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他后悔了
在和闻惊遥杀到第七个人的时候, 已是两个时辰后。
闻惊遥收剑入鞘,神容沉静,慕夕阙远远看着他, 忽然觉得,好像瞧见了前世当上圣尊后的闻惊遥。
冷静沉着, 手中的剑即使指着自家的长辈, 剑锋也并不会偏离分毫,仍旧锐利无匹。
慕夕阙冷眼看着他,看他俯身收回那名长老腰间的闻家玉符, 待这件事了了后,他会亲自革去这些人的玉碟。
兴许是今夜打架太多了,慕夕阙一路都在杀, 难以压制前世那些在刀剑火海中练出的杀心, 猝不及防间, 她和闻惊遥对视。
只一息功夫, 慕夕阙迅速敛去眸底的杀意, 眼眸弯弯,冲他笑了笑。
“你忙完了,那我们去找下一个吧?闻时烨已死, 如今就剩两个了,咱们一人一个?”
闻惊遥薄唇微抿, 将玉符收起, 像是没察觉她眼底的仇恨和杀意般,朝她走过去。
“累吗, 夕阙?”
慕夕阙摇摇头:“不累。”
城内战局未停,他们一路来都能听到打斗的声音,未防这些叛徒在背后捅刀, 他们两人先来解决他们,而那些修为强悍的祟种,并非他们二人可以应付。
慕夕阙的话刚落地,便听到东边燃起冲天烟火,有人发了信号。
是闻家主宅的位置。
闻惊遥道:“主宅的那只祟种已除。”
慕夕阙没说话。
闻惊遥看向她,她在看主宅的位置,并未有极尽悲痛的神情,他们认识这般久,慕夕阙不是爱哭的人,他从未见她哭过。
但慕夕阙会伤心,就像小时候一样。
和朝蕴闹别扭后,小夕阙会疯狂练剑,等他或者蔺九尘找过来后,她就会撒脾气,将剑一丢,抱着膝盖蹲下,冷着小脸,但眼底微微红润。
慕夕阙与师盈虚关系颇好,与离蘅自也是如此,离蘅很照顾她。
“夕阙。”闻惊遥低声喊她。
慕夕阙收回目光,淡声道:“没事,还有两个人是吧,我们分头行动吧。”
两人看向远处,如今城内还剩三只祟种。
正北城门的祟种是最先除去的,应是闻承禺斩杀的。
接着是闻家主宅,由万初斩杀。
那么如今西门、东门和南门各有一只祟种。
才死了两只祟种都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慕夕阙忽然想到些旁的,眉头皱起。
如果前世东浔主城也遭了祟难,这么大的事为何没传开,她在海外仙岛并未听说,回到十三州后仍未听过,甚至不知那时庄漪禾和闻承禺都已死去。
他们因何而死,今夜会死吗?
如果闻承禺和庄漪禾死了,是被谁杀的,那可是十三州圣尊的爹娘,是东浔闻家家主和灵湘庄家大小姐,两家实力都凶悍。
闻惊遥那时已是圣尊,又为何不缉凶定罪,为爹娘报仇?
这其中弯弯绕绕实在太多,慕夕阙前世活了一百来年,压根没关注过东浔主城的事情,一心追着当年慕家灭门的事情查,查了那么多年,也没查个水落石出。
“夕阙,你在想什么?”
垂下的手被人握住,慕夕阙回神看过去,闻惊遥专注看着她,目光中并无探究,但应当盯了她许久。
被他这么看着,以他心细如发的性子,慕夕阙的心当即便提了起来,反握他的手,从容说道:“只是在想这祟种既然早已埋在东浔,为何那些人选择今夜将他们放出来?”
闻惊遥沉声道:“天罡篆异动,父亲要我去夺天罡篆,以我的实力大抵能力压其余世家子弟,鹤阶必然忌惮不想我能活着出东浔,以及……近来鹤阶频频受挫,父亲还在查闻家叛贼一事,鹤阶应有所耳闻。”
慕夕阙顿住,看着闻惊遥。
他的话当头一棍,让她忽然明白了。
因着她阻止了蔺九尘被害一事,让鹤阶当众名声扫地,旷悬失去唯一的亲传弟子,而徐无咎、随安、随泱被救,闻时烨、旷悬、应逐以及季观澜被杀,这些事都让鹤阶提起了心,同时也让闻承禺开始加快彻查闻家,昼夜不停。
鹤阶不能再坐以待毙,于是主动出击。
这些变故,或许是从蔺九尘活下的那一刻出现的。
慕夕阙垂眸,将与闻惊遥交握的手抽回。
“夕阙?”
慕夕阙并未说话,执剑转身离开。
就算这件事因为她提前了十年发生又怎样,她又何必想这么多?
如果她不救蔺九尘,那么慕家也会重蹈覆辙,她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救了自己的兄长,杀了仇人罢了。
何况幕后的人本就要对付闻家,否则前世闻承禺和庄漪禾也不会死了。
慕夕阙冷脸向前走,看着远处的炸开的灵压,听到耳畔传来的刀剑声音,一颗心并无波澜。
不管发生什么,她都必须要将鹤阶搞垮,揪出躲在后面布局的人。
闻惊遥跟在她身后,看她纤细的背影穿过倒塌的房舍,走向远处的战局。
“夕阙。”闻惊遥喊住她。
慕夕阙站定不动,她明明想走,脚步却又难迈。
几息后,她并未回头,而是背对他问道:“闻惊遥,还剩两人未除,你确定要先彻查叛贼,再去帮你爹娘吗?”
“如果你要去帮他们,帮闻家弟子,这最后两个内贼我们便不找了,我和你一起去。”
闻惊遥知道她的意思。
闻承禺赶去了东门那只祟种所在之处,可他如今应身负重伤,而庄漪禾修为不高,甚至不如慕夕阙和闻惊遥,纵使两人身旁都有长老帮衬,恐怕也难应付剩下的祟种。
今夜吹来的风都带了血气和硝烟,他也再不如平日那般整洁体面,青衫破烂,血垢染身。
手中的家主玉牌温润无杂,突起的“闻”字膈在掌心,闻惊遥半垂眼睫,说道:“夕阙,我私心是想去帮他们的,可这是父亲交待我的事情。”
闻承禺似乎早就想过闻家会有出事的一日。
那夜夜太深了,闻承禺负手站在议事堂前,对闻惊遥说:“家主玉牌在你手中,若有朝一日闻家出事,无论我和你母亲发生何事,东浔如何,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肃清闻家,内乱不除,争斗不止。”
对于闻承禺的叮嘱,闻惊遥能隐约明白一些,却又不能完全理解。
他明白闻承禺一向顾忌大局,便是自己的命也可为此让步。
却又不明白,为何闻家内乱要排在整个东浔之前,当真的出事之时,闻承禺反而要他先除内贼,以及他明明知晓东浔或许会出事,为何不做准备?
闻惊遥不太能懂闻承禺的用意,可作为闻家弟子,有令必行,便是闻承禺要他去死,他纵使不解,兴许也会照做。
慕夕阙却笑了一声,那笑却不像笑,反而有些嘲讽的意味。
闻惊遥抬眸看着她。
慕夕阙没有回头,说道:“确实,你们闻家人都是这样,大局为重嘛。”
她说完,纵身跃上房檐,低头看他:“我们分头行动,另一个人在南边是吧,我去找他,你去找最后一个人。”
两人一高一低对视,彼此无言。
末了,慕夕阙淡声道:“闻惊遥,谨遵家主之命是没错,但人非草木,是人便有私情,你这般顾全大局,不徇私情,永远稳重,不知日后会不会后悔。”
她转身离开,不再看他一眼。
闻惊遥看着她离开,那抹红影消失在视野范围内,直到缩小成一个圆点,再也看不清,他站在原地,听着远处激烈的打斗声,鼻息间的血气令他有些反感,掌心紧攥的玉牌却又时刻提醒他闻承禺的话。
他看向东侧城门的位置,他离那里最近,闻承禺就在那处,若他要去帮忙,一刻钟不到便能赶去。
庄漪禾在南侧城门,他要赶去需要三刻钟。
一边是父母,一边是家主之命。
他该如何选?
片刻后,闻惊遥闭了闭眼,再次睁眼后,眸中挣扎已消失,他转身离开,循着闻家灵印的指引,去找那最后一个内贼。
而另一侧,慕夕阙在房檐上瞬移,一路过来,瞧见倒塌的房舍,偶尔七零八落散开的尸身,祟种便是这般恐怖,纵使是闻家这等门生兴旺,战力强悍的家族,五只祟种也足以摧毁大半城池。
毕竟当年,一百七十三只祟种,毁了十三州和海外仙岛的一半。
慕夕阙收回目光,冷眼注视前方。
她给过闻惊遥机会,本来她也不欲管闻家这些事,她的目的在找出闻家叛贼都有谁,因此才跟着他来,可如今瞧见死了那么多的弟子,街道被毁,而这一切可能是因她的复仇而提前发生的。
她纵使再冷血,再恨闻惊遥,那些仇恨在此刻也让了步。
慕夕阙可以和他一起去除祟,去帮助他的父母,帮助那些年轻弟子。
可闻惊遥选择听从家主之命。
他没有接受她给的机会,她又何必将这些事情的责任强加给自己?
慕夕阙一跃而上,踹开轩窗跳入房中。
屋内正在品茶的人一愣,反应过来,赶忙拔剑迎上。
可那抹红影速度飞快,剑光凛冽,他甚至还未看清那人的脸,她便已逼至身前,似心里有气,下手格外重,拳头握紧,一拳砸在他的脸上,将他的半边牙齿打碎。
与此同时,那柄长剑穿透他的肩膀,一剑将他钉在了墙上。
这些事发生太过突然,那名闻家长老甚至还未来得及惨叫,周围符篆燃烧,他对上一双漂亮的眼,只觉得自己的神识恍惚间被勾走。
他不知抵抗,双眼无神。
没有闻惊遥在这里,慕夕阙终于有时间施展搜魂,燃了提前画好的符篆,对付这个修为只有元婴中境的长老,五张符篆便够,能迅速令他进入神游状态。
她闭上眼,灵力探入他的识海。
……
“什么,你要我将祟种带回东浔?”
有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厉声道,“不行,祟种若进城定会死不少人,东浔主城玉灵也势必会阻拦祟种,我怎么带进去!”
旷悬放下手中的茶盏,笑着说道:“闻淮长老,我听闻,闻家半月前迎来了小少主,取名叫……惊遥,好名字,闻惊遥。”
闻淮皱眉,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件事。
旷悬还端坐在椅内,看着他说:“小少主满月时会办满月礼,届时许多世家皆会去献礼,我鹤阶也会去,到时会赠予你一瓶秽毒,玉灵并不会觉察一瓶小小的秽毒,届时你便将秽毒种给我指认的人,这样便可。”
闻淮并未松了眉头:“感染秽毒的人并非一夕便能化祟,有些几年都不会变祟种,你又怎知那些被种秽毒的人会安心留在东浔?”
旷悬只笑,笑意诡谲:“这个你便放心好了,鹤阶自有办法留下那些人,待需要他们化祟的时候,他们便是祟种。”
他站起身,朝闻淮走去,边走边说:“长老,你为闻家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你们闻家条条框框束缚了多少人,即使到你这个位置了,做错一件事还得按家规处置,罚月银、打板子、甚至革去玉碟,若在我鹤阶,甚至在其他门派,谁敢处置你?”
“闻家长老月银才多少,你又要做多少事,这公平吗?何况以闻家嫡传一脉刚正不阿的态度,你得清楚,这千年下来树敌多少,待日后我鹤阶以及其他门派再容忍不下之时,第一个开刀的便是东浔闻家。”
“你有年长的父母吧,有道侣吧,有孩子吧,你忍心让他们被闻家牵连?不如趁早弃暗投明,这世道容不下太过不苟的人,想想是道义重要,还是你和家人的命重要。”
旷悬伸出手,掌心里搁置的,是一枚鹤阶玉符。
闻淮低头,看着那枚玉符,眉心紧蹙,眼底挣扎。
屋内安静足有半刻钟。
最后,他接过了那枚鹤阶玉符。
旷悬笑了笑:“对嘛,人往高处走,为了自己着想,这没什么不对的,你说是吧?”
一晃十几年过去。
两月前,同样是东浔主城。
闻淮匆匆走进地牢,阴影里站满了人,他来得最晚,于是低头拱手道:“抱歉,学宫有些事,来晚了些。”
白望舟和旷悬站在一起,闻言摆摆手:“无事,长老这是客气什么,咱们都认识几十年了。”
闻淮擦了擦额上的汗,看向地牢内新关押的两人,瞧清楚那两人的脸后,他惊惧到瞪大了眼。
“这……这不是……青城师家的家主和家主夫人吗?”
那两人昏迷不醒,身上重伤不少,瞧着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闻淮瞪过去,几乎破音:“那是师家的人,青城师家与鹤阶有何愁何怨?”
旷悬眯了眯眼,笑着说道:“没办法呀,谁让他们刚好出现在那里,瞧见咱们取秽毒了呢?”
他说着,走向晕倒的离蘅,蹲下来看着他们两人:“啧,两个不识抬举的人竟然敢明面加入鹤阶,暗自书信妄图去揭发我们,也不想想十三州谁敢和鹤阶作对,这般为民为道,那便做个邪祟,满手鲜血吧。”
闻淮张了张嘴,看着那两个晕倒的人,最后默然,只能问:“那师家那边?”
一旁的白望舟说道:“找两个人易容进去就行,师家就一个独女还是个纨绔,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但那师大小姐可和慕二小姐是闺中挚友。”
“您是想……”
“慕二性子高傲不好接触,好友也就几个人,能接触师盈虚,日后对付慕二兴许也简单些。”
闻淮讷讷笑了两声,连声道:“是,白长老思虑颇全。”
他看着晕倒在角落的师家夫妇,看白望舟为他们种下秽毒,日后说不定哪一日便会成为祟种,泯灭人的意识,变成满手鲜血的邪灵。
对付两个护民守道的正道修士,鹤阶既要杀人,还要诛心。
白望舟种下秽毒,淡声道:“两月后便是闻家与慕家的定亲宴,届时便拜托时烨长老,除去慕家大弟子了。”
角落一人拱手回话:“是,白长老客气。”
闻淮看过去,地牢里乌泱泱站了十几个人。
身着闻家宗服的人,带上他,总共有……
十二人。
符篆燃尽,慕夕阙陡然睁开了眼,她如今的修为不高,搜魂术只能支撑不到两刻钟。
闻淮从搜魂中悠悠转醒,意识刚回归,一柄长剑割破了他的喉咙。
慕夕阙擦去脸上喷溅的鲜血,站起身,脸色冷沉。
她转身便走,立马拨通同心玉牌。
“你忙完了吗?”
