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珈心里空拍一下, 紧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动作,以及,他手里的东西。
“这个, 应当和你心心念念的赫本同款差不顶多,”动作不大利索,到底掀开了盖子,梁丘把盒子递到她手里,目光也落到她脸上,“看看。”
是一对MIKIMOTO的钻石珍珠耳钉。还没想明白骤然紧张的来由, 施珈心里再落一拍,反而稍稍空落落的,她抬头汇他,“梁丘, 你怎么……”
“最好别说我不爱听的,送礼物就没赶在前头, 已经够能怄我的了。”有人不管什么风度了,直接抢断她的话,破天荒不讲道理的模样, “你收别人的礼物那么干脆, 轮到我怎么就这么多话。”
施珈愣了几秒,什么呀,一霎笑了出来, 她偏越发冷静的推理, 慢条斯理促狭人的口吻, “你着急什么,你,吃醋。”
“你说是就是, ”梁丘就这么活回去了一般,无甚所谓的腔调,“你只告诉我,是不是你喜欢的。”
“喜欢。”施珈心里是熨帖的,也大方承认。
梁丘满意颔首,抬手摸摸她的耳垂,只说他最关心的,“痛吗,什么时候扎的,那时候明明那么怕,说陪你去你都没敢的。”
“工作第一年,和一个同事姐姐一起去的。敷麻药了,但是扎完之后特别痛。”
梁丘低垂的眉目里一丝模棱的情绪,“戴上看看。”
施珈把盒子交给他,摘了耳钉出来。灯光下微微的一偏头,素净的面孔交映着珍珠莹亮的光泽,温柔沉静,清新妍好。
习惯性扶一下别在耳后的头发,施珈抬头,眼神询问送礼物的人。
“好看,很漂亮。”梁丘不掩饰欣赏的目光,甚至面上是自豪也欣喜的,那种吾家有女的欣喜。
施珈笑笑,同他分享的意味,“我之前入了一对同款粉光的,这对白光,正好我没有,可以换着戴,谢谢。”
有人直男的底色时不时冒出头,他大概不能体会女性固执审美下收集同类项的乐趣,只逻辑关联到call back的先后顺序,“哦,所以,又迟到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呀,这个也要别苗头。”施珈审视的目光,静静地端详他,总觉得有人又在逗她。
二人汇视的半晌,梁丘先笑起来,他承认,多少一点有意为之吧,“不紧张了?”她最初的那一眼机警,他看在眼里。
施珈滞而后觉的一定神,毫无预兆地贴到他怀里,沉默中环上他的腰,轻轻晃他一下。总之,固执的人固执的嘴,难开口却本能的肢体语言,去纠正他,也想澄清自己。
“哎,”施珈力道很轻,梁丘依旧向后跳一下才堪堪稳住自己,左臂揽住仿佛薄薄一片的人,还拿着盒子的右手,手背去托她的下巴,“没洗澡呢,衣裳还湿着。”
施珈不理睬,淡淡的告诉他,可以再换掉。她的衣服。
“晓得了。”晓得她的意思,他还是那句话,他们,由她。眼下,他也由她抱着,由她的香气围着他。
良久,梁丘提醒她,再坦率不过的交代,“你这样抱着我,我想我最多再站十分钟。”
施珈望他,马上要松手的意思,偏又给人扪回去。恍然里,她下巴抵在梁丘的胸膛,顺势的夸奖,“很厉害。”
慢笑的人答她,“谢谢。”
情与爱里,始终力道、温度都要比语言真挚,诚实-
这个周末,施珈是应下了同梁丘去书店的。
梁丘这一段康复休养的原因,都是居家远程办公,连带安排处理店内的大小事务。如今他没什么大碍,自然不能当真就这么不露面做个甩手掌柜,加上这周末正巧有是连着两场的会员读书会活动,总归老板坐阵办公室,外头多少一些稳定军心的作用。
昨天接她下班的车里,梁丘问她,周末有没有空,有什么安排。施珈摇头,汇上他驾车间隙瞥一眼的目光,“怎么了。”
梁丘浅浅扬一下眉毛,“不是发愁我不事生产么,我明天也该复工了,要不要跟我去书店。”
施珈第一时间否认他话里的前因,“瞎说八道,我没有愁什么。”
梁丘笑认真计较的人,好,你没有,所以重点是去不去,“是我在诚意邀请施珈小姐,我想你陪我去。”
施珈转头看,有人直线行驶中匆忙回她一个笑脸。她再扭头,静静思忖片刻,她不是头一回和梁丘共处一个屋檐下的生活,可这一次她确实不似少不经事时候那样简单的心理,不存在也无关什么芥蒂,她可以清醒笃定这个人,只是存粹她不再把依赖感和归属感加诸到爱情里,或者说某个人的身上,这些该是自己给的。倘若梁丘不在家,实话她大概率会回酒店待着,继续她的译文工作,当真那样怕也会生出一场辩论。思忖之后,和他去书店显然更上策,换个地方工作罢,且店里说不准还能找到些用得上的译文参考资料。
旁边的人目不斜视地问她,“想好了?”
“嗯。”
“嗯?”
施珈瞥他一眼,很正经的语调解释说明,“嗯,就是答案。”
梁丘心下舒畅,点头,收到。
今朝,施珈醒来,又闭上眼自我唤醒一阵,摸到手机,醒豁开眼一瞧,9点多了。
想起来什么的人立马翻身坐起来。她手机定的闹钟是周一到周五工作日的固定时间,周末则视具体情况,没有安排就自然醒。
心里咕哝着怎么梁丘没有喊她,施珈起身去床尾靠墙的角落,揿掉亮了一夜的落地阅读灯。现在,她才醒神,好像昨晚充电插头没插好,松脱了,手机电池标已经细细一根红线,电量告罄的边缘。
趿上拖鞋,施珈先去找梁丘。主卧的门敞开着,客厅餐厨都没见到人,她疑惑喊一声,不见答应。心里奇怪,朝里走,书房也没人。最后,有人在衣帽间,在辟出来的那块运动区域,做运动。
梁丘还是昨晚睡前的一身,白色T恤,下身薄款黑色运动裤,左边的裤腿挽了个结,左腿上搭着块展开的负重沙袋。他坐在黑色瑜伽垫上,人朝着门口的方向,扭头看着镜子里,一面修正姿势,借助弹力带和那半圈平衡杆,做着左臂的拉伸动作。
这会儿,他察觉门口的人影,吁出一口气,也回头望过来。梁丘微微愣一下,松掉系在左臂上的浅蓝色弹力带,问门边的人,“醒了,敲门你没应,就没喊你,睡得好吗。”
“嗯。”施珈很规矩地站在门口,没往里走,一时似乎不大习惯这样高度落差的俯视对话。
平静的面容下悄然掩饰她的小局促,“我以为你不在家,不打扰你,你继续吧。”
梁丘笑一下,并不介意,“没事,也差不多了,你可以进来的。”他屈起右腿挪一下位置,一面收拾身边的东西。
得到允许的人也当真乖顺地走近两步,拨一下头发,“你每天早上都运动吗。”
梁丘扯下掸在平衡杆上的毛巾搭在脖子上,揩了揩运动后的一层薄汗,抬头望她,面上和煦,“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每天会抽空锻炼,不一定早上,有时候是晚上。”
他朝施珈坦诚,也分享他的日常,“没办法,现在必须自律,截肢以后肢体和身体机能衰退不可避免,需要靠规律的锻炼对抗肌肉萎缩关节僵化,保持肌肉力量,总归动一动身体机能会保持得好一点。”
施珈无声地应他。梁丘从前也有运动的习惯,但工作忙起来运动不会那么规律。遇上有空的时候,他会带上施珈一起,他说有人总这样不爱动怎么行的,现代人亚健康多半和缺少运动脱不开关系,学习工作乃至生活娱乐,到最后哪一项都是拼身体的。
那时候施珈同他打网球,他每次都会当真发力给她几个球,她接不住,隔着球网冲对面的人嚷,怪他欺负人,就是故意溜她。“教练”嘴里喊着不动真格哪来的进步,也次次要绕过去哄人。
有时候梁丘也拉她去城市绿道慢跑,当然,她总是先喊吃不消的那个,跑步变散步,回头的路上她还得顺一杯冰奶茶,因为消耗过后的糖分摄入,至少没有罪恶感。梁丘每每依着她之后的唱衰与警示,你以为风险对冲呀,你这就是个自我安慰,精神催眠,这一杯齁死人的东西下肚,什么也白搭,还有,冰的你也少喝,痛经的时候忘了,他别她的脸来看,你不该是记吃不记打的孩子呀。
施珈斜乜他,是少冰三分糖的,而且,我今天也不是经期呀。梁丘更是抓住时机的说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一切好歹都是积累产生质变,事到临头的后悔,那是傻是活该。施珈好气,不要你念经,老夫子掉书袋,你还让不让人吃了。说教的人非但不改口,大方承认,对,就是要你少吃这些,不然我同你说这些浪费热气。她也必定这时候同他反骨,喝了一半剩下的喂到他口里,要他也白搭。
给运动的工具收起来一一归位,梁丘撑着地面先半蹲的姿势,再扶着平衡杆借力站起来。他坐到轮椅上,去到施珈面前,笑发愣的人,“真醒了吗,怎么手上还拿着充电器。”
施珈闻言,瞧一眼手里,“昨天插头松掉了,没充上电。”
梁丘自觉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搁到腿上,他去替她充电,要她醒了就先去洗漱,“早餐在厨房,还是粥,温在锅里。”
施珈现在不好消化果蔬纤维,只能煮软了或者打成泥,想给她换换口味,他还做了半杯苹果泥,“也温在锅里头。”
施珈点头,急吼吼转身。
梁丘提醒她,“不赶时间,你不用着急,我还要冲个澡。”说话间,他腿上突然一震,施珈的手机进来一条微信。
亮起来的屏幕上显示:一个A字母打头的房产中介,发来一条消息。
梁丘手里一顿,轮椅停在走廊上。
他再抬眸,一身粉白格棉纱睡衣的人,将将阖上了客卫的门。
第32章
手机屏幕很快暗下来, 梁丘听到隔着门,客卫里很快响起来水声。
谈不上失望,多少一点失落吧, 失落彼此缺席的几年,注定不会短短数十天就能追回的距离,也注定了彼此参与不到的细节。而彼此缺席的几年,梁丘更明白和眼前真真切切的人相比,其它都没有意义。在一起,空白总会填满, 补齐,所以他由她,等她,相伴可抵岁月漫长。
他终究操控着轮椅, 去客厅沙发旁的插座,给施珈的手机充上电, 屏幕保护再亮起来,是系统自带的一片浩瀚星空。
梁丘冲过澡出来,已经穿好了左腿, 换上了出门的裤装, 只身上还套着件居家的卫衣。他去客卫拿吹风机的,湿着的头发他向后全撩了上去,眉清目朗的俊逸面孔淡淡的颜色。他才走到门口, 那头有人轻轻的呛咳起来。
施珈最近早磨没了胃口, 一日三餐仅仅为着活命一般。她正拧着眉毛吞着口里的东西, 隔热温过苹果泥颜色倒不像她想象的棕黄,只是入口寡淡的酸。她只当吃饭是任务呢,站在餐桌旁都没坐下, 听到走廊似有动静,扭头一望,有人俨然从前那般闲适潇洒的公子哥腔调,乍一下的恍惚,施珈给自己呛着了。
梁丘才要走过去,看不好好吃饭的人怎么了,对方洋相地冲他摆摆手,示意没事,不肯他过来。
“让你别着急的,”他微眯着眼,细细看她片刻,“真没事。”
施珈顺过气来,“没事。”
放下心来的人一点笑意,叮嘱她,“好好吃饭。”
梁丘拿了吹风机,正常高度一侧的盥洗台,两边高低错落排列着瓶瓶罐罐的女士护肤品,空间里若隐若现的香,何尝不是小姑娘成长成熟的印记。他索性改了主意,也是施珈使用率更高的东西,就不来来回回地拿了,直接在客卫用吹风机。
他吹头发的工夫,施珈解决了早餐,等在客卫的门边知会梁丘,她要漱口,再换过衣服整理一下就差不多能出发了。
耳边的轰轰声停下来,梁丘收了风机,拿手指拨弄梳理蓬松的头发,转身答好。热气裹夹着干燥清新的气息,依旧是叮嘱她不要着急,他侧身让出个位置,要施珈进来吧。
施珈顺势绕到他旁边,瞥一眼白色台面和地砖上的短发,她忽然就伸手拉住梁丘的衣袖,“等一下。”
“嗯?”梁丘莫名又好笑,低头瞧她的手,也瞧她。
有人不解释,在她那些瓶瓶罐罐里头挑出一只小棕瓶,再从镜柜里拿出一个灰色小容器,化学实验般认真地捣鼓。
施珈垫起脚,要梁丘低头。
被点名的人面上是抗拒,却也是依言行事任由摆布,“这,是弄什么……”他微微瑟缩,头皮上滚珠划过一片清凉。
“防脱精华。”
大概被某个字眼刺激到了,又大概男人,尤其一定年纪的男人,听到脱发之类都有些应激反应似的警戒。梁丘眉头紧蹙抬头来望眼前的人,一瞬再给施珈勾住脖子按回来,累得他措不及防去扶台面。
梁丘失笑,以及,他有些介意,“这东西,我头发,还好吧。”
施珈冷静地理性分析,“都讲防脱了,当然是有头发的时候才能防。”
好了,她松开手,“这款很清爽,不会油的,你以后自己用。”
梁丘不言声,只是笑。
“我是认真的,我也用的,脑力劳动者更加不能懈怠。”施珈坚持,头发的问题没有亡羊补牢说,等你发现就已经是为时已晚,她已然脱口而出地感叹时间,“梁丘,你有白发了。”
闻言,梁丘面色无澜,只望她的眼神越发深邃,也越发柔软。他缓缓去托施珈的腰,揽她更近一些,然后应和她的话,是呀,“珈珈,我不年轻了。”五年可以改变的太多,人生又有多少个五年呢。
他的气息是烫的,飘飘缈缈拂过来,灼得她却无端的萧索感,她本能不想他这样说,然而心里闷闷的像把喉咙也堵住,只剩摇头。
