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请你等我

    他痛苦地以双手遮眼,不住喃喃:


    “如果我对阉党敬而远之,如果我远离朝堂,如果我不杀那头狮子彻底激怒全寿康……如果我不那么愚蠢自大,谢家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不是的。”


    晏漓紧紧回抱他,如同这样就能分担他的痛苦。


    “你什么都没做错,是他们该死。”


    少年抽泣良久,晏漓拍着他的背,生涩地尝试安慰一个人,直直怀中的人渐渐没了声音。


    是他晕过去了。


    身负重伤,又淋雨受了那样久的折磨,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的体能来说,支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他身子强健,若是寻常人,只怕此刻已性命堪忧。


    条件有限,晏漓只能先简单清理谢见琛的伤口。


    方元望看着这个向来不屑照顾旁人情绪的徒弟,简直不知该作何表情是好。


    “真是歪打正着,若非我叫你到郊外喝酒撞见谢府的马车,马车上的老仆只怕真要无声无息枉死了。”


    “阉党杀心太重,竟连自谢府驶出的一辆马车都不肯放过。”


    “光凭这被半路劫杀的马车便推断出谢府遭了难……该说你聪明呢,还是说你过度敏锐呢。”


    “若连这点对危机的嗅觉都没有,我又如何在宫中苟活。”


    “原来你也知道危险。”


    方元望冷笑,怒拍一记木桌,力道之大甚至震倒了茶杯:


    “你向来最懂取舍,如今为了别人,要我将谢母自安达人那抢下来就算了,还敢亲自进宫救别人——这些年教你的沉着冷静都让你喂狗了?”


    “……抱歉。”


    他被诘问到哑口无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自己的原则。


    可——


    “可他不是别人。”


    方元望正恨铁不成钢,又见晏漓起身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


    “寻些药来。”


    “你要去杀人寻仇。”


    方元望淡然陈述。


    “他杀不动的,你便有信心全身而退?回来!”


    “……”


    晏漓并不理会,自顾自向外走。


    方元望见他不听劝,一个闪身到他面前,抽剑阻拦。


    霹雳雷光下,妖孽青年立体的骨相将他的脸映作阴阳两半。


    “那便拦我试试。”


    他毫不示弱抽出身后近一人高的修长兵器,却见他使出内力向旁一挥,伴随着卷起的劲风,那杆身底部竟森然现出一弯巨大的镰刃。


    因幼时受宫人监视的缘故,晏漓不被允许学习任何武艺,刀剑之流常规兵器,更是无法被呈至自己视线之内。


    而后机缘巧合下拜方元望为师,为不辜负晏漓出色的武学天赋,方元望才为他制了这柄当今世上极少数人掌握的镰具。


    电光石火间,数招已过。


    师徒二人许久不曾过招,方元望只觉晏漓下手较之从前更加凌厉,二人竟打得有来有回,一时间难分上下。若非念及师徒情分,只怕这徒弟出招称得上一句狠戾。


    晏漓鲜少认真与人动手,他之武道剑走偏锋,不守只攻、以攻代守,加之他招招极快,如雷霆之势不见动作只见残影,不给对手任何揣摩喘息的机会。与谢见琛正统武学之流谨慎保守的打法不同,竟显得如妖魅般疯邪。


    兵刃相接的声音如急雨落地般不绝于耳,而两人吐息一如寻常平稳。只是方元望既为人师,到底艺高一招,长剑先行横于徒弟颈旁。


    晏漓:“……啧。”


    “看得出,武艺确有进步。”


    方元望收剑,话锋一转。


    “好,那么假设你一人足以杀穿了宫中禁军,于事何补?


    “谢家需要的是昭雪,不是血祭。你现在动手,那群阉人蓄意编排的罪名便会永远地刻在耻辱柱上。”


    晏漓:“……”


    “事到如今,我们只能等。”


    ……


    月沉日升,日落月出,不知几番轮换。


    暴雨已歇,窗外天色晴好。谢见琛在鸟鸣啁啾与伤口缓慢生长愈合的锐痛中悠悠转醒。


    他茫然睁眼,朴素到有些破败的天花板无比陌生。


    他动了动唇,发现嗓子嘶哑到只能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只咳两声,口中便腥味弥漫。


    闻声赶来的晏漓见谢见琛从昏迷中清醒,为他盛了些热水,小心翼翼扶他饮下润嗓。


    “……这是哪里?”


    “我师父的一处房子,安全的地方。”


    “方先生吗?”


    晏漓一愣:“你……都听到了?”


