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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献舞一曲

    “端木宗主果然聪慧……”

    语声虽小,叶齐仍旧听清,禁不住微微扬唇笑了起来:“不错,本王已然获悉……可取宣王所留军资的那张军库图就在这把少央剑中。”

    此言一出,四下里不少人都变了脸色。毒堡这一面的人自然是惊是震是惧,吴郁那边的兵将无不振奋。

    凌王叶齐随之面容一冷,语声又十分幽寒地与离之尚远的白衣人道:“如此说来,可是大礼?”

    叶绿叶唇边溢血,寒凛道:“不可能!”

    叶齐却不再多言,只低低冷笑了一声。

    兵马前列,吴郁刚刚被凌王救下,满面皆是肃色,快步行至凌王面前,俯身行跪礼。“末将吴郁,参见王爷!”

    叶齐伸手将吴郁扶起。“舅舅不必行这些虚礼。”

    他与吴郁抱首寒暄罢,方才负手转面,踱步行至了端木若华椅前几步之外,睇目直视了她:“三日之后,本王拿到剑中图纸,毒堡中人,就一个不留了吧。”

    吴郁眉间只余郁色,眼见仍自沉浸在吴太后暴毙惨死的痛恨里沉溺未出,脸上一片冷色,毫无动容,只应声:“吴郁遵王爷之命。”

    右眼下褐色的泪痣随着他悠悠冷冷间扬起的笑纹,恍然似泛出了柔光。然叶齐面上神情却是幽恻至极。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椅中白衣人,语声既冷又幽又阴沉:“尤其是你,备受天下人尊崇敬仰、被称为‘三圣之首’、世人所传的清云鉴传人——端木若华……”指间戒玺轻磨,他低声道:“改我皇位,易我江山,迫我堂堂太子担上这‘谋反’罪名,至如今地步……”

    叶齐眼中幽光寒冽,面上却是一抹轻柔浅淡的微笑:“本王在此发誓……定会让你生不如死、后悔莫及!”

    “你做梦!”叶绿叶大怒道。

    “想动我师父,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紫衣人儿亦是眉儿倒竖,高声嚷道。

    白衣人身后的江湖中人不禁忧甚:“先生!”“先生……”

    端木若华垂目一时,沉静道:“与我退回堡中。”

    吴郁见其欲退,立时派人欲追,叶齐抬手拦了。“再留他们两日。”

    虞韵致等到众人退回毒堡大门内,立时命守门的江湖人将大门合上,操控门后数十名尸蛊人持千机血弩埋伏在两旁,寸步不离。

    ……

    毒堡客院之中,师徒几人早已搬来此处空房与众人宿在一起,以防生变。

    此时叶绿叶房中,绿衣女子挣扎欲起,端木若华抬手将其按回了榻上。“你伤势极重。”

    “师父……”叶绿叶伤愧道:“叶齐所言……”

    端木若华素来苍白的面容上比之往日,更见寒白。她缓缓道:“如若真如他所言,你我被困于此,少央剑落入他手中已是难免……你毋须介怀。”

    “是弟子无能!没能杀得了吴郁……”

    端木若华忧声责道:“你今日太过莽撞了……”

    叶绿叶紧紧看着榻边之人:“如若凌王当真得到军库图,天下必将大乱……”

    椅中女子不得不叹声:“你当知、天下已经乱了。”

    叶绿叶立时拧声:“若无军库图,叶齐、吴郁的势力绝难与皇上相抗,皇上平定叛乱不过是早晚之事,师父身为清云鉴传人被困于此,叶齐许会挟师父以作人质,留作后手;但若有了军库图,凌王实力大增,再不必忌惮,必定毫不犹豫地对师父下杀手!”

    端木若华微微叹声:“生死有命,不必过于执着。既来之,则安之。”

    “师父!”叶绿叶绝肃道:“您是清云鉴传人,绝不能有事!”

    端木若华伸手化开她胸中淤血,淡声道:“一切自有天命,生死福祸,你我均强求不得。”

    叶绿叶忧极:“师父!”