沉默骤变的氛围里,梁丘问她,住到家里来,好像还没有问过你,真的习惯吗,会不会觉得勉强。
施珈疑惑地盯着他,直觉一时好像失灵了,她不解,紧接着听见梁丘说他后悔了,“珈珈,我后悔自己由着你,由着我们慢慢来。你不愿意说,那么我可以问呀,人长嘴不就是用的么。”如果明明近在咫尺却隔着来日方长,那么缄默是错过,陪伴也是错过。他不想推着她,逼着她,可他更舍不得再错过她,空等着时间淌过,白白地搓磨。
梁丘抱歉,他无意看到了她手机里弹出来的房屋中介信息,“你如果住在这里不自在,可以告诉我,或者你有什么想法,我想你也可以同我讲,我一样会尊重你。”
施珈听清他,也这一刻才彻底明白了他的克制,包容与迁就。她反思自己的保留,可是,她明明多少次默认的纵容,纵容不就是她的偏袒吗,而偏袒恰是爱意最好的证明。
施珈幽幽地望他,心里想得却全说不出口,她觉得他该体会得到的。她最后也只有解释,“梁丘,中介,是我早在住进你家之前就联络过的,我不打算赁房子,是想买一套房子。”没有说,是确实没想到有什么要说的必要,或许独立的人必然自主。
梁丘意外之余也恍然,江南小姑娘,哪有不恋家的,他早该想到也明白的,所以,“有喜欢的房子吗,我——”
“你不要说,梁丘。”施珈及时地打断他,一个完完全全只与自己相关的房子,是真正踏实的底气,也是沈渝最后的叮咛。眼睁睁看一个生命的熄灭,不舍得却无能为力,施珈那时当真害怕伤心极了,忍不住的眼泪直淌,沈渝却弥留前的临别箴言:强了几十年,不想同命争了,攒下来这些铜钿,比投到医院里吃煞苦头捱时间划算的。将来如何,囡囡都不能像姆妈,回头来没有个去处,没有一个家。
“她要我置办个自己的房子,无所谓大小,总归遇到点风雨,有片瓦遮身,她也不用还牵挂这头了。”
她问梁丘,他可以理解,对吗。这是沈渝最后的骄傲,大概也是一个母亲能留给女儿最大的底气同尊严。
梁丘当然明白父母的心,即便最后一息,也要竭尽所能为子女计深远。他扪施珈的手更紧了,从一个母亲的苦心里,足够拼凑出他们空白时光里的一隅,漂泊已久的人才更期待安定,像她的生日愿望:安居,乐业。
他还是想为她做点什么,尽管从再见到她,梁丘就知道她有能力支持自己的生活,他依旧不希望她的辛苦忙碌全为了奔波生计,她该可以停歇,享受沿途的风景,他想她是恣意自由的。
梁丘颔首垂眸去汇她,也迁就她低垂的目光,“珈珈,或者,我可以做点什么呢。”
他话音将落,施珈缓缓抬起头,嘴唇微翕,终究没有出声,她摇头,不要,也不用做什么,现在这样就够了。
再一次沉默里,四目相对的热络气息里,理所当然地催生出人的天性,也剥落出最真实的心迹。
梁丘拿下巴轻悄摩挲她的鼻尖,继而短促的呼吸里,天性释然的人相拥,倾身去的人一下衔吻住施珈翕张的唇。他拿手扶她的脸,那样殷切地给予,也殷切地汲取。
施珈任由他迎面的贴近,由他裹挟着她的光,她的空气,而后复再贴近她,直到她晕陶陶的,要去攀附他。施珈一双手软绵绵去攀他的脖子,攀得他只得松开扶着她面颊的手去撑住盥洗台,左臂再箍她更紧。
岂料“啪”一声掼响,久久难为平静的两人被惊回头的一愣。梁丘再冷“嘶”一声,昏昏然的人呼吸急促未平,惊醒时咬到他的舌尖了。
梁丘重新稳稳脚下,也托抱着施珈,徐徐牵出一抹笑,戏谑有人回来之后贯会同他作对的,“珈珈,少对我摇头,少同我说几句不要。”
施珈才悠悠回神,伏在他肩头看他们脚下,她搁在台边的防脱精华给他碰到地上摔碎了,清清淡淡的芳香散开。于是,施珈顺着他的话,颐指气使的语调要他赔,赔她的防脱精华。
梁丘受用极了她的口吻她的话,果断应下-
施珈换了衣服,面上简单施了点淡妆,再整理好头发。女士出门总步骤繁琐些,梁丘已经替她拿了手机,坐在沙发上等她了。
他不远不近投施珈一眼,不由得皱眉:抱着笔电还低头整理随身帆布袋的人,一面朝客厅来,嘴里还不忘要梁丘的键盘也可以收到她的包里来,蛮好装得下的。
施珈一件烟灰色的宽松款圆领毛衣,领口露出一圈白色棉质打底衣的领子,修身小直筒八分牛仔裤,下边照旧是一截白晃晃的脚踝。
梁丘盯着她,头疼地起身来,“今朝外头什么天气不晓得,”搞不好晚上就下雨了,“这么两件衣裳,再露个脚踝,你身体吃得消的呀。”
缓过劲来的人反骨生的模样,她早不习惯一件摞一件的穿衣服,勒得她难受。不在室外活动,她不肯他小题大做,已经耽误很久了,而且,她牵起挽在手臂上某品牌的经典款黑色羊毛围巾,“有围巾,多一条围巾就相当多穿一件衣服的。”
梁丘气笑了,“哪里来的歪理。”
“我妈妈讲的,我阿婆告诉我妈妈的。”施珈理直气壮。
好么,眼下有理的人也哑口,他的规训教养里,自然不好诋毁长辈,且是逝者。朝她走过来,梁丘暗暗的让步,“至少去穿双袜子。”
施珈更是理直气壮,“已经穿了呀。”
“你穿的什么,皇帝的新衣,不,新袜子?”梁丘无奈的揶揄,“是我看不懂了。”
施珈噗哧一下笑出来,“丝袜好吧啦。”她难得江南女儿的腔调,她找了很久才买到的隐形肤感的丝袜。你不晓得当时多难为情,一次日本出差,她实在好奇日本女生腿上的丝袜怎么这么隐形又遮瑕的。到会议结束要走了,她才硬着头皮问了甲方企业本地的一个文职小姐姐。最后,出发前中饭都没吃,找过去人家分享的地址。
反正,施珈要梁丘快些走吧,她今天很多事情要做的。
车上,梁丘瞥一眼施珈靠在副驾座椅里回复中介的信息,他漫不经心的口吻再询问她,“珈珈,我还是觉得酒店也不适合长期住的,月底不如先退掉怎么样。”
施珈犹豫片刻,“年底吧,其实住那里上班蛮方便的。”望他一眼,她还是找补一句,“行政部帮忙走的长租协议,回头问过再说。”
梁丘一时无话,半晌,他再叫施珈拿他的手机,“赔给你的防脱精华,多少瓶都给你办到,你自己下单去,我搞不清你用的品牌。”
施珈投他一眼,哦,故意别苗头问他,“我不晓得密码。”
梁丘却坦荡荡,“手机密码和支付密码一样,你20岁那年的生日。”
施珈一时给绕晕了,没反应过来。
梁丘笑某人,也趁机再次逮住她削薄装拌说教,“冻着了脑子也要慢半拍的。”
施珈乜他一眼,不想理他要把手机还回去。
“161117,你20岁那年的生日。明白。”梁丘无奈,从前不是这么急吼吼的呀。
施珈轻轻睨他一眼,心里好像有什么被悄悄抚平,这一刻,她无比叹喟自己20岁那天的争取。有些人,他没有太多甜言蜜语,甚至不轻易谈爱,有时候他像一个师长、朋友,但他更像一座山,沧海桑田,山依旧在。
梁丘偏头看她,眼神催她,赶紧啊,他大概被她的危机意识沾染了,严肃地交代,“记得把我也考虑进去,请多下单几瓶。”
施珈摒不住笑起来,转过头下单了三瓶,把手机锁屏搁回去。再抬头时,发觉车子临时拐了弯,“不是去书店吗。”老城中心区的路她熟悉一些,还是不大确定。
“是,但是去之前先去趟商场。”
“?”
“今朝无论如何给你买几双袜子。”
在有人又要张口的不要之前,梁丘求她的口吻抢先堵住她的话头,“看在我年纪大了的份上,少跟我说几句不要,嗯?”
以及,“不要也得要。”
“……”
施珈狠狠的报复,清泠泠的声音道谢,“谢谢小舅舅。”
有人面色一噎,不是手不够用,他一定要捂一捂她的嘴。当真是越来越晓得怄他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申请了下周一倒V了,下周一入V,周日不更,入V后连更两天,在此请大家谅解。
* 第四个故事了,从第一个申签故事完结后400多收忐忑申请完结V,到第二个第三个故事陆续完结V,有很多位从第一个故事开始陪伴到现在的读者小天使,也有很多新朋友。谢谢大家一直支持,不介意我不是高产作者,不介意不够市场化的热题材,包容我不够大众的文风,依旧愿意追连载,始终会在看到更新的第一时间评论留言,浇灌营养液甚至投雷,很感谢你们暖心的鼓励让我知道自己不是单机,我就是真真切切有被鼓励到。申请倒V犹豫过,其实很想让支持作者和这个故事的朋友追到完结,至于犹豫一周之后还是申请了,抱歉作者没有逃脱一点野心,以及,三次元事业迷茫的瓶颈期,真的很希望有一天能全职。
* 感谢大家的支持才有了第一次倒V的机会,V后如果大家还愿意,希望大家可以继续陪伴作者和这个故事一起走下去,看过的章节大家可以不要重复买。还有就是,我研究一下入V红包怎么弄,不管怎样,就是很感谢所有支持鼓励作者的读者朋友~[比心]
第33章
读书会由店长主持, 前半场本月主题的会员交流分享,最后,是书店本月畅销书和潜力作品的推荐。
原本活动要在书店前院的室外场地办的, 考虑到今天降温了,活动搬到了二楼的咖啡吧阅读区。
整场活动很顺利,下午三点半准时结束。等人走的差不多,梁丘出去和店长复盘了一遍活动情况,然后,赶在周末的交通高峰前, 梁丘喊施珈动身,回家。
回头的路上,梁丘扶着方向盘,时不时, 带着笑意张一眼施珈。
施珈偏过头来,她逮到他好几回了。
“干嘛, ”施珈指有人不专心开车,“活动反馈很好吗,你好像很开心。”她想不出有什么事情来, 总不至于是一个键盘, 而且都送出去好几天,他在家里就用过了。
梁丘再次望过来,肯定她的求证, 开心, 但不是因为活动。看她的神情, 他坦率地给人答疑解惑,“因为有你的正名。”
施珈没懂,我干什么了。
“今天你头一次正面承认我的男朋友身份, ”梁丘坦言,“任何时候,任何一种关系,稳固的办法就是匡正名份,所以,你为我正名,我很开心。”
施珈觑他一眼,“很幼稚……”
迟钝的人再回味片刻,转头补充,“心机。”
哈哈,心情大好的人自然什么都笑纳。
梁丘不否认他的心机,纵然起初他并没有旁的心思,只是不想施珈一个人在家,所以请她一道去书店。诚然,人世间恋爱的模样,大抵都一样,总是陪伴好过分别的。
早前,两人兜了趟商场,到书店已经接近中午。
施珈从进了小院就安静地跟在梁丘后头。梁丘微微扭头,似笑非笑瞧着她,并没说什么。倒是才进了书店,都是之前照过面的熟面孔。店长连同店员的两个年轻小伙,再见到施珈皆是微微愣一下,然而,意外也不意外。
大概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八卦,好奇也是人类的天性,尤其话题的主人翁之一还是个叫人过目难忘的姑娘。小张隔天上班,手语跟店长说了前一天遇到的突发状况,有学生在楼梯上拍照,撞到人且撕坏了一本书。他小心翼翼同店长透露,被撞的那位很漂亮的顾客,跟老板好像从前就认识,顾客小姐见到老板的表情,他上聋人学校的语言基础形容不明白,总之,他脸上模仿出那种忿然又失魂落魄的表情之后,告诉店长,那位小姐突然转头跑掉了,在院子里还摔跤了,是老板拿医药箱出去给她上药的。事后又一次午饭时间,大家在员工休息室围坐用餐,比划着手语闲聊,再说到那位漂亮小姐,负责咖啡厅的女孩说那天她又来了,在老板办公室待了一个下午,后来和老板一起走的,老板对她特别温柔。
平日,店里有时会有老板的朋友或合作方来聊事情,老板的家人偶尔公务出差,也会抽空来店里小坐,但这么多年却从来少有女性访客。突然听闻这么一位女顾客,说一点不好奇是假,可店长自然不好带头这样闲话八卦的风气,他了解了个大概,说话连同手语一起,双重强调,职场大忌,少传闲话,尤其议论老板。手语无声范围里的闲话也是闲话,下不为例,这次就不追究了。
不追究的店长,后来终于见到了传言里的漂亮小姐,所以,他自觉那天晚上同老板汇报了施珈到店的情况。
眼前,二人不期然地一同出现,其实也再清楚不过的官司了。
店长为首,几个人自然和老板先问候招呼,接着职业态度地朝施珈问好。总归服务行业的人,最不缺的就是待人的眼力见。
施珈也社交礼貌的简单颔首,回应人家的招呼。
梁丘浅笑着,正式给施珈介绍了店长店员几人。换到介绍她的时候,很正式的名字,没有前后缀,口吻里和眉眼里却分明的温柔缱绻。
几个店员有默默吃瓜的心,晓得老板温和宽容的好性情,可终究是隔着层主雇关系,拿人酬劳的自觉,即刻各自回各自的岗位上去,只留下店长,他要和梁丘过一遍下午的活动安排。
梁丘这时候递给施珈自己的手机,也指她肩上背的帆布袋,太沉了别一直背着。梁丘让她先上楼去等他,手机里的智能锁APP可以操作开锁办公室。
手机对于现代人的意义,合该是最重要的隐私项了,这般自然且不设防的举动,已然早超出暧昧关系的亲密与信任。也因为这样,店长才敢调侃老板一句,我们是不是可以恭喜梁老师脱单了。
梁丘明朗的笑意,并不急着公布答案。这个人,关键时候偏好像矜持起来,他望着施珈,发言权转交给她,等她的回答。