闻惊遥听出她有些急促的声音,沉声说道:“刚斩杀了他,已忙完。”
“和庄夫人一同去除祟的那个长老是谁?”
闻惊遥皱眉,说道:“应是闻琰长老。”
慕夕阙陡然停下,又问:“那与闻家主一同守门的长老,是谁?”
“闻远鸿长老。”
慕夕阙翻身跃下高阁,声音厉然:“我离南门近,我去找庄夫人,你快去寻你父亲,闻琰和闻远鸿有问题!”
闻惊遥并未询问她如何得知的,慕夕阙的话刚说完,他转身跳上房檐,耳畔冷风呼啸而过,身上的伤痕在渗血,他越是催动灵力,血便越流越多。
他急速瞬移,朝着东门奔移,听到自己的呼吸乱了几分,一座座高楼阻挡了他的路,但他只能从房檐上抄近路,于是跃上跃下,灵力损耗颇快。
同心玉牌一直未挂,他听到慕夕阙那边的风声也同样急厉,他们一直跑,朝各自要去的地方迅速奔移。
闻惊遥试图用家主玉牌联络闻承禺,联络其余弟子,可无一人接通。
慕夕阙也同样联系不上庄漪禾。
他们明白,有人施了阵术。
于是他们只能跑,只能拼命奔去,搏那一丝希望。
慕夕阙离南门近,她痛恨闻惊遥,但无法忘却庄漪禾对她的照顾,这个温柔的女子在孩子每次来淞溪时都会托他为慕二小姐捎上些礼物,她与闻惊遥之间的恩怨不应该累及庄漪禾。
她远远看见一抹云青色的身影,她的周围倒下许多弟子,在最后一个弟子死去时,庄漪禾也奋力用一击必杀的招,斩了那只重伤祟种的头颅。
庄漪禾跌落在地,连爬起的力气都没,不住地咳血。
而她的身后,一个本该被祟种杀死的人竟推开身上死去的弟子,捡起手中的剑,悄悄逼向她。
庄漪禾毫无察觉,她看着周围的尸身,几百个闻家一顶一的弟子,那都是每个小家的骄傲和期盼,可死了这么多万里挑一的弟子,才足够杀一只祟种。
她在哭,看着这些弟子的尸身痛哭,哽咽难言,这些年她为了当好这个闻家家主夫人,一直端姿克制,何曾有过这般失态的时候。
可如今这里只活了她一人,对弟子的愧疚和心痛让她抛弃世家的颜面,俯身用额头碰地,几乎放声大哭。
哭声也掩盖了朝她逼近的脚步声。
闻琰脸色阴狠,陡然拔剑高悬过头,欲要朝她的后心刺下。
可那柄剑却并未落下。
血水溅出,闻琰垂眸,看着从自己后心穿过的长剑,将他捅穿,剑尖露在外面,鲜血顺着剑身滴落。
一滴一滴,砸到庄漪禾的脊背上,染红了她的青衣。
她再顾不得哭,忙回头去看。
闻琰还举着剑,瞳仁瞪大,似乎不可置信,一柄长剑穿心而过,与此同时,他的身后露出一人,纤细的少女攥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他甩至一旁十几丈远。
庄漪禾愕然,对上浑身尘垢,马尾高束的慕夕阙。
慕二小姐那张明艳的脸上有干涸的血迹,也有一路奔来染上的泥垢,分外狼狈,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她看着庄漪禾,似乎松了口气。
“夫人。”
庄漪禾反应很快,厉然看向闻琰,他还在吐血,身子抖了抖,最后一口气也消散,来不及闭上的眼睛无神看着她们。
“小夕,多谢。”庄漪禾站起身,乌发凌乱,脸色冷淡,“想不到鹤阶能耐还不小,连从小跟在家主身边的人都能被渗透。”
说到这里,她顿住,想到什么,陡然看向慕夕阙。
庄漪禾几乎破音:“闻远鸿!”
闻承禺有两个亲信,他们同岁,一同长大,虽为嫡传和旁支,但几人关系素来比旁人更亲近。
庄漪禾不顾伤势,匆匆便要往东门赶去。
刚走了没几步,她听到惊恐的尖叫。
“家主——”
那几乎刺穿她的耳膜,她站定,僵着脖子回眸看去。
慕夕阙拿着同心玉牌,那玉牌并未挂断,声音是从玉牌里传来的。
同心玉牌的另一持有者,是闻惊遥。
东浔闻家清正不苟,家规森严,家主之令无论是谁,无论要做什么,都必须遵从。
闻惊遥从未忤逆闻承禺的话,无论是三岁刚开慧的他被闻承禺关在书房,勒令背完上千条的家规和律法,几日未用一口水,吃一口饭。
还是四岁的他被丢去清心观,守着雾璋山的大雪,耐霜熬寒,塑心明道,十年不得自由。
又或者是十七岁的他被闻承禺派出除祟,因此重伤。
闻家主一声令下,整个闻家都会照做,他这个孩子也不例外。
闻承禺让他去除内贼,他便去除,不问缘由。
可他站在废墟与尸骸遍地的街上,瞧见那抹青影在刚斩杀那只祟种后,被一柄剑穿心而过,重重砸在地上的刹那,满脑子都是慕夕阙的话。
“你这般顾全大局,不徇私情,永远稳重,不知日后会不会后悔?”
闻惊遥向来挺拔不屈的脊背终于弯了一回,脚边的泥垢被一滴滴跌下的眼泪砸湿,手心握着的家主玉牌膈到他觉得掌心都疼了起来,但说不清是身体更疼,还是心里更疼。
他后悔了。
作者有话说:小闻的性格在这里就会是一个转变了,闻家主是好人,是一个很正的人。
还是之前说的,东浔的事情真的是迟早会发生的,小慕对鹤阶做的事情只是提前了东浔的隐患爆发,而上一世闻家比现在这个局面更惨重,后续会写前一世的事情,总之前世就是全员小苦瓜。
不要怪我们小慕!她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都怪鹤阶!
第37章 第 37 章 生死
闻承禺死去的那一刹那, 闻惊遥手中的家主玉牌亮了。
提前留在其中的传讯在这一刻响起。
“带所有弟子和百姓退居内城,死守内城结界玉灵,外三城不得留一人。”
是闻承禺的声音, 闻惊遥不知道他何时留下的传讯,当他死后, 这条传讯才会告知于他。
闻惊遥握紧玉牌, 盯着脚边被眼泪打湿的泥泞。
他知道父亲要做什么了。
而远处,在看到闻承禺被闻远鸿一剑穿心后,闻家弟子们惊愕, 在闻承禺重重砸在地上的刹那,一名弟子厉吼:“家主——”
随后所有还存活的弟子都反应过来,狠厉看向闻远鸿, 而方才与他们一起攻祟的长老看也不看他们, 竟直接纵身跃上房檐, 转眼瞬移离开。
“追!不能放他走!”
弟子们悲痛欲绝, 却仍记得不能放凶手离开, 忙要提剑去追。
一道青影瞬间闪至身前。
闻惊遥祭出家主玉牌,神情冷淡:“退居内城,外三城一人不得留。”
弟子们咬牙, 在家主令的要求下,还是强撑理智拱手道:“是!”
有人要去背走闻承禺的尸身, 闻惊遥开口:“迅速撤退, 所有人的尸身一个都不准带走。”
弟子愕然:“少主,可那是家主!”
“我说, 离开。”闻惊遥看着他,“退守内城。”
周围寂静,无人说话。
三息过后, 弟子们拱手:“是。”
闻惊遥跃上高楼,用家主玉牌给所有闻家弟子传了信,要求他们在一刻钟内放弃斗争,全数退居内城,外三城不得留一人在。
他站在房檐上,看四通八达的街巷里,接到传讯的弟子们有井有条、冷静沉着挨家挨户搜查,确认没有一个百姓被落下,接着迅速退往内三城。
闻惊遥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不看身后城门处的弟子尸身,不看自己被穿心而过的父亲。
他什么都不看,也不能停
在此刻,他就是闻家家主-
慕夕阙也得知了消息,在确认闻承禺身死的那一刻,她第一反应是去看庄漪禾。
她站在那里,孤零零的,双手仍交握在身前,姿态端正,那双漂亮的眼睛闭上,一滴泪顺着脸颊落下,像颗珍珠般砸落在地。
慕夕阙在那一刻忽然觉得,他们不是没有感情的。
有些人的爱热烈,但如庄漪禾和闻承禺这般身份地位,没办法如胶似漆。
纵使年少成婚时并无多少情分,这些年细水长流的相处,共同扶持着闻家和整个东浔,对彼此深信不疑,时间早已化为了如涓涓细流般的情谊。
“夫人。”慕夕阙并不会安慰人,往往她才是失去挚亲的那个人,连被人安慰的经历都未有,何谈去安抚别人?
可庄漪禾并未如她所想那般痛哭,她只落了那一滴泪,随后睁开眼,对慕夕阙道:“小夕,我们回内城。”
慕夕阙颔首:“好。”
她不知道为何要退守内城,如果回了内城,那么外三城便会被那只仅剩的祟种摧毁,难不成是要等援兵吗?
可她瞧着,庄漪禾像是明白闻承禺的用意。
她和庄漪禾一同跃上房檐,在破败的瓦檐上瞬移离开,路上遇到不少撤离的闻家弟子,带着尚未来得及退走的百姓们,一同奔往内城。
慕夕阙看到了闻惊遥。
他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两人远远对视,闻惊遥仍旧沉着冷静。
待奔入内城后,他将孩子交给一名弟子,叮嘱道:“待事情了后为他寻亲,他与爹娘走散了。”
弟子赶忙接过那个哭累了已睡着的孩子,应道:“是。”
有不少人去看闻惊遥和庄漪禾,失去父亲和夫君,闻家一夕无主,若论谁最痛心,自是挚亲。
可庄漪禾面色沉着,淡然吩咐身旁的弟子去安排百姓们退去哪里,伤重者应如何医治。
而闻惊遥则直奔慕夕阙而去,两人对视片刻,慕夕阙并未安抚他,只是淡淡看着他。
少年默了片刻,说道:“夕阙,可以帮我个忙吗,如今这里只有你我还能大战,有些危险,兴许我们会丧命。”
他顿了顿,说道:“可若你我不拼这一把,我们所有人很可能都会死。”
若只有闻惊遥一人在这里,慕夕阙兴许不会帮他,她纵使要利用闻惊遥做些事情,却也不会为了他将命搭上。
可如今她看着他身后乌泱泱的弟子和百姓们,恍惚间想到,前世慕家灭门之时是否也是这样,无人救援,只能孤军奋战?
慕夕阙别过头,拿起自己靠在墙上的剑,淡声道:“你要做什么?”
闻惊遥握住她的手,带她离开。
弟子们目送他们离开,不知他们要去做什么,但那两道年轻的背影在此刻似乎足以挑起整个东浔主城。
庄漪禾动也不动,并未看闻惊遥和慕夕阙,她始终背着身,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的弟子刚医治完一个伤者,一抬头,瞧见庄漪禾眼里砸落的泪花。
一滴一滴,在青砖上晕开。
弟子愕然,低声喃喃道:“夫人……”
闻惊遥已带慕夕阙走出很远,远到足以避开所有人,他们走在还未被摧毁、仍旧整洁有序的内城街道,却是在朝外三城走去。
“父亲死了。”闻惊遥忽然冷不丁说道。
慕夕阙应了声:“我知晓。”
闻惊遥又道:“万初长老也死了。”
慕夕阙沉默,以万初这几百年都未存进分毫的修为,化神初境对上化神满境的祟种,他活不了。
“闻家战死三位长老。”
闻惊遥忽然停下,和慕夕阙交握的手紧了紧,他握紧她的手,却并未看她,而是看向远处的西侧城门,那里还有只祟种。
“夕阙,我不懂,为何金银禄名可以将一个人变得如此肮脏丑恶,可以将自己的武器指向无辜的妇孺孩童,可以冷眼旁观一座城池被毁成这幅模样,无数人因此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我也不懂,这世道真的是我想守住的世道吗,我去夺这个天罡篆,还有意义吗?”
“我只是不懂。”闻惊遥闭上眼,握紧她的手,喉口滚了又滚,可就像有一根长满棱刺的棍棒梗在他的喉口,扎得他血肉模糊,呼吸困难。
“……我能守住谁呢?”
曾经慕夕阙也在一个个夜晚问过自己这句话。
她想守住淞溪,可淞溪慕家一夕尽灭,偌大淞溪和慕家产业由鹤阶和其余世家瓜分。
她想守住仅剩的长姐,可长姐为保她活着离开,拔了她的剑自刎。
她想守住同伴,可同伴因为她的冲动尸骨无存。
她什么都守不住。
这让她痛苦了百年,锥心之痛,愧疚与悔恨日夜折磨着她,她不敢停下,只能沿着那条永无尽头的路一直走,走到她生命的尽头。
可直到如今,她看着尚未被毁的内城,街道整洁,富饶繁华,远处天已经快亮了,一道银白的细线像是生生劈开了黑暗,而那座绵延千里的雾璋山安静又肃重地注视着这一切。
淞溪也有座山,名唤琼筵山。
一百余岁的慕夕阙未能给自己的答案,回到十七岁这一年,她似乎想明白了。
“你看到那座山了吗?”
闻惊遥看去,雾气笼罩了雾璋山,高耸的山峰青翠,它护佑了大半东浔主城,是先有了雾璋山,才有了东浔闻家。
慕夕阙道:“你作为闻家少主,如今你要守的是那座山,是那座山下的城,这城里乌泱泱百万人,你只要守住一个人,就够了。”
“不要去看这条路上你失去了多少,要看走到路的尽头,你守住了多少。”
闻惊遥与她交握的手越攥越紧,自他出生起那座山便屹立在东浔,护佑一代代人,如今他要守住这座山,守住这座山下的人,守住她。
“夕阙,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吗?”闻惊遥声音清淡,手却攥得极紧。
慕夕阙原先是不* 知道的,现在被他拉着朝外城走,也能隐约猜出他要去做什么了。
“你怀疑城内不止这五只祟种,是吗?”
“嗯。”闻惊遥道,“父亲要百姓全数撤去内城,应是要舍了外三城。”
“外三城还有祟种?”
