忽然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他站定,接着一人绕到他身前,往日总是端庄温和的脸上如今罕见有些愠色。


    庄漪禾看着他,冷声道:“惊遥是闻家嫡传唯一的血脉,你对他幼时苛刻我都可忍,送去清心观耐霜熬寒,我也能忍。但如今他受着重伤,你将他丢去清心观受刑,可曾对孩子有过半分心疼?”


    闻承禺低头看她:“他犯了错,赏罚不信,禁令不行。”


    “就算要罚,为何不等他伤好后再罚?何况你明知鹤阶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应祈你不也早便怀疑了,还有闻时烨,你难道不知他勾结外贼,你就守着你们闻家的规矩——”


    “夫人。”闻承禺开口打断,看着面色怫然的庄漪禾,“他日后要担起的是整个东浔,他不能犯错。”


    庄漪禾怒极反笑,看着他,这个成婚多年,却仍相敬如宾的夫君,她点了点头,说道:“对,你说得对,你们闻家的人不需要有心,只需要守好自己的职责便可。”


    “别说你这个连见面都不多的孩子了,怕是哪日与你日日相处的我死在你面前,你也能面不改色处理后事,然后第二日继续当你这个闻家家主。”


    她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闻承禺负手站至原地,看她的身影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拐角。


    过了会儿,闻承禺眨了眨眼,对身后弟子说道:“走吧,去闻家学宫。”


    “是。”


    弟子们跟上,闻承禺朝和庄漪禾背离的方向离开。


    这安静祥和的东浔主城,似乎也不再平静-


    慕夕阙并未直接去清心观。


    回到画墨阁后,她熟练翻上后山,绕出闻家主宅,抄小路穿过闻家玉灵出了城。


    抵达慕家暗桩时已是半个时辰后,慕夕阙匆匆往厢房内走。


    守在门口的弟子见到她,拱手道:“二小姐。”


    慕夕阙问:“他醒了吗?”


    弟子回道:“方醒,随公子气息已稳定不少。”


    慕夕阙直接推门而入,屋内尚有些血气。


    随泱脸色苍白,靠坐在榻上,那身叮呤咣啷的金饰和一身染血的金服已被慕家弟子脱去,整齐搁置在桌上,他穿着身干净的黑色里衣,应是弟子帮忙换的。


    见她进来,随泱笑了笑,摇摇头:“万万没想到,救我一命的竟然是慕二小姐,当时乱扯鸳鸯是我不对,我弟那傻子可只会拖累二小姐。”


    慕家弟子关上门,慕夕阙朝他走去,顺手拖了一把木椅,坐在随泱榻边两步远处。


    她目不转睛看着随泱,并不说话。


    “二小姐,你不会……”被她这么盯着,随泱往床榻里面缩了缩,一脸惊恐,“看上我了吧?”


    说完,不等慕夕阙回答,他喋喋不休一口气道:“虽然我龙眉凤目英姿勃发面如冠玉相貌堂堂,腰缠万贯修为高深人也聪慧简直完美,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亲不到自己这张帅脸,但是我也绝不会插足别人的感情的!”


    慕夕阙面无表情问:“那你还帮你阿弟撬闻家的墙角?”


    随泱反驳:“那我阿弟不一样啊,他没什么骨气和原则的,威武就能屈。”


    慕夕阙嗤了一声:“我瞧着你阿弟比你有骨气多了。”


    随泱颇不赞同:“欸,那我年轻时候可比他有骨气多了。”


    慕夕阙没见过他年轻时候,自打认识随泱时,他便是这幅不着调的纨绔模样。


    她今日不是来找他说这些话的,玩笑归玩笑,正事还是要谈的。


    慕夕阙双手环胸,脊背靠着木椅,问道:“说说吧,你跟我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


    随泱该正经时候还是颇为正经的,叹了一口气,身上毒素还未清,靠在床头问道:“慕二小姐,在下想问问,我阿弟如今怎样?”


    慕夕阙淡声道:“他很好,就在慕家暗桩,双腿被鹤阶打断了,但不严重,我慕家弟子已为他接骨疗伤,养些时日便能走了。”


    随泱皱眉,眸光阴沉:“若有机会,我定要取了白贼的命。”


    他知晓,慕夕阙既然已救出随安,那季观澜想必已死在她手上,便不需要算上他的性命了。


    慕夕阙并未说话,只安静看着随泱,在等他开口。


    随泱沉默片刻,看向慕夕阙:“我不知你为何救我,但能觉察出你对我并无坏心,因此才信任你,将那件事告诉了你。”


    他顿了顿,说道:“二小姐可知道十三年前,灵翠谷陈家灭门一事?”


    慕夕阙道:“嗯,有所耳闻。”


    “灵翠谷陈家并不兴盛,全家不过几百人,之前在十三州甚至鲜少有人听过他们的名号,但约莫三十年前,西境论道大会上,陈家少主一举夺冠,此后连胜几年,这小门小派便靠着一个天才发了家,逐渐扬名。”


    慕夕阙点点头,这些事她前世剿灭千机宗时也早已知晓,彼时千机宗少主总被陈家少主压一头。


    随泱接着道:“论道大会是许多世家子弟借此扬名的好时机,小门派们为了面子也会让让那些兴旺家族的世家子弟,毕竟几百年前也出过一件事……你或许不知吧,一个从来没听过名号的少年,在那一年的北境论道大会压了所有世家弟子,但也因此招致奸佞,爹娘和姐姐姐夫,以及小外甥尽数被杀。”


    慕夕阙目无波澜,这些世家什么模样她最是清楚不过,天才出生于慕家这样的千年望族尚被算计,更何况那些小门小派,谁人都想趁其尚未真正成长,将其扼杀于摇篮。


    随泱见她不说话,便自顾自说:“但这陈家也不知是太过直爽,还是根本不怕事,那陈家少主连胜几年,过了没几年,陈家一夜尽灭,外人都传是陈家少主在外太过猖狂惹了仇家,才因此招致满门尽灭。”


    “并非如此,是吗?”慕夕阙看着他反问,“陈家那时已在十三州扬名,门生应当也比之前更兴旺些,十三州的世家也不是傻子,没必要为了一个论道大会这点小仇去灭一个上下千人的门派,不仅要自损兵力,恐怕还会因此招致十三州其余清正世家的共同讨伐。”


    一个家里只有几口人,灭门轻而易举。


    一个是举宗有近千人的门派,灭门不仅造杀业,还极易招致祸患。


    这两人的经历听着像,实则根本不是一回事。


    随泱颔首,面容冷沉:“是,陈家少主之所以参加论道大会,并非图名气,而是想借名气保全陈家,在未扬名之前,陈家上下只有不到百人,已经被鹤阶盯上,因此陈少主才去参加了论道大会。”


    慕夕阙淡声接话:“可他没想到,那背后的人竟如此心狠手辣,不怕业报,蛰伏几年静待时机,等陈家放松警惕,一口咬上。”


    “二小姐聪慧。”随泱浅笑了下,淡声回应,“我父亲和陈家主是至交好友,陈家灭门那日他收到求救讯息孤身前去救援,可那时陈家已遭不测,凶手离开,陈家主撑着一口气将藏起的三子交于我父亲,并将那木盒给了我父亲保管,请他去敲通天鼓告知十三州真相。”


    慕夕阙拧眉:“之后呢?”