施珈俨然接了个烫手山芋一般,她只当有人老板的人设,在员工面前多少顾及职场秩序,需要维护领导力和边界感。而无伤大雅的事体没必要驳了谁的面子,施珈索性心一横,不多热络却大大方方承认,是的,梁老师是我男朋友了。她再明晃晃捉弄人的小心思,替不张嘴的人做主,“中午就要他请大家午餐好了,恭喜梁老师。”
施珈亮晶晶的眼睛淡淡然看他,看得到盖章认证的人分明畅快的笑容,也畅快的答复:听女朋友的。
店长人活络,即刻意会到些什么,连连谢谢施小姐,也在书店工作交流群里带头恭喜梁老师,通知大家午餐由老板安排。
对了,“施小姐上次落了把雨伞在店里呢。”
施珈心里略微洋相,面上不表,道谢只说原本也是她那天临时应急的雨伞,就收在店里吧,或许哪天可以再给有需要的人应急。
直到现在,后知后觉的人才回过味来,大概连带她那点捉弄他的小心思也都正中人家下怀了。
施珈陈述事实的口吻朝旁边的人,“不想和老面皮说话。”
梁丘却笑得更开怀的样子。最后,偏偏不想讲话的人先破功,施珈扭头问他,“你学了手语吗,你好像懂手语,怎么会想用聋哑人员工的。”
梁丘望她一眼,先严谨地纠正她,他们是听障人士。另外,店长小白不是,他是学特殊教育专业的,“手语么,学,我应当是学不了,不大方便,只是看得多了,有时候问问小白,懂一些简单的手势。”
“当真成了残障人士才晓得,即使社会在进步,现实里,残障群体依旧是难被社会接纳的特殊人群。要融入社会,有太多偏见和困难。”
梁丘那年在医院养病的时候,单位领导及代表来探望过两次。第二次,也提到了他后续的工作安排,在工作中遭遇这样的意外变故,又是业务专业难得的骨干人才,于公于私,定然的痛心惋惜,可眼前也是不得不面对现实。单位协商的意见:保留编-制,工作,待他康复后的具体情况再做另行安排。
明明失望受挫乃至是心灰意冷的,他依旧保持镇静地应付,不失礼不失节,护持好一个成年人该有的体面。梁丘突然觉得薄被下遮住的缺陷也不过可笑至极的掩耳盗铃罢了。纵然你多少勇气决心要再站起来,现实就是最好的打脸。梁丘也恍然大悟,残疾这个标签本身就已经是边缘化的定义。
是以,他再次装扮完整地走到单位,走到领导面前,也婉拒了行政职务甚至是晋升通道。最终,单位仍是保留其编制,他远程在职,完成一些特约稿件和项目策划协作。
梁丘用后来的几份保险赔付及他的伤残抚恤金,加之受益父兄的帮助协调,他再重新联络了几位出版行业的旧识,慢慢经营起来这间书店。在规划之初,他也有意将一应职位优先留给残障人士,甚至他私人拿出员工培训费用,送两位语前聋人员工去系统学习了咖啡技能并考取咖啡师资格。
“我总还算幸运的,”时至今朝,他更肯定这份幸运,“幸运还能有些余力,至于员工录用,书店有需求,更是他们能胜任自己的工作吧。”他看来,工作就该是岗位需求和个人能力的匹配,无关其它社会化标签。
施珈这一刻仿佛醍醐灌顶梁丘口中要她习惯的含义。正如她笃定的,不论他是什么样貌,梁丘就是梁丘,而她偏偏潜意识在自己的、世俗的视角里,并没有真的做到。
自我检讨后的豁然,反而不再有那些顾忌与避讳,施珈同他分享最初李师兄热心肠推介书店时,捎带上点评店主的话,“蛮有社会责任感的人。”
梁丘沉默几秒,“其实并没有考虑那么多,也谈不上社会责任,恰巧我经历了,也力所之能及。”自己苦过的,大概更见不得别人再苦一遍的痛。
或者还有他保留的一份私心,他恻隐的援手若能积攒些善,那么希望这些善意,可以换施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某个她需要的时刻,同样能有善意的援手拉她一把。
梁丘轻笑,转头望身边的人,他想,他的祈望也许有了回应。
施珈瞧他慢半拍的笑意,横他一眼,脱口而出的话也沾上些骄矜的味道,“你笑什么。”
有人一面受用她的腔调,口里不改他的坦荡荡,自然还是笑师出有名的开心,“你在旁边也是正名。”
施珈难为情,给他噎得一时无话。过不去了,一大圈又绕回去啦-
一周后的周五,施珈请了半天假,去医院复查。
几项检查下来,结果不错,指标均达到正常值范围。接下来就是营养恢复,原则仍是清淡,少油低脂,循序渐进,由半流质慢慢向正常饮食过渡,由单一到多样。最后医生给了张营养食谱,交代多关注身体状态,有不适及时咨询就医。
施珈只觉得猴头上的紧箍咒摘了一般的松快,整个人身上都浮动着雀跃的气息。
梁丘适时的警钟,好了伤疤忘记痛,苦头要吃煞的,不要掉以轻心,日常的不懈怠才是正解,所以,这才哪到哪呀。
施珈好心情地不计较,要念经的人不要扫兴,“至少今天不准。”
待到二人反回头的路上,梁丘问施珈,明天想不想逛一趟超市,采购添补些些她现在能吃的。
施珈点头,才想说什么的,齐春礼的电话先进来。
那头,齐春礼说她整理的清单他已经看过了,有些细节的事项还是想和她碰个头。
“明天周末,你看得空的话,来家里坐坐吧,你师母也念叨你呢。”
施珈悄悄地瞥一眼开车的人,转而恭敬且认真地答复老师,“好的,那,我明天去找您。”
语毕,车内一阵安静。
嚷着不让扫兴的人无辜且讪讪,她自己先打了嘴——
作者有话说:* 本章掉落红包,不太懂设置,或者手动发送吧,总之,谢谢所有的读者小可爱们~
第34章
施珈先进了门, 接过来梁丘手里两瓶冬酿酒,挎着的帆布包连同购物袋的一兜袜子,齐齐搁到餐桌上再回头。
梁丘坐在换鞋凳上, 换好换室内鞋,顺手再给施珈换下来的鞋子调转鞋头的方向,并齐摆好。抬头的瞬间,他目光汇上默不作声盯着他的人,从小跳舞的童子功,有些肌肉记忆多少年都丢不掉, 施珈微扬着下巴,轻盈挺拔的身姿站在一旁。
梁丘索性也歇歇脚,不着急起身,好整以暇瞧着她。
眼神巡睃间, 到底年轻人先摒不住,开场也直接, “我明天要去一趟上海,去齐老师家。”
“嗯,刚才车子里听到了。”梁丘望她, 然后呢。
实心眼的人眨眨眼, 没有然后了,她只是尊重原则下的正式告知。
呵,梁丘意料外地失笑一声, 无奈揶揄, 你当是做任务呢, 是不能指望从你嘴里听到什么漂亮话了。
施珈闻言,淡定地反诘,“口惠而实不至, 梁先生一向不是不屑不在意的吗。”她说话间,也一面打量他的神情。
梁丘给施珈刻意端着的称呼逗笑,颇为潇洒且大度的口吻,出口的话却是相反,“珈珈,你答应别人的事,从来比答应我爽快。”
这一秒,尽管施珈认定有人就是故意促狭人,她仍是严肃地澄清,“是工作的事情。梁丘,我大概始终会把工作摆在优先级,摆在在人生其它选项之前。或许市侩,但是对于我,经济独立是一切独立的先决且必要的条件,否则爱也是丢掉自我的一纸空谈。”
梁丘瞧她正色极了,他起身去到她面前,眼里是肯定,是赞赏,“清醒,坚定,这才是施珈。”
“你存心的。”存心要招逗她,施珈终归有些动容地朝人骄傲的小性。
存心的人无畏也无辜貌,应承下来,但是,“晓得我存心依旧坚持自己,这样的你很好。”
梁丘说这不是市侩,是智慧,先谋生再谈爱的智慧,“没有经济基础来夯实的爱,注定是脆弱且唏嘘的,有好景也难长。”所以他无比赞同她。
施珈不语,抬眼的目光澄明且轻缓。梁丘垂眸等着她,以为会有句软乎点的话呢,岂料,沉静的人达成肯定共识后更加务实,她要订高铁票了。
梁丘边轻叹边笑出声,当即扽住她手臂,“不要买票了,我和你一起,开车去吧。”
“去哪?”
“上海,周末不限行。”
“不要,”施珈不解,眉头先皱起来,“太麻烦啦,而且,我是去老师家的呀。”
梁丘低头来,“急什么,你去忙你的,先送你,我正好去趟假肢公司。”
他说早点出发,不耽误她,“开车我方便些,不高兴换乘倒车的,嗯?”
施珈默了几秒,点头,可是,“你去假肢公司干嘛,你的腿到底有没有问题啊。”
“没事,就是约技师看看,其实没什么要紧的。”
施珈睨着他,分明存疑的神色。
梁丘拉她再靠近些,自我调侃般的语调,要她放心,“不信我也该信你印象很好的刘医生,刚才刘大明都看过没事了,他说的,我这么贵的一条腿,自然我要它最好地发挥作用,才值得回票价。”
下午等施珈检查报告的时间,梁丘说要去找一趟刘大明,那头知道他们今天来医院复查,说有东西给他。
他拿车钥匙给施珈,大厅人多,也没个好坐下来的地方,让她去车里歇一歇,他一会儿找她去。
施珈说至今没正式答谢人家住院时候的襄助,她一道去问候一句吧,就不要停车场门诊楼来回折腾了。
梁丘看世故经的人,笑一笑,也好。他电话让刘大明去办公室等,施珈说一块来问候刘医生,治疗室那边各色的病人多,他们就不过去了。
刘医生立马精神了,哦哟,人家施珈小姐就是周到,有心了。
见到面,梁丘颔首算问好了,开口也直接了当:你要给我什么。
刘大明怪他什么公子哥的狗脾气啊,怎么也等我先同施珈小姐打过招呼呀。
施珈看老熟人互相不客气,有些好笑,要刘医生不用客气,喊她名字就好,等她能恢复饮食了,他们再正式答谢他。
刘大明如沐春风,要她也别客气,自己比梁丘还小了一岁,她随便些称呼没关系。刘大明连连夸赞施珈,他举手之劳,劳施珈记着,倒是不好意思。
梁丘一旁看着,要刘大明少来,够了啊,你后头没病人啦。
哦,刘大明白老伙计一眼,他家老母亲给梁丘准备了两瓶冬酿酒,老人家至今还有自己做冬酿酒的习惯。原是他去年心血来潮捎了一瓶给梁丘,没曾想,今年老人家替他想着独个一人在S城的朋友了。酒一出来,就装好两瓶喊他回家,要他给梁丘送过去,还不忘啰嗦他:你们年轻人,老底子的好东西齐丢掉啦,什么时令吃什么做什么全不讲究。不令不食,老祖宗传下来的生活经,都是智慧晓得伐,现在的人瞎搞身体也跟着搞坏掉……
刘大明酸溜溜的口吻揶揄人,你到底有人缘,同老太太都没照过面,就把她亲儿子都比下去了。
梁丘不睬他,认真感谢老人家的心意,这厢也不耽误他工作了,后边再约。
刘大明喊住他,我这里没那些个人命关天的,不急这一会儿,你两周没来了,今天顺道给你也复查一下吧。
梁丘本能是拒绝的,施珈却先开口,她自觉那么她先去外头等着。
刘大明看梁丘,后者无声的叹气,没事,就在这里吧。
等两人从隔挡后头出来,刘医生职业的口吻交代,恢复得蛮好的,平时还是注意,不要过度负荷。其它的,你自己感觉看看,假肢有空可以去评估调试一下。
他转而热络地同施珈闲话,你大概是知不道,他这一条腿都赶上人家一台中端小汽车啦-
眼下,施珈望着有人很贵的腿,催促的口吻喊他,“梁丘,我同你讲认真的。”她不肯他玩笑。
梁丘捏一下她的手腕,端正态度,“这一段在康复,腿用得少,身体状态可能有些小变化,重新评估身体运动数据微调一下,总归适配性更好。”
施珈轻轻将手抽回来,“我明天没空陪你,你一个人?”
梁丘笑,当然。大抵人成熟了心也跟着重了,他不用她这样,你以前可没这么瞎操心的,“那边技师医师都有,你忙好你的就行。”
次日一早,梁丘驾车,十点出头就到了齐春礼家的小区。
没等到门岗的保安为难,施珈先为难起来,她一时忘了,还想买束花的。梁丘将有人处处想周全的心思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即刻再拔档,低速行驶,带着她兜起马路。
“梁丘。”施珈扭过身来。
“嘘,别喊。”梁丘偏头瞧她一瞧,“你也看着点边上,有没有花店。”
到底是曾经他生活和工作多年的营盘,凭着对这座城市街道的了解同记忆,梁丘很快找到一家花店。泊车在路边,他不好停太久,人就不下车了,要施珈快去吧。
再返回齐春礼家的小区,施珈抱着一扎红宝石大花惠兰,下车了再回头,青蓝浅淡的天光里,她秾稠昳艳得像中世纪油画里的人。
梁丘微微愣神中看她敲敲车窗,随即揿了按钮降下车窗,“怎么了。”
“你中午怎么安排的。”
“我在那边餐厅对付就行,再有时间也可以联络朋友,总之,你不用分心,好好工作。”梁丘原本方才心里的一点空落落一下被她填满。
然而,他也不怕她烦,反过来再给她敲一遍警钟,“倒是你,别顾忌那些个虚头巴脑的规矩,你老师也不会同你计较,提前同人家讲清楚,不能吃的不要碰,不是开玩笑的,听见没。”
施珈恨不能在外面摇上车窗,她就不该多嘴,“晓得了。”-
师母守在门边给她开的门。
浓郁又不多张扬的一束花,躺在在一袭烟灰色羊绒大衣的人怀里,师母一时眼睛不晓得落在哪里,都太惹眼的明艳跟动人。
师母更是心情都跟着亮起来,一面喊老齐,一面招呼施珈进门。
齐春礼调侃夫人,“听见了,也晓得了,你最喜欢的人来了。”
“是呀,施珈每次来家里,我都最高兴的。”师母对着先生,即便古稀的年纪,还是难改那一点骄纵的腔调。
她转头再看施珈,“冷不冷呀,哦哟,你袜子要穿的呀,小姑娘脚底下更不好受寒的。”
施珈稍稍尴尬地受教,小声同师母解释,“我穿了打底丝袜的。”
师母像听到什么奇闻逸事一般,“这哪能行的,”她接过花束,打量施珈,“瘦了呀,哪能瘦了这么多。”
齐春礼在一旁也望过去,“最近工作很忙?”