“嗯。”
闻惊遥侧身看她,她的脸上还有干涸的血垢,他很少见她这般狼狈的样子,少年抬手用干净的锦帕替她擦去,露出一张洁净的脸。
“我知道父亲为何要我拿着家主令牌肃清闻家了,长老们应都得知你我将闻家叛贼除去的消息,他们不知你我是否查到了他们,如今不敢回内城的便都是勾结外贼的叛徒。”
“还有呢?”慕夕阙看着他,她不觉得闻承禺只有这一个意图。
闻惊遥垂眸,薄唇微抿,说道:“他要用他的死做一件事,你我如今便要去促成这件事。”
慕夕阙点点头,分毫不惧,拉着闻惊遥率先一步往前走:“那走吧。”
她回头看他,笑了笑,说道:“活与死的概率一半对一半嘛,若我能活下来,必要去砍了那些人的脑袋。”
闻惊遥看着她,她那头及腰的头发仅用一根布带束成马尾,如今已经长开的少女褪去了几年前的稚气,却又让他觉得,仿佛看到了那个抬剑指着他的人。
输给她,他从不觉得丢脸,这世上只有输给她,他才心服口服。
闻惊遥握紧她的手,和她一起冲出内城的结界玉灵,奔向西侧城门那只发狂的祟种-
东浔城外风平浪静,师家暗桩内,师盈虚挂断师家玉符。
她坐在木椅中,眉头紧皱。
“奇怪,我爹娘怎么总不接玉符,到底在忙些什么啊?”
她昨日刚送走徐无咎,如今这暗桩内没人跟她吵架顶嘴,还有些无聊,于是师盈虚趴在软榻上,拨通慕夕阙的玉符。
也没人接。
“怎么一个两个都不理人?”师盈虚一把丢了玉牌,翻身躺在软榻上仰头望天,双手交叠在脑后。
躺了没一会儿,扔在榻上的玉符震了震,师盈虚眼眸一亮,赶忙翻身拿起。
可来信既不是她爹娘,也不是慕夕阙,而是蔺九尘。
师盈虚蹙眉,蔺九尘从未主动联系过她,她翻身盘腿坐起,接通玉符。
“师大小姐,你如今还在东浔主城吗?”蔺九尘匆匆开口。
“嗯,在啊,我打算跟夕阙见个面再走。”师盈虚应了声,“怎么了?”
“你爹娘是否在一月前离开师家,再也未归?”
“……是啊。”师盈虚眉头紧皱,“怎么了?”
她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喉口梗塞,心跳无端乱了几分,握住玉符的手收紧,甚至将玉符拿远了些。
玉符对面传来道温和的声音,并不是蔺九尘的声线,而是被她送走的徐无咎。
“你爹娘应当出事了,如今东浔主城被围,城内出现五只祟种,慕家暗桩前去东浔城外查看,整个主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全数被围,而位于西侧城门的祟种,似乎是你父亲。”
在那一刻,师盈虚甚至觉得荒谬。
她笑了一声,无端有些恼火,声音大了几分:“你别以为你现在在淞溪我就揍不到你了,我爹是青城师家家主,咱俩斗嘴不带爹娘,你骂我就骂我,咒我爹做什么!”
她声音很大,但拔高的音量却挡不住颤抖的声线。
对面的徐无咎安静了片刻,随后声音低了几分:“抱歉,但事实确实如此。”
没有人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更何况这玉符是蔺九尘拨来的,纵使徐无咎跟她吵架斗嘴,但蔺九尘性子稳重,若非掌握确切的消息,绝无可能告知她。
师盈虚站起身,她站在屋内,觉得呼吸一口空气都在切割肺腑。
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爹娘已经一月未接过她的玉符了,他们先前出远门从未这般久杳无信讯,而慕夕阙也未接通她的玉符。
她忽然弯腰,呕出一口血,剧烈的咳嗽让血堵住嗓子,师盈虚跪在地上,屋外守着的师家弟子听到动静,连门都没来得及敲即刻冲了进来。
“大小姐!”
师盈虚捂住脸,几乎嚎啕大哭。
摔落在地的玉符那端安静了许久,可如今并不是等她哭完的时候,一刻钟后,蔺九尘开口。
“东浔一事过于突然,现在慕家在赶去救援的路上,朝家主向其余世家发了求援,可如今回应的只有三家……”蔺九尘顿了顿,声音微低,“青城师家有件宝物,名唤镇铃,可破万阵,但听闻用了一次之后,器灵会休养五百年,不知师大小姐是否愿意——”
“我去拿。”不等蔺九尘说完,师盈虚止住哭腔,推开搀扶的弟子站起身,她狠狠用手背擦了擦脸,“我这就回去拿。”
“可镇铃是师家护身的根本,且师家长老们怕是不敢招惹鹤阶——”
“谁敢拦,我先砍谁的头!”师盈虚几乎破音,声嘶竭力,“我提刀回去,谁敢拦我!”
她说完,抬手捂着眼睛,挡住从眼眶里涌出来的泪,声音极低又格外哽咽:“我们……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我爹娘是好人……”
她心知肚明,这么多年来从未分开的父母如同一体,去哪都一起,如今父亲出事,母亲怕是也已遭遇不测。
她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可这世道不等她成长,如今也没有时间给她脆弱。
师盈虚挂断玉符,用袖口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对身后沉默肃立的师家弟子道:“我要回去拿镇铃,此次师家必定要招惹鹤阶,不想回去的现在就可以走。”
十几个沉默的弟子安静了会儿,在师盈虚偶尔挡不住的啜泣中,齐齐拱手行礼:“弟子们送大小姐回师家取镇铃,誓死为家主和夫人雪恨。”
师盈虚扭头就走,她登上灵舟,离开东浔境内之时回头望去,云雾遮挡了她的视线,看不到东浔主城内如今是何状况。
但她的爹娘和她的挚友都被困在那座城中-
在灵舟上联络过师盈虚后,蔺九尘挂断玉符,安静看着灵舟下方迅速掠过的城池和山川。
徐无咎低低咳嗽几声。
蔺九尘面无表情说:“你为何要跟着来?你身上毒素还未清,也打斗不了。”
“我有笔账得找鹤阶算。”徐无咎擦了擦唇角溢出的血,看着东浔主城的方向,目光冰冷,“义父死前来见过我,让我不要再查当年陈家的事,就在倦天涯当个炼器师,可我当时生气和他吵了一架,如今想来,义父那时应已知晓自己中了秽毒。”
蔺九尘蹙眉:“任前辈教我修习刀法十几年,我深知他的品行,若他知晓自己中了秽毒,定会当即自戕,不会等着化祟为祸世间。”
“他是要自戕,但在自戕前,他得知了亲妹的消息。”徐无咎冷声说道,“义父有一个小十岁的亲妹妹,义父的爹娘在二女刚出生一年便离世,此后由当时还年少的义父独自养育妹妹。”
“但几十年前的一场祟难,义父与亲妹走散了,那时那妹妹才七岁,此后义父又意外结识了应逐的父亲,上一任千机宗宗主,被他收为弟子,拜入千机宗,并在先宗主离世后继任大长老,辅佐应逐当宗主。”
蔺九尘神情冷淡:“任风煦前辈得知妹妹的消息去了幽州,并在幽州化祟,鹤阶赶来当着众人的面擒拿了任前辈,既坐拥除祟威名,又能光明正大将前辈带回鹤阶羁押。”
徐无咎裹了裹身上的披风,抵挡吹来的寒风:“嗯,他的秽毒应也是遭鹤阶算计,我义父一直在查慕峥家主的事情,欲为挚友雪恨,应是查到了什么才遭遇不测,恐怕这其中还有应逐的手笔,那个他一直辅佐信任的家主。”
这世道也真是奇怪,好人被算计得家破人亡,蝇营狗苟之辈却赚得盆满钵满,名声和权力都坐拥在怀。
蔺九尘垂眸,拳头捏得极紧,沉声道:“可他们做这些事情究竟是要干什么,只为了夺我慕家十二辰吗,那又为何要对付东浔,此次东浔之难绝非临时起意,怕是许多年前便有计谋了。”
对付慕从晚,谋杀慕峥尚能理解,为了十二辰,因此要除去慕家的羽翼,重挫慕家。
可如今竟连实力强悍的东浔闻家都敢对付,且应当不止要对付闻家,鹤阶到底在图谋什么?
尚不等徐无咎回答,灵舟忽然剧烈摇晃,徐无咎一个没留意,竟直接从舟上翻下,蔺九尘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将他又扯了回来。
尚在甲板上的弟子们皆都立刻找东西稳住自己,蔺九尘厉吼:“将甲板阵法打开!”
上百艘灵舟同时打开护舟阵法,船舱内的弟子们皆都涌了出来,在舟上严阵以待。
朝蕴也急匆匆走出,她眉眼冷淡,站至最前头,冷眼瞧着虚空中悬停的鹤阶弟子们,以及那些弟子身前,三位衣衫缥缈的鹤阶长老。
虚空中一人对她笑道:“朝家主,好久不见啊,不知是否还记得我呢,上次见你还是慕家主身死之时,他的尸身可是在下送回来的呢。”
朝蕴握紧手中的剑,剑柄突起的沟壑膈在掌心,她咬紧牙关,盯着那张刻进骨子里的脸,在十三年前他假模假样送回慕峥的尸身,对着几乎崩溃的她说——
“尽早安葬吧,今后慕家可就靠朝夫人了呢,可一定要护好两个女儿,不要早早去寻了她们的父亲。”-
远远瞧见西侧城门的祟种之时,慕夕阙无声攥紧手,盯着那张周正的脸。
师盈虚长得很像师听渊,他们的眉眼中都有股不服输、不怕事的英气,因着慕家与鹤阶的事情,师听渊明面不同意师盈虚和她多接触,怕日后为师家带来祸患。
可师听渊从未阻拦过她来青城,若慕夕阙来,他虽表面冷淡,在礼遇上却并未亏待过她,师家大门永远为她敞开。
慕夕阙尊敬这位师家家主。
可如今,慕夕阙也必须要对他出手。
她跃上一栋十几层高的阁楼,拔剑朝师听渊劈去。
那只祟种觉察到她,骇然抬眸,冷眼瞧着她,身子一晃便闪至慕夕阙面前,长刀带着撼山动地的力道朝她劈下。
长刀劈到慕夕阙那柄细长的银剑上,反冲的威压顷刻间将她的经脉震碎几根,腕骨发麻,慕夕阙咬牙咽下嘴里的血,吸引师听渊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而与此同时,师听渊的背后,一抹青影眨眼间闪现,青剑锐利,一剑祭出,直接劈向他的脊背。
师听渊生生挨了这一剑,顿时血肉绽开,可祟种不知疼痛,他回身一掌拍至闻惊遥的肩头,转身闪至对面的阁楼,随后足尖一踮,身子化为一道流影朝他们二人同时攻来。
慕夕阙和闻惊遥默契十足,一攻一守,一引一杀。
而城外,白望舟在水镜内瞧见西侧城门的战况,眸光一亮。
“他们竟同时出来了,我就猜这两个不怕事的小辈定会来除这最后一个祟种!”
一旁的闻远鸿瞧见水镜内的战况,低头问道:“师听渊先前已经历一场恶战,如今重伤,怕是不敌慕二小姐和我家少主。”
白望舟当然看得出来,慕夕阙和闻惊遥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两人多次过招,对彼此的招式都格外熟悉,她守他便攻,她攻他便守,甚至一个眼神都不需要交换。
师听渊一个没有神智只知道盲打的祟种岂能懂这些战术?
白望舟又懒洋洋坐回去,颇有兴致盯着水镜中的战局,问道:“你确定闻承禺已死?”
“是。”闻远鸿说道,“一剑穿心,神仙来了也难救。”
“你可知为何闻承禺要他们退至内城,这其中有无计谋?”
闻远鸿想了想,说道:“内城的结界玉灵最是强悍,若家主死后,闻家如今无主,没叛咱们的长老也就几个人,如今还战死一半,单靠我家少主怕是守不住,只能退守内城等待救援。”
白望舟悠悠看他:“你确定?”
闻远鸿脊背一僵,能觉察出白望舟的威胁和杀意,若他猜错了闻承禺的用意,届时鹤阶的损失恐怕要由他来担。
可他想了又想,只能想到这些。
“是,在下与闻家主从小一起长大,他从未怀疑过我,先前也和我提及过若有朝一日他出事,便召集所有人退居内城静待旁支来救。”
白望舟笑了两声,拍拍他的肩膀:“长老不必这般小心翼翼,咱们认识几十年了,待除了闻惊遥,嫡传无人,日后整个闻家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闻远鸿笑笑,讷讷应下:“是。”
白望舟收回目光,抬手对身旁弟子吩咐:“告诉里面的人,趁闻惊遥和慕夕阙都在这里,把他们都放出来。”
身旁的弟子犹豫:“可是……燕少主说不得伤慕二小姐性命,否则咱们与燕家的合作……”
白望舟斜他一眼,在弟子恐惧地低下头后,他又抬手,像个长辈一般抚摸弟子的脑袋。
“又没说要杀慕二小姐,废了她的修为,燕少主岂不是更好拿捏她了?否则修为这般强盛的慕二小姐,对燕家少主来说,不是个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利刃吗?”
弟子连连应道:“是。”
白望舟盯着水镜中倒映出的战局,目光落在慕夕阙的身影上。
世人都拿燕如珩和闻惊遥比,两位都是年轻世家弟子中的佼佼者,为人却截然不同,表面看着闻少主更冷淡无情,但实际,燕如珩远比闻惊遥更心狠。
闻少主喜欢那慕二小姐,会用自己给她当剑靶子,盼着她更加强大,即使知晓那慕二对他没多少情谊,仍愿意将闻家送至她面前,让东浔闻家成为淞溪慕家的保护伞。
而燕少主喜欢一个人,是要将她的羽翼折断,握在自己手中,完完全全掌握,要摔碎一个天才,让她成为只能依赖自己的伴侣。
可白望舟更欣赏燕如珩。
心这般狠辣,才能成大事啊。
他盯着远处的战局,听着城内簌簌的打斗声。
随着几道灵柱从东西南北个个角落冲天而起,浓重的秽气再次席卷整个东浔主城。
慕夕阙在闻惊遥的掩护下,一剑斩落师听渊的脑袋。
她只看了眼落在地上的脑袋,师听渊灰白的眼睛似乎动了动,接着悄然闭上。
慕夕阙别过头,胡乱揉了揉脸,似乎在擦脸上的污垢。
闻惊遥并未说话,他们站在高阁上,看着十几只祟种从四方急速朝他们逼来。
“夕阙,他们出来了。”
慕夕阙塞了瓶丹药给闻惊遥,淡声道:“止血保命的。”
视野中已经能看见那些祟种的影子了,慕夕阙翻身跃下高楼,和闻惊遥一同迅速朝内城奔去。
能不能活命,就看他们能不能在这些祟种的围攻下跑回内城了。
慕夕阙握紧手中的剑,正前方,一只祟种从东边的街巷忽然出现,灰白的眼睛骇然盯着他们。
第38章 第 38 章 青鸾
“上去!”
