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认主
不渡刀碎裂造成的反冲让撑阵的鹤阶弟子吐血跪地, 而镇铃足以震碎人心肺的铃音仍未绝,钻透人的识海,彻心彻骨。
见不渡刀碎裂, 八极阵破碎,白望舟怒不可遏, 甚至想不起来护着鹤阶弟子, 折扇化为利刀朝慕夕阙砍去。
慕夕阙快速避开,闻惊遥紧随其后,绕至震怒的白望舟身后, 一剑砍了上去,正中此刻已失理智的白望舟的脊背。
师盈虚催动镇铃,铃音加重, 便是连白望舟这等化神境也免不得心肺重损, 他震怒看向师盈虚, 灵力泄洪般击向慕夕阙和闻惊遥, 将两个重伤的人两掌打落。
随后白望舟提刀便要砍向师盈虚。
师盈虚正在操纵镇铃, 根本腾不出手。
慕夕阙刚落地,瞧见后瞳眸一颤,心跳在那一刻漏了一拍, 调动灵力逆冲经脉从地面腾跃而上,速度快到极致。
“盈虚, 闪开, 快放手!”
慕夕阙奔向师盈虚,师家弟子们也不顾性命狂奔而去。
而师盈虚脸色一沉, 仍咬牙操纵镇铃镇压鹤阶弟子,镇铃五百年只能开这一次,这是重创鹤阶和不渡刀的好机会, 她绝不能在此刻停下。
白望舟的长刀即将劈在师盈虚身上时,一柄利刃从一侧击来,刀刃在虚空翻转划出了半圆的金色轨迹,簌簌利响。
那柄长刀砍断了白望舟执刀的右臂,鲜血迸溅,染红了他的眼睛。
趁他吃痛且看不清之时,慕夕阙手中长剑翻转,她反手挥剑,清光伴着泼洒的霞光。
剑气纵横,割喉而过。
慕夕阙悬立在虚空,一脚将白望舟踹下万丈高空。
她垂眸看去,地面被砸出一方半圆深坑,随着他的砸落,房屋燃烧后的灰烬荡起,洋洋洒洒落在那深坑内的尸身上,白望舟仍睁着眼,眸中的情绪定格在死亡的最后一刻,惊恐又不敢置信。
闻惊遥也已赶至她身旁,两人提剑一左一右护在师盈虚周围。
慕夕阙看向远处,上百艘灵舟悬停在空中,蔺九尘站在护栏处,抬手召回方才砍断了白望舟手臂的长刀。
朝蕴,姜榆,随泱都在,他们立在最前方的灵舟上,垂眸看着她。
慕夕阙仰头看着他们,这两日来,第一次* 真心实意笑了出来。
她擦擦脸上的血,眸光明亮,纵使身上仍在滴血,纵使疲累伤痛,却又觉得,一切都值了。
师盈虚加注灵力操纵镇铃,将不渡刀彻底碎裂,鹤阶弟子们全数跪倒在地,被压得骨头碎了大半。
在最后一丝灵力耗尽后,师家至宝镇铃陡然缩成普通的摇铃大小,而师盈虚双目闭上,朝身后跌去。
慕夕阙上前,将她接在怀里。
她看着师盈虚,记忆里的师大小姐一直是个爱玩爱闹、胸无点墨的纨绔,打架都是慕夕阙上,师大小姐往往躲在一旁为她加油助威。
可如今失去父母庇护,她似乎一夜长大。
这世道总这般,迫人成长,磋磨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将其变得沉稳冷静。
东浔城外,林影之中。
燕如珩笑了下,看着高空中的红影,他看了许久,直到狂跳的心头渐渐平息。
随后他转身离开-
闻家主宅内,庄漪禾退避了所有无关之人,匆匆走进议事堂。
她推开门,偌大前厅坐满了人。
朝蕴,蔺九尘,姜榆,以及慕夕阙和闻惊遥也在,而令庄漪禾如此提心的人,并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庄漪禾看向一旁角落里白衣裹身的慕从晚,外界只知慕家有位深居不出的大小姐,自小体弱,却不知这大小姐叫什么名字,为何不出门。
但他们这些世家掌权者自是有所耳闻,庄漪禾虽不知慕大小姐叫什么名字,却知晓她中了秽毒,是被朝蕴生生切断灵根才变成凡人的。
“阿蕴!”庄漪禾匆匆走过去,“鹤阶命令禁止慕大小姐出山,若知晓她出来了,定不会再放过她!”
“便是我们不出山,鹤阶也不会放过小晚的。”朝蕴眉眼淡淡,放下茶盏,抬手指向慕从晚,“我的长女,慕从晚。”
慕从晚颔首,以示礼仪。
她和慕夕阙坐在一起,两人气质截然不同,若非眉宇间有那么几分相似,怕也瞧不出来是一家人。
朝蕴看着庄漪禾,瞧见她根本掩不住的疲惫,忽然叹了一声,说道:“阿禾,闻家主的事我已知晓,他是想以他之死引出剩下的闻家叛贼,召出青鸾,你……莫要伤心太久,这闻家还等着你呢。”
许多年前朝蕴也曾经历同样的事,她与慕峥并非联姻,两人互通情愫,成婚多年仍如胶似漆,慕峥的死几乎是剜去了她半颗心,一连昏厥几日。
可几日后醒来,她必须提刀逼退蠢蠢欲动的鹤阶,护住身后的琼筵山。
“我知道。”庄漪禾垂眸,声音低了些,“我自是知道他的用意。”
她寻了个位置坐下,瞧着空落落的,也不似方才那般激动了。
闻惊遥看向慕夕阙,自打慕从晚来了,她就一直盯着慕从晚瞧,柳眉微拧,似乎也想不明白慕从晚竟会跟着来。
外人传慕夕阙与慕从晚关系不善,慕夕阙提及长姐时也是语调不善,看似传言为真,可闻惊遥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少女幼稚的伪装,慕夕阙实际最护长姐,谁敢说慕从晚是个没有灵根的废物,她下一刻便能拔剑揍人。
慕从晚一来这里,慕夕阙便挨着她坐,连伤都顾不得疗愈,分明就是相护之态,恐有忌惮秽毒者对慕从晚下手。
但屋内在场的人对慕从晚并无坏心,庄漪禾提前便撤走了旁人。
庄漪禾看向慕从晚,说道:“慕大……小晚,我应当可以唤你一声小名,你的意思是,城内如今还有秽毒?”
“嗯。”慕从晚颔首,正身端坐,姿态不卑不亢,“不少,外三城东侧,西侧和北侧。”
庄漪禾脸色瞬时便冷了下来,握紧扶手:“果然没猜错,订婚宴上的变故怕也是鹤阶提前算计好的,应是要谋害慕家,可不知为何最后秽毒到了鹤阶弟子身上,害人不成反吃一堑。”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皱眉道:“只是不知,背后相助慕家的人是哪位?”
蔺九尘不动声色看了眼慕夕阙,这位慕二小姐挨着慕从晚坐,觉察到他的目光,抬眸看过来,对他摇了摇头。
蔺九尘收回目光,装作无事发生。
朝蕴说道:“兴许中秽毒者对秽毒天生便有感应,小晚可觉察出秽毒所在之处,因此我们带她前来,只是越靠近秽毒便极易被其缠上,如今我们不能贸然前去,得寻个对策。”
她叹了口气,看向众人:“如今那些秽毒还老实待在禁制内,鹤阶似乎还未来得及打开禁制便被咱们镇压了,千机宗跑了,鹤阶弟子重伤,被关押在外三城,另外几个被鹤阶召来的家族听闻此事,为保自身中途折返,东浔主城的围困已解。”
众人沉默,围困虽解,但隐患尚存。
庄漪禾和朝蕴对视,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这就让弟子们撤离百姓。”庄漪禾站起身,看向众人,“各位冒死来帮助东浔主城,大恩大德,东浔百姓定铭记于心。”
她俯身,弯下了素来挺直的腰。
朝蕴起身扶她:“你说什么话呢,东浔与淞溪如今为一体,何况那可是秽毒,修士有除祟之责,如今小晚也来了,我们定会想办法帮东浔度过这一劫。”
慕夕阙垂眸,看向慕从晚搭在膝上的手,常见不出门,她的肤色几近于剔透的白,手背上的青紫血管格外明晰,瘦到仿佛一阵疾风吹过,便会将她吹走一般。
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前世竟能拔出她的剑自刎,喷溅在慕夕阙脸上的血,让她做了多年的噩梦。
那是第一个死在她面前的挚亲。
垂下的手被人握住,慕夕阙愣了下,搭在她的手背上的,是一只苍白瘦削的手,体温彻骨的凉。
慕从晚握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悄悄说:“三年没见,你长高了。”
慕夕阙别过头,嗤了一声:“废话,我现在都比你高了,你怎么还是这么瘦,跟个柴火一般,慕家缺你吃的了?”
慕从晚闷闷笑了下,却仍握着她的手。
这是慕夕阙第一次没有挣开她的手。
以往姐妹两个见面,慕二小姐都是被朝蕴压着来陪慕从晚过节的,慕夕阙要么就是不说话,要么说话呛人,朝蕴一凶她,她扭头就走,此后几年都不来。
两个人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前,慕夕阙太过冷淡,被朝蕴凶了一顿,她闹了脾气,这三年无论朝蕴说什么,死活不肯再去慕从晚的小楼里,好似格外抗拒这个姐姐。
慕夕阙年少时候向挚亲发了许多脾气,到最后想要道歉,回头一看,无人能听了。
她垂下眼睫,看着慕从晚搭在她手背上的手,那般瘦,那般苍白。
这一切都是拜鹤阶所赐。
她怎么可能不恨?
三刻钟后,朝蕴带着慕从晚去了厢房,她不能常露面,身子羸弱每隔一段时间便得用药。
蔺九尘和姜榆去招呼慕家弟子跟随闻家弟子撤离城内百姓,以免遭秽毒侵蚀。
闻惊遥被庄漪禾叫走,走前他看了眼慕夕阙,可她并未看他,而是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总有许多心事不愿告知旁人。
闻惊遥垂下眼睫默了瞬,在庄漪禾又一次叫他之时,他才动了动,收回目光,跟着庄漪禾离开。
慕夕阙孤身坐在议事堂内,等人都走干净,她忽然捂住脸,长长叹了一口气。
身子弯曲,满身疲累。
她听到叮叮咚咚的金饰碰撞声,知道是谁,所以连头都没抬一下。
随泱走进来,连素来黑沉冷飕的议事堂似乎都亮堂了些。
他那满身金饰格外晃眼,慕夕阙更是不愿抬眼了。
随泱坐在慕夕阙对面,满脸不正经地笑:“慕二小姐这身上一处囫囵地都没了,要换我受这么一身伤,早躺榻上鬼哭狼嚎了,此等骨气简直是女侠中的女侠,随某甚是服气。”
慕夕阙放下手,笑了一声。
他可有骨气多了。
上辈子临死前都被砍成筛子了,也没哭一下,最后送她走的时候还能吐着血笑出来。
随泱笑嘻嘻看着她,又掏出那柄用来装风雅的折扇装模作样地扇风,说道:“对嘛,不要总是摆着脸,你长这么好看,笑笑更好看,自己开心,别人瞧见你这张脸也开心。”
慕夕阙白了他一眼,问道:“有话快说。”
随泱“啧”了一声,折扇指了指慕夕阙:“你看看你,真没礼貌——不对,这叫直爽。”
见慕夕阙看过来,他未说完的话话锋一转,换了个说法。
慕夕阙看着他,眉梢微挑:“你到底有何事?”
随泱笑着说道:“我听闻撤离百姓后,你们要去除秽毒了,鹤阶禁制是统一开启的,届时三处地方的秽毒都会倾巢而出,玉灵拦不住秽毒,为防秽毒逃窜出东浔主城,你们需要派人吸引秽毒,聚集在一处,届时你用十二辰布阵封锁它们,等日后带去祭墟。”
慕夕阙冷脸看着他。
随泱摇摇折扇,说道:“秽毒会追着人走,如果我没猜错,派去引秽毒入阵的人是蔺九尘,闻惊遥,以及你,但你似乎还得布阵。”
他顿了顿,忽然笑着凑近:“我年纪这么大了,你就让让我吧,我替你去,你安心布阵。”
慕夕阙面无表情:“不行。”
随泱眼眸一瞪:“你不会真看上我了,才不舍得我去吧?”
慕夕阙仍冷着脸,一言不发。
随泱见玩笑也没逗笑她,又叹了叹气,双手一摊装无赖模样:“你这倔葫芦,我都化神境了,我说去就去,说定了,你拦不住我的。”
他站起身,摆摆手往外走:“秽毒而已,撑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加上我,你们胜算大多了。”
慕夕阙看他离开,随泱的背影仍旧夺目,他总穿一身金,若不是仗着一身修为,怕不知道被抢多少回了。
随泱从来没怕过事,慕夕阙一直都知晓。
她有两位兄长,蔺九尘在淞溪陪她长大,随泱又带她在海外仙岛学了许多保命的东西。
她有许多挚友,挚亲,如今都好好活着。
无论前路再难,总有一些人是能撑着她走下去的-
慕夕阙回到画墨阁,原先被安置在寝殿的人不见了。
她看着空落落的床榻,默了瞬,随后转身出门,朝某处走去。
当靠近那里,隔着十几丈远,慕夕阙瞧见一个身着粉裙的女子席地坐在两个竹架前面,低着头,恍若睡着了般。
慕夕阙走过去,在她身侧坐下。
两人安静许多,余霞的光泼洒下来,照在她们身上,彼此都未说话,静谧到令人恐慌。
过了一会儿,慕夕阙开口:“对不起。”
师盈虚并未接话,她盘腿坐着,始终低头。
慕夕阙默了会儿,觉得喉口堵得难受,她张了张嘴,灌进去的空气都冷得森寒,像在切割她的喉咙,她从未觉得有些话这般难说,可她还是得说。
“……对不起,盈虚。”慕夕阙闭上眼,“师家主的头颅是我斩的,离夫人是万初长老斩杀的。”
她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
师盈虚安静了很久。
慕夕阙无法为自己辩解,也没办法求她的原谅,师盈虚生气是应该的,与她断交也是正常的。
……可她不想失去师盈虚,这是上辈子到死都未放弃过她的朋友,是背着她爬了几座山将她送去海外仙岛的挚友。
“盈虚,真的对不起……”慕夕阙再次道歉,苍白又无力。
可这次,师盈虚没有再沉默。
她哑着声音说:“为什么道歉的是你?”