“没有。”施珈澄清,是前一阵病了,另外,她借着话说到这个当口,同老师师母先道歉,她现在还只能少食清淡,中午不要费心,她大概喝粥就好。
师母望老齐一眼,验证什么的意味,她说什么来着,身边要个知冷热的人。
再问过施珈身体状况后,师母倒了杯温开水来,家里头空调也揿开,不好再着凉的,要她和老师先去忙他们的事体,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师母吐槽老齐工作起来就不晓得其它,你不要同他耗着。
其实,齐春礼同施珈要碰头敲定的东西并不太多,到午饭的时候,基本全部厘清。
中午老师师母亦陪着她喝的粥,几道小菜施珈少有碰,放下筷子,施珈又陪着坐了一会儿。师母搭手家里头阿姨去厨房的工夫,她悄悄发了条信息问梁丘,还在假肢公司吗。
有人看她有空联系了,说他结束了,吃过饭,在咖啡厅。梁丘再发了个定位给她,是一间离她这边不远的商场,问她:[完事了,还是中场休息。]
施珈准备告诉他,可能再陪老师聊一会应当差不多了,工作中午就全部结束。她才打了几个字,齐春礼被夫人支使着,端了碟切成小瓣的苹果出来,喊施珈,“吶,你师母交代,能吃的话就吃一点,工作之余,身体还是要当心的,健康是革命的本钱嘛。”
施珈不妨地给惊了一下,手一滑,“可能再”三个字发出去了。应和着老师的话,师母再端着给老师的茶水过来闲话家常,一时她再没找到时机去补充她的下文。
留那头的人一头雾水,梁丘回了个问号,这头迟迟没了音讯。
师母坐定后,才和煦地问起施珈的近况,还是一个人。
施珈心里头咯噔一下,即刻端坐起来。
自从施珈回来,她听老齐提了一嘴小姑娘的家事,单一个母亲偏这个时候又撒手人寰。大概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心更软,眼窝也浅了,本来就是她爱惜的小姑娘,她听了直落眼泪,自觉带入长辈的身份。
碰巧日前,原来单位同僚小聚。她的老领导也来了,提到家里孙儿,搞科研的,一心工作工作的,三十有三了,还是一个人。她和老头奔八十了,老传统老思想,活一天少一天的人,自然最想看到儿孙都有着落。师母听闻心思一动,又瞧了小伙子照片一表人材的。当今社会,木讷点算不上什么毛病,说不准还更老实可靠,两边知根知底再有她作保的,总归以后也不大担心小姑娘没娘家撑着受委屈。于是,她提了提施珈,老领导自然欢喜。师母也高兴,说回头问过了,要有缘分,安排两人认识认识也好的。
回到家,她第一时间就同老齐说这事。老齐眉毛拧起来,你关心归关心她,也要看她的意愿,我看施珈没什么想法的样子。她现今,年龄,阅历,体力,都是黄金期,女孩子能有立身之本倒不急这些儿女情长的。齐春礼私心看中爱徒,自然希望她事业上能更上一层楼。
师母气死了,你晓得什么,女孩子最好的年纪也是这几年,老底子也讲先成家再立业,她家里头单薄,刘处长人品不错,儿子儿媳也恩爱和善,有个这样通情达理不刻薄的家庭,小姑娘过得能顺当点。齐春礼反驳,你也是早一批新时代的职业女性了,受过高等教育的,怎么现在也热衷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体来。女性能自立独立,婚姻该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就顺其自然吧,过几年也不迟。
师母气得搡老齐一下,没有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体能有你,能有你儿子孙女,啊。齐春礼最怕夫人动气动真格了,他还是犹豫,但也转了口风,男孩子可靠不可靠的。师母说,他家里我们清楚呀,先问问施珈么,她不排斥,我再去打听清楚。
齐春礼拗不过,点头,也趁着工作的由头,要施珈来家里,坐坐也聊一聊。
师母当她自家的孩子呢,全为她考虑,“我不是催你的意思,总归年轻人,认识个朋友也没坏处的,对伐啦。”
齐春礼清一清嗓子,硬着头皮不去望夫人,全然中立的话术,“师母是好意,但你还是全凭自己的意愿。”
施珈耳朵俨然烧起来,同师母抱歉,也是实话,“我有男朋友了。”
这回老师师母都摒不住了,什么时候,做什么的,S城人吗,家里什么情况都晓得。
施珈一时卡壳,脸上烫的呀,却也实在难描摹清楚和梁丘的种种,只好敷衍,“他,我读书时候就认识的,初中的时候。”
“哦哟,是青梅竹马啦,”师母面上一片喜色,东方不亮西方亮,也是好事,“不得了,个么有空好带来给我和你老师看看呀。”
施珈羞赧的笑容,含糊回应了一句,心里暗忖,不看年龄和背后的故事,勉强,也许,能算个青梅竹马?
齐春礼见爱徒脖子都要红了,要夫人别打听了,小年轻谈朋友,真合适,走到婚姻的地步,你再把关不迟。
师母当真是开心的,不问了不问了,她不同拆台的人计较-
小区正门的马路,是双向双行道。施珈在路边等了五分钟左右,梁丘在对过的行车道上稍停,降下车窗冲他招手。
施珈小跑过去,拉开车门,座椅上一束火红的玫瑰,他看她抱着那束惠兰的时候,就觉得她适合一起浓-酽的颜色。
“梁丘……”
“快上来,这里不能停太久。”
“你干嘛,怎么买花了。”施珈的面上似乎染上一些花的颜色,怦然里,莫名的一点歉仄。
“因为一个上午,我眼前都是你抱着花的影子。”
他坦荡又直白的表达,施珈招架不住,干脆沉默以对。
梁丘无所谓,笑着打趣她,不是晓得你在你老师家里,我都要报警啦,发个咒怨似的消息就消失可还行。
施珈冷幽幽瞥他一眼,心道:你要晓得我消失去做什么,才真不行。
心虚检讨的人,深吸一口气,拿有人想听的漂亮话告诉他,“谢谢,花很漂亮,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抱歉,一章字数太多,一次发周四夹子不好连接,先分两章断在这里,也正式预告,掉马在下章了~周四23点之后更新(查了攻略之后好像是这样的规则,请谅解啦~)
第35章
“是你送的, 我的意思。”
施珈紧接着,多少些弥补的意味,硬着头皮补充她的漂亮话, 也是实心话:是他送的,所以喜欢。
梁丘委实有些意外,听到施珈口里难得的好听话,甚至是软话。
以前小姑娘也不是娇气倚懒的性子,可是会有女儿家的撒娇小性,会同你亲昵。而现在, 比初见她时更沉静,显而易见的话少了,人也淡了。
驾车的人没办法分神细打量她的不寻常,遂自然而然的, 半打趣半感叹去应和施珈的话,“花最俘获女人心这说法, 当真诚不欺我。”
施珈裹在鲜花清淡的香气里头,依旧不响,只拿眼睛盯牢他。
梁丘余光一瞥后的莞尔, 自顾自捎带上她身上的槽点, 同她举证说明,“我这么久,怎样逗你, 都没听着你一次主动爽快的漂亮话, 果然还是花有用, 是不是。”
“是吧。”施珈目光落回花上,俨然放弃挣扎了。
梁丘这回再没摒得住,没摒住他的诧异, “怎么了,在你老师那受刺激啦。”
“你不要瞎讲八道。”施珈扭头打断他的发散,拿冷静的口吻掩藏心虚。
梁丘轻笑,也抱歉,还真打住了,他当有人是因为尊敬师长的规训,不肯打趣到她的恩师。
他不晓得,其实,他盲狙且命中红心。
施珈沉入再次的沉默中,简直难名状的心情,难出口的心思。她此刻捧着花,花有多热烈多热忱,她就有多内疚多歉仄。梁丘一步步带她走进他的生活,她却好像没能同样予他。甚至从前和现在,她都没能好好朝师友交代他,因为她不曾好好交代他,也才一次次生出些热心肠的撮合。
施珈顿时想到梁丘口里玩笑般耿耿的“正名”,焉知不是他于怀的真心。又或许成年人才明白,张口的玩笑就像大冒险,里头或多或少都藏着真心话。
她眼里,饱满紧实的玫瑰,丝绒一般浓郁醇厚的红,正像是梁丘给她赤忱与挚诚。而她如同一个变节者,她在他的影子里背刺了他。
几乎陷进自己情绪的桎梏,捧花的人,心里一半明一半昧。
梁丘由她静默了半晌,探她一眼,提醒她,别傻傻抱着花了,还得好长一段路呢,先搁后排去,或者搁脚下。
施珈嗯一声,看了看车内的空间,还是小心把花束搁到了后排。
梁丘再提醒,杯格里那支温过的燕麦奶,喝两口。他说面皮薄的人怕麻烦人家,中午也不晓得吃没吃好。
一时间,施珈的一颗心,真真是一半甜一半涩。
浅蓝色的瓶子握在她手里半天也没见她有要喝的意思,梁丘这才减速下来去望望她,望她未免过于安静了。
“你老师是给了你什么棘手的项目。”他试着关心,也是排除法的解题思路。
“没有,很顺利。”施珈实话实说。
“嗯,”梁丘再瞧她一眼,并无异样,“累了就休息,想睡觉也行。”
“不会,我不累。”施珈摇头,心上再软了几分,“你会累吗。”
这回,沉默换了人,梁丘似一声叹,忽然一丝倦怠的气息,“是有点累,”他略微夸张的说辞,“一上午光试这条腿了,就没坐下来过。”
施珈听罢,果然回了神,“你……”
喊累的人显然胸有成竹等着她呢,“一会儿上高速,服务区加了油就换你开车吧,怎么样。”-
施珈学车是在大三下学期。梁丘给小姑娘报了名,说趁着天开始回温,学业任务且没到难分心的时候,正是学车的好时候。现代社会开车几乎成了默认的技能,他的原话:将来出了校门,纵然不是加分项,总归也不能叫这本子拖了后腿。
于是,梁丘的督促下,施珈三个月拿到了驾照。原本暑假,梁丘计划着要抽几天时间带施珈练车的,不料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临时接到驻派采访任务,两个月,施珈暑假返校他都还没回来。再往后,梁丘忙,时不时出差或驻外,施珈也同时准备着保研和考研,拖拖拉拉练车的事耽误到了毕业。
梁丘说,无论如何,她毕业典礼之后匀出时间,岂有拿着本子上不了路的道理,滑稽伐。只是,世事无常,没能实现的不止这个约定。
现下,他多年后再主张,“从前总说要陪你练车的,就今天了。”高速最是锻炼人,这时间再进城区,大概要赶上个交通小高峰,平时路上的情况能挨个过一遍,“这一程高速到城区,你顺利跑下来,以后真上路也就不怵了。”
梁丘正色的经验说,然则心里头早盘算着,怎样渗透乃至说服犟头犟脑的人,他想替她准备辆代步车。实在这两周施珈总同他辩,她不想他天天接送她上下班,这样通勤高峰多出来的路程,明明打乱了他的生活规律,浪费资源不说,实在费时也费事,很没必要。且非必要的帮助在她看来就是依赖,她不高兴这样。
施珈自然想不到他后头的思量,她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最终只是应下梁丘,开车。
高速第一个服务区,两人换了位置。
梁丘跟她交代了起步按钮和一些常用的操作,“方向盘的辅助手柄你不用管它,只管看着前头,不要紧张,正常行驶就行。”
施珈无波无澜的面色,汇过他的眼神,冲着他点头,车子便稳稳驶出去。
初冬多云的天,反倒下午四点钟的辰光,天边泼出来一片阳光,浅浅一层橙黄色晕开,灰扑扑的天色也跟着亮起来,格外的生机。
熟悉了车况同路况之后,车子的速度慢慢提了上去,甚至不需要梁丘动嘴说教些什么,施珈稳稳扶着方向盘,打灯、变道、超车,俨然一副熟练且游刃有余的老司机作派。
良久,梁丘意味不明的一声慢笑,似一点气馁,又似松一口气,“是老司机了。”
“那时候,唐先生帮忙推荐工作,他讲这也可以是加分项,要他的司机带我跑了几次。后来也确实偶尔会用到车。”施珈始终的坦诚,人与人之间,真诚永远是最坚固的基石,爱情里尤为。这些不过她过往的一段经历,和所有平凡的一天一样,没有什么不能开口的。
“珈珈,我好像还是错过了,对不对。”人生多少事,起跑错过了,也许后面总要落人一步,所以才人人都要争一个赢在起跑线上。
诚然,梁丘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可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也没人比他更明白,他多希望没有他的地方,施珈依然有人爱护,希望她不仅是耀眼的花,也是蓬勃的树,向上生长。
寂寂里,施珈转头,她想告诉他,不对,他们只是在各自的时间轴上,而那一刻正好没有交集到,且有多少人自己的时间里旅行之后再不会交集到,所以,他们没有经历过对方的也不该叫错过,不该遗憾。
可不等她讲话,梁丘已然释然的口吻,“看前面。”豁达的人从来能负担过去,但不会要过去成为负担。
他已经一语双关的话告诉施珈,也提醒自己,“看前面,前面的路才是要紧的。”
“嗯。”施珈目视前方,笃定回应他。
至此,梁丘索性也问她,有没有考虑添辆代步车。或者换个说法,他觉得有辆代步车,遇到些刮风下雨的,总归方便些。
“还没有这个想法。”施珈很干脆的答案。
梁丘望她,稍顿了顿,“如果,我想——”
“不要,”并非她不领情地拿乔,“梁丘,是我觉得没必要,我认为S城的公共交通和网约车就足够满足我的出行需求,以后不知道,目前我确实觉得有一辆反而累赘。”
梁丘的意料之中,他表示理解,也尊重她的意愿,暂时不再劝说。待他当真息声了,施珈突然踟蹰地发问,“梁丘,如果,要你见一见老师和师母,你愿意吗。”
“什么意思,如果是刚才这些事想安慰我,那么大可不必。”梁丘一时只管偏头端详着旁边的人,再想起她先前的不寻常来。
不寻常的人也再实诚不过的一个,她践行她今朝内疚自省的结果,“你说的,正名很重要,我想好好交代你,和老师,和师母,也和别人。”
有人一时不置可否地缄默,洞若观火的眼睛怎么会觉察不出其中隐匿的话外之音,他想他已经咂摸出个大概了。
梁丘不经意的抓他的重点,“哪里来的别人。”
她回神过来的反口,不,是修正,“没有别人,我说了,我有男朋友的。”
偏这时候,到底多吃了好多年盐,梁丘很沉得住气,不出声亦不表态。
适时的缄默奏效,施珈难对阵地认真陈情,“我第一时间就说了,男朋友。我都不晓得别人长什么样。”
“坚持了该有的底线,不值得表扬,”稳如老狗的人故作严阵,一副追责的嘴脸,“你还想知道人家长什么样子啊。”
“梁丘!”施珈扭头,“我讲认真的。”
“嗯,晓得了,你好好开车。”梁丘不敢再叫她分心,却摒不住再正色地吐槽一句,前头那个陪驾师傅,安全教育做得有点差劲。
施珈把着方向盘,一吐为快后的如释重负,她声音里分明染上笑意拆穿有的人,每次都耐心也存心地轻松化解掉她的情绪,“你没有生气。”
“十二生肖里没有河豚,”意气的人意气的话,继而再很识相地检讨自己,“好了,再说我该妨碍安全驾驶了。”
施珈莞尔,人目不转睛盯着前方,口里仍然坚持她要的回答,“你还没回答我,你愿意见见老师和师母吗。”
梁丘一贯的逻辑,“你为我正名,当然你说了算。”-
傍晚,好久没有见到的蓝调时分,施珈顺利驶入小区,一把方向倒进车位,稳稳停当。
施珈黑色Herbag挽到手臂,瞄一眼梁丘的腿,把车钥匙同那束花一起交到他手里。她喜欢看梁丘抱着花,因为好看极了。
梁丘淡淡然的笑意,由她支使,左臂夹着花,右手握着车钥匙,索性单手插袋,“辛苦了,回家。”
施珈听见他的话,更措不及防任好看的人落进眼睛里。黑衣笔挺,他随性夹抱着一簇浓重的红,落拓风流的绅士更胜从前的风度。
施珈随着心跳定格一秒,再听有人催她,走了。
抓着手机的人回神,走出一步复又停下,她磨蹭片刻,喊梁丘,喊他回头,手里悄悄揿一下拍摄键。
冷灰调光里的人一回身,快门下偶得一片模糊的虚化,而偶得亦是难得,整个暗调的画面欲盖弥彰得恰到好处,神秘又怦然的氛围。清寂的身影和深沉浓烈的红,浪漫且美丽,像一张画,画里烈焰引动孤山,轻易就能动人心魄。
回头的人不解,伸手来牵她。
晚饭后,梁丘先去洗漱,上午折腾半天,总归身上有点懊糟不适意。
施珈坐在餐桌前,对着电脑整理今天和老师敲定下来的内容。
餐桌这个位置,现在几乎成了施珈固定的办公位置。梁丘几次要辟出书桌给她用,她都拒绝了。一来书房的设计陈设或是书桌桌椅的高度,一应事物都是方便梁丘的配置,让渡出来势必影响他,二来,她这几年早习惯随时随地办公,相对环境,她更希望两人都有独立的办公空间。
直到梁丘一身清爽地出来时,工作的人依然沉浸式敲着键盘。
梁丘神色到体态都一些松泛,操控着轮椅,不忘端一杯温水来提醒人伏案的歇一歇。