慕夕阙低声厉喝, 两人一同跃上房檐,迅速避开那只堵在街头的祟种。
他们在楼阁台榭上瞬移,只有从上方走才是最快的近道, 刚攀上一栋高楼,从烟囱后面陡然冒出一柄长刀, 刀刃划出磅礴的利风, 一刀劈了下来。
慕夕阙和闻惊遥同时朝两侧退开,而那刀光落在青瓦上,周围如蛛网般散开。
“夕阙, 跳!”
几乎在闻惊遥声音落下的刹那,两人同时跃下高楼,慕夕阙避开从身后逼来的祟种, 而闻惊遥也躲开另一只祟种, 他们头也不回, 并不恋战, 加快燃动灵力朝内城奔去。
可要跑也不是这般容易的事情, 便是上辈子,慕夕阙也没见过这么多祟种,几乎在他们刚穿过这条街, 下一条街上便会冒出一只祟种。
或许是从头顶劈下,又或许从某块墙后破壁而出, 总之这些祟种根本不知疼痛, 完全杀疯了般冲他们劈来。
即使是躲,两人也难免受伤。
利刃砍在慕夕阙的胳膊上, 若非她躲得及时,怕是那条胳膊都能被斩断。
而趁她躲避的时候,一只祟种从天而降, 横劈而下。
青剑从侧方击来,拦住那柄朝慕夕阙劈来的长刀,闻惊遥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甩到侧上方的屋檐,随后他自己身子后仰,躲过那只从正面攻来的祟种,接着头也不回,和慕夕阙一同奔向内城。
那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若是敢停下几息功夫,他们便会被祟种团团围住,一旦被包围,两个人必是死路一条,因此他们即使身上被砍出了十几道伤痕,连骨头都裸露了出来,仍不能停下。
慕夕阙纵身跃上一栋高阁,避开一只祟种的杀招,从一间房舍的窗边经过时,只是一息功夫,她身子一滞,猛然回眸看去。
“夕阙!”闻惊遥倏然赶来,扣住她的腰身将她往后拖拽,避开一只不知何时追上来的祟种,随后他握紧她的手,拉着她往内城奔去。
慕夕阙回过头,边跑边说:“里面有人。”
闻惊遥几乎瞬时提起了心,侧眸看来:“闻家弟子确保外城已无人。”
慕夕阙沉声道:“里面确实有人。”
两人同时避开窜出的祟种,再次汇合,神情冷肃。
“夕阙——”
“救不了!”慕夕阙冷声道,“没办法救,你我若掉头回去,毫无疑问,我们会死。”
闻惊遥薄唇紧抿,迎面吹来的晨风森寒,带来满城的血气,他们边跑边躲。
可他的速度慢了一些,他在犹豫。
慕夕阙厉然回眸,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拖离,躲开一根射来的利箭。
“闻惊遥,闻家弟子已确定无人才退去了内城,这个人忽然冒出来,想必有诈,你得信闻家的弟子!”
闻惊遥当即冷下脸,沉声道:“抱歉,夕阙,是我优柔寡断了。”
他该信的是闻家弟子,闻家弟子既已挨家挨户搜了,那就是确定无人。
他再不回头看一眼,和慕夕阙一同朝着同一个目标,搏他们两人生机,那些追在身后的祟种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他们两人只能仗着对东浔主城地界的熟悉翻上翻下,借此甩开一段路程。
慕夕阙从未跑过这般艰难的一段路,需要躲过那些祟种的术法,刀光剑影,利箭长棍,五花八门的武器在他们身上留下彻骨的伤,一路奔来不知道塞了多少颗丹药。
闻惊遥握住她的手,又燃了道瞬移符篆,两人的速度顿时快出一倍,这极其消耗灵力,他的脸色白得毫无血色,仿佛下一刻便能晕倒。
直到他们看见了内城的结界玉灵,强悍无匹的青光聚成半圆罡罩,笼罩了整个内三城,察觉闻惊遥灵力快要耗尽,慕夕阙反手扣住他的手,反带着他奔去。
十丈,九丈,八丈……
慕夕阙咬牙,身后的祟种已经离她只有半步,她拖着闻惊遥,在即将跌进玉灵的前一刻——
铮然一声,一根灵力化为的利箭从东南侧射来。
慕夕阙当即带着闻惊遥后退,也就是这刹那的功夫,一只祟种轰然朝她劈下。
眼前青影一闪而过,闻惊遥蕴出最后一点灵力,一掌将她甩进结界玉灵内,慕夕阙身子踉跄了两下,刚站稳,瞧见那只祟种的长刀劈在闻惊遥的脊背。
他皱了皱眉,并未叫痛,而他身前冲进玉灵的路已被一只祟种拦住。
他的身后是五只朝他奔来的祟种。
闻惊遥看了慕夕阙一眼,拽下腰间的家主玉牌扔进来,拔剑便要回身应祟,身前身后都是祟种。
他以为慕夕阙明白他的意思。
可比祟种们的杀招更先到来的,是一道骇然的剑光,那几乎燃尽了慕夕阙仅剩的灵力,帮他撑起了一息不到的罡阵。
而与此同时,一条云红色的丝带如游龙般探出,卷住他的腰身,用力将他拽回了内城结界玉灵内,他重重砸在地上,眉头紧皱,随后一块玉牌又扔了过来。
闻惊遥浑身都是伤,眼前其实看不太清,可他还是抬眸看去,模糊的视线中,云红色的身影背离他离开。
他方才扔过去的家主玉牌,又被她扔了回来。
闻惊遥薄唇微抿,吐出喉口的血,咳了几声后撑着剑站起身,他没空看身后正在攻击玉灵的祟种,这十五只祟种要攻破内城玉灵,需要起码一个时辰。
对于如今的他,更担心的是她。
慕夕阙好像生气了。
闻惊遥朝她走去,他的膝盖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因着他格外能忍痛,走路虽仍稳当,但每走一步都能淌一片血。
“夕阙。”闻惊遥跟在她身旁,低声唤她,“对不起,不要生我的气。”
他只会说这一句话,每当她生气,似乎他穷尽所学也只能说出这句直白又无用的话。
慕夕阙忽然站定,她侧眸看他:“闻惊遥,我不需要任何人牺牲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也不想欠旁人恩情。”
她便是要杀他,也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地杀,而不是由他这般“大度”地舍己为人,强加给她她并不需要的恩情。
闻惊遥垂眸看她,薄唇微抿,喉口滚了滚,他的眼前其实仍旧看不太清,只能抬起手,在衣袖上擦干净,确认擦去血垢后才小心抚上她的脸,毫不嫌弃替她擦去脸上的血迹。
“对不起,我并未要你欠我什么,我只是……”闻惊遥闭上眼,咽下喉口又涌出的血,担心她生气的恐慌如影随形,比伤痛更让他难忍。
慕夕阙并未说话,冷眼看着他。
闻惊遥睁开眼,捧住她的脸,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遵从内心渴求摸索着她的脸,摸到唇的位置,他偏头,在她唇上轻轻吻了吻。
那轻到几乎忽略不计,不像是吻,更像是闻少主在小心道歉,讨她的原谅。
随后闻惊遥退后了些,小声又专注说道:“只是于我而言,你比我的命重要,我没有办法、也不能看你在我面前受伤。”
有时慕夕阙会觉得,闻惊遥被闻家教得太过于正直不苟了,他整个人无论是生活习性、穿衣打扮,更甚至是行事思绪都比旁人要干净许多,他不觉得自己在说情话,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
格外实诚,直白又利落。
慕夕阙别过头,避开他的亲吻,缄默不语,朝着内城走去。
闻惊遥失血过多,那道横亘了整片脊背的伤还在渗血,鲜血浸透了他的青衫,他素来爱洁,还是鲜少有这般狼狈之态。
他只能将她给的止血丹药吞下,让自己的神智清明一些,深知她似乎并未消气,闻惊遥寸步不敢远离,跟在她身后,待视线能隐约瞧清楚后,他瞧见她身上七零八落的伤。
“夕阙,你的伤很重。”闻惊遥轻声说道。
慕夕阙应了声:“嗯。”
“我这里还有丹药,你先吃下。”闻惊遥握住她的手腕,将剩下的所有灵丹全递过去。
慕夕阙低头看了一眼,又抬眸看向仿佛下一刻便能晕倒的闻惊遥,沉声道:“我觉得你比我更需要。”
闻惊遥抿了抿唇,并未回话,将一半灵丹递到她的唇边。
慕夕阙垂下眼睫,张了张嘴,那些灵丹被他喂到嘴里,入口即化,瞬间便觉得有了些力气。
闻惊遥又将剩下的灵丹吞下,他撑着剑缓了一会儿,脊背那道伤痕虽仍在流血,却没有方才那般狠了。
少年轻轻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一些,随后他慢慢直起身,回身看去,十五双灰白的眼眸冷冷盯着他们,明明祟种没有神智也无法思考,但此刻,他们却觉得,这些祟种似乎在想办法破碎玉灵。
慕夕阙冷声道:“你方才瞧见那利箭从何处射来的吗?”
闻惊遥颔首:“嗯,东南侧。”
两人一同看去,一栋十层高的阁楼尚未被摧毁,仍完好无损,顶层的一扇窗打开,里头并未瞧见人影。
“外三城还有人在,并且想杀你。”慕夕阙淡声道,“那根利箭虽是冲着我来的,却并未朝着我的命门射,他并不想杀我,而是假意引你救我,让你暴露在祟种面前。”
射出那根利箭的人反应如此之快,能迅速根据他们二人的招式判断该如何出手,有如此控局的能力,修为不弱是其次,城府深沉更令人警惕。
“是,他想杀我。”闻惊遥声音平淡,并未有波澜。
慕夕阙侧首看他:“也是,闻少主这颇为正直的性子和什么都敢说的嘴,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她的声音略像在开玩笑,但闻惊遥也知晓,她说的是实话。
他们闻家这些年下来树敌也不少,想杀他的人,无论是忌惮他的天赋,恐他成长起来后东浔闻家会压鹤阶和其余世家一头,又或者是单纯与闻家有仇,总之从他记事起,便知晓有人想杀他。
慕夕阙转身:“先不管了,左右他进不来内城,闻家主提前便知晓外三城有祟种吗?”
“应是。”闻惊遥淡声道,“内城看守格外森严,每月的各项事务都需要父亲亲自过目,而外三城则由那些长老把控,因此如果闻家出叛贼,埋在东浔的祟种大抵会藏在外城,若在内城把守森严,很难悄无声息躲过我父亲这么多年。”
慕夕阙点点头,闻惊遥说的和她猜的大差不差。
以闻承禺的城府,她并不觉得他会这般白白被人算计,更可能是他早就觉察了些苗头,顺水推舟让鹤阶放出所有的祟种,一网打尽。
这么多祟种就算是他提前觉察,若一旦挑明,鹤阶一次性放出所有祟种,那么外三城的百姓怕是一个都活不了。
在见到鹤阶只放出五只祟种,闻承禺便明白,鹤阶的目的是试探闻承禺是否有防备,以及东浔闻家的战力如何,免得将这些年辛苦埋下的祟种都搭进去。
闻承禺也假意抵抗,实则心下早已算好,舍了外三城,借机让闻家弟子带走外三城的所有百姓,营造出闻家毫无防备只能退守的假象。
当他死后,鹤阶看出东浔毫无准备与计谋,便再无忌惮,自是要想办法趁此刻重创闻家,杀了闻惊遥。
那么如今消息封锁,东浔遭难,这一次便是最好的时机。
慕夕阙笑了一声:“闻家主谋略深沉,连自己的命都能为此舍弃,甚至还会用仅剩的儿子为引,他就不怕你我真的赶不回内城,全数死在这里?”
“又或者。”慕夕阙站定,转身看身后的闻惊遥,“内城玉灵不足以抵挡这些祟种,所有祟种一举攻入内城?”
闻惊遥沉默,并未说话。
闻承禺在赌。
赌鹤阶会被他迷惑,从而放下警惕,放出所有祟种追杀闻惊遥和慕夕阙,并攻打内城。
赌闻惊遥和慕夕阙能活下来,将全城祟种引到这里。
赌内城结界玉灵可以抵挡起码一个时辰。
如今来看,他赌对了。
慕夕阙接着走,背离身后被阻隔在玉灵外的祟种,朝仍旧祥和的内城走。
“有时我也在想,你们闻家的人,真的有感情吗?”
还是只有护佑东浔、持正为民的责任呢?-
在看到霄凛之时,朝蕴那柄剑险些便要出鞘了。
她握紧拳头,却无法克制澎湃汹涌的杀意,在慕峥走后的那几年她浑浑噩噩,却又不得不撑起整个慕家,而迫使她支撑下去的不仅是两个女儿和慕家,更是那几张她恨不得切肤剁骨的脸。
慕峥的尸身被毁得不成样子,其中便有霄凛的刀。
“师娘。”身后有人唤她。
朝蕴强行稳住情绪,冷脸看着虚空中的鹤阶弟子和几位长老。
“你们如此光明正大来阻拦慕家,围杀闻家,不怕十三州其余世家知晓吗?”
霄凛笑了笑,眼尾褶子都炸开了花,笑着说:“知晓是知晓,朝家主不也传信求援了吗,如今应你的又有几家呢?”
畏而不前,明哲保身,便是大多数家族对此事的回应。
若真有这般清正,当年陈家一事便不会那般悄无声息匿迹了。
霄凛似不欲多说,眸光陡然狠厉,抬手一挥,身后鹤阶弟子倾巢而出,攻向慕家的上百艘灵舟。
朝蕴提剑便要冲出灵舟外的结界,蔺九尘一把拽住她:“不可!若出去便是羊入虎口!”