慕夕阙搭在膝上的手蜷起,手指在抖。
师盈虚抬起头,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看着面前的两具尸身,皆被断了首。
“你怎么会有错呢?”师盈虚声音哽咽,狠狠擦擦眼泪,又再说了一遍,“我们都没错,我爹娘没错,我没错,你也没错啊。”
“错的是心术不正之人,是为鬼为蜮之人,是泯灭良知、利欲熏心之人,是鹤阶,是那些背德败行的世家,怎么会是我们呢,怎么会是你呢?”
师盈虚看着自己死去的爹娘,看着远处一个个担架上摞放的尸身,哽声道:“夕阙,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坏成这样,为了一己私欲谋害这么多无辜的人?”
她捂着脸啜泣哭着,慕夕阙并未说话,安静陪她。
一刻钟后,师盈虚哭声渐小。
慕夕阙终于敢抬头看离蘅和师听渊的尸身,她说道:“盈虚,你爹娘是因为看见鹤阶取秽毒,他们假意加入鹤阶,私下妄图书信揭发才招致杀害的,以师家主和离夫人的谨慎,不与你说是想保全你,但定不会没有准备。”
师盈虚止住哭泣,毫不在乎地用袖子擦去泪痕,冷着脸道:“我爹娘应留有证据,我会想办法找的。”
慕夕阙看着她,师盈虚应当哭了许久,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早已干涸,毫无世家小姐的形象,往日不正经的模样也褪去了,她的眼里像是有团火。
前世回去师家的那两人早已不是师盈虚的爹娘,是鹤阶安插的眼线,那她的身边还有可信之人吗?
岂不是日日与豺狼相伴?-
夜幕落下后,主城百姓已全数撤去附近的村镇郡县,弟子们也被庄漪禾遣走护送百姓,慕家弟子被朝蕴遣回淞溪,镇守琼筵山,以防鹤阶忽然来袭。
慕夕阙刚上好药,闻惊遥便来了。
他站在院内,伤势应已处理好,脸色瞧着好了不少。
慕夕阙走过去,仰头看他,笑盈盈说道:“庄夫人喊你去做什么了?”
“遣散百姓离开,找了下东浔主城的舆图,以及差遣医师为我疗愈。”闻惊遥颇为老实地一桩桩说出来,看着慕夕阙问,“夕阙,你疗过伤了吗?
慕夕阙点点头:“嗯,我阿娘带的也有闻家的医师。”
闻惊遥看着她,这两日受伤太多,纵使疗过伤,她的脸色仍旧不好,比先前憔悴多了。
他忽然俯身,将她抱进怀里,鼻尖抵着她的颈窝,小声说道:“对不起,我总让你受伤。”
慕夕阙闷闷笑了两声:“闻少主说这话什么意思,你不也受伤了?”
“我受伤没关系的,但你受伤,我很心疼。”闻惊遥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是情话,这些在旁人说话稍显滑头的话,他却总能板板正正、认真专注地说出口,不会让人怀疑他的话。
慕夕阙被他搂在怀里,闻着他身上略显苦涩的草药香,她恍惚间想到,之前闻惊遥来发疯的时候,也是这般说的。
她受伤,他很心疼。
这两日发生事情太多了,她都来不及思索,那日闻惊遥是否怀疑她了,否则那晚为何那般不正常,情绪失控,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赶都赶不走,愣是赖在她这里睡了一晚。
可转念一想,若闻惊遥确认是她,亲眼见她杀人,手上握着那么多条人命,以他这唯律是从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会放她一马?
闻惊遥可不会顾及私情,他最是心狠,眼里只有条规律法,前世她就领教过了。
慕夕阙面无表情,任由闻惊遥抱着。
他安安静静抱了一小会儿,随后直起身,捧住她的脸,认真专注看着她,看她的柳眉,长睫,鼻尖和红唇,抬手替她拂开微乱的鬓发。
闻惊遥垂首,亲亲慕夕阙的额头,是轻到几近缥缈的吻,又落在她翘动的长睫,往下婉转,落在唇上。
亲亲啄啄,像在撒娇般。
慕夕阙别过头,说道:“你近来怎么这么黏人且没规矩,想亲就亲,想抱就抱,这可是在闻家。”
闻惊遥偏头,将吻落在她的唇角:“你说的,你不喜欢我克制守礼,那我改,好吗?”
慕夕阙眉心微动,侧过脸看他:“你竟然听我的话,家规不守了?”
闻惊遥搂着她的腰身,略一提,将她单手抱起坐在院里的石桌上,这般她便不用再仰头。
他偏头啄吻她的唇,细密的亲吻中,他小声说:“夕阙,我听你的话,你想我是什么样子,我便是什么样子。”
她不想他当这个冷静克制永远清醒的闻家少主,他知晓,也照做。
“你做什么都可以的。”闻惊遥吮着她的红唇,两人齿关相碰,他捧着她的脸,看她闭上的眼和浓密的长睫,在亲吻空隙中,说出他自己的心意。
“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的,但不要离开,在我活着的时候,在我对你有用的时候,不要离开我。”
闻惊遥闭上眼,黏人又用力地吻她的唇,她最先开始的亲吻如打开了他心底压抑了多年的欲壑,一次沦陷,再也无法回头。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几乎要将他守了十几年的原则和清规都一一击碎,他失去父亲,也没能守好这座城,连她也未保护好。
他始终是没有安全感的,连与她分开一会儿都觉得心底恐慌,要靠更多亲密的接触来填平心底那处空洞。
慕夕阙觉得唇舌麻木,被他亲了太久,她推了推他,见他还在亲,她又恼火了,咬了他一口。
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闻惊遥停顿了下,慕夕阙借机推开他。
她抬手擦擦唇上的血,又看向闻惊遥的唇,少年的唇角被她咬破。
“又咬我。”慕夕阙皱眉,“你是小狗吗,总爱咬人。”
闻惊遥凑上来,亲亲她的侧脸:“抱歉,我没控制住力道。”
他试探性啄啄她的唇角,舔去她唇上的血,小声说道:“我太喜欢你了,夕阙,我好喜欢你。”
喜欢到她越是靠近,他便越是没办法清醒,纵使这吻是裹了糖衣的砒霜,他也能心甘情愿咽下,忽略里面的毒药,只记住它带来的甜。
慕夕阙没说话,揉揉被亲肿的唇,抬手蕴出灵力平息红肿,她待会儿还得见人。
闻惊遥看着她,不确定她是不是还在生气,他专注看她,又说了声:“抱歉,夕阙,要不你咬回来。”
他是真的很认真在说这句话,也由心觉得这是个好方法,他咬疼了她,那么她咬回来也是应该的。
慕夕阙有时觉得,闻惊遥整个人有种平静的疯感,脑回路异于常人。
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想得美,你起开。”
她发火了,闻惊遥默了瞬,觉得自己再开口应当会惹她更气,他这次听话退后了一步。
慕夕阙坐在石桌上,待红肿的唇恢复正常后,她跳下石桌,看了闻惊遥一眼,随后朝外走。
“该办正事了,十二辰待会儿会认我为主,届时你和我师兄,以及随泱去引来秽毒。”
闻惊遥跟在她身后,应了声:“你放心。”
他看着慕夕阙的背影,她的腰背笔直,换了身金衣,那身衣服下应是横亘的伤和裹了满身的绷带,可纵使伤成这样,她的腰背仍旧不屈。
“夕阙。”闻惊遥喊住她。
慕夕阙停下,并未回头。
闻惊遥问道:“两大神器历任之主便没有活过两百岁的,使用神力,是否有代价,因此朝家主不允十二辰认你为主。”
以他的聪慧,猜出这些不难,慕夕阙知晓。
她转身看着闻惊遥,果断承认:“是,使用十二辰会折损寿数,天罡篆也同样如此,你却仍要去夺天罡篆吗,还是说要为了保全我的性命,阻拦十二辰认我?”
两人隔着一步对视,闻惊遥单手执剑,单薄的青衫料峭。
他看着她,末了走近一步,拉近两人距离,说道:“我说过的,生死虽大,情意更重,修士伏节死义,殉道护民,没什么不可以,我不会拦你,你也不会拦我,对吗?”
闻惊遥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下。
“没关系的,只有两百年也够了,能与你在一起,每一日对我来说都是无价之物。”
慕夕阙弯起眼眸,点点头说道:“好。”
她转身离开,眸中情绪并无波动。
到了议事堂前,朝蕴已经带人等在了那里。
慕夕阙走过去,朝蕴手托木盒等着她,两人对视,强撑稳重的朝家主还是退缩了,将木盒往自己的方向退了些。
可比她的动作更快的,是慕夕阙的手。
她拿过木盒,在朝蕴欲言又止的目光中,说道:“阿娘,早晚的事。”
如今院内的人都是她熟悉的人,朝蕴,蔺九尘,姜榆,师盈虚,随泱都在。
慕夕阙看到闻惊遥执剑站在拱门处,那双眼眸专注看着她,如沉水般寂静。
十三州除了慕家嫡传,无人知晓十二辰是何物,每次去镇压祭墟都是两位神器之主单独前去,且各自镇压一方。
如今似乎也没有瞒的必要了,待会儿她要在他们面前用十二辰。
慕夕阙打开木盒,金光耀眼夺目,纯净强大的灵压顷刻间溢出,照亮了整个闻家主宅,亮如白昼。
众人抬眸,悬立在虚空之中的,是一朵圣洁的……
莲花。
花瓣薄如蝉翼,鎏金光泽在每一片嫩粉的花瓣中游走,那朵花飞至虚空旋绕,周身的金光碎成千万光点,它撕破黑暗,是整个十三州的希望,是万年前除祟镇秽的圣物,是天神赐予世间的福祉。
传闻能掌四时流转,阴阳轮回,敛骨吹魂的宝物……
竟是一朵莲花。
而万里之外,被镇压在火焰中奄奄一息的天罡篆,疯了般挣扎起来。
端坐在它身前的黑衣男子睁开了眼,长睫如羽,苍灰色的眼睛宛如洞窟,他看着天罡篆,唇弯了弯。
随后他站起身,负手站在门前,望向万里之外的东浔主城。
“果然,朝蕴让十二辰认了她。”
作者有话说:十二辰就是咱们角色卡上,小慕手里拿着的那朵莲花呀,也叫荷花[撒花]
第42章 第 42 章 险境
当一枚莲花纹路隐入慕夕阙的额头, 金光最后消失不见,足以在十三州掀起惊风骇浪的十二辰安静落在慕夕阙的掌心中。
朝蕴别过头,呼吸颤抖, 她似是不忍再看,转身走向院角, 那里站着庄漪禾。
慕夕阙看着朝蕴离开, 重活一世,她也能明白朝蕴的无奈和不易,年少时候对挚亲撒的气, 在那百年里令她追悔莫及,足以将她所有的年轻气盛尽数磋磨。
她低下头,看着掌心中的十二辰, 若非它的花瓣中有流过的金光, 这瞧着便像极了一朵普通的莲花, 想必鹤阶也想不到, 十二辰竟会是朵莲花。
慕夕阙抬眸看过去, 说道:“出发吧,我阿姐能感知到秽毒所在位置,需借东浔主城舆图一用。”
庄漪禾挥手, 从袖中飞出一卷用灵力虚化成的卷帛,变为长二十丈, 宽十丈主城舆图, 八大街横纵交错,这舆图格外清晰, 连一家糕点铺子都记录在册。
慕从晚走上前,仔细看着舆图,末了她提笔圈了三个地方。
外三城东街闻家学宫, 西街闻家弟子堂,北街闻家书斋。
庄漪禾脸色阴沉:“这些地方都是闻家弟子所在处,鹤阶竟半分不收敛,从上笼络长老,从下妄图残害闻家弟子。”
她并未被怒气冲昏头脑,待看到舆图标注之处后,便已将两枚闻家玉符递了出去。
“随公子,蔺公子,闻家弟子所在处有闻家的禁制,你们二人未必能进得去,带上闻家玉符,可直行东浔主城。”
随泱和蔺九尘接过,朝庄漪禾颔首:“有劳庄夫人。”
庄漪禾叹了声:“抱歉,此为东浔之难,是我东浔过去疏忽,还连累各位。”
她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庄漪禾瞧着温温柔柔,实则自小武断,说罢便转身走向闻惊遥,她仰头看着这个越发像他父亲的孩子,抬手替他拍去肩头落下的枯叶。
庄漪禾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向角落,未有临行前的叮嘱,也并未有多么慨然的话。
闻惊遥也沉默不语。
院里气氛不高,随泱左右一瞥,见慕家的人不说话,闻家也哑巴,他又掏出那柄用来装风雅的折扇,镶金戴玉的折扇打开。
“各位,一个个哭丧着脸,士气不振,太让人没有干劲了。”
随泱声音带笑,即使说的是这般严肃的事情,也仍旧没有半分正经,“一个秽毒而已,看谁跑得过谁了。”
他走出去,折扇在头顶挥了挥,扬声说道:“我去北侧闻家书斋,剩下两个你们自己选吧。”
蔺九尘默了瞬,说道:“我去东侧学宫吧。”
闻惊遥沉默颔首,那他便要去西侧闻家弟子堂了。
蔺九尘和随泱一同走出去,姜榆紧紧跟在蔺九尘身旁,一股脑将自己提前画好的符篆都塞给蔺九尘。
“辟邪的,提速的,护体的……”她一个个介绍,见蔺九尘状似无奈,又立马瞪眼,“你别不信,总归能用上的!”