    随泱面无表情道:“鹤阶在追杀陈咎,十三州遍布鹤阶势力,我父亲只能将他送上去往海外仙岛的灵舟保全性命,接着拿上那木盒试图去敲通天鼓,但同样就如我一开始说的话,鹤阶在十三州无处不在。”


    “他们在去往望天台的路上设陷,半路截杀我父亲,我父亲撕破围杀,带着我和阿弟东躲西藏逃了几年,直到五年前我父亲离世,将那木盒交给了我,我盘下桃花阁,化身桃花阁阁主,照顾我阿弟长大。”


    这些事上辈子随泱从未告知过慕夕阙。


    如果按照这辈子的事情经过,慕夕阙大致能猜出,那一夜无人去救随安,随安瞧见应祈被鹤阶折磨,为了救友告知了木盒在何处。


    鹤阶拿到木盒,自然杀了随安,兴许也要杀随泱,但他修为高,撕破围杀不是难事。


    随泱逃至海外仙岛隐忍蛰伏,直到和她一起返回十三州,可他没有木盒,没有证据,无法证明天罡篆不是鹤阶的东西,他那时一心复仇,只想杀了应祈,杀了鹤阶所有人。


    慕夕阙忽然凑近,隔着一步远的距离,盯着随泱的眼眸,一字一句问:“为何说天罡篆不是鹤阶的东西?”


    随泱并不避讳,直视她道:“慕二小姐可知晓两个神器是如何出现的吗?”


    慕夕阙道:“不知,《十三州史》并未记载这些。”


    随泱笑着回她:“那我可听说了些小道消息,万年前灾厄降世,秽毒出现,生灵涂炭之际,据说有两人除祟时取到一块阴阳神石,一分为二,打出了两个神器,你猜那两人是谁?”


    两人对视片刻,慕夕阙眉梢微挑,说道:“慕家的创宗老祖,以及鹤阶那时的家主?”


    “确有一人是你们慕家的创宗老祖,但另一人可并不是鹤阶的家主。”随泱说道,“而是陈家的老祖,不过也称不上老祖,陈家那时候只有几个人,从那件事后,陈家夫人便带着孩子消失在十三州了。”


    话都说到这里了,慕夕阙点点头,也明白了。


    “鹤阶赶在陈家主宣告十三州前抢占先机,杀人夺宝。”慕夕阙又坐回去,淡声问道,“那我慕家老祖为何不告知世人,取得神器的另一人并非鹤阶家主?”


    随泱看着她,耸了耸肩,说道:“那就得问你们慕家了,到底有什么苦衷,无视挚友的死,看着一个宵小之辈借着天罡篆如日中天?”


    慕夕阙也不知晓缘由,慕家族史关于第一任家主的记载只有短短几句话,只说是个女子,修为极高,天赋卓群,经商有道,十二辰认她为主,且之后十二辰只认慕家血脉为主。


    而天罡篆则不同,择强为主,谁能打赢器灵,谁就是它的主人。


    既然出自同一块神石,为何择主的方式还不同?


    屋内气氛略显压抑,慕夕阙沉思的时候便阴沉沉的,也不说话,长睫垂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随泱性子活络,实在受不住,又出来接话:“我知道的都说了,总之就是这些事,去年应祈来桃花阁喝酒,我阿弟结识了应祈,随安自小被我关在桃花阁内也没什么朋友,我便随着他们交友了,想必那时鹤阶便已经查到我们的踪迹了。”


    应祈便是他们派去做探子的。


    慕夕阙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她站起身看着随泱:“你身上的毒已被我排出八成,其余两成你自己运功便能清理,随安在最东侧的厢房,想去见面可以去。”


    她说完转身便要走,还未走到门口,随泱叫住她。


    “慕二小姐。”


    慕夕阙停下,并未回头。


    随泱唇瓣抿了抿,还是问出口:“你到底为何要救我们?”


    慕夕阙回头看着他,说道:“你是个好人。”


    随泱:“……啊?”


    他千想万想也没想到慕夕阙会说这话,他说话做事都像是个纨绔,哪里瞧着像好人了,何况他与慕二小姐在此之前只见过一面,他还算计了人家。


    可慕夕阙转身就走,看都不看他。


    出了慕家暗桩后,慕夕阙看着弟子关上暗桩大门,如今日头快落山了,余霞落在她身上,将那一身红色鲛绡和满头金饰映衬的熠熠生辉。


    她看着紧闭的暗桩大门,想着,其实她上辈子也不算什么都没落到。


    纵使未婚夫拔刀相向,挚友落井下石,但总归结识了那么几个真心的朋友。


    师盈虚胆子那么小的一个人都敢随她跳崖,几个不算很熟的朋友冒着被鹤阶追杀的风险也拉过她几把。


    在海外仙岛遇到随泱,他带她认识了很多能人异士,学到很多保命的东西,最后还为了她将命丢了,而她上辈子到死都没能找到应祈,帮他报他死不瞑目的仇,欠他实在太多。


    仔细想想,在那苦得暗无天日的百年里,还是有那么几分支撑她走下去的情谊。


    慕夕阙向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仇人一个都不能活,挚友也一个都不能死-


    从慕家暗桩离开后,慕夕阙直接回了闻家,登上雾璋山。


    这山极高,越往上走越冷,且湿气很重,她往上走的时候心里感慨,怪不得闻惊遥能成大事呢,这等苦都能吃,还一吃就是十年,他不成功谁成功?


    看到雪的时候,慕夕阙罕见懵了一瞬,这雾璋山竟能高到常年覆雪的地步。


    她站在清心观门外,还未敲门,里头的人便开了门。


    万初佝偻着脊背,笑盈盈看着她:“慕二小姐,来看闻少主?”


    慕夕阙听过清心观观主的名字,闻惊遥先前向她说过。


    她拱手行礼:“见过万长老。”


    万初打开门,抬手做请:“请进。”


    慕夕阙跟着他走进去,清心观并不大,院里的雪已被扫开,留下一条无雪的通路,她跟着蹒跚的万初一路往里走。


    万初边走边说:“我从未见过二小姐,但听少主提及过许多次,他每年只能外出三次,次次都会去见你,回来后我问他这次去和二小姐游玩了吗,他有时说和二小姐出去摸鱼摘果子了,有时说你们打了几日比试过招。”


    慕夕阙一言不发听他说话,这些往事她都快忘了。


    万初想到有趣的事情,扭头笑着说:“有一次他顶着一身伤回来,我问他谁打的,你猜他说什么?”


    八岁的闻惊遥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冷脸小团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青衫跪坐在蒲团前,一板一眼说道:“慕二小姐打的,我们还是平手,谁都没输,但我觉得不出五年,我就打不过她了。”


    小团子顿了顿,又说:“我没打伤她,她爱美,留疤了会不开心。”


    慕夕阙顿住,恍惚间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


    那几年的童年生活,除去总跟朝蕴闹脾气外,于她而言是块蜜糖,足以回味许久,只是那些年太苦了,她无暇去想这些事,对闻惊遥的痛恨也让她刻意忘却和他的一切过往。


    仔细想想,似乎闻惊遥和她打架,从来没真的下狠手,而慕夕阙打上瘾了谁都敢揍,慕家的每个长老,以及燕如珩和闻惊遥她都揍过,没少被朝蕴抡棍子满山打,给人家道歉都不知道送了多少礼。


    “不过你们现在长大了,应当也不会再像小时候那般胡闹了。”万初笑了笑,推开竹院的门,“二小姐,少主在里面。”


    说罢,他不欲打扰他们二人的相处,转身便迈着缓慢的步子离开。


    慕夕阙迈入院内,沿着扫干净的雪路走去,穿过了片竹林,看到跪在一堆牌位前的闻惊遥。


    听到声音,闻惊遥却并未起身,按闻家的家规,他必须跪满三日,中间不得因任何事起身。


    慕夕阙走过去,来到他身侧,毫不在乎形象地捞起一旁的蒲团坐在他身侧,看了眼面前古树下供奉的几十块牌位,说道:“你们闻家牌位竟然供在清心观?”