“可灵舟结界撑不了多久!”朝蕴厉声道,“擒贼先擒王,得先解决这三个杂碎。”
她挣开蔺九尘,足尖一踮,身如流星冲了出去,一剑劈向霄凛,那些压了十几年的仇恨,日夜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的恨* 意让她下手极重。
霄凛侧身避开,被她缠上,其余长老正欲围攻过来帮忙,眼前一花,几个黑影挡在身前。
蔺九尘拔刀劈上,缠住一人。
一位慕家长老同样祭出武器,扣下另外一位长老。
姜榆仰头看着虚空中争斗的几人,慕家长老来了十一位,大多都在支撑灵舟结界,如今能冲出去战斗的人不多,寻常弟子也没办法对付这些鹤阶长老。
眼见一处角落的弟子们要撑不住结界,姜榆快速奔去,祭出上百张符篆,灵力燃烧了灵符后,肆虐大火顷刻现出,从她身旁兵分几路。
灵火冲出结界,离得近的鹤阶弟子尚未来得及撤退,顷刻被火焰燃烧。
而姜榆速度也很快,冲出大火,拔出腰间软剑,以迅雷之势割断数十人的脖颈,血水喷溅。
她在此刻终于明白,为何慕夕阙总催着她练体术练剑法。
弟子们快速上前补齐灵舟的防护结界。
姜榆跃至甲板,双手结印,冲击的罡风将她的鹅黄襦裙和头发吹起,胡乱飞舞着,她眼眸冷厉,祭出先慕家主穷尽一生研究的至强杀招。
两仪阴阳,四象归位。
阴阳圆盘自她的脚下出现,晦涩经文光速旋转,那圆盘越来越大,笼罩整艘灵舟,以及其后的所有慕家灵舟,四根天柱从东西南北四极拔地而起,天柱中灵力聚成旋涡。
姜榆划破掌心,跪地按倒,血沿着阴阳圆盘流向四极。
在看到四极阵出现的刹那,所有修习慕家阵术的弟子皆明白,上百人厉然划破掌心,将血流进四极阵中。
四根天柱彻底凝实,可绞杀人的罡风从天柱中轰然迸发。
慕峥乃阵术大能,先慕家主的四象阵更是阵术中绝顶一列的杀招,而姜榆于阵术上的天赋,足以承慕峥衣钵,她学了这个没什么记忆的师父毕生心血,并将其传授给所有慕家习阵的弟子。
漫天血雾炸开。
虚空中的霄凛眸光一冷,一掌打在朝蕴肩头,将她重重摔向甲板。
“师娘!”
“家主!”
离她最近的姜榆不顾虚弱的身子,扑上前接住她,和她一起砸出数十丈远。
不等她们起身,霄凛的身影与剑光化为一体,直接刺穿结界,朝着他们冲来。
蔺九尘瞧见,瞳眸一缩,竟让面前的鹤阶长老钻了空子,一剑朝他的心口捅来。
铮然两声。
捅向蔺九尘的剑被一柄折扇击飞,随后一道金光急速冲来,一脚踹向鹤阶长老的胸口,将这个元婴满境的长老从万丈高空踹落,砸得粉身碎骨。
而霄凛捅向朝蕴的剑也被一人拦住。
徐无咎单手握棍,逆冲经脉调动仅剩的所有灵力,一棍打向霄凛的胸口,将他打出数十丈远,为朝蕴赢得起身反击的时间。
徐无咎吐出一口血,身后的姜榆赶忙接住他:“你别死啊,我师姐花了老大力气救你回来的!”
他并未说话,仰头看向虚空。
一个金光闪眼的身影悬停在空中,方才蔺九尘便是他救下的。
见到随泱,蔺九尘怔愣了瞬,连下方火热的打斗战局都无暇顾及。
“怎么是你?”
他见过随泱一面,知晓他是桃花阁之主,但也仅有一面之缘。
随泱脸色还有些白,似乎重伤刚愈,仍旧摇着那把昂贵华丽的折扇,笑盈盈说道:“你师妹救我一命,我们是朋友,朋友家有难,自是要来的。”
蔺九尘当即反驳:“我师妹从不与人轻易交友的,你——”
“啧,你看你还不信。”不等他说完,随泱打断他,却并未解释慕夕阙何时救下了他,而是看向下方鹤阶弟子和慕家弟子的争斗,“你要清楚,单凭你们没办法冲出来,你们之中修为最高不过是你,才元婴满境,朝家主并不擅修行。”
蔺九尘皱眉,心下一沉。
随泱又笑起来:“但加上我就不一样了。”
说罢,蔺九尘眼前一花,随泱化为一道金光冲入灵舟,拽出被霄凛重伤的朝蕴,一拳将霄凛击出灵舟,随后他停也不停,飞身上前压着人打。
打架这么凶的,除了闻惊遥和慕夕阙,他也就只见过一个随泱了。
蔺九尘皱眉,不敢停歇,和另一位慕家长老一同应敌那位鹤阶长老。
而船舱内,是如今仅剩的安宁之地。
慕从晚摘了幕笠,端坐在木椅中,她并无修为,出去也只会拖后腿,如今能做的,只有坐在这里等待。
桌上放了个长约三尺的檀木盒,那足以令十三州动荡的宝物十二辰,便放在这么一个普通的木盒中,好似这里面装的是一根金钗,一卷书画。
慕从晚抬手抚摸木盒,微微荧光自木盒中溢出。
“你喜欢我阿妹是吗?”慕从晚轻声问它,“她足够强悍,我知你想认她为主,除了主人外无人可以调令你,可如今,你得帮我一次。”
“如果你不帮我,小夕也会死的,你认可的人便不会再存活于这世间。”
慕从晚神情平淡,打开了木盒。
刺目的金光冲破禁锢,像炸开的烟火般直入云霄。
而千里之外,守在鹤阶禁地的长老们陡然睁开眼,望向高台上供奉的篆盘。
“不好,十二辰现世,快打开禁制!”
可这块篆盘似乎觉察到了另一半的气息,同属于一块阴阳神石,它们同受天地神灵的恩惠,又将这福泽赐予世间,每当秽毒出现,器灵便会苏醒。
天罡篆已苏醒多日,在今日终于听到了另一块石头冲破云霄、足以传扬千里的召唤。
鹤阶的阵术尚未完全打开,这块被扣在鹤阶的篆盘爆发出强烈的光,急速冲出,所过之处燃起熊熊大火,几乎要烧毁整个鹤阶禁地。
身后看守天罡篆的长老们赶忙去追,皆都慌乱不能自已,若天罡篆逃窜,他们便是有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可刚冲出禁地,便看到远处一道高挑的身影踱步走来,他们几乎只看到那人的衣摆便急忙低下头,生怕瞧见脸。
若看到这位主子的脸,那才是真的必死无疑。
年轻的男子走来,如玉的手紧紧攥着一块疯狂挣扎的圆盘,他动用灵力强行压迫,篆盘上竟浮现出一些晦涩的篆文,那些文字似乎是种咒术。
天罡篆震动的声音越来越大,竟让那些鹤阶长老无端觉得……这块神器似乎很痛苦。
器灵在被折磨。
有人笑了一声,声音轻而悦耳,那些鹤阶长老又将头俯得更低了些。
“几千年了,你还学不会老实,想出去寻另一块神石?”
他收紧手,骨节分明的手用力,将天罡篆几乎捏碎,感知到里头的器灵在哀嚎,这让他愉悦极了,握着那块篆盘朝禁地走去,看到周围的烈火,啧啧两声。
“脾气真大,还得再治治你。”-
而东浔城外,白望舟冷着脸,嗤了一声:“两个小辈跑得还挺快,连燕少主那一箭也未能取了闻少主的性命。”
一旁的闻远鸿不敢说话,紧紧盯着水镜。
白望舟斜他一眼:“你确定闻承禺没有后手?”
闻远鸿心下不安,总觉得这些事似乎不如眼前这般简单,可已走到这一步,若他在此刻改口,那鹤阶也定不会放过他。
“是,在下确定。”
白望舟收回目光,懒洋洋盯着水镜中呈现的战局。
随着一声厉哨响起,十几只祟种如得到音讯,疯狂攻击内城的结界玉灵。
慕夕阙和闻惊遥回到闻家主宅之时,远远便瞧见了庄漪禾带着一群弟子守在门口,看着他们两个人走来。
闻惊遥走至她面前:“阿娘。”
庄漪禾忽然松了口气,这么久以来强行伪装出来的坚强被击碎,她闭上眼,一滴泪无声坠落,挺直的脊背也悄然弯了些。
一旁的闻家长老安抚道:“夫人,如今城内祟种还有十五只,内城玉灵撑不到一个时辰,援兵恐也赶不过来。”
闻家弟子们忧心忡忡,仅凭他们便是全数战死,也不可能护得住主城的百姓们。
阴霾似乎笼罩了整个东浔主城,他们望向远处,只能握紧手中的剑,就算要死,也总得死在妇孺孩童之前。
庄漪禾睁开眼,望向远处正东城门,隔了这么远,她好似能瞧见数十年前,闻承禺在那里迎她入城,穿着一身婚服,负手而立。
他对她说:“两家定亲,日后灵湘有难,东浔会不遗余力去救,同理,若东浔有难,也望夫人能撑一把。”
纵使旁人不知他的用意,与他日夜共枕、朝夕相处的她又如何不知?
庄漪禾双手交叠在身前,姿态肃重,于众人面前,望向远处已被摧毁大半的东浔外城。
他托她做的事,她自是舍命不渝。
庄漪禾飞身上前,拽下闻惊遥腰间的家主玉牌,悬立在虚空。
罡风吹动她周身破烂的衣裙,那块青色的家主玉牌在虚空旋转,簌簌的利声却像是在召唤掩埋在这座城下的生灵。
庄漪禾厉声骂道:“闻承禺,你个混蛋!”
闻家弟子皆愣了下,闻家家规不许辱人,便是同门都不会对彼此诋毁辱骂,更何况是庄漪禾这个素来端庄温和的家主夫人,骂的人还是他们的家主。
可这一声看似辱骂的话,却又好像是宣泄了她几十年压抑的情绪,他们甚至……听出了一丝哭腔。
话音落下,无数道拔地而起的青色光柱同时从东浔主城内各个街道迸发,聚向一处,这一刻仿佛无数道流星从地底倒涌向虚空,盈千累万的闻家玉符从每个尸身上飞射而出,不计可数的玉符在虚空中破碎,又被一股无形的灵力重聚。
慕夕阙和闻惊遥仰头看着,看那些死去的闻家生灵被埋在雾璋山下的东浔玉灵召唤出来,生魂之力凝聚成一只身长几百丈,背覆流羽的青鸾鸟,它扬天啼鸣,羽披疾风,在东浔主城上空盘旋,直冲云霄。
那只青鸟镇守在雾璋山下将近万年,只现世过两次。
万年前,灾厄降世,玉灵召集所有死去的闻家弟子的生灵护佑了这座城一次。
这是第二次。
一座城有一座城的玉灵,它既是结界,更是信仰,每个玉灵只能有一人与之相沟通。
淞溪玉灵认朝蕴,而东浔玉灵则认闻承禺。
当与它直接感应的家主死去时,结界玉灵便会苏醒,听从家主遗命,凝出这座城的最后一击。
慕夕阙恍然间想起来,慕家的族史记载,淞溪玉灵名唤金龙。
而东浔玉灵……
身旁的少年轻声开口:“它叫青鸾。”
这是闻惊遥第一次见青鸾。
作者有话说:每个家族都有结界玉灵,玉灵是活的~所以咱们之前说的“鹤阶要杀玉灵”,是真的杀掉,玉灵就相当于是山灵、神兽这一类的存在,每一代的家主们便是他们的契约人,本文设定是每座城都有一座山,玉灵就在山里。
青鸾就是闻家主的后手~
第39章 第 39 章 “这样的我,你怎么会喜……
看见青鸾的那一刻, 慕夕阙想的是自家的金龙。
若要灭一个家族,必定要先杀玉灵,金龙是创世时便生活在琼筵山的山灵, 后来慕家老祖在琼筵山安家创宗,金龙认可了慕家那位老祖, 才自愿成为慕家的玉灵。
它的实力并不弱, 靠十二辰供给,可前世由于她带着十二辰去祭墟镇压秽毒,十二辰衰弱, 金龙也随之陷入休眠,也给了鹤阶可乘之机,一击斩杀了玉灵。
慕家所有防线在最开始便被击破, 以至于被鹤阶和其余世家打得节节败退。
鹤阶的阴谋诡计着实多, 而那个知晓他们慕家玉灵是靠十二辰供给的人, 身份诡谲, 慕夕阙将自己知晓的所有世家大能们想了个遍, 竟无一人能对得上名号。
年纪轻轻能令鹤阶对之言听计从,修为定是不弱,且知晓他们慕家玉灵这等机密要事。
慕夕阙看着青鸾振翅高飞, 啼鸣高昂,长有百丈的尾羽带出利光, 在天将破晓之际盘旋在东浔主城上方, 它的身后是高耸肃重的雾璋山,身下是残垣断壁。
它长鸣一声, 从万丈高空俯冲向外三城,每一根羽毛划破天际之时燃起了熊熊青火,青鸾宛若被火焰包裹, 在看清聚集在内城结界玉灵外的十五只祟种后,怒啼响彻了整个东浔主城。
青鸾直直冲向那些灭世祟种,就如万年前一般,它聚集了所有死去的闻家子弟生灵,孤注一掷,撞向那些妄图屠城的祟种。
它要带着这些亡魂,为他们雪恨,守住这座城,守住那座山。
千丈,百丈,十丈……
内城聚集了几十万人,或坐在地上仰头去看,或攀上高阁从窗口看去,他们抱着孩子,带着家人,握紧彼此的手,去看这只只活在族史中的玉灵。
它撞向那十五只祟种。
青火肆虐,轰然燃起,熊熊烈火吞噬一切,将那足以屠戮满城人的十五只祟种用这生魂之力聚成的火焰围困。
唳鸣振天,声驰千里。
青鸾在,雾璋山便在,东浔主城便绝不会亡。
慕夕阙从头到尾没眨下眼睛,当看到青火吞噬了整个东浔外三城,她闭上眼,恍惚间有一种无形的疲累涌向全身。
十五只祟种便需要闻承禺舍了自己的命,唤出青鸾,以牺牲整个外三城为代价,将这些这么多年来埋在东浔城下的祟种击杀,除掉东浔灭城的最大隐患。
当年的一百七十三只祟种,毁了一半的十三州和海外仙岛,饿殍遍野,血流千里,在镇压秽毒后,先辈们用了上千年的时间才修葺完毕,重整旗鼓。
可如今,鹤阶和一些世家可以为了一己私欲,败德辱行,泯灭良知,使祭墟动荡,祟种再现,城池被毁,多少人家破人亡。
这条路太难走了,她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不知晓到底有多少家族和鹤阶勾结,她的敌人有多少,只觉得一眼看不到头。
“夕阙。”
有人轻轻唤她,声音清洌。
慕夕阙睁开眼,方才因疲惫弯了些的腰身再次挺直,她面无表情,看着远处燃起大火的外三城,看那只尚未消散的青鸾仍盘旋萦绕在主城上空,所过之处燃起大火,这是闻承禺的遗命,舍弃整个外三城。
闻惊遥握住她的手,看着那只青鸟:“青鸾的本体在雾璋山,如今是它的灵识,等这股生魂之力聚出的灵识消散,它便要回去了。”
“闻承禺死后,它会认你,是吗?”慕夕阙问道。
“如今我尚未成长到可以挑起整个东浔,家主之位我目前无法承接。”闻惊遥开口,看向庄漪禾,“我父亲的意思,应当是由阿娘来暂代家主,若他和阿娘都战死,才会由我来。”
慕夕阙也看向庄漪禾,她孤身站在万人之前,仰头看着那只青鸾,这是闻家主的死亡才召唤出来的玉灵,是用无数个闻家弟子的魂力凝聚出的杀招。
庄漪禾看着它,仿佛看到闻承禺单手提刀,带着盈千累万的闻家弟子冲锋陷阵。
前世庄漪禾也死了,闻惊遥只剩自己一个人,纵使他那时身兼圣尊,与年少挚友断交,被她捅了一剑,多么艰难,也必须担上这个闻家家主。
慕夕阙不懂,为何闻承禺和庄漪禾出了那么大的事,十三州却并未走漏半点风声,闻惊遥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当自己的十三州圣尊。
如果真的遭了祟难,东浔主城乌泱泱百万人,又为何无一人往外说?