    “一部分,”谢见琛怔怔地摩挲着粗糙的碗,艰难回忆,“……只记得马车的事情了。”


    晏漓悬着的心微微松了下来,他并不希望让现在的谢见琛知道太多:“你先安心在此养伤,待伤好了,另做打算不迟。”


    “谢谢你。”


    谢见琛挤出一个苦涩的笑,没想到会劳动昭宁殿下这样照顾自己。


    “这一切,好像一场噩梦。”


    他痛苦地闭上眼。


    “明明我睡了这么久,可这噩梦为何迟迟不醒呢。”


    话没说完,两行眼泪又无声地流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力气肆无忌惮地哭嚎了。


    他只是把脸埋在晏漓怀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哟,我来的不是时候?”


    方元望嘴上客气,人却是毫不避讳地进了屋。


    闻声,谢见琛紧忙抹了把眼泪,下床郑重拜道:


    “多谢先生危急关头对家母施以援手,大恩大德,谢见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别别,你母亲……我也没真帮上什么忙。”方元望将人扶起来,看了晏漓一眼,连连摆手,“赴汤蹈火什么的,我可受不起。”


    见晏漓懒得搭理他,方元望才又问谢见琛:“我这平头百姓的破房子简陋逼仄,小将军可还睡得习惯?”


    既是晏漓的师父,谢见琛也放下了对方元望的防备:


    “大桓万千百姓都是这样住的,我又有何颜面挑剔。”他低下头。


    “还有,别再叫我小将军了,我已经……不是了。”


    方元望瞧他萎靡不振,叹了口气。


    “既醒了,便安顿一下你母亲的遗体吧。”


    晏漓与方元望一直在等谢见琛亲自安葬谢夫人。谢见琛在他们的帮助下默默擦洗谢夫人的遗体,为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他怔怔出神地看着冰冷的母亲,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一样。


    谢夫人最终被安葬在山间远离皇城的一座清幽寺庙附近。


    忙完这一切,已是圆月高悬。


    谢见琛在亲立的碑前烧着纸,飘摇火光映着他的脸,几日前还稚嫩天真的容颜似乎一夜间变得成熟了许多。


    背上一暖,少年回头,原来是晏漓为他罩上了披风。


    晏漓同样自然跪在谢夫人坟前,又拿了几样女子同婴儿穿的衣服,一并同纸钱烧给谢夫人。


    一时间只有寥寥虫鸣与火声噼啪的声音。


    “其实,你不用这样为我费心的。”


    谢见琛说。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谢家经此一难,朝中大臣多避之不及,少数愿意站出来的都受了针对连累。晏漓的身份在这里,中秋夜又为了救自己得罪全寿康,往后在宫中的日子不知要受多少刁难。


    谢见琛此刻的眼睛虽不再肿得桃子一般,却还是红红的:为母亲整理遗容时,他还是悄悄掉了几滴眼泪。


    晏漓知道他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脆弱的样子。


    可越是故作坚强,越教人心疼。


    “你还有我。”


    谢见琛呼吸一滞,睫毛轻颤。看着母亲的牌位,忽而笑道:


    “是了,眼下是当着娘的面,我还曾答应她要把你娶进门呢。”


    他将最后一把纸钱撒入火堆。


    “我答应了娘,要好好活下去。这样浑浑噩噩、以泪洗面,爹娘在天之灵,恐会忧心吧。”


    晏漓看着他的侧脸,说:“她视你如珍宝,如何舍得你伤心。”


    谢见琛只苦笑:“难怪你同我娘聊得来,连我名字的寓意都摸了个透。”


    “洗耳恭听。”


    “其实也不是多么稀罕的事,”谢见琛的目光越来越渺远,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母亲嫁给父亲不久,做了一个梦,梦到父亲赠给她一块美玉。翌日身体不适,把脉一瞧,才知是怀了我。


    “可如今父亲背负骂名而死,母亲在血崩中一尸两命……再也不会有人视我如珍宝了。”


    “有的。”


    晏漓打断他,默默地覆上了他的手。


    感受到热意,谢见琛小心翼翼望向他眼睛,听着那细羽般搔拂人心的回应,似乎有什么别样的情感油然而生。


    他性子向来要强,若非谢家遭了如此大难,他决计不可能在人前流眼泪。


    受父亲的熏陶,他总觉得男子汉要懂得照顾身边人。


    可偏偏在这个惊惶无助的时候,晏漓来到了他身旁,轻轻地将他拢向怀里。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去安云州赴任。”


    谢见琛的回答毫不犹豫,像是早已在心中思考了千万次。


    “全寿康必欲除我,我若不从命赴任,只会把抗旨的把柄主动交到他手上。纵使再恨,也要以活下来为前提。”


    “安云州地处偏远,虽穷乱些,但正因如此,朝廷向来不好控制。于你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晏漓显然也认为这个选择更为妥帖。


    谢见琛:“只是这一去,你我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想到这,他心里不禁有些难受。


    命运多舛,他的亲人和朋友就这样一个个离他远去。


    他心痛,却无计可施。


    “会再见的。”


    晏漓看着他,忽然无比认真郑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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