施珈边抬眼回应他,手上惯性动作,任何时候都先储存好文档。挪开左手边的iPad,她端着马克杯抿了口水,不肯他多交流,因为,她现在思路将将理顺的时候,有时候那点灵感和情绪的闪现,偏偏就是译文浑然天成的那一笔。
“我誊完这些之前,你也去忙自己。”有人公事公办的口吻,指指手边记事本,上头绿色针管手写的一整页中英文词组符号和短句。
梁丘轻轻地扫过这些字句,微愣一下,晃一眼的两个地名,他太熟悉的记忆。
施珈并没有领会他的迟疑,喊他的名字,眼里认真极了,“再半小时,我就休息。”-
夜阑人静,两室灯火。
半小时后,一声轻响。邮件提示音后,施珈点开右下角弹出的提示框。
是作家邮箱发来的邮件,却不是回复老师的抄送。
仅仅给她的邮件,内容只有一句话:你说的半小时。
落款更是简单,大写英文字母“L”。
施珈有一秒的恍惚,心里鼓起来,一股热气堵在心口,再过电一般向周身蔓延。
指尖发麻,施珈再确认一遍邮件,嘴里不自禁呢喃他的名字。
“梁丘。”——
作者有话说:* 西塌啦[笑哭]第一次连载期V,搞错了攻略上的规则,现在发一章补救一下吧……佛系随缘啦。
* 懵懂小作者轻轻地碎了,这周更新乱了,下一章周六,下周开始,一三五加周日,老实更新,早日完结~再次感谢所有读者小可爱的支持[比心]
第36章
书桌前, 梁丘换到办公椅上,抽屉里拿了配重环,一面开机电脑, 他确实有今天没处理的工作事项。
惯例登入工作邮箱,梁丘先点开了一封3小时前的邮件。
发件人是齐春礼,开头正式文雅的寒暄数语后,对方文绉绉地言明,相商之问题与盼协作之材料,已制单列表附函奉告, 文档与表格遂邮件并递。末尾的答谢同样古雅:望复,顺候冬绥。
因着施珈恩师这一层关系,从前他没少听过施珈念叨齐老,治学如何严谨, 待人如何宽和温厚,也念叨她老师的大俗与大雅, 尤其,言语文字上的雅致。眼前这封比之前一次邮件,更正式古朴的文韵, 梁丘自觉印象比较, 带入施珈那些年的话,贴切的实感。
岂料油然而生的笑意还未触及眼底,他旋即又意外一怔的失真感。
抄送人一栏, 除了毛主编的邮箱, 另一个邮箱前缀Eirlys-S, 再明显不过的英文名与姓氏首字母的组合。
饶是他适才一闪而过那一点巧合的臆想,在不经意求证的时候,当真措不及防验证了他偶然的猜度, 梁丘仍是有些意外,不惊不诧,只是内心震动。
梁丘震动于这份不期然的交集。曾经他走过的尘土瓦砾,废墟疮痍,与理想有关,与真相有关,与信念、和平、正义、勇气……与太多有关,独与他的情爱遥远且无关。而当他穿过硝烟,骤然回首,眼前却是他爱的人。仿佛两个时空不期而遇,追溯出的,是原来你也在这里的温暖与欢喜。
他曾经是少有同施珈谈论自己工作的。施珈知道他的工作单位,对他工作的了解更多是他最初几年做国际时-政新闻时期,也晓得他后来有时候会派驻高风险地区。对于在一起之后施珈偶尔的关心和疑问,梁丘从来会保留隐去那些恶劣与残酷的部分,他顶晓得小姑娘,一个不太平的地区名称,已经让她时而惴惴不安地忧心牵挂。
只是这一秒,一切像是命运早早埋好的伏笔。
在大多数知晓他的人眼中,因为那段经历,他变得不完整,可只有梁丘明白,这段不能抹掉的经历,恰恰才拼凑成现在完整的他。是以今夜,梁丘笃定,唯有添上这一笔,或许才是对施珈的尊重同爱护。
梁丘良久地望着他熟悉甚至亲切的英文名,而后,敲下一句话,他现在最想说的话。
这一次,他很守时-
梁丘确认邮件送达,大概近乡情更怯,他忽而无端忐忑。
“梁丘。”
忐忑的人闻声,才转过脸去,门口的人灼灼的目光,朝他踱过来,“邮件,是你吗。”
“是你对不对。”施珈眉眼里分明期待又笃定。
梁丘望着她,一步步,再仰面抬眼,无声片刻,温柔的面色轻轻点头。忐忑趋于平静,他咽了咽,轻声地喊她,也挪开些座椅,想伸手牵她来身边的。
梁丘要讲的话还挨在嘴边,施珈已经跌一般扑到他腿边。她低垂着头,黑色贴身的薄毛衫勾勒出清寂瘦削的背影,晦暗不明的声音飘荡出来,“你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这些,梁丘。”
“珈珈。”梁丘轻而和缓的语调,像生怕惊了她。
施珈更冷静也冷调的口吻,出口却是诘问,“没有告诉我,是我那时候还不够格和你一起分担,现在呢,如果没看到邮件抄送,是不是永远不会告诉我,也许,那天我没有去书店,我们是不是也不会再见。”
施珈最初看到书里的几处地名,她联想过也怀疑过,偏她确实找不到梁丘与书里重叠的痕迹。而有时候,人得到了答案,反而会觉得真相才是假象。这本身就是一种悖论,她证明了真相,那么那些一起的时间好像就成了假象,倘若爱情的起点是分享,那么终点一定是分担。
“梁丘,爱情里不能共同分担的两个人是走不到终点的。”所以他遭遇了那么大的变故,她才会第一时间成了局外人。
眼下施珈甚至忽然迷茫地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依旧是游戏里无意义的NPC。
梁丘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眉间发紧,连声音也是紧迫的,“不是的珈珈,即便有谁不够格,那个人也是我。”
“那个时候不告诉你,是不想你跟着担惊受怕,”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的,他很难不自责,“或许我始终不及你的勇敢,不及你的玲珑通透,更不及你待我的好,我到发邮件的前一秒,好像才明白一起分担的重要。”
人总是先入为主自己的逻辑里行动,再聪明智慧的人也有灯下黑的时候,而智者最可贵的地方,大概就是过能改之,修正错误。
施珈的寂寂无声里,梁丘诚恳的眉眼且诚恳的口吻朝她,“‘要你知道’,才是爱与诚,爱意里,来者需诚,现在才领悟,会不会太晚?现在给你发邮件,现在才要你知道,珈珈,我好像又迟到了,还来得及吗?”
他微微俯身去,去扶施珈的脸,想要她看他。然而,施珈依着他的手抬起脸的瞬间,别开脸再匆匆低头,也匆匆滴落了什么。
“珈珈。”那一滴泪像砸在了梁丘心尖上,温热咸苦渍进心里,蔓延开去,他的声音都是心痛。
梁丘想说些什么,道歉,安慰,陈情……他倾身去拖她的手臂。
下一秒,施珈轻颤地问他,“你书里记录的,有那一次吗,受伤的那次。”她抬起手,像对待一件脆弱又矜贵的瓷器,一只手小心地覆在他的左腿上。
隔着一层布料,温度和力道都那么不真实。梁丘喉咙一紧,喉结上下滚动,左腿也跟着本能地绷紧,“没有,是结束任务返程的时候。”他悄然吐出一口气,右手盖在施珈的手上,温热干燥的掌心渐渐用力,带她触碰他的伤处与痛处。
梁丘一行三人此次派驻,主要任务并非交战区的一线新闻报道。在他维-和部-队随队采访任务结束后,他们计划是往下一站,距这里20公里的城市,也是记者站驻地,有一个短期交接报道任务。他们刚到驻地第三天,当地局势迅速恶化,为了保护记者人身安全,总部通知他们提前结束派驻,同当地常驻的2名记者一同撤离。几人不敢耽误,当即盘点好所有的工作设备,资料和随身物品,驾车前往最近的民用机场。
梁丘他们的车才开出去,同车的曾雪突然叫停,她的一个随身硬盘好像落在办公室里了,里面还有没来得及上传备份的采访素材,她要回头去取。司机和同行摄影记者都看向梁丘,姑娘在社里就是和他同组,算他的下级,大家也心知肚明姑娘能进国际新闻部是因为些说不得的关系,这回能参加这个采访任务,说白了自然也少不了这层关系。职场里头,最是人情社会的缩影,她不过给履历镀金的,也没人会当面苛责什么。
梁丘看一眼时间,点头同意,叮嘱她快一点。可人刚下车他又改主意了,本来就缺乏风险区派驻经验,又是女生,安全起见,梁丘喊住她,让她告知东西大概的位置,他上楼去取。也就是这一趟,当地突然爆发武-装冲突,办公楼的旁边的一栋大楼遭连续炮-弹袭击,导致办公楼东北角受到波及坍塌,梁丘彼时正在一楼,离大楼正门出口不到200米处。
施珈听他平静的讲述,难以自抑地轻轻抽泣。当真复原了那场祸事,她从未有过的遗憾,甚至是痛恨,恨战-争,更恨某个她都勾画不出她影子的人。
梁丘拖她的手臂要她起来,施珈仿佛听神了一般,一时没有反应。
无奈之下,梁丘咬牙,左臂勾住座椅扶手欺身去捞地上的人。他捞起施珈的腰朝身边紧紧圈住,再施力向上一带,捞她稳稳坐在他的腿上。
仓促间,怀里头的人这才失魂落魄地扭头来看他,扶着他的肩,慌慌张张想要起身。
两个人,梁丘的气息是热的,挨到他身上的人却像是凉的,“别动。”他紧紧扪着她。
“珈珈,我从前没有说,当真是不想你因为过去的事实难过。我只想你知道我很好,还能见到你,你还愿意接受我,大概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梁丘看她,眼里比他的气息还要热。
施珈的眼泪又汪起水来,梁丘好温柔的眉眼瞧她,“你再哭下去,我怕是我不该说了。”
施珈垂眼,呼吸渐渐平和,她又听见梁丘说,世界应该看到听到战-争的真相,但他其实一点都不想施珈看见这样崩塌的世界。
“善,恶,胆怯,勇敢,强大,脆弱,压抑,绝望……战争中人性的一切都会被放大,这也许才是战争真正残酷的地方。”
施珈贴着他,心里好像能共振他的心跳,她想起来梁丘在书里引用的一句话:想看见人性,就发动一场战争。(*注1)
施珈不看他,只管一双手去环住他的脖子,人软软地朝他的肩膀靠过去。
躲开梁丘堵截她的目光,施珈悄然的,松脱一只手去握住了梁丘的左臂,那一截微凉的且柔软的,在她的手心里轻轻抽动一下,也分明的生命力。
“珈珈。”
梁丘顿一下,闷闷的声音喊她,偏头要找她。
施珈依旧枕在他肩上,枕着自己的手臂。
她在梁丘耳边问道:“梁丘,你后悔吗。”——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这章全部推翻重写了,延时到现在发出来。一般没有特殊情况,不特别通知,都会按时间更新,今天抱歉了~
* 【注1】该句引用电影《法兰西组曲》中文译制的一句台词。
* 因为有部分情节内容怕涉及敏-感话题,写得会保守和粗略一些请见谅,所有情节都是虚构,请勿深究,有不妥也欢迎温柔指正~
第37章
“去南马尔, 你后悔吗,或者,你那样返回去……”
夜阑人静的时分, 施珈小心又坦率地发问,她顾不了冒犯或是越界,她想知道梁丘的答案。他的答案,起码对她很要紧,因为她眼下真真切切有些难舒怀。
清幽的声音像从回忆的甬道里刺过来的羽箭,梁丘微愣, 当真停下来去回想,去思考。
长久来,父母大哥说过他们的后悔,曾雪辗转联系过他, 说过她的后悔,甚至所有他变故的知情者都默认, 他也该是后悔的。而知情者同样默契地缄口,大概避着刺激他的原由,没人问过他。
时至今日, 梁丘很清醒的答案, “不后悔。”
“珈珈,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不论是去南马尔,亦或回头去办公楼, 即使时间再倒回去, 他还是会同样的选择。
“那个时候, 大多数时间是放空的,真想些什么,也只有眼前和未来。想怎么办, 要怎么样生活。”
大概现实的问题远比来时路更紧迫也更棘手,梁丘言语平和且淡然,甚至笑言都是真心话,那阵子没人帮忙他只能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实在比婴儿还不如。等伤口见稍微好些了,他要从最简单的翻身、坐起开始,重新学习基本的生活能力,他是个左利手,左撇子,梁丘依旧喊要命的,“要学的,要适应的事体就更多了。”
当身体地图和平衡模式全部打乱,从前你从未注意过的那些本能,一瞬间好像全部丢失,而最难是那种失去平衡衡后的心理恐惧,以及,大脑地图重塑期的幻肢觉。他不想承认,吃喝拉撒睡全要假他人之手的时候,当真什么尊严都没了,也当真受挫狼狈极了。
很长时间梁丘身边根本离不了人,日常最简单的一个动作都要有人在身边帮着护着。他这个老来子,再少了半边肢体也是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性,老父亲想扶想抱,总归是心有余。王芝又家里头的独女被惯大的,年轻时候漂亮,业务好且人又活络,在歌舞团自有众人捧着,再遇到老梁更是宠和哄,才这样到如今的年纪依旧娇滴滴的模样,恐怕儿子遭这样的祸也是她人生最大的挫折,要她忍住一日不落泪尚且都难。再有大哥梁川,仕途鼎盛的时辰,文山会海的人,时常来探望已是不容易。最后,还是托人物色了个得力的护理技师全天陪同照料。那个当下,梁丘多不愿意不习惯都没辙,他也实实在在出院后还用了一年多的住家护理。
终归轻舟已过万重山。人都一样,熬过去了苦,痛也会变淡,所以低谷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高光都是给人看的。
梁丘此刻说得轻松,几分说笑的意味,“还要感谢王芝女士,小时候一把钢尺子,对待阶级敌人一样守在我边上,硬是给我逼成了右手拿笔写字,歪打正着了,省掉我好大的工夫。”
施珈丝毫不意外,甚至猜到他的答案,往之不谏,来者可追,梁丘从来都是宠辱不惊的旷达。可施珈好像更难过了,她清晰心上被鞭挞般的钝痛,不肯梁丘再讲下去了,偏又再单纯不过的心思,笨拙地安慰言语,“你现在也很好。真的很好,梁丘。”
梁丘一时只是笑,她一句很好,似乎真的无比慰藉人心。他自觉动动“手”,来回应有人手心的温度。
两人热意绵绵的气息,一根筋的犟脑袋势必要十万个为什么到底一般,施珈稍稍换个姿势,身上彻底放松下来,拿下巴搁到梁丘肩上,“你怎么会起那个笔名的,老师还说作家不肯会面。”她以为他明明晓得齐春礼的。
“梁字丢掉刀刃,沐恰好引为惠泽,安澜,随手取的,和平安稳吧。都是随手拈来的字面意思。”
“不想会面、”
梁丘略微停顿,施珈心里是暖烘烘的,静悄悄抬头,去端详他。
“我一直没有以作家的身份接受过任何访谈,也没有和责编之外的人会面。或许像小说家库切表达过的,不想对自己的作品做任何讨论。我想要传达的都在作品里,真相是我最想说的,我说完了,其余的不应该由作者诠释。”
“珈珈,我也会觉得惭愧,写作本身就像是一场自我暴露,写出自己的人生经历并且得到名誉换取酬劳,我已经得到足够。所以不想被看见,也许是因为惭愧,我并不想我甚至会超越文字成为被关注的对象、噱头,那也背离了我的初衷。”
梁丘当真面上浮着些愧色,“曾经想在第一线,那时候,想被看见,总归新闻理想里夹着了个人理想。”真正靠近了战-争-杀-戮,甚至是人道主义灾难,你会心痛生命是脆弱和渺小的,个人理想、个人英雄主义当真微不足道,“珈珈,我只是路过的见证人,要做的只是让世界知道战-争真实的面貌。”
“梁丘,”
梁丘要她听他说完,“我晓得齐老是你的恩师,应下邮件往来,实话,很大原因是为你那些年的念叨。”事实也是,正常情况下,作家和译者负责的,都只是自己责任范围内同出版社和编辑沟通。而且,他严肃又无辜的口吻,“这几年,确实连我父母家人都不晓得,哦,除了刘大明,偏偏让最爱吃瓜的人撞到我见编辑,他也只是以为我写写杂文随笔罢了。”
多少偏私的话语,任何人都难无动于衷,何况爱情里哪有真正的理智,施珈同样不能免俗的一个,“那为什么告诉我,你不讲,我大概也不会晓得的。”
梁丘闻言,心里像凭空爆出一颗火花星子,火星落在纸上,一丁点猩红足以燎出一片痕迹,他仿佛此刻就被密密地燎着。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头颈微微后仰的距离里去汇有人的眼睛,“你说呢。”梁丘要看看她是不是当真不明白,看先前那么大段的陈情与自省是不是也全是白费吐沫了,“因为你说的分担,更因为想你看到一个真实完整的我,经历了那时候的我,我才成为了现在的我。”
“我想你知道。”
施珈贴着他的胸膛,神色自若,心却早同他一齐跳动。
她淡淡的口吻决定,“梁丘,我不想你见老师了。至少,在我们交稿之前。”
梁丘瞧她片刻,不置可否地钻她的空子,似有心,也无意,“你说的正名,怎么,是要反口,成了空头支票啦?”