    犹豫片刻,叶绿叶看着面前之人,忧声直言道:“绿儿所知,少央剑中确有机关暗匣。当年父王予我少央剑时少央剑谱便在剑柄暗匣内,只是暗匣机关极为精细繁复,自取出少央剑谱后便再未打开过,里面是否有叶齐所说的军库图,绿儿不得而知。”

    端木闻言面容一寂,微微点了头:“为师知了。”

    “师父……是绿儿之过……”

    端木摇头,温言道:“少央剑与军库图或相关联是不曾预料之事,失少央剑更非你所愿,你毋须介怀于心……且安心养伤。”

    叶绿叶闻言只是更忧:“父王曾与我道:少央剑匣的机关若无指点短期内应绝难破开,硬破更拿不到匣中之物。师父可否……”

    端木抬首对着她。

    叶绿叶强撑着爬起,跪于榻上道:“……师父可否在凌王取出军库图前离开毒堡!”

    叶绿叶满面忧急,直视端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如今师父还有一些余力,让虞韵致和阿紫保护师父离开,莫要再管堡中之人……师父!弟子求您了!”

    端木目中不得不动容。垂首默声,极轻地摇了头。“为师不能。”

    “师父!”

    “叶齐与为师早有夙怨,我若就此离了,以他心性,必难放过堡中余下之人。”

    “师父即便不离,他也是不会放过!”

    “我留在此地,堡中之人尚有一线生机,可留待转机;我若离去,堡中人立时便会丧命,无人可活。”

    “师父!弟子已难护您!但是绿儿绝不能让您有事……”叶绿叶语声哑滞。

    端木伸手抚在她冷白擅抖的手背上,轻声道:“你莫要过于忧心了,师父答应你,在你伤好之前,必尽全力护好自己……”

    “师父……”叶绿叶言之未尽,伸手捂口呕出一口血来!

    “你且躺下,莫再动气。”端木若华取朱叶丹与她服下,又服霜华露,欲为她运力行身。

    叶绿叶抬手制止,不肯答应。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望着她所在,终蜷指收回,至后守于她床侧。

    至深夜方离。

    阿紫推着不住低咳的白衣人回往隔壁,低着头闷声道:“师父,阿紫可以杀了叶齐。”

    端木闻言而怔,下一刻摇了头:“不可。”

    紫衣人儿一边将端木推入房中一边再次强调道:“是真的!师父相信阿紫,阿紫可以杀了他!”

    端木若华寂声道:“你可知为师为何一再不许你动武?”

    阿紫微怔,看着白衣人。

    “因你的身体早已承受不了你的武功。你若一再动武,功法魔刀便会占据你的心志,如同昔日毒堡炼出的那些毒物……再无人性。”

    端木若华肃道:“且你一旦动武,为师掌心的渡身蛊便会急速噬元以保自身……为师如今元力所余不多,已无可再失……”

    阿紫大眼眨了眨,眼里不由凝了雾气,又忧又茫,惶然无措:“师父……难道阿紫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吗?”

    端木语声一缓,凝目望远,柔声与她道:“你与绿儿伴于为师身侧,现下仍旧安然,师父便觉宽慰,可以安心。”

    阿紫听罢不禁抽了抽鼻子,屈身趴到端木膝头上,扁着嘴低声哭了出来:“师父,您一定不要有事,小云子和二师姐还没回来……小云子还没原谅阿紫……您一定要好好的……”抽咽难止,阿紫哽咽道:“……都怪阿紫没用……都怪阿紫拖累了师父……都是阿紫的错……”

    窝在木轮椅侧的雪娃儿竖起脑袋,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紫衣人儿,圆圆的大眼眨了一眨,似是没有想到:此一人竟也有认错的一日……

    端木若华眉间温敛,目中柔却,伸手抚了抚她的头。

    “毋须多想,非是阿紫的错。”

    紫衣的人儿伸手抱住椅中女子的腰,埋首间只是哭得更响。“师父……呜——”

    ……

    次日,晨间,卯时未过,数支流星火矢便射入了毒堡院中。

    虞韵致与江湖中人发现及时,迅速将之扑灭,众人看着端木若华于房中出来,面色俱凛。

    “先生!凌王这是警示之意!若门前那数千兵马齐射火矢入内,我等绝无生路!”