起码慕夕阙到死,都不知晓闻承禺和庄漪禾死了,东浔主城有这么多只祟种-
在看到青鸾盘旋直冲东浔主城上方时,白望舟几乎瞬间一掌击在了闻远鸿身上,将他重重砸飞,甩出去几十丈远。
他指着青鸾,目眦欲裂:“这就是你说的闻承禺没有后手?”
闻远鸿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望向主城上方的青鸾,摇了摇头近乎自言自语:“不可能啊,我们特意在闻承禺的家主玉牌上下了禁制,他没办法联络青鸾的,何况如果要召唤青鸾,他必须在青鸾苏醒之时留下遗命,青鸾上次醒来是五年前——”
他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
几十年前,闻承禺将家主玉牌分成了两枚,一枚给了庄漪禾。
五年前青鸾苏醒,闻承禺进了雾璋山一趟,对此说是去看望在清心观的闻惊遥,那一日确实是闻惊遥的生辰。
闻远鸿眼底赤红,狠狠瞪向东浔主城的方向:“他竟然——他竟然五年前便给青鸾下了遗命,他五年前就想好了要舍弃外三城,以及舍了他自己的命,他早便知道!”
这件事闻承禺甚至连庄漪禾都未告知,闻惊遥也不知晓,他在五年前便想过,若有这一日,以他之死召出青鸾,东浔玉灵会谨遵家主的遗命血洗外三城,荡平所有埋在东浔主城之下的祟种。
闻远鸿捂着胸口站起身,慌不择声:“闻承禺确实未与我说过这些事,他性子谨慎——”
话未说话,白望舟挥手,一把匕首从袖口飞出,直接捅穿了闻远鸿的心口。
白望舟看也不看倒地的闻远鸿,阴沉着脸:“他性子谨慎,你也确实无用。”
搭在担轿上的手攥紧,白望舟咬紧牙关,看那只青鸾鸟俯冲而下,将整个外三城用青火燃尽,与之一同毁灭的,还有鹤阶这些年辛苦造就的祟种。
祟种不是谁都可以当的,他们精挑细选,找出修为高、天资好、背景不强悍的人,失踪了也掀不起来多大风浪,且化成的祟种修为更强悍。
苦心经营了十余年,竟全数搭在了这里!
白望舟咬牙切齿:“闻、承、禺!”
千机宗一名长老走来,拱手道:“白长老,原先计划靠这十五只祟种屠城,鹤阶和千机宗再进去降服祟种,只要重创闻家便可,至于那些百姓杀一半留一半,百姓们家破人亡,定是会怨闻承禺不肯放咱们进城救援,可如今……”
如今他们留下的祟种已全数被青鸾击杀,除去闻家弟子死伤惨重外,百姓几乎没有伤亡,他们想用人心来打击重创闻家,似乎也行不通了。
况且闻承禺用死护佑东浔,他的死便是在东浔百姓心头燃起的一团火,这些百姓又岂会再被鹤阶迷惑?
白望舟攥紧手,捏得骨节生生作响,一字一句说道:“如今没有他法,若就此打道回府你我都活不了,折兵损将就落了个空,主子定饶不了我们。”
他阴沉盯着燃起青火的东浔主城,看了许久,而后又慢悠悠坐了回去,淡声道:“付出这么多,总得收点利息吧,咱们埋的不是还有秽毒?”
千机宗长老愣了愣,听明白他的话,倏然抬眸音量拔高:“不可!若放出秽毒,这座城起码有一半都会感染,届时满城的祟种,我们如何控制局面——”
白望舟轻飘飘看他一眼,那一眼便令那名长老噤若寒蝉,低眉顺目不敢再言。
“那就让东浔主城随着那些祟种一同消失,不就行了?”白望舟单手撑着侧脸,姿态慵懒,“去问问截杀慕家的人如何了,可别让朝蕴来坏咱们的事。”
“是。”
千机宗长老领命下去之时,一颗心狂跳,他看着那些漠然的鹤阶弟子,他们的脸上尽是淡然,仿佛自己不是在造杀业,而是为民除害般。
覆灭闻家也就罢了,闻家这些年来树敌不少,且太过强盛,难保日后成长起来会威胁鹤阶地位。
可若是毁掉整个东浔主城……
千机宗长老站定,回头看去,那占地万顷的东浔主城屹立在雾璋山下。
杀孽太重,恐遭业报-
青鸾在最后仰首啼鸣一声后,魂力聚成的灵体消散,东浔城外的火焰也慢慢减小。
庄漪禾淡声道:“祟种已除,鹤阶的人如今不敢进来,小夕,惊遥,你们先去疗伤。”
“是。”闻惊遥颔首应下,牵起慕夕阙的手,将她带离。
他们走进闻家主宅,路上看到数个闻家弟子抬了竹架来来往往,大多是闻家弟子的尸身。
直到两人看到一个熟人。
慕夕阙道:“停一下。”
抬着竹架的两名闻家弟子领会,将竹架小心放下。
慕夕阙半蹲下来,盯着紧闭双眼的万初看了会儿,他的脖颈上有道可见骨头的伤,那身黑衣像是被血浸透了般,血不仅弄脏他的衣裳,还染上了他的白发,浑身是血。
闻惊遥将锦帕递来。
慕夕阙会意,接过锦帕,替万初擦去脸上的血迹,又擦掉他身侧那柄长刀上的血,随后将那块覆身的白布替他盖上。
慕夕阙站起身,说道:“走吧。”
她还看见了离蘅的尸身,被一刀断首。
慕夕阙别过头,不敢再看一眼,任由弟子抬着离蘅的尸身从她身侧经过,余光瞥见离蘅垂落下来的手,肌肤已成青灰色,腕间悬挂了个素雅的玉镯。
那是师盈虚十岁时送她的生辰礼,离蘅一直戴着,从未离身。
慕夕阙敢为万初擦拭血迹,却不敢碰离蘅一下,她甚至不敢看一眼她的死状。
她站在那里,望向远处满目疮痍的闻家主宅,她不知道师盈虚会不会怨她,不知道阿娘联系不上她会不会焦急,不知道鹤阶还有什么计谋。
她只是忽然觉得,有种要将她压垮的疲累,远比这浑身的伤让她难忍。
“夕阙。”闻惊遥轻声唤她。
慕夕阙并未回头,朝着画墨阁走去,说道:“我累了,我想睡会儿,若有异样你们即刻唤我。”
闻惊遥并未跟上,他看着她走远,那身他昨日送的云红鲛绡已破烂,和着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血将鲛绡染成了暗红色。
她每走一步,脚边便落下血迹,血滴了一路。
伤得这般重,她却一声不吭,眉头都未皱一下。
等她走远了,闻惊遥闭上眼,忽然长叹一声,他的脊背微弯,再也没办法挺直,抬起颤抖的手捂住眼睛,泪却流向下颌,混着他脸上的血迹滴落。
闻惊遥从小到大,除去婴孩时期,自打记事后无论修行再苦,伤痛再重也从未哭过,这十来年的两次落泪,一次为父亲,一次为心上人。
因为他的固执失去了父亲,因为他的无能让喜欢的姑娘受了一身的伤。
他只能近乎哽咽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她-
慕夕阙回到画墨阁,这里并未被离蘅摧毁,仍旧如她离开时那般完整。
她有太多伤,不能沐浴,只能在水房脱去衣服,用布巾擦去血迹,对着铜镜上药,吞了许多止血化瘀的灵丹。
朝蕴离开之时,将慕家从淞溪带来的所有伤药都留给了她。
慕夕阙换了身衣裳躺在榻上,脖颈上由朝蕴送的家主护身玉符掩在衣领内,她抬手轻抚那块水滴模样的玉石,在之前她一直觉得这家主玉灵无用,否则前世朝蕴也不至于连尸骨都未留下。
但方才从外城一路往回跑的时候,那些祟种的利刃有几次砍在她的命门上,却又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化去了些力道,并未留下太过致命的伤,而闻惊遥远比她伤得更重。
这块玉石似乎是有用的。
慕夕阙摩挲着它,平躺在榻上,看着吊顶。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轻叹了声,侧过身蜷起来,蒙上锦被,握紧那块家主护身玉坠,像是抱住了远在淞溪的母亲般。
这几日她没睡过几回好觉,这会儿仿佛再也撑不住了,几乎刚闭上眼,意识便糊涂起来。
慕夕阙梦到许多年前的事情,准确来说,是她上辈子的事了。
那时她三十二岁,刚从海外仙岛回到十三州。
她二十七岁时慕家灭门,慕夕阙以为所有人都死在了那场大火中,直到她在海外仙岛得知了慕从晚的事情,在慕家倒台的那夜,整个慕家只有一人存活。
鹤阶带走了慕从晚,关押在鹤阶地牢。
也正是因为慕从晚还活着,慕夕阙提前回了十三州,在回去后的第三个月,她和随泱闯了鹤阶。
随泱引开大部分鹤阶弟子,那夜下了一场大雨,慕夕阙驱动十二辰,将留守鹤阶的三十九位长老困于阵法内。
她孤身提剑,一人一剑闯了进去,从鹤阶正门一路杀到议事堂。
她和随泱算好了,闻惊遥不在鹤阶,他在东浔主城,因此他们两人才敢去营救。
慕夕阙颇为顺利闯进了鹤阶地牢,慕从晚便关押在那里。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那时的慕夕阙都已三十二岁,慕从晚已三十六,在鹤阶地牢关了五年,她没见过天光,皮肤呈现一种阴森的白。
在看到慕夕阙来时,慕从晚抬了抬眼眸,仿佛不认得她一般。
当慕夕阙半跪在地,近乎哽咽喊了她一声:“阿姐。”
慕从晚像是忽然有了神智,瞳眸微缩,一把推开慕夕阙:“谁让你回来的!快走,回你的海外仙岛!”
慕夕阙看着她,在被关押的这几年,慕从晚撞过墙,割过腕,所有能死的招她全都试过,可一个凡人在这些仙门之人的手段下,一颗丹药便能吊住她的命,鹤阶总能冷眼看她寻死,在她快死的时候又救回她,击碎她的希望。
在那一刻,慕夕阙只恨自己为何没早些来?
以至于慕从晚已经快疯了。
她背起慕从晚,不顾她的反抗,那时的她已至化神中境,修为高深,一个凡人的挣扎于她而言什么都不算。
在一路杀出去的时候,慕从晚似乎也累了,趴在她的背上,对她说:“小夕,你不该回来的,我寻死这么多次,便是为了不连累你。”
慕夕阙一边杀敌,一边咬牙回她:“你给我闭嘴!”
慕从晚的根骨已在这些年的数次自戕中伤得彻底,连说话都有些虚弱,她笑了笑,说道:“小夕,慕家灭门那晚,阿娘托人将我送下了山,是燕如珩将我抓回去带给鹤阶的,你不要再信他。”
在她刚说完这句话,慕夕阙已撕出围杀准备冲出鹤阶。
雨势太大了,雷光在不远处炸开,映出那道单手执剑,苍然萧条的身影,五年未见,闻惊遥已完全看不出往日的模样。
他沉稳冷静,目无表情,身子依旧挺拔笔直,模样也仍清俊似仙。
但偏偏,偏偏就是不像他了。
慕夕阙隔着一段路,背着长姐和闻惊遥对视。
他们上次见面,是在琼筵山上,她给了他一剑,此后五年未见。
闻惊遥看着她,幽静的眸子安静注视她,说道:“你应当知晓十三州在追杀你,为何要回来?”
那声音太轻了,被噼里啪啦的雨声掩盖大半,若非慕夕阙耳里过人,甚至听不清。
她冷声道:“滚开。”
闻惊遥长睫半垂,沉默了瞬,随后又淡淡抬起眸子看向她。
“她是祟,你不该带她走的。”
慕夕阙厉声道:“她是个凡人!”
“是凡人,也是祟。”闻惊遥的情绪毫无波澜,他只是堵着她的路,并未动手,“她身上秽毒还在,无人敢赌。”
“慕家一事蹊跷重重,鹤阶不查,任由我慕家满门惨死,冤屈无处可伸!我阿姐一介凡人,只因被秽毒侵染你们便要杀她,这世道还有何公平正义!”
