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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5

    第61章 第 61 章 攻山


    上次闻惊遥在她房里闹了一通, 宿了整晚,慕夕阙第二日天刚亮便离开,回到淞溪的这二十日, 她除了修炼便是与那些灵兽玩,连同心玉牌都摘了。


    闻惊遥传过信, 慕夕阙没回过。


    大概第十日时, 闻惊遥托人送来了两瓶茶叶,慕夕阙收了,却并未喝过, 只随手放在屋内。


    两人尚未跟朝蕴和庄漪禾她们坦白婚契的事,若要两家家主知晓,必是要恼火的, 慕夕阙不允闻惊遥说, 他便不说。


    当灵舟落在距离祭墟百里外, 慕夕阙刚下灵舟, 空地上等候的百人涌上前, 对她拱手行礼。


    “慕二小姐,圣尊已至,就等您来了。”


    这些人是镇守祭墟的修士, 年轻年长的人都有,慕夕阙也没冷着脸, 颔首应下:“好, 辛苦诸位。”


    为首的修士应是管事的,连忙摆手:“职责所在, 慕二小姐和圣尊才是用心竭力护佑百姓。”


    如今并不是寒暄的时机,慕夕阙朝祭墟走去。


    几名修士跟在她身后。


    “东浔离这里近,圣尊一个时辰前到了, 自打前些时日天柱碎裂后,大能们虽已尽力弥补,可仍撑不了多久。”


    越往祭墟走,日头便越发暗,慕夕阙仰头,透过参天古树还能瞧见远处高耸入云的天柱,一百根天柱是一百位大能的尸身化为的,万年前的大能可比现在多得多,不到化神境都称不上名号。


    灾厄时期,化神境大能们有几十个,同一时期的大乘更是有十三人,在那场持续百年的灭世大灾中几乎全数陨落。


    祭墟坐落在十三州和海外仙岛之间的深渊里,天柱则竖立在外围,百根天柱发出幽幽红光,刻有晦涩的古语,那些是镇压秽毒的禁制,如今东南侧的一根天柱碎裂,不断有弟子试图坚持,可深渊里头汹涌的秽毒却仍在冲撞。


    人很多,一眼望去都是人,慕夕阙却能精准看到闻惊遥。


    他生得高,虽还是个少年,个头却已见长,而闻家人最为突出的是他们的仪态,无论再疲乏都得挺直腰杆,脊背笔直,没有丝毫耸肩曲背。


    闻惊遥回头看她,不知是不是慕夕阙的错觉,她觉得他的眼睛好似忽然就亮了些,面上的寡淡也化为温和,安静看她走来。


    祭墟外的修士拱手道:“见过慕二小姐。”


    纪挽春也在,见慕夕阙来,他笑着道:“慕二小姐辛苦了。”


    慕夕阙微微眯眼,好似没有任何嫌隙般笑起来:“纪长老客气,应该的。”


    鹤阶的人来得不多,纪挽春也只是装模作样随着闻惊遥前来,毕竟这位是鹤阶圣尊,拿着圣尊玉牌呢,纵使心底再不认可,他仍得装装样子。


    慕夕阙看向闻惊遥:“圣尊既然也来了,那便进去吧?”


    不等闻惊遥开口,纪挽春一愣,率先问道:“这般急吗?”


    “急的不是十三州吗?”慕夕阙笑了下,“鹤阶都派人催到家门口了,早点办完,我还得回家用膳呢。”


    纪挽春哂笑道:“是,二小姐说得是。”


    慕夕阙只看着闻惊遥:“你可还要准备?”


    闻惊遥道:“不必。”


    他垂眸看她,这些天不见,他想她想得紧,可如今却并未给他们留有相处的时间,他甚至连多看她几眼都无法。


    慕夕阙已经绕过他,她纵身跃上虚空,垂眸看着百根天柱围住的祭墟,在外修补天柱只是权宜之策,祭墟动荡往往是内部的禁制出了问题,因此神器之主要纵身跃入祭墟。


    十二辰和天罡篆若全面开启,自是会保神器之主不受秽毒侵蚀,因此能镇压祭墟的,只有两位神器之主。


    这二十日来,鹤阶应教了闻惊遥如何镇压祭墟,而慕家作为十二辰的传承人,自她尚年幼,朝蕴便亲自教习过她。


    慕夕阙并未望下方的百人一眼,她纵身跃入祭墟,金衫的裙摆被风扬起,好似一只灵蝶扑下,眨眼间消失不见,而闻惊遥紧随其中,也跳了进去。


    外头的修士们皆都心脏狂跳,对祭墟的恐惧是无法避免,刻入骨髓的,如今两位尚只有十七岁的神器之主,却分毫不惧地跳入祭墟。


    见慕夕阙和闻惊遥消失在祭墟,纪挽春的眸色忽沉,他等了足有两刻钟,亲眼瞧见外界碎裂的那根天柱正在以龟速缓慢修补,而秽毒冲撞结界的力度似乎也减弱不少,便知晓里头的人已经开始镇压祭墟,确实是在全力一试。


    纪挽春道:“修补祭墟需要一段时日,起码半月,诸位不如下去休息吧?”


    一位领头的长老道:“那怎么行,二小姐和圣尊在里头拼命,我们的职责是守好祭墟,自是不能离开。”


    纪挽春回头看她,眯了眯眼,认出这位是谁,几百年前百花谷的大长老,自打孩子和夫君死后便自请来镇压祭墟了。


    “是我糊涂了,那便辛苦长老了。”


    他收回目光,盯着红光滔天的祭墟-


    鹤阶内,议事堂内坐了几十个蓝衣缥缈的鹤阶长老。


    闻沉也换下了闻家的青衫,身着鹤阶的蓝衣,衣领和袖口用银线勾勒出鹤羽的模样,寻常弟子穿天蓝色,长老则穿较深的海蓝色。


    几十个长老面容平静,饮茶的饮茶,打坐的打坐,有人撑着脑袋望向东南侧祭墟的方向,也有人双目空空发呆冥想。


    他们就这么等了七日,直到第七日,诸位长老腰间的玉符亮起,留守淞溪城外的鹤阶暗桩弟子传信。


    “淞溪结界玉灵已全数打开,慕家还留下了阵法结界,这些天封城,咱们留守城内的暗桩弟子无法传信出来,不过今日,似乎玉灵的威压弱了些。”


    闻沉道:“金龙开始虚弱了。”


    对面的一位白须白髯的鹤阶长老道:“主子说的果然是真的,金龙靠十二辰供给,慕家估摸着当咱们不知道,为了保护金龙将城给封了,就他们留的那些阵法,能顶什么用?”


    “可笑至极,金龙让人畏惧,区区阵法结界,还不是主子一剑的事?”


    “慕夕阙和闻惊遥已去了七日,这些天昼夜不停使用十二辰和天罡篆,再等等,过段时日待金龙彻底虚弱。”


    闻沉坐在椅中,望向祭墟的方向,与其他嬉笑闲聊的长老不同,他并未笑。


    对侧的长老注意到,便主动点他:“怎么,闻长老不忍心了?对付完慕家,我们可要再次对闻家出手了。”


    闻沉笑了下:“长老说笑了,我十几岁便认识主子了,自是对鹤阶忠心耿耿,只是在想,惊遥这孩子自小心思深沉,慕二更是聪慧机敏,两位不该猜不出鹤阶有意要打碎天柱,逼他们去镇压祭墟的。”


    一位长老下颌微扬,朗笑几声:“猜出又怎样?这十三州谁敢援助慕家,朝蕴纵使布下禁制又能抵何用?”


    “闻长老不必忧心,咱们已派人在东浔城外埋伏,确认闻家并未出兵支援慕家,若慕二猜出咱们要攻慕家,以她的性子定会想办法保全慕家,求援闻家。”


    “师家也围起来了,并未有异样,慕二信任的朋友不多,如今一个都帮不了她,闻长老放心吧。”


    闻沉牵出笑,沉默颔首,不再看这些鹤阶长老,垂眸看着地砖。


    他只是在想,闻惊遥和慕夕阙难道真的没有半分对策,淞溪城外的那些看起来强悍,实际抵不过渡劫修士一击的阵术结界,便是慕夕阙想出来的办法吗?


    淞溪闭城的第十日,整个十三州依旧如往日那般安宁,似乎并未有任何异样,百姓们仍旧忙碌自己的日子,城内热闹,除了近些时日叶子凋零不少,大风不断,似乎有些森寒。


    朝蕴走入琼筵山顶,后山有一处陵园,埋葬了历任慕家家主,日后待她死后,也会葬入这里,与慕峥合葬。


    并非所有家主都是十二辰之主,若祭墟不动荡,十二辰便不会苏醒。


    但慕家百位家主,有二十多人被十二辰认主,死于十二辰掏空寿数。


    朝蕴在一座墓碑前蹲下,她席地而坐,屈起双膝,看着那块石碑。


    慕峥死得很早,这十几年的道侣关系只为她留下了这偌大的淞溪,以及两个年幼的孩子。


    慕从晚自身后走来,蹲下来替她披上一件单薄的披风,比起慕夕阙,慕从晚对父亲的印象还是有些的,慕峥死的时候,她已经有七岁了。


    “今日结界玉灵已大大削弱,咱们闭城十日,虽对百姓通传是因进来祟种频发,淞溪为保安稳才暂时闭城,可百姓们难免惶然。”


    朝蕴垂首叹息:“金龙撑不了几日了,鹤阶应也在等。”


    “弟子们这些时日在加强练习,您也不要太过忧心。”慕从晚坐在她身侧,这些时日朝蕴便没睡过几日,她敏锐发现,朝蕴鬓边的白发更多了,她明明才四十多岁。


    “小晚,我只是在想,这次我们能护住淞溪和金龙,若再有下次呢?”


    朝蕴抬眸,看着那块冷冰冰的石碑,墓碑上记载了慕峥生平,慕峥去世的时候也才三十多岁,是慕家这些家主中死得最早的一个。


    “若不肃清十三州,推倒鹤阶,灾祸恐无穷无尽。”


    可以他们一家之力,如何能推翻鹤阶,推翻那么多与鹤阶勾结的世家?


    两个人安静许久,慕从晚裹紧身上的披风:“阿娘,父亲留给您的家主护体玉灵,您是否给了小夕?”


    朝蕴颔首:“嗯,你父亲说那有用,我信他,希望那真的能保小夕平安。”


    慕从晚垂眸道:“能的,您放心。”


    琼筵山内,这些时日再不如过去那般热闹,反而像是笼罩了层阴霾般,弟子们没日没夜修炼,阵修们也在想办法设阵。


    唯有未开灵智的灵兽们还叽叽喳喳要吃的,不懂为何近些时日弟子们喂食都比以前多了。


    蔺九尘站在高阶上,双臂环胸,长刀挂在腰间,望向郁郁葱葱的琼筵山下。


    百姓们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今日已是第十日,按过去的经验,再有几日慕夕阙和闻惊遥便应当能补好祭墟。


    蔺九尘守着山门,守到第十三日,山脚下来了两人。


    一人举起玉符:“蔺公子,我是越疏棠,这是我阿妹迟笙。”


    她顿了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声音略低:“我是慕二小姐的朋友。”


    蔺九尘眉心微蹙,盯着她手中的玉符,这世上只有这一枚,是慕二小姐独有的玉符,连左下角的磕损都一模一样,也有慕家的禁制。


    确实是慕夕阙送出去的。


    蔺九尘并不认识越疏棠,慕夕阙并未提及。


    越疏棠收回玉符,将身后的迟笙拽出来,对蔺九尘道:“我们是二十日前到的淞溪,二小姐曾说若我们不知道去哪里,便来淞溪等她,我没敢上来找她,便一直在城内客栈住下,直到十三日前你们封城。”


    蔺九尘并未说话,对她的态度没有明显的冷淡,却也并不亲近。


    迟笙接话说道:“你们忽然封城,二小姐如今又不在城内,我阿姐思来想去,觉得应是慕家出事,犹豫多日才坐不住上山来了。”


    越疏棠说道:“我有些事情日后要劳烦慕二小姐,她既然信任我,若慕家真有事需要帮忙,我也可以……”


    她犹豫了下,迟笙看不下去,抢过她的话说:“我阿姐修为不错的,快入化神啦,你们就当欠我们个恩情,我们帮你们,日后让慕二小姐也帮我们一些事便好。”


    蔺九尘忽然道:“你是海外仙岛的人?”


    越疏棠和迟笙一愣,末了,她颔首:“嗯。”


    蔺九尘点点头:“哦,那进来吧。”


    越疏棠和迟笙愣住。


    蔺九尘已转身上山,边走边说:“小夕走前说过,若有两个海外仙岛的女子前来,手持她的玉符,便放你们进来。”


    越疏棠红唇微抿,手里握着的玉符略有些发烫,她实在没想到,慕夕阙能这般信任她,不仅赠予慕家玉符,还敢放她一个海外仙岛的人进琼筵山。


    迟笙率先回神,拽住她的袖子拉着她跟上蔺九尘,她从未来过琼筵山,边走边说:“哇,十三州的山这般高吗,听说琼筵山是整个十三州最高耸的一座山。”


    蔺九尘倒是笑了下,望向山顶那条延绵千里的山脊:“金龙身长不可估量,能容得下它的山,自然不俗。”


    越疏棠问道:“敢问蔺公子,慕家有何险境吗?”