    “嗯,闻家每一任家主都得在清心观塑心明道,死后也会供于此处,魂灵继续庇佑东浔。”


    闻惊遥轻声回答,仍端身跪着,却抬手替她将铺在雪地的裙摆抬起来,仔仔细细放在草藤编织的蒲团上。


    慕夕阙看了眼他,闻惊遥脸色有些白,但他向来能忍,再疼再苦也不会露出异样。


    “伤疼吗?”


    “不疼,已服了药,无事。”


    慕夕阙仰起头,看着闻家的牌位:“闻家向来持正不阿,立身行道,你说这些家主若知晓日后闻家会出叛贼,心里如何想?”


    闻惊遥也仰头,望向那些牌位,一个牌位代表一个死去的闻家家主,日后待他死后,牌位也会供在上面。


    “无论哪一任家主,做的选择都会一样,小人见利而智昏,行悖逆不轨之事,那么有罪定罪,当杀便杀。”


    慕夕阙笑了笑,没再说话,安安静静坐在他身侧,树上偶尔落下的雪披在他们身上,落在两人的黑发上,逐渐消融。


    她陪他一直坐到夜幕,戌时三刻,闻惊遥腰间的玉符亮了。


    少年怔愣了瞬,见慕夕阙也看过来,他不再迟疑,拾起玉符接通。


    来信之人是庄漪禾。


    庄漪禾那端十分嘈杂,她一向温和的声音也罕见阴沉冷冽。


    “惊遥,时局有变,立马下山,送慕二小姐离开东浔。”


    作者有话说:要搞大事情了,揭个前世的大伏笔[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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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第 34 章 并肩


    得知那人亲至后, 白望舟再顾不得被挑断的脚筋还未完全接好,推开搀扶的鹤阶弟子,忍痛走进去, 拱手行礼。


    “不知主子亲至,属下失礼。”


    他不敢抬头, 主座上的人坐于阴影处, 因他不喜光亮,因此只要他在,无人敢点灯, 不论是在鹤阶议事堂,还是在暗桩,所有灯都必须灭掉。


    白望舟听到他饮茶的声音, 杯盖撇去茶沫发出玎珰之声, 可他不开口, 白望舟也不敢就坐, 脚踝疼痛难忍。


    忍得额头上冷汗岑岑, 终于听到那人开口。


    “坐吧。”


    白望舟无声松了口气,赶忙道:“是。”


    他在一旁就坐,一扇屏风隔绝视线, 这位鹤阶之主太过神秘,这么多年来都无人见过他的模样, 便是没有那屏风, 白望舟也不敢睁眼瞧他。


    鹤阶之主并不说话,只淡然品饮那盏茶。


    白望舟也自是噤声, 他已至化神境,修为在十三州已属于绝顶那一列,能打得过他的人寥寥无几, 便是和闻承禺都能打个平手,可在这位神秘的主子面前,却仍能明显觉察出修为的压制。


    白望舟擦了擦额上的汗,心下琢磨,恐怕这人已经入了大乘,甚至更高。


    “蔺九尘还活着,周云姝也没死,两次算计都落了空,不仅没除去慕家看守结界玉灵的大弟子,还没找到可以讨伐慕闻两家的缘由。”


    清清淡淡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听起来格外年轻。


    白望舟赶忙起身跪地,双手拱起,低下头说:“是属下的错。”


    “闻时烨、旷悬、应逐、季观澜陆续被杀,随安和随泱被救走,你不觉得你们每一步都走在别人意料之中吗?”


    白望舟哑口无言,这些事情太过诡异,就好像他们的计划早已被人知晓了般,为此他彻查了知道此次计划的鹤阶弟子,却一无所获。


    参与此次暗谋的弟子都已喂了药,若敢有背刺者定会毒发身亡,也无人敢背叛,那到底为何每一步都有人走在他们前面?


    青玉茶盏被搁在桌上,猛然发出的声音让白望舟心头一提,却仍不敢抬头。


    “闻家有意要闻惊遥去夺天罡篆,以他的修为力压其余世家子弟并不是难事,天罡篆不能落在他手中,再败一次,你知道后果。”


    屏风后的人站起身,走下台阶,高挑的身影逐渐从屏风后现出,白望舟不敢看,只能将头俯得更低,看到那人的黑袍从自己身旁经过,宽大的衣摆拖曳在青砖上,摆上绣了金丝纹路。


    他走到白望舟身旁停下。


    “慕家背后似乎有人,暂且搁置慕家,经商的门派不足为惧,只靠慕夕阙一个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现在先除闻家,闻承禺似乎不安生了,以及他那个孩子,一并除了。”


    “这等天才,你再放任几年,是要等他成长起来和他那未婚妻一起肃清鹤阶吗?”


    不知他到底何意,闻承禺又哪里招惹他了,为何要搁置更好铲除的慕家,但白望舟不敢有疑,只能恭敬道:“是。”


    脚步声逐渐远去,走出鹤阶暗桩。


    待笼罩在周围的威压彻底消失后,白望舟长呼一口气,颤颤巍巍扶着膝盖站起身,坐在一旁的木椅上,看着青砖中央方才那人站立的地方。


    方才他路过身旁之时,白望舟只盯着青砖,无意间瞧见了砖面上倒映出的那人身影,只匆匆瞥见个下颌,轮廓锐利完美,似乎生了张很不错的脸。


    而且很年轻,整个鹤阶都知晓这位主子年岁并不大,有人传他甚至不足百岁。


    慕家和闻家那两位少主便已是旷世奇才,十几岁便能修到元婴,虽有勤勉之功,两位少主于修行上付出的心血不少,但如此年轻便位列元婴也与他们的根骨脱不开关系。


    可这人不足百岁便能位列大乘,甚至更高。


    白望舟眸色微沉,怕是慕夕阙和闻惊遥到这个年纪,也够不到这等成就。


    “来人。”白望舟冷声喊道。


    门口守着的鹤阶弟子走进:“白长老。”


    白望舟沉声道:“传信,先攻闻家,放他们出来。”


    “是。”-


    庄漪禾只说了那一句话便挂断了玉符,她那边似乎情况紧急,连解释的时间都没。


    闻惊遥即刻起身,一手拽起慕夕阙的手腕,一言不发牵着她便往外走。


    今日小雪不停,上午才扫净的小路上经过这一下午的落雪,已堆积了层薄薄的霜雪,一踩便是一个脚印。


    慕夕阙并未开口,由他牵着。


    走到清心观的大门处,下山的路口站了个人,他的脊背伛偻,一手拿着与自己一般高的扫帚,一手负在身后,望向雾璋山下的东浔,明明身影消瘦,耸肩曲背,却又像能扛起千吨重的小山般。


    闻惊遥走上前,拱手行礼:“万长老,弟子需下山送夕阙离开。”


    万初道:“怕走不了。”


    闻惊遥直起身,随他一起看向山下,化神境可以一目千里,但他如今的元婴修为不足以做到这些,虽看不清城内如今的状况,但能觉察出一股浓重的——


    秽气。


    慕夕阙眉心微拧,说道:“东浔出现秽毒……不,祟种?”