面对她几乎崩溃的情绪,闻惊遥只是淡淡看着她,他看了她很久,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似乎瞧不见往日的情分,只有他身为十三州圣尊的理智和冷静。
然后他说:“别再查了,慕家不死,鹤阶不存,十三州根基势必动摇,这便是因。”
慕从晚趴在慕夕阙的背上,忽然笑了几声,她从慕夕阙的脊背上挣扎下来,虚弱的身子被雨水淋湿,更显瘦削。
她看着闻惊遥,说道:“闻惊遥,是你辜负了我妹妹。”
随后,在慕夕阙尚未反应过来时,她倏然拔出慕夕阙的剑。
一个凡人求死的心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可以胜过她羸弱的身躯,在那一刻迸发出无尽的决心,快过慕夕阙的手,骇然抹了自己的脖子。
温热的血溅在慕夕阙的脸上,慕从晚身子后仰,迎着慕夕阙惊骇的目光,看着她伸出的手,听着她近乎崩溃的哭喊。
“阿姐——”
慕从晚说:“小夕,别再查了,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十三州了。”
她跌下护栏,身子落进冰冷的湖水中。
慕夕阙几乎要疯了,翻上护栏便要往下跳,被匆匆赶来的随泱一把扯住,随泱带她离开,无视她的挣扎。
慕夕阙看到湖水淹没了慕从晚的白衣,她的长姐彻底沉入水中。
看到闻惊遥安静站在那里,雨水打在他身上,将那一身青衫浸透,他并未追上来,十三州圣尊不动,鹤阶弟子们也不敢动。
在被随泱拽走的最后,慕夕阙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对上了闻惊遥的双目。
他在她走的最后一刻看向她。
慕夕阙看不* 懂他眼底的情绪,那一刻她只觉得恨,无尽的恨意几乎吞噬了她,她恨不得将闻惊遥千刀万剐,她后悔五年前离开时没一剑捅穿他的心口。
这一场短暂的幻梦,在她睁眼之时,只觉得脸上一阵冰冷。
慕夕阙抬手轻碰,指腹上沾了凉透的泪水。
她竟然哭了?
慕夕阙皱眉,坐起身,像是泄愤般狠狠擦去脸上的泪,将一张白嫩的脸搓得通红。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哭又解决不了问题。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这点道理她上辈子就深谙了,有时间落眼泪,不如去杀个仇人让心里痛快些。
慕夕阙坐在榻上,面无表情,搭在薄被上的手攥紧。
不仅闻惊遥,还有燕如珩,那个肮脏下贱的小人。
闻惊遥起码敢作敢当,从未使这些阴狠手段背后捅刀,燕如珩让她栽的跟头也不少。
只是她上辈子与闻惊遥接触太多了,他几乎追着她跑,她前脚在哪里杀了个人,后脚他便能追到那里,以至于慕夕阙总觉得这人是不是除了追她没有正事干?
以及她那些易容术,明明连随泱都能瞒过去,可她用易容术骗过闻惊遥一次后,在那之后,每次出现在闻惊遥面前,无论化成哪张脸,他愣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太过难缠,给她这条复仇路上使了不少绊子。
慕夕阙闭上眼,双腿屈起,胳膊肘抵在膝盖上,捂住自己的脸,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应当睡了很久,外头似乎已经正午,慕夕阙掀被下榻,披上外衫,刚打开殿门,瞧见院里坐了个人。
少年换了身洁净的青衣,脸色仍旧苍白,瞧着气色不太好,但总好过上午那副血人模样。
慕夕阙拢了拢外衫,随手系上腰封,淡声道:“闻少主现在变了不少呢,自打上次不敲门后,以后都不敲了。”
闻惊遥被她呛了一瞬,沉默了下,说道:“你在休息,我恐惊扰了你。”
慕夕阙走过去,坐在他身侧:“伤好些了吗?”
“回去便用了药,好多了。”闻惊遥说道。
他看着她的脸,寸目不移,直勾勾盯着,慕夕阙皱了皱眉,问道:“看什么?”
闻惊遥薄唇抿了抿,开口问道:“夕阙,伤很疼吗?”
慕夕阙眉心一动,当他是关心,随口说道:“不疼,无事。”
这点伤对她来说尚在能忍的范畴内,上辈子她连双腿的骨头碎了都能撑着剑走,皮肉伤不算什么。
闻惊遥却看着她道:“你哭了。”
慕夕阙愣了下,近乎慌乱别过头,揉揉眼睛:“没哭,就是方才睡糊涂了,打了个哈欠。”
闻惊遥沉默不语。
慕夕阙不知道他信了没,她瞪过去,先发制人说道:“倒是你,怎么一醒就来我这里,如今闻家还被围着呢,你不担心?”
“担心。”闻惊遥应道,“但也担心你。”
他太过实诚,反而让慕夕阙呛了下。
闻惊遥偏头过来,在她唇上轻吻了下,他抬手捧住她的脸,微凉的指腹触碰她的眼尾,紧接着,少年在她的眼睛上轻轻亲了亲。
“夕阙,眼泪不是弱者的象征,是情绪的宣泄,哭了没什么的,我方才也哭了。”
闻惊遥的声音很轻,吻也很轻,轻轻吻在她的眼睛,鼻尖和唇上,又吻在她脖颈上的伤痕处。
“我几乎未哭过,可父亲死去,我喜欢的姑娘重伤,这些我都无能为力,你说,我是不是很无能?”
闻惊遥抱住她,将下颌搭在她的肩膀上,鼻尖轻抵她的脖颈,他闭上眼。
“夕阙,这样的我,你怎么会喜欢呢?”
慕夕阙面无表情,她由他抱着,感受他身上那股雪竹与草药混合的气息,他因修行的功法而常年微凉的体温,他规律有力的心跳。
“闻惊遥,我会喜欢一个弱者,一个性格固执死板的人,我喜欢的人不一定得多么强大多么聪慧,但你得知道,我绝不会喜欢一个伤害过我的人。”
闻惊遥抱紧她,他闻着她的体香,感受她的体温。
他一直在想,却始终想不明白的事情,他终于忍不住,在此刻问她:“夕阙,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伤害过你,是吗?”
“……我让你难过了,是吗?”
慕夕阙忽然笑了下:“没有,别多想,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你不知道的吗?”
可闻惊遥并未松手,他仍旧搂着她的腰身,略有些黏人地抱着她,埋在她的颈窝中小声说:“如果我让你难过了,你记住,一定不要原谅我,不要对我心慈手软,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不要委屈自己。”
慕夕阙没说话,她闭上眼。
她始终想不明白,年少这般喜欢她的少年,如何会变成那副模样?
她只是不明白,闻惊遥怎么会伤害慕夕阙呢?
作者有话说:明天大杀特杀!锤爆鹤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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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破阵
外三城被青鸾的那一击摧毁八成, 残垣断壁,片瓦不存。
燕如珩走在街巷里,恍若无人, 唯独在路过一栋高楼前停了片刻,他抬眸看去, 目无情绪, 轮廓温润的双目中却尽是寒霜碎冰。
随后他穿过闻家外城玉灵,朝城外走去。
白望舟仍坐在担轿上,见燕如珩过来, 眉头一挑,扬声问道:“燕少主怎么舍得出来了,不是想留在里面寻机会杀了闻少主吗?”
燕如珩看了眼远处闻远鸿的尸身, 鹤阶弟子尚未清理, 他只撇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有弟子上前搬了把木椅, 他坐下, 淡淡看向东浔城内。
“闻惊遥有小夕相助,没那般容易杀。”
白望舟嗤笑了声:“一口一个小夕,我瞧着慕二小姐更心仪闻少主。”
燕如珩并未动怒, 神色平淡。
他不是没有觉察出慕夕阙的变化,那种隐约的疏离, 无论是她即将成婚所以避嫌, 又或者是单纯与他生分了,总之她变了。
过去的慕夕阙虽对他不如师盈虚那般亲近, 却也拿他当朋友,如今瞧着连朋友都不算了。
“燕少主这般心狠手辣,长兄能杀, 亲弟的性命也能为你的大业铺路,一个女子而已,偏偏就是放不下。”白望舟嗤了声,撑着下颌,“我们要放秽毒出来了,想好怎么保全慕二小姐的性命了吗?”
“小夕不会那般轻易死的。”燕如珩笑了声,眸光渐深,“她身上有慕家的家主护体玉灵,那里面的玉灵之力会保她一命。”
只是此次攻城,慕夕阙定会重伤。
白望舟点点头:“也是,朝蕴连那枚玉坠都留给了慕夕阙,对这二女可极尽疼爱了。”
他说到这里,啧啧两声,摇了摇头:“那枚玉坠里的玉灵那般强悍,若慕峥当时戴着,谁能杀他?”
可慕峥将它给了朝蕴,朝蕴又将那只强悍到足以令十三州动荡的玉灵之力,留给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慕夕阙,以至于慕二小姐如今似乎只当那是枚寻常的护身玉坠,连自己身上的玉灵是什么东西都不知晓。
他们看着东浔城内,看外三城的青火衰弱,直至平息。
怕是闻承禺也没想到,鹤阶敢摧毁整个东浔主城,青鸾这致命一击也未必能护得住整个东浔主城-
画墨阁内,仍旧静谧祥和,是难得的清净之地。
闻惊遥脊背上的伤从左肩一路劈到右侧后腰,皮肉绽开,闻家的丹药虽属上乘,却也不如慕家豪掷千金购来的药谷创药。
少年裸着上半身,端坐在竹榻上,慕夕阙在他身后为他上药,她倒是从容,但余光瞥了眼闻惊遥的耳根,红得要滴血了。
闻少主发疯的时候黏人得很,活生生一副无赖模样,抱着她又亲又啃的,但清醒的时候,又成了那个雅正如兰的闻小公子。
慕夕阙淡声问:“怎么脸皮这般薄,这才哪里到哪里?”
闻惊遥没说话,他听出她在逗他。
替他处理好脊背的伤,慕夕阙取出纱布,俯身从他身前缠过来,她的侧脸紧挨着他,两人的呼吸交缠,闻惊遥动也不动,长睫半垂,不知道在看什么。
慕夕阙笑了一声,上下打量他,一点不脸红,说道:“闻少主瞧着清瘦,这些年的剑也是真的没白练。”
他身量高,生得宽肩窄腰,常年练剑,穿上衣裳看着瘦高,脱了衣裳又壁垒分明,瞧着格外有力量,身段不错。
她以为闻惊遥不会回她,毕竟某人的脸皮薄得跟纸一样,他这般容易害羞的小公子,慕夕阙倒是真的头一次见。
正要直起身不再逗他,闻惊遥忽然侧过脸,抬手搂住她的腰身。
慕夕阙拿着纱布,低头看了眼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干什么?”
“夕阙。”闻惊遥喉口滚了滚,目光下移,落在她的唇上,几乎在慕夕阙刚猜出他要干什么,他就凑上前,含住她的唇吮了口,又轻轻柔柔地啄吻几下。
“我总有你喜欢的地方的,是吗?”
慕夕阙愣了下,对上他干净温和的眼眸,忽然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的这张脸和这副身段。
“闻少主何时也会问这些话了?”慕夕阙凑上前,咬了咬他的唇,闷闷笑了笑,“那是自然,闻少主清姿卓绝,十三州谁不知晓,你自是好看的,我自然也喜欢好看的人。”
“你喜欢就好。”闻惊遥应了声,抱住她的腰身用了些力道,慕夕阙被他捞到腿上侧坐,他将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
“夕阙,别管伤了,不疼的,让我抱一会儿吧。”
慕夕阙没动,他的脑袋就搭在她的肩头,从她这个角度看去,闻惊遥根根分明的长睫微阖,盖在眼睑之上。
闻惊遥的骨相优越,五官生得也清绝,他这张脸确实好看,冷淡的脸上生了双略显漂亮的凤目,或许就是这双眼睛,让她上辈子觉得闻惊遥绝不会背叛她。
毕竟他看她的时候总是专注柔和的,少年萌动的喜欢既要克制,又总能从某个犄角旮旯里悄悄溢出来。
闻惊遥是很专情有耐心的人,无论慕二小姐给多少冷脸,身为世家子弟、生来尊贵的闻少主从不在乎,被她骂就道歉,被她揍就养养伤再来。
他在清心观的那些年,两人一年只能见三次,他也并不会说太多话,而是跟在她身侧,她说打架就打架,说摸鱼就摸鱼。
少年时的他对她太好了,以至于慕夕阙花了很久才说服自己,闻惊遥真的变了,这世上没有人是不会变的。
他抱了很久,呼吸也规律,慕夕阙恍惚间以为他睡着了。
她皱了皱眉,稍微动了动,闻惊遥便睁开了眼。
他看着她,额头蹭了蹭她的侧脸,轻声说道:“夕阙,还好你在。”
这毫无逻辑的一句话让慕夕阙愣了下,眉心微拧:“什么?”
闻惊遥靠在她肩头:“你在我身边,我就有勇气做很多事。”
他到如今能明白万初说的那句话了。
有个喜欢的人,他会有勇气、有力量做许多事。
如今东浔还被围着,他们仍在生死线边缘,可一想到她在身边,他毫无顾虑,愿意放手去搏,即使这会赌上自己的性命,但她在身边。
慕夕阙在他身边,这便好了。
闻惊遥放开她,说道:“夕阙,帮我缠上吧,一会儿应当还有场大战。”
慕夕阙红唇微抿,从他膝上起来,并未说话,沉默将绷带缠好,裹住他脊背那道血肉绽开的伤。
老实说这些时日,他身上就没囫囵过,慕夕阙也同样如此,二人身上的伤便没好过。
处理好伤,慕夕阙将从慕家带来的伤药塞给闻惊遥几瓶:“虽然没什么大用吧,能吊一会儿命也聊胜于无。”
闻惊遥应了声:“多谢。”
两人走出画墨阁,去到议事堂的时候,正午已过。
庄漪禾坐在主座,身旁另一个位置空着,她垂眸盯着地砖,似在发呆。
议事堂内还坐了三人,是闻家仅剩的长老了,未叛外贼,在昨日与祟种的对战中皆都重伤。
见他们二人来了,庄漪禾有了反应,抬眸看过去,撑起笑说道:“小夕,惊遥,可休息好了?”