    蔺九尘淡声道:“金龙在虚弱,怕是不出五日便会沉睡了,届时鹤阶应会来杀金龙。”


    越疏棠和迟笙站住。


    蔺九尘走了几步也停下,回身看她们,在两人脸上瞧见惊骇的神情,迟笙年纪小无法冷静,甚至连握剑的手都在抖。


    他以为迟笙是畏惧,于是安抚道:“慕家会死不少人,二位不必赌上性命,现在下山还来得及,鹤阶只会对慕家出手,他们还惦记城内的慕家产业,便不会攻城。”


    只会围了这座山,围了山上的慕家。


    可迟笙却拔高音量道:“他们疯了?那是玉灵,是天神赐予人间的福泽,一只玉灵护佑一方,用福泽之气抵御天灾,我们海外仙岛一直说,杀玉灵是一定会遭天谴的!”


    蔺九尘却笑了声:“天谴?你真信这东西?”


    迟笙上前一步:“就算没有天谴,可那是玉灵啊,那是山神!”


    蔺九尘转身上山,声音淡淡:“山神又如何,不是所有人都信仰山神的。”


    走了几十步也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蔺九尘也并未再回头,只当这两人畏惧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并不是懦夫之举,人生而畏惧死亡,没有人不害怕。


    趋利避害,明哲保身无错,他也并未觉得有什么。


    可身后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越疏棠来到他身边,脸色冷沉:“前些时日影杀来了不少人,我一直在猜仅仅是围杀慕二小姐和闻少主,用得着这么多影杀吗,他们来十三州做什么?”


    蔺九尘忽然顿住。


    越疏棠冷声道:“影杀的杀手修为都不弱,我怀疑我们阁主也来了,若这次围攻慕家有影杀的参与,你们的处境只会更难。”


    在蔺九尘看过来的目光中,越疏棠一字一句道:“我们阁主的修为已逼至大乘,或许已过大乘。”


    蔺九尘没有说话,垂下的手却悄然攥紧,手背青筋绷紧,骨节几乎捏碎。


    一个渡劫,一个大乘,加上不知道多少的鹤阶弟子,以及是否有其他世家的参与?


    慕夕阙已在离开前先除了燕家,燕家应是来不了了,但若是有其余世家呢?


    越疏棠咬紧牙关,忽然道:“阿笙,你下山,我留在山上。”


    不等迟笙回答,她看着蔺九尘说道:“我了解影杀,我或许可以帮你们一些忙,慕家对我没什么恩情,但是金龙如果死了,城内的百姓们便失去了家,整个淞溪便没了,就算为了这些百姓,我也会帮你们。”


    “那我也留下。”迟笙道。


    越疏棠瞪她一眼:“你能顶什么用?下山去!”


    “可我是个修士!”迟笙死活不走,双腿站得笔直。


    越疏棠又气又怕,看着迟笙倔强的眼睛,双方僵持了几乎半刻钟,最后,越疏棠妥协了。


    “你不准冲动,没我的允许不得离开我一步。”


    迟笙笑嘻嘻挽住她的胳膊:“那是自然。”


    她们并不管蔺九尘是否同意,直接往山上走。


    而蔺九尘站在半山腰,山间内的灵兽还在欢悦追逐打闹,一只灵鸟落在他的肩上叽叽喳喳讨要果子。


    蔺九尘抬手摘了两个果子喂给它,看着这只胖乎乎的灵鸟鼓着腮帮子嚼吧,他垂眸,摸了摸它柔顺的羽。


    “胖得都要跑不动了,过几日若是逃命,也不知你飞不飞得起来。”


    第十四日,淞溪地界圣洁的气息已几乎感知不到。


    生长在琼筵山谷旁的果树所结的果子名唤匡恶,山谷内沉重的呼吸声渐渐弱下,原先郁郁葱葱的琼筵山落了满地的落叶,明明还不到秋季,这些树竟已发黄。


    随着玉灵虚弱,天灾来临,四月底的淞溪竟然来了一场寒潮,百姓们看着上冻的农田发愁,农田的事情还未解决,又来了一场大雨,下了整整一日,护城河的水位大涨,几乎要漫出来。


    第十五日,淞溪下雪了。


    不少百姓被冻醒,推开窗户看着街上厚重的雪,面上惊愕。


    “淞溪……淞溪下雪了?”


    他们一个月前刚种下庄稼,这个时候下雪,几乎是灭顶的打击。


    且淞溪气候温暖,已经百年没下过雪了。


    百姓们往年不穿厚袄,几件薄衫能穿一年四季,连几件厚衣服都寻不出来,却见街头走来上百个慕家弟子,挨家挨户发放吃食和厚袄,对他们叮嘱,这两日不要出门,暂停城内的一切作息。


    纵使再过迟钝,也有不少人觉察出,好似有大事要发生了。


    淞溪封城的第十七日,金龙沉睡了。


    山谷内呼吸声规律但虚弱,几乎听不清。


    琼筵山的叶子全数凋零,淞溪主城街上的雪已摞到膝盖,朝蕴坐在慕家主殿内,望着敞开的大门,没有金龙的庇护,天灾已经席卷了淞溪,几日未出太阳。


    随着最后一缕光落下,暮色来临,坐了一整日的朝蕴终于动了。


    她起身走出门外,宽敞的场上站满了人,整个琼筵山的山路上全是慕家的弟子,从山顶一路到山门,每隔几步便有一名弟子。


    蔺九尘和姜榆带三千弟子镇守山门,五千守在山腰,几名修为高深的长老率其余弟子镇守山谷前,那是金龙的最后一道防线。


    朝蕴往日总是衣着华丽,慕家行事奢侈,毕竟有钱,今日她却也褪去了满头的金饰,提上自己的剑,站在慕家主宅的大殿前。


    她看着阴霾的山,好像看到了十三年前,慕峥死后没多久,她也是这般模样,从悲痛中强行清醒过来,一人一剑守着山门,逼退鹤阶。


    深夜,有未睡的百姓们听到动静,悄悄拉开轩窗,透过缝隙看去。


    夜幕之中,一道道黑影腾空瞬移,紧随其后的是几十艘灵舟,各个舟上站满了人,去往的方向……


    是琼筵山。


    一旁的妻子低声呢喃:“金龙还在,这些人怎么进来的?”


    不等丈夫回答,便听到城门旁的钟楼上,有慕家弟子正在敲鼓。


    三重一轻,那是外敌来犯的讯号,告知慕家弟子有敌人前来,告知城内百姓闭门不出,守好自家。


    “完了,完了……叶子都掉了,寒潮也来了,几日的大雪,玉灵都拦不住这些人,金龙……金龙它……”


    金龙怕是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如果没有玉灵周身的福泽庇佑,一座城就会这样慢慢衰弱,天灾不断,百姓们没有收成,食不饱腹,自然会迁移离开,那么这座城就会彻底没落,所以玉灵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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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第 62 章 守家


    金龙的神识沉睡, 淞溪主城宛如城门大开,人修布下的阵法结界抵不过结界玉灵一成,自也拦不住这些穷凶极虐、利欲熏心的丑恶小人。


    当看到第一艘灵舟出现在虚空, 姜榆纵身跃上百丈高的古树,一道道金影掠上虚空, 站至她身后, 慕家的阵修们抬手结印,金色灵力凝为的圆盘迅速拉开,上有千万道流纹划过。


    直径有千丈的篆盘是慕家的第一道防线。


    自圆盘中迸射的金色流光在虚空中凝化为盈千累万的利刃, 像是一根根银针般迸射出去,灵舟上来不及躲闪的黑影们顷刻间倒了一片,而等不及刹停的灵舟撞击在结界上, 随着一声巨响后碎裂, 舟上的敌人尸骨无存, 炸为漫天血雾。


    一名鹤阶长老抬手竖起, 拦住身后的所有灵舟。


    随后, 一道剑光以骇人之势劈开黑暗,自它划过的空间仿佛扭曲,连一片雪花都静止悬立, 灭顶的威压压在每一个人脊背上,骨骼几乎要碎裂。


    剑光眨眼之间劈在金色罡罩之上。


    蔺九尘冲上前, 一把接住要摔在地上的姜榆, 两人砸出几十丈远,虚空中的慕家弟子或死或伤, 一个接一个砸落在地。


    荡开的威压移平了山门,那两根昂贵的汉白玉柱碎成齑粉,起码有几百个弟子跪地不起, 而灵舟上的人已跳下来,从山门一路往上杀。


    双方厮杀,几道黑影踩着枝叶,身姿轻盈,一瞬千里,掠上这座高山。


    黑衣男子落在山门前,他并未率先上山,而是垂眸望着脚下的一块碎裂匾额,“慕”字龙飞凤舞,这块匾额在此留了万年,是慕家老祖亲笔书写。


    “啧,毁了。”他单膝蹲下,竟毫不避讳地用衣袖拂去匾额上的灰尘,鎏金兽脸面具之下,苍灰色的眼眸好似在透过这块匾额,看着谁一般。


    可那眼神并不是善意,* 而像是有洪流般,汹涌波涛。


    黑衣男子起身,他望向高耸的琼筵山,隐约还能看到山顶上辉煌威严的宫殿,万年前那人亲手监造了这座宫殿,站在山顶,背靠金龙,俯瞰淞溪,慕家多么鼎盛。


    “你死了之后,慕家也不过如此。”


    他一步走上高阶,从山门到山顶有整整两万阶,明明可以御灵上去,他却偏要一步步走过这打扫干净的青阶,他的脚像是有万顷重般,每上一个台阶,那坚硬的青阶便留下蛛网般的裂痕。


    周遭在打斗,却无人能碰到他,无形的灵力威压让他每走一步,在他身边十丈内的人便会吐血跪地,无论是来攻杀慕家的弟子,还是慕家自己的弟子。


    他目不斜视,负手闲庭信步,慢悠悠上山,周遭的打斗与死亡都像是在取悦他,脚下碎裂的青阶更是让他笑起来。


    这座山要毁了,山上的宗门也会在今夜灭于一场大火。


    金龙栖息在琼筵山的山谷内,那条延绵起码千里的沟谷深不见底,一只万年前盘旋在这座山的神兽欣赏这座山的宽广,能容纳它庞大的躯干,于是它定居在这里,周身的福泽之气保方圆千里生机盎然,为这座山带来了绿意和生灵。


    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灵兽耕田,没有天灾来袭,百姓便会迁移向宜居的地方,于是金龙接纳了他们,自愿融与这座山中,成为整个淞溪的玉灵。


    朝蕴站在山谷前,她的身后是四千弟子和十几位长老,而弟子长老们的身后,是因虚弱,连神识都彻底昏厥的金龙。


    她看到一道道黑影掠上了山顶,悬立在虚空中,这些人甚至连脸都不蒙,光明正大。


    宴逢握紧长刀,咬牙切齿:“浮生谷,不归谷,还有定州方家。”


    朝蕴一字一句喊出这些人的名字。


    “夙泽,容芜,容翊……”


    浮生谷夙家来了两人,不归谷容家有两人,定州方家有四人,还有两位鹤阶的长老。


    此次攻山的,有四个家族,门派并不大,但与鹤阶的关系走得近,因此慕夕阙那日在议事堂,曾经叮嘱过他们要留防这四个家族。


    赤敛燕家没来,燕家的兵力能压这四个家族,若是燕家也来了,怕是灭顶打击。


    几个家族的弟子们应当被山下的慕家弟子拦下,一时半会儿冲不上来,只有这些修为高深的长老撕破围杀冲了上来。


    没见那个人。


    虚空之上,容芜眼神冰冷,红衣被急速冲击的罡风拉成一条细线,她纵身冲来,其弟弟容翊紧随其后。


    宴逢拔刀冲上:“这两人交给我!”


    五百弟子设阵,迎上夙泽,而两名慕家长老各自缠住两位鹤阶长老,定州方家的四人被一千弟子围住,鲜血和着刀光剑影。


    朝蕴和慕未缈未动,余下九位长老皆并肩而立,他们看着远处战局,看年轻弟子死于那些修为高深的长老刀下,听着山下激烈的打斗,空气中是浓重的血腥味,鹅毛大雪落在地上,又被温热的血融化。


    无论要死多少人,他们都不能动,不能去支援救人,因为比起他们的性命、比起千万弟子更重要的,是这条山谷里的金龙。


    朝蕴握着剑,寒风吹动她身上单薄的衣衫,雪落在她的肩头。


    而琼筵山下,百姓们皆都闭门不出,无人敢睡,他们坐在屋内,听着外头呼啸的风吹过街道,妻子抱着孩子,丈夫搂着妻子和孩子,老人也都裹着棉被坐在屋内。


    手无缚鸡之力,能做什么呢?


    慕从晚坐在窗边,她并未关窗,一缕寒风裹着雪花飘进来,落在她的脸上。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门,老妇迈着蹒跚的步伐走来,将一碗粥搁在她面前。


    “大小姐,夫人送你下山,是忧心你的安危,哪能这般吹风呢?”