    “嗯。”万初冷声道,“有五只,四只堵住了东西南北四个城门,还有一只在你们闻家主宅。”


    祟种诞生便有修士化神境的修为,若生前修为高,那化成的祟种便几乎无所匹敌。


    如今城内的化神境修士,总共也就三人。


    闻承禺,闻家的一位长老,以及万初。


    但祟种却有五只。


    闻惊遥的面色凛若冰霜,纵使心中担忧闻家,但既是庄漪禾命令他做的事,闻家弟子有令必行,他仍道:“弟子想办法找到生路,先送夕阙离开东浔。”


    万初回头,看着他们两个:“城外有兵力把守,鹤阶和千机宗的人在那里埋伏,如果我没观错,你们应当也无法传信求援,鹤阶和千机宗在外布了阵。”


    闻惊遥自是知晓以他们二人没办法破围,问道:“长老可有办法送夕阙——”


    “我不走。”慕夕阙淡声开口打断。


    闻惊遥顿了下,回眸看她,第一次在她面前有了些强硬的态度:“夕阙,你得离开东浔,祟种并非鹤阶那些修士,不是你我可以应付的。”


    “我不走。”慕夕阙又重复了一遍。


    闻惊遥眉心紧拧:“你并未和祟种交过手,他们不知疼痛,不知畏惧,毫无神智,嗜血嗜杀——”


    “闻惊遥,我说了我不走,你听不懂?”慕夕阙挣开他的手,看了他一眼,直接往山下走。


    她似乎生气了,闻惊遥略显无措,薄唇抿了抿,这模样让万初瞧见后倒是笑了下。


    他拍拍闻惊遥的肩膀,说道:“你看你,又惹人家生气了,人慕二小姐有自己的决断,如今也确实没办法送她离开东浔。”


    闻惊遥冲他匆匆颔首:“长老,我得先下去应敌。”


    万初笑着点头:“去吧。”


    万初并非闻家人,庄漪禾和闻承禺都未请他出山便已经说明态度,他们不能以当年的救命之恩请万初冒着生命危险除祟,他已替闻家教导了多任嫡传弟子,独身守了几百年的雾璋山,这恩情早已还够。


    闻惊遥也清楚,因此只字未提请万初帮忙一事。


    目送闻惊遥疾步离开,万初站在山顶,看两个小辈消失在密林里,又望向远处的东浔主城,自打他进了这座山,便从未再下去过。


    一晃百年眨眼而过。


    万初叹了口气,蹒跚走进清心观,照旧将清心观的雪扫开,历任闻家家主的牌位清理干净,干完这重复了百年的活后,他将扫帚搁在房檐下,又蹒跚走出去。


    关上清心观大门之时,万初顿住,看向这住了多年的地方。


    随后,两扇木门合上,他独身朝山下走去。


    另一侧,闻惊遥追上慕夕阙。


    她走得很快,并未回头,头上和肩上落了雪。


    闻惊遥跟在她身侧,抬手替她拂去身上的落雪,说道:“抱歉,夕阙,我并未有跟你吵架的意思,只是此为东浔之难,你是慕家少主,若出了事,淞溪也会因此遭重创。”


    慕夕阙站定,侧身看他:“若淞溪出事,你会置之不理吗?”


    闻惊遥皱眉道:“自是不会。”


    慕夕阙又问:“那我要是现在跑了,你们东浔的人又要如何说我呢?”


    闻惊遥唇瓣翕动,却哑口无言。


    慕夕阙收回目光,接着往山下走,这次用了灵力瞬移,速度极快,越往下便越是能觉察出那股令人厌恶不安的秽气。


    她知道闻惊遥在她身后不远处跟着,因此并未回头。


    冷厉的风自脸侧吹过,慕夕阙眼底冷淡。


    她留在东浔并未跟慕家离开,是打着要从闻家内贼顺藤摸瓜,揪出他们背后那位主子的心,而上辈子她可从未听说闻家遭遇过祟难。


    闻家兵力强盛,如今东浔主城结界玉灵还未关,那些祟种如何放进来——


    不,不对。


    慕夕阙冷了脸,放慢速度等闻惊遥追上,他们并肩。


    见她慢下,闻惊遥问道:“夕阙?”


    慕夕阙扭头看他:“就算是祟种拿着你们的通行玉牌也绝对进不来,结界玉灵势必会阻拦祟种,你可有感知到主城的结界玉灵?”


    闻惊遥脸色微沉,静心感知,三息功夫后回道:“还在,结界玉灵只有闻家家主可关,我父亲并未关上玉灵。”


    “那就证明这祟种不是从外面放进来的。”慕夕阙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一直都在你们东浔。”


    闻惊遥脸色更冷了,五只祟,竟然一直在东浔主城蛰伏。


    慕夕阙并未再说话,两人加快速度,不过一刻钟便已赶到半山腰,这里已瞧不见雪。


    她看着越来越近的东浔主城。


    祟种若早便埋在主城,那便证明幕后的人本就打着对付东浔的心,这些天来的变故只是加快了这件事的爆发而已。


    上辈子她在十三州时并未听说闻家遭祟种袭击,但她不在十三州的那五年,她对东浔主城的事几乎一无所知。


    在她被鹤阶埋伏,师盈虚送她去往海外仙岛后没多久,她便听说闻惊遥继任了闻家家主,那时他才二十七岁,当家主着实有些年轻,而闻承禺也尚不足百岁,正值壮年,让位太早。


    此后闻承禺和庄漪禾再无消息,十三州都传是去隐居了。


    慕夕阙从不觉得以闻承禺这样的性格会丢下东浔百姓* ,年纪轻轻便和妻子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将所有事情丢给才二十来岁的闻惊遥,甚至闻惊遥那时还兼任十三州圣尊,本就事务繁忙。


    那只有一个可能。


    闻承禺死了,庄漪禾也死了。


    闻惊遥只剩自己一个人了,他别无选择-


    朝蕴回身,眉头紧皱:“联系不上小夕?”


    姜榆颔首:“是,师姐至今未回信。”


    朝蕴在殿内踱步,双手交叠在身前,她又忽然停下,回身问道:“你大师兄可回来了?”


    “师娘。”


    正说着话,殿外走进一人。


    蔺九尘一身黑衣,身段笔直,周身整洁完好,并无半分尘垢和打斗的痕迹,这一路来应是太平。


    他拱手道:“我已带徐无咎回来,他如今安置在慕家,这一路来鹤阶暗桩弟子跟着慕家灵舟,多亏阿榆的阵术我才得以避开他们的视线,他们应当也不知我们会兵分两路,敢由我一人带徐无咎回来。”


    朝蕴现在无心管徐无咎的事,闻言急匆匆走上前来:“我与你师妹有约,等我们安全抵达慕家便会传信给她,可已过去两个时辰了,她还未回信。”


    蔺九尘皱眉:“兴许是有事忘回了?”


