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她想要的东西,他都会为……
慕夕阙决定血洗千机宗, 是在她八十七岁那年,慕家灭门的第六十年。
那时她只剩自己一个人了,随泱也早已死去, 她孤身在十三州寻一个个仇人,再孤身去杀。
季观澜死得很早, 在慕夕阙刚回十三州后便听说了他的死讯, 为谁所杀并不清楚,总之季观澜的命并未落到慕夕阙手中。
但季观澜死了,千机宗还在。
兴许也是这多年的厮杀, 慕夕阙的修为进境很快。
也多亏了随泱,慕夕阙在海外仙岛学了许多保命的术法,将自己的慕家功法与之融合, 捉摸不透的功法也让她在一场场厮杀中胜人一筹。
于是在她八十七岁冲破大乘境的当天, 慕夕阙孤身提剑, 一人一剑杀上了千机宗, 闯入内门。
她有仇报仇, 有怨报怨,并不牵连无辜,当年随应逐和季观澜血洗慕家的是内门一脉, 于是慕夕阙找到慕家灭门那日的千机宗出战名录,凡是夜袭慕家的长老弟子, 她一个也没放过, 包括应逐这个宗主。
她一路杀入应逐的寝殿,并未管里头抱成一团的女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
应逐那时已另娶道侣, 生了个少主,先宗主夫人周云姝已死去多年。
慕夕阙在应逐的寝殿翻箱倒柜,她已是大乘境的大能, 整个十三州都寻不出来几个,那些千机宗的弟子们只敢在外面围着,却无一人敢闯进来。
而这时,有人悄悄喊她。
慕夕阙回眸,对上一双恐惧却又并无恶意的眼睛,是应逐新娶的道侣。
她战战兢兢,小声说道:“你……你是慕家二小姐吧,很多年前我见过你,我知道你要找什么东西,应逐……应逐的东西并未放在寝殿和书房,在暗室。”
她指了指那面毫无破绽的石墙,慕夕阙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并未在乎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陷阱,左右她如今的修为,几乎无人能伤她。
慕夕阙一剑劈碎了那面墙,一条通道指向黑暗,她在那里面看到了与应逐有书信往来的人,以及当年的一些事,纵使应逐想要销毁,却总能留下些蛛丝马迹。
同时她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任风煦。
“是任长老。”
当慕夕阙沉默翻看的时候,应逐后娶的那位道侣走了进来。
见慕夕阙看来,她小声说:“我叫云璐,云家的二女,你或许不记得我,你十六岁去南洲除邪救过一个女子,是我。”
十六岁,慕夕阙早都忘了,她救过的人千千万,压根想不起来云璐是谁,又在何处救的。
慕夕阙并无表情,只阴沉沉看着她,那些年她几乎没说过话,也无人与她说话,时间久了,竟连如何开口都快忘了。
云璐抿了抿唇,退后了一步,离她远一些,说道:“我幼时经常来千机宗,任长老对我不错,他的事想必你也知晓,应逐当年说着要彻查任前辈化祟一事,实际没过多久,鹤阶随便给了个理由,应逐便同意除祟了。”
慕夕阙没说话,盯着她看。
云璐又道:“我一直觉得,任长老化祟一事有蹊跷,那段时间先夫人与应逐似要和离,我父亲迫我与应逐接触,我知道那些时日应逐总往鹤阶跑,任长老对我有恩,先夫人离世后没多久,我嫁给应逐,这些年应逐并不避我,我查到了些事情。”
她似乎有些害怕慕夕阙,毕竟那时的慕夕阙浑身是血,且刚斩杀了她的夫君。
云璐看着她,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前。
慕夕阙看出她的畏惧,冷着脸退后了一步,双目沉沉看着她。
云璐走上前,来到桌案前,蹲下在桌案背后摸索,随后咔哒一声,一个小盒弹了出来。
她退后,单手指了指弹出的小木盒,说道:“之前应逐的手札,我悄悄拓了一份,没敢放在别的地方,就搁在他的暗室,这桌子还是我之前送他的,他不知道有个暗盒。”
慕夕阙取出里面存放的书帛,面无表情翻看着,直到看到某一页,她顿住,盯着那几个字。
——那个孽种终于死了!她竟然要去揭发我,说我可怜?笑话,我怎么会可怜,我坐拥千机宗,不日便能入鹤阶当长老,主子钦点我除了任风煦,我办成此事自能得他信任,我怎么会可怜?
——可怜的是她,是他们,连自己的亲妹妹在眼前都认不出来,满十三州地找,他找到什么了?一个失去记忆的女子,早已忘记了这个兄长,真可怜。
云璐说道:“我听闻过,任长老这些年一直在找一个女子,或许是应逐手札中写的这人,他的妹妹,手札中这个女子应指的是先夫人,‘孽种’指的是琛儿,应逐的第一个孩子。”
手札的这页,是七十七年前,慕夕阙并未听说过应逐与先夫人周云姝有个孩子,她并不想管千机宗的私事,可这事关任风煦。
慕夕阙以为任风煦早已被鹤阶铲除,她这些年连慕家的事都没查清楚,孤身一人,纵使有意要帮任风煦查清真相,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拿走那本拓印的手册。
她将应逐密室里的所有书帛卷册全数收入乾坤袋中,随后提剑越过云璐,慕夕阙不能久留,千机宗出事的消息应已传出去,以闻惊遥这整日没有正事做全追着她跑的做派,怕是不到两个时辰就能赶来。
可刚走出寝殿,身后的云璐匆匆追来,喊住她:“二小姐。”
慕夕阙并未回头。
云璐小声说:“还未谢过你当年救我的恩情,我不怨你今日做的这些事,也并非善恶不分,只是手无缚鸡之力无法约束应逐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我连自己的婚事都无法做主,实在羞愧。”
慕夕阙回头,看云璐身后悄悄探出两个小脑袋,是她与应逐的两个孩子。
其实到那时,她都没想起来云璐到底是谁,也只是看了云璐一眼,随后转身离开。
慕夕阙没有拯救别人的闲心,她必须得走,和闻惊遥正面相撞对她来说是个麻烦事,他格外难缠。
几乎在她刚跑出千机宗跃入深山,闻惊遥便到了千机宗,两人擦肩而过。
那时她八十七岁,闻惊遥也八十七岁。
如今重回她十七岁这年,慕夕阙看着被天柱镇压的任风煦,她上辈子并未在他的事情上下太多功夫,那时任风煦作为祟种早已被铲除多年。
如今看来,这么强大的一只祟种,鹤阶怎么可能会真的除掉?
“夕阙,你如何知晓的?”师盈虚皱眉问道。
慕夕阙只道:“慕家暗桩查出来的。”
师盈虚拧眉,心下嘀咕任风煦查了这么多年都未查到,慕家暗桩怎么一查就能水落石出,可还未问出口,方才沉默的闻惊遥开了口。
“任前辈已成祟种,周夫人也忘却前尘,是否要告知周夫人之后再商议。”
闻惊遥看了眼慕夕阙,她并未看他,而是盯着任风煦。
他便不再多说,取出玉牌吩咐其余九镇的领队斩杀祟种,这等灭世邪灵不能存活,只是隐患。
几人看着地上的任风煦,皆都沉默。
末了,徐无咎抬手,从乾坤袋中取出根金链,链端迅速缠绕任风煦,将他牢牢捆住,挣扎不脱,竟能束缚一个大乘境的祟种。
师盈虚指着那根金链:“这……这不是倦天涯阁主的无渊锁吗,是他花了几百年取了上百块玄铁打造的,听说连渡劫境的修士都能捆住。”
说罢,她看着徐无咎,一脸怀疑:“你不会从倦天涯跑出来还偷了人家阁主毕生心血吧!”
徐无咎咳嗽了几声,掩嘴的袖口洇湿一摊血迹,他别过头淡声道:“对,师大小姐快去叫倦天涯追杀我吧。”
无端被呛了一下,师盈虚撸起袖子就想揍人,又被慕夕阙一把拽住。
慕夕阙道:“听闻倦天涯阁主格外器重徐公子,有意将倦天涯传给你,让你承他衣钵,这无渊锁怕是他赠予你的吧。”
“嗯。”徐无咎应了声,擦去唇角的血,白发垂在身前晃晃悠悠,也染上了些血迹,他无暇清理,看向慕夕阙和闻惊遥,“两位可以挪开天柱吗,我义父是得杀,但不是现在,他事关许多事情,如今还请留他一命。”
闻惊遥沉沉看他,徐无咎并未再说。
过了会儿,闻惊遥抬手,扯去这灵力幻化成的天柱,任风煦更加发狂,挣扎得愈发狠,却又被无渊锁束缚着无法挣脱,一身修为都被捆住。
闻惊遥牵起慕夕阙的手,只对徐无咎和师盈虚道:“还请两位先带任前辈回主城,向阿娘和朝家主报个平安,我与夕阙处理些事情再赶回去。”
师盈虚刚想问是何事,徐无咎便礼貌颔首,拽住无渊锁,顺手拖住师盈虚往灵舟走。
师盈虚边走边骂:“我还没问是什么事呢!”
“师大小姐问了也帮不上忙。”
见他二人边拌嘴边上了灵舟,慕夕阙看向闻惊遥:“你有何事?”
闻惊遥却握紧她的手,朝雁门镇走去。
街上站满了人,雁门镇的百姓,从东浔主城撤出的人,以及这些负责保护五万百姓的闻家弟子们,纵使都被雨水打湿,可人人脸上都在笑,他们再一次抵御了人祸,守住了东浔。
人群中让出一条路,慕夕阙和闻惊遥走过。
慕夕阙其实并不喜这般人多之地,太过拥挤,她上辈子与人相处的日子不如独身过活的一半,早已习惯孤独,纵使重活一世,有时见到这般多的人,听到那些略显嘈杂的声音,仍会觉得像是场梦。
一只沾了泥泞的手从一旁递来,慕夕阙低头去看,是个眼睛很亮的小娃娃。
约莫五六岁,手上沾了雨水,为她递了个果子,连果子上都沾了雨水。
那孩子身后的母亲赶忙握住她的手伸回去,对慕夕阙道:“二小姐,抱歉,孩子还小。”
东浔无人不知自家少主前些时日刚定亲,能与闻惊遥牵手的女子,身份一目了然。
慕夕阙看着那个孩子亮若黑葡的眼睛,扯出抹略显僵硬的笑,接过那只小手递来的果子,随意擦了擦,丝毫不介意洗过没,当着她的面咬了一口:“很甜,多谢。”
孩子倒是埋进母亲的怀抱羞涩一笑,那母亲似乎愣了下,赶忙反应过来,对她道:“自家种的果子,难得二小姐不嫌弃,若爱吃,我去给你多拿些。”
“不用麻烦,若想吃,我会自己来的。”慕夕阙笑一笑,对她怀里的孩子扬了扬手。
她和闻惊遥离开,少年似乎要去一个地方,两人穿了一路,慕夕阙也将那个并不算大的果子吃完。
看她皱眉啃完果子,闻惊遥笑起来:“这果子名唤酸浆果,其实是酸的。”
慕夕阙顿住,面无表情看他:“那你刚刚怎么不说?”
她尝一口便觉得酸,当着孩子的面愣是强忍着说甜,怕是方才那母亲也觉得她味觉清奇,因此才愣了那一下。
这里已经无人了,闻惊遥偏头看她,笑着说:“夕阙,没关系的,那个孩子开心,你也欢喜,这便足够了。”
慕夕阙别过头:“我只是怕那孩子哭。”
闻惊遥并未追问,握紧她的手,他笑了下,应着她的话说:“我知道的。”
他知道的,慕夕阙最是嘴硬心软。
闻惊遥牵着她进了祠庙,这里早已倒塌,他松开慕夕阙,挽起袖子推开倒下的木板和瓦片,将供奉的青鸾神像清理出来。
他拿起来,未带锦帕,只能用洁净的衣袖擦拭,将上面的灰尘尽数抹去,随后将它摆放在挖出来的供台上,布了个灵术避雨。
慕夕阙看他忙活完,他似乎只是来挖出青鸾神像,放置好后便转身,又牵起慕夕阙的手。
“就只是来做这件事?”慕夕阙问道。
闻惊遥沉声说:“这只是其中之一,我更想带你看看雁门镇。”
慕夕阙拧眉,她也时常琢磨不透闻惊遥的心思,这人看着话少,不争不抢,可心思沉闷,难以理解。
闻惊遥单手撑伞,伞面向她那边倾斜,雨水打在竹骨伞上,又沿着光滑的伞面下滑,聚成一面水帘。
明明深夜,可雁门镇的灯却在方才陆续点上,弟子们被邀去百姓家中就坐用膳,喧喧嚷嚷,盛况罕见。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时不时会有人从窗内探出头,邀他们用膳,少年尽数婉拒,他似乎真的如他说的那般,只是想带她看看雁门镇。
他们一路走回,到镇门前,闻惊遥停下,回头看向灯火齐明的雁门镇。
“夕阙,你还记得你十三岁时与我说的话吗?”
慕夕阙眉心微蹙,她十三岁说的话多了,她怎么记得是哪句?