    慕从晚裹着披风,苍白的脸甚至能与雪融为一体,她望着窗外,街上空无一人,而寂静的夜里,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奔来。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快速落下,砸落在桌上。


    “祟种来了。”


    鹤阶并不会攻城屠戮百姓,因为淞溪主城内的商业繁荣,这些百姓手中的产业对鹤阶来说是一笔极大的财富,与崇俭禁奢的东浔截然不同。


    于是老妇撑着昏花的眼睛看去,窗外街上疾风略过,快到她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而过,待反应过来,只余鼻息里潮湿血腥、又混杂些腐臭的气味。


    刚才从窗边过去的,是几只祟种。


    老妇忽然跌坐在榻上,她怔怔看着高耸的山影,此刻已被霜雪覆盖-


    祭墟内全是黑雾,那些便是秽毒。


    秽毒是会攻击人的,它们会凝化为利刃,或变成一只长满獠牙的野兽一口咬下,起初慕夕阙和闻惊遥仗着天罡篆和十二辰的庇护,尚且能全然不顾这些秽毒,安心修补那些破损的禁制。


    随着禁制一个个被补上,十二辰和天罡篆的神力越发虚弱,也逐渐拦不住里头强盛的秽毒,他们便需要去打,两人身上都被咬下不少血肉,割出血痕。


    秽毒侵蚀神魂,这世上唯二能免于秽毒侵蚀的,只有有神器庇佑的神主,神魂受器灵护佑,因此即使被秽毒所伤,也并不会感染秽毒。


    最后一个禁制补好,闻惊遥躲过一旁的秽毒,朝慕夕阙冲来,拽住她的手,两人提气跃上虚空。


    随着祭墟内修补完毕,外围碎裂的天柱已看不出一丝裂痕,在外镇守的长老大喜:“祭墟补好了!”


    她率领弟子守在这里已有十七天,十七天未曾合眼,未曾用膳,看着天柱上的裂痕一点点消失不见。


    弟子们欢呼,这十几日颓靡紧张的气氛陡然消失。


    纪挽春也守了十几日,装模作样,但也确实一直在这里守着,他仰头看着已被修补好的祭墟,祭墟这一头是十三州的人在守着,另一头是海外仙岛的人在镇守。


    两道身影冲出,众人顷刻间围上。


    慕夕阙和闻惊遥的身上破烂,到处都是血,进去时穿得整洁亮丽,如今胳膊和腿,身前身后,甚至脖颈上都有啃咬和割裂的伤。


    一名长老赶忙将身上带的丹药递过去:“二小姐,圣尊,两位辛苦了,对十三州舍命相救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休息的地方在百里外,我这就托人准备沐浴和伤药。”


    慕夕阙笑着婉拒:“不必了,离家太久,我想先回去。”


    闻惊遥也道:“有劳长老忧心,我们便先离开。”


    他们这般说了,长老便也不再挽留,只能再次拱手:“谢过慕二小姐和圣尊相助。”


    客气的话不必多说,弟子们让出一条路,而慕夕阙和闻惊遥的灵舟停在密林外,两人朝林外走去。


    路过纪挽春之时,他微笑颔首,挑不出任何毛病,并未阻拦,什么都没做。


    有人看慕夕阙和闻惊遥离开,两人身上的血滴了一路,看了许久,直到看不到身影后,低低叹息。


    “唉,这秽毒到底何时才能彻底拔除?”


    简直是天方夜谭的一句话,却又是无数个修士心中所向。


    纪挽春自也听到了,他背着所有人,看似是在目送慕夕阙和闻惊遥离去,实际嗤笑了一声,他看着一艘慕家的灵舟拔地腾飞,闻惊遥应当也在上面。


    两人是未婚道侣,去往淞溪的路上会途经东浔,没必要各自驾驶灵舟,他们刚出来便急着回去是纪挽春早便猜到的,慕夕阙肯定知晓金龙靠十二辰供给。


    但从祭墟到淞溪,需要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足以将慕家变为一捧焦灰-


    慕夕阙和闻惊遥站在密林里,看那艘灵舟由慕家暗桩弟子驾驶飞往淞溪。


    “鹤阶应会一路尾随这只灵舟,确定我要回淞溪,他们认为你也在舟上,便不会半路对我出手,起码上一辈子是这样。”


    闻惊遥侧首看她,慕夕阙的脖颈间有一道伤痕,血虽已止住,但翻开的血肉仍旧狰狞,那道伤痕险些切断她的血管,定是疼得很,她却根本不在乎。


    慕夕阙又道:“从这里赶不回淞溪,我们不回那里,虚空应当有鹤阶的兵力把守,只能走陆路,时间不多,将天罡篆给我。”


    闻惊遥祭出天罡篆,半分不犹豫便给了她。


    慕夕阙转身朝东南方向奔移,闻惊遥也紧随其后。


    她并不在乎催动灵力会令身上的血流得更快,会崩裂她的伤口让她疼痛,她只是在跑,边跑边调动十二辰,这朵莲花几乎快要合拢,只剩下五六朵花瓣还盛开。


    慕夕阙掏空十二辰,将仅剩的神力借给同样快要掏空的天罡篆,一朵朵莲花花瓣逐渐合拢,而随着十二辰的虚弱,暗淡的天罡篆却逐渐耀眼。


    直到十二辰彻底成为一朵合拢的莲花,慕夕阙将恢复六成神力的天罡篆塞给闻惊遥。


    冷风切割在脸上,他们已入化神境,速度快到能一瞬百里,在林间快速掠过,所过之处刮起的利风带动枝叶簌簌摇晃,山林里的灵兽见到两人,皆都停足看来,却只见他们一闪而过的衣摆。


    慕夕阙并未提前告知过闻惊遥她的目的,但他知晓她要去做什么。


    她要做一件在世人看来离经叛道、有悖天道的事-


    宴逢挥出最后一刀,绯刀割开喉管,收割了容芜的性命,她摔落在地,而身旁不远处,是她的弟弟容翊的尸身。


    宴逢跌落在地,呕出一口鲜血,两名鹤阶长老已被斩杀,容芜容翊也已伏诛,定州方家还剩三人,夙泽也还活着。


    慕家长老已战死两人。


    朝蕴他们并未上前帮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他们的任务是积蓄力量,在那个人手下守住金龙。


    宴逢晃晃悠悠站起身,刚要冲去帮弟子斩杀夙泽,他的瞳仁中倒映出朝蕴和慕未缈,以及那些弟子惊恐的眼睛。


    “宴长老——”


    一柄细长的剑自他的身后捅过,剑尖穿透他的心脏,血沿着冰冷的尖端落下,身后的人用力,搅碎他的心脏。


    宴逢面朝下跌在地上,侧脸下是冰冷的雪,逐渐模糊的视线倒映出几道从山路下奔来的黑影,肮脏邪恶的气息让人作呕。


    他只能用最后一丝力气,留下最后一句话。


    “还有……还有一刻钟……”


    慕夕阙说,撑上一个时辰。


    那只祟种拔出长剑,看也不看已死的人,向朝蕴几人冲去。


    金戈铿锵,刀剑相撞的声音不断,而随着六只祟种加入战局,原先尚能僵持的战况顷刻间逆转,祟种一剑可以斩杀几十个弟子,慕家弟子们拼力凝出的结界罡罩简直脆弱得不值一提。


    慕未缈率先提剑,身影掠如疾风,冲上前去拦住两只祟种,在场只剩下她一个化神境了,而剩下的所有慕家长老皆都无法再坐立,以人身迎上祟种。


    朝蕴拔出长剑,加入战局。


    她的修为并不高,不多时便一身的伤,腿骨被敲碎,而她忍着痛,再次迎上前。


    一侧疾风袭来,一根利箭穿透雪夜自西北方射来,箭头在虚空中旋转,骇然奔来。


    而朝蕴的左侧方,一只祟种已经逼到眼前。


    “家主——”


    朝蕴的瞳孔微缩,正欲躲开祟种迎上利箭,铿锵两声,祟种砍下的长刀被一柄弯刀挡住,而那支自西北方射来的利箭,也被一把折扇击飞。


    两道身影挡在身前,眼前金影衣衫而过,手握折扇的男子已经迎上那只祟种,压着他一路往偏离山谷的地方打。


    薛青菱擦去脸上的雪花,手执长刀,见朝蕴惊愕看来,她淡声解释:“慕二小姐很早便传了信给我,她救过我女儿云姝,我帮她一个忙。”


    她看着远处的战况,沉声道:“青城师家和东浔闻家已被人围起来,援兵来不了,随公子修为高,能孤身逃出,而我自己一个人来,也不牵连沅湘周家。”


    朝蕴匆匆道:“今夜这里危险——”


    正说着,又一只祟种突破围困朝两人砍来,薛青菱拽住朝蕴后撤百丈远,边退边说:“老身这一把年纪了,周家有我儿子坐镇,又不需要我。”


    两人站定,薛青菱冷眼看着那只急速奔来的祟种。


    “若仅仅围你们慕家,我自是顾全自身不管不问,但敢杀玉灵,那便不能坐视不理。”


    今日敢杀金龙,明日说不定就敢杀沅湘周家的毕方了。


    薛青菱的修为已有化神,她不再管朝蕴,飞身迎上那只祟种,六只祟种皆有人缠住,朝蕴来不及想别的,赶忙奔向山谷旁。


    天边飞来一人,他的速度极快,快过在场的所有人,他腾飞至山谷上空,黑衣猎猎作响,鎏金面具下苍灰色的眼眸看向深不见底的渊谷。


    一只身长不可估量的金龙栖息在谷内,沉睡中,无知无觉,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护住它身死道陨。


    黑衣男子抬起苍白的手,苍灰色的灵力在虚空迅速凝为一柄遮天蔽日的长刀,它遮蔽所有月色,为整个琼筵山、整个淞溪主城蒙上阴霾。


    长刀在晦暗中划出利光,以浩荡声势从天劈下,它要劈碎这条山谷,斩下那只金龙的头颅。


    便是得知慕峥身死之时,也没有这一刀带给朝蕴的惊骇重,那几乎碾碎她所有的理智,她声嘶力竭:“住手——”


    朝蕴逆冲经脉,快速奔去,可重伤的身子加之因操劳家事多年未有长进的修为,让她根本赶不及,只能看着那柄巨刀劈斩而下。


    血雾炸开。


    那是离得近的慕家弟子。


    处于山谷旁的弟子拔地腾飞,上百人以瘦弱身躯挡在刀影下,漫天血雾落进山谷,那柄巨刀的速度竟然生生被这些弟子的血肉和骨骼截停一瞬,又再次劈斩下去。


    却有更多人冲上前,试图用渺小的身影挡住一个渡劫修士的刀,用他们的血肉,以尸骨无存为代价截停这把刀。


    即使他们的生命,他们爆裂的金丹只能拖慢这柄刀砍向金龙的速度。


    但无怨无悔,无人后退。


    随泱和薛青菱也再顾不上祟种,与慕未缈一起,三位化神境修士一起冲上虚空,迎上那个执刀的黑衣男子。


    朝蕴拖着骨裂的腿摔倒在地,她仰头看着一半弟子以血肉阻挡那柄刀,这天好像下了一场血雨,混着雪花落进山谷。


    可再多的人也挡不住渡劫修士的半数修为凝出的长刀,刀影已经劈下山谷,直冲谷底而去。


    朝蕴忽然起身,不顾断掉的腿和刺穿皮肤裸露在外的腿骨,她狂奔而去,纵身跃下山谷,速度竟比那柄刀影还快。


    拖着一身伤匆匆赶来的蔺九尘和姜榆,以及仅剩的三千慕家弟子只来得及看到她消失在山谷旁的衣摆。


    “师娘!”


    “家主!”


    铮——


    巨大的声响响彻在山谷内,回音阵阵。


    蔺九尘和姜榆扑到山谷旁,两个人早已泪流满面。


    而虚空中打斗的几人也齐齐一怔,黑衣男子垂眸看去,那柄长刀它悬停在距离山底百丈的地方,它竟然停在一个元婴修士的身前。


    不,它不是停在一个元婴修士身前。


    它停在一枚水滴模样的玉坠面前。


    那太过渺小,像是个耳坠一般,在如山般庞大的长刀面前,像是蚍蜉撼树。


    可它就是截停了他的刀。


    山谷内,朝蕴张开双臂悬停在虚空,她挡在那柄巨刀面前,可这柄刀却并未将她劈成血雾,它离她的面门只有一寸。


    朝蕴看着这枚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水滴玉石,多年前,慕峥将它赠予她。


    ——这是慕家家主的护体玉灵,传承万年,可保平安,你比我的性命重要,阿蕴,我将它赠予你。


    可对朝蕴来说,两个女儿比她的性命重要,于是在慕夕阙订婚的那日,她做成璎珞送了出去,它应该一直挂在慕夕阙的脖颈上。


    可它现在在她身上,慕峥说得对,万年前有一只玉灵在里面留下了强大的力量,无人知晓这只玉灵是谁。


    “慕、夕、阙!”虚空之中脸戴面具的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他冲下山谷,直冲朝蕴而去。


    随泱、薛青菱和慕未缈化为三道流光,奔下山谷,拦在他面前。


    琼筵山血流满地,到处都是尸骸。


    淞溪主城内还在下雪,可忽然间,有一人冲出街道,她看着远处的山,厉声喊道:“你们没看到那柄刀影吗,他们要杀玉灵啊!你们真的坐得住吗!”


    家家户户都点着灯,其实无人睡,谁又能睡得着?


    “他们要杀金龙,要杀玉灵,要毁掉淞溪!是金龙在庇佑我们,寒潮,大雪,虫灾,洪涝,都是它在保护我们!”


    那柄遮天蔽日的刀影,这么大的刀,它要杀的是谁,难道想不出来吗?