姜榆擅阵术和篆术,连画好的符篆都准备了三份,又给了闻惊遥和随泱各自一份。
趁姜榆去忙的空隙,蔺九尘走向慕夕阙,低声问道:“你之前不是有能趋避秽毒的符篆吗,彼时便是用那篆术保我躲过了鹤阶的陷害,为何这次不用?”
慕夕阙抬眸看他,红唇微抿,说道:“没用的,那符篆只能趋避少量的秽毒,可你们要闯的地方秽毒不少,我的符篆抵御不了。”
蔺九尘沉默片刻,轻轻叹了一声,拍拍慕夕阙的肩膀:“无事,相信我,我定跑得快。”
他们都知晓,若跑不过秽毒,被秽毒侵染,那么便算完了,只剩下自戕保全家族名声,以及被鹤阶知晓后找上门来这两条路。
慕夕阙并未说话,看着蔺九尘被姜榆拽走,小姑娘板着脸跟他讲这些符篆的用法,而慕家那位大弟子一脸头疼却无可奈何,只能耐着性子听。
“夕阙。”闻惊遥来到慕夕阙身边。
慕夕阙扯住他的胳膊,将他带离到一侧,沉声问:“闻家弟子们已全数撤离,当时我们查到应祈之时找出了一些有问题的弟子,是否也跟着去撤离百姓了?”
“嗯。”闻惊遥颔首。
慕夕阙皱眉道:“你并不慌乱,难道是……”
她顿了顿,看向远处的庄漪禾,沉声说:“闻家主也早便知道弟子有问题,却不管不问,如今庄夫人让那些有问题的弟子一同去撤离百姓,是你们计划中的一环,是吗?”
“嗯。”闻惊遥起初也并不知晓这些,直到今日闻家弟子撤离之时,那些有问题的弟子也被派了出去,他便猜出庄漪禾的用意。
慕夕阙便不再说话,看向庄漪禾和朝蕴的背影,两个如今的家主并肩背对着他们。
闻承禺的城府深沉,能决然赴死,定是因为他的死可以给东浔主城带来最大的援助,他定是早便谋划好了未来的路。
关于这些叛贼要如何处理,在他死后,仍未结束-
东浔城外,雁门镇。
从主城内撤出的百姓们兵分十路,去往各个郡县城镇,待最后一捧火烛拔地而起在东南侧炸开,青衣少年转身。
身旁一人从远处走来,说道:“景洲,百姓们皆已安置,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
景洲身着闻家的内门弟子服,是庄漪禾的亲传弟子,他年岁瞧着不大,模样周正俊朗,尚有些稚气在身。
他看着远处的烽火,对身旁之人沉声说道:“如今师父和少主留守城内,仅剩的三名长老各带一队百姓去了安置的郡县,我们只能听从命令,在城外静等时机,待主城事了再返还。”
贺敛道:“可如今镇内人多,树大招风,若鹤阶追来……”
景洲转身看着他,说道:“夫人有办法,你可知为何夫人要咱们撤去这十处城镇吗?”
贺敛皱眉:“因为要足够远离,避免秽毒逃窜出来感染百姓?”
“可不止。”景洲看向远处,万家灯火亮如白昼,“这十处城镇将整个东浔主城团团围住,镇心的宗祠位置都埋了一根青鸾的鸟羽,这根青羽既是结界玉灵,更是至高杀阵,若鹤阶敢来,必有来无回。”
贺敛也随他看去:“青鸾……青鸾真这般强悍?”
景洲笑了笑:“你以为闻家为何会有如今的地位?”
他指着远处尚能瞧见影子的雾璋山,眸光明亮,宛如灿星:“那可是青鸾,是万年前栖息在雾璋山的山灵,是在祟种攻城时骇然守城的神明,是我们闻家弟子信仰的玉灵。”
景洲语调高了一些,他转身看着贺敛,一字一句说:“师父告诉我的,青鸾在,雾璋山在,东浔就在。”
东浔人被青鸾守护,青鸾也是东浔人奉若神明的存在。
无人会砍雾璋山的一花一草,无人会捕捉上面的野兽生灵,他们每年过节会烧香礼拜,路过那座山也会虔诚许愿。
愿青鸾保佑东浔岁丰年稔,大地回春,家殷人足。
愿青鸾一直在,愿东浔一直在。
夜色打在少年的脸上,提及青鸾,提及东浔,那张略显稚嫩的脸竟在此刻多了无尽的稳重,好似这一刻他便能抵挡万难。
贺敛笑了一下,说道:“是,青鸾可是闻家的结界玉灵。”
“不,你说错了。”景洲轻笑一声,淡声纠正,“青鸾不只是闻家的结界玉灵,它是东浔地界的玉灵。”
它护佑的不只是闻家人,更是整个东浔。
贺敛摇摇头,感慨道:“想不到你平日话这般少,提及青鸾时倒变了* 样子。”
景洲叹了口气:“活这一世能见青鸾一面,无憾了。”
他转身离开,去往安置百姓的镇内,从黑暗中走向灯烛辉煌,少年的身上还留有与祟种交战的伤痕。
待景洲离开,贺敛收回目光,看着远处的雾璋山,距离太远,只能隐约瞧见个山头。
青鸾便栖息在雾璋山内,从未以本体出现过,即使是万年前整个东浔主城被三十只祟种围攻,它也只现出了灵体。
若玉灵以本体出山,恐怕便是灭世大灾降临之际。
只是不知,届时是灾厄胜,还是玉灵胜-
“我会在此处布阵,离你们三人要去的地方都很近,待随泱击破鹤阶的禁制之后,其余两处禁制也会一同破碎,秽毒倾巢而出,届时需要你们将秽毒引到此处。”
慕夕阙站定后,看向面前的三人。
闻惊遥颔首:“好。”
慕夕阙沉默片刻,又说道:“秽毒会追着人走,你们三个灵根不错,它会选择你们,切不能让一缕秽毒碰到身体。”
“害,你就别担心了。”随泱摇摇折扇,看了眼天,“不早了,该干正事干正事吧,早干完早睡觉,我弟那个蠢货也不知道腿伤如何了。”
他嘀嘀咕咕,转身朝远处走。
蔺九尘看了眼慕夕阙,没说话,冲众人拱了拱手,跃上房檐奔向东侧学宫。
闻惊遥也转身离开。
目送他们三人远去,慕夕阙抬手祭出十二辰,那朵圣洁莲花悬浮在虚空,层层花瓣绽开,鎏金光泽如碎星般点缀在瓣身上,那朵莲花旋转,光华绚丽斑斓,圣洁的光再次照亮东浔主城。
闻惊遥跃上一栋十层高阁,并未回头看,随泱、蔺九尘皆奔跑在街巷内,十二辰的光华却铺就在他们的前路,驱散黑暗与阴霾。
慕夕阙跃至虚空,抬手布阵,自她脚下出现径约百丈的圆盘,一根根纵横交错的金线交织成繁杂晦涩的纹路,那是禁锢秽毒的阵术,是每个慕家嫡传都需自小修行的术法。
慕二小姐跟朝蕴学的第一个术法,便是如何操纵十二辰。
纵使朝蕴不肯让十二辰认她为主,但这门秘法不能失传,必须有人承接。
大阵将成,慕夕阙抬手,万千光华从她的周身逸散,成千上万的流光上流至虚空,如繁星悬挂。
朝蕴看着她的背影,那个越长大越是不肯亲近她的孩子,忽然变得沉稳听话了许多,明明盼着她成长到足以挑起淞溪,可真当她如期望那般可担大任后,朝蕴却又觉得心酸。
这是她身为慕家嫡传的责任,如今祭墟动荡,十二辰只能认慕夕阙为主,她们都没有办法。
此次使用十二辰,便会折损她的寿数。
庄漪禾拍了拍朝蕴的肩,无声安抚。
一阵风吹过,慕从晚捂着嘴低声咳嗽了几声,她抬起锦帕,帕子上赫然一抹暗红的血,她不动声色藏起手帕,擦去唇角的血,仰头看慕夕阙布阵。
阵成的刹那,慕夕阙也看到了北侧闻家书斋金光滔天。
鹤阶留下的禁制被随泱这个化神境修士全力一击,尽数捅破。
与此同时,东侧闻家学宫,西侧闻家弟子堂两道光柱冲天,秽毒倾巢而出,涌向东浔主城的大小街巷,在即将逃窜之际感知到血肉的气息,放弃逃窜冲着几人奔来。
绝佳的灵根是最适合秽毒寄生的本体,一旦化祟,几乎是毁灭一方的存在。
慕夕阙从虚空落下,脊背笔直,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岔路。
朝蕴更是急得握紧手中的家主玉符,感知蔺九尘玉符的位置。
他的速度极快,在朝这边奔来,脚步并未有停顿,应是尚未被追上。
一刻钟后,东侧街道窜出一人,蔺九尘身后追着乌泱泱的秽毒,那团黑雾以分毫之差追在他身后。
秽毒感受到前方有更为强烈的血肉气,更加疯狂,速度快了不止半分。
“师兄!”眼见秽毒即将追上蔺九尘,姜榆几乎破音。
蔺九尘从容不迫,燃了道提速的符篆,一口气冲进早已布下的阵中。
秽毒没有意识,只有对血肉的本能渴望,因此也一并追了进来,在进入阵中的刹那,疯狂的秽毒像是被万顷重的东西压制,原先尚悬浮在虚空,如今竟轰然跌落,重重砸在地上。
那团黑雾被十二辰圣洁的光牢牢压制,拼命挣扎,直至平息。
而与此同时,北侧距离最远的随泱也奔了过来,去的时候那身叮呤咣啷的金饰早在一路上被扔了个彻底,他只穿着一身金服。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素净的时候。
随泱边跑边嚎:“什么玩意儿啊跟疯了一样,跑得这么快!害得小爷把我万金买的首饰都扔了!”
他的修为最高,他身后的秽毒便更疯狂,速度比追蔺九尘时快了不少,连随泱一个化神境都险些跑不过。
虽是在骂,逃命的速度却半分未停,憋着一口气冲进了阵法内,待他身后的秽毒被十二辰压制,随泱气急败坏,撸起袖子走向那团秽毒。
“天杀的,给小爷我拿命来!”
慕夕阙一把揪住他:“你疯了,敢碰秽毒,碰了后打算自戕还是让鹤阶砍了你的头?”
随泱张了张嘴,收回脚站得远了些,嘟嘟囔囔说:“我不会真的碰它的,就只是隔空踹踹。”
慕夕阙白他一眼,没说话。
庄漪禾慌了几分:“惊遥为何还未赶来?”
选地方之时,随泱特意挑了距离最远的,蔺九尘紧随其后也选了远一些的,便是想着闻惊遥身上还有伤,距离近些他跑回来也快。
可他到现在都没回来。
庄漪禾忙掏出家主玉牌感知闻惊遥的玉符,片刻后,她的脸色一变。
“惊遥没动。”
慕夕阙倏然看过去:“没动?”
庄漪禾脸色惨白:“是,他的玉符没动。”
玉符不动,要么掉落,要么他这个人就没动,可秽毒追在身后,竟还不跑?
蔺九尘转身便走:“我去看看。”
随泱一把拽住他:“我去吧,我修为高,你们守在这里,鹤阶应当知晓咱们要除秽毒,保不齐会来偷袭。”
他说着,不等蔺九尘回答,提气冲出。
慕夕阙看着煞白了脸的庄漪禾,以及一旁小声安抚的朝蕴,蔺九尘和姜榆都沉了脸,慕从晚安安静静站在远处。
姐妹两个对视,慕夕阙朝她走去,问道:“你可有感知到城内还有秽毒?”
“没有。”慕从晚摇摇头,“追着闻少主的那团秽毒似乎消失了。”
慕夕阙当即拧眉:“确定吗?”