闻惊遥看着她,说道:“那时我又一次在论道大会夺冠,闻惊遥这个名字早已传遍十三州,人人都夸我天纵奇才,我去淞溪见你,你坐* 在树上朝我扔了个果子,对我说了句话。”
——这是我们琼筵山独有的果子,是当年抵抗祟难后出现在琼筵山上的,它生长在金龙栖息的山谷旁,于是慕家为它赋名匡恶,顾名思义,扶正匡恶,我请你吃个果子,你要记住这果子的味道。
其实有些苦涩和辛辣,唯独咽下后能后知后觉品出一丝甜,闻惊遥第一次吃那么呛人的果子,他口味淡,那果子的味道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就像这条大道一般,路上注定甜不了,天荆地棘,举步维艰,唯有走到路的尽头,回头去看这太平世间,或许能品出一份甜意。
“我一直都记得的。”闻惊遥看着她的眼睛,“我记得那果子的味道,也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若是我做祸害百姓、背信弃义之事,你会亲手杀我,我都记得。”
慕夕阙并未说话,她甚至没有情绪,只看着闻惊遥,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如今映出温和的光,看他撑伞,伞面却倾向她的一侧,雨水在他的肩头打湿,他却丝毫不在乎。
“我的未来一直都有你,我想和你一起去闯你认为正确的路,用我们的武器去肃清乾坤,身死不悔。”
闻惊遥走近了些,抬起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那你的未来呢,有我吗?”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慕夕阙的耳边全是雨珠滴落在伞面上发出的声响,她甚至觉得能盖过镇内百姓和弟子们交谈的声音。
她与闻惊遥对视,他们记事起便在一起玩了,若说青梅竹马,比起年长她三岁的燕如珩,她和闻惊遥更像。
两人同龄,纵使一年见面不多,也是一同长大的。
她对闻惊遥太过信任,以至于她可以原谅当上鹤阶圣尊的他。
在她敲通天鼓、被鹤阶追杀、跌落悬崖将死,闻惊遥都未出现时,更甚至她刚返回十三州的那几月,这个圣尊满十三州地派人找她时,她都在劝自己,闻惊遥有不得已的苦衷,闻惊遥不会伤害她的。
直到慕从晚在她面前自戕,慕夕阙终于说服自己——
没有人是不会变的,包括闻惊遥。
她别过头,看着镇外黑黝黝的密林,淡声说道:“自是有你的,我们可是要过一辈子的。”
闻惊遥垂眸,喉结滚了滚,末了收回了捧在她脸侧的手。
她明知他问的并非这个意思,却仍避而不谈。
慕夕阙转身走出他的伞下,毫不在乎地走入雨中,说道:“回主城吧,天快亮了。”-
任风煦被徐无咎带回东浔主城,无渊锁绝不会打开,庄漪禾差遣弟子连布几个阵术困住他。
而百姓们会在天亮雨停后,由闻家弟子护送回到主城,外三城需修葺清理,因此庄漪禾还需安排外三城的百姓要住在何处。
慕夕阙并未掺和那些事,她回到画墨阁,关上房门,抬手捂住嘴,呕出一口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弄脏她的袖口和画墨阁的青砖。
她面无表情擦去自己唇边的血,走到明镜台旁。
铜镜中倒映出一张明艳冠绝的脸,慕夕阙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上辈子活了一百多年,其实就算没闻惊遥的诛魂阵,慕夕阙也活不了多久了。
过度使用十二辰,身体已被掏空大半,她只是撑着一口气要多活几年,在她有限的生命中,能多杀一个仇人都是她赚了。
不知为何能重活一世,诛魂阵都没能诛了她的魂魄,兴许老天开眼,但她走到如今并不容易,身前是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的豺狼虎豹,身后是偌大淞溪慕家,走错一步便会重蹈覆辙,她又怎么可能再信闻惊遥?
左右闻惊遥应当也没比她多活太久,身为天罡篆之主,最后还用天罡篆布下了那么强的诛魂阵,他的寿数应当也燃得差不多了,反正肯定没活过两百岁。
说不定她前脚刚走,他后脚就随她去了。
慕夕阙嗤笑了下,随手倒了几颗灵丹咽下,还未沐浴,她也无力动了,蜷起身子,和衣躺在竹榻上,这几日实在太累了,几乎刚闭上眼,意识便糊涂过去。
主宅另一侧。
闻惊遥随着一同安顿好任风煦,转身要去寻慕夕阙,却发觉她似乎走了。
他顿住,见朝蕴匆匆走来,对他道:“小夕回画墨阁了?”
闻惊遥颔首:“应是。”
朝蕴皱眉:“使用十二辰会损她的寿数,兴许她不舒服。”
闻惊遥倏然看过去:“反噬来得这般快?可她并未有异样。”
“原是不会这般快的,她并未过度使用,往往都是镇压祭墟那等事情才会重创神器之主,可她身子有伤,且如今修为还未有多么强盛,乍然使用十二辰,恐怕反冲难忍。”
朝蕴刚说完,闻惊遥转身便往画墨阁去,脚步匆匆。
他们回来时乘坐了师盈虚单独留下的灵舟,在舟上她也并未有任何异样,只是沉默不语闭目休息。
他推门而入,见院内寂静,直接往后院的寝殿走,大门虚虚掩起,她并未完全关上。
闻惊遥站在门外唤了声:“夕阙?”
里头无人应他。
闻惊遥也不多浪费时间,直接推门,瞥见门口地砖上的一摊血,红得他觉得喉口都在梗疼。
她就躺在外厅的竹榻上,和衣而眠,正对寝殿大门。
闻惊遥走过去,坐在榻边,这般近的距离她都未醒来,纤细的手搭在脸侧,腕骨突出。
少年抬手搭在她的腕间,灵力蕴入她的经脉探查伤势,末了,他收回手,似是松了口气。
内伤不重,应是疲累居多。
闻惊遥握住她的手腕,将灵力传进她的经脉,疗愈她因作战断了的经脉。
如今外头天已然亮了,一缕光从半开的门中扫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投射出亮暗分明的斑块。
他抬起另一只手替她挡住刺目的光,安安静静看着她。
闻惊遥并不是在乎皮相的人,世人在他眼中都一个样,纵使旁人说他好看,他也并未觉得自己这张脸有何过人之处,唯独看慕夕阙,他觉得这十三州所有人都无她好看。
在闻少主看来,慕二小姐笑起来好看,凶巴巴的模样也好看,阴阳怪气的时候都比旁人漂亮,她什么样子他都喜欢,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长在他的心头,他与她打架都不舍得斩断她的一缕青丝。
他这么小心翼翼、如珍似宝对待的人,他又怎么舍得惹她生气,又怎么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呢?
闻惊遥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呢?
倏然间,他看到了慕夕阙浓密的长睫抖了抖,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眶坠落,沿着鼻梁滑到枕边,在锦枕上晕开,像是晕在他的心里。
那颗眼泪将他砸得恍惚,他盯着锦枕上洇湿的痕迹,喉口滚了又滚。
……慕二小姐,哭了?
慕二小姐连骨头碎一半都能杵着剑打架,跟朝蕴吵翻了天憋着一肚子委屈都不掉一颗泪的人,竟然哭了?
闻惊遥听到抽气的声音,将他的神智拉回,他赶忙看过去,慕夕阙像是窒息了般,呼吸格外急促,搭在脸侧的手攥紧,用力到指甲都掐进掌心。
“夕阙,夕阙。”闻惊遥单膝跪在榻边,掰开她紧握的掌心,疾声唤她。
慕夕阙陡然睁开了眼。
双目相对,她眨了眨眼,旋即反应过来,转过头抬手挡住自己的脸,抹去脸上的泪痕,冷声问:“你怎么来了?”
闻惊遥默了瞬,沉声说道:“朝家主担心你使用十二辰遭到反噬,我便来看看。”
慕夕阙坐起身,恍若无事发生,说道:“无事,十二辰的反噬没那么严重,我只是累了。”
闻惊遥没再说话,他能明显觉察出慕夕阙如今心里似乎憋着火气,尤其在方才醒来看他的那一眼,与几日前她在他怀中睡醒后的眼神几乎一样,那是夹杂了怨怼和恨意的眼神。
好似在她面前的不是她要共度一生的未婚夫,而是一个她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仇敌。
慕夕阙从他身边起身,拢了拢凌乱的衣裳,抬步便要往外走。
有人从身后牵住了她的手腕。
慕夕阙回头,迎面的是他的怀抱,闻惊遥将她抱进怀里,他低头,鼻尖抵着她的脖颈,轻轻蹭了蹭。
“夕阙,你做噩梦了吗?”
慕夕阙没挣扎,闭上眼呼了口气。
算是噩梦吗?
算吧。
她梦到闻惊遥亲自带鹤阶来缉拿她了,在鹤阶重伤她,而她要逃走之时,他却忽然出现,站在远处的山巅上,青剑祭出,一剑堵住了她的后路。
在鹤阶送她去云川的路上,慕夕阙开口问他:“闻惊遥,为虎作伥,你真的不怕遭报应吗?”
闻惊遥只是背对着她,那些年他已褪去了少年稚气,完完全全长成了个男人,身影挺拔,威压逼人。
他背对她,淡声回道:“我等着它来劈我。”
慕夕阙被缚住修为,走进茫然大雪中的云川牢狱,她头也不回,云川鲜少下雪,在那一日也下了一场浩瀚的雪。
呼啸的雪打在脸上,对她一个被捆缚修为的凡人来说,刺骨森寒,冷得血液都仿佛凝成了冰碴,身体上的冷却远不如心底的凉。
慕夕阙深入牢狱,边走边淡声说道:“闻惊遥,我也等着看你遭报应,看天雷是怎么劈到你身上的。”
可惜到死也没等到。
这世上怎么会有业报呢?
坏人恶事做尽还能活得潇潇洒洒,好人行善积德却落得个满门尽灭,世道本就不公,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用自己这柄剑,去杀出她认为公平的世道。
天不给她的公义,她自己去夺。
她不说话,闻惊遥没有多问,他安静抱着她,两人身上的重伤都未好,彼此的体香掩盖不住的,是苦涩的草药味。
闻惊遥闭上眼,轻声说道:“夕阙,我真的不会背叛你的。”
这次慕夕阙没当个哑巴,她淡声问:“如果有一日你真的做错了事情,你坚守你认为正确的道,与我站在对立面呢?”
闻惊遥放开她,他低头看着她的脸,看她眼底冷淡的情绪。
他问道:“你的道是肃正乾坤,我的道也是如此,我又怎会与你站在对立面呢?”
“若你就是变了,就是对不起我了呢?”慕夕阙一字一句,沉声道,“我做了个梦,梦到你对我出了剑,梦到你伤害我。”
双目相对,她一派坦然,仿佛这就是个噩梦,而她只是在轻飘飘问一般。
闻惊遥捧住她的脸:“方才做的噩梦是这个吗?”
慕夕阙应了声:“嗯。”
回应她的,是一个轻而柔的吻,覆在她的唇上,一触即离。
闻惊遥近距离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我不知你梦中的我是如何做的,但是夕阙,若现实中的我对你这般做了,打在你身上的任何一剑我都会百倍千倍还给我自己,若我伤你性命,我这条命也绝不会留下。”
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慕夕阙忽然弯眸笑起来,说道:“那你记住你说的话,一定要牢牢记住。”
她踮起脚,轻轻咬了口他的唇,笑意婉转问他:“天罡篆何时择主?”
闻惊遥垂下眼睫,回道:“七月中。”
慕夕阙搂住他的腰身,笑吟吟道:“你去夺天罡篆吧,我信你。”
闻惊遥并未动,直挺挺让她抱着,看她靠在他怀里抬起头,他抬手拂开她略显凌乱的发,擦去她眼尾尚存的一点泪花。
少年喉口滚了滚,问道:“夕阙,你想我去夺天罡篆是吗?”
“嗯……”慕夕阙像是沉思,末了说道,“反正它得有个主人,就如你说的,你拿到天罡篆,慕闻两家的处境都会好些。”
闻惊遥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说道:“好,我会拿到天罡篆的。”
她需要的东西,他都会为她取来。
作者有话说:要切下一个大剧情点啦,前世的隐情很多也会在这段剧情里展开~
第47章 第 47 章 暗潮
整个东浔闻家外三城被祟种和青鸾那一击摧毁得不成样子, 闻家弟子有三成在天刚亮之时便匆忙赶回主城,提前修葺。
慕夕阙和闻惊遥出门后,刚到闻家议事堂后便瞧见了朝蕴走来。
见她过来, 朝蕴急忙走上前:“小夕,你身子可有碍?”
方才在玉符中慕夕阙便回过话了, 但朝蕴担忧, 她只能再回一次:“无事,我有度,并未过度使用十二辰, 只是这几日休息太少了,有些疲累。”
朝蕴拉着她前看看后看看,又把了把脉, 确定内伤不严重后才松了口气。
她看了眼一旁的闻惊遥, 说道:“你阿娘唤你, 应是有事。”
闻惊遥颔首:“好, 那我先去。”
他简单招呼, 向议事堂大厅内走去。
闻惊遥方走,朝蕴便扯过慕夕阙,低声询问:“小夕, 阿尘和我说了你是如何操控十二辰应付那个黑衣男子的,阿娘只教过你用十二辰镇压秽毒, 可没教你如何借十二辰的力挥出杀招, 贸然使用会燃寿数的!”