    端木若华面色比之昨日更为苍白,虞韵致见之心中隐忧。

    椅中女子微微点了点头,轻言道:“他此举应为唤我等出去……走罢。”

    毒堡大门慢慢打开,十数名江湖中人跟在端木若华轮椅后肃面行出。

    “王爷。”

    端木若华静坐于椅中,空茫的双目微微抬起,准确地面向了大门前兵马阵列前首的一处。

    叶齐身穿一袭烟色的锦衣长袍,腰系浅色宽带,上缀明珠,衣上百鸟朝凤之景栩栩如生,长发以玉冠盘起,以金簪穿过,外罩一件轻薄似无的淡金色纱衣,此刻倚身在身后宽大的雕花盘龙敞椅中,正一眨不眨地看着白衣女子,神情戏谑,姿态闲恣。

    “本王获悉少央剑中的机关暗匣只有夜间方有可能打开,昨夜未成,便只能再等……于是白日闲来无事,便过来探望先生,想请先生……”

    叶齐直视对面那相距数十步的白衣女子,扬唇间如是微笑道:“……于这阵前为本王献舞一曲。”

    第242章 钉台一舞

    飞马代步,一路不歇,梁州至蜀郡最快也需半月路程。

    山道之上,两匹快匹飞奔疾驰。

    马上红衣女子肃声与身旁之人道:“公子命与孔嘉先生的传书可有送出!”

    烈日炎炎,玖璃身上早已汗湿,此刻伸手一抹额汗立时回:“已送出!”

    璎璃神色极凛,再问:“另有巨门堂的人因护石姑娘棺椁与我等离,此下益州还剩多少人!”

    玖璃凛声:“最多百余人。”

    璎璃咬牙肃目。“太少了。”

    玖璃忍不住道:“便是巨门堂的人都在也不过三百余人,如何能与吴郁十万兵马相抗?即便围困毒堡吴郁只动用了九千兵马,惊云阁也难与之敌……”

    璎璃打断他道:“公子已赶去,不能抗也得抗,不能敌也得敌!”

    玖璃一震:“你的*意思……”

    “十四个巨门堂加起来也抵不过公子一人!绝不能让公子出事!”

    玖璃忧冽道:“公子伤势初愈,弃马不用,竭力而行,即便赶到毒堡也必元气大伤……”

    璎璃续道:“如此境况下若无外援,公子与端木先生必难全身而退!”

    “以公子的内力若是昼夜不歇,急行赶去,十日应能赶到毒堡,此期间我等便是想将十四堂的人调来相助,定也来不及!”

    璎璃抑声道:“……最多七日。”

    “什么?”

    “最多七日,公子必赶到毒堡。”

    玖璃满面震惊:七日?!

    璎璃一扬马鞭,语声更凛:“不要再说了……都怪我等武功不济,追不上公子也拦不住……”

    马蹄飞扬,璎璃喑哑的语声竟似哽咽:“可关系那人安危,公子从来都是一声不吭却会拼命……一次两次,次次如是……我等又怎能不知?”

    玖璃怔在原地,还未会意,红衣女子已然纵马行远。

    玖璃拧眉罢,立时疾驰追上。

    ……

    毒堡门前,夏木微荫,烈日晴光下有一丝凉风习习。

    端木若华静坐木轮椅中,鬓边雪发合着晨风微微拂起,冷白的面容上微一怔。

    阿紫立身在木轮椅旁,闻言跳起脚来大骂:“舞你姥姥!叶齐你脑子有病吧!竟然想让我师父跳舞给你看?!叶征都不敢!你一个谋反的王爷消受得起么!”

    白衣的人微凝声阻了。“阿紫。”

    阿紫满面不忿,转目直瞪着那朱木椅中倚坐的人,更瞪着叶齐椅侧立身的黑衣人。

    “呵呵……”叶齐闻言连声冷笑起来,轻轻磨罢手中玉玦扳指,幽幽然冷道:“本王如今连谋反都敢了……你说,还有何不敢?”

    “也是……”阿紫咕哝一句,转而又嚷道:“你人多势众,你说了算,你非要看跳舞也成,我师父的腿是站不起来的,大不了阿紫跳给你看啊!想看啥舞跳啥舞!不骗你,我都会!”

    叶齐身后的叶兰不禁嗤了一声。

    叶齐面上神色温柔浅淡,语声却是冰冷:“本王要的,就是你站不起来的师父给本王跳,今日今时此地,她站得起来也得跳;站不起来,就跪着跳。”

    “你!”阿紫盛怒。

    毒堡门前的江湖中人亦忍不住忿然:

    “凌王此举,分明是存心想羞辱先生……”

    “先生常年坐在轮椅中,腿脚定是不利……”

    “为的是报当年帝位被改之仇吧!”

    “竟这般强人所难!”