“嗯。”慕从晚颔首。
她看着远处,说道:“秽毒消失了,但似乎有个更邪佞的东西在。”-
在鹤阶禁制消失的刹那,闻惊遥转身便跑。
冷风在脸侧呼啸而过,吹动少年高束的马尾,秽毒追在身后,几乎以寸步之差紧随,他燃了几道姜榆赠的灵符。
拐过前面的路口,再穿两条街便能到达慕夕阙所在地。
闻惊遥敛容屏气,正欲提速冲过路口。
下一刻,少年侧身朝一旁闪去,一根灵力化为的利箭擦肩而过。
只停顿了片刻,身后秽毒汹涌逼来,却又在离他面门一寸之地生生截停。
耀眼青光自闻惊遥身前迸发,一股吞下那些秽毒,青光牢牢裹挟着那团秽毒,在他面前殊死搏斗。
闻惊遥来不及想这团青光是从何冒出来的,他冷眼看向街头。
空旷的街道到处都是倒塌的断垣残壁和烧成焦灰的尸身,高挑的身影自街头负手走出,待瞧见那人的模样后,闻惊遥蹙眉。
这人戴了副遮住上半张脸的黑金面具,那面具模样也格外诡异,纹路像是一种灵兽,可闻惊遥认不出是哪个灵兽,但他也能瞧出这人模样年轻。
修士并非不老,只是结丹后衰老速度会大幅削弱,到渡劫期寿数更是绵延,可这人修为不低,否则闻惊遥也不至于连人都到了跟前才觉察出。
修为高,容貌却这般年轻。
“你爹竟给了你一根青鸾的羽。”年轻男子走近,看了眼闻惊遥身前的那团灵力,青光已经将仅剩的秽毒给吞噬,“不少城池的玉灵会赠予契约人信物,历任闻家家主与青鸾缔结契约之时,青鸾皆会褪下一羽赠予家主,那聚集了玉灵十年的修为,以青鸾的能力,阻拦这点秽毒并不难。”
他站定,看着远处的闻惊遥,面具下的薄唇弯了弯,说道:“我只是没想到,你爹这根青羽未用给自己,而是留给了你。”
闻惊遥执剑的手悄然攥紧。
他知晓青鸾会赠予契约人一根青羽,可阻挡一次至强的杀招,因此闻承禺那日被一剑捅穿心脏,他心下惊愕悲痛之余,却也在想,这根青羽去了哪里?
闻惊遥看向自己腰间的乾坤袋,一根使用过后,光泽已暗淡的鸟羽飘落,他抬手接住那根羽毛。
闻承禺何时放在他身上的?
“父母爱子,果然连闻承禺这样的人都逃不脱。”黑衣青年笑了笑,藏灰色的眼底却毫无笑意,“闻惊遥,你天赋确实好,可惜你是闻家的孩子,闻家不能存在。”
闻惊遥几乎未看到他的动作,他瞬间闪至面前,抬手之际,灵力竟凝化为一柄利刃,朝闻惊遥轰然劈下。
他横剑抵挡,灵力爆发的威压将他撞出几十丈远,闻惊遥撑剑站定,吐出一口血,目光平静,看向自己握剑的手。
被灵力震得发麻,他那柄上好的剑,剑身竟浮现几丝裂痕。
这柄剑连变成祟种的任风煦都无法击碎,任风煦已是化神满境的修为,可这个男人只用一击便几乎碎了他的剑。
闻惊遥擦去唇角的血,灵力加注在长剑之上,无论面对何等劲敌,他永远冷静沉稳,看着那黑衣男子手握那柄灵剑朝他走来。
少年疾步冲出,化为青影,剑柄在手中转了一圈,朝他砸下。
而那男子微微歪头,轻易躲过,身影一闪绕至闻惊遥身后,重重一掌打在他的后肩。
经脉断裂数十根,闻惊遥呕出大口的血,血水中竟夹杂些块状的血肉,那是他被震碎大半的肺腑。
身后的黑衣男子冷着脸,灵剑挥出厉然剑光,一举便要斩杀这个尚未长成的天才,绝了东浔闻家最后的希望——
铮然一声,一柄折扇从侧方挟风击来,与他的灵剑相撞,生生截停了片刻。
而就是这片刻功夫,给了来者机会,眼前金影一闪而过,他迅速捞走闻惊遥。
黑衣男子冷着脸,手腕用力,灵剑将折扇从顶端一寸寸劈碎。
随泱背着闻惊遥迅速奔移,身后剑光追来,一剑轰在他身前不远处。
那方才还在身后的黑衣男子从天而降,堵住他的去路,轻飘飘拔出陷进地面的灵剑,他抬手拂去剑身上的灰尘,垂眸道:“凭你,也想在我面前救人?”
随泱面无表情,听着背上的闻惊遥在咳嗽,咳出大块的血肉,他的伤势极重。
闻惊遥低声说道:“放下我,你找机会跑……他的修为是大乘以上,或至渡劫,让夕阙和阿娘都撤离……撤离东浔……”
随泱咬紧牙关,低声骂道:“怕是跑不了,奇了怪了,十三州哪里来的这等大能,如今仅剩的大乘修士早就闭关冲渡劫去了!”
话音刚落,方才还在远处的黑影闪来,手中长剑旋出利影,朝他们二人轰然砸下-
东浔城外,雁门镇。
景洲安顿好最后一家百姓入住,谢过那些百姓赠来的吃食,他推开门,朝外走去。
刚走出不远,贺敛匆匆走来,说道:“景洲,城南李铁匠的女儿女婿一家失踪了,或许是咱们方才撤离之时未顾得上!”
景洲脸色一变:“何时的事?”
贺敛道:“一个时辰前发现失踪的,李铁匠并未见到自己的女儿女婿一家跟来。”
景洲匆匆便往外走:“或许没跟上咱们,我沿着大路去找,应能碰上,你守好镇门,不得放任何可疑之人进入。”
待看到景洲走远,贺敛脸色淡下,转身便往镇心走。
他拿出玉符,淡声说:“他走了,找人在外面先宰了他,太碍事了,其余人都已知晓了吧?”
玉符中有人回答:“已通传其余避难所的弟子们,都已去找镇心的青羽。”
“今夜戌时动手。”贺敛看着远处的雾璋山头,眼底阴狠闪过,“主子说了,先除闻家,再除青鸾,这只玉灵留不得。”
戌时正,从东浔主城逃出来的百姓皆已休息,而弟子营中,数十道身影坐了起来,悄然穿衣,带好武器。
一道道青影从各处奔出,身影如风,直奔各镇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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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肃正乾坤
慕从晚转身看向慕夕阙, 再一次说道:“夕阙,东浔城里来了外人,他的灵气不太对劲, 并不干净纯粹,邪气太盛。”
庄漪禾匆匆走过来, 脸色阴沉:“小晚, 你能感知到?”
慕从晚似乎有对邪佞的感知,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中秽毒的原因,她不仅能感知到秽毒和祟种, 也能觉察出危险。
修士周身有看不见的灵气波动,心无杀念则气息纯粹,心如蛇蝎、嗜杀成性者, 气息则浊污不净, 世人称这类人在渡劫之时极易遭至天道注意, 从而招致业报。
几人脸色都冷了, 庄漪禾扭头便要走:“我去寻他。”
慕夕阙提剑越过她:“我去, 如今城内已无秽毒,追着闻惊遥那抹秽毒消失,我可以关阵。”
她抬手召唤十二辰, 莲花收拢阵法,将两捧秽毒压制着送进提前准备好的琉璃瓷瓶, 秽毒在里面疯狂冲撞, 却又被十二辰的灵印牢牢禁锢,无法冲出。
慕夕阙转身便要走, 蔺九尘追上她,说道:“我也去。”
见她要皱眉拒绝,蔺九尘沉了脸色:“你不能总是事事自己抗, 你身上还有伤。”
两人僵持几息,随后慕夕阙妥协:“好。”
他们匆匆准备,其余人留守看押秽毒,这瓷瓶有十二辰的禁制,除了十二辰无人打得开,慕夕阙并不担心鹤阶来偷袭朝蕴她们。
她和蔺九尘朝着随泱方才离去的方向奔移。
在这一路上,慕夕阙握紧手中的剑,剑柄上镌刻的“慕”字沟壑突起,存在明晰,她冷着脸,心下有种直觉,这个人便是她上辈子找了百年都未查出任何结果的人。
鹤阶背后的主子,旷悬记忆里那个戴兜帽的年轻人,一个在十三州和海外仙岛都未有任何记载的旷世奇才,模样是那般年轻,修为却足以令整个鹤阶臣服。
慕夕阙纵身跃上房檐,拐过街角,站在尚未完全倒塌的阁楼顶上,看到街头跪地吐血的随泱和身旁早已昏厥的闻惊遥。
还有那个高挑的背影。
是他。
果真是他。
慕夕阙的身影快出疾风,衣袖被周身凛冽吹过的罡风化为一条红线,手中那柄长剑在此刻爆发出了绝顶的威压,剑芒如凤火,凌然冲去。
剑芒到了那人身前,他轻飘飘转过头,略显漂亮的眼睛看着那道剑光,以及剑光后紧随而来的人,微微一笑,抬手抓住了她挥出的剑芒。
那道剑光被他牢牢攥住,随后他用力,剑芒炸开,如星火坠落。
而慕夕阙的剑也劈了下来。
黑衣青年竟微微歪头便躲过了她的剑,他踮脚退后几丈,慕夕阙直逼身前,有十二辰相助,她周身的伤早已痊愈大半,威压也更甚从前,甚至境界已逼至化神境。
但这黑衣男子应付仍从容,比起慕夕阙的招招带刃,他更像是闲庭信步,逗她玩一般,轻飘飘躲过,再漫不经心挥出个不算强盛的杀招。
慕夕阙越打越狠,几乎压着人退出了百丈远。
而紧追上来的蔺九尘眼见闻惊遥已出气多进气少,忙停下给他塞了几颗灵丹,封住穴位以免他吐血。
黑衣青年看了眼远处的三人,似乎并不关心,而是看向慕夕阙弯唇一笑:“你对我有恨意,你知道我是谁?”
慕夕阙就势逼上,长剑重重砍在他用灵力化出的剑身上,铿锵一声,剑鸣轰隆。
而这一次,黑衣青年并未再退让,他旋身逼上前,一把握住慕夕阙的剑,那柄锐利肃杀的长剑割破了无数人的喉咙,如今正处杀意凛冽之际,削铁如泥,却未能割破他的一寸肌肤。
他用力拽住她的剑身,将她一把拽了过来,两人的目光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相撞,他看清她眼底的恨意,唇角的笑更诡谲了些。
“太奇怪了,你似乎恨我,我们见过吗?”黑衣男子边说,一掌轰在慕夕阙肩头,将她半边骨头震碎,一掌击出数十丈远。
他冷着脸:“还是我什么时候招惹慕二小姐了?”
“那你猜啊。”
慕夕阙面无表情,换了个手握剑,而她的身后,一朵圣洁的莲花悬浮在虚空,那莲花倏然变大,朵朵红莲绽放,耀眼金光几乎撕破整个城池的黑暗。
她单手握剑,鎏金光泽凝化为朵朵灵力聚成的花瓣,如金龙般沿着剑身盘旋而上,万千莲瓣在她的剑身上缠绕。
慕夕阙看着他,身上的伤一点不觉疼,彻骨的恨撑着她走了百年,如今她终于见到这个人,她厉然挥剑,一剑祭出!
她竟能这般熟练使用十二辰?
黑衣男子眉头紧拧,抬手挥出灵力罡罩,一堵灵力凝成的盾墙聚在身前,凛然的风将宽袖吹得猎猎作响,而他负手而立,看那盈千累万的花瓣裹挟金色灵力呼啸冲来,重重撞在他的盾墙之上。
两方僵持,黑衣男子冷眼看她持剑的手在滴血,明明身上那么多伤,那双眼里却仍旧亮堂,还有一口气都要拼死反击,加注在剑身上的灵力越来越多,贸然使用十二辰会燃寿数,到底是年轻不怕事。
咔嚓——
那面灵力聚成的盾墙上浮现蛛网般的痕迹,迅速朝四周裂开,他迅速闪避,盾牌彻底被击碎,剑光唳鸣,骇然朝他冲来。
他一拂袖,挥出至强的杀招,灵力聚成卷风迎面撞上她的剑光。
轰然碎裂,炸开的威压带着排山倒海的气流撞碎了他们周身的所有残垣,尽数裂成碎屑。
黑衣男子跃上房檐,最后看了她一眼,目光淡淡收回,慕夕阙只眼前一花,他已瞬移出城,速度一瞬千里。
慕夕阙提剑便要追,蔺九尘已追来,赶忙扯住她。
“他修为极高,虽不知为何走了,但你不是他的对手,绝无胜他的可能!”
慕夕阙回眸,蔺九尘愣了下。
……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恨意,像是有团火在燃烧,从心里一路烧出来,让她无法冷静,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的恨。
不等他问,慕夕阙别过头,挣开他的手,闭了闭眼:“没事。”
她转身离开,抬手收回十二辰,边走边熟练吞了颗修复骨裂的灵丹,背影萧条瘦削。
蔺九尘看她走在片瓦不存的街上,执剑的手还在滴血,方才那一击应当裂开了她的旧伤,她的背脊明明仍旧笔直,他却觉得,好像有一座沉甸甸的山压在了她的身上般,让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困难。
她这两日受了很重的伤。
慕夕阙走过去,正要背起闻惊遥,蔺九尘快步走来,抢过闻惊遥一把背上。
“我来背。”
随泱晃晃悠悠撑起身体,抖着手拍拍身上的尘垢,这会儿还能笑出来:“十三州都说慕二小姐和闻大少爷是旷世奇才,年岁轻轻能修至元婴,如今瞧来,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不来了个天资更卓越的?”
蔺九尘面无表情,慕夕阙也冷着脸。
随泱叹了口气,跟在他们身旁,见玩笑也没逗笑两人,只能严肃了些:“他不太对劲,这等大能哪个不是名扬天下,我可从来没听过这么年轻的大乘境修士。”
蔺九尘接话:“他要杀闻少主,想必与东浔闻家有仇,又或者……他是鹤阶的人,来阻止闻少主去夺天罡篆。”
“他确实是鹤阶的人。”一直沉默的慕夕阙开了口,神情冷淡,“诛杀闻家叛贼时问出来的。”
她并未说搜魂,这等禁术不能让太多人知晓,总之叛贼已死,死无对证。
又是鹤阶。
提及鹤阶,他们都一言不发,快速奔移至集合之地。
庄漪禾等在那里,见蔺九尘背着闻惊遥赶来,再过冷静的她也忍不住失了态,忙走上前:“惊遥。”
闻惊遥闭眼,灵丹只吊住他一口气,肺腑被震碎大半,连吐出的血都有小块的血肉,庄漪禾抖着手要去碰他,却又不知道他哪里还有伤,如何都不敢触碰。
朝蕴走上前来,从乾坤袋取出枚萦绕淡金灵力的丹药,她刚拿出来,慕夕阙和蔺九尘陡然看去。
可朝蕴却将那枚灵丹塞入了闻惊遥唇中。
灵丹刚入唇的刹那便融化,而闻惊遥煞白的脸几乎瞬时多了几分血色,浅淡的金光萦绕在他周身,愈合渗血的伤和他被震碎的肺腑。
庄漪禾愣愣看过去:“阿蕴?”