慕夕阙知晓她担心,握住朝蕴的手, 淡声道:“只是先前在慕家藏书阁看过卷书册,我天资好,瞧一遍就能记住。”
藏书阁里书籍千千万, 总有朝蕴不知道的,而天资好也确实是真的,慕二小姐在修行上资质绝佳。
朝蕴又开口道:“你别唬阿娘,到底——”
“阿娘,您信我。”慕夕阙看着她,“您得信我。”
朝蕴妥协了,从蔺九尘告诉她那些事情后,她心里便清楚,自己这女儿似乎变了许多,有她自己要做的事情。
慕夕阙脾气是大,但性子并不冲动,敢做的事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朝蕴叹了声,拍拍慕夕阙的手背:“你不要贸然使用十二辰,这东西只能拿去镇压秽毒,事事都用它,你的寿数会被掏空的。”
慕夕阙牵出笑:“是,我记住了。”
“阿娘去看看任前辈,他身上疑团不少,兴许我们能寻到突破口。”
慕夕阙颔首,目送朝蕴离开。
她收回目光,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为何会熟练使用十二辰?
历任神器之主应都知晓两个神器是向地脉和天脉借力,世上并无白占的便宜,贸然借用神力就需要付出代价,因此那些神器之主往往只用在镇压祭墟之时才会动用神器。
可慕夕阙不一样,她上一辈子没少用十二辰。
她没有办法,孤身一人,面对的是偌大鹤阶,是那些与之同流合污的世家大能们,是背后那个不知身份修为的人,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使用十二辰,熟能生巧,在这里也适用。
“小夕。”
正发愣,有人来了她身后。
慕夕阙收回手,转身看去。
慕从晚不知何时到的,脸色苍白,身子瘦削,如今闻家主宅内皆是能信任之人,无人会向外传慕家大小姐出了琼筵山,以免鹤阶以此为由找慕家的麻烦。
慕夕阙皱眉:“东浔不如淞溪暖和,你怎么穿这般单薄?”
慕从晚唇色苍白,牵出笑:“我不冷的,都习惯了。”
慕夕阙红唇微抿,掩在袖内的手无意识蜷了蜷,慕从晚的身子早已垮掉,一个尚未长成的天才在襁褓中悄无声息陨落,这太过不公。
慕从晚看着慕夕阙,沉声道:“小夕,我得告知你一件事,我能感知到祭墟动荡愈发严重,如今十二辰认你为主,待七月中天罡篆择主,鹤阶必定会以此来要挟你和天罡篆神主去镇压祭墟,这其中总觉得哪里不对。”
一丁点的秽毒,天罡篆和十二辰单独便能镇压。
可若是关押了所有秽毒的祭墟,掏空一个神器的神力都无法完全镇压,必定要天脉地脉同时借力,上下一同镇压。
慕夕阙笑了笑,握住慕从晚的手,淡声说道:“我知道的。”
慕从晚反而不担心了,神色平静:“你有对策。”
“嗯,你放心。”慕夕阙从乾坤袋中取出披风,为慕从晚裹上,垂眸耐心系上衣带。
“该杀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慕从晚的手里被她塞了个暖手灵珠,她看着慕夕阙,并未多问,沉声应道:“你有对策我便放心了。”
慕夕阙拍拍她的肩膀,笑盈盈说:“外头风大,回屋吧。”
“好。”慕从晚颔首。
朝蕴担忧她的身子,本就不允许她无令外出,因此她也只能在朝蕴没注意的时候出来一会儿,拢了拢披风,转身离开。
慕夕阙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身子孱弱瘦削,风吹就能倒一般,如果慕从晚没出事,慕家上辈子兴许也不会落得个那种境地。
待慕从晚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慕夕阙转身走进拱门。
闻家议事堂外是一片空旷的院落,此刻竖着摆放十余具尸身,闻惊遥和庄漪禾并肩站在最前头。
慕夕阙低头看去,目光在一个个熟悉的脸上略过,看到最前头的闻时烨,那是死得最早的一人。
粗略数了数,有十九人,有些被烧成了焦炭,看都看不出来是谁,唯有腰间佩戴的玉符还能辨别身份。
皆是闻家管事的长老。
见她来了,庄漪禾看过来:“小夕。”
闻惊遥沉声道:“夕阙,你来了。”
慕夕阙走过去,看着面前十几具尸身,问道:“有异样?”
庄漪禾道:“是,方才弟子们去清理尸身了,带上闻时烨,总共十二个叛贼伏诛,三位闻家长老在祟种刚出现后便战死,四位长老重伤后也无力回天,重伤身亡,如今闻家主宅还有三位长老。”
慕夕阙点点头:“我知道,有问题吗?”
闻惊遥看着她,说道:“闻家管事总共有二十五人,除去我爹娘外还剩二十三人,如今十二人伏诛,三位长老战死,四位长老伤重亡故,三位长老活着,加在一起是二十二人。”
还差一人。
慕夕阙拧眉:“少了一个?你们确定不是战死,尸身未找回来?”
“确定,我用家主玉牌可以感知所有闻家玉符,他的玉符扔在东南街,我也询问了许多弟子,从祟种出现到如今,都未见过这位长老,他并未去作战,也并未回内城。”
不去作战,也不回内城守城,还扔了长老玉符避开追踪,只能是叛贼。
慕夕阙眉心紧蹙,她对闻淮用了搜魂,只看到了十二人,便只当闻家叛贼只有十二个。
不止如此吗?
“少了谁?”
“闻沉。”
慕夕阙仔细想了下,都没反应过来闻沉是谁,闻家那些长老她应当都见过,却总觉得这个对不上脸。
闻惊遥解释道:“在议事堂里总坐在闻远鸿身旁的那位长老,白发白须,身子不好。”
慕夕阙陡然反应过来,那个几乎从未发言说话的长老,因着身子不好,闻沉似乎并不常来议事堂,只有勒令所有长老都必须出现才会赶来。
跑了一个叛贼,庄漪禾和闻惊遥脸色瞧着都不太好。
慕夕阙在闻淮的记忆里看了不少碎片,却根本没有闻沉的半分异样,要么是时间仓促她恰好略过了,要么是闻沉在所有闻家叛贼眼里都未倒戈,以至于闻淮他们都不知晓鹤阶还收拢了一人。
可为何闻沉如此特殊,鹤阶还要单独收拢,防着闻淮这些早已倒戈的人?
这才是闻惊遥和庄漪禾最忧心的事,不知闻沉特殊在哪里,鹤阶都另类相待。
院内气压低沉,庄漪禾忽然沉声道:“先不管他,目前要紧的事是修葺外三城,百姓们不能没有地方住。”
闻惊遥颔首:“是。”
他看了眼慕夕阙,她会意,和他一同转身离开。
出了议事堂,两人并肩而行,闻惊遥走的方向是主宅外,慕夕阙便也跟着。
出了主宅,他们沉默,一路走向外三城。
如今天已亮,慕夕阙看到了这满目疮痍的外三城。
青鸾聚集闻家死去弟子的魂力挥出了必杀的招式,青火撞碎了那十五只化神境的祟种,也同样摧毁了外三城,到处都是破瓦颓垣,残骸遍野。
一路上见到不少赶回来的闻家弟子正在有条有序清理碎瓦,搬运尸身。
有些跟着回来的内城百姓也尽己所能帮忙收拾,尽早修葺外城,让外三城的百姓们能回家。
这让慕夕阙想起了慕家的灭门,也是这样,高阁倒塌,青瓦破碎,遍地焦灰,她分不清这是骨灰还是燃烧后的碳灰,她也无法收敛尸身,只能无力竖了块石碑。
纵使慕夕阙恨闻惊遥,也从未想过报复闻家,她只杀有罪的人,可百姓无辜,弟子无辜。
“夕阙,二十只祟种毁了整个外三城,十只祟种用了青鸾的十根羽,闻家经此一难,疮痍十年内都难愈。”闻惊遥声音沉闷,一路走,一路看。
他站在正北城门,看弟子们取下被烧了大半的匾额。
“东浔主城”四个大字似乎都要瞧不清了。
闻惊遥站在那里,回头去看这座破败的城池。
“你说,真正灭世的是祟种,还是人?”
慕夕阙沉默不语。
万年前的灾厄带来了祟种,可十三州齐心协力战胜了天灾,历任神器之主以折寿为代价镇压祭墟,而如今的灾难瞧着是祟种带来的,可他们都知晓,真正在背后操盘的,是人心。
是贪欲嗔念,是杀戮之心,是人。
“放屁!”
他们沉默之际,斜对面的巷道里,有人厉声骂道。
慕夕阙和闻惊遥看过去,倒塌的高阁曾经是个酒肆,一个身着麻衣的男子正挽着袖子干活,一旁手持水镜的少女神色愤懑。
男子边弯腰将碎瓦搬开,边厉声骂道:“他们就会传些瞎话,闻家主哪里是不开城门让救援进来,你我在城内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鹤阶妄图覆灭东浔主城!”
少女也附和骂道:“狗东西,家主至死都在守卫这座城,定是鹤阶传的,惯会造谣诋毁!”
他们情绪高昂,似乎也并未发现身后的人堆里有自家少主和慕二小姐。
闻惊遥垂眸,他不常用水镜,也不知晓十三州都在传些什么话,但想来也能猜出,闻承禺死守城门不肯放鹤阶和那些所谓的“援兵”进来,传至其余城池,众口铄金,难证清白。
鹤阶在十三州这些世家眼里,或许还有几分蛮横。
可在那些千千万的百姓眼中,鹤阶弟子纵使有横征暴敛的事情,却也未传开,大多数百姓还是信任鹤阶的,信他们除祟的名声,信他们手中的天罡篆。
慕夕阙忽然道:“闻惊遥,清白做给自己看,我知晓闻家主的用心,你也知晓,东浔百姓也知,那就够了。”
闻惊遥抬眸看向她,慕夕阙面色沉静,仍冷着脸。
少年喉结滚了滚,末了应道:“我知晓的,夕阙。”
他侧眸看向东浔主城,看着那些倒塌的房舍,背后是无家可归的百姓,弟子们疲累了几日却仍不得休息,竭力早些收拾好外三城,带回所有送出城的百姓们。
闻惊遥握紧手中的剑,沉声道:“万年前的除祟有功让他们坐稳了高位,却未有半分怜悯之心,挟权倚势,背公循私,徒造杀孽,不法之徒便理应伏诛,又岂能让他们再坐于那等高位。”
慕夕阙看着他,看他挺拔的脊背,清俊的眼底再不似往日的淡漠,而是有团幽火般,他在此刻,似乎褪去了所有的少年气,真正能顶起东浔。
就如她前世那般,所有的傲气都在慕家出事后被打碎。
世事迫人成长,总要以失去为代价-
海域宽阔,浓云高悬,一波又一波的浪推来退去,在海面掀出了朵朵浪花。
身着紫衣的女子站在海边,身后是连绵不绝的一座座岛屿。
过了会儿,将要日暮之际,一艘灵舟从天际飘来,悬停在海滩之上。
船舱内走出一个身着灰衫的老者,一顶宽檐草帽遮住半张脸,他站在船头,垂眸看着沙滩上的人。
老者淡声说:“去十三州,一人三万金。”
紫衣女子笑着说道:“可否便宜一些?”
老者声音平淡:“一金不少。”
“啧。”紫衣女子嗔怒了下,却并未再开口还价,而是老老实实用灵力托举了个乾坤袋投掷过去。
老者打开,用灵力清点一番,确定没少一金,转身抬手一挥,从灵舟上放下一截木梯。
紫衣女子身后有个模样年轻的少女,闻言问:“疏棠姐,他这分明漫天要价,为何要给这钱?绑了他咱们掌舵不就行了,我会开灵舟。”
越疏棠屈起指节,狠狠敲了下她的脑门,淡声道:“从海外仙岛去十三州要经过祭墟,灵舟都是他们特制的,只有他们这一脉能开,上头的符篆可以保咱们不被秽毒侵蚀。”
迟笙捂着额头,倒抽了口凉气,嘟嘟囔囔说:“那我又不知道。”
越疏棠白了她一眼,率先登上灵舟:“走。”
两人上了灵舟,待进入船舱,迟笙从乾坤袋中取出茶水,如今这船还未开,应是在等其余要去十三州的人。
迟笙看向窗外的海域,呢喃道:“我还是第一次出岛呢,不知道十三州是什么样子。”
越疏棠嗤了一声,翘着二郎腿靠在木椅里,端起茶轻抿了口,望向窗外浩瀚的海域,这片海养育了整个海外仙岛,他们依海而生,靠海存活,死后也会归于海底。
迟笙又来劲了,问道:“不过咱们瞒着阁主偷偷去十三州,他知道了不会生气吗?”
越疏棠眉梢微扬:“他生气了又能怎么样,杀了你,杀了我?”
这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看得迟笙啧啧称奇,点点头:“也是,阁主脾气好,他养大咱们的,怎么舍得?”
迟笙取了块糕点,嘎嘣嘎嘣咬着,含含糊糊问道:“不过阿姐,你为何要去十三州啊?”