    那些人杀的只是慕家吗?


    那个年轻的女子擦去脸上的泪痕,踩着到膝盖的雪,提着一根木棍转身朝琼筵山跑,边跑边骂:“孬种,一群孬种!”


    而这次,又有扇门打开。


    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是城东的铁匠,穿着单薄,举着铁叉。


    “我跟你去!”


    那把刀影像是一团火融化了森寒,它烧在所有人的眼里,点起他们心中的怒火,令这些在鹤阶和一些世家眼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也敢用自己手中的武器,或是一根木棍,或是一把铁锹,冲向有祟种、有敌人的地方。


    千家万户打开了紧闭的门。


    而万里之外,与淞溪的大雪满地截然不同,鹤阶温暖如春。


    议事堂内坐了十几个人,他们刚喝完酒,正托着腮看向淞溪的方向。


    闻沉今日也饮了些酒,道:“都死了这么多人,看来慕家真的没有计划,慕夕阙也是蠢笨。”


    “一个经商的世家,除了有钱,要不是占了个十二辰和万年前除祟镇秽的名声,早就没落了,你指望慕家跟几个世家打!”一人仰头大笑,笑声猖狂。


    “不过慕家还真是腰缠万贯,你知道吗,前些时日清算,十三州竟有一半产业为慕家所有!”


    有钱,独占十二辰,还弱小,能活下万年都已是不易。


    大殿内笑个不停,今日鹤阶弟子出动一半守着青城师家和东浔闻家,长老也去了一半,整个鹤阶又出动三成去围攻慕家,在鹤阶这里的也就只剩下十几个长老和两成弟子。


    一个长老喝得糊糊涂涂,视线模糊之中,他看到一道身影从天际奔来。


    以为自己眼花,他揉了揉眼。


    比意识更快的,是一柄割喉而过的长剑,鲜血迸射,疼痛让他清醒,却又马上令他糊涂,死去的前一刻,他看到一张明艳的脸。


    慕夕阙对他笑:“喝得愉快吗?那就上路吧。”


    她看着这些醉得要站不起来的人,以及闻讯赶来的鹤阶弟子。


    而另一侧,闻惊遥独身奔向浮重山。


    他握紧天罡篆,冷风扬起他高束的马尾,所有围杀的弟子和长老都被慕夕阙拦下,他一路顺畅,奔向浮重山顶。


    他站在山巅,垂眸看向这山谷,那里有一只被镇压了七千年的玉灵。


    天罡篆祭出,悬在虚空。


    一个时辰是慕夕阙从祭墟赶到鹤阶的时间,闻惊遥记得慕夕阙的话。


    她的眸子仍旧明亮,纵使满身的伤也挡不住她的锐气。


    “我要你用天罡篆,将浮重山的地脉给我切了,让这座山崩裂,将鹤阶的山毁掉,放玉灵离开。”


    慕夕阙要他崩裂这座山,放出玄武。


    慕夕阙要毁掉鹤阶的命脉。


    作者有话说:薛青菱是周云姝的母亲,然后这个护体玉灵,不知道还有没有宝宝们记得,是小慕和小闻订婚的那日,朝家主送给小慕的,之前东浔事变的时候,白望舟和燕如珩还讨论过这枚护体玉灵,很强大的。


    神器神力掏空后,修养几个月就会好的,十二辰不会有事的~


    这一章反复修改,今天更新晚了,发个红包[撒花]


    第63章 第 63 章 “我们去海边,我们去找……


    天罡篆主地方八极, 掌管地脉。


    每座山都坐落在地脉上,千万地脉支撑了千万座山,如星罗棋盘般隐藏在地下, 随着天罡篆悬浮在虚空,倏然变为足够蔽日的篆盘。


    慕夕阙站在院内, 血水洇透了她这身金衣, 她手中的剑在滴血,十几具尸身倒在她身后的厅内,而她的周围也已尸横遍地, 她孤身看着前方因畏惧不敢上前,只能将她团团围起的鹤阶弟子。


    被围住的经历她有过不少次,被鹤阶的弟子围杀也已成家常便饭, 甚至有些人, 她可以叫得出名字。


    轰隆巨响传来, 地面撼动摇晃, 众人慌忙抬眸看去, 鹤阶背靠那座高耸的浮重山,这些年山上的灵兽越来越少,直至几乎消失殆尽, 而为了掩人耳目,鹤阶只能用灵力维持山上的树木仍旧郁郁葱葱。


    可此刻, 碎石滚落, 百根深邃的裂痕从山底一路向上盘绕,鹤阶留下的灵印消失, 靠灵力强行支撑的绿意枯萎,露出它本来的模样,满山的树, 在过去不知哪一年,早已枯黄凋零。


    一座山容纳了山灵,山灵也会赐予这座山生机,而没有山灵,这座山便只是石头堆砌出来的石堆罢了。


    有弟子道:“浮……浮重山……浮重山崩了!”


    慕夕阙仰头看去,那座山的地脉被切断,碎石不断滚落,砸碎鹤阶的楼阁飞檐,昔日的辉煌被这些石头砸个稀碎,鹤阶的威望也在此刻破裂。


    鹤阶庇佑一方城池,主城的百姓走出家门,望向高耸的浮重山。


    他们跪地高呼:“玄武……玄武要抛弃鹤阶,抛弃我们!”


    他们不明白,他们信奉的玄武怎么会要离开,它为何要出山!


    而万里之外,正准备一刀砍杀慕未缈的黑衣男子顿住,他忽然侧身闪避,躲开一块天际旋转奔来的盔甲。


    那枚背甲速度极快,一瞬万里,从鹤阶到淞溪慕家有几万里,灵舟要飞上四五个时辰,连他一个渡劫修士都得瞬移一个时辰,这枚鳞甲却只用了不到一刻钟。


    它旋转奔来,划出利风,玄青色的背甲从每个人头顶划过,众人只觉眼前一暗,它已到跟前,向四方扩展为如一座山般大小。


    铮然一声巨响,那枚背甲卡在山渊内,金龙的身长不可估量,而玄武的背甲也能延展成有千丈的鳞甲,它坚不可摧,牢牢挡在了金龙面前。


    这是玄武的背甲。


    鹤阶的长老弟子们愣住,随后瞳眸惊惧颤抖,声音破碎:“玄武出山了!”


    黑衣男子陡然望向浮重山的方向。


    他几乎咬碎了牙关,苍灰色的眼眸中浮出血丝:“给我滚,滚回鹤阶,拦住玄武!”


    方才还在鏖战的弟子们赶忙奔上灵舟,急速奔离。


    蔺九尘趁其不备,纵身跃下山谷想要带走朝蕴,两人正要往上走,便见戴了鎏金面具的黑衣男子化为一道光影,冲下山谷,抬手操控悬停在虚空的刀影,巨刀比方才还大,以迅雷之势骇然劈下。


    “朝蕴,你女儿干的好事!”


    随泱、慕未缈以及薛青菱快速奔来,速度却根本抵不过这人。


    这人宛如疯了般,周身罡风大涨变为坚不可摧的罡罩,随泱几人近不了身,只能看那柄巨刀劈在朝蕴身前,砍在那枚玉坠的结界前。


    青蓝色的玉石上浮现蛛网般的裂纹,慕家弟子们一起跃下山谷,试图冲破这人的结界罡罩营救家主。


    “家主!”


    滔天光亮炸开,将所有人掀飞,巨兽在咆哮,它的声音穿透万里,浑厚有力。


    那是一只玄武的青影,它从背甲上跃出,抬首昂扬,四蹄怒蹬,带着千年的怒意和孤注一掷的反击,毫不畏惧冲向那柄遮天蔽日的巨刀。


    玉灵之怒,足以荡平一切。


    从家门中跑出,手扛木棍铁锹的百姓们将及膝的雪踩出了千万条路,他们跑向琼筵山,可此刻,众人听到沉闷的嚎声。


    他们仰头望去,玄青色的光亮如漫天繁星冲向天际,照亮了虚空中飘扬落下的雪花,撕开了黑夜。


    他们好像看到了一只玄武。


    那些青色的光组成了一只玄武的身影。


    十三州只有一只玄武,它栖息在浮重山,护佑万里的百姓。


    密林之中,越疏棠看着头顶的虚空中一艘艘离开的灵舟,以及方才出现的玄武幻影。


    迟笙在她身后,她年岁小,无法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胸腔内心跳如雷,她望着虚空中出现又逐渐消散的玄武身影,青光碎为点点星光,如倒钩的烟火般落下。


    “阿姐……那,那是……那是玄武!”


    还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看到玉灵,海外仙岛有两只玉灵,但无人见过它们,海外仙岛的人也也只是见过画像,谁又能想到,如今她们能见到一只玉灵的模样。


    那是玄武,龟蛇合体,肃重威严。


    可越疏棠只激动片刻,她按住迟笙颤抖的手,强行拽回她的神智。


    “你可有见到影杀?”


    蔺九尘让她们躲着观战,并未请她们出手,如果这么多人围杀,那么她们两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他便安排她们在四处观局。


    迟笙愣了下,摇摇头:“没有,这些人虽然穿着统一,但都未蒙面,我没见到有熟悉的脸。”


    甚至没有熟悉的招式,影杀的招式,她们不会认不出来。


    影杀的人只有三千人,大家在一起这么多年,总会有几个熟悉面孔的。


    一张熟悉的脸都没有,一个熟悉的招式都认不出来,要么影杀根本没来,要么来了,但是并未出手。


    为何不出手呢?


    越疏棠忽然抬眸看向山顶,她匆匆往山上奔,迟笙不明所以,跟在她身后一路奔去。


    越疏棠边跑边拿起慕夕阙给她的玉符,她想要联络蔺九尘,可山顶不知什么情况,竟然一个人都未接。


    两人一路奔去,有不少零散的慕家弟子也跟着一同往山上跑,在急速奔跑的途中,越疏棠疾声问:“慕家刚才上去支援的弟子有多少!”


    “说是三千。”


    “留守淞溪主城的慕家弟子总共多少人?”


    “一万七千八百三十四人。”


    山脚留守三千,山腰留守五千,其余弟子全部留守山谷前,可她们方才一路观战,山脚和山腰死去的慕家弟子起码四千,这里从四面八方零散追随而来的还有两千人左右。


    方才上去的弟子怎么会有三千的?


    迟笙忽然听明白了,她边跑边说:“影杀杀手擅易容术,阿姐,你怀疑——”


    越疏棠却提气纵身,将修为不高的弟子牢牢甩在身后,她急速奔去。


    而山顶之上,随着玄武青光消失,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黑衣男子,以及六个被玄武之力击杀的祟种。


    玄武天生便有镇煞解厄的力量,鹤阶便利用它来镇压祟种。


    未来得及逃跑的鹤阶和另外三大世家的弟子被慕家弟子扣下,姜榆泪流满面,看着山谷之下。


    她并未看到一团血雾,她看到蔺九尘背着朝蕴腾空跃上,将朝蕴放在地上,慕家弟子们一同涌上去。


    “师娘!”


    “家主!”


    朝蕴捂嘴咳嗽,血沿着指缝涌出,她望着漫天坠落的青光,以及这些遍体鳞伤的弟子,闭眼长叹一声,握紧手中险些破碎的玉坠。


    “是小夕,是她。”


    玉坠是她留下的,玄武的背甲也是她请来的。


    朝蕴艰难站起身,她与众人一同站在山谷旁,垂眸往下看,那枚背甲上的玉灵之力方才已用来重创逼退那个渡劫修士,如今这就只是一枚略显坚硬的盾牌罢了,它卡在山壁之上,护着沉睡在山谷底部的金龙。


    有弟子喃喃自语:“这算是……躲过去了吗?”


    “我们护住金龙了吗?”


    朝蕴笑了下,轻声道:“嗯。”


    蔺九尘站在她身侧,垂眸看向山谷。


    虚空之中,随泱看着那枚背甲,长呼一口气:“累死了,慕二小姐救我一条狗命,我可帮她上刀山下火海了,这次得敲慕家一笔。”


    慕未缈拱手道:“多谢随公子和薛老夫人,待慕家调整生息后,定会备上重礼酬谢。”


    薛青菱还未开口,随泱一摇折扇,笑嘻嘻道:“有劳有劳,在下爱金子,多给些就行。”


    随泱爱钱,慕家最不缺钱,慕未缈闻言笑了笑,微微颔首应下。


    薛青菱便也不再说话,她多年未打过架,如今只觉疲累,刚要从虚空离开去歇息会儿,余光一瞥,瞳孔微颤。


    “朝夫人!”


    长剑刺穿了血肉,从身前穿出,朝蕴惊恐回眸,蔺九尘挡在她身后,一把细长的剑自他的胸口穿出,他呕出一口深红的血,修挺的眉头紧皱。


    “阿尘!”


    “大师兄!”