朝蕴淡声道:“这是金龙赠予契约人的信物,一枚龙鳞,我前些时日刚将其炼化为了丹药。”
慕夕阙沉声说:“那是留给您保命用的。”
“他是你的未婚夫,是日后要陪你走一辈子的人。”朝蕴看着她,“小夕,闻少主也是最有可能夺得天罡篆的人,就算为了十三州,他也不能死。”
慕夕阙看着她,末了,她转身离开。
庄漪禾站起身,对朝蕴拱手行礼:“此大恩我东浔定铭记于心,日后有任何难事,定竭力相助!”
朝蕴扶起她,看着蔺九尘背上的闻惊遥,她轻轻叹了声:“都还是孩子呢,怎么就有人总容不下他们呢?”
不过十七岁的少年们,为何总有人想要将天才扼杀于摇篮,而非培养一个天才为十三州增添栋梁?
朝蕴看向慕从晚,她孤零零站在那里,一身白衣,好似风一吹便飘走了,脸色常年苍白,怕是百年都难活过。
可明明慕大小姐出生便能引气入体,天赋甚至超过慕夕阙和闻惊遥,若当年没遭小人暗害,如今她得是多么强大。
又何至于困在这羸弱病躯苟延残喘?-
姜榆追上慕夕阙,默默跟在她身边。
慕夕阙头也不回,只管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姜榆仰起头蹦蹦跳跳追上去,挽住慕夕阙的胳膊:“师姐,你不喜欢闻少主吗?”
慕夕阙顿住,喉口滚了滚,淡声说:“没有。”
姜榆歪歪脑袋,说道:“我觉得你心情不太好,是因为阿娘将金龙的龙鳞用给了闻少主吗?”
慕夕阙别过头,垂下的手抖了抖。
她生气的并非这枚龙鳞用给了闻惊遥,既是金龙赠予朝蕴的信物,那么怎么处理是她的事。
她只是觉得……
人人都说为了十三州,闻惊遥也不能死,就连朝蕴都这么说,可有人想过他若是活着,日后慕家会走到何种境地吗?
这么正身不苟的人,眼里只有条规律法,他上辈子说的那句话,她便是再死一次都忘不掉。
——慕家不死,鹤阶不存,十三州根基势必动摇。
这早已烂掉的根基他都要守着,人怎么可以变成那副模样,可以对着年少的挚友说出这种话,可以追着要复仇的她跑了百年,可以亲自缉拿她入云川,十年不来见她一次,最后还要布下天罡篆诛魂。
姜榆晃了晃她的胳膊,将慕夕阙的意识拽回来。
“师姐,你的伤疼不疼?”她递过来个乾坤袋,“我从慕家带来了好多灵丹,你吃些。”
姜榆仍旧是一身的嫩黄襦裙,两个麻花辫柔顺垂在两侧肩头,辫尾绑了两颗小铃铛,她歪歪脑袋,安静看着慕夕阙。
慕夕阙抬手捏捏她的脸:“不疼,没事的。”
或许是今夜见到那个黑衣男子,她前世追了他百年却只落了个空,明明知道鹤阶背后有人,可她将十三州捅破了天都未找到那人,压抑的恨无处发泄,如今见到他,将她的仇恨尽数勾了出来,她情绪冲动,理智也不剩几分。
慕夕阙深吸口气,稳住情绪,摸摸姜榆的脑袋:“我没事,阿榆,别担心。”
她刚说完,袖中水镜震了震。
慕夕阙不动声色道:“阿榆,你先去歇息,我也回去休息会儿。”
姜榆点点头:“好,师姐你好好歇息。”
慕夕阙转身离开,快步走至画墨阁,取出水镜。
是灵枢阁的消息。
“终于联系上二小姐了,从昨日开始就一直无法联络上你,我差点以为你要跑单了,差人去东浔一看,外头乌泱泱围的都是鹤阶的人。”
对面仍是那道略显妩媚的声音,提及东浔之难也未有半分严肃,好似完全不在乎。
慕夕阙将水镜搁在桌上,淡声问道:“我二十万金买的消息有着落了吗?”
“那是自然,你这事着实不太好查,我们灵枢阁出动了七成的探子将十三州查了个遍,你猜查到什么?怪不得这些年妄图查陈家灭门一事的人要么失踪,要么死于非命。”
明明有灭门风险,她却毫不在乎。
十三州无人知晓灵枢阁在哪里,有多少人在,阁主是谁,修为如何,只知道是个女子,除了两个神器这等涉及神明的事情不查,其余事给钱便查。
慕夕阙顺着她的话问:“查到了什么?”
“陈家灭门一事确实有鹤阶的手笔,但还有一方势力你绝对想不到。”水镜对面动了动,似乎在喝茶,瓷器碰撞的声音叮叮咚咚。
慕夕阙耐心等她喝完。
对面那道妩媚声音又笑着说:“陈家少主,家主,家主夫人都是影杀杀的,是的你没听错,海外仙岛的影杀一脉。”
慕夕阙皱眉,前世在海外仙岛教她易容术和一剑封喉的杀招之人,便是影杀的家主。
可影杀从不渗透十三州,只占据海外仙岛,收钱杀人,且只杀奸佞,不滥杀无辜。
那为何要杀陈家的人?-
鹤阶长老们战战兢兢等在议事堂,约莫半个时辰后,眼前一道黑影闪过,逼人的威压令所有人臣服,他们迅速低下头,不敢看一眼。
从鹤阶到东浔有万里,灵舟都要飞上五六个时辰,他只靠灵力瞬移,来回却只用了半个时辰,修为简直深不可测。
青年拂袖走过,坐于高台,几乎捏碎扶手,他似乎很是困惑,自言自语道:“十二辰刚认她为主,她为何能如此熟练使用十二辰?”
“上一任十二辰之主用了百年都未能这般熟练,她却能操纵十二辰使出可匹敌化神满境的杀招……”低声说到这里,他顿住,抬起头厉然看向下方两排鹤阶长老,“一群废物,城没攻下,闻家没诛灭,派去拦慕家也尽数阵亡,你们还能做成什么!”
一群在外呼风唤雨耀武扬威的鹤阶长老齐齐跪倒在地,抖若筛糠,半分不敢说话。
当年这位主子血洗鹤阶不听话的长老之时,他们可都亲眼瞧见了,满身的傲气都被他打服,再硬气不了一点。
“安插进闻家的弟子们已撤去那些村镇?”
“是。”长老们说道,“听主子先前的安排,今夜动手了。”
黑衣男子歪头,单手托腮,搭在扶手上的手点了点,皱眉道:“闻承禺让他那独子肃清闻家,却不动这些弟子,是未查出,还是将计就计?”
无人敢回答,生怕答错。
他又不满意了,声音阴沉:“怎么不说话,不想说那就拔了舌头吧?”
一人赶忙回答:“闻承禺格外嫉恶如仇,若查出叛贼定不会心慈手软,他先前已秘密处理了一部分弟子,但咱们安插的人多,有许多都是多年前安插进去,身世清白毫无异样,早已混出了头,他应当是没觉察出,毕竟留给他的时间不足。”
又有一名长老道:“是,且弟子们传来消息了,镇心确实有青鸾的羽,庄漪禾那位徒弟并未说假话,让百姓们撤去这些地方,应也是想借助青羽。”
见高台上的人没说话,单手仍在敲击扶手,沉闷的碰撞声敲在每一个人心头,心知这位主子阴晴不定脾气极大,他们不敢再当哑巴。
“就算他们真的有对策,如今也确实中了招,今夜咱们的弟子们已在所有膳食中下了毒,闻家弟子们都已用膳,百姓也有一半中了咱们的毒,只待毒发,主子可放心。”
余光之中,长老们只能看见那抹黑影从高台上站起,踱步走下,衣摆拖曳在身后,发出沙沙的声音。
“任风煦关在哪里?”
有长老壮着胆子回:“在……在禁地东侧关押。”
黑衣男子走出,冷声吩咐:“联系海外仙岛的影杀一脉,将人给我唤来十三州。”
“……是。”
等他走出,长老们如释重负,颤颤巍巍站起身* ,擦去额上的汗。
主子今日这般动怒,想必是没杀成闻惊遥,且他提及十二辰,那估摸着是在慕二小姐手上栽了跟头。
可以主子的修为,即使慕夕阙手握十二辰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为何会掉头回鹤阶,放过慕夕阙和闻惊遥的性命?-
东浔城内。
服下灵丹后,两刻钟后,重伤的少年便已清醒,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唇色苍白。
守在一旁的庄漪禾见他醒来,忙上前道:“再躺一会儿,你伤势太重了。”
闻惊遥并未问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只问道:“随公子呢?”
庄漪禾坐在榻边,说道:“随公子无碍,小夕和蔺公子去救了你们,那个人应是忌惮什么因此走了,但恐怕还会再来,他要夺你性命。”
闻惊遥皱眉:“夕阙可有受伤?”
“伤不重,已服了药休息,你也好好休息。”庄漪禾按住他的胳膊便要将他往榻上按。
闻惊遥却又倔起来,掀开锦被便要下榻。
庄漪禾无奈道:“都说了无事,你得好好休息不能乱动,你的伤——”
“夫人。”
正说着,有人敲了敲门。
庄漪禾一愣,反应过来这是慕夕阙。
她无奈叹了一声,看看闻惊遥,方才还一脸死气的闻大少爷眼里好似忽然就亮堂了,盯着那扇阻隔了他视线的木门。
庄漪禾起身,打开门:“小夕,你来了。”
慕夕阙扯出笑:“是,我来看看他。”
庄漪禾侧开身子:“那你们聊,我有些事去处理。”
她出门离开,这小院只剩慕夕阙和闻惊遥两人。
慕夕阙步入屋内,关上木门,朝闻惊遥走去,坐在榻边看着他。
自她进来,闻惊遥便始终盯着她瞧。
慕夕阙上下打量他一眼,淡声问:“伤怎么样?”
闻惊遥摇摇头:“无事。”
顿了顿,他又问:“你的伤呢,阿娘说你受伤了。”
“我也无事,小伤。”慕夕阙今日来这一趟并非担忧他的伤势,那枚龙鳞下肚,一只脚踏进鬼门关都能拽回来。
她直截了当问道:“以鹤阶的做派,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死了那么多鹤阶弟子,连不渡刀都损在这里了,如此撕破脸面势必要围杀东浔,定不会轻易罢休。”
闻惊遥颔首:“嗯,是。”
“他们今夜并未来阻拦我们镇压秽毒。”慕夕阙道,“他们应当知晓,我们将秽毒清理后百姓会返回东浔,届时闻家会再次整顿,待重整完毕便是找鹤阶算账的时候了,那些世家们为保自身不敢援助,但千千万万的百姓们可免不了多些关于鹤阶的流言蜚语。”
毕竟整个十三州,修士只占二成,而千万城池中的百姓们才是撑起十三州的支柱。
鹤阶自诩“持正为民”,手握天罡篆镇压祭墟,享誉十三州,惯会收拢人心,应也知晓失民心者便极易失权。
可鹤阶并未阻止他们镇压秽毒。
见闻惊遥不说话,慕夕阙又道:“他们拐去对付从东浔撤出去的弟子和百姓了,是吗?”
“嗯。”闻惊遥颔首。
“你并不担忧,有对策?”慕夕阙挑眉,“还是闻家主的对策?”