越疏棠看着窗外的海,脸色寡淡,淡声道:“昨日影杀出动了百人去往十三州,阁主从不涉及十三州的事情,我总觉得不对劲。”
迟笙皱眉,一脸不解:“可能十三州的人开价高,毕竟咱们阁主贪财啊。”
越疏棠并未说话。
日头即将落山,在海面投射出一道霞红,粼粼波光像是一颗颗碎星,海外仙岛的水永远都是这般蓝,形状各异的海兽在海里翻涌跳跃,一艘艘渔船从远处归航。
渔船会在落日前返航,白日这片海是属于渔民的,高悬的太阳会为他们指引方向,带来鱼群。
而到夜晚,这片海便归那些海渊里的巨兽。
越疏棠沉声道:“几十年前影杀也去了十三州,那一次我的父亲也跟着一起去了,但他没有回来。”
迟笙嘴里的糕点嘎嘣便掉了,她愣愣抬眸,张了张唇,看着落日余光照在越疏棠的脸上,容貌明明仍旧艳丽明媚,可每次提及越父的事情,迟笙总觉得,越疏棠好似被孤寂笼罩。
过了好一会儿,迟笙试图活跃气氛:“害,那咱们也去呗,反正你最近休息不出任务,我也是,咱就说咱们去别的岛玩了嘛。”
当落日彻底沉下,圆月高悬之际,灵舟也满载启航,漂浮在虚空。
越疏棠垂眸看去,远处幽深的海中,有庞然巨兽苏醒,正在畅游捕猎。
这艘灵舟飘过海外仙岛的万尺海域,越过红光镇压的祭墟,一路去往十三州-
慕夕阙和闻惊遥并未在外待多久,便被庄漪禾叫了回去。
两人上午才出了议事堂的大门,下午便又进去了,院里的尸身被清理干净,而议事堂的大厅内,却摞着另一具尸身。
还坐了十几人。
慕夕阙看清庄漪禾左下方坐的人后,眉心微蹙。
燕如珩神色不太好,眼底乌青,略有疲惫之态,连往日那身总是整洁的白衣都显得狼狈了些,他抬眸看过来,对慕夕阙颔首:“小夕,你回来了。”
慕夕阙没回他,而是垂眸看向大厅中心摆放的尸身。
弟子上前揭开黑布,露出一具被烧焦的尸身,脖颈上一道致命伤痕切骨而过,而那具尸身的手中,却攥着枚青玉玉符,镌刻有“闻”字。
这人的腰间还悬了块白玉玉符,上用金漆雕刻出“燕”字。
闻惊遥低声道:“燕青来。”
慕夕阙倏然抬眸看向燕如珩。
燕如珩薄唇微抿,面有悲色,却并未失态恸哭,而是仍旧冷静,说道:“那日你重伤了青来,他伤势未愈,我们便并未先行离开东浔主城,暂住了一段时日,又碰到主城出事,我担忧你便想去寻你,托弟子护送青来随着闻家弟子奔逃。”
慕夕阙面无表情听他说话。
燕如珩顿了顿,看着燕青来的尸身,说道:“可弟子们都死了,青来也死了,今日闻家弟子清理尸身发现了他们的尸骸,燕家的十三位弟子和我阿弟的尸身,有慕家剑法和闻家剑法的痕迹。”
慕夕阙忽然* 笑了一声。
燕如珩淡淡看着她。
慕夕阙牵出笑,点了点头,说道:“你的意思是,燕小公子和你们燕家弟子都是由我慕家和闻家弟子所杀?”
“小夕,我并不想去怀疑你们。”燕如珩只道。
慕夕阙安安静静看着他。
上辈子燕青来可没死这么早,他死于赤敛燕家遭祟种夜袭的那日,也是慕夕阙死前的一月,被祟种所杀。
慕夕阙知晓燕如珩心狠,心机深沉,却未曾想到,他能狠到这地步,为达己利可以谋害长兄,毒杀继母,囚禁生父,甚至如今连从小就信任他的幼弟都能牺牲。
她重生以来栽的第一个坑,竟然是燕如珩这里。
朝蕴也匆匆从议事堂外走来,眉目冷淡,跟庄漪禾点了点头便坐于另一侧,她的身后站了蔺九尘和姜榆。
燕家来了十几个人,如今整个议事堂都满了。
燕如珩看着慕夕阙和闻惊遥,看他们并肩而立,他似乎笑了下,但那笑意又不明显,快到让人捉摸不住。
“我阿弟自小娇惯性子冲动,这些年来没少在背后谗言朝家主,你心中有气正常,那日和闻少主对我阿弟施刑也并未有错,合情合理,只是小夕,我阿弟罪不至死。”
慕夕阙面无表情看着他。
她那日在莲衣阁揍燕青来,是存心揍的,关于慕家的丑诋太多了,要想制止,必要杀鸡儆猴,当众施刑,传出去后那些背后嘴人谗言慕家的人才会收敛些。
燕青来都在她面前跳脚辱骂朝蕴了,她又怎可能忍?
要打燕家的脸,还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打。
且燕青来并不无辜,一个被娇惯了的孩子,十岁便敢仗着家族的庇佑在外横行肆虐,手中无辜者性命不少。
上辈子燕家随鹤阶一同进攻慕家之时,他也没少出力,在慕家大开杀戒,慕夕阙自是要揍他,不仅要揍,日后重创燕家时还要杀。
但没想到她为保慕家名声的所作所为反而被燕如珩摆了一道,想必那日他能冷静看弟弟受刑,便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反将她一军。
她看着燕如珩,拳头握紧,仿佛又看到了上辈子那个看似光风霁月,实际肮脏丑恶的小人是如何利用她的信任,将她逼到绝境的模样。
在她敲通天鼓后,无世家愿援助她,于是慕夕阙只能给年少挚友们传了信,请他们相助。
赶到后,却只等来了季观澜带着鹤阶的人围杀她。
是她的哪个挚友背叛了她呢?
是燕如珩。
第48章 第 48 章 影杀
“小夕, 我父亲十三年前痛失长子,哀思过度闭门不出,如今又失去幼子, 怆痛加重,现已卧病在榻。”燕如珩看着她, 看她仍旧冷静, 与同样冷静的闻惊遥站在一处,两人毫不畏惧与他对视。
燕如珩搭在扶手上的手无声攥紧,沉声道:“我也只是来要个解释。”
慕夕阙点点头, 看也不看他,扯住闻惊遥的衣袖将他拽去了朝蕴身边,两人在燕如珩对侧坐下, 与燕家隔了条不窄不宽的过道。
燕如珩唇角的笑意早已散去, 淡淡看着对面并肩而坐的慕夕阙和闻惊遥, 多么郎才女貌, 般配极了不是吗?
坐于家主主座的庄漪禾开口:“所以燕少主想我慕、闻两家如何给你说法?”
燕如珩看了眼厅内已被盖上白布的尸身:“只是想请两家还我阿弟和燕家弟子一个公道。”
庄漪禾冷然道:“此事两家自会彻查。”
燕如珩别过头看着她, 他正身直坐,分外坦荡:“如何彻查呢,期限为多久, 以及若查出幕后真凶真是两家弟子,庄夫人和朝家主是否会秉持公道, 大义灭亲呢?”
他看似明事理, 实际咄咄逼人,仅剩的几个闻家长老皆都皱了眉, 站在朝蕴身后的姜榆更是一脸气愤,若非蔺九尘拦着,怕是想上去吵架了。
而庄漪禾和朝蕴淡然看着他, 分毫不慌。
朝蕴道:“后续如何处理,还需得真相水落石出后,纵使燕小公子身上的伤有慕、闻两家的功法,也并不能说明便是我两家弟子所杀。”
“慕家流星刃,闻家竹影斩,这等两家内门秘法,旁人也会?”燕如珩笑了下,“还是说两家这般慷慨,什么功法都能传授给外人?”
姜榆柳眉横竖,扬声开口:“燕少主别这么阴阳怪气,或许就有这般天才,看一眼便能学会别的家族的秘法,不用传授也能借此杀人呢,如今证据不足还是少泼脏水为好。”
燕如珩弯眸道歉:“抱歉,姜姑娘,是我失言。”
他的视线一转,又看向慕夕阙和闻惊遥,两人方才便沉默,如今慕夕阙在盯着燕青来露出的一截烧焦的手腕看,而闻惊遥则毫不避讳与他直视。
燕如珩眸光微敛,问道:“依闻少主看,应当如何处理?”
“那就彻查,若幕后真凶是两家弟子,我和夕阙自清理门户,若不是,那么罪应何论,也自当按十三州律规处置。”闻惊遥并未犹豫,淡声回答。
庄漪禾和朝蕴都朝他看去,两人皱眉,并不懂为何闻惊遥要依着燕如珩的意图处理,燕家既然敢这般做,那必定是能陷害到两家弟子,如今他们甚至都不知晓燕家的计划。
他如此坦率,燕如珩眸子半眯,随后颔首:“好,看来闻少主挺明事理。”
燕如珩看向慕夕阙,从他们方才交谈开始,慕夕阙便没再开口,甚至没看过燕如珩一眼,只盯着燕青来的尸身看,那具烧焦了的尸身已被白布盖住,她却隔着那层布好似能瞧出什么一般。
燕如珩眉心微蹙,起身拱手:“还请庄夫人和朝家主体谅,在我阿弟的事情未了之前,燕家不会离开东浔主城,我们已在内城寻了客栈,待此事了结便立刻离开。”
在东浔刚出事,闻家重创,如今正是重整之际,又岂能让旁的世家进驻东浔?
可燕家有理由,合情合理,若拒绝,传出去便定会说闻家心虚。
庄漪禾与燕如珩对视,忽然莞尔一笑:“那是自然,燕少主请便。”
燕如珩便行礼退下:“既是如此,那晚辈便先行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慕夕阙倒是抬眸看他的。
她对他笑了一下,似是礼貌告别,落在燕如珩眼里,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内心般,燕如珩也并未有异样,反而对慕夕阙仍像是过去那般,温和颔首,转身离开。
燕家的人带着燕青来的尸身离开,议事堂内安静了片刻。
随后慕夕阙问:“燕青来和燕家弟子的尸身是在何处发现的?”
“外三城南街,一栋客栈的顶楼。”庄漪禾回道。
慕夕阙点点头,接着开口:“燕青来出事的时候,我与闻少主应当与他擦肩而过。”
庄漪禾和朝蕴,整个议事堂尚留的人倏然看去。
闻惊遥颔首:“我与夕阙去外城引诱鹤阶放出所有祟种追杀我们之际,在即将奔回内城前路过一栋高阁,里面有人。”
是慕夕阙先觉察出的有人在里头,她对血气格外敏感,闻到了隐约的血腥味,闻惊遥犹豫着是否要去救人,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头,他们并未去救。
慕夕阙说道:“在我们奔回内城的必经之路出现了人,若我和闻惊遥有片刻心软真的扭头去救人,十几只祟种定会撕了我们,可我们并未去救,于是幕后观局的人再次出手,在我和闻惊遥即将奔入结界玉灵之际,他射出了那一箭。”
“那一箭,险些让闻惊遥丧命。”慕夕阙抬眸看向庄漪禾。
庄漪禾咬紧牙关:“是燕如珩吗?他性子素来温和,在十三州名声也不错,缘何做这等谋戮亲弟的恶毒之事?”
“燕如珩的性子并非你以为的那般敦厚。”开口的是朝蕴,她正身肃坐,眉目冷淡,话是对庄漪禾说的,看向的却是慕夕阙。
“燕如珩幼时与小夕关系不错,那时闻家不提婚事,鹤阶也并未再逼迫慕家,我当一切都太平了,便也不想小夕遵循她父亲的遗愿去联姻,她既与燕如珩关系好,十三州都传他们未来会走到一起,我便也随着,她喜欢谁都可以。”
这话让庄漪禾也噎了下,先前闻家确实没提过这桩幼时定下的婚事,且闻惊遥与慕夕阙见面不多,一年只三次,而赤敛燕家与淞溪慕家近,燕如珩倒是时常去慕家。
“直到小夕十二岁那年,我查出些燕家的事。”朝蕴冷声道,“燕家主后娶的夫人,也就是燕青来的母亲,是被燕如珩毒杀的,那时燕如珩才十五岁。”
一个少年郎,却敢毒杀对他不错的继母。
“燕家家主也并非因长子死去,哀思过度才闭门不出,似乎是被关在了燕家不得出,此后燕家实权半数都落在了燕如珩手中,另外半数由燕家那些长老把持。”
朝蕴这么一说,庄漪禾把持闻家事务这些年,什么弯弯绕绕勾心斗角没见过,自然也能想出更多的。
庄漪禾坐直,厉声道:“或许燕家长子的死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朝蕴颔首:“嗯,小小年纪心思便能这般歹毒,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城府极深,唯利是图,我又怎会再让小夕与他接触,自是将这桩婚事提出,寻了个理由和燕家断交。”
庄漪禾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呢,那时你忽然宣告这桩婚事,闻家也猝不及防,我夫君倒是也借机公布了这桩婚约,从那以后,慕家与燕家断交,十三州这些年传的流言蜚语也不少。”
大多都是看热闹的,三个大家族的少主扯在一起,慕二小姐瞧着谁都不喜欢,燕少主和闻少主瞧着倒是喜欢极了,没人不想听这桩八卦。
如今也并非去管燕家私事的时机,庄漪禾看着朝蕴:“燕如珩想杀惊遥,兴许是为了慕二小姐,或者为了阻止惊遥去夺天罡篆,可他谋戮亲弟来陷害两家,我尚不知缘由,难不成只是为了败坏咱们两家的名声?”