    蔺九尘颓然向前倒去,朝* 蕴赶忙接住他,而身后那些穿着慕家衣裳的弟子们,竟有不少人拔出了武器,捅向身旁的人。


    弟子们迅速反应,连忙躲开,拔出武器迎敌。


    一共有将近六七百人,修为强盛,杀招迅捷。


    随泱、慕未缈和薛青菱正要奔去地面支援,余光一闪,一人从远处忽然出现,他的速度极快,纵身跃下山谷,一刀砍在了龟壳之上。


    大乘修士全力一击,已失去玉灵之力庇佑的龟壳上浮现裂纹,而他已举起长刀,准备再次劈下,这龟壳根本撑不了他的第二刀。


    随泱几人只能放弃支援弟子,跃下山谷。


    可比他们更快的,是一支从北侧射来的利箭,它的速度极快,箭身擦着长刀而过,迸射出激烈的火花。


    夜迢回眸去看,对侧的山峰之上,一名紫衣女子肃身正立,她看着他的脸,明明面色仍旧冷静,可眸子里却满是不可置信。


    “啧,狼心狗肺、吃里扒外的东西。”夜迢淡声开口。


    只是这一瞬停息,三位化神境修士已经逼至面前,而慕家的支援也已赶来,战局瞬间扭转,夜迢没工夫再打,身影化为流光,纵身离开。


    今夜事变太多,没想到越疏棠也在这里,定是她率先觉察出了,如今援兵已至,三位化神境修士围堵,那人又被逼退离开,要杀金龙定是费功夫。


    影杀爱钱,却不会无端将命留下。


    影杀的杀手们井然有序撤离,慕家弟子要去追,被朝蕴厉声喝住:“死守金龙,不许离开!”


    越疏棠放下弓,她看着那道瞬间消失在天际的身影,手在抖,整个人都仿佛被打碎了般,不多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她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对侧的山峰之上,跟随慕家弟子赶来的迟笙,她也同样如此,望着天际离开的身影。


    养育她们长大,宛如义父的人,明明一心教导她们持剑为道,到头来,他才是那个握刀的刽子手。


    姜榆跪地,看着蔺九尘胸口不断涌出的血,她失声痛哭,试图捂住他的血:“师兄,师兄……”


    朝蕴慌了神智,几乎在嘶吼:“医修呢!医修!”


    所有人都在哭,姜榆和朝蕴的眼泪落在蔺九尘的脸上,他咳嗽不断,颤颤巍巍抬起手。


    姜榆以为他有话要说,哭着俯身,蔺九尘却抬手,揪住她的耳朵,咬牙切齿说:“我去年生辰,你送的护体灵盾是不是仿制品,怎么会被人一击捅碎了!”


    姜榆忽然愣住。


    朝蕴一怔,忙探他的伤


    心脉未伤,那柄利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偏移了位置,避开了他的心口,留下了穿体的伤。


    姜榆来不及多想,赶忙为蔺九尘服下灵丹,只要心脉未断,这些剑伤便都不算事,他吃了几颗灵丹后果然见好,血瞬间止住。


    蔺九尘坐起身,皱眉咳嗽,望向对侧山峰的越疏棠。


    作为慕家的大弟子,蔺九尘见过慕家的每一个弟子,所有弟子都信任他,在察觉跟他上山的弟子中多了些陌生面孔,而越疏棠并未出声提醒他有影杀的人出没时,他便已经猜出,有人浑水摸鱼了。


    “小夕走前告诉过我,不确定此次进攻慕家的人有什么策略,是否会有我们不知道的势力参与,以及慕家的叛贼是否全数揪出,敌在暗,难以防备,那就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


    影杀的杀手们,定会想办法先对慕家的领头人出手,譬如慕家家主长老,以及几个首席弟子,于是蔺九尘寸步不离跟着朝蕴。


    姜榆反应过来,忽然动手推了他一把:“师姐怎么只跟你说!”


    蔺九尘捂着胸口,倒吸一口凉气:“你年纪小,什么都摆在脸上,跟你说了,你演得下去了,不得提心吊胆,定会让人看出来!”


    而若是跟朝蕴说,她定会分心,一边提防是否有埋伏,一边忧心金龙。


    朝蕴忽然松了气,跌坐在地。


    蔺九尘道:“也不算毫无收获,起码炸出了一个人。”


    他看向对侧的越疏棠,她仍望着夜迢消失的方向,纵使心中猜测过她信任的阁主可能不清白,可当猜测验证,支撑她这么多年的道心好似破碎了。


    从她的惊愕神情中,他便能看出,方才那人确实是影杀的阁主。


    朝蕴也看过去,冷声道:“影杀阁主也来了,他们果然涉足了十三州。”


    蔺九尘却说:“师娘,小夕和我交代过,当年师父出事的灵舟上,有十四人,还有一人身份不明,模样年轻,但修为强盛,能与那个渡劫修士并肩而立。”


    朝蕴忽然侧眸看过去:“你的意思是……”


    蔺九尘道:“或许是他,影杀阁主。”-


    百姓们跪在地上,他们哭着向上天挽留玄武,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座山崩裂。


    浮重山内的流霞湖直通海域,百姓们冲去城外的流霞湖经流之地,那里已跪了乌泱泱的人,他们看着远处的河流中有什么东西急速游来,它突出的背脊隐约露了一点在水面上,湖水被背脊分割成两道流痕。


    “玄武!玄武!”


    百姓们在高呼它的名字,想要留住这只山灵。


    被镇压束缚了七千年的玄武停下,庞然大物渐渐浮出水面,曾经只存在于画像上的玄武露出了真容,周围雅雀无声,它的体型庞大到如一座小山般大小,龟背缠绕的蛇身昂起头,龟壳中伸出的龟首也在看着他们。


    一只眼睛,都如一栋高楼般大,这条在百姓眼里宽广无垠的湖,对它来说太小了。


    它漏出了被锁链捆缚的脖颈和四肢,蛇身和龟背上全是勒痕,似乎有人举起了灯,百姓们借着昏暗的光,看清了这条湖。


    玄武一路游来,血染红了湖面。


    “你们信奉的鹤阶,一直以来都在镇压这只玉灵,看到它身上的勒痕了吗?”


    有人在说话,众人抬眸看去,一栋高楼之上站着两人,一人着金衫,一人着青衣。


    慕夕阙垂眸看向玄武:“这条湖对你太小了,沿着这条湖一直走,万里之外,是海。”


    玄武朝她点了点硕大的头颅,它看了眼这些百姓,最后头也不回,不顾他们的挽留和哭嚎,抛下它守了万年的城池,去向更宽广的海。


    海边有陆地,可以建造城池。


    海里有岛,可以容纳它的身躯。


    用不了百年,它会成为一座新城池的玉灵,继续庇佑这些百姓,用自己的福泽为他们抵挡天灾。


    这个地方会没落,但另一个地方会兴起,山灵们会永远延续它们的使命。


    “玄武!玄武!”


    有人在追着它跑,可这只头也不回的山灵游到更深的水域,一头扎入水底。


    他们怔愣,看着玄武抛弃这座城池。


    随着玄武远去,百姓们仰头,看到了雪。


    大寒来临,失去玄武的福泽,终年温暖的城池也迎来了一场大雪。


    再过几日,或许便有洪涝,虫灾。


    有人忽然指着高处的慕夕阙:“是你们!慕二小姐,十三州圣尊!你们劈碎了浮重山,你们赶走了我们的玉灵!”


    “把玄武还回来,把我们的玄武还回来!”


    “混账,你们这些混账,一定会遭天谴的!”


    若非这些百姓没有修为,跃不上来,慕夕阙和闻惊遥怕已被围住。


    闻惊遥皱眉,冷声道:“方才与你们已说,赶走玄武的并不是我们,而是鹤阶的作恶。”


    “放屁!鹤阶怎么可能对玄武出手!他们怎么有能力镇压玄武!”


    “把我们的山还回来,把我们的玄武找回来!十三州的叛徒,你们是叛徒!”


    ……


    慕夕阙看着这些百姓们,有人在痛苦,有人浑浑噩噩,有人被点起了怒火。


    对未来的恐惧让他们没办法正常思考,急欲发泄怒火,慕夕阙被骂过很多次,前世被修士们,被百姓们指着鼻子、戳着脊梁骨骂。


    骂她私占十二辰不肯镇压祭墟,骂她手段残忍重创两谷三家,骂她杀人无数,骂她意图谋戮鹤阶,百姓们不知真相,慕夕阙也从一开始的恨转变为了无所谓。


    她仍会顺手救人,却不会再为自己辩解。


    甚至重生之时,她想过这名声也不要了,她要叛出这整个十三州,只要能杀了鹤阶,杀了所有仇人,大不了最后她一死了之不连累慕家,叛贼就叛贼。


    可如今,她忽然不想沉默了,她并无罪,这罪人名声为何要加在她头上?


    慕夕阙忽然拔剑,剑光落进湖里挑起水帘,宛如下了一场雨,那些沾着血迹的水落在岸边的百姓身上,引起一阵尖叫。


    她淡声道:“闻到了吗?”


    有人尖叫:“你疯了?”


    慕夕阙只看着他,又问了一遍:“闻到了吗,玄武的血。”


    玄武的伤实在太多,一路游来整片湖都是它的血,神兽的血圣洁纯粹,只有淡淡的腥味,可百姓们安静下来,看着自己被浇湿的身体,泼洒在身上的血迹。


    闻到了,闻到了玄武的血。


    “玉灵怎么可能会无故抛弃城池,抛弃百姓?”慕夕阙冷眼看着他们,“你们只顾着自己,可有仔细看过它身上的伤,那些经年累月留下来的伤早已勒进它的血肉骨骼,要长上多少年才能补回来,只记住它抛弃你们,却想不起它过去对你们的庇佑吗?”


    这里有上万人,他们安静或站或跪,空气中都是那股淡淡的血腥气。


    忽然有人道:“玄武要去哪里!”


    慕夕阙道:“沿着这条湖一直走,走到有海的地方,它会在那里等你们。”


    “那我们也去!”一个男子站起身,拽起自己瘫坐在地的妻子,他抱着年幼的孩子,“我是不会捕鱼为生,但我有手有脚可以去学,只要有玉灵在的地方,庄稼就能好好长,到时候我去捕鱼,我妻子和爹娘仍旧在家种庄稼。”


    有时候,只需要一个人说话便可。


    “我这就回家收拾东西,我们去海边!”


    “我们在那里建一座城池,玄武会继续庇佑我们的,如今吃一顿鱼虾价钱昂贵,若是去了海边,那还不是什么都有?”


    “我们去海边,我们去找玄武!”


    慕夕阙站在高处,看不断有百姓离开,回到自己的家里,收拾行囊。


    庄稼不要了,店铺也不要了,没有玉灵在的地方,天灾不断,他们是活不下去的。


    所以他们要走,要走到有玉灵的地方,要追着玄武走。


    这十三州从不缺陆地,不缺山峰,有地便能种庄稼,有山便能容纳山灵,新的城池会出现,新的领头人也会与玄武契约,而它会再次融入那座山,用牺牲自由为代价,守护它的子民。


    百姓的信奉会让它强大,它的庇佑会保百姓岁丰年稔,家殷人足。


    他们要走,要离开鹤阶的城池,去往有玄武的海边。


    作者有话说:玄武其实是龟蛇合体的,之前没写明白,只提了一嘴,前面的章节加了些详细的描述,这个形象可能不太好想象,汉代以前的玄武图案是只有玄龟,但后续演变的很多神话故事里,它是龟蛇合体,象征长寿和智慧~


    大家猜猜海外仙岛的玉灵是什么呀,有两只~


    第64章 第 64 章 目的


    慕夕阙看着那些百姓离开, 她垂眸,湖面早已恢复平静,雪落在湖上很快融化, 但玄武离开,不出一月这条湖便会被冻上, 大寒会让庄稼长不出来。这座城最后只会成为一座空城。


    属于鹤阶的子民, 已经离开了。


    闻惊遥别过头,掩嘴呕出一口血,他垂眸, 摊开掌心,血液已成深红色,证明他的肺腑已重创。


    慕夕阙像是没注意, 又像是注意了但不关心, 她跃下高楼, 沿着这条早已空旷的街道走, 她的灵舟在前面空旷的地方停着。


    身后有人跟上,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夕阙。”闻惊遥忽然开口。


    慕夕阙顿住,她并未回头,鹅毛雪落在她的金钗上, 融在青丝中,有些化为露水, 尚未来得及融化的则在她的黑发中增添一点霜白。


    闻惊遥道:“在来之前, 我已托阿娘取来了天镜,提前派各地暗桩, 秘密向各个世家送去密函。”


    天镜并非鹤阶的东西,可以宣告十三州的天镜在其他世家,东浔闻家也只能高价求借。


    他劈山之际, 天镜就悬立在天幕中,将冲出碎石挣脱锁链的玄武照得一清二楚,这只遍体鳞伤的山灵是如何头也不回离开浮重山的。


    而闻惊遥送的密函,是一封未留署名,用利箭射在各个世家。


    ——天罡篆原主为灵翠谷陈家老祖,窃珠藏宝,私灭家族,屠戮玉灵,积恶余殃。


    陈家灭门蹊跷,陈家玉灵是十三州创立以来第一只为人祸所杀的玉灵。


    谋戮加之囚禁玉灵,便是得罪神明,那么来日业报或许便会报到自己头上,玄武离开了这座城池,在多数人眼里看来,便是业报了。


    闻惊遥朝她走近,他踩在雪上,沙沙的雪能没过鞋底。


    “你要用天罡篆做的事情,便是这些是吗?”