闻惊遥从榻上起身,又塞了两颗灵丹,自顾自开始穿衣。
待他穿好外衫,束上腰封,低头看慕夕阙,说道:“夕阙,我想我知晓父亲的计谋了,如今应已开始,这个尾应该由我这个闻家少主来收,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他伸出手,目光清洌干净,也专注坚定:“这是闻家镇守的东浔,你是未来闻家的掌权人之一,这也是你的东浔,你嫉恶如仇,一心向道,那就和我一起去看看,这些弟子们是如何扶正黜邪的。”
慕夕阙看着他伸出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的剑茧都是他这些年练剑的痕迹。
她抬手,握住他的手。
闻惊遥用了些力,将她拉起来。
他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轻声说道:“你说得对,我要守的是雾璋山,我不能看这条路上失去了多少,要看走到路的尽头,我守住了多少。”
“我始终相信,这世道邪不压正,有一日我必能和你一起,用你我手中的剑,千千万万修士的武器,去肃正乾坤。”
作者有话说:那个黑衣人为什么掉头走了,后续会写哦,有原因的[撒花]
第44章 第 44 章 “青鸾会庇佑我们的。”……
如今夜深, 除了轮换守镇的闻家弟子,其余弟子大多住在了用木杆和篷布临时搭建的营帐内。
贺敛奔向雁门镇心,他熟知闻家弟子看守的路线, 避免久战果断避开,无数道黑影拔地急速奔去, 从四面八方向着一个地方汇合, 穿街走巷,自一闪闪紧闭的窗下掠过。
每个镇心便是祠庙,供奉的是雾璋山的青鸾。
贺敛抵达祠庙门前, 已聚集了十几人,见他来了,拱手行礼:“贺师兄。”
鹤阶弟子千千万, 七成留守鹤阶, 是百姓眼中除祟有功、庇民护世的俊杰, 然而鹤阶还有三成秘密培养的弟子, 由鹤阶送去那些豪派大家, 安插成为眼线。
贺敛便是其中一位,十岁便入了闻家,从外门弟子一路成为八大堂的直系弟子。
他看着燃灯供烛的祠庙, 目光阴狠,沉声道:“其余人没擅自行动吧, 若有阴谋, 免得将咱们一锅端了。”
身后的弟子道:“并未,咱们的眼线只出动了一半, 待确定并无陷阱后才会尽数出动,动手杀人。”
贺敛踹开祠庙的大门,拔出腰间弯刀走进去, 院内阴雨霏霏,细如牛毛的雨水斜斜砸落,三月的雨尚带了些森寒,外头森冷,祠庙大门却敞开,里头无人。
他站在院内,正对大门,门内供奉着一尊青鸾雕像。
青羽背覆流光,朱喙明眸,它扬首作啼鸣状,姿态高雅,圣洁肃重,看着雾璋山的方向,看着雾璋山下的东浔主城。
贺敛嗤了一声,拔刀祭出,一刀破碎整个祠庙,房屋倒塌,灰烬将供奉的烛火熄灭,好似也一同掩埋了青鸾。
他抬手摆了摆,身后的弟子们前去搜寻,一刻钟后,有人抬手高呼。
“贺师兄,在这里!”
贺敛赶忙走过去,景洲说得没错,这十座城池的镇心祠庙内,确实都埋了一根青鸾的羽,那根青羽放入一个长条的琉璃盒中,并未沾染半分尘垢,它在这里埋了千年仍如刚褪羽那般光泽。
他们能感知到强大的灵力波动,外层的琉璃盒便是封禁青羽神力的禁制,若触碰这盒子,便会触动杀阵,绞杀所有外来之人。
可青羽并不会击杀东浔闻家之人,而他们身上都佩戴有闻家的弟子玉符。
贺敛笑了下,抬手拿起琉璃盒,那根青羽仍安静躺在其中,并未有半分动静,似乎感知到了触碰它的是闻家人,这是它庇护的弟子。
“真傻。”贺敛冷声道。
他收起琉璃盒,身后的弟子手捧玉符上前:“弟子们都已传信回来,确实有青羽,其余九座镇的青羽都已被收回关入禁制。”
贺敛转身看着已成废墟的祠庙,冷声问:“这里的祠庙都无人看守吗?鹤阶供奉的玉灵可有人日日守着呢。”
“弟子们去探查了,说是只有白日有人守,夜晚后守烛的人便会去休息,百姓们信仰此处,无人会夜半闯祠庙。”
贺敛嗤笑了声,收回目光,转身朝外走。
“可惜青鸾必须除去,这些人也必须死。”
他走至门外,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天,以及越下越大的雨,十几名弟子皆眉目阴沉,虽身着闻家统一的青衫,却毫无平日的端方雅正。
一个个像是披了锦衣的恶鬼,圣人貌,修罗心。
贺敛道:“待他们毒发,便动手。”-
东浔主城并未下雨,圆月高悬,照着这座没有多少人的空城。
闻惊遥穿戴好,却并未先去那几座镇,他带着慕夕阙上了山。
去了那座守在东浔万年的雾璋山。
这是慕夕阙第二次来雾璋山,越往上越是森寒,大雪覆地。
闻惊遥牵住慕夕阙的手,飘飘洒洒的小雪落在两人的发上,肩头也累了不少霜雪,他们并未驱咒融雪。
“夕阙,你冷吗?”闻惊遥问她。
“不冷,无事。”慕夕阙看着前方的清心观,失去了往日总守在这里的那名老者,门前的雪无人清扫,已积到脚踝。
闻惊遥便继续牵着她往前走,他边走边说:“雾璋山太高,山顶霜寒,终年雪景,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其实每年下山都需缓上一阵,山下很温暖,淞溪更是如此,我有些不适应。”
这些慕夕阙倒是不知晓,她看着闻惊遥和自己交握的手,他修行的术法偏寒,以至于他的体温比她要略低些。
小时候她没少调侃闻惊遥是不是雪做的,长得像雪花般干净清冷,周身气息也像雪般清凉。
“可是每次下山,我都迫不及待想去见你,最初是母亲责令我与慕家交好,后来我觉得与你相处很开心,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闻惊遥握紧她的手,他踩出了一个个雪坑,让慕夕阙踩着他的脚印走。
“再后来我长大了,第一次败在你手下时,那时候比羞愧更让我难忍的,是我快到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我回到清心观,第一次觉得这里太过孤寒。”
他说完,两人也已站到清心观门檐处。
闻惊遥仰头望着镌刻有“清心观”三字的匾额,无人再日日擦拭,雪已薄薄覆了一层,他用灵力挥去霜雪。
“我这条路太静了,也太过光明,一眼就能望到头,你是我唯一的变数,也是这条路上唯一的喧哗热闹,我想你回头看看我,也恐你被我拖累停下脚步,我只能默默追着你走。”
闻惊遥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她一直安安静静的,这两日让他的心境大变,恍惚间觉得,他过去走的路其实都是错的。
“是我自作多情,你这样通透坚定的人,又怎么会被任何人绊住?”闻惊遥声音很轻,收紧掌心,攥紧她的手,“你说得对,我永远克制沉稳,不徇私情,确实会后悔,万初长老说得也对,想要什么就得去争去抢,什么都守不住留不下,痛苦难忍。”
他抬眸,看着慕夕阙的眼睛,如今夜深了,圆月高悬于天际,雾璋山太过高耸,像是伸手便能触碰到月亮般。
她看着他,理性又冷静。
从始至终,困于这段情中逐渐失去理智的,只有他自己。
慕夕阙是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的,她只会坚定走自己的路,去闯她认为正确的道。
“夕阙,我带你看看青鸾吧,带你看看,我心中的信仰。”
闻惊遥推开清心观的大门,这里无人了,连根烛火都未燃,他们便伴着泼洒的月光,一路走进去,穿过整个清心观,越过一片茫茫雪原,来到万丈深渊之前。
鹅毛大雪落进雪崖,这里的气息纯净圣洁,慕夕阙觉得,自己似乎能听见隐约的呼吸声,像是一头巨兽在里面沉睡。
闻惊遥道:“青鸾在里面,我不知是多久,或许万年,或许十万年前,总之雾璋山出现,青鸾选择栖息在这座山,那时候也没有东浔,只有一座山。”
后来,一队人定居在雾璋山下,百年千年过去,从一个小村发展成一座小城,青鸾默默庇护了这些人,而后这些人中有一位被青鸾认可,这只山灵选择成为这座城的玉灵。
当这座城越发强大,它延绵万里,从万室之邑扩展成有千万郡县村镇的东浔,青鸾便成为了整个东浔的守护神。
“每一任家主死去后,新任家主会与青鸾再次缔结契约,而青鸾则会褪下一羽送出来,而万年前那场灾厄过后,青鸾却一次性褪下了十根羽,那时的家主将其埋在将东浔主城团团围住的十镇之内,那十座镇是东浔地界的防线。”
慕夕阙拧眉,问道:“就是你们差遣所有弟子带领主城百姓撤去的十座镇?”
“嗯。”闻惊遥颔首,“阿娘让百姓撤去那十座镇,便是因为这十根青羽。”
“那十根青羽可有用处?”
闻惊遥看着她,他似乎多了些笑意,清俊的眉目柔和了些,说道:“青鸾护佑东浔百姓和闻家弟子,它是有灵性的,它的羽与它心性相通,若你信仰它,它自然会成为你的守护神,若你不信它,它也绝不会庇佑任何一个叛徒。”
慕夕阙眉梢微扬。
少年又问:“夕阙,你可知玉灵为何不能出山?”
慕夕阙皱眉,想了想,说道:“听人传过,山灵选择成为玉灵后,则会与这座山的一部分本体相融,若玉灵出山,则山崩,它们不会轻易出来,除非遇到灭世大灾。”
比如万年前的灾厄降世,有十座城池的玉灵并不强悍,只能出山,以本体与祟种同归于尽,此后那十座城池失去了玉灵,也渐渐没落。
而青鸾太过强悍,并未显出本体,只用了灵体,慕家的金龙也是如此。
若能召这些玉灵出山,那便证明灭世大灾要来了。
闻惊遥说道:“还有另一说法,十三州所有城池皆倚山而建,若能得山灵信任选择成为这座城池的玉灵,那便能在十三州站稳脚跟,玉灵会在一定程度上抵御天灾,带来福泽。而万千玉灵无论强大弱小,皆都心性纯善,若你心善,它会继续庇佑你,若你蛇蝎心肠,徒增业障,它便会离开,让山崩,让城池没落。”
若论业障,谁有鹤阶造的多?
可鹤阶的玉灵却仍在庇护他们,鹤阶这些年越发强悍,也离不了那只玉灵的庇佑。
“所以我一直信,东浔闻家这些年行善积德,济世救民,青鸾会庇佑我们的,阿娘今日交给我这枚玉牌,她说,她不打算与青鸾契约,而是让我来找青鸾契约。”
庄漪禾说,东浔要交给他才行。
闻惊遥偏头垂眸,看着雪崖之下。
他抬手,祭出闻承禺腰间的那块家主玉牌,是庄漪禾今天白日交给他的。
仅有一半掌心大小的玉牌悬立在虚空,荧荧青光自玉牌周身逸散,那光亮由弱变强,万千青光碎成流星,轰然炸开,点点落进雪崖。
慕夕阙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啼鸣。
声破云霄,唳鸣彻天。
她分明不是东浔的人,她的信仰是金龙,守护她的玉灵远在淞溪,可此刻,听到青鸾的啼鸣声,那是它的本体发出的声音,几乎令她心神震荡,心跳快了几分,看着深不见底的雪崖。
那一声声啼鸣似愤怒,似哀嚎。
它在怒为何庇护的百姓会有叛贼,妄图戮城诛灵。
它哀嚎人心复杂,贪欲促人疯狂,因此戮杀无辜。
闻惊遥身子笔直,看着雪崖之下,他看不见青鸾,但他知晓青鸾在看着他。
他抬手在掌心划出鲜血,用灵力托举传入那枚玉牌中,血滴在润泽的玉牌之上,化为青光融入进去,而崖下的青鸾觉察出新的契约生成,它的啼鸣声高昂。
一阵又一阵,在山谷里回环喧腾,伴着纷纷扬扬的落雪,这只玉灵接受了闻惊遥,认可了这个新的契约人。
家主玉牌光泽大亮,青光溢满山崖,一根青羽从崖底托举上来,尚有温热的气息,闻惊遥伸出手,接住了那根青羽。
青鸾鸣叫一声,似在叮嘱他。
契约已成,闻惊遥甚至能听懂它的意思。
它在说——
我与你一同,去守住这座城,守住东浔闻家,守住东浔。
就如它这万年来对东浔的庇护一般,只要百姓信奉它,它便会留在这座山里护佑他们。
闻惊遥低头,喉口滚了滚,应道:“好。”
慕夕阙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她并未见过真正的玉灵,连淞溪的金龙都未见过,它也同样栖息在琼筵山的山谷里,它的龙脊早已化为了那座山的山脊。
如今她近距离接触一只强悍的玉灵,这些玉灵是开天辟地之时天神赐予人间的福泽,淞溪的金龙,东浔的青鸾,赤敛的麒麟,青城的貔貅。
白虎,毕方,玄武……
那些玉灵只活在《十三州史》中。
即使未见到真容,即使青鸾庇佑的并非她,慕夕阙仍觉得——
这太过震撼了。
闻惊遥握紧她的手,收起青鸾的羽,对她说:“夕阙,我们走吧。”
慕夕阙最后看了眼雪崖之下,青鸾的啼鸣早已消失,它兴许再次沉睡,又兴许还醒着在目送他们离开。
她恍惚间明白,为何闻承禺能决然赴死。
他是青鸾认可的人,肩负着一只玉灵的信任与寄托,玉灵在誓死守卫这座城,那么身为家主的他,也理应如此。
倘若他的死可以为这座城带来最大的援助,那么他誓死不悔。
慕夕阙走在下山的路上,看着闻惊遥,此后他便是闻家真正的当权人,虽明面上庄漪禾是家主,可实际,这整个东浔早已压在了闻惊遥肩上。
她忽然想知道,在她不知道的上一世,东浔经历了什么,以至于闻承禺和庄漪禾双双死去,这只玉灵又如何了?
青鸾,它还在吗?
随着他们两个走出东浔主城,闻家主宅门口,两道身影立于门檐下。
朝蕴道:“他们走了,这是闻家主的意思吗?”