    “不会,你师妹知晓若她不回信,我自是会担心。”朝蕴脸色担忧,“已过去两个时辰,这不正常。”


    姜榆忙上前搀扶住她:“师娘可有跟闻少主传信问问,兴许是师姐去清心观看闻少主了。”


    朝蕴忙道:“阿尘,给闻少主传信。”


    说着,她也拿出玉牌给闻承禺和庄漪禾去了信。


    三个人坐在主殿等了足足三刻钟,无一人回信。


    几人脸色都冷了下来,知晓怕是出了事,一人不回许是在忙,几人同时不回信,除了有变故发生,她想不到原因。


    朝蕴站起身:“传令给东浔慕家暗桩,即刻去东浔城外查探情况。”


    “是。”姜榆颔首,立马下去办事。


    朝蕴站在原地没动,交握的双手无意识揪起,正忧心着,腰间玉符亮了,她低头看去。


    蔺九尘也看过去,说道:“是慕大小姐。”


    玉符上只传了几个字:“阿娘,我有事要说。”


    朝蕴看向蔺九尘:“阿尘,我去一趟,若暗桩有消息传回,即刻来找我。”


    “是,您放心。”蔺九尘道。


    朝蕴匆匆往外走。


    慕家长女住在慕家主宅最深处,阁外有阵法守着,她自记事起便从未出过这里,如今已二十一岁,连慕家到底长什么模样都不知晓。


    朝蕴站在门外,望着那栋有森寒阵法守着的阁楼,这小楼圈住了她的长女这一生,从生到死,凡人百年,她都要在此度过。


    每次来这里,朝蕴总要做足心理准备,压住满心的愧疚才敢进去。


    门口守着的弟子见她来,俯身行礼:“家主。”


    朝蕴颔首:“辛苦了。”


    她推门进去,不大的小院中,一人坐在柳树下,白色素衣裹身,身影消瘦纤细,满头及腰青丝仅用一根玉簪束住,周身气息清淡。


    见朝蕴来了,她抬眸看过来,淡淡颔首:“阿娘。”


    慕从晚眉目如画,清姿卓群,眉眼间与慕夕阙有三分相似。


    朝蕴扯出笑:“小晚,穿这般单薄,冷不冷?”


    寻常修士自是不惧这点森寒,但慕从晚不一样,她的灵根是被切断的,对身体造成极大反冲,连普通凡人的身子骨都不如,若非慕家用名贵丹药养着,怕是活不到如今这个岁数。


    慕从晚看着她,摇了摇头:“不冷,阿娘忧心。”


    慕家两个孩子,性子天差地别,慕从晚话少性冷,慕夕阙恣意飒沓,因此朝蕴对长女的愧疚从未停止。


    朝蕴走过去,却还是从乾坤袋中取出披风,替慕从晚披上,捋了捋她柔顺的发,说道:“几日未见,阿娘本想晚上来瞧你,和你一起吃个饭。”


    慕从晚抬眸,看着她道:“小夕并未回淞溪,您脸色不好,她出事了,是吗?”


    朝蕴脸色一僵。


    慕从晚淡声道:“我感知到有祟种出没,有五只,就在东浔。”


    朝蕴长睫微颤,心跳瞬息加快。


    不知是不是身中秽毒的人彼此会有感应,当年朝蕴和慕峥为了保全慕从晚的性命,当着鹤阶的面斩断了她的灵根,从那之后慕大小姐这个还未成长的天才无声陨落。


    只能被关押在慕家终身不得出,便是化祟也不足为惧,从未修行过,这阁内的阵法顷刻间便会杀了她。


    但慕从晚可感知秽毒,一月前任风煦化祟的刹那间,远在千里之外的慕从晚便觉察到了,并且迅速锁定范围,向朝蕴提及,慕家暗桩去查。


    果然,那一日在幽州出了祟种,正是任风煦,也因此,慕家查到了徐无咎,任风煦死前便是去见了徐无咎。


    朝蕴的手在抖,气息不稳,慕从晚垂眸看了一眼,默了瞬,抬手握住朝蕴的手。


    她的手一贯冰凉,如今朝蕴的手竟比她还要凉,人在恐惧到极点,会无意识发抖,连朝蕴这个当了多年家主的人也没办法稳住情绪。


    祟种杀害了她的夫君,秽毒摧毁了她的长女,如今也要夺走她的二女吗?


    朝蕴忽然弯下腰,呕出一口血,她捂住嘴,转身背对慕从晚,哆哆嗦嗦拿起玉符传信。


    “召集慕家所有兵力,去东浔主城,快去!”


    蔺九尘什么都不知道,但听她颤抖到几乎嘶哑的声音,瞬间提起心,当即照做:“是!”


    慕从晚站起身,说道:“我与您一起去。”


    “不行!”朝蕴回身看她,脸上泪水糊了满脸,“你不能去,鹤阶若发现你出了慕家便会杀了你的,更何况你一个凡人,那可是祟种!”


    “阿娘,东浔主城埋的有秽毒,我能感知在何处。”慕从晚淡声道,“不除秽毒,祟种无穷。”


    朝蕴看着她,忽然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涌出:“阿娘……阿娘太无用了,我谁都护不住,我护不住你,护不住你父亲,护不住你妹妹,对不起……对不起……”


    慕从晚走过去,抱住她。


    “没关系的,阿娘已经做得很好了。”


    慕从晚将侧脸枕在朝蕴肩头,闭上眼说道:“那么现在,不要再因为保护我们而退缩了,鹤阶不会放过我们的,这不是对策,只是懦弱。”


    朝蕴握紧手上的家主玉牌。


    她闭上眼,说道:“好。”-


    慕夕阙和闻惊遥刚下山,便瞧见匆匆朝雾璋山赶来的庄漪禾,她单手提剑,见两人后赶忙过来,一把扯住慕夕阙。


    “小夕,走,闻家会派弟子和惊遥一起送你出城。”


    “夫人,我不走。”慕夕阙挣开她的手,迎着庄漪禾愣愣的眼神,“我若是现在走了,外头对我慕家的丑诋只会更甚,何况如今求援传不出去,那便证明城外有人守着,也不安全。”


    庄漪禾拧紧眉头:“祟种不是修士,一只祟种可以轻易灭一个小门派。”


    “阿娘,夕阙不走。”不等慕夕阙开口,闻惊遥沉声回答。


    庄漪禾瞪向他:“你也得一起走,容得了你们两个在这里逞英雄吗,待会儿闻家会派出各大学宫甲等学舍的弟子送你们出城!”


    她说完,扯住慕夕阙的手腕就要将她往外拉,慕夕阙却动也不动,她修为在庄漪禾之上,真倔起来,庄漪禾也奈何不了她。


    “慕家与闻家既要结亲,那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今日跑了,明日祟种说不定就会攻去淞溪。”


    慕夕阙挣开她,从她身侧离开,直接去了闻家主宅。


    这次庄漪禾没有追上来。


    慕夕阙面无表情,且不说她走不了,她又怎么可能会走?


    今日这事跟闻家叛贼定脱不了关系,她要知道到底都有谁,上辈子推动慕家灭门的人中有没有闻家的几双手,以及能弄出祟种的人是谁。


    那个指使旷悬在慕峥乘坐的灵舟上放入祟种的幕后真凶,究竟是谁?