施珈微愣一下,眼神复又澄明,她一面摇头,不和计较的人计较,“不见面也可以正名啊。”
“嗯?”
施珈这时候卖关子,她很认真地发散她的,她要告诉他的是,“梁丘,即使没有在书店遇见,我们终究还是会再见。”-
爱情沾上些宿命论,仿佛才更刻骨铭心,要人沉醉。
梁丘这一刻好像终于共情了女人用耳朵恋爱的名言,他受用极了她的话,那一颗火星子分明燎到了他眼里。他扶在施珈背上的手缓缓游到她的脑后,再去她的面颊。
缠绵交叠的热息,施珈不自禁先迎合垂眸欺上来的人。
温润与热络里,梁丘一手捧着她的脸,不疾不徐去找她,也攻掠她的气息。而施珈,在殷殷切切中去要她的空气,却又甘愿被他牵引着,窸窣地索取着愈发急促的呼吸,手里紧紧攀住他的肩。
一室灯光,一室暖意。当一切都是本能时,尤为催发且贴近人类的天性。天性使然的人,一个早已丢盔弃甲,一个俨然温柔投诚。
梁丘抵住施珈的鼻尖,看眼前有些昏昏然要往下坠的人,他低低地喊她,施珈应他的声调好像又惹到他。
梁丘忽然粗重的呼吸,咬牙的瞬间,下颌紧绷,颈侧的脉络隐隐地鼓起,他一只手紧紧地扣住施珈的腰,将人往怀里揽,左臂撑着座椅的扶手借力,再一鼓作气腾一下起身。
施珈感觉自己猛然就跟着腾空,和有人一道摇摇欲坠一般,恍惚且惊诧,她一双手几乎本能地去抓住她的安全感,来不及思考就勾住了梁丘的肩头同后颈。
“梁丘。”
“嗯。”
这一声近乎是闷哼。
施珈骤一下同他的声音一齐跌落,在书桌的一方空档。梁丘还未平复的热烫的呼吸,一截左腿抵在施珈的腿边,左臂撑在她身后的桌面上,以右手牢牢地扪着她。
他欺身俯视着她,相拥的胸膛擂鼓一样。
施珈恍然里手滑到梁丘的手臂上,手掌下是紧绷线条,他依旧没有松懈力道。继而,她轻轻的也稳稳地落在桌面上。
施珈听见梁丘说:“别担心,不会摔了你。”
梁丘额前已经洇着层薄汗,可明明狼狈的人也最快地振作。他轻轻跳了两下挪了挪位置,拿右腿隔开施珈的膝盖,一截左腿抬起来搭在桌沿,找到支点来借力站稳。而同一时间里,他还不忘随手再拨开些桌上的东西,一只手撑在施珈的耳畔。
仰面的人,水汪汪的眼里是一张好看的脸,施珈看这张脸一点点靠近她,深沉的目光压抑着隐匿的急迫,他却轻轻地只喊她的名字,一遍遍喊她珈珈。
施珈不响,静默里,她的手抚上他的左腿,拿无声的动作回应他。
倏然,梁丘眉眼里呼之欲出的火焰与难捱。他由她触碰他,感受他。
这一个吻,缠绵,漫长,且热烈,也再鲜明不过的情和-欲。
梁丘去探究她。顾不上宽解自己的人,哄似地要施珈去替他摘下来还安分挂在左肩的配重环,“当心,重。”
哐当的声响,被嫌弃束缚的配重环砸在了桌面,施珈原本的半迷蒙一秒半清醒,“这、”
遮光的气息洒下来,再一次堵住了她才启口的好奇心。
久违的两颗心浸到纯然的热情同真实的温度里,只会眷恋,难舍难分。梁丘再问了句什么,晕陶陶的人不开口,也不晓得怎么做,她只晓得她不肯热情和温度走掉。
胶着当中,施珈本能地轻颤,梁丘的热情也撞见了湿濡。他定定地看她绯红的面颊和眼角,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样的熬煎,最后,残存的理智赢过了赤诚的心迹,也在书桌上写下了一笔怨念。
“珈珈……”
梁丘低哑的声音甚至一双红眼眶,他们终究没有错过。
他捞施珈到怀里,又一息热络的吻,这一次,极尽温柔,也意犹未尽,因为寂寂里一阵轻轻的铃声,煞了一室旖旎。
有人呜呼,看也不看地,倾身探到煞风景的祸首,揿了静音键便随手给手机掼到地板上。然而,后知后觉的人这时候醒神了,羞赧的喘息间难为情极了。书桌不能看了,她要下来。
梁丘不肯,低低的浅笑拦住她,他不要施珈乱动,她动得他站不稳了。
施珈听他这样的不讲理,红着脸横他一眼,也当真不敢推他了。
于是,得逞的人在她耳边悄声且郑重地抱怨,客卧的床有点小,“珈珈,住主卧吧。”
四目相对,施珈一时语塞。
她难为情的气性骂人,“老面皮。”
梁丘由她,还是望她。
“老混蛋。”
“老……”洋泾浜且文明标兵的人再难搜罗出第三个词,卡在一个“老”字上气势全无。
她还不死心呢,某人不满意了。
“存心的是不是,怄我。”
梁丘拿手别她的脸看自己,“再说老试试……”
第38章
两人厮闹半天, 都一身黏腻的懊糟。
梁丘说他今晚还得再冲个澡,当然,这之前, 有人下了死命令,书房由他清理复原,总归她没办法弄。
施珈的原话:你自己的东西,由你弄干净。她也信了,他一直同她强调证明的自理能力,可以一只手拦腰抱起她的人, 一条腿也照样稳稳当当的人,办法总比困难多。
甘心领命的人一面戏谑有人翻脸不认账的嫌疑,口吻偏正经极了,“怎么就只有我的东西啦。”
“嘴巴闭牢。”施珈面皮薄, 撇开眼,难为情他分明找不出破绽, 但她看来就是的大言不惭的话。她扭头要走,一秒钟都不敢多待在变了味的书房里。
梁丘笑望拖鞋趿成风火轮的人,转头再来头痛眼前的狼藉, 得一通收拾。他先蹦到轮椅旁, 坐上去,也把不晓得什么时候耷拉下来的衣袖撸回手肘上去。哦,还有倒霉催的手机。
方才的电话是王芝打来的。
这些年, 王芝心里始终一口气难顺当, 冲老梁煞性子也比从前多。她就是气他, 怨他,他该可以和从前那样拦住儿子的,就为了老大的陈年风流债, 为他梁家的名声利益。而儿子又确实和他们疏远了,有身体坏了的原由没错,她眼里更有老梁插手了他感情的事体没过去,梁家为难了他当惜的人。
其实,母亲还是不明白儿子。梁丘即使对当年梁川和老爷子暗地的动作不满,不满他们欺辱了他的人,可他也必定回头给她讨回来。他从前就不会由着谁人做他的主,更不会由他们扬威到她面前,他决定要爱她自然要护她。这件事,梁丘终究是怪自己多,他才是伤害施珈最深的罪魁祸首。
后来定居S城后,梁丘陵市的公寓抛掉了,每年只在中秋春节这样国人最看重的节日,回父母家待个两三天。一则他的身体,换个环境,再妥帖生活上总归有些不便,二则,他跃过去的坎,父母未必能跃过去。二老每每见到他松解了胳膊腿的模样,见到他的不方便,少不了感怀,尤其王芝,偷着抹泪不算,又要同梁兆庆较劲,偏一面他们还要顾忌他的感受。梁丘别扭,即不愿惹二老伤心伤神,也不适意整天穿着胳膊腿的不自在。久而久之,他少有回去,也不热络他们奔波,来他这头走动。平时电话也好,视频也罢,晓得两厢安泰便好。
梁丘估了估时间,王芝这会儿该是还没休息,没再打过来应当没什么大事,却也免得她没得着信胡乱操心睡不着。他还是回拨了王芝的电话。
施珈这边心里头还一天世界呢,急吼吼去客卫清理自己,也准备洗漱的,抬眼瞧见镜子里的人,洋相的人胸闷。不论多越夜越美丽的底妆,又是眼泪又是汗的耳鬓厮磨,终归什么都暴露无遗的痕迹。
按了卸妆油在洗脸巾上,施珈要拿沾湿的洗脸巾匀面的时候,镜子里她觉得好像再少了点什么。愣了两秒,她才恍然,配合今天的造型,她耳上别了对简约的铂金耳线。
眼下,左耳上干干净净。
施珈很难不怪罪某人,折返回去她脸红的书房,她要问他,是不是男人都这么急色的吗。
书房里头的人坐在轮椅上,电话搁在一边开着免提,微微蹙着眉,不晓得是不满意湿巾的清洁效果,还是不满意电话那头的话。
施珈突然就停在门口,那头扩出来的声音久违的熟悉,是王老师。
王芝本来就比沈渝大不了多少的年纪,再养尊处优的日子,甚至瞧着比沈渝更年轻亮丽。她不稀罕更不乐意给个半大的孩子当阿婆,喊其它的,碍着老梁的面子也实在不合适,于是,一直要施珈就叫王老师吧,外头的人也都这么喊的。
此刻的电话那头,明显在抱怨什么,大概是和丈夫声张了几句,同儿子诉苦,也大概有人持中的客观态度,没有顺母亲的意,显然被连坐了。
“我是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你,你们当真是爷俩。”那边很快又问梁丘,“你要嫌麻烦不要回来,个么我去你那里一趟,总归过两周你生日,妈妈来看看你。”
王芝一如从前娇滴滴的口吻,施珈神色同呼吸皆是一滞,几乎本能地要避开。
眨眼的工夫,终究晚一步,里头的人看见她了,眼神里都是怎么了,招手要她进来。
梁丘看有人不动,匆匆要结束通话,“你别过来,年底最忙的时候,当真没空招待你。”
“你少来,我不用你招待、”
“我还有事不说了,你少和老梁置气,少生气,早点休息,比你那些保养品管用。”梁丘打断母亲的话,揿掉电话,朝门口的人去。
“怎么了。”他问神色寂寂的人。
“我……”施珈哑口,好像一时全然忘了过来的意图。
她没办法讲这个声音提醒了她,沉浸在一切高涨的情绪里,人就会出现盲点,就像沉浸在失而复得里的他们,会忽略现实,那个声音或许就代表了一直横在他们中间的现实。
施珈垂眸看着眼前的人,梦醒时分的落寞。她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拿手里给她握到潮热的洗脸巾投到他怀里,“你都没说,我的妆花得没眼看了。”
梁丘仰面细细端详她,二人目光交汇下她掠过的情绪,他没有拆穿,只听她冷冷清清的声音要他找她的耳线。
梁丘当真一瞬的迷茫,“耳环还有这么多类目的。”
施珈觑他一眼,总之,“你要给我找到。”
语毕,她扭头走掉-
好半天,梁丘都洗漱好出来了,有人还在客卫里磨蹭的动静。
轮椅停在门口,梁丘敲门,“珈珈,还好吗。”
施珈头一回把头发吹到全干,正倚着盥洗台边缘敷面膜。等梁丘第二遭喊她,她才一面去开门,一面由下而上地揭掉面上的白色面膜布。
“你干嘛。”
梁丘有些稀奇地望她,她从前住在他那里好像少有这些程序步骤的,这样大姑娘下花轿般地意境,他实在心动一下。
坐着的人清清嗓子,朝她摊开掌心,“你交代我的,我给你做到了。”
一丝闪着细碎光芒的银线躺在他手里,施珈白净的面上还沾着层精华粘液,面色不明地瞧他却不伸手来。
看她这样,有人想多了,而且想偏了,“只是掉桌上了,”梁丘正色极了地解释,“也给你弄干净了。”
施珈热着耳朵,冷冷瞥他,不响地转身去台面上拿了另一根耳线,以及防脱精华上药器,两样一同交到他手里,“你先出去。”
她自顾自抽了张洗脸巾,打湿了来揩面上多余的精华。岂料,一旁的人非但没出去,反倒更往她身边来,梁丘坦荡荡的要求,“你帮我搽吧,我一只手干不了两件事。”他的意思,替她收着这么针眼大的东西,更不容怠慢。
“所以要你先出去的呀。”一件一件来。
给逼出江南调的人无语,还是没出息地遂了某人的心意。
得了便宜的人沉静地笑,很认真地道谢,“珈珈,你答应我的呢。”
施珈平静地反问,“我答应你什么。”
“我一个人把床单被套都换了,累了一身汗,你别说你没同意啊。”清白人装糊涂,丝毫不心虚,“你也没说不同意的。”
“无赖。”施珈辩不过地控诉。
“无赖”不依不饶,他觉得有点冤枉,女人是不是都这样模棱两可的外交技巧。
“你很了解女人?”狡黠的人冷静的眉眼。
闻言,梁丘分明受用极了,跳过送命的答案且郑重地表忠心,“我只了解一个叫施珈的女人,了解她口是心非。”
人总是思虑越多才越畏首畏尾,所以多思未必是好事。
就不该让她闷头自己瞎想,梁丘也不等有人磨洋工般的慢吞吞,索性得寸进尺,“你的手机我给你充上电了,客卧的阅读灯我挪到主卧了,以后你的模糊态度和婉拒,我这里统统都是默认及肯定。”
施珈大开眼界,觉得要不认识这个人了,气得拿手里没来得及扔掉的洗脸巾掼他。
不要紧,他好风度地笑,把手里一对耳线滑到施珈的粉白格的睡衣口袋里,再替她把洗脸巾投到垃圾篓里。
施珈还停在上一拍,就看着他自如地“倒车”,在门边稍停,抬手就把卫生间的灯关了。
“你故意的。”
梁丘温声浅笑地催人,“好了就赶紧出来。”-
梁丘的卧室同样没有太多的家具,留足了他需要的动线空间。石墨色的床品铺得整整齐齐,而朝门一侧的床边,加装了醒目的白色折叠床栏。施珈只略过一眼,便不动声色绕到另一边去。
梁丘朝她笑一笑,要她先到床上去,别着凉。他操控轮椅去主卧的套卫,一路揿灭了房间的主灯,只留下墙角的阅读灯照明。
等他出来,施珈抱着双膝坐着被面上,看他换掉了卫衣卫裤的家居服,只穿了件白T的短袖和黑色休闲短裤,裤腿下隐约露出左腿,那么明显的缺失。
梁丘停好轮椅,起身跳了两步,背对着施珈坐到床边,转身过来的一刹再顺手牵起被子盖在左腿上。
房间里淡黄色的光拢过来,人好像也忽远忽近的距离,视线相会的瞬间,静默里滋生的却不是暧昧,是坦诚与分明。
忽而,施珈平静地启口,“梁丘,我,可以看看吗。”
梁丘寂静地望着她,没有言语,朝她伸出了左臂,要她过来。
施珈手心柔软细腻,一丝微微的凉。她轻轻摩挲一下,梁丘手臂圆润的截断处,缝合痕迹已经不太明显。她再去揭过被面,他的腿第一次这样袒露在眼前,施珈还是惊了一下。她咬着唇,心口钝钝地跳动着,这个断截处,是梁丘命运的裂隙,也是他和她的时光裂隙,仿佛利器凿在她的心口,陡然地,凿掉了一块,然后,留那一块空虚,麻木地跳着也痛着。
施珈两只手轻轻敷上去,他的左腿很白,有些凉,比右腿细一些。
骤一下,梁丘突然配合她一般,再拉起些裤腿,努力地抬起腿。他拖着她的手去断面处,去触碰他的隐秘和真实,也触及他的脆弱和坚强。
一条隐约平滑的弧形疤痕,旁边有两处略微粗糙暗沉的痕迹,梁丘笑说:“很丑,但是珈珈,它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
施珈一时低着头,只是摇头。
梁丘要她抬头。
他就晓得,有人又红了眼眶。“不讨厌它吗?”他笑着,哄逗她的口吻。
施珈红红的眼睛乜他,“讨厌,我讨厌你。”
梁丘却释然的笑容,都应下来,也伸手把她揽到怀里。
良久,施珈靠在他肩上轻声问他,“你要我拿的那个圆环是什么。”
梁丘愣了几秒,才明白固执的人好奇心也不会轻言放弃,他有意轻佻的口吻揶揄人,也哄人,“你还想着那件事呀。”
施珈什么伤怀都没了,“梁丘!”