庄漪禾颔首:“是,他的意思便是让青鸾认惊遥,让惊遥去处理这些事,我懂他。”
“那你呢?”朝蕴问。
庄漪禾笑了下:“我?他应当没想过我今后要怎么过吧,他的心里只有这座城。”
朝蕴沉默不语。
庄漪禾却还在笑,她低下头,低声喃喃:“我也想知道,他死前有没有想过我呢?”-
贺敛站在营帐之前,看着里面毒发后晕倒的弟子们,他面无表情,即使这些是和他朝夕相处的同门,有将近十年的交情,但在闻家当个俭素的弟子,不如鹤阶能给他的利益大。
他转身,看到九个方位一个接着一个燃起冲天的焰火。
贺敛掏出玉符:“让所有安插进来的人全数出动,务必要将闻家铲除干净。”
一个个人影从昏倒的弟子中站起,不多时,贺敛身后站了五十多人。
而与此同时,其余九镇也同样如此,每个镇几乎都有五六十人。
待所有人集结完毕,贺敛冷声道:“杀。”
身后弟子乌泱泱冲去营帐,一人走至一名晕倒的闻家弟子身前,抬刀便要劈下,刀离命门只有一寸之遥。
一柄飞镖从侧方击来,锵然一声,将他的刀打落。
眼前青影一闪而过,一人从房檐上跃下,身影灵活,从身后扑上,双腿绞住他的脖颈,骇然拧断他的脖颈
几十人从屋顶击碎瓦片跃下,训练有素,迅速拦下鹤阶弟子的杀招,压着人退出营帐,该杀杀,该打打。
贺敛瞳眸微颤,眼前一柄飞刀飞快朝他逼来,贺敛后仰躲过那柄长刀,刀身擦着他的面门而过。
他单手撑地,借力站稳,而眼前那人又逼了上来。
贺敛看到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景洲。
来不及多想,贺敛拔刀迎上,两人从地面一路打至房檐上,而景洲那双素来温和的眼竟在此刻冷冽如寒霜,他刀刀带刃。
贺敛边打边问:“你如何会在这里!”
他明明特意将他引出去,镇外还有埋伏!
景洲却沉默不语,并未回答,纵身跃上一刀劈下,趁贺敛防备之际,他另一只手挥出,袖中的飞镖裹挟着利风,擦颈而过,割断了贺敛的脖颈。
贺敛捂着脖颈,鲜血顺着指缝溢出,他瞪大了眼,看景洲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随后跃下房檐加入战局,将那些今夜冒出头的叛贼诛杀。
他到死也不明白,为何景洲没被留守镇外的鹤阶弟子埋伏?
他捂着脖子,从屋檐上跌落,泥水裹满了他的身子,而乾坤袋散开,一个琉璃盒露出一角。
身着青衫的女弟子捡起,用衣袖擦拭干净,待景洲绞杀最后一人后,她递过去:“青鸾的羽。”
景洲接过,低声吩咐:“宁筠,赶紧去给他们解毒。”
宁筠转身,吩咐身后的弟子们去了每一个营帐,给中毒的弟子们服下解毒丹。
景洲看着营帐内横七竖八的弟子,这便是庄漪禾吩咐他的事情。
不知叛贼多少,若不能一网打尽只会打草惊蛇,以鹤阶的手笔,他们安插进来的弟子远不如闻家的弟子多,要以少胜多定会下毒。
那么将计就计,不肯用膳避免中毒的,便是鹤阶安插进来的人。
鹤阶的目的是伪装出祟种夜袭屠杀闻家的假象,那么必不能下致死的毒药,只能下软筋昏厥的毒,待所有中毒的人晕厥,那么他们便会拔出利刃伪装出祟种袭击的惨状,杀人毁尸,再留下打斗痕迹。
留几个活命的百姓传信,有祟种夜袭便可,接着鹤阶再来“镇压祟种”,既屠了闻家,又博得除祟有功的好名声,继续坐稳地位。
歹毒至极。
庄漪禾精挑细选,选出了绝对能信任的弟子,他们提前服下避毒丹,待所有叛贼都冒出来杀人之时,便是他们出击反杀之际。
景洲看着营帐内解毒后慢慢清醒过来的弟子们,他们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看着满地的尸身皆愣住,但闻家弟子素来稳重,很快,这些年轻弟子们便反应过来,皆冷着脸起身站好。
宁筠走过来,说道:“咱们将雁门镇外的鹤阶弟子杀了个干净,镇内的也杀了,如果夫人没猜错,待这些叛贼屠完闻家弟子,要伪造出祟种经过的痕迹,必得让活下来的百姓们看到祟种,然后鹤阶再假仁假义前来镇压。”
景洲握紧手中的琉璃盒,咬紧牙关,他与宁筠对视。
宁筠冷着脸,说道:“鹤阶还有祟种,并且会攻镇。”
景洲别过头,长长吐了一口气。
不知道鹤阶到底哪来的秽毒,怎么造出这么多祟种,又如何控制祟种出世的局面。
但景洲知晓,雁门镇很大,东浔主城附近的十镇个个都顶一座小城池,如今镇内留守了将近三千的闻家弟子,负责保护五万百姓。
夜雨森凉,打在每一个闻家弟子的身上,他们皆未避雨,站在雨内,手持武器等着景洲说话,这是庄漪禾的亲传弟子,是闻家首席弟子之一。
末了,景洲睁开眼,说道:“我信夫人和家主,他们既然让咱们撤去这里,定会有办法保全百姓。”
他低下头,看着琉璃盒中的青羽,低声道:“我也信青鸾,它会一次又一次地保护我们。”
镇内熄灯,未燃一烛。
大多百姓就寝,有些中了毒,被闻家弟子解毒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都得到传令,不得出门,不得燃灯。
有些胆子大的悄悄从窗内看去,每一条街巷内,人头攒动,三千弟子站满了这雁门镇,长身玉立,手执武器。
而千里之外,其余九镇皆是如此,领队的首席弟子和长老们持刀站在镇门前,上千弟子站于身后,紧紧盯着夜雨中黑黝黝的镇外。
一只祟可屠一城。
但千千万万修士的武器,会战至最后一刻。
夜雨中,幽深的密林内,有什么东西快速略过,朝着这寂静的小镇掠去。
一只祟种跃出密林,昏暗的光映出他腰间的令牌,白玉之上用金漆镌刻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字。
——任。
作者有话说:任风煦出现啦,从开头贯穿到现在的角色终于出场了,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能揭露不少伏笔~
这一段剧情马上要收尾啦,玉灵是非常强大的存在[撒花]
今天发个红包~
第45章 第 45 章 愿青鸾一直在
东浔主城寂静, 厢房之内,静坐的白发男子半阖着双眸,闭目打坐。
倏然之间, 他睁开了眼。
徐无咎起身便要往外走,刚打开门, 与门外正欲推门进来的师盈虚迎面相撞。
师盈虚皱眉:“你要去哪里?”
徐无咎绕过她便往外走。
师盈虚一个箭步追上去, 堵在他面前:“有些话你还未告诉夕阙,她废了大功夫救你回来的,你不能走。”
徐无咎垂眸看她, 她堵在他唯一的出路,丝毫不肯让步,仿佛只要他敢试图闯出去, 她便一定会竭力去阻拦他。
“我义父出现了。”徐无咎淡声说。
师盈虚眨了眨眼, 反应过来徐无咎的义父是谁。
“任风煦前辈?”
“嗯。”徐无咎绕过她往外走。
师盈虚赶忙追上去:“任前辈身为千机宗大长老, 却在一月前被发现化祟, 如今想来这其中必有鹤阶的手笔, 鹤阶明明将任前辈带回关押了,如今怎么可能出现在外面?”
徐无咎站定,而师盈虚也绕至她身前, 她比过去多了些稳重,提及祟种之时眼底是藏不住的恨意, 过去从未接触过这些邪灵, 可如今她的爹娘都被鹤阶残害变成了祟种。
“师大小姐,不论是不是计谋, 我感知到义父出现了,在我年幼时他赠予了我一枚玉牌,我们能随时找到彼此, 他先前确实在鹤阶,如今也确实出现在了东浔地界。”
徐无咎无意与她多做解释,匆匆往外走。
师盈虚站在原地,萧条的风吹过她的衣裙,她垂下的手悄然握紧,慕夕阙叮嘱过她要看好徐无咎,她本应该将徐无咎扣在这里。
可如今,任风煦出现了,背后定有鹤阶手笔。
师盈虚咬紧牙关,只纠结了片刻,末了迅速转身,抽出腕间缚绫将徐无咎牢牢捆住,如今徐无咎重伤且有毒在身,手无缚鸡之力,丝毫挣扎不开。
师盈虚将他扯回来,沉声道:“夕阙说让我看着你,你不许去。”
徐无咎面无表情盯着她。
两人对峙,谁都不肯让步。
“盈虚,放手吧。”
正僵持着,有人从后方走来,淡淡开口,打断了他们二人的僵持。
师盈虚侧眸看去,朝蕴身后跟着姜榆和蔺九尘,几人一起走来。
“朝家主。”师盈虚赶忙站定。
朝蕴走过来,拍拍她的肩,又转身看向被捆起来的徐无咎,沉声说道:“徐公子,方才来的路上,阿尘已告知我一切原委,我女儿救你确实废了不少功夫,且因此受伤,如今我们慕家要知道的事情你还未完全告知。”
她顿了顿,抬手在徐无咎身上打入一道灵印,朝蕴眉眼冷淡,说道:“任前辈的事情蹊跷,你知道的确实多,我可以放你去,但若你不回来,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慕家暗桩定追你到黄泉碧落。”
朝蕴说完,看了眼师盈虚,后者会意,红唇微抿,最终还是不甘心地收回了缚绫。
徐无咎拱手行礼:“谢过朝家主。”
他转身离开,师盈虚匆匆跟上:“我也去。”
蔺九尘皱眉,正欲阻拦,朝蕴横臂挡住他:“阿尘,让他们去吧。”
眼见师盈虚和徐无咎走出甚远,蔺九尘眉心紧拧,说道:“师大小姐性子冲动,徐无咎如今又毫无修为,他们两人……”
话还未说完,蔺九尘看到从两侧房檐上跃下一道道黑影,悄无声息跟在师盈虚和徐无咎身后。
朝蕴看向他们离开的背影:“她是师家大小姐,如今便是师家的家主了,师家弟子会誓死保护她,且盈虚性子变了,事关祟种和鹤阶的事,她心下有掂量的。”
她安静片刻,末了叹了一口气:“你师妹和惊遥也去了,既然敢去,应是有对策。”
蔺九尘和姜榆齐齐看向朝蕴。
任风煦这般强悍的祟种出现,慕夕阙和闻惊遥竟然去了?-
景洲握紧手中的刀,夜雨淅沥砸落在每一个人身上。
轰然一声,雷光在远处炸起,映出一双灰白的眼。
景洲瞳眸微颤,几乎破音:“是祟种!”
这只祟种的速度竟这般快,他们几乎毫无察觉,祟种已经穿过密林到了眼前。
那只祟种旋身挥刀,藏红色的灵力划出半圆的轨迹,这位生前曾是刀道绝顶大能的前辈一刀祭出,刀光骇人如卷风过境般冲来,所过之处连泼洒而下的雨水都齐齐震飞。
镇内的弟子们后撤一步,抬手便要结阵抵御。
轰!
刀光撞击到镇门前,却被一堵凭白出现的青墙全数挡回。
祟种逼至灵力聚成的青墙之前,旋腕再次发动进攻,可这一次,那刀光仍被阻拦在青墙之外。
他似乎不理解这东西是什么,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挥动长刀,劈砍在面前的结界上。
而镇内,宁筠声有喜色:“是玉灵,镇内的结界玉灵还能抵挡祟种的进攻!”
可景洲却面无表情,咬牙盯着那面出现了浅淡裂痕的盾墙。
这只祟种修为颇高,结界玉灵也只能抵御祟种一刻钟,为他们争得片刻喘息的机会。
青羽似乎还在沉睡,并无反应。
景洲握紧手中的长刀,又想起临行前,庄漪禾叮嘱* 他们的几个领队之人的话。
庄漪禾说:“若有祟种攻镇,誓死守护百姓,不惜一切代价。”
他想,他似乎明白庄漪禾的意思了。
景洲上前一步,正要召唤弟子殊死抵抗,下一刻,他腰间的弟子玉符亮起青光,不止他,所有闻家玉符都亮起了青光,万千光亮如一颗颗亮起的繁星,照亮了未点一烛的雁门镇。
远在千里之外的其余九镇,也都被一个个弟子腰间的玉符照亮。
有道清洌的声音自玉符中传出。
“结阵,万灵阵。”
是闻惊遥。
他手握家主玉牌,可以联络所有闻家玉符。
景洲当即皱眉,手持玉符回话:“万灵阵需要强大的灵力,以我们的修为凝出的万灵阵,也远困不住——”
“结阵。”玉符另一端的少年淡声开口,再次说,“万灵阵。”
景洲咬牙,沉声应道:“是!”
千里之外的九镇亦是如此,十只祟种被阻拦在结界玉灵外,镇内盈千累万的弟子们冒雨跃上跃上虚空,一道道人影如一柄柄利剑倒悬在夜空中。
弟子们抬手结印,汇出灵力。
十根灵力汇聚成的天柱自十座镇内迸发,一跃直入云霄,照亮了这方圆千里。
百姓们探头去看,罡风吹起弟子们被雨水打湿的衣衫,这些弟子或年长或年幼,上至百岁,下至十二三岁,如今他们如一道道盾悬立在各个方位,面容冷静。
头发花白的老者是从城内奔逃出来的,他坐在收留他的雁门镇百姓的屋内,看着那些弟子们毫不吝啬榨干自己的灵力,撑起这座镇内的天柱,拔地而起的十根天柱,是闻家三万弟子共同凝出的罡罩。
他沉沉叹了口气,杵着的拐杖重重锤击地面。
“这世道啊……”
有人用尽心血,绞尽脑汁妄图灭世。
有人生死不顾,用自己单薄的双肩扶天下之危。
十根天柱撑起,化为十面罡罩堵在镇门之前。
景洲眼睁睁看着那只祟种击破结界玉灵,直冲雁门镇来。
他厉声道:“撑住!不能让祟种进镇!”