朝蕴也摇摇头:“不知,但他不简单,还是提防为好。”
两位家主在那边你来我往地猜测。
姜榆悄悄从朝蕴身后悄然挪走,蔺九尘一个没拉住,她就已经挪到慕夕阙身后,探出脑袋道:“师姐?”
慕夕阙正想着事,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回头瞪了她一眼:“你走路再没声音,我就把你辫子上的哑铃换成真铃铛,让你走一路响一路。”
闻惊遥笑了下,声音很轻,但慕夕阙还是听到了,又瞪着他。
闻少主收起笑,温温柔柔看着她。
姜榆看他们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模样,瘪瘪嘴:“闻少主想笑就笑嘛,再憋出内伤了,还有师姐,你脾气好点——好好好,不说了,谈正事谈正事。”
见慕夕阙斜她一眼,姜榆立马咽下未说完的话,双手一摆认输。
慕夕阙别过头,依旧正身坐着,却并未再驱赶姜榆。
姜榆弯腰,在她左边探出脑袋小声问:“要不我今晚溜去燕家的客栈看看,我最近新学了个符篆,可以掩盖气息。”
慕夕阙面无表情:“不行。”
姜榆反驳道:“你别担心,虽然我是个金丹,但这阵术可以瞒过元婴呢,燕少主如今不就是元婴嘛。”
慕夕阙笑了声,微微侧首看着左肩旁的姜榆:“谁告诉你他是元婴的?”
姜榆皱眉:“他不是吗,燕少主天资很好呀,十六岁就元婴了,听说快破中境了。”
慕夕阙眼神冷淡:“谁告诉你他只有元婴初境的?”
姜榆愣了下,反应过来,一脸惊骇:“不可能吧,他才二十岁啊,你和闻少主都已是逆天根骨加之刻苦修行才拼来的,他也没多刻苦修行,天资更是不如你们啊!”
慕夕阙没再说话,她收回目光看着青砖上反衬出来的烛火,眸底渐渐森寒。
燕如珩修为并不弱,可笑吧,连慕夕阙上辈子都被他骗过去了,真当这位是个不争不抢,也不爱修行的闲散少主。
他射出的那一箭,以及上辈子他妄图囚住她时的修为,又怎会是简单的元婴初境?
此人不仅修为不低,心机更是深沉,怕是在场的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燕如珩的城府。
慕夕阙上辈子在他手里栽了不少次,没想到重生后还能栽在他手中-
燕如珩回到客栈,屏退所有弟子,推门而入。
屋内站着一人,白发白须,身子挺拔,纵使年纪大了,但闻家人个个都不耸肩曲背,仪态颇好。
“不知道闻家正在找你吗,还敢待在东浔主城?”
燕如珩淡淡看了他一眼,在八仙桌旁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
闻沉走过来,夺过燕如珩刚添的茶,像是没看到他晦暗的目光般,毫不在乎地品茶,感慨道:“还得是东浔的茶叶好喝,鹤阶的茶苦得要命,没有一丝甘甜。”
一盏茶还能喝出甜味了,燕如珩嗤了一声,双手环胸靠坐在木椅中,冷眼瞧他。
闻沉喝完茶,放下茶盏,笑着说道:“听闻燕少主和主子做了个交易,在下想了想,兴许便是燕小公子的事吧。”
不等燕如珩说话,他自顾自接话:“也是,慕家的流星刃主子倒是会,闻家的竹影斩我会,我说呢,主子忽然差我去补几刀,我到的时候,燕小公子可已经被捆起来了,我和主子一人一刀砍杀了他们。”
说到这里,闻沉忽然顿住,隔着一张桌子看着燕如珩,一字一句问道:“只是不知,燕少主答应主子什么条件了?”
燕如珩冷声道:“不如你告诉我他到底是何身份,会这么多东西,我再告诉你我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主子的身份这世间无人知晓。”闻沉笑了笑,又倒了杯茶,“总之他很强,他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包括慕二小姐。”
燕如珩并没什么表情,看闻沉饮完凉茶。
闻沉站起身,负手而立,垂眸看向仍坐着的燕如珩:“影杀已经来了十三州,因为十二辰出世,天罡篆越发压不住了,认主应会提前,你若想夺天罡篆,便需得杀掉闻惊遥,影杀会助你一臂之力。”
燕如珩面无表情:“我倒是也很好奇,若想杀掉闻惊遥,你那主子自己一人能屠一城吧,他为何不动手去杀?”
他顿了下,又道:“对,他动手了,人被救了。”
燕如珩仰头,与负手而立的闻沉对视。
“他也想杀小夕,为何那日没动手,纵使小夕手握十二辰也不是他的对手,完全可以将她和闻惊遥一并铲除,偏生要借你们的手去杀人。”
闻沉看着他,这等小小年纪便能轻易谋害长兄,夺得少主之位,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人,纵使如今还年轻,也不容小觑。
燕如珩并不笨,甚至相反,他十分聪慧,控局之力远胜燕家所有人,这少主他也确实当得比他那个长兄合适。
闻沉冷脸道:“燕少主还是先想办法接应影杀吧,主子的事你少问,他有能力杀闻少主和慕二小姐,自然也有能力杀你。”
他绕过燕如珩走出去,而桌上留了一枚玉符,上用金漆雕刻了一只云鹤。
多少人觊觎的鹤阶长老玉符,手持玉符便是等同于入了鹤阶掌权,不仅对自家门派大有裨益,日后自己贪权谋利也更容易些。
这是那个人托闻沉交给他的玉符。
燕如珩笑了一声,声尽嘲讽,他随手拾起扔进乾坤袋里。
轩窗从进来便开着,应是闻沉打开的。
如今东浔内城尚保存完好,从窗内看去,还能瞧见已成废墟的外三城,也能看见处于内城中心的闻家主宅。
他做这些事想要的只是权力吗?
他要权,要名,要利,也要她。
燕如珩并不否认自己的贪心,人就活这一世,自是想要什么便不择手段去夺过来。
慕夕阙和闻惊遥追求的东西在他看来可笑极了,为了身后的人可以将自己弄出一身伤,险些将命丢了。
活得舒舒坦坦不行吗,偏要去硬碰硬,闯这条天荆地棘、一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的大道。
天地乾坤早已定下,又岂是他们这些人能撼动的?-
慕夕阙从议事堂出来时天已快亮,闻惊遥和她并肩。
他沉声道:“夕阙,你休息吧,这些事我来处理。”
慕夕阙转身看他:“你那般轻易应下燕如珩的话,是能猜到杀害燕青来的人是谁?”
“嗯。”闻惊遥颔首,“闻沉,闻家长老,他会闻家秘法竹影斩。”
他看着慕夕阙,唇抿了抿,说道:“夕阙,可杀害他们的人还会慕家秘法,我记得要修习流星刃需得到金丹境,且这是慕家传承千年的秘法,只有内门弟子能修习。”
金丹境,内门弟子,修习过流星刃。
其实挺好查的,不超过三十人。
慕夕阙脸色冷淡。
闻惊遥问道:“若他在你们慕家也安插了叛贼——”
“闻惊遥,慕家确实有他们的眼线,我阿娘三年前便知晓了,这三年我师兄暗中查了不少人,确认没有到内门这一地步。”慕夕阙打断他,慕家的内贼她前世并不知晓,大多被朝蕴派出除邪,而蔺九尘和一些慕家长老暗中除掉他们。
慕夕阙看着闻惊遥说道:“我慕家经商为主,门生并不兴旺,且长老也不多,都是我爹的亲信,鹤阶尚未渗透到慕家上层,能让我阿娘传授流星刃的弟子更是少之又少,绝对信得过。”
闻惊遥沉默,长睫半垂,说道:“夕阙,能在祟种攻城的那段时间留在东浔主城的人,除了本就在城内的人,便只剩下那个黑衣人了。”
修为高到甚至可以穿过玉灵,连青鸾都没觉察出他。
那段时间在城内的慕家弟子只有慕夕阙,其余的人全都随朝蕴回了淞溪。
“那人身份太过诡异。”闻惊遥皱眉,“我想了如今十三州和海外仙岛的所有大能,近五百年来都未有能对得上的人,你可有想法?”
能让闻少主也头大的人,着实不一般。
慕夕阙上辈子追着查了百年,愣是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知道他修为高,年纪不大,心狠歹毒,不仅鹤阶,许多世家也要听他的话。
她转身朝外走,边走边说:“我不知,总之走一步看一步,燕如珩如今在城内,应不会老实。”
闻惊遥默了瞬,跟上她的步伐,他看着她的侧脸,她的眉宇间有隐约的憎恶,但闻惊遥能看出不是对他,似乎是燕如珩。
她好似与燕如珩闹了矛盾,从上次在莲衣阁碰面之时,闻惊遥便能觉察出她对燕如珩若有若无的厌恶。
“夕阙——”
闻惊遥的话还未说完,慕夕阙停下来,看着对面的人。
他看过去,那是个白发的年轻男子,好似有毒在身,从来到东浔后脸色便不好。
徐无咎被从淞溪带来,他是任风煦的义子,自是要跟着来查祟种一事。
但闻家一直怀疑他与闻时烨的事兴许脱不了干系,如今杀害闻时烨的凶手尚未找到。
可徐无咎自己对闻家人说,他是被师盈虚的暗桩从鹤阶手里救下的,鹤阶因着任风煦的事情要对他灭口,无论庄漪禾是否相信,徐无咎和师盈虚一唱一和,愣是与闻时烨摘得干干净净,也自是没供出来慕夕阙。
看起来似乎也骗过闻惊遥了,徐无咎说自己是师盈虚救的,闻少主也并未说什么。
如今慕夕阙看着路尽头的徐无咎,他似乎在等她。
慕夕阙淡声说:“闻惊遥,你先走吧,徐公子看起来有话要与我说。”
闻惊遥的喉口滚了滚,末了应道:“好。”
他转身离开,慕夕阙朝徐无咎走去。
这里无人,主宅如今也没几个人,便显得空了许多。
徐无咎笑了声:“看来闻少主也挺好骗的,那日我与蔺公子险些被害,是你出手相救吧,闻少主没怀疑你?”
慕夕阙转身,看着闻惊遥快要消失的背影,少年腰背笔直,身形高挑。
她冷声道:“我也在想,他怎么最近蠢了许多?”
闻惊遥不是这般愚笨的人,当初只凭一点痕迹便能猜到闻时烨的死和任风煦出事、徐无咎消失在东浔主城脱不了关系,如今徐无咎就在他眼前,他却反而被师盈虚的三言两语骗了过去。
虽说师大小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胡扯手段着实厉害,没少忽悠她爹娘,连慕夕阙都唬过不少次,庄漪禾相信她,闻家人相信她,闻惊遥可不是这般容易轻信的人。
但偏偏闻惊遥就是信了,他什么都没说。
徐无咎眉梢微扬,问道:“慕二小姐确定闻公子没怀疑你的身份?”
闻惊遥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中,慕夕阙淡然收回目光。
“你不了解他,他不是会徇私的人,若知晓我手上这么多条人命,还伤过他几次,不会与我藏着掖着,亲密无间的。”
毕竟她不仅是救下徐无咎,杀害那么多人的凶手,也是一刀险些捅穿闻惊遥命门的人。
人怎么会对一个要杀自己的人如此情深?
徐无咎“啧”了一声,说道:“看起来慕二小姐很是了解闻少主。”
慕夕阙眉心阴郁,并未回话。
徐无咎捂着嘴咳了几声,说道:“我们借一步说话吧,有些话我还是亲口告诉你为好,二小姐,我信任你。”
慕夕阙转身就走:“跟我过来。”
当天光撕破黑暗,照亮十三州的一座座山后,白日来临。
灵舟在漂浮了一整晚后终于抵达十三州。
越疏棠弯腰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之上,望向远处雾气笼罩的一座座城池和连绵不绝的山峰。
海外仙岛的山不多,只有两座,说是山也有些勉强,更像是一座略高的岛屿罢了。
而十三州放眼望去,群山连绵,翠绿叠嶂,白雾环绕在山旁,云鹤绕山齐飞,啼鸣悦耳清脆。
迟笙看得目瞪口呆:“……好漂亮啊,我第一次见这么多的山,山里面都有山灵吗?”
整个海外仙岛只有两只山灵,栖息在两座山中成为护佑海外群岛的玉灵,十三州的每一座山里却都住着一只山灵,每一个依山而建的城池都有一只庇佑他们的玉灵。
越疏棠红唇微抿,清晨的风尚有些冷,她看着远处的城池,搭在甲板护栏上的手攥紧,忽然明白了,为何父亲总念叨十三州,承诺会攒够船票带她来十三州瞧一瞧。
一张票三万金,回去还需三万金。
越疏棠拼命接任务,拼命攒钱,终于攒够了那些足够她衣食无忧的钱,却用毕生积蓄买了两张船票,从海外仙岛穿过祭墟,带着义妹来到父亲向往的十三州。
她转身下舟,迟笙跟在她身后,瞧着兴奋极了,恨不得当即便能冲出去撒欢。
迟笙指着最远处的山:“那座山,阿姐你看到了吗,它好高!那只栖息在里面的山灵一定非常强大!”