    慕夕阙越过画墨阁,一路上已经见了几个闻家弟子的尸身,沿着血迹一路向前,血气越来越重。


    闻惊遥也快速追上来,和她并肩。


    “东边城门弟子要守不住了,阿娘和一位长老去了,前方有血气,那只祟种应当在附近。”


    他的话音刚落,从虚空劈下一柄长剑,两人眸色一凛,迅速朝左右两侧退后几十丈远。


    剑光落在地面,炸开成沟壑。


    慕夕阙抬眸看去,屋顶之上,一只身着破烂红衣的女祟提剑,已成灰白色的双目正阴沉沉盯着他们,面无表情。


    看清那张脸的刹那,慕夕阙瞳仁微颤,不可置信。


    “……离夫人。”


    师盈虚的母亲。


    慕夕阙愣了愣,恍惚间想起那日她问师盈虚为何独自前来参加订婚宴。


    师盈虚说:


    ——“我爹娘近来有些事,我也老长一段时日没见过他们了。”


    上一世师盈虚的爹娘在慕闻两家订婚这段时日也确实消失了一阵,不过只两月后便回了师家,可如今离夫人出现在这里。


    那前世,回去师家的两人,是师盈虚的爹娘吗?


    作者有话说:东浔这件事是迟早会发生的,鹤阶和他们背后的人一早就要对付东浔闻家的,并且要对付的不止慕、闻两家,所以即使没有女主保全慕家杀了鹤阶的那些人,东浔这件事也是会发生的,只是先攻慕家,还是先攻闻家的区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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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第 35 章 守城


    在这里见到离蘅, 慕夕阙纵使已事先做足了准备,仍愣了神。


    也就是愣神的片刻,离蘅灰白的眼球一转, 直勾勾看向慕夕阙,纵身跃下朝她冲来。


    手腕被人扣住, 慕夕阙被一股猛劲儿拽出几十丈远, 躲开了那道致命的剑光,她站定,迅速稳住心神, 闻惊遥并未询问她如今是何状况,松开握住她的手腕,提剑迎上离蘅。


    既已化成祟种, 身为人的一切都被抹杀泯灭, 如今在这里的只是被秽毒操纵, 嗜血嗜杀的祟种。


    慕夕阙身影一晃, 瞬移至离蘅身后, 金色灵力萦绕在剑身,厉然朝离蘅劈去。


    离蘅并未回身,却好似能感知身后有杀招, 她侧身躲开慕夕阙的杀招,一个瞬息消失在两人身前, 只留慕夕阙和闻惊遥两面相对。


    两人对视, 眸色凛然,紧接着同时后撤, 而已经消失的离蘅竟从高空跃下,她的速度快到极致,迅速与两人缠斗在一起。


    慕夕阙上辈子与祟种交过手, 被秽毒操控后修为会大涨,且不知疼痛不知畏惧,不砍头便死不了,离蘅天赋平平,一百来岁才修至元婴初境,如今竟被秽毒逼出了化神满境的实力。


    她和闻惊遥两人一起,招招带刃也未能束缚离蘅制止住她,反而让两人身上挂了不少伤。


    在离蘅去攻慕夕阙之时,闻惊遥旋身踹上她的脊背,用力极大,碎了她一根肋骨,而慕夕阙也借机躲开,与闻惊遥站在一处。


    远处有闻家弟子闻讯赶来,离蘅陡然看向那边,似乎发觉这些弟子更好对付,且血肉更多,毫不犹豫丢下慕夕阙和闻惊遥,跳上房檐朝那些弟子们追去。


    慕夕阙和闻惊遥紧随其后,速度明明提到极致,却仍是差几步未能追上。


    在瞬移追祟的过程中,闻惊遥沉声道:“凭你我二人降服不了离夫人,缚仙索困不住她几时,得杀!”


    顾忌这人是离蘅,他们二人方才不敢枭首,只能试图捆缚制止,待师盈虚赶来后再做后续决定。


    如今这只女祟直奔闻家弟子而去,若不及时拦下,年轻弟子只会徒增伤亡。


    慕夕阙咬牙,眼底红了几分,呼吸颤抖,盯着前方几步远处那只诡谲阴森的女祟,她已经看不出离蘅往日的半分温柔。


    那是师盈虚的母亲。


    若师盈虚在这里会如何做?


    慕夕阙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眼底冷然。


    “那就杀。”


    话音刚落,在离蘅距离闻家弟子几步远时,闻惊遥一把扯住慕夕阙的手腕,蕴出灵力,一掌将她推出十几丈远,甩至那些正欲凝结杀阵的闻家弟子面前。


    离蘅的长剑已经劈下,慕夕阙双手合掌,凝出至强的防御阵术。


    金色灵力迅速凝聚成半圆罡罩,将她以及她身后的数百弟子牢牢护住,离蘅的剑劈在其上,罡罩波动几瞬,却并未被一击击破。


    而闻惊遥已至身离蘅身后,一掌扣住她的肩膀,将她猛然扯离。


    他看了眼慕夕阙,她会意,拔剑冲出罡罩,对身后弟子丢下句:“你们应付不来祟种,去唤闻家长老来一个!”


    慕夕阙和闻惊遥与离蘅缠斗,招招带了猛烈杀意,罡阵中的年轻弟子们焦急,却又知晓两位少主合力都应付困难的祟种,以他们几个刚入道没多久的年轻弟子,定是会拖后腿。


    “怎么办,长老们有的出去应敌了,有的找不见人。”


    “那也不能看着少主和慕二小姐单打独斗啊!”


    弟子急得团团转,而阵外,离蘅不知疲倦不知伤痛,罡风暴涨,左右两掌打至慕夕阙和闻惊遥的肩头,骨裂的声音响起,两人被震出十几步远。


    离蘅面无表情,旋剑便要劈碎慕夕阙留下的阵法。


    闻家弟子们面有慌乱,却迅速咬牙横剑便要抵挡。


    铮然声起,一根生了锈的铁刀从东南侧击来,与离蘅的剑撞在一起,将她的剑厉然击飞。


    慕夕阙和闻惊遥看去,远处的人仍旧耸肩曲背,身影佝偻,他踱步走来,身后是他守了百年的雾璋山,高耸延绵的青山护佑整座东浔主城,也容纳了一个满身沉疴伤痛的青年大半生,从壮年到暮年。


    离蘅没有意识,但身为祟种能感知灵力的压迫,冷眼看着万初走来。


    万初负手,闲庭信步,见这些小辈愕然看来,他温和笑笑,说道:“我守了闻家主宅几百年了,答应帮你们守,那就一定会守住。”


    他抬手召回那柄自他入了雾璋山后,便再也未出鞘的长刀,名刀已蒙尘生锈,却又在他抖了抖刀身后,褪去斑驳的锈迹,露出那柄在几百年前曾扬名十三州的旷古长刀。


    万初提刀走来,边走边说:“都走吧,一群年轻小辈,在这里碍事。”


    慕夕阙擦去唇角的血迹,抬手收回凝结的罡阵放那些弟子出来,和闻惊遥一起对万初拱手。


    “多谢前辈。”


    两人并不多言,行完礼后,带领闻家弟子迅速撤退。


    慕夕阙和闻惊遥在瞬移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万初。


    那个消瘦的老者在那座山面前是那般渺小,那座山在他身后屹立,却又像被他的双臂托起般。


    两人收回目光,脸色冷然。


    万初提刀,一人堵住离蘅的路,女祟早已失去人的一切,记忆、情感以及神智,她冷眼看着万初,灰白的眼睛眨也不眨。


    万初笑了笑,花白的头发被周身的罡风扬起,他已六百一十六岁,少时轻狂,一柄长刀杀遍北境,一举扬名,吹嘘捧赞接踵而至,却因此害了挚亲之人。


    青年时他收起所有傲气,敛手屏足,避影匿迹,困于雾璋山顶那片茫然大雪中,看着一个个年轻的血脉走进,走出,成长到足以挑起整个东浔,唯独他磋磨年华,守着这座山,守着这些弟子,修为百年不得寸进。


    如今已至暮年,他单手提刀,竟在此刻感受到了年少一战成名时的傲然与意气。


    十六岁时的他站在论道大会的擂台上,想着,他要用这柄刀斩尽所有不公,肃清河山。


    如今六百年已过,世事沧桑,家破人亡,青春不再,垂垂老矣。


    万初朗然大笑:“六百年了,想不到还能和祟种交一次手,来吧,让我瞧瞧,到底是你们这些灭世邪灵强悍,还是我们人修胜!”