可闻家兵力重创,修为最高的长老和弟子们也战死不少,他们失去家主,只有一些修为不高的弟子们在这里,要面对的却是一只足够屠城的祟种,仅靠这三千年轻弟子,要如何撑住,如何守住?
随着祟种的一刀砍在他们撑起的天柱上,所有弟子胸腔重闷,皆呕出一口血,身子晃了晃,有些刚入道的弟子竟直接从虚空跌了下来,撞碎瓦檐,砸入泥地。
在屋内闭门不出的百姓忘却弟子们的叮嘱,从屋内奔出,接住一个个掉落的弟子,背起重伤的他们进屋。
景洲咬牙,逆冲经脉调动灵力,可万灵阵虽强悍,却极其消耗灵力,以他们如今的修为,根本无法结出有绝杀之技的万灵阵。
天柱在祟种源源不断的进攻下,最终浮现一丝裂痕。
景洲双手颤抖,脚步被逼得节节败退,却又不能退后,咬牙撑着灵柱,他们的身后是五万百姓,祟种若进镇,死伤无数。
他看向远处的雾璋山,它掩在浓云之中,连轮廓都瞧不清了。
但东浔无人不知雾璋山的位置,便是三岁的稚童都能准确找到它的方向,逢年过节对着那座山许愿。
青鸾啊青鸾,请保佑新的一年家人安康,请保佑东浔物阜民丰,请保佑我们能一次又一次地战胜天灾,抵御人祸。
景洲咬牙,双目赤红,泪几乎从眼眶迸出来,他低声喊道:“青鸾!青鸾!”
这只镇守东浔的玉灵,只要有人唤它,它一定能听到。
镇心倒塌的祠庙内,碎瓦掩埋的青鸾神像,荧荧的青光迸发,而景洲乾坤袋内的那根青羽在此刻彻底冲破琉璃盒,那根青羽冲向虚空,破碎成耀眼的青光。
虚化出的神鸟幻影啼鸣一声,远在千里之外的其余九镇,各自供奉的青鸾神像皆都迸发出光亮,召唤那根万年前埋下的青羽苏醒。
十只幻化的青鸾冲向用灵力聚成的天柱,一根青羽是青鸾十年的修为,神灵的修为强悍到无可匹敌,它们冲向天际,在虚空中划出连雨水都无法浇灭的火焰,撞向快要破碎的天柱。
强大的灵力加持,天柱再次凝实,它愈发粗壮,愈发高耸,穿入云霄。
啼鸣声传扬万里。
这是一只玉灵的震怒和反击。
而东浔主城之内,庄漪禾站在院内,看向从十个方位迸发的天柱。
她仰头望着,千里外的雨云终于飘到了东浔主城,细雨落下,打在她的脸上。
她闭上眼,手中握着的字条飘落在地,雨水打湿了那遒劲的字迹,是她方才回屋在闻承禺的桌上看到的。
——夫人,三十年夫妻,我有愧于你,若你能活下来,望你能撑住东浔,再撑一次,一次便好。
旁边还有一行很小的字迹,似乎是闻承禺想写,却又觉得不好意思,只能写得更小一些,让它不那么引人注意。
——阿禾,你的生辰快到了,这次我亲自为你打了金簪,在你的妆奁内,样式是我绘制的,你总说我不懂你,送的礼不合你心意,不知这一次我的礼物,你是否会喜欢?
庄漪禾捂住脸,在无人的院内,她的脊背越来越弯,直至无力站起,蹲在地上,近乎崩溃地哭出声。
她想,闻承禺死前,应是想过她的。
那么她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守护这座城,用她的生命、她的血肉和无尽的勇气,去守住他誓死捍卫的东浔,去守住这些百姓。
她会代替他,肃清闻家,以正家风-
当看到十根天柱拔地而起,慕夕阙和闻惊遥仍奔移在去往雁门镇的路上。
慕夕阙问他:“你要用万灵阵镇压那十只祟种?”
“嗯。”闻惊遥回应,仍握紧她的手,“青鸾的羽有它的修为,它知道我的意图,会助弟子们完成阵术。”
慕夕阙沉默不语,两人穿行在密林中,速度极快。
闻惊遥是个极为沉稳冷静的人,他总能在任何危险境地想出最合适的应对法子,慕夕阙有时也不得不想,还好闻惊遥一心向道,若他生出邪念,那他这个人对十三州来说便是一个极大的隐患,人人得而诛之。
两人距离天柱越来越近,远远地,慕夕阙感受到浓重的邪气。
是祟种。
闻惊遥松开她的手,纵身跃上虚空,他看到天柱后的上千闻家弟子,那些弟子似乎惊愕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可他如今在镇外,而那个祟种也在镇外。
果然,祟种察觉身后有人,厉然回眸,灰白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闻惊遥,拔刀便要冲上来。
景洲厉吼:“少主!”
慕夕阙召出十二辰,万千花瓣在闻惊遥身前撑起一面墙,抵御了那只祟种的长刀片刻。
趁这片刻功夫,闻惊遥抬手,祭出青鸾赠他的那枚青羽,他用力震碎,滔天青光从羽中溢出,而他操控那些灵力加注在自身,抬手结印。
自他身后,十根灵力聚成的锁链现出,一根飞向雁门镇,其余九根向另外九个方位倏然伸去,一瞬千里,捆住修士们用灵力凝出的九根天柱。
锁链的尾端全数交织在一起,他抬手攥住,用力后拽,寒风将青衣吹得猎猎作响。
轰——
十根天柱被强盛的锁链一股拽下,闻惊遥侧身避开。
沉闷的响声敲在每一人心头,万千弟子眼也不眨,看那万灵阵汇聚出的天柱重重砸在了祟种身上,荡起满地的泥泞,波动的威压冲出百里,震碎山石。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在地面,敲击在青瓦上,这雨声也不像方才那般沉闷了,而是清脆有力。
镇内寂静,只剩雨声。
片刻后,有人高呼了声:“祟种——祟种被压倒了!”
他们似乎听到了啼鸣声。
婉转高昂,声唳九天。
是从雾璋山传来的叫声,是青鸾。
百姓们一股脑冲出房屋,雨砸在身上,他们仰头望天,看着漫天的闻家弟子们,弟子们垂眸与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对视,片刻后,两方放声大笑。
闻家对仪态的规矩全数被他们抛在脑后,什么不可大笑,不可失态。
人逢喜事,为何不笑?
而镇外,慕夕阙仰头看着闻惊遥,少年长身玉立,身影挺拔,他垂眸看着镇内欢呼的弟子和百姓,并未出声打扰,雨打在他身上,又沿着衣摆滴落。
慕夕阙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真的很适合当十三州的圣尊。
他孤身一人,能撑起整个十三州,强悍又坚定。
可惜十三州圣尊注定清白不了,与鹤阶同流合污,多么讽刺。
她低头笑了一声,不知是嘲自己,还是在嘲闻惊遥。
慕夕阙听到有人朝她走过来,踩着雨水,为她撑起一柄伞,两人来的路上用了避雨咒,可方才她出手替他拦下祟种之时忘了加持避雨术,已然淋湿。
她抬起头看过去,闻惊遥站在她面前,他抬手擦去她面上的雨水,温声道:“夕阙,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青鸾。”闻惊遥侧身,望向东南侧的雾璋山,“每一只玉灵都会誓死保护信奉它的百姓,东浔的青鸾如此,淞溪的金龙也同样,千千万万的玉灵镇守千千万万座城池,这是天神赐予世间的福泽。”
慕夕阙并未看雾璋山,而是看着镇内。
镇内的百姓和弟子们朝向雾璋山的方向,正在高呼。
愿青鸾佑我东浔,愿青鸾佑我族人。
愿青鸾一直在,愿青鸾一直在。
慕夕阙不知道上一辈子东浔出事后,青鸾如何?
鹤阶既然打着要戮灵的计划,那想必不会放过青鸾。
可对闻惊遥来说,青鸾是比他的性命、比他爹娘的性命都要重要的存在,这是一座城的玉灵,若青鸾不在了,东浔也便再长久不了,这城内百万人便失去了守护神。
她正胡思乱想,闻惊遥却牵住她的手,朝倒塌的天柱走去。
天柱之下压着一只祟种,祟种不断首便死不了,即使全身骨头被砸碎也能活。
那只祟种还在拼命挣扎,却如何都挣脱不了这根天柱。
闻惊遥来到他身前,薄唇微抿,沉声道:“任前辈。”
在方才瞧见这只祟种的背影,两人便都认了出来,任风煦作为慕峥的挚友,后来又经常来淞溪教蔺九尘修行,她自然也是见过的。
而闻惊遥前段时间刚去镇压过任风煦,被他的刀重伤,他过目不忘,自然也能记住任风煦的模样。
任风煦原先周正俊朗的五官已变得有些骇人,双目成了灰白色,肌肤也是暗暗的苍灰色,他看着两个人,面无表情,利爪仍在负隅顽抗试图挣脱天柱。
慕夕阙道:“任前辈事关许多事,要如何处理,杀了吗?”
杀了他,许多事情或许会难查得很。
但不杀了他,这是一只祟种,恐后患无穷。
慕夕阙只是不理解,鹤阶为何要放出任风煦来攻镇?
闻惊遥看到什么,忽然皱眉,蹲下近距离观察任风煦,这只毫无神智的祟种。
他沉声道:“任前辈不太对劲,他似乎已经突破大乘境了。”
修士化祟,最起码会是化神境的修为,也不是没有生前天赋极好的修士直接化为了大乘境的祟种,万年前便有这经历,那一百七十三只祟种中,有六只大乘境。
祟种进境迅速,且不需要过劫雷,杀人越多、血气越浓,境界则越高。
但闻惊遥一月前见他,他还只是化神满境,不到一月,且他被鹤阶关押如何去杀人提升境界,但短短一月,他已突破大乘境。
慕夕阙冷着脸:“鹤阶在放他出来杀人,让他提升境界?”
“嗯。”闻惊遥站起身,薄唇紧抿,“恐怕这一月,任前辈还帮鹤阶杀了不少人,境界才能进展如此迅速,他根骨似乎也有异,境界提升太快。”
“鹤阶要将他培养成杀戮武器?”
“嗯。”
慕夕阙握紧手中的剑,看着被天柱镇压的任风煦。
昔日里那个会笑呵呵陪她过招的伯伯,在慕家失去慕峥后最艰难的那几年,顶着千机宗的压力援助慕家的修士,如今变成了满手鲜血的祟种,用他的刀收割了不少过去他守护的百姓性命。
“我只是不知,鹤阶弄出这么多祟种,放他们出来杀戮,要如何控制局面。”闻惊遥抬眸,望向黑黝黝的密林。
这般强悍的祟种,鹤阶如何看管,又如何收回?
“鹤阶有能力镇压祟种。”
两人正想着,身后有人给了答案。
慕夕阙和闻惊遥扭头看去,一艘小巧的灵舟停在虚空,而舟上下来了两人。
师盈虚边走边骂:“非要来,你又跑不了,还得用我师家的灵舟。”
徐无咎应和道:“多谢师大小姐。”
他的话虽是对着师盈虚说的,却并未看师盈虚,而是看着地上的任风煦,那根天柱砸在他身上,将他牢牢压住。
徐无咎走到他身前,那双灰白的眼睛瞧着他,却毫无过去的慈和,而是冰冷嗜血。
他看着任风煦,却对他们说道:“你们可知鹤阶的玉灵是什么?”
师盈虚接话:“我知道,玄武。”
徐无咎道:“《十三州史》记载,玄武天生便有制煞解厄的能力,且它的寿数是所有山灵中最久远的,相传万年前玄武栖息于浮重山的湖中,成为鹤阶的玉灵,在万年前那场大战中,只有鹤阶未被祟种攻击。”
慕夕阙皱眉,问道:“玄武可以抵御祟种?”
“并非如此,我义父说,鹤阶的玉灵似乎能在一定程度上镇压祟种,虽不能完全诛杀,但能大幅削弱祟种的能力。”徐无咎看向慕夕阙,脸色阴沉,“我义父生前一直在查慕峥家主的事情,查到了鹤阶头上,他是孤身暗闯鹤阶之时发现的这些,兴许也是那时被种下了秽毒。”
“从鹤阶出来,我义父得知自己中了秽毒,前来倦天涯找我,最后叮嘱我一些事,关于鹤阶的玉灵也是我和他争吵之时,他说漏了嘴。”
“后来,我义父本欲在化祟前自戕,却得知了亲妹的消息,前去幽州寻人,被鹤阶操控变成了祟种,带回鹤阶。”
鹤阶又怎会放过这么强大的一个祟种?
一个持正为民的化神满境修士,化成的祟种必然强悍。
果然,任风煦不负他们期望,短短一月就能突破大乘。
徐无咎垂眸,看着挣扎的任风煦,他闭上眼,一滴泪掉落。
“他还是没能寻到妹妹,他找了一辈子,十几岁弄丢了妹妹,他这辈子都活在悔恨中。”
“不用找了。”慕夕阙淡声开口。
徐无咎睁开眼,愣愣看着她。
闻惊遥和师盈虚也看过来。
慕夕阙红唇微抿,看着任风煦说道:“他的妹妹是周夫人,沅湘周家的三女,周云姝。”
师盈虚懵懵问:“……什么?”
慕夕阙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他的妹妹是周夫人,周云姝。”
“他被千机宗上任家主收入千机宗,为了报恩,他尽力辅佐千机宗彼时的少主、现任家主应逐,整日对着应逐薄待冷对的那位妻子唤一声周夫人,却不知眼前的人,便是他找了一辈子的妹妹。”
“周云姝,就是任前辈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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