越疏棠望着远处只能漏出一截山头的山,隐匿在云雾中。
身后有道浑厚的声音说道:“那是琼筵山,里面的山灵叫金龙,护佑淞溪。”
越疏棠和迟笙回头看他。
身着灰衫的掌舵老者抬手换了个方向:“那是雾璋山,山灵叫青鸾,护佑东浔。”
“那是凌游山,山灵叫麒麟,护佑赤敛。”
他指着一座座山,每一座山在哪个方位,山灵叫什么,护佑哪个城池,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末了,他收回手,对他们说道:“这是十三州的山,那些是十三州的山灵,各个城池的玉灵。”
越疏棠看着他,并未说话。
迟笙笑吟吟问道:“你个老头懂得还挺多,你是哪家门派的人啊,慕家,闻家,还是燕家?”
关于十三州,迟笙知道的不多,只认几个家族。
老者负手而立,淡声道:“我姓陈。”
迟笙歪歪脑袋:“嗯……陈家?我听说好像是十三州第一个灭门的家族。”
掌舵老者笑了笑,摆摆手离开:“姓陈而已,姓陈的人多了。”
作者有话说:闻沉就是之前35章跟燕如珩说话的闻家长老~
第49章 第 49 章 “夕阙,我不查了。”……
关上木门, 慕夕阙坐下,仰头看病容明显的徐无咎。
他本来瞧着就虚弱,上次毒发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连灵力都用不出来,撑着一口气全靠慕家的各种灵丹吊着。
慕夕阙道:“你的毒中了多久, 谁给你下的, 不清毒素你活不了多久。”
徐无咎笑了笑,满不在乎在慕夕阙对侧坐下,与她隔了一张圆桌。
“二小姐便不必管这些了, 我的身子我自是知晓。”徐无咎取出一盏暖茶,倒了一杯后对慕夕阙举了举,“要喝点茶吗?”
“不必了, 谈正事,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慕夕阙看着他, 自打救了徐无咎后她便没空去询问他当年的事情。
徐无咎也不在乎, 自己抿了口茶, 眼睫半垂,像是闲聊般说:“当年随家主救下我,送我去海外仙岛, 那年我七岁,我和你父亲慕峥家主, 以及燕家先少主上了同一艘灵舟, 从十三州去往海外仙岛需飞上八个时辰。”
慕夕阙点点头,并未说话, 徐无咎说的这些她都知晓。
徐无咎接着道:“前半夜并无事发生,慕家主似乎知晓我是孤身逃难的,和燕少主在舟上对我也很照顾, 直到灵舟启航约莫六个时辰后,后舱出了事,一个身染秽毒的人化祟了。”
“他杀了多少人想必你也知晓,那只祟种太过强悍,刚化祟便有逼近大乘境的修为,而先慕家主慕峥擅阵术,是化神中境,燕少主是元婴满境,加之舟上的其余修士,若是配合作战,兴许能撑到灵舟落至海外仙岛,仙岛的人会给予救援。”
可他们没有撑到。
灵舟在天亮落到海外仙岛,血水染红了大片沙滩。
慕夕阙微微眯眼,看着徐无咎。
徐无咎抬眸,浅眸和她对视,说道:“那艘灵舟似乎有异,上面的符篆被人改过,我在船舱内亲眼看到慕峥家主和燕少主为了保护百姓直迎祟种,可他们的修为被压制了,两个修为并不弱的人只撑了不到两刻钟,祟种从后舱一路屠到前舱。”
“而重伤的我被一个售卖金饰的商贩护在身下,那些尸身摞在我身上,慕峥家主在死前朝我扔了个符篆,似乎是掩盖气息的,那只祟种并未觉察出舟上还有活口,我透过缝隙,看到了那些人的脸。”
慕夕阙双手环胸,靠在木椅中,可交叠在肘弯的手却早已攥紧,她冷冷看着徐无咎。
徐无咎薄唇微抿,与她直视,一字一句道:“有十四人,鹤阶旷悬、白望舟、纪挽春,闻家闻时烨、闻淮,千机宗应逐、季观澜,浮生谷夙泽,赤敛燕家燕如珩、燕煊,还有不归谷容芜、容翊,剩下两人我不认识,有一人穿了身兜帽,一人脸生,我在十三州未查到。”
慕夕阙知晓穿戴兜帽的人是谁,那个修为奇怪的黑衣男子。
可怎么会还有一人?
徐无咎说的这些人,几乎都是上辈子慕夕阙查到的参与了慕家灭门一事的门派,原来有些人早在慕峥出事那时,就已经在幕后布局了。
慕夕阙问道:“他们杀了人便走了?”
“嗯。”徐无咎颔首,看着慕夕阙,“有另一艘灵舟来接应他们了,渡口过舟的人应当有问题,这灵舟只有他们那一脉可以开。”
慕夕阙上一世也去查了,那是住在十三州沿海一个渔村内的一个小家族,虽也姓陈,却与灵翠谷陈家半分关系都无,举家不过十几人,她查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几个女子和孩子留在那里了,那时的慕夕阙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了。
她看着徐无咎,问道:“你在海外仙岛如何活下去的?”
徐无咎道:“你知道影杀吗,遍布海外群岛的一方势力,在那里的地位甚至堪比十三州的鹤阶。”
慕夕阙自然知晓,上辈子她结识影杀便是随泱牵桥搭线的,她跟着影杀里的能人异士学了不少保命的东西,一手古怪的杀招大多都是随里面的杀手学的。
虽是海外仙岛版的“鹤阶”,影杀顶着杀手名号,干得却都是忠义之事,妇孺孩童不杀,行善积德者不杀,只杀奸恶。
贵胄花万金买仇人的命,寻常百姓也可以* 只给一金寻他们诛恶,阁主看似贪财,却并不是利欲熏心之人,慕夕阙挺服气他们的为人处世,与那位阁主也有些交情。
但这一辈子她没去过海外仙岛。
于是慕夕阙只道:“听说过。”
徐无咎道:“是影杀的人救了我,帮我压制毒素,因我身有剧毒不可过度修炼,于是我便跟着他们学锻器,五年前重返十三州,被倦天涯的阁主看中了这一手锻器的功夫收我入倦天涯,当了天阶锻器师。”
“你为何会与任风煦前辈认识?”慕夕阙问道。
提及任风煦,徐无咎目光暗淡了些,抿了抿唇,沉声道:“我去往海外仙岛的第五年,义父也来了海外仙岛,他在查慕峥家主的事情,慕家主于我有恩,我便托人去找了任前辈,也因此暴露了踪迹,让尾随任前辈一同来海外仙岛的鹤阶暗桩发现,暗地追杀我,最后为义父所救。”
“义父他一直在查慕家主的事情,挚友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
慕夕阙从未听说过任风煦在查慕峥的事情,似乎连朝蕴都放弃了,慕家这些年都未提过,因此少女时期的慕夕阙脾气最大的时候,没少拿这件事怼朝蕴。
——父亲惨死你们不查,一直缩在自己的乌龟壳里连头都不敢冒,你们怕鹤阶,我可不怕。
——我偏要查,我活着就一定会查,你们没胆子,可我有!
她多有胆啊,纵使朝蕴勒令不许查,她偏要去查,她对鹤阶的恶意连演都不演,就是憎恶,就是要诛灭他们。
可朝蕴实际也一直在追查,害怕连累慕家,她暗自偷偷去查。
就连任风煦也在查,无人忘记慕峥的死,只是势单力孤,不能硬碰硬,可慕夕阙偏生就是不知晓这个道理。
“慕二小姐,你在想什么?”徐无咎笑了一声,又倒了杯茶暖胃,他浑身都觉得冷,只能靠不断喝茶来暖和些。
慕夕阙抬头看他:“鹤阶早便知晓任前辈在追查,却并未对他下手,最后选择动手,应是前辈查到了格外重要的东西,让他们不得不动手铲除。”
“是。”徐无咎颔首,“我并不知他查到什么,为了保全我,义父并不与我说这些事,可鹤阶知晓了他有个义子,便一直在追杀我。”
鹤阶可不会管徐无咎是否知道真相,但凡是与任风煦有关系的,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慕夕阙坐直身子,眼神冷了些:“那来说说你们陈家那个木盒子吧,陈家主交给随前辈的木盒子,到底是什么,能证明天罡篆不是鹤阶的东西吗?”
徐无咎收起笑意,放下茶,隔着一张桌子看着慕夕阙:“陈家老祖当年和慕家老祖一同夺得阴阳神石,阳石主天脉,化为十二辰,阴石主地脉,化为天罡篆,为何慕家老祖明知鹤阶杀人夺宝却不管不问,害我陈家只能隐姓埋名落得个这步田地?”
慕夕阙面无表情看着他,并未开口出声。
徐无咎道:“慕二小姐不知吗?明明是慕家的开山老祖,修为这般高深,连金龙都认可她,偏偏你们慕家族史关于她的记载寥寥无几,为何?”
慕夕阙也想知道为何,她不是没看过族史,任何一任家主的生辰八字,平生大小事迹哪个不是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的,唯独开山老祖那一页只写了不到百字,只知道姓名八字,是个女子,独自创派,是十二辰的第一任主人。
徐无咎冷了脸,淡声道:“那二小姐还是想办法先查查你们慕家老祖吧,陈家的事与她也脱不了干系。”
两人僵持,慕夕阙看着他,眼神冷淡,意思分明,他必须要告知那木盒中是何物。
对峙了片刻,徐无咎耸了耸肩,懒洋洋靠进木椅:“木盒里只是一封盖了家主契印的书信而已,当年的鹤阶家主书信要鹤阶去诛杀我陈家老祖,将尸身丢于海域,老祖的夫人跳海寻到他的尸身之时,在他的袖子内拽出了那封撕了一半的密信,正好是戳了家主契印的那一半。”
信可以造假,字迹可以模仿,家主契印便是铁证。
鹤阶应也发现密信不知何时被拽下一半,因此一直追杀剩下的陈家人,而陈家夫人带着孩子就此隐居躲藏,一躲将近万年。
徐无咎站起身,看着端坐的慕夕阙:“当年世人并不知我们老祖成了婚,有孩子,因此鹤阶也松懈了,当他是孤身一人。我也看过老祖夫人带出的老祖生前所写手札,当时我向蔺公子追问十二辰的下落,确实是抱着用它的心。”
慕夕阙皱眉:“敛骨吹魂?”
她笑了一下,有些不解:“你真信啊,十二辰只是可以借天脉之力罢了,什么掌四时流转、阴阳轮回,慕家历任神主从未有人能用十二辰做到这地步。”
慕夕阙也并不信这些,在她看来,十二辰就只是一个能借天脉之力的神器。
可徐无咎只是淡淡看着她。
慕夕阙沉了脸,与他对视:“陈家老祖的手札里写了什么?”
“十二辰借天脉,主生灵,掌四时流转,可敛骨吹魂,使亡者复生;天罡篆借地脉,主死灵,集结亡灵之力,可使地崩山摧。”
慕夕阙点点头:“不过他的一面之词罢了,若真能使亡者复生,历任神器之主便不会死。”
她也站起身,看着徐无咎道:“与其信死后能借天神之力复生,不如活好当下这一世,想要什么去争去夺,想守什么就拿命去守。”
慕夕阙说完,并不等徐无咎的回答,绕过他便出了门。
如今天快亮了,朦胧天光泼洒在青砖上,慕夕阙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看着淡然,实则根本不知自己走去了哪里,她心里装着事情,边走边想。
她的重生是否与十二辰有关系?
就算十二辰真能敛骨吹魂,但是逆转时间、重回过去这种完全违背天道的事情,荒谬至极,十二辰能有这般大的能力吗?
直到走到一处小院前,那扇木门堵住了她的路,她终于回神。
慕夕阙皱眉,转身便要走。
身后的门在此刻打开,少年清洌的声音唤她:“夕阙。”
慕夕阙转身,牵出笑:“本想着来看看你,又觉得你在休息,我先走吧。”
闻惊遥看着并未休息,连衣裳都没换,似乎刚回到自己的小院没多久,他的袖子挽起来,露出线条流畅、劲瘦有力的小臂。
“无事,有时间的。”
他走过来,牵住她的手朝自己的院里走去。
慕夕阙看到院里房檐下那桶竹筐:“你要晒茶叶?”
闻惊遥道:“不是,这些茶叶是先前被雨水打湿收起来准备扔了的,只是闻家忽然出事,没来得及处理,我方才在磨东西。”
闲的没事干了?