“我讨厌你哄我。”
被点名的人笑了半声,故作认真的问她,那么,“哄到你了吗。”他始终是不愿见她伤心的。
施珈不睬他,“你正经一点。”
梁丘受教,眉眼里是平静,“是配重环。增加截肢一侧的重量,一种对称重量补偿吧。少了左边肢体,身体两侧重量和平衡变了,我又需要长期伏案工作,要坐稳当就要右侧身体的肌肉维持平衡,容易不自觉往右侧偏,久了容易出现肌肉劳损、高低肩、脊柱侧弯之类的问题。去年体测已经有轻微的脊柱问题,我现在的身高只有181公分了。”
施珈有些诧异地推开他去打量他,说话的人似乎对这个数据很是耿耿于怀的模样。
梁丘说戴配重环只是偶尔的辅助作用,“可以稍微改善坐姿,减少往右侧倾倒的感觉,给右侧减压,但总归治标不治本,长期还是必须保持康复和锻炼。今天没有运动,所以拿出来用一用。”
梁丘归拢施珈蹭乱的鬓发到耳后,言语忽然严肃起来,“现在这样大概已经是我最好的状态了,但即使我这副样子,还是很自私地想拥有你。”
“施珈,从前是我没有做到,这一次,只由你,由你说了算。我的父母家人,你统统不用考虑,你不愿意可以不见他们,以后也可以不交际他们,这些事情交给我。这不是负气话,无论什么时候,你为难的,都可以告诉我。”人或许摆脱不了你从哪里来,但如果这个来处会是困扰,那么这份困扰也该由他担当。
施珈望着梁丘失神片刻,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总能发现她的情绪也抚平她的毛躁。她依旧无话,只是朝他拥上去,拥进去他的怀里。
夜半不语时,呼吸着彼此的气息,取暖着彼此的温度,像刚刚平息了一场风暴后的宁静与喟叹。
无声的倚偎里,施珈先动了一下,她觉得有些奇怪。
低头的一瞬,她脸上烧起来,“你……”
施珈分明为难人地嗔怪,“流氓。”——
作者有话说:* 作者偷懒,除了曲老师,所有男主生日都是12月最后一天啦~
第39章
是夜, 某人第二遭被扣帽子。
梁丘没来得及喊冤枉呢,给他扣帽子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他, 转身,卷起被角裹住自己躺下去。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着实的,施珈小小惊诧了一下,床垫比她想得更硬些,饶是有被子垫背缓冲,她的肩膀还是稍稍冲击到。不过, 还没等她反应,身后好像更大的动静。
“诶!”梁丘牙缝里挤出来的低呼。
他毫无防备地给这么一推,到底不比从前,骤地丢了平衡, 人霎时向右侧床下倾倒,也好在跌倒训练强化的动作记忆和本能的身体避险反应, 他右手第一时间撑了一下床头柜,借着反作用力,把自己摔到了床上。
施珈心头一凛, 眼睛看不过来, 脑袋也跟着宕机几秒。待她望着梁丘斜歪在枕头上不动弹,平静地喘息着,也像平复着, 她人才真真回神。
施珈爬起来跪坐在他身边, 歉仄且忧心的声音殷殷切切, “梁丘。”
躺着的人呜呼哀哉,这滋味非尝过才晓得。那一半的欲-望荡然无存乃至灰飞烟灭,连同魂灵头, 怕也离灰飞烟灭不远了。
梁丘寻着声音看过去,有人面上好难得期期艾艾的神情,要确认他有没有事。
两人从前也有嬉闹的时候,偶尔把小姑娘逗得着急了,或是她把他招惹到了,施珈总会这般模样口吻朝他,有时嗔怪,有时示弱讨好,倒是眼前,沉静冷清再难见她这样。梁丘目光凝在她眉眼之间,回忆的温度,顷刻温暖了今夜的人,无端的熨帖。
他缓缓地笑,再幽幽呼出一口气,口里懒懒玩味地揶揄施珈,这么毫不留情地灭人欲,真真没天理了。
被打趣的人又窘又恼,拎拎清呀,什么时候了,还同她玩笑。
看她严阵以待的样子,梁丘攒着劲坐起身来,和她解释,“没事,只是没坐稳当。”
“对不起。”
“又讲什么傻话,”梁丘抬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再去握她的手,他说正好,她也能放心了,“事实证明,流氓敌不过抢被子的女土匪。”
施珈又好气又好笑,揪过被子还给他。她面色缓和下来,觑着他再次确认,“你真的没关系吗。”
“当我是纸糊的呀,没那么娇气,”莫名遭遇“滑铁卢”的人此刻心无旁骛地招呼人,“睡觉。”
施珈不语,安安静静挪过去一旁。
梁丘好笑,也想起来问她,他如今用的床垫偏硬,怕她不适意,“要不习惯明天去看看,换一张。”
施珈摇头,她不要紧。多辗转也习惯了奔走的人,只要不是特别软的床垫都能适应-
次日,有人才调回来的生物钟又起作用了。诚然,还有其它的因素,施珈有一半是热醒的。
身边隐隐的热源,她侧卧变平躺地翻了个身,两条胳膊伸出被子去。一息间,手臂在被面磨蹭着摊开,她再困思懵懂地扭脸,当即措不及防地骇了一下。
施珈一时恍惚身边出现个人,且贴着脸的距离,他不晓得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一声不响望着自己。她手臂一抻,按到哪算哪,急吼吼地半坐起来。
原本彻夜的光源梁丘就是浅眠的,施珈才动了两下他已然醒了,只是他还想着瞧瞧不安稳的人是梦是醒的时候,再一次遭遇平湖炸惊雷的“重创”。
“施珈。”梁丘右手按着左边胸口,出口难得地喊了她的全名,“是醒了,还是做噩梦了。”
施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身处何地的,坐起身来,几分报赧几分恹恹,“我,你怎么不讲话的。”她没甚气势的怪怨。两人从前同住,再怎么闹都未有越界过,日常也都是分房的,加上梁丘时不时出差驻外,这样正经的同床醒来属实头一回。
眼下,梁丘没有左手左腿的支持,只得右手撑在身后,半抬起头颈看着有人手里又是忙着拨弄头发,又是多余地整理袖口,一时无奈地笑出来,嗟叹道:“好没道理呀,我心脏都要给你按停了,你不会每天都这样的叫醒服务吧。”
他缓过劲来的揶揄,说昨晚也是,“珈珈,你该不是有心的吧,啊。大郎~”最后两个字,故意拖长了音调。
施珈哪里还顾得上别扭,她气着了,气男人果然衣冠是伪装,衣冠也是假正经,他就是成心一大早说些不中听的招惹她。
“闭嘴。”施珈难为情地捂他的嘴,伸手去遮住这张无辜且无害的好看脸孔,把他推倒在枕头上。
梁丘受用的笑,撤出来的右手来摘她的手,握住。他无所谓地示弱、求助,把左臂伸给施珈,朝她勾一勾,“拉我一把。”
施珈白他一眼,拖他起身。
梁丘其实没真由她出力,顺势起来,再拖了枕头垫在身后,懒懒倚着床头,问她现在习惯了没,旁边有个大活人,又睡得还好吗。
施珈再度沉静下来,转身去拿了手机来捣鼓。
梁丘刚要问她不说话什么意思,跑那么远又是什么意思的,未料不过眨眼的机锋,施珈幽幽地朝他开口,她想,要不先回去住。
梁丘当即坐起来,“回去,回哪里去。”
“酒店,空太久了。”
“珈珈,和我开玩笑是不是,”梁丘也不管什么形象了,晃晃悠悠朝她挪过去,他要看看有人是不是梦还没清醒,“你这样好一时歹一时的我害怕。”
他抬手拨转施珈的脸来看她,也正色同她确认、求证,“是我理解错了吗,我让你不高兴了?”
施珈要别开脸,某人偏较真起来,他不肯,虎口扣住她的下巴,“是吗,有吗?”
“没有。”施珈剥开他的手,乜他一眼。
“那是不自在?为什么?”
施珈摇头,都不是。
大概从前期盼的时光失而复得且续写下去,真实催发的不仅是快慰,还有患得患失。而爱,就是要人患得患失,所以清醒的人才不敢要自己沉迷。
总之,当这些触手可及落地到面前,施珈再清楚不过,她就是贴贴切切被取悦到,被他的体贴周到,被他朝她的坦诚,甚至他磊落的“不正经”的言语。
施珈没由来地心里一阵慌乱。
浅色的窗帘透进来朦胧的天光,今朝该是个好天气。
施珈稍稍背光,面上有些交错的阴影。不用她开口,梁丘在她沉默低垂的眉眼上,已经听懂了她的纠结。
“昨天的话我都白说了是不是。”梁丘好耐性地抚着她的发顶,再滑到发梢,一遍再一遍,“珈珈,我们之间,你不需要考虑别人,考虑些陈词滥调的规训道理,一切听你的,只有你的意见最重要。”
施珈悄然抬眼,看他。
梁丘诚恳的颜色到语调,“你觉得太快了,随时可以喊停。”
施珈不响,只瞥他一眼,眉眼当中分明地松动,口里最后的坚持,“住酒店,我通勤方便。”
梁丘这才松一口气,也替自己争一争,你这样讲我当真不同意呢,“打工人每天早上的半小时多不容易我理解,可要你晚上早点休息你不肯,我要接送你,你至少可以在车上眯二十分钟你又不答应,你说说,你是不是分明就不想解决问题。”
那么,他退一步吧,你一定要挣出这半个钟头的话,“我陪你去。”
“?”施珈一时疑惑。
“我也搬到酒店去。”
施珈震惊到语塞,某人却淡定的成算,“你放心,不会影响你,我同一间酒店再赁一间长包房就是了。往来我当心些,不给你惹闲话、”
“神经病。”施珈立刻喊停他,又要捂他的嘴。这个人总能叫她轻易破功。
听她骂人,梁丘彻底明白了,明白有人的口是心非,他也太明白打破不安最好的办法是信任,是跳过情绪的行动。
于是,他大言不惭他的气馁,你还是不信我对不对,到底我在你这里的征信是不够用了,你总这么当头棒喝地一盆冷水,我怕也活不长了。
果然,施珈疾言厉色喊呸,一大早触霉头,不作兴的。她要说话的人也说呸,“你不要乱讲话。”
“那得你少胡思乱想,”梁丘理直气壮的模样,“少则得,多则惑,我算晓得了,就不该由着你瞎想。”
他要她的程序正义,“珈珈,你给我句准话吧,我还能等到你的正名吗,是你男朋友吗。”
施珈不语,眼前人的鬓边眼角也沉淀了时间的痕迹,可她也一眼能看见他曾经的意气。多年前告诉她名字定义的人,现在依旧是她生命照进来的那束光。
梁丘望着她,他可以陪她沉默,但他也要她的答案。
施珈忽然低下头,解锁手机。
片刻,她把手机递给梁丘,冷冷清清的看着他。
梁丘汇上她的眼神,也不声张什么,接过来,去看她的“嘴替”。
一池月光骤然被石子搅碎,难追逐的轨迹却掀起层层的波纹,将最重要的心迹藏在荡漾之下。这一秒,施珈也把石子投到了某人的心里。
她寥寥数条的工作内容朋友圈之上,一张照片,暗调的画面,虚焦掠影的黑衣男士,唯有臂弯里的红玫瑰,醒目,浓稠,热烈。
配文再简单不过:[Always.]