    他骇然挥刀,伴着泼洒的月光,风暴瞬息爆发,化为卷龙,以锐利之态呼啸冲去,而他挺直了平日佝偻的脊背,紧随其后。


    一刀祭出。


    寒光映出那双苍老的眼眸,凌厉又森冷。


    纵使世事苛待于他,但他平生之志,万死未悔-


    慕夕阙和闻惊遥搜了整个闻家,将所有留守闻家的弟子召集。


    闻惊遥祭出家主玉牌,沉声道:“修为不足金丹者去八大街以及附近城镇郡县撤离百姓,金丹以上者去东西南北四大城门支援。”


    弟子们迅速站队,拱手行礼:“是!”


    闻惊遥看向慕夕阙,他还未开口,慕夕阙便知晓他的意思。


    “我与你一起去。”


    闻惊遥薄唇微抿,说道:“那些长老修为不弱。”


    “我知道,我与你一起去。”慕夕阙脸色淡然,倒出几颗灵丹,一半塞进闻惊遥嘴里,一半丢进自己嘴里,止住身上的血。


    “杀叛徒这种事情,我还是很感兴趣的。”


    慕夕阙淡声说道,一边说,一边将头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金钗都去掉,撕了条布带捆起及腰的青丝。


    收拾好自己,她看着闻惊遥,笑了一声:“你看,早知道今天就不穿这身鲛绡了,现在报废了。”


    闻惊遥唇角微弯,俯身抱住她,下颌枕在她的肩头:“夕阙,若这次能活下来,我再为你定新衣裳。”


    慕夕阙并未说话。


    闻惊遥只抱了一下便松开了手,和慕夕阙对视一眼,她懂他的意思,两人同时跃上房檐,沿着青砖绿瓦与高阁瓦楼奔移。


    “我与父亲彻查了闻家这一年来的所有账务,母亲查了闻家的学宫经营,我们又派亲信近身去查,共揪出十人,皆已在数年前便与鹤阶有秘密往来。”


    “只有这十人吗?”慕夕阙问道。


    闻惊遥侧眸看她,沉默片刻,说道:“不知,若有其余内贼,此次也会现身。”


    “你知道这十人在哪里吗?”


    “在查出他们后,闻家便已派暗桩弟子为他们下了追踪灵印。”


    “所以你要先杀这十人,是吗?”


    “是。”


    闻惊遥牵住她的手,带她跃上十层高的阁楼,掠过一座座房檐,青衫和红衣在虚空中浸染霜白月色,划出浪纹,冷厉的风吹起他们的衣衫和青丝,长发交织在一起。


    两人奔移十几里,循着灵印找至第一个人,远远瞧见那抹身影对奔逃的百姓袖手旁观,负手冷眼站在街头看年轻弟子们拼死抵抗祟种,而他作为一个长老竟动也不动。


    慕夕阙一言不发,纵身跃上那位长老所在的正上方房檐,拔剑劈下。


    长老冷然抬眸,当即避退,瞧见来者是慕夕阙后,瞳眸微颤,转身便要跑。


    身前一条街之隔,一抹青影单手提剑,牢牢堵住他的去路。


    闻惊遥淡淡看着他,一手祭出家主玉牌。


    “闻肃,第七堂副堂主,勾结外贼,敛财牟利,戕害生民,按闻家家规第三十七条、第六十九条、第一百三十二条,当斩。”


    话音落,闻惊遥与慕夕阙同时提剑,一前一后攻去-


    “兄长,东浔忽然出了这等变故,我们怎么走啊?”


    燕青来走至燕如珩身旁,两人站在窗前,一起看向下方街道中,闻家弟子正在有序撤离离城门较近的百姓。


    燕如珩负手而立,漠然看着百姓们惊惶地拖家带口,抱着孩子或背着老人,和弟子们一同离开家。


    “我已联系燕家暗桩,他们传信,西侧城门祟种不强,待会儿你从那里走。”


    燕青来茫然看他:“那你不走吗?”


    燕如珩淡声道:“暂时不走,我得去找找小夕。”


    燕青来脸色还有些苍白,被慕夕阙打的那三十大棍足以重伤筋骨,在榻上躺了这么多天也未好,燕如珩也因着这件事才带他在东浔主城多停了几日,订婚宴结束后也未离开。


    听闻自家兄长这般说,他登时皱眉:“兄长,你还惦记那慕二小姐,她都已经和闻家少主定了亲,两人八字都录各家族谱了,便等于两个世家绑在了一起,你与她已不可能了!”


    燕如珩面色不改,说道:“我们是朋友。”


    “你拿她当朋友,她何时拿你当过朋友?你看她将我打的!”燕青来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面容不可置信。


    燕如珩侧身看他,目露训斥:“是你口出妄言在先,朝家主和十二辰是你能非议的吗!”


    “我——”燕青来还想顶嘴,可瞧见燕如珩淡淡看着他,心头那股隐约的惧意有丝丝缕缕蚕食着他,他咬牙咽下未说完的话,闭嘴不再吭声。


    燕如珩又看向窗外,说道:“去收拾收拾,待会儿出城。”


    燕青来只能拱手:“是。”


    他转身离开,和弟子们收拾东西。


    一刻钟后,燕青来裹得严严实实,身后跟了燕家此次随行的所有弟子,一路朝背离逃民的方向去,直冲西侧城门。


    屋内安静沉寂,燕如珩仍负手而立,挺拔的身影堵住整个轩窗。


    紧接着,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接着“吱呀”一声,有人推开门,踱步来到他身侧,和他一起负手而立。


    “世人都拿你和我家少主比,一个芝兰玉树温润柔和,一个苍劲如竹持正不苟,偏生你们还都和慕二小姐有牵扯,大家都看着热闹呢。”


    燕如珩并未说话,看燕青来的背影消失在街头。


    那人又道:“可二小姐选了我家少主,燕少主这一局输了哦,痛失所爱,有何感想呢?”


    “输了吗?未必。”燕如珩侧首看他,笑了笑,“才点了契而已,纵使成了婚又怎样,我可不在乎这些。”


    他望向远处凝结的罡阵,那是闻家一些长老带着弟子在对抗祟种,打斗声从未停止。


    “你家少主若死在这里,朝蕴应知道除了闻家,谁还有实力保全慕家,我未必能输。”


    “嗯……可慕二小姐如今正跟我家少主应敌呢,若她也死在这里呢?”