慕夕阙皱眉,狐疑看着他。
闻惊遥的院角里有个小磨盘,他搬了个椅子给慕夕阙,自己单膝蹲下取了一把尚未磨好的木质粉末,递给慕夕阙看:“这是生长在雾璋山顶的灵凇果,果实磨成粉末,熬成膏体是上好的祛疤伤药,药性也温和。”
慕夕阙反驳道:“我这里有化瘀的伤药。”
“我知晓,那药见效快,但药性寒凉,长期用对身子总归是不好的。”闻惊遥说道,“前些时日我上山采茶叶时,正逢果实成熟便摘了一些,想着给你送去,后来又被父亲派去除祟,便耽搁了。”
闻惊遥放下果子,长睫半垂,取出搁置在一旁的瓷瓶,将磨盘里刚磨好的一部分果粉扫进瓷瓶。
他干着活,眉目沉静:“我不想你受伤,可在东浔这些时日,你受了很多伤,终归是我无能,没能护好你,还得连累你。”
慕夕阙眉心紧蹙:“我不需要任何人护着。”
闻惊遥并未看她,仍专心清扫残余的果粉,耐心回她:“我知晓,可喜欢一个人,是一定会想保护她的。”
就好比慕夕阙喜欢淞溪,喜欢慕家,喜欢她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因此她会不竭余力、不计后果去保护他们,这是另一种爱。
“我喜欢东浔,我会去保护他们;我喜欢青鸾,也会想保护青鸾;我喜欢你,自然也会想拿命去守着你,这与你强大与否、能不能自保无关,夕阙,被人保护不丢脸的。”
闻惊遥取满了一个瓷瓶的果粉,这一瓶只能熬不到半瓶的药膏,因此还需再磨。
他专心干活,慕夕阙坐在他身边,看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握住石磨推推碾碾。
慕夕阙垂眸,长睫盖住眼睑。
保护她的人很多,都没什么好下场。
一小袋子的果子,最终只磨了三瓶果粉,刚好够熬一瓶药膏,他坐在后院,慕夕阙也坐在他身边,看他熟练生火,添加药材,熬制药膏。
他干这些活很熟练,劈柴生火,和面做饭,这些都是闻惊遥自小便学的东西,在清心观的十年,只有他和万初守着那座雪山,守着山谷里的青鸾。
药膏的味道有些酸甜,慕夕阙吸了吸鼻子嗅了嗅,闻惊遥察觉到,递来个熟透的果子。
“还有一颗,可以吃的。”闻惊遥顿了顿,“洗过的。”
慕夕阙并不在乎洗过没,她上辈子过得苦多了,如今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穿。
她接过咬了一口,吃着倒是偏甜。
闻惊遥正在熬药膏,看着药盅里逐渐粘稠的膏体,忽然问道:“夕阙,你身上骨裂好了吗?”
慕夕阙当他在问这两天作战的伤势,淡声回答:“还好。”
“那后背的伤呢?”闻惊遥又问。
慕夕阙道:“没事,不严重。”
闻惊遥没再说话。
慕夕阙顿了顿,忽然拧眉,余光看向熬药的闻惊遥。
为何问骨裂和脊背的伤?
闻时烨死的时候,她和闻惊遥过招了,那时他没留情面,一掌震碎了她一根肋骨,将她重重摔在树干上,脊背确实砸出了大片淤青,慕夕阙拿浴桶粗糙糊弄过去,闻惊遥也确实第二日便换了那浴桶。
慕夕阙握着果子的手紧了紧,漫不经心问道:“杀害闻时烨、旷悬以及季观澜的人,闻家还查吗?”
“不查了。”闻惊遥说道。
“为何不查?”慕夕阙皱眉,分外不解,“你不是说那女子心狠手辣,恐是个后患吗?”
“她并未滥杀无辜。”闻惊遥垂眸熬药,侧脸宁静,“近些时日事情太多,我也不想再查了。”
慕夕阙喉口一哽,闻惊遥对十三州律规的奉行程度堪称死板,不是因为事务繁忙便会放过凶手的人,他的变化让她谨慎起来。
过了一会儿,慕夕阙凑近,轻声问道:“可她还想杀你呢,她捅你的那一刀只差一寸便捅穿了你的命门,你俩在东浔城外第二次相见,她不是又给了你一剑吗?”
“一个想杀你的人,你都不查了?”
闻惊遥熬药的动作顿住,他看着药盅内咕咕冒泡的膏体,闻着那股果子的气息,灵淞果明明是酸甜的,却又无端觉得,有些苦涩。
好似要苦到心底了。
他安静好一会儿,在慕夕阙又一次追问下,闻惊遥动了动,长睫颤抖,喉口滚了几下,随后又继续熬药。
“夕阙,我不查了,想杀我的人很多,无所谓了。”
慕夕阙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她好似也不是那么了解他。
闻惊遥变了,并且变了不少。
慕夕阙坐了回去,一边啃果子,目光落在青砖上,却并无焦点。
他既然是会变的,可以对一些事情让步,为何前世对她便是那么冷漠无情,死板固执?
若换成旁人背叛慕二小姐,只一次,她便一定会斩断所有关系,甚至想办法还回去。
可闻惊遥是不一样的,闻惊遥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慕夕阙信任他的为人,因此性子高傲的她妥协让步,原谅了闻惊遥一次,原谅了他背刺她,瞒着她当上了鹤阶圣尊,给了他一次机会。
换来的是又一次彻骨的背叛,她又怎么会再信他?-
外三城的路障和尸身都已被彻底清理,闻家弟子带领内三城的百姓们陆续回到东浔主城,人多便可一同修缮外三城。
但内三城的百姓实在过于多,庄漪禾和几个仅剩的长老忙不过来,于是药膏刚熬制好,闻惊遥便去接应了。
此后一连三日都是如此,慕夕阙只有晚上能见到闻惊遥一面,白日他都找不见人。
慕夕阙乐得自在,白日在画墨阁养伤,晚上出去走走看看,燕家的事没解决,她也离不了东浔主城。
直到第七日傍晚,在院内打坐的慕夕阙接到了朝蕴的通传。
慕夕阙走进闻家议事堂,这次照旧,两侧坐满了人。
燕家坐于左侧,闻家和慕家坐于右侧。
见她进来,燕如珩对她颔首:“小夕。”
慕夕阙点点头,敷衍回礼,在朝蕴身旁坐下,闻惊遥也赶了回来,自顾自坐在慕夕阙身旁。
庄漪禾冷着脸:“燕少主若有话便直说吧。”
“多谢庄夫人。”燕如珩笑笑,反手祭出个青色玉符,“这是发现青来尸身之时,攥于他手中的闻家弟子玉符,您猜今日闻家弟子与燕家弟子一同彻查所有八大堂弟子后,查到这玉符主子是谁?”
庄漪禾沉默不语,冷眼看他。
因着燕青来之死,燕家名正言顺彻查闻家弟子名录,这几日都是燕家、慕家、闻家三家弟子共同办事,查到什么都无法隐瞒。
燕如珩笑着说:“这弟子玉符属于闻家第三堂直系弟子,柳确。”
几个年轻弟子压着一人进来,慕夕阙和闻惊遥齐齐抬眸看去。
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身着闻家内门弟子的青衫,模样稚嫩,他的身后押解之人,是景洲和宁筠。
慕夕阙忽然想起来柳确了,在雁门镇抵御祟种之时,他就在景洲身后,柳确也确实有资格修行竹影斩,并且修为不低,对付几个燕家弟子以及如今才筑基的燕青来绰绰有余。
她皱眉,看向景洲和宁筠,两人脸色沉着,但垂下的手却悄无声息攥紧,像是在压抑情绪。
慕夕阙凑到闻惊遥身边小声说:“内贼不是除净了吗,这个姓柳的弟子是何意?”
不等闻惊遥回答,柳确跪倒在地,低下头,沉声道:“夫人,是弟子的错,弟子气不过燕公子总是这般诋毁慕闻两家,便自作主张趁那时人乱,绑了人砍了他们几刀。”
庄漪禾握紧拳头,沉眸看他。
柳确以头碰地:“夫人,弟子所作所为我一人承担。”
“柳确!”
“住手!”
他说完,抬手蕴出灵力便要攻向自己的心口,庄漪禾瞳眸微缩,就连柳确身后的景洲和宁筠都来不及阻拦。
掌心距心口不足一寸之际,一根金簪从侧方急速袭来,在他的掌心擦出血痕,爆发的余威将他的手腕震得发麻,趁这片刻停顿,闻惊遥瞬移上前,扣住柳确的手腕。
景洲和宁筠疾步上前,一左一右钳制住他。
柳确抬眸,眸底赤红:“夫人!”
庄漪禾站起身,面露怒色:“给我闭嘴!”
慕夕阙收回自己方才掷出的金簪,闻惊遥也已坐回了她身侧,两人面目冷淡,看着对侧的燕如珩。
燕如珩安安静静与他们对视。
他笑了下,迎着众人的目光,问道:“如今闻家弟子已招供,还差一位慕家的人,请问闻少主和慕二小姐要如何处置呢?”
“杀,还是不杀?”
作者有话说:小慕小闻干大事啦[撒花]十二辰很有用的~
第50章 第 50 章 埋伏
慕夕阙看着燕如珩, 他隔着一条过道和她对视,仍旧光风霁月的模样。
赤敛燕家少主燕如珩,方正贤良, 声名藉甚,在年轻一辈的世家弟子中, 名望甚至能压过闻惊遥, 毕竟闻少主性子寡淡,那张什么都敢说的嘴没少得罪人。
议事堂气氛压抑,庄漪禾冷脸看着堂下的柳确, 慕家的人也沉了脸。
“燕少主不是说还有慕家的手笔吗?”慕夕阙忽然开口,“柳确事关燕小公子的事情,另一位慕家的凶手也并未寻到, 现在杀了, 未免有些草率, 不如这样, 给我们五日时间, 若查不出屠戮令弟的慕家人是谁,那么如何处置,燕少主说了算。”
“届时是当众处决凶手, 还是将此事宣告十三州,都随你。”
慕闻两家的人陡然朝她看来, 庄漪禾并未说话, 朝蕴眉心微拧,似乎想开口制止, 但瞧见慕夕阙唇角带笑的模样,又觉得她似乎胸有成竹般。
朝蕴还是没开口打算,庄漪禾也同样如此, 两家如今的掌权人不说话,其余弟子长老自是也无人擅作主张。
闻惊遥看着慕夕阙的侧脸,安安静静。
燕如珩牵出笑:“那就听小夕的,我自是信你的。”
他站起身,垂眸看向柳确:“可这名弟子事关我阿弟身死,凶手不可交于你们闻家看管,我会带走他。”
庄漪禾当即开口:“不可——”
燕如珩抬眸看她:“当然,柳公子会关押在燕家居住的客栈,庄夫人不放心他的安危,也可派遣几名闻家弟子随着一同看管。”
庄漪禾居于高台,垂眸看他,她的神容再不似往日那般温和宁静,如今整个东浔压在她身上,她必须拿出家主的威严。
“可以。”
开口的是闻惊遥。
庄漪禾看过去,闻惊遥进来后便不说话。
此刻闻惊遥淡然看向燕如珩,纵使坐着,少主威严也不减半分。
“你可以带走柳确,闻家会派遣弟子随燕家一同看管,就如夕阙方才所言,给我们五日时间探查。”
燕如珩弯唇一笑,对他颔首:“好,那便多谢闻少主体谅了。”
他看向一旁的慕夕阙,后者仍旧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慕二小姐并不太在乎仪态,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能靠着就不坐着,与一旁正身肃坐的闻少主差异明显。
燕如珩对她笑了笑,慕夕阙也弯弯眼眸,看着仍像过去那般。
他转身离开,脸却冷了下来。
不是错觉,慕夕阙对他确实变了,明明过去还拿他当朋友,从在莲衣阁揍燕青来之时,她就变了。
她对他有种难以看出,也难以忽略的恶意。
燕家弟子带走了柳确,庄漪禾看了眼景洲和宁筠,两人明白,于是拱手行礼,也跟了上去。
待他们都走后,庄漪禾坐回去,看向慕夕阙:“小夕,你方才所言是否心中已有计划?”
慕夕阙道:“柳确应是不得已,都敢一死了之了,足以看出他性子刚强,并不是会被利益驱使的人,那便是被威胁了,可从他的家人查起。”
庄漪禾眼眸半敛,低声自言自语:“我只是不知,燕家忽然对两家发难,只是为了败坏咱们的名声吗?那慕家的功法又是谁使出的,流星刃不是谁都可以修行的。”
此事朝蕴也查了几日,确信所有会慕家流星刃的弟子长老,在燕青来出事之际都未到东浔,燕家兴许也是拿捏了慕家查不出真凶,因此才这般有恃无恐。
可燕家应当还有旁的意图。
过了一刻钟后,议事堂的人散开,有些去查柳确的身世,有些仍去查慕家的人。
慕夕阙和闻惊遥走出议事堂,这几日他们不常见面,闻惊遥今日也是被临时从外面叫回的,他们并肩走在林荫小道,弟子大多被派了出去,周围也没什么人。
慕夕阙忽然问:“闻家主的后事要如何办,不守灵吗?”
闻惊遥沉声道:“并未守灵,闻家崇俭禁奢,即使是家主死后也是一口棺椁,燃烛一日后埋入雾璋山陵墓,灵位供于清心观。”
慕夕阙没再说话,每个家族有自己的习惯。
两人走了一会儿,闻惊遥忽然问道:“夕阙,慕家的流星刃当真没有旁人能学会?”