    慕夕阙并未回他,而是接着走,直到上了灵舟,她进入船舱内,不多时便觉察灵舟腾飞,沿着另一条路飞往淞溪慕家,应是闻惊遥上了灵舟。


    船舱内的窗开着,慕夕阙并不惧寒冷,早已习惯,她盘腿坐在靠窗蒲团上,看着窗外的雪,大寒席卷了这座城,席卷了方圆千里。


    门被打开,有人走进来,在她身后单膝蹲下,自后亲昵搂住她,下颌枕在她的肩头。


    慕夕阙闻到他身上清寒的雪意和浓重的血气,她并未推他,冷眼看着窗外。


    闻惊遥闭上眼,轻声道:“夕阙。”


    慕夕阙没说话。


    两人安静很久,闻惊遥的呼吸逐渐重了几分,慕夕阙感知到有温热的水珠沿着她的脖颈下滑,她怔了片刻,意识到那是闻惊遥的眼泪。


    “你说的前世确实存在,夕阙,我在掏空天罡篆挥出那一击的时候,看到了不属于现世的记忆。”


    慕夕阙皱眉,闻惊遥并未重生,他到底为何能看到这些,她至今也想不明白,就好像,她也不明白,为何重生的只有她自己。


    “我看到爹娘死了,东浔主城尸横遍野,比这一世还要惨重。”


    慕夕阙搭在膝上的手悄无声息攥紧。


    果然,她猜得没错,闻承禺和庄漪禾都死了,纵使闻承禺已是未雨绸缪,提前布局,可他并非无所不能,也并非事事都能料到。


    他冷静,但却并不心狠,这样的人对上早已泯灭良知、不顾业报的鹤阶和那些贪婪世家,定是要吃亏的。


    “那你说……夕阙,我为他们报仇了吗?”


    闻惊遥似乎只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记忆,并不知详情。


    慕夕阙却笑了声:“没啊。”


    她转身,看着闻惊遥,两人距离很近,她盯着他的眼睛,戳着他的心口。


    “我也纳闷,闻家主和庄夫人死了,你身为闻家人却还当着这个鹤阶圣尊,你甚至都未替他们报仇,仍在给他们卖命,你的良心呢?”


    “我探过你有没有被夺舍,闻惊遥。”慕夕阙的呼吸抖了几分,很轻很轻,“很可笑是吗,我不敢相信你会是这样的人,可你没有被夺舍,你没有,你还是闻惊遥,你到底有什么苦衷,可以做这些事?”


    什么苦衷都无法让他清白。


    他抱得太紧了,慕夕阙动用灵力,一掌拍在他的肩头推开了他,看他垂下眼睛,淡然擦去自己唇边溢出的血,脸色苍白到好似一阵风吹就能倒下。


    动用天罡篆切碎一座山的地脉,这极其消耗寿数,对自身的反冲极大。


    “你爹娘死了,东浔也死了许多人,可是青鸾还在呢,青鸾在,东浔就在,可我呢?”


    慕夕阙的眼底微红,她并不想哭,可鼻尖的酸涩是她没办法忍受的,每当想起那个画面,痛苦刻骨镂心。


    “我的家人同门全都死了,我们的金龙也死了,金龙它死了,你知道吗?”


    淞溪的玉灵没了,淞溪也没了。


    毁灭慕夕阙的并非只是慕家的灭门,更是金龙的死去,淞溪的消亡。


    闻家所有人都可以死,但是青鸾不能。


    慕家所有人也可以去死,但是金龙得活着。


    慕夕阙别过头,看着窗外的雪:“你知道为了保护金龙,这一次我们慕家要死多少人吗,可是上一辈子,金龙死在我们根本来不及保护它的时候,它是第一个死的,你懂我们慕家满门揣着什么样的心死去的吗,那是愧疚,是能压垮人的愧疚。”


    愧对于金龙,愧对于淞溪百姓们。


    “所以闻惊遥,无论走这条路会让我失去多少人,受多少伤,就算是日后被人戳脊梁骨,痛骂满手杀孽,我也绝不停下,直到所有威胁慕家和金龙的存在都消失殆尽。”


    从窗外扫进来的雪太过森寒了,闻惊遥明明习惯了寒冷,却仍觉得血液仿佛被冻上,令他直觉一阵刺骨的疼痛。


    可慕夕阙明明喜欢温暖,迎着凛冽的大雪,她却面无表情,坦然自若,好似早已习惯。


    十年的云川牢狱,让她习惯了寒冷,习惯了霜雪。


    闻惊遥看着她的背影,仍旧笔直,可在他的记忆里,最后她死的时候比现在还要消瘦几分,几乎到了孱弱地步。


    “你说得对,无论我有什么苦衷,都无法让自己清白。”


    闻惊遥垂眸,他席地坐在甲板上,看着自己衣摆上的血迹。


    “夕阙,你就再忍忍,马上就能报仇了。”


    鹤阶失去了子民,失去了威望,他们要揪出的叛变世家大多也已露面,只差让恶人伏诛便能还一个清正的世间,乾坤肃清,万世太平。


    他这个罪人,自也会为前世的罪伏诛-


    鹤阶的雪已经没过了脚踝。


    留守鹤阶的长老全数阵亡,包括闻沉这个闻家的叛贼,弟子也死了大半,他们站在门口,从东浔和青城撤回的弟子们也都到了鹤阶。


    众人望着崩裂的浮重山,满山碎石将威严辉煌的鹤阶砸了个稀巴烂,连竖立在中心的神像都被劈了,玄武不愿再当鹤阶的玉灵,这神像自然也没必要留了。


    到这种时候,他反而笑了。


    鎏金面具下的脸是俊秀的,往日总是挺直的腰杆在今日却弯了些,他擦去唇角的血,玄武的那一击应是带了怒意和报复的,反冲的威压将他砸出了重伤。


    “玄武呢?”


    纪挽春咬牙,小声道:“它……它的速度太快了,已经到海域了,那附近万里还有两只玉灵,当康和重明鸟在那边,玉灵会相互庇佑,咱们不好再捉它回来。”


    “那些百姓呢?”


    “……从三个时辰前到现在,已经走了三成的百姓,约莫不出几月,这附近的城镇应当都会空掉,人太多了,咱们不好当面阻拦,何况十三州已经知晓……”


    十三州所有人都看到了天镜,若这时候再对百姓出手,定会引起众怒,他们鹤阶虽一家独大,却也不敌这一百多个世家和千万的百姓们。


    纪挽春只能硬着头皮,低下头道:“慕二小姐太过聪慧,她似乎能预料到咱们的每一步——”


    话还未说完,面前的人一拂宽袖,罡风将上百人掀飞在地,纪挽春砸到墙上跌下来,他捂住胸口呕出一口血。


    “我也想知道她到底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你不是说慕二脾气爆性子冲吗,如今你看她可有半分冲动,工于心计,城府深沉,沉稳冷静,这就是你们查的慕二?”


    他走过去,半蹲下来,一把拽起纪挽春的领子,苍灰色的眼睛看着他。


    “我以为以她的性子,不可能眼睁睁看慕家的人死这般多的,定会想办法赶回来,没想到这也是她计划里的一环啊,你说她这是心狠,还是冷静啊?”


    明知道她这一走,慕家定会死不少人,可她还是走了,还是去镇压了祭墟,从祭墟出来没有回宗,在宗门被围攻的时候,她还能冷静地闯入鹤阶。


    “真是可笑,除了一个慕从晚,来了一个慕夕阙,你说朝蕴和慕峥两个资质平平的修士,怎么能生出两个天资绝顶的孩子呢?”


    黑衣男子松手,一把将摔得头晕眼花的纪挽春丢在地上,他站起身,看着身后跪倒的鹤阶弟子和长老们,这万年来,他何时有过这般生气的时候?


    “到了这地步,你们已无路可退,即使玉灵没了,百姓走了,也得给我守在这里,否则跑一个我杀一个。”


    他拂袖离开,再不看一眼。


    有弟子上前搀扶纪挽春,他吐出一口血,一旁的另一位鹤阶长老也跟着站起来,望着那人离开的背影。


    长老问:“主子谋划这么多,真的只是为了独占十三州的权力吗?”


    纪挽春摇头:“不知。”


    曾经他只说要带领他们将十三州握在鹤阶手里,除掉几个盛强的家族,让鹤阶一家独大。


    所以鹤阶昧着良心,压住恐惧敢戮杀陈家的玉灵,敢设计杀青鸾和金龙,要灭那几个家族,必须得灭掉玉灵。


    可他现在做这些,真的只是为了权力吗?-


    灵舟落在淞溪琼筵山。


    慕夕阙却站在船舱内,不敢出来,她已经闻到了满山的血味,看到了断折的树木,连往日总绕山齐飞的灵鸟都不再出来。


    闻惊遥也并未出去,他没说话,陪在她身边。


    过了一刻钟,慕夕阙抬起头,腰背依旧笔直,她走了出去。


    然后她看到了从山顶一路往下淌的血,看到百姓和弟子在搬运尸身,清扫断枝落叶,那些总是叽叽喳喳要果子的灵鸟也蔫蔫蹲在尚完好的树上。


    有人看到她,忙过来行礼:“二小姐。”


    慕夕阙牵出笑:“辛苦了。”


    弟子们唇瓣紧抿,却咬牙不敢开口,眼底微红,生怕一开口便泄出哭腔。


    慕夕阙往山上走,闻惊遥安静跟在她身后,他们一路向上走,沿路见到主城内的百姓们红着眼帮助慕家弟子完成善后工作。


    天已经亮了,只一夜,一个时辰便死了这么多人。


    慕夕阙走到山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她并未管身后的闻惊遥,抬步进了慕家的家主主殿,而闻惊遥并未进去,他站在外面。


    这里不仅站了他,还有随泱以及慕家的一些长老们。


    慕夕阙走进去,看到了朝蕴,她端身正坐,身上的伤已经被治疗,断裂的腿骨也接了回去,除了行动不便,看不出异样。


    蔺九尘重伤,姜榆和几个弟子在照看他,如今议事堂只有她和朝蕴。


    朝蕴看着她,手里握着那块玉坠,她问:“玉坠是你留下的吗?”


    慕夕阙颔首:“嗯。”


    “……为何不自己戴着?”


    “我不需要。”慕夕阙道,“我之前觉得它无用,只是你们传得很有用罢了,可离开的时候,我想不到能保护你们的方法,我只能寄希望于它。”


    它竟然真的有用,这枚玉坠竟然挡住了一个渡劫修士半数修为凝出的刀。


    可前世,慕夕阙没收下这枚玉坠,它也依旧在朝蕴那里,慕家灭门那日,为何朝蕴连尸身都没留下,竟能被季观澜杀害?


    朝蕴闭上眼,长叹了一声,她缓缓睁开眼:“小夕,清点完毕,慕家失去了五千七百名弟子,九位长老。”


    慕夕阙低着头,她什么都没说。


    朝蕴站起身,她走路还一瘸一拐,却仍拖着步子走到慕夕阙身边,女儿凌乱的头发挡住了她的神情,朝蕴看不清她的脸。


    朝蕴抬手,抚摸她的头发:“你做得很好了,这是慕家必经的灾难,躲过这一次,还会发生很多次。”


    屋内很安静,朝蕴低头,看到慕夕阙的脚边滴落的水滴。


    这傻孩子连哭都没声音,从小就喜欢闷着自己。


    慕二小姐要强,不愿在人前流露半分脆弱,尤其是过去与朝蕴不和时候,憋一肚子气也只会默默跑开,自己寻个地方消化情绪。


    朝蕴搂住她,慕夕阙已经比她高了些:“这里就咱们娘俩,想哭就哭吧。”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压抑的哭声,像是憋了许多年的情绪,它汹涌到一击冲垮慕夕阙的防线,将她强行撑起的盔甲击碎。


    慕夕阙将脸埋进她的肩头,压着哭腔说:“我、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我真的怕,怕我赶不及……怕我再一次失去你们……”


    “我不敢停……没有人能帮我们,从祭墟出来,我只能拼命往鹤阶跑……”


    若真的到以身护金龙的地步,作为家主,朝蕴不会犹豫的。


    慕夕阙并不知道这玉坠是否真的有用,她那一走,是真的想过或许这一回来,她再也见不到朝蕴。


    在鹤阶厮杀的时候,她真的在想,现在这时候朝蕴会不会已经死了,蔺九尘和姜榆是不是也不在了,还有那些长老和弟子,还剩多少人呢?


    朝蕴并未深究她的“又一次失去”是何意义,在她的眼里,慕夕阙只有十七岁,她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罢了。


    “小夕。”朝蕴抱住她,闻到女儿身上的血气,她闭上眼睛,“这十三州不只是慕家的十三州,你扳倒鹤阶放走玄武,是对的,可以救许多人。”


    殿内是压抑的哭声,殿外是飘扬的大雪。


    随泱仰头,金龙还在沉睡,十三州的玉灵都是靠百姓的供奉强大自身的,他也没想到,唯独淞溪的金龙不同。


    这十三州只有它一只玉灵靠十二辰供给,百姓的供奉对它有用,却并不是力量的主要来源。


    冷不丁的,他看了眼一旁的闻惊遥,皱了皱眉:“闻少主,你身上的伤很重,要不去歇息一番?”


    闻惊遥并未动:“无事,有劳随前辈担忧。”


    随泱只能啧啧撇了撇嘴,看着满目疮痍的慕家,他沉声道:“慕家这一遭与闻家的经历太过相似,定是也要修整一段时日,我只是不懂,过去万年鹤阶都未攻打慕家和闻家,为何如今起了念头?”