闻惊遥道:“阿娘忧心。”
慕夕阙颔首:“嗯,已休息妥当。”
庄漪禾站起身,走过来拉住慕夕阙的手,叹了口气:“实在抱歉,小夕,本是来闻家做客的,谁料牵连你了。”
两家联姻如同一体,也说不上什么牵连,慕夕阙牵出笑。
庄漪禾道:“我们有五成的弟子去主城附近的村镇郡县疏散百姓了,如今城内弟子只有五成,战死了两成,只剩三成了。”
她顿了顿,说道:“鹤阶应当还未走,我不知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若等不到援兵,东浔主城此难怕是难过。”
慕夕阙沉默了瞬,议事堂内过于寂静,无形的压抑锤在每个人心头。
片刻后,她开口道:“会有援兵的,我阿娘联系不上我定会怀疑,派出慕家暗桩来查探,只是鹤阶应当也会去截杀慕家。”
庄漪禾叹了口气:“慕家经商为主,兵力并不强盛,我总担心朝家主会被鹤阶缠住,怕是有危险。”
慕夕阙反握住她的手,说道:“不会的,您放心。”
庄漪禾眉宇间的忧愁并未减淡。
慕夕阙笑了下:“我们慕家有十二辰呢。”
庄漪禾瞬间抬起了眸子,几位闻家长老也看过来,闻惊遥眉心微拧。
“小夕,十二辰是圣物,岂能带出淞溪,何况你阿娘并不允许十二辰认你为主。”庄漪禾语调急促。
慕夕阙淡声道:“您放心,我阿娘是不允许,但总有人会说服她的。”
上辈子,便是慕从晚说服了朝蕴,才肯松口让十二辰认慕夕阙为主。
慕家长女性子沉稳,理性机敏,天资出众,若非当年遭小人暗害,如今慕家嫡传便是有两位天才,鹤阶也会忌惮几分。
慕夕阙看向议事堂外,外头天光大亮,若非空气中仍萦绕盘旋的木材燃烧后的气味,以及丝丝缕缕的血气,仿佛还是昨日那个平静安宁的东浔主城。
她沉声道:“他们会来的。”
慕家会来,师盈虚也会来,以及她刚救下的随泱。
若得知东浔有此难,她被困在这里,必定会来相救。
前世让她认清了许多人,她最了解他们的品行,皆是可以过命的人-
待东浔外三城最后一缕青火消失,白望舟抬了抬手,说道:“收回禁制,将秽毒放出来。”
“是。”
弟子领命下去。
白望舟看着远处的东浔主城,问身后的人:“派去截杀慕家的人联络上了吗?”
“并未。”弟子回道,“一个时辰前又传了次信,还未收到回信。”
白望舟蹙眉:“去了一位化神境的长老,两位元婴满境,还有上千名鹤阶弟子,拦不住一个慕家?慕家长老定要留守几个修为最高的守山,那两个化神境的慕家长老不是没来吗?”
“是,淞溪鹤阶暗桩确实未见那两位长老出山。”
白望舟回身,瞧见端坐在椅中的燕如珩,问道:“燕少主与慕家来往亲近,可有听说慕家这两年有新的化神境长老?”
燕如珩微抬眼帘,淡声道:“并未,慕家只有两位化神境。”
“奇了怪了,就两个化神境的长老还都留下守山了,单靠那些年轻弟子和朝蕴,就算再加上一个蔺九尘,我们鹤阶派出的兵力也是足够截杀的。”白望舟眉心越拧越紧,想到什么,眼眸一冷,“不会慕家带出十二辰了吧?”
燕如珩饮茶的动作顿住,抬眸看来:“朝蕴并不同意十二辰认小夕,且无主的神器无人能用,白长老不如想想是否有旁人相助?”
白望舟握紧担轿的负手,几乎要将那木桩掰断,冷着脸道:“除了那几个早该清理的家族自诩正直,敢回应慕家外,谁敢明面跟鹤阶作对?”
可他也想不明白,为何派去截杀慕家的人还未回信,若慕家来坏事可就难办了。
白望舟一拂宽袖,沉声道:“先布阵,待里面祟种出现后,便启动阵法绞杀东浔主城内的一切生灵!”
“是!”
上千鹤阶弟子飞往东浔主城的各个方位,白望舟也站起身,悬立至虚空,祭出不渡刀,骇然的杀气笼罩整座城池。
随着一声声低沉的咒术念出,东浔主城地底浮现出径约万丈的金色圆盘,而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极的位置迸发出冲天的光柱,将整个东浔主城包围。
白望舟操纵弟子们加注给不渡刀的灵力越多,那些灵力聚成的天柱原先模糊的轮廓竟逐渐实化,愈发明显。
高悬于天的日头逐渐被遮蔽,东浔百姓们仰头看去,八根天柱拔地而起。
八极阵,至高杀阵,靠鹤阶圣物不渡刀布阵,是鹤阶用来除祟的阵术。
不渡刀是仅次于十二辰和天罡篆的圣物,以杀著名,不渡生灵,只斩妖邪。
而辅助不渡刀布阵的弟子们也几乎会掏空灵力,对身体造成重创,几乎是用命来布阵,鹤阶这次下了血本,牺牲颇多。
慕夕阙站在闻家主宅前,仰头看着从地方八极迸发的天柱逐渐实化,她神色冷淡,垂下的手无声攥紧。
这阵法她怎么会不熟悉呢?
果然这等宵小之辈连用的手段都一样,他们慕家当年灭门也是拜这八极阵所赐,鹤阶那时放了淞溪主城一马,只围杀了慕家主宅。
怕是当年剿灭灵翠谷陈家,也用的八极阵。
庄漪禾冷眼看着,说道:“鹤阶在布阵,竟然敢妄图覆灭整个东浔主城,不怕第二日天雷便劈到鹤阶吗!”
慕夕阙面无表情。
若这世上真有业报,前世他们慕家那一万多人身死,业报怎么没报到鹤阶和那些世家头上呢?
信这些,不如信自己能抗下这一遭。
可她也没想到,鹤阶真的敢这般丧心病狂,淞溪慕家不比东浔闻家在十三州的地位深固,且兵力也远不如闻家,因此鹤阶前世敢围杀慕家,但她却未曾想到鹤阶竟还敢覆灭东浔主城。
慕夕阙看向闻惊遥,他一贯淡然,如今也沉了脸色,执剑的手用力至骨节泛白。
事到如今,似乎只有一个办法了。
慕夕阙当即道:“不能让阵成,得阻止他们布阵。”
闻惊遥看着她,问道:“冲出去,是吗?”
“嗯。”慕夕阙沉声回应,“冲出去搏一把,他们不是在东浔城外守着吗,守在这里是死,冲出去说不定还能活几个。”
庄漪禾皱眉:“不可,鹤阶的人必定不少,我们——”
闻惊遥却打断她:“阿娘,留两成弟子守城和照顾百姓,一成弟子随我和夕阙冲出去,若这阵布成了,我们所有人都难活。”
庄漪禾与他对视,交握在一起的手死死揪住,几乎要抠下自己的血肉。
她自是知晓这一去怕是九死一生。
“阿娘。”闻惊遥再次开口,“若父亲在这里,他不会坐以待毙。”
庄漪禾别过头,带了些气说道:“是,你父亲多果断,连自己的命说不要就不要,他也没想到鹤阶敢这般胆大吧!”
闻惊遥沉默,并未开口。
庄漪禾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看也不看他:“想去就去,你翅膀硬了我又管不住。”
她别过头,听着闻惊遥在身后召集修为高的弟子,他速度很快,到如今仍能理智,像极了闻承禺。
永远沉稳冷静,死亡逼到眼前也能理性分析利害。
不过半刻钟,闻惊遥便安顿好了所有人。
他看着背对他的母亲,唇抿了抿,末了说道:“阿娘,我去了。”
庄漪禾没说话,也未回头。
闻惊遥转身,和慕夕阙对视,两人带着弟子们一同跃上房檐,朝城外逼去。
迎面吹来的风森寒,从内城靠近外城,像是从世外桃源进到了残酷的战场,曾经的高阁飞檐被一场大火烧了大半,街巷内的尸身已成灰烬,偶然可见焦黑的骸骨七零八落。
刚出东浔内城,他们便看到将整个东浔主城围起来的鹤阶弟子们,他们身着统一的蓝衫,正在操纵不渡刀布阵。
以及悬立在正北城门的白望舟。
见到他们来,白望舟眉梢扬了扬,似是惊讶几个小辈这般有胆,竟敢冲出内城来以寡敌众。
慕夕阙冷着脸,提气纵身跃上,直接穿过闻家玉灵朝白望舟劈去,而闻惊遥紧随其后,旋刃攻向白望舟。
身后冲出的闻家精锐弟子们皆纵身跃上,斩向那些正在布阵的鹤阶弟子。
慕夕阙与闻惊遥招招带刃,打架颇狠辣,银剑和青剑一攻一守,默契十足,而白望舟应付也从容有序,纵使他前夜方被割断了脚筋,但毕竟是化神中境,对付两个区区元婴满境,且还经历过大战浑身是伤的小辈,若被吊着打岂不是太过丢人?
他一拂袖挥出毒药,而慕夕阙和闻惊遥早有应对,剑阵挡在身前,化去他的毒雾。
随后闻惊遥找准时机,冲出剑阵抬脚便踹向白望舟重伤的双腿,而慕夕阙也趁机从侧方攻去,旋身挥剑,趁白望舟吃痛之际攻向他的腰腹。
猝不及防被阴了两招,白望舟迅速后撤,冷脸看着他们,手中折扇飞出,再次逼上前来,这次下了十成的杀招。
慕夕阙和闻惊遥应付得略有些急促,两人需得时刻警惕不能被这人的刀刃划出任何一道伤口,他擅毒,若在此刻中毒怕是难活。
而虚空之上的闻家弟子也死伤惨重,几乎是以一敌十的状态,鹤阶弟子层出不穷,一个死了便有另一个顶上接着布阵,这阵再有半刻钟便能彻底布成。
人群最后,从慕夕阙出现的那一刻,燕如珩便迅速避身。
他负手而立,隐匿在难以察觉的地方,仰头望向虚空中那抹红影和一旁碍眼的青衣。
即使以重伤之躯迎敌,她的剑招仍旧锐利,剑身在虚空中引气,金色灵力环绕在那柄长剑周身,随着她每一招劈下的利剑而带出厉然的痕迹,剑气凶猛刚劲。
她总这般,永远不怕事,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拼命反击。
燕如珩负手而立,看着那抹红影厮杀,看她的剑招越发凶猛,看她的身姿苍劲有力,心下那颗平静的心又在狂跳。
看,她就是这般强悍,凶到十三州无人不知她的大名,这般凶,他总想看看她会不会也露出脆弱的神情,会不会依赖一个人,对他婉转笑着。
他仰慕她的强大,也痛恨她的强大。
白望舟的折扇自慕夕阙面门划过,她迅速后仰,被白望舟一掌打落,而闻惊遥却闪至她身后,单手撑住脊背,少年用力将她送了出去,自己也紧随其后攻向白望舟,慕夕阙趁白望舟应付闻惊遥之时,一脚踹向他的肩头。
燕如珩几乎要捏碎了骨节,那张温润如玉的面上也褪去了所有伪装出的温柔,阴森沉郁。
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甚至燕家和慕家来往更亲密,她却总和闻惊遥有种旁人都无法匹敌的默契,她知道闻惊遥的每一个招式,闻惊遥也知道她下一步想做什么。
两人各自都是当世绝顶之列,天纵奇才,若并肩而战更是可以撼天震地。
燕如珩怒极反笑,再强悍又怎样,阵法将成,东浔将覆灭,所有人都会死去,届时慕夕阙定是重伤。
他会将她带走藏起来,用点手段抹了她的记忆,日后十三州再不会有慕二小姐这个人,只会有燕家深居不出的少主夫人。
杀阵将成,不过负隅顽抗罢了。
闻惊遥被一掌拍在肩头,慕夕阙拽住他的手腕扯了回来,两人再次攻向白望舟,这次已经不顾自身性命了,只想着解决白望舟。
不渡刀悬立在虚空,这杀阵只差临门一脚便能成。
白望舟冷笑一声:“倒不如在城内安静等死呢。”
他借力绕开,迅速冲向虚空,凝聚灵力准备完成这阵法的最后一道。
慕夕阙瞳眸微缩,和闻惊遥一起冲上去,可两人都心知肚明,以他们二人拦不住白望舟,就算拦住了,这八极杀阵也只差那一步了。
东浔将要覆灭,这座城池终究是保不住。
慕夕阙咬牙,挥剑朝白望舟砍去,死也得拉他垫背——
铃音震天。
那声音宛若从九重天外传来,如洪钟般钝响,身披青锈的古铃从东北侧裹挟着利风飞速闪来,一手可握的铃铛悬停在八极阵外。
一人纵身跃上虚空,藕粉色的衣裙被烈风吹得飒飒作响,满头金钗胡乱飞舞,她双手结印,低喝道:“镇铃!”
师家至宝镇铃宛若接受到讯号,铃音震天,鹤阶弟子只觉得识海在被利刃钻透,皆都捂住耳朵,七窍渗血。
而那小巧的铃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眨眼间化为直径有千丈的古铃,高悬于天的烈日被遮蔽,东浔主城再次陷入晦暗,可城内的众人仰头望去,却觉得如见天光。
白望舟瞳眸微颤,怒声厉喝:“师盈虚!”
他飞身便要提刀去砍了师盈虚,一人闪至他身前,闻惊遥拔剑便劈,牢牢堵住他的去路。
而白望舟的身后,慕夕阙也提剑追上,和闻惊遥一同缠住白望舟。
师家弟子们阻拦要攻向师盈虚的鹤阶弟子,万丈高空之上,师盈虚两手结印,操纵镇铃越变越大,直至有万顷重。
宛如小山的镇铃轰然压下,重重砸在即将聚成的八极阵上。
白望舟厉吼:“给我撑住杀阵!”
他隔空操纵不渡刀变大,那柄长刀与镇铃正面相撞,一方强势压下,一方负重反抗。
师盈虚咬牙,调动浑身灵力加注在镇铃上,看着浑身是伤的慕夕阙,那抹红影始终拦在白望舟面前,为她撑起足够布铃的空间。
师家弟子们随她一起来救援,便是将性命赌上了。
师盈虚眼底赤红,看着阵法下被毁掉的东浔外三城,脑海中想起的,是自己的爹娘。
温柔到毫无脾气的离蘅,以及看似严厉实则最是偏宠女儿的师听渊,明明一心向道,最是心善,却被鹤阶变成满手鲜血的祟种。
师盈虚眼泪涌出,怒声骂道:“鹤阶,我去你大爷的!”
镇铃带着万顷之重轰然压下,不渡刀自刀柄寸寸碎裂,艰难支撑阵法的鹤阶弟子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吐血跪倒,而那声势浩大的镇铃以一己之力压下。
八极阵破碎。
东浔主城重见天光。
作者有话说:团战冲冲冲[撒花]
3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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