慕夕阙沉声道:“这东西不好学,是慕家老祖自创的,燕青来尸身上的流星刃刀口平整,术法绝妙,用它的人应当很是熟悉这门术法,这不是看几遍便能学会的,我的天资你应当也知晓,可流星刃我学了一月才能挥出。”
这并非自夸,慕夕阙于剑术一道上天资过人,许多剑法瞧一眼便能记住,再晦涩的东西也能轻易理解,她能学上一月的术法,旁人或许需要更久。
“如今慕家现存的人中,能挥出这般强大的流星刃,我能想到的只有几个人,我,我阿娘,我师兄,以及慕家几个长老,可除了我以外,他们那时都不在东浔主城,时间对不上。”
闻惊遥站定,忽然看向慕夕阙:“或许是想陷害你?”
毕竟会慕家秘法,当时还在东浔主城,只有一个慕夕阙。
闻惊遥蹙眉:“可燕如珩对你……”
他顿了顿,又沉声开口:“他既然对你有意,又怎会害你呢?”
在闻少主看来,喜欢一个人应当希望她过得更好,走得更远,又岂会暗自构陷,妄图谋害?
慕夕阙侧首看他:“正常人喜欢一个人自是细心呵护,但总有些脑子有病的并不这般想,你希望我过得好,他可不一定。”
她说得太过直白,闻惊遥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难不成要和她一起骂人吗,可闻少主一句脏话都不会说。
看他呛住,不会接话,慕夕阙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淡声说:“燕如珩的心机远胜于你我,跟他拼脑子,我们应抵不过,对付他这种人,你的每一步都得仔仔细细地走。”
闻惊遥跟上她。
慕夕阙道:“跟我回趟画墨阁,有事跟你说。”
闻惊遥颔首:“好。”-
越疏棠一转身的功夫,迟笙就消失不见了。
她顿时气得脑门疼,忙去寻人,还好提前在迟笙身上下了灵印,就是想到迟早有这一遭。
果然,绕过前面那条街,迟笙就站在个小吃摊前,看人家摊主做糖人,这东西海外仙岛没有,她也觉得新鲜,早上才在东街吃了个。
越疏棠走过去,一把揪住她的耳朵:“我有没有说过不要乱跑?”
迟笙忙连连求饶:“阿姐阿姐,我知道错了!”
越疏棠压根也没用劲,松开她的耳朵,给对侧的摊主递过去银两:“来一个糖人。”
那摊主忙接过:“好嘞,姑娘要什么样式?”
迟笙笑呵呵挽住越疏棠的胳膊,扬声道:“要你方才做的那个样式。”
“姑娘稍等,半刻钟就好。”
迟笙对越疏棠痴痴笑笑,忽略她的白眼,靠在她身上撒娇耍赖:“阿姐,我没来过十三州嘛,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来呢,你就让我吃好玩好吧。”
越疏棠又瞪她一眼:“你好好攒钱,日后还能来,但这里人多,不要给我乱跑。”
从海外仙岛到十三州的代价实在太高,几万金是越疏棠接了几十年的任务才攒够的,若此次能查清父亲的事情,她日后应当也不会再来十三州,迟笙自是同样如此。
越疏棠起初本不想带迟笙前来,可迟笙是越疏棠十年前救下的稚童,她无家可去,越疏棠便拉扯她长大,带她一同进入影杀修行,迟笙颇为依赖这个阿姐,越疏棠也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海外仙岛。
于是只能拼命攒钱,攒够两人的路费,带她一同前来。
糖人做好后已是傍晚,越疏棠便带着迟笙回了客栈。
关上门,迟笙坐在屋内嘚啵嘚啵吃满桌的小吃,她从东街一路买到西街。
越疏棠对吃食并无兴趣,坐在窗边看外头熙熙攘攘的街道,她们是问路过来的,再往前走就到东浔地界了,但听闻前些时日东浔似乎出了事,如今闻家尚未对外正式通传。
影杀的人走之前,越疏棠听了些风声,似乎是要去东浔。
“阿姐,吃个鸡腿。”
正想着事情,侧方伸过来一个冒着热气的鸡腿,越疏棠低头一看,脑门一抽。
“不吃。”越疏棠推开迟笙,双手环胸靠坐在椅中。
他们住得高,视野开阔,迟笙拿了个鸡腿在她对面坐下,随她一起看向远处,瞧见雾璋山便能瞧见东浔了。
迟笙嘟囔道:“玉灵若是开启,咱们进得去吗?”
“主城出入麻烦,但旁的城池登记户籍后便可进入。”越疏棠今日方问过这里的百姓,得到的答案是这般。
迟笙喋喋不休道:“那咱们进去去哪里呀?”
“不知。”
“怎么能不知道呢,不知道的话进去干什么啊?”
迟笙爱刨根问底,越疏棠头都大了,往往这时候只会闭眼,捂耳,静心打坐,迟笙自己说一会儿就闭嘴了。
夜越来越深,迟笙也已吃完休息,这座小镇早已宵禁,街上无人,静谧幽深。
倏然间,盘腿坐在窗边打坐的越疏棠睁开眼,眸底森寒,冷然看向窗外。
腰间的墨色玉符正闪着微弱的荧光,这附近有人在召集影杀的人。
越疏棠当即起身,一把拽起酣然大睡的迟笙。
“……阿姐?”迟笙懵懵揉揉眼睛。
越疏棠将她的外衫扔过去:“走,附近有影杀的人。”
迟笙当即清醒,小脸一板,迅速换衣拿上剑。
两道身影如鬼魅般跃下高楼,跳跃在青瓦之上-
亥时一刻,闻惊遥腰间的玉符亮了。
庄漪禾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查到了,柳确是寒霞镇柳家的三子,在半月前,他的爹娘、兄长和二姐全数失踪,柳确的玉符在祟种攻城时便已丢失,闻家有登记在册,那时他的玉符应当是被人拽走了。”
闻惊遥看向对侧的慕夕阙,她果然猜对了。
柳确的玉符丢失并非是他故意,应是那时趁乱被人拽走了,那时的柳确也并不知家人失踪,估摸着从雁门镇回到东浔主城没多久,有人拿着家人性命去要挟他了。
柳确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死也不会做背叛闻家的事,却无法舍弃家人的性命。
庄漪禾沉声道:“惊遥,闻家暗桩还查到寒霞镇有燕家和鹤阶弟子出没,想必人是被关在那里,事到如今,要想破局只能让柳确自己承认是有人威胁他,才可摆脱他的嫌疑。”
闻惊遥淡声开口:“我去吧。”
庄漪禾在那端沉默了瞬,又说道:“那我派个长老带一些闻家弟子跟你去。”
闻惊遥打断道:“不必,人多眼杂,燕家和鹤阶一定盯着东浔主城,我独身去。”
“可是我总觉得恐怕有诈——”
“阿娘,无事。”
闻惊遥态度坚决,他自小性子便沉稳。
庄漪禾终归是信任他的,闻惊遥也不是逞强的人,独身去应当有准备,想必有他自己的意图,于是她妥协:“好,那你去看看,若有不对即刻回来。”
“嗯。”闻惊遥应下。
他抬眸看向慕夕阙,她正斜斜躺在对侧的竹榻上,庄漪禾拨来玉符前,她正在闭目休息,此刻倒是醒了,单手撑着侧脸,宽大的衣袖沿着手腕下滑,挂在腕间的玉镯也掉落在小臂上。
闻惊遥微微错开目光,沉声道:“夕阙,我去看看。”
慕夕阙闷闷笑了下:“好啊,你去吧。”
闻惊遥站起,本已背过身准备离开,却又生生顿住,他安静站了片刻,随后转身朝慕夕阙走过去。
少年单膝跪上竹榻,俯身凑近,干净的雪竹香扑鼻而来,在她唇角轻轻啄了啄。
慕夕阙眸光一转,看向近在咫尺的闻惊遥,抬手戳戳他的侧脸:“干什么,舍不得我?”
“嗯。”
她侧过来脸,闻惊遥应了一声,瞬时覆上她的唇轻轻啄吻,他并未深入,只在红唇上啄吻几下,接着抬手拂开她挡住侧脸的鬓发,别到慕夕阙的耳后。
“我去一趟,夕阙。”
慕夕阙盈盈笑了声:“嗯,去吧。”
她目送闻惊遥离开,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内,过了约莫半刻钟,慕夕阙坐起身,拢了拢睡得凌乱的衣裳,穿鞋下榻。
她走出画墨阁,好似在主宅散步一般,偶尔来往的几个闻家弟子都识得她,会对她拱手行礼。
慕夕阙走到一处小院前,抬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随泱,随安在慕家暗桩处养伤,随泱便留在闻家帮忙。
看到外头站着的人是慕夕阙,他的眉梢一扬:“呦,慕二小姐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吱一声?”
慕夕阙绕过他,直接往院内走,坐在院里的石桌旁。
随泱关上门:“我刚听说今天白日的事,你找我应当是有事要我帮忙,你说。”
他在慕夕阙对侧坐下,取出盏暖茶,为她倒了一杯递过去。
慕夕阙直接问道:“随家的木盒子,你能否拿来借我一用?”
随泱抬眸看她:“你要去揭发鹤阶?”
他冷下脸,沉声道:“现在不是时机,我知道你修为高强,但鹤阶门生兴旺,几千年下来积累的底气并非是一个闻家和慕家可以对抗的,贸然出头,逞莽夫之勇只会出事。”
慕夕阙自是知晓他的担忧,看着他道:“我知道,我有用。”
“慕二小姐,你到底在做什么,我总觉得你心里揣着许多事,也知道许多事,鹤阶在你手上频频受挫。”随泱放下茶壶,一贯散漫的脸上神情肃重。
慕夕阙只是看着他,安安静静,并未说话。
两人对峙许久,末了,随* 泱妥协:“你救了我和我阿弟的命,上刀山下火海都是我该做的,木盒我会拿给你。”
慕夕阙颔首:“多谢。”
她喝完随泱倒的暖茶,起身便要离开,随泱却又叫住她。
两人一站一座,随泱仰头看她,叹了一口气:“二小姐,你的性子有些过于独来独往,心思也沉闷,这般活着挺累的,闻少主对你一往情深,纵使你对他无半分真心,利用居多,也多少回头看看他吧。”
慕夕阙并未回话,推门离开。
随泱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无声叹气,摇了摇头。
东浔城外。
青影快出残风,一路奔去,闻惊遥在亥时末抵达寒霞镇,镇内寂静,一片黝黑。
闻惊遥路过门前有“柳”字的宅院,那宅院门前的锁环上落了层薄薄的灰,似乎多日未有人进家,闻惊遥只匆匆瞥了一眼,继续向前走。
他奔至闻家暗桩传来的地方,空旷的密林内坐落了一方不小不大的宅院,门口有弟子把守,瞧穿着打扮,是鹤阶的人。
门口的人眼前一花,少年清俊的脸已怼至身前,接着脖颈刺痛,剑鞘重重砸在他们的脖颈上,几个弟子意识糊涂,晕倒在地。
闻惊遥一路闯进去,这些年轻弟子并不是他的对手,全数被打晕,而他顺利抵达地牢,甚至有些过于顺利了些。
站在地牢门前,他看着铁栏上挂着的锁,抬手就劈,木栏破裂,碎屑横飞,里头的人听到动静慌成一团,忙抱在一起。
但拾阶而下的人却并非那些囚禁他们的弟子,而是个身着青衫,模样极为清俊的少年郎,他干净到与这潮湿的地牢格格不入,却并未嫌弃半分这里头的肮脏,而是看了眼他们,沉声道:“跟我走吧。”
柳家人愣了下,刚想问他是谁,瞧见少年转身时腰间一闪而过的青玉玉符。
这玉符样式与柳确身上的几乎一样。
是闻家人。
“是闻家的人,快走!”柳父立马起身,拽起虚弱的妻子,柳家长子搀扶自己同样饿的没力气的妹妹,四个人赶忙跟在闻惊遥身后。
他们都以为这是自家孩子求来的援兵,被关入这里的多日,已满心绝望,此刻随着这青衫少年一步步走上长而陡的阶梯,似乎能感知到外头的冷风了。
四人心中大喜,终于能从这里离开,跟幼子报个平安了。
可几人弯腰彻底走出地牢,抬起眼眸看过去,那身量挺拔的青衫少年站立在前侧几步远,单手执剑,马尾高束,安静看着四处房檐之上的一道道黑影。
那些黑影身着统一的服饰,腰悬一块墨色玉符,皆脸蒙面具,站在四周高耸的房顶,垂眸冷眼瞧着他们。
放眼望去,足足百人,身上溢出的灵压几乎要迫着几个凡人跪倒在地。
柳父唇瓣哆嗦:“这……这……”
而他们的身前,只有一人。
闻惊遥目无波澜,抬眸看去,瞧见对侧黑衣人腰间的玉符上镌刻的字,字迹遒劲有力,肃杀凛然,就像这个门派一般,威名远扬,从海外仙岛传至十三州。
十三州与海外仙岛的势力从不互相涉足,这个组织更是从未来过十三州,虽是收钱办事,但听说只杀奸佞,不诛正道。
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闻惊遥淡声开口:“影杀。”
杀人如过影,悄无声息,无痕无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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