    闻惊遥抬眸,看着满地的雪花:“是那个人的计划。”


    另一边安静的慕未缈开口:“攻打慕家尚可勉强理解为为了十二辰,可他这么多年前便计划要对闻家出手,埋下祟种和秽毒,图什么呢,仅仅因为忌惮你们闻家日渐强大,忌惮你会去夺天罡篆?”


    闻惊遥薄唇微抿,前些时日他也认为鹤阶太过无法无天,仅仅因为这些便对闻家出手。


    直到如今,看到玄武被囚七千年,麒麟被镇压,金龙险些被戮,一月前的青鸾也险些死于不渡刀下,再联想当年陈家的事情,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让他怎么都没办法忽略。


    他看着随泱和慕未缈,以及几个慕家长老朝他看来的眼睛。


    末了,闻惊遥声音略沉:“我觉得,他的目的或许在于戮杀玉灵。”


    与此同时,主殿内的慕夕阙也开了口。


    “阿娘,我想明白了,他并不像在乎十二辰和天罡篆的模样,我觉得他在乎的是金龙,青鸾,玄武。”


    朝蕴忽然抬眸:“他想杀玉灵?”


    “嗯。”慕夕阙颔首,她哭了片刻后便已止住眼泪,如今仍是那个冷静沉着的慕二小姐。


    “鹤阶贪婪,求名求利,可他修为已至渡劫,且长寿至今,钱权名利易如反掌,却还要费尽心机操控鹤阶做这些事,总有自己的目的。”


    鹤阶那些贪生怕死的人应当不敢贸然戮杀玉灵,这可不仅是灭门的事,戮杀玉灵在世人看来,是将神明赐予的瑞兽杀害,天谴说不定哪日就劈到头上了。


    慕夕阙顿了顿,见朝蕴神色肃重,她又道:“至于是杀几只玉灵,还是想将一百七十三只玉灵全部杀干净,如今并不知晓。”


    “他敢!”朝蕴的声音拔高,近乎惊惧,“戮杀玉灵便是毁一方城池,多少人无家可归,无地可种!”


    “或许这就是他的目的。”慕夕阙道。


    朝蕴看着她,她忽然背过身,脊背塌陷,艰难喘气,这些猜测将她砸得缓不过来,玉灵在几千万的百姓眼里是神明一般的存在,百姓们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玉灵活着。


    可有人要杀玉灵,要杀这些山灵-


    海水翻滚涌上沙滩,几个孩子光脚,裤腿挽起,踩在打湿的泥地中,堆起一个个模样各异的沙丘。


    远远的,有个女子在唤:“阿漾,回家吃饭了。”


    名唤阿漾的稚童约莫六岁,扬起小脸高高喊了声:“我等爹和阿兄回来!太阳要落山啦,渔船要归航!”


    每到夜幕将来,晚霞挂上天际之时,一艘艘清晨天光大亮便出海的渔船便会陆续归航,海外仙岛的孩子们自小就知道,这片海广阔无垠,养育了一代代的渔民。


    但渔民并未征服海域,深海之中的巨兽会在夜晚睡醒,当月色升起,它们便会开始捕猎,尚未开灵智的海兽们并不知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


    所以那时候飘在海上的渔船,也会是它们的猎物,白日这片海属于渔民,夜晚到来,海归海里的生灵,渔船必须归航。


    阿漾自顾自在堆沙丘,每次待她堆到第三个高楼之* 时,父亲的渔船便会归航,母亲会将父亲和兄长打来的鱼虾分拣。


    可她今日堆了六个高楼,并未听到有人喊她。


    阿漾抬起头,已经能隐隐看到一抹月色了。


    码头有人在喊:“阿漾爹的船怎么还未来?”


    阿漾的母亲焦急站在码头:“能不能出去帮我们寻寻,月亮马上要升起来了,还在海上会死的!”


    被她拉住的船夫无奈道:“这没办法去啊,现在出海根本赶不回来的,他应当快了,别担心,在这片海都打了三十年的鱼了,霞光升起的时候是必须要归航的,他自是知道。”


    远处的海域已掀起巨浪,一艘小舟在海上漂荡,渔夫慌忙掌舵,却无法调转船体,有一只巨兽在船下,拖着他们的船往深海走。


    “爹!爹!”


    年轻的男孩浑身已被海水打湿,他慌忙跑过来,“这些海兽不对劲,天还未完全黑下,它们竟然醒了!”


    渔夫来不及回答,正要喊孩子先进船舱内,前方的海域忽然一声巨响,他们齐齐看去,一只身长百丈的巨兽腾空跃起,一只兽瞳都有他们的船大。


    渔夫回身,扑在孩子身上,将他压在身下护住。


    月色彻底升起,黑夜来临。


    码头上围了上百人,阿漾的母亲双腿瘫软,跌坐在地。


    “完了,完了……”


    这么多年,落日前未归的渔船,没有一艘能活着回来。


    失去只是一瞬间的事。


    作者有话说:再有两章就接海外仙岛的副本啦,那个黑衣人的身份也会在这里说清楚啦,他的目的确实是戮杀玉灵,也确实认识慕家老祖,活了好多年了。


    来晚了会儿,发个红包,今晚多写点,然后明天加一更[撒花]


    第65章 第 65 章 海外仙岛


    当夜幕落下后, 经过半日的休整,所有死去的弟子的尸身已被妥善搁置,辨别身份, 向家属传信。


    慕夕阙坐在山谷旁,嘴里啃着个果子, 那果子的味道着实清奇, 在整个十三州除了琼筵山顶,没有地方能吃到,它只生在金龙栖息的山谷旁。


    她能听到山谷内极其微弱的呼吸声, 那块已失去玉灵之力的背甲仍卡在峡谷内,在背甲下面金龙沉睡着,待十二辰的力量逐渐恢复, 它的力量和意识也会回来。


    有人走过来, 坐在她身旁, 慕夕阙余光瞥见一抹紫影, 便知道是谁来了。


    越疏棠问她:“……你知道我会来淞溪等你, 知道我会上慕家帮忙,是吗?”


    慕夕阙漫不经心回道:“我不确定你是否会来淞溪,但若是你来了, 你不会坐视不管的。”


    “给我玉符是为了让我帮你们吗?”


    “不是,你孤身一人在十三州查这些, 难免遇到危险, 有慕家暗桩相助,路好走些。”


    越疏棠顿了顿, 又问:“为何这般信我?”


    慕夕阙道:“你看着不像坏人。”


    越疏棠活了几十年了,岁数大慕夕阙不少,她有时觉得慕夕阙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女, 这等沉稳冷静不经世事是很难锤炼出来的,可有时,她又像极了个十七岁的少女,说的这些话甚至有些可笑。


    她只能别过头,僵硬说道:“轻信他人死得会很快,你记住。”


    慕夕阙点点头,像是记住了,又像是在敷衍她:“嗯,知道了。”


    两个人安静坐了很久,谁都没有说话,越疏棠听着慕夕阙在嘎嘣嘎嘣啃果子,不知为何她还有心情吃东西,这位慕二小姐行事太过捉摸不透了。


    “……我们阁主来了十三州。”越疏棠垂下眸子,艰难开口,“你说得对,是我轻信他了。”


    她看着自己的衣裙被泪珠打湿,杀手应该冷静自持,可她忘不了夜迢走时看她的那一眼,眸中满是杀意,若非当时情况紧急,越疏棠毫不怀疑,夜迢会杀了她。


    “或许我也在无形中当了他捅向无辜者的一柄利刃,慕二小姐,这不是我的本意。”


    慕夕阙垂眸,目光并无焦点。


    她对夜迢的信任并不比越疏棠少,前世在海外仙岛的那些年,是影杀帮她躲避十三州派来的耳目,是他们教她影杀的杀招和易容术,夜迢甚至将自己的秘法折露斩都传授给了她。


    所以对他来说,他其实只觉得好玩,看着一个满门尽灭的孤女想尽办法活命复仇,她满十三州地寻找仇人,却不知,她信任的人便是当年惨案的其中一个刽子手。


    夜迢或许还会在她走后跟手下笑。


    ——你看,她蠢死了,她爹可死在我手上,她的家人没少被咱们影杀屠戮,她还跟咱们做朋友。


    ——脑子呢?太可笑了,每天看她那么信任我,我都快演不下去了。


    ——用着仇人的杀招去杀人,你说她知道后会不会气得提刀砍上影杀?


    慕夕阙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无法坦白自己前世在海外仙岛的经历,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此刻的越疏棠,她们两人太像了,被信任的人利用,这该如何排解呢?


    她只能递过去一颗果子。


    “洗过的,能吃。”


    越疏棠看着她掌心中的果子,慕夕阙的手掌有伤,缠着绷带,那颗金色的果子躺在掌心中,一颗很大。


    见她不接,慕夕阙抬了抬手:“这果子我们慕家叫它‘匡恶’,每年三月到八月,这条山谷上便会结满匡恶果,会给每一个弟子都发放两颗。”


    越疏棠接过,低声道:“多谢。”


    慕夕阙没说话,也没看她,她自己已经吃到第二颗了。


    越疏棠咬了一口,顷刻间皱起眉,她从未吃过如此辛辣苦涩的果子,果肉化开在唇齿间,嘴里都觉得火辣辣,慕夕阙却能面不改色吃进去。


    有些难吃,但出于礼貌,越疏棠还是咽了下去。


    于是她品出了一丝甜意,丝丝缕缕,化在舌尖上。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这果子名唤“匡恶”了,在匡恶扶正的这条大路,不走到头,很难品出一分甜意。


    越疏棠侧首看慕夕阙,她明明比迟笙只大两岁,却又给她莫名的可靠感,好像这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也能顶起一片天。


    慕夕阙看着峡谷内卡住的背甲,说道:“我向玄武请了这枚背甲来,这有它百年的修为,再过一月,金龙就能醒了,它会知道这一切的。”


    它会知道,为了保护它,有多少人甘心赴死,以尸骨无存为代价,即使是并无修为的凡人百姓,也愿意为了它,冲向有祟种的地方。


    玉灵和它们庇佑的百姓们,从来都不只是单向的庇护。


    待越疏棠走后,慕夕阙坐到深夜,起身回去。


    薛青菱已经回了沅湘周家,随泱也回了东浔去见随安,闻惊遥仍在慕家。


    慕夕阙在院门前瞧见他的时候并不惊讶,她看了一眼,径直推开门进去,而闻惊遥也跟在她身后。


    她坐在院里的石桌旁,那里除了几个石凳外,梨花树下还摆了张躺椅,慕夕阙躺上去,闭目道:“干什么?”


    闻惊遥安静了片刻,见她不睁眼也不生气,说道:“我过会儿要回东浔一趟,需要将天镜还回去,走前看看你。”


    慕夕阙朝他扔了个瓷瓶:“玄武的血,它赠予我的,似乎可以解毒辟邪,我也用不到,柳确家人身上的毒或许能指望一下它,你没办法找燕如珩拿到解药的。”


    柳确家人中了燕如珩的诡谲之毒,闻家已遍寻医师,也只能压制毒素,它已经一点点啃噬了柳家人的记忆,怕是时日无多。


    闻惊遥握紧瓷瓶,颔首道:“过会儿我先去往寒霞镇试一试,多谢夕阙。”


    慕夕阙双手环胸,仍闭着眼没看他,只道:“你该谢的是玄武,起初我并未打算管柳家人,我也没办法拿到解药,燕如珩不可能给出来的。”


    若是给出来了,那便是坐实了燕如珩下的毒。


    偷毒药方子更是不可能,以燕如珩的谨慎和过目不忘的程度,用得着写方子吗,全都记在脑子里。


    柳家人本是死局,慕夕阙没办法救他们,但今夜玄武临走前赠她的这瓶血,或许可以试一试,死马当作活马医。


    慕夕阙闭着眼,这个时节梨花树已开,满院都是这股清淡的香,她躺了一会儿,近些时日太过疲累,已经连着十八日未曾合眼休息,如今脑袋一挨着枕头——甚至不算枕头,只是一把躺椅,困意便如山海般倾来。


    意识昏沉间,身上一重,她闻到很淡的雪竹香,干净纯粹,清寒料峭。


    慕夕阙听到关门的声音,她睁开眼,梨花树仍旧繁茂,风一吹,一些花瓣落下,飘到她身上的披风中。


    青色的披风用料并非慕家这般昂贵的鲛绡蚕丝,这款式也并未多花哨,素净简单,盖在她身上,为她遮蔽寒冷。


    其实她早就不怕冷了-


    一月后,金龙从昏厥中苏醒了。


    慕夕阙坐在山谷旁,蔺九尘的伤早已养好,慕家也正在有条不紊地重新修缮,一月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她每日会在天亮时来山谷旁看金龙,然后便是帮着弟子一同修缮。


    闻惊遥来了六次,几乎隔几日便来一次。


    今日金龙苏醒,淞溪下了一月的大雪终于消失,满山的树也回了春,长出新芽,百姓们上冻的地化开,冻坏的庄稼,所有损失也都由淞溪慕家承担。


    慕家弟子听到后山传来咆哮声,这是许多弟子第一次听到金龙的声音,包括慕夕阙,若非不能无故出山,以金龙这个刚烈脾气,怕是早已杀去鹤阶。


    朝蕴坐在议事堂内,慕夕阙走进后,她便看了过来。


    朝蕴道:“浮生谷夙家,不归谷容家,定州方家和鹤阶是此次攻山的主力,影杀的人跑得太快,咱们没有证据,但这四个家族,我已将所有事情通过水镜告知十三州,按十三州律法,扣留的弟子们会斩断灵根,废去修为。”


    “几家家主可有说什么?”慕夕阙问。


    “他们屁都不敢放一下,三家统一口径,是长老叛变带领弟子攻山,并非家主意愿,愿意弥金补偿,而鹤阶压根没回复此事,如今鹤阶威望尽失,玉灵离开,城池也几乎空了,听闻许多与鹤阶有勾结的家族也在暗中撤去自己的势力。”


    朝蕴顿了顿,声音一沉:“如今愿意帮咱们讨伐鹤阶的只有几个家族,其余世家大多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趋利避害保全自身,是人之本性,慕夕阙上辈子就看透了这点。


    弱小的门派有心无力,强大的门派大多不愿掺和这些事,鹤阶强盛了几千年,门生也兴旺,在多数人眼里看来,是很难因为这些事被剿灭的,如今贸然出手,若日后鹤阶再发达起来,难免引火烧身。


    这些也在慕夕阙意料之中,她在木椅中坐下:“无事,起码玄武走了,鹤阶的子民也离开了他们,如今多少世家都视鹤阶为烫手山芋,他们的盟友还剩几个?再等等,阿娘,再等些时日。”


    朝蕴叹了声,又道:“赤敛燕家遭难太过突然,慕家暗桩派人去探,听闻麒麟似乎有异,赤敛百姓们对燕家愤懑不平,燕如珩他……”


    说到这里,朝蕴皱眉:“听闻伤得极重,两月都未露面,而燕家主宅如今由燕家家主燕琅把持,但慕家暗探来报,听闻燕家在查海外仙岛的一人,好像是个医仙。”


    慕夕阙正抿茶,抬起的手一顿,她放下茶水,抬眸看过去:“医仙?”