    燕如珩淡淡看他,唇角微扯,轻声说道:“她若将命丢在这里,我便拿你的命去偿她。”


    身穿青衫的人笑了笑,毫不在乎,转身朝屋外走去,摇摇头说道:“也不知道燕小公子若知晓自家兄长这般心狠,一切都是早已定好的谋略,会不会痛恨自己这般信任你呢?”


    他走至门口,顿住,回头看向燕如珩,笑着说道:“燕少主为夺大权,十岁就敢谋戮长兄,十五岁便敢毒杀继母,囚禁生父,在下相信,你一定能成大事的。”


    “只是不知晓,若慕二小姐得知先慕家主的死有你一半手笔,会不会哪天先枭了你的首级。”


    房门关上,屋内再次寂静,燕如珩半分不在乎,收回目光,看着远处的战局。


    若慕夕阙知晓后会不会杀了他?


    一定会的。


    她是那般嫉恶如仇的人,性子虽傲,但最明事理,即使她近来有些变了,与往日不太一样,但只要是慕夕阙,她便一定会为父报仇。


    所以慕夕阙不会知道的。


    燕如珩垂眸,如玉的手敲了敲搁在窗柩上的玉符。


    玉符接通,对面是道懒洋洋的声音:“燕少主可想好了?”


    燕如珩淡声道:“帮我办件事,我便答应你的条件。”


    他看向远处,那里的战局尚未平息,愈演愈烈。


    东浔主城,正北城门。


    闻承禺最后一击,斩落那只祟种的首级,从虚空跌下。


    “家主!”


    身后的弟子们慌忙去接。


    闻承禺身上重伤之处足有几十道,那只祟种的刀砍在他的肩膀、脊背、胸口、腰腹和大腿,那身威严的家主服也浸透了血,他的脸色苍白,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推开搀扶他的弟子,闻承禺站在城门处,望向被结界玉灵阻拦不得进入的千军万马。


    白望舟神色焦急,冲他喊道:“闻家主,东浔主城内有祟种,鹤阶接到求援和最近的千机宗一同赶来支援,为何不关结界玉灵?”


    闻承禺冷眼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而身旁那早已气急的闻家长老名唤闻远鸿,闻言勃然大怒,指着白望舟厉声训斥:“你鹤阶到底打着什么主意,真以为我们看不出来,要我们关结界玉灵放鹤阶弟子入城吗!”


    白望舟紧皱眉头:“鹤阶有平患之责,当着众人的面,我鹤阶会害你们不成?何况千机宗,以及定州方家,琅嬛南宫家都已闻讯赶来,难道你们也不让他们进吗?”


    闻远鸿咬牙,附在闻承禺耳畔说:“家主,若今日不开城门,阻拦他们进城,以鹤阶惯爱谗言传谣的做派,想必来日定有传言咱们闻家阻止救援,害百姓和弟子无辜枉死。”


    “何况……来者不止鹤阶,还有其余世家,若咱们不关玉灵,日后东浔百姓恐怕也……也难以信服闻家。”


    闻承禺冷冷看了眼白望舟和被阻拦在外的“援兵”,淡然别过头,看向身后乌泱泱的闻家子弟,那些或年长,或年轻的弟子们,有些死去,有些重伤,有些尚未来得及参与打斗。


    一只祟种可屠一城。


    闻承禺沉声道:“今日东浔主城结界玉灵我绝不会关,所谓的‘援兵’也进不来,无论祟种能否被阻拦,百姓最终伤亡多少,房舍被毁多少,闻家弟子要死多少,来日十三州又如何点评闻家,我都不会开这个城门。”


    弟子们不语,安静听着。


    “闻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日后你们的名声或许也会遭到牵连,若有惧者,可自行交出弟子玉碟,自请离开,不必参战,我不予体罚。”


    东浔闻家最重名声,多少家庭送孩子入闻家修习,也是看中了闻家的廉名,想着日后孩子能借此扬名十三州。


    弟子们鸦雀无声。


    几息功夫过去,有人上前一步,拱手道:“闻家祖训,济时行道,慎终若始,弟子无惧死亡,无惧名声被诋,只求能与家主一同战至最后!”


    紧接着,又有弟子站出:“弟子们明白家主的意思,名声固重,但道义更甚!”


    越来越多的弟子站出:“玉灵绝不会关,弟子们愿与家主一起,誓死守城!”


    城内高呼四起,城外静如沉水。


    白望舟笑了一下,坐在担轿上,摇了摇头。


    “逞莽夫之勇罢了,也罢,闻承禺若是能低这个头,这点魄力也当不了这般久的家主。”他单手撑着脑袋,懒洋洋看着城内,如今城内还剩四只祟种。


    祟种能杀,只要秽毒还在,就会有更多的祟种。


    “派去截杀慕家的人出动了吗?”


    身后的弟子道:“已出发,由几位长老带着去了。”


    白望舟点点头,懒懒闭目,说道:“那就静候佳音了,给里面的人说说,别忘了除了闻惊遥。”-


    蔺九尘整顿好能出战的弟子们,上百艘灵舟立于琼筵山山底。


    姜榆眉头紧皱,双手揪在一起,自言自语道:“那可是祟种,一只祟可灭一城,师姐不会有事吧?”


    蔺九尘低声安抚:“放心,小夕修为高,闻家兵力也强,不会有事的。”


    可再高也不过是元婴境,便是加上闻惊遥,他们两人也不一定抵得过一只祟种,如今东浔城内修为最高的人应当是闻承禺。


    闻家兵力是强悍,但东浔主城平民也多,附近村镇郡县不计可数,定是要分出一半兵力护佑百姓安全撤离,何况如今城内还有秽毒,有这个能再生祟种的隐患。


    而出了这样的事,慕夕阙定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参与战斗,那就是冲在顶头,姜榆越想越是心慌,自家这师姐一向有胆,从不知退缩。


    蔺九尘拍拍她的肩膀:“别担心。”


    他说着话,心下其实也慌,看向山上的慕家主宅。


    朝蕴还未下来。


    而慕家主宅内,安顿好留守的慕家弟子,朝蕴转身,见慕从晚一袭白衣,裹着披风,戴着能从头遮到脚的幕笠从远处走来。


    慕从晚从未出过那栋小楼,这是二十一年来第一次出来,若换旁人兴许会好奇,可她一路都未看周围一眼。


    朝蕴赶忙迎上去:“小晚,我们出发吧?”


    慕从晚摇摇头,说道:“不,得先去一个地方,拿一件东西。”


    朝蕴拧眉,问道:“什么东西?”


    “慕家十二辰。”


    周围寂静,朝蕴并未说话,交握的手紧了紧。


    慕从晚隔着一层单薄的幕笠与她对视,掠过她,看向慕家主殿后的琼筵山。


    山清水秀,明翠盎然,整个十三州都在暗自觊觎的神器,传闻能掌阴阳轮回四时流转,能敛骨吹魂使亡者复生的十二辰,就在琼筵山里。


    历任十二辰之主,没有活过两百岁的。


    朝蕴为了保全慕夕阙,始终未让十二辰认她为主,冒着慕家因此被十三州诋毁自私自利的风险,也绝不肯松这个口。


    可如今慕从晚却说:“阿娘,只有十二辰能救小夕,也只有十二辰和天罡篆* 能肃清秽毒。”


    作者有话说:十二辰会认小慕为主,也必须认小慕,但是别担心,我们是——He!小慕不会死的!


    这几章剧情节奏会很快,加快揭前世的一个大伏笔[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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