梁丘此刻攥着她的心迹,鼓舞且骤烈的激发。欺身去捞矜持又骄傲的人,将她盈盈一握的腰身揽到怀里。
施珈忽然的偶像包袱,她偏过头推搡他,“你不准,我没洗漱。”
梁丘低低地笑起来,也报复有人昨天的诋毁,他说听听,到底谁才是流氓,脑子里都想的什么。
施珈手抵在他胸膛,到底男性的力量,真格起来,她也只能蚍蜉撼树,“痛。”
梁丘稍松了松力道,澄清自己,“我也没那么不讲究的。”
施珈仰面瞪他,“那你松开。”
梁丘不为所动,甚至孩子气极了,同她顶真也别苗头。他扪着施珈,跌跌绊绊的气息密密麻麻地落下来,在她的耳朵,在他的喉结。
梁丘就是存心的,一脸罪过相,无辜的口吻要施珈教他,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
“初中生都知道。”
“初中离我都20年了。”
“有词典,也有翻译软件。”犟头犟脑的人也犯倔,偏不肯松口教他如意,“不懂得利用工具的人,注定止步文明。”
梁丘笑起来,“工具没有思想,更没有信达雅,我要听翻译小姐本尊告诉我。”
良久,施珈不语,他便逼供般地围堵她推搪挣扎的动作。
直到施珈鼻尖上似乎起了一层汗意,她才微微地朝梁丘示弱,“你先松手,我要起来了,今天中介约了我看房子的。”
“嗯。”
这个人嘴上应了,手上却不动。
最后,摒不住的人败下阵来,施珈偏过头,清泠泠的声音翻译给他听。
“有生之年。”
第40章
再利落的女人, 没有时间死线在身后追着撵着,出门前都少不了一套仪式流程。
施珈洗漱护肤、压个气垫扫一扫眉尾,再换好今朝出门的内搭, 拿上外套,待她一套精简版的流程出来,有人已经穿戴齐整,架着轮椅扶着餐盘出餐了。
梁丘把腿上的餐盘搁到餐桌上,轮椅退到一旁,他起身走过去接过施珈挽在手里的薄尼外套, 眉头又蹙起来,因着有人屡教不改的露脚踝打扮。
名正言顺的人不由得吐槽一句,“总不当回事,你冻出个好歹来后悔都来不及。”
“平时去的地方都有空调暖气的。”施珈辩一句。
给她的外套搭在椅背上, 梁丘不和她费唇舌,要她去坐着, 总归你这毛病一时半会儿是别不过来了。
施珈万用法则回应他——沉默以对。
梁丘无奈,一小碗水蒸蛋和一杯鲜榨的苹果胡萝卜汁推到施珈面前,“先吃早饭。”
常规的家常菜梁丘勉强能应付, 正经花样多的中式早餐到底不太胜任。原本他早上都是简单快手的烤吐司煎鸡蛋, 配上牛奶水果也足够对付两个人的早餐,只是这一阵施珈病了,饮食还要注意。粥她喝腻了, 一些速冻的预制类早点他现下又不大敢胡乱给她尝试。
施珈愁得眉毛竖起来, 这是什么搭配呀, “谁一清老早吃蒸蛋的,要拌饭吃的呀。”江浙沪的小囡的食谱里,水蒸蛋的官配大概就是米饭了。而且, 这杯果蔬汁又是什么,“我不吃胡萝卜的。”
她真的愁死了,不想吃了,她也不饿,可着实有点不忍不方便的人厨房里忙活半天,面上进退两难的颜色。
“你现在要营养均衡的时候,”梁丘也不想说教什么道理,人更不是不晓得道理才做不到的。他只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没来得及补给冰箱,家里就这么些东西,能吃多少算多少吧。看过房子带你去超市,再挑些你喜欢且你能吃的。”
施珈也觉得自己不领情的样子矫情又不该,下决心似的舀了一勺蒸蛋,实实在在就是差点意思,没有拌米饭的味道。
再舀了一口,她突然反应过来,囫囵吞下去后启口,“你也要去吗,看房子。”
对面的人不紧不慢咽了口里的东西,抬眼睨着她,你说呢。
“我就是看看,不一定中意的,我自己去就行。”
“对呀,所以才要陪你一道参谋参谋,”他面色淡淡,“哦,早上说那些都是哄我的是吧。”
哪里和哪里嘛,不搭架的好不好,“明明两回事。”施珈轻声同他补充,“两套房子都是顶楼,老城中心97年的小区。”所以,都是没有电梯的。
“怕我爬不了楼?”梁丘替她敞开了说,他也不等她后头的话,“那么你倘若相中了,是不是以后也不打算邀请我去坐坐了。”
点点受挫的人没完,甚至一丝负气意味的纠正她且澄清自己,“我要是能给几个台阶难住,可不敢来祸害你。”
“梁丘。”施珈当他顶真了。
“别喊。”
“我就是觉得没必要兴师动众啊。”
“那更不必了。三人成众,你和我,我们,统共就两个人,怎么就兴师动众了。”
梁丘说得一本正经,施珈听得瞠目结舌,这什么人!
施珈诋毁他,根本是固若金汤的流氓逻辑,“你还记者呢,强词夺理,偷换概念的诡辩。”
梁记者喊冤,“‘三人为众,虽难尽继,宜从尤功’,如假包换出自《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序》的典故,三人即可也方可构成‘众人’。”
他严肃地揶揄人,“翻译小姐的中文是不是该补补了。”
施珈一时哑口无言地瞪着他,再摒不牢破功,嘴角掩不住的笑,“你很烦,你不要后悔。”
“你别爬楼爬不过我,细胳膊细腿的,好好吃饭。”某人幼稚极了地别苗头。
施珈胸闷自己回回不争气地给绕进去,偏偏回回吃他这一套。她不想理他了,把剩了三分之二的水蒸蛋推给对面的人,“我吃饱了。”
梁丘瞧她两秒,伸手端她的碗过来,“把果汁喝掉。”
施珈不语,看梁丘低头,安静利落地解决面前碗里的东西。她略微地出神,好像记不得什么时候起,两人一起吃饭就都是梁丘扫尾她吃不了的东西。
起初施珈有些不好意思,梁丘虽没有那些公子哥习气,生活中其实最讲究的一个人。老来子嘛,父亲自然不比对老大的严厉,再有哥哥护着母亲惯着,真真衣来伸手的小少爷,早前是见不着他朝吃了过半的菜碟里伸筷子的。那时候梁丘见她局促犹豫的神情,也不多说,规规矩矩地吃相,搁下筷子才玩笑着张口:这世上说不定多少饥饿围城的人呢,你就当替我攒个功德吧,怎么还能难为情了。他再同她打趣,男人不就是打扫战场的吗。
到最后施珈也没细问细想过他这些玩笑话,眼前记起来,她莫名脑海里具像化了《生与殇》中的一个场景:黄土沙砾和残垣垒起来的饮用水发放点,没有生气的人群驻立在废墟之上。一个灰蓬蓬女孩,身形瘦小并看不出年纪,蜷在一旁给怀里的弟弟喂水。我和一个同事拿随身的一点食物给她,并试图与其交谈,而谈话开始前,她的一句话几乎在拷问整个人类社会的道德与良知,她说:“水和食物或许只是让我们慢一点死去,我们不想这样。”这个女孩叫阿米丽。生命之殇也许不会痊愈,我们仍然希望她能活着走出去。
此刻,施珈默默望着只能以左臂抵住碗边不要它挪动的人,端正且安静。她这一刻迟到的领悟,梁丘从没有加诸给她任何沉重的观点或说教,他不要她改变什么,他承担便好,恰如他说不想施珈看到这样崩塌的世界。可他却始终以坚持和热忱抵抗理想之下的世界之殇,更以温柔守护她人生的阳光,也修补生命给他的殇痕。
施珈心里头一霎涨潮一般,汹涌湿热。她端起玻璃杯,一口气没有停歇地喝完了果蔬汁,回味而来的滋味,也像极了潮水的味道,微暖的淡淡的咸腥。
梁丘抬眸间,眼里捕捉的是有人大义凌然的一口闷,不禁微微失笑,一面抽了纸巾递给她,朝她促狭的口吻,“拿这个当中药汤了,真这么难喝的?”
施珈纸巾压了压嘴唇再叠起来,“还好。”
梁丘:“谢谢,没给差评。”
两人收拾停当,一前一后准备出门。
梁丘先一步坐在换鞋凳上,也先一步倾身拿出来那双灰色雪地靴搁在施珈跟前,“外头11度。”
“和我外套不搭的。”施珈本能的拒绝,鞋子有点笨重。
“江南阴丝瓜嗒的天,你帮帮忙,我看着你这样腿疼,”梁丘劝说,“你通勤的时候没办法,大周末的,风度暂时放一放。”
施珈不响,高出他半人高的凝视。
梁丘决计不讲理了,忽然伸手去抬起左腿,直挺挺挡在玄关处,抻在施珈眼前俨然路障一般,“别耽误,要不然都别走了。”
施珈嗤笑出来,“小舅舅竟然是这样的人。”
老面皮的人不以为意,催她快着点。
施珈扭头去换了件外套,换成了黑色的高领慵懒风的粗线毛衫,回来再踩进去笨头笨脑的雪地靴。她甩一下肩上的帆布袋,再顺一顺脑后的低马尾,“走吧。”
“很好看。”
梁丘起身,揉一揉她的发顶-
车上,施珈看了一眼炸炮仗般的朋友圈点赞和留言。
周萌师姐问,这是官宣啦。下边最激动属李严师兄,连续两条评论:
什么情况,闷声干大事呀!
师姐比师兄先晓得,受伤了!
施珈是顶不欢喜这样私事交集到工作圈子里的,发出这条朋友圈时也料到这样的状况。只是转念想,事情从来两面性,八卦谈资是一时的,人家无趣了自然就散了,反过来也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关注和示好。她没有回复任何一条评论,退出微信,揿了锁屏键。
沉默中,施珈听身边的人突然问她,有没有考虑园区这边的楼盘,一来她上班再这头,二来,老小区生活便利没错,总归设施管理都不那么完善。
“珈珈,我有些闲钱、”
“梁丘,”施珈扭头打断他的话,也了然他的意思,“我存款够用,我妈妈也留了些积蓄给我,你不用担心我。”
“嗯。”梁丘笑一下,人总是矛盾的,他一面希望她独立自由、无忧无虑,一面偏想自己是依靠被需要可以分担她的压力或烦恼,“抱歉,大概我的虚荣心作祟。”
施珈有些诧异,望着他的侧脸思索片刻,她告诉梁丘,他不用道歉。她问他,还记得她家吗,她小时候一直很喜欢顶楼孃孃家的阁楼和老虎窗,这么多年,她最怀念是那种老旧小区的生活气。固执的人大抵也是念旧的,她现在想起来小辰光,好像还能闻到春天的香樟味,和秋天的桂花香。
“梁丘,我如果真的有困难,我想我会和你说的。”
梁丘脚下一顿,引得后面的车放了声短促的喇叭。这句话实实在在比施珈的告白更鼓舞到他。
“你干嘛。”施珈被他突如其来的刹车吓一跳。
梁丘开怀,再次道歉,也无比真诚的道谢,他说,这句话才是真正的盖章认证。
施珈觑他一眼,沉默里暗忖,是的,她承认,像张爱玲也曾经表达过的,“能够爱一个人爱到向他要零用钱的程度,是一个严酷的考验”。
梁丘当真陪着她上上下下两趟六楼。结束的时候,施珈没有立刻多属意的表态,梁丘更是面色如常不见波澜,全程只偶尔和煦地替施珈交际两句。
中介小哥活络,干的又是和人打交道的活计,场面一时冷热并不觉得尴尬为难的。只是这一回他到底有些心急,看两人不言自明的默契感,即便不讲话也再明显不过的一对恋人,且分不开的那种。他再世俗眼光的先入为主,他不经意扫过一眼梁丘的左臂,塞在一侧口袋的一截衣袖一目了然的空虚干瘪。
中介小哥委婉同他们表示,“房主夫妇两个是很有爱心的人,人蛮不错的,同他们说一说,价格应当能再刀一刀的。施小姐你们考虑看看,如果看中了随时联系我。”
施珈一时没有接话,甚至直觉被冒犯,尽管傲慢与偏见从来也是人皆有之的常情。然而,梁丘却分明习以为常的坦然,好风度好眉眼的应下来,谢过人家,“我们会考虑的。”
回头的车里,梁丘瞧面色淡淡的人,“我觉得这个中介蛮不错的,关爱老弱病残。”
施珈投一记眼光到他脸上,梁丘汇上她,无比洒脱的口吻同她市侩经,“你下回还得带上我,我这短板变长板,劣势变优势,能给你压压价格也是体现我残疾人的价值了。”
“瞎说八道。”施珈不肯他这样讲自己。
“珈珈,这很正常,大家的约定俗成甚至法规政策,残疾人都被划归在需要关爱的弱势群体里。只是,如果这样让你难过,我才真的会难过。”
“我……”施珈很难全不介意地释怀,但是她再明白不过,这也会是他们要共同面对的问题。施珈同样不要梁丘难过,她深吸一口气,“你放心,没人和钱过不去。”
梁丘看她斤斤计较的样子,快慰地笑起来。他趁热打铁地说,既然施珈小姐这么门槛经,今朝索性她酒店里头的家当也打包好,搬到家里去,这血汗钱叫酒店吃了空饷岂不是冤大头啦。
“你买房子我支援不上,那么替你省点房费总归不过分呀。”
施珈不语,有人便施行他的沉默即默认条款。于是,两人改道酒店,中午将就着叫了家黑珍珠粤菜馆的外送,花一下午整理打包好她所有的私人物品。
两次看梁丘扶了扶腿,施珈不动声色地取来沙发上她的帆布袋。她说她累了,保险柜里头的东西今天先拿走,剩下的明天下班叫搬家公司吧,她明天也要和行政部打招呼的,是公司帮忙走的协议。
梁丘眼里波动一下,望着她半晌,叹笑一声,“听你的。”他到底也难逞强。
五点半才过的光景,外头的天已经擦黑。
他们还要去趟超市的,施珈拖着梁丘,催他快点,她明天早上不想再吃水蒸蛋-
两人选了就近商场的进口超市,这个时间人不太多。
施珈挨着梁丘的左边,左手配合梁丘的右手,一道推着购物车。酸奶水果三文鱼选好,施珈突然要梁丘等她一下,还不等梁丘问她,人已经阔步朝右边日用商品区的货架走过去。
她找到常用品牌的安睡裤,拿了三包抱在怀里,再转身,有人在她身后等着了,看着她手里的东西,面上分明仙君倒了炼丹炉一般的表情。
施珈正想促狭人,从前替我买过卫生棉的,现在倒一脸为难,很奇怪。
话将将到嘴边,就看见篮子里大剌剌躺着的三盒计生用品,施珈简直眼前一黑。
某人难以言说的表情乾坤大挪移地到了施珈面上,一时间沉默更浓了——
作者有话说:* 之前说过三次元景漂,明后两天要跟老师开窑,后天下午还有包邮区的朋友来工作室沟通业务,实在抱歉,应该会来不及更新,预计10月1号后能回归,具体时间需要见过朋友谈定事项后才好确定,所以暂时没挂请假条,再作话跟大家请假了~一定会尽快回归,谢谢大家一直的支持,望谅解,感恩![求你了][红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