    朝蕴颔首:“对,应是燕如珩出了事。”


    慕夕阙反而笑了,她撑着下颌看着朝蕴,点点头:“这样啊。”


    看来燕如珩怕是成了个废人,十三州的医修也不少,药谷更是医术惊人,燕家也不是没钱去求药谷谷主医治,如今却都求到海外仙岛去了。


    朝蕴却皱着眉:“只是不知燕家此难为谁所为,这人是好是坏?”


    慕夕阙站起身:“您就别担心了,慕家不会有事的。”


    朝蕴的鬓边多了几缕白发,慕夕阙看着,知道她的担忧,她无法去多说什么,也没到坦白一切的时候。


    慕夕阙只能道:“阿娘,我先下去吧,您也休息会儿。”


    朝蕴颔首:“你也是,慕家情况已经稳定,金龙已苏醒,便不要再担心这些。”


    从议事堂出来,慕夕阙站在高阶之上,她向下看去,被踩碎的台阶已被修补,弟子们有些正在修炼,有些仍在修缮琼筵山。


    慕夕阙垂眸,盯着地砖上倒映出的树影。


    医仙?


    海外仙岛能称得上医仙名号的,只有一个人。


    梅枝雪。


    慕夕阙上辈子在海外仙岛听说过她的名号,传闻还能活死人肉白骨,医术可比药谷老谷主,老谷主死后,整个十三州和海外仙岛,医术最高的便是梅枝雪。


    在得知慕从晚未死后,慕夕阙便托影杀搜寻梅枝雪的下落,想着将慕从晚带到海外仙岛,尝试为她修补灵根,可惜最后没如愿,慕从晚死了,梅枝雪也未找到。


    慕夕阙边朝院里走,边想上一辈子影杀提供给她的线索,时间太久了,慕从晚死后她再也未注意过梅枝雪,只模糊记得影杀告知她,梅枝雪出现在海外群岛的一座小岛上。


    ……是哪座岛来着?


    正想着,刚走到小院,慕夕阙推门,远处的路上急速奔来一人,满头金钗晃得人眼晕,她扭头看去,师盈虚那身粉裙只一晃,瞬间便冲到了身前。


    慕夕阙:“……你干什么呢,慌慌张张?”


    师盈虚有慕家的弟子玉符,可以随意出入慕家,她应当是山门处一路跑来的,举着一个木盒道:“自从东浔出事你提醒过我之后,我回家将整个师家主宅翻了个遍,你猜这东西从哪里翻出来的?”


    慕夕阙的脸色渐渐沉下:“师家主和离夫人留下的?”


    师盈虚的眼底微红,似乎哭过一场,她咬牙道:“嗯,在我房间,在装有我幼时玩物书画的木箱子里,阿娘将它放在那里的。”


    离蘅和师听渊不想师盈虚知晓这些,却又害怕这消息再无人知道,藏在了一个师盈虚很可能不会去翻的地方,至于她是否能发现这些,那便听天由命,看上天的安排。


    慕夕阙推开门:“进来说。”


    师盈虚走进去,慕夕阙的寝殿极大,四面都是窗,轩窗半开,屋内亮堂,也不需要点灯。


    她将桌上摊开的书卷收到一旁,温上一壶茶,看师盈虚打开那方小木盒。


    “我爹娘留下的信,尚未寄出,这应是他们留下的备份。”


    慕夕阙接过去,字体很草,应是匆匆忙忙拓了一份。


    师听渊和离蘅死于要告发鹤阶之时,鹤阶的人说他们暗中书信,恐怕便是这封信,寄出的那封被鹤阶拦截,也因此为他们招致了杀身之祸,而两人性情谨慎,还拓了个备份。


    她大致扫了一眼,师盈虚在一旁解释。


    “我爹娘每年会外出一段时日,走走四方,寻寻机缘,他们感情好从不离开彼此,在半年前,我爹娘外出除邪之际察觉到祟种出没,两人便追去。”


    师盈虚哽咽了下,又急忙压住哭腔,继续说道:“他们看到了鹤阶是怎么镇压祟种,将一些抓来的散修变成祟种的,两人寡不敌众,只能装作加入鹤阶,立下誓言绝不告发。”


    可师听渊和离蘅为人正直,又怎会知而不说,为虎作伥?


    两人回了趟家,秘密书信妄图告知其余门派,信被拦截,他们二人也在再次外出时遭遇不幸。


    慕夕阙盯着信上的几个字。


    师盈虚抬手指着:“海外仙岛,鹤阶还向海外仙岛藏了秽毒,夕阙,十三州为何要插手海外仙岛的事情?”


    十三州与海外仙岛在万年前尚联络,后来因为祭墟坐落在两片海域之间的峡谷内,于是两边便渐渐断了来往,到他们这一辈,对海外仙岛的印象只停留在书册上和别人的话中。


    慕夕阙道:“为了那两只玉灵。”


    她合上信,塞入木盒中:“若祟种攻岛,大灾来临,玉灵会出山的,届时便能斩杀玉灵。”


    师盈虚愣了下,低声骂道:“疯了吗?真的要杀玉灵?”


    慕夕阙只是不明白,能在海外仙岛埋秽毒,影杀必定参与其中,夜迢不会不知道这些,纵使这个黑衣男子想要为一己私欲谋戮玉灵,但夜迢应当知晓,若玉灵没有了,海外仙岛也不存在,影杀便也同样化为乌有。


    师盈虚低声道:“夕阙,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祖父说让我先学习如何管理师家,提升境界,过去十几年我太过混账,贪吃爱玩,懒惰成性,修为不涨,学识也不够,还得连累祖父。”


    师家家主和家主夫人都死去,师盈虚又尚且年幼,纵使已心性成长,努力去学习如何管理师家,可偌大家族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掌控的,师家至宝镇铃又沉睡,师家面临虎视眈眈的鹤阶,以及妄图夺权的师家旁支。


    前些时日慕夕阙告知她,或许那人的目的是谋戮玉灵后,师盈虚沉思一晚,第二日清晨便去请了早已闭关冲渡劫的老家主出山,坐守师家,镇守貔貅。


    老家主贸然出关,因为此事,几十年的闭关皆都作废,停在大乘满境再无冲渡劫的希望。


    慕夕阙道:“你无需操心这些事,容我想——”


    还未说完,院外传来敲门声。


    慕夕阙起身去开了门,外头站着越疏棠和迟笙。


    这些时日越疏棠并未离开慕家,她在等慕夕阙忙完和她一同去查影杀的事情,父亲的事固然重要,但如今慕家的情况也没办法让慕夕阙抽身离开。


    “慕二小姐。”越疏棠神色略显焦急,“我需得回海外仙岛一趟。”


    慕夕阙眼眸微眯:“为何?”


    “出事了,刚收到传信,这一个月来海兽有异样,往日它们畏惧日光,白日是休眠时机不会出来,可近些时日醒得越来越早,有十几艘渔船没回来。”


    听到海外仙岛,师盈虚也匆匆走来:“我听闻过,海外仙岛有许多尚未开智的巨兽,只在夜间活动,那些未归的渔船……”


    迟笙咬牙回答:“怕都死了,那些巨兽很大,一只都有一座小岛般大小。”


    慕夕阙还未说话,越疏棠匆忙说:“我有个熟识的人前几日也失踪了,我得回去。”


    慕夕阙问:“谁?”


    越疏棠愣了下,不知她问这些干什么,但还是老实回答:“是一户渔民,我出任务时他们曾经救过我,如今他们出事,我不能坐视不理。”


    “你回去能做什么?”慕夕阙淡声问,“影杀阁主已对你起了杀心,海外仙岛是他们的地盘,且渔船在海上失踪,你怎么去找,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吗,迷失在了哪片海?”


    她此刻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一句接着一句的质问将越疏棠和迟笙砸得说不出话,师盈虚扯了扯慕夕阙的胳膊,她却并不理会,仍冷静地分析:“又或者,他们的失踪便是影杀对你设的陷阱,想你回去呢?”


    迟笙脸色一白,越疏棠与那户渔民关系甚好,影杀不少人知晓。


    越疏棠垂下的手攥紧,眼底浮出血丝,她咬紧牙关,唇齿间散开了淡淡的血气,那是她咬破的嘴唇。


    片刻后,越疏棠深吸一口气,将迟笙扯过去推给慕夕阙:“请慕二小姐帮我照顾阿笙,就当是我帮慕家那一次的报答,我必须得回去一趟,如果他们真是因我遭了牵连,我也必须得去救他们。”


    她说完,对慕夕阙拱手行礼,转身便要往外走。


    “阿姐,我也去!”


    迟笙想要追上,慕夕阙扯住她的手腕。


    “慕二小姐,我也要回去!”迟笙恼了,回头看她。


    慕夕阙却扯住她的手腕,拖着她朝越疏棠走去,她们脚步很快,拦在越疏棠面前。


    双目相对,慕夕阙将迟笙又推了回去。


    “你等我一日,明日我和你一起去。”


    越疏棠愣住,迟笙也怔怔看着她,师盈虚一个箭步冲过来。


    “夕阙?”


    慕夕阙道:“我本来就得去海外仙岛一趟,我得找一个人。”


    越疏棠讷讷问:“找谁?”


    “梅枝雪。”


    “……医仙?”越疏棠皱眉。


    “嗯,我得找她帮我阿姐修复灵根,我阿姐身子格外不好了。”慕夕阙垂下眼眸,“从在东浔闻家见到她时,我便知道她已是强弩之末。”


    若不干涉,活不过十几年了,前世慕家灭门后,鹤阶靠着令她疼痛难忍的强药,强行吊住慕从晚早已掏空的身体,让她痛苦地活了五年。


    越疏棠反问道:“你阿姐身上尚有秽毒,你帮她修补灵根,若她哪日祟化……”


    慕夕阙看着她,沉声道:“父亲当年去往海外仙岛,便是得知梅枝雪能对付秽毒,若无法彻底清除或镇压我阿姐身上的秽毒,这修补灵根便算了。”


    师盈虚却拽住慕夕阙的衣袖:“你现在走了,慕家怎么办,不怕那个人又攻回来?”


    慕夕阙却望向高耸的山头,金龙就在山里,在今日清晨,所有人都听到了金龙的咆哮声。


    “他不敢的,金龙醒了,它在生气。”


    金龙在,慕家的结界玉灵就在,此刻已不是虚弱的金龙,而是一只正在发怒、对鹤阶满怀恨意的玉灵。


    师盈虚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也去。”


    慕夕阙看过去,她却坚定道:“我修为不高,在师家也帮不上什么忙,有我祖父坐镇不需要我,我和你一同去海外仙岛,那里事关我爹娘的死,我得去。”


    可这次慕夕阙并未阻止她,反而点点头:“那就去,你回去收拾,我们明日出发。”


    这主意敲定得太快,几人尚有些难以回神,慕夕阙却面色平静,望向金龙栖息的山头。


    “两月来,我看了慕家所有的书册,慕家关于那位老祖的记载太过于稀少,似乎是被人有意销毁了,却仍有漏网之鱼,我找到了一份老祖曾经批阅的书函,交代她要去海外仙岛。”


    慕家老祖从祭墟回来后,因使用十二辰身体掏空,重病不起,却在死前去了趟海外仙岛,从那里回来的第七日便离世。


    随泱说让她查查慕家创世老祖,或许她与那个不敢露面的黑衣男子有关,修为这般高强,能镇压玉灵,她只能想到万年前的那一批大能们。


    那些在当年抵抗灾厄,镇秽除祟的上古大能。


    作者有话说:今天加更,下一章还有哦,换地图喽[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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