    ……

    叶齐目中神色变得极为阴沉,转而直视白衣人,冷冷道:“本王已等不到先生腿愈,无论先生是真傻还是装傻,真不记还是假意忘记,这一舞,你非跳不可。”

    端木眉间微拢,望向对面之人所在,语声有惑:“王爷似是话中有话……”

    “别跟我装蒜了!”叶齐忽是拍椅怒道:“端木若华,本王岂是可以随意戏耍之人?!你既有胆!就该料到今日!”

    端木若华神色一恍,目中微震,惊异怔愣。

    微微拨了拨唇,又不知言何。不觉便拧了眉。

    下一刻叶齐冷面朝后一抬手,闻着“唰”的一声,叶齐身后数排兵卒张弓搭箭,一齐指向了毒堡。

    堡前之人无不色变。

    “这……”

    “先生……”

    “凌王他……”

    端木听闻声响,已然料得面前情景,更闻火油味隐隐拂散吹来,面色更是苍白冷凝。

    “先生的内力极深、元力极强,本王是见识过的,只是腿脚不便、目不能视,又有何妨?”

    叶齐冷笑着轻睨白衣人:“勉力一舞想来也并非难事……本王说得可对?”

    端木若华静坐于椅中,垂目许久,淡声道:“只是端木并不会舞,王爷若执意要看,端木只得献丑。”

    叶齐以手支颚,睇目于她:“想看的,就是你献丑。”

    “你!”阿紫又是大怒!“混了个蛋的!”

    “来人。”叶齐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目中幽冷:“把本王特地给先生定制的舞台抬上来。”

    众人闻言皆震,下一瞬竟见数十人抬着一方十丈见宽、排布着密密麻麻长钉的巨大钉床上前来。

    这是?!

    “放下吧。”在叶齐授意之下,那数十个壮汉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将巨大钉床慢慢放在了叶齐腿前的空地上。

    只是钉床有十丈长宽,钉面广阔,此间钉与木都极重,落地一瞬间还是溅起了数重灰尘。

    叶萍拿了巾帕挡在叶齐鼻前,见卯时已过,旭日渐起,又吩咐兵士取来华盖给椅中之人遮挡日头,之后方立身椅侧,亲自为叶齐打着扇。

    “难道?!”江湖中人见到那巨大钉床上长短不一、闪着冽冽寒光、钉尖朝上有粗有细的根根长钉,无不是勃然变色!

    “狗屁凌王你不要太过分了!”阿紫一步上前怒喝道!

    叶齐转首侧目,只一笑:“飞儿。”

    叶飞闻唤飞身上前,于毒堡、钉床之间一甩长鞭“啪”的一声留下一道鞭印在地上,离端木等人不过十步之距。

    “地上的鞭痕,便是堡中之人的界限,待端木若华踏上钉台之后,若有人胆敢越过此线上前一步扶她一把、帮衬一次……本王还是会放箭。”

    阿紫面色已然冷冽至极,眼中寒光一掠,倏地转步。

    “阿紫。”端木若华忽是冷声一唤,转面看向阿紫所在:“不可莽撞。”

    紫衣人儿寒目幽深,小手十指已握起。

    下一刻端木若华伸手抚住她的手,束音为线,与她道了一句。

    阿紫微一怔,这才敛目回神。

    “是……师父。”

    端木又道:“你等均不可莽撞。”

    椅后众人闻言,满面忐忑忧怀,抑声而应。

    “是……”

    众人见得,那巨大钉床上尖钉排步错乱,毫不均匀,其间有些铁钉更似长针,抬脚踩上去若不凝元聚气于脚底,怕是刺穿足背穿个血窟窿出来都是寻常!

    “还请先生,上台一舞。”叶齐微微抬首,伸手自旁边叶青手里取过一只通体剔透玲珑的碧玉笛:“本王会亲自为你吹奏一曲,曲不罢,舞不可停,更不可踏下这方钉台……先生可听清了?”

    端木手扶木椅之背,缓缓自椅中站立起身:“端木……已明。”

    白衣人立身的刹那,兵列阵前、毒堡门外,众人无不凝目看着她。

    一袭白衣素裳、青丝雪发微拂,极慢地一步步走向那巨大钉床。

    眼力不差者,均可见白衣人脸上本就浅薄的血色一寸寸地失尽,待行到钉床一侧,那身形纤瘦的女子额间微微沁出冷汗,满面苍白若纸。

    叶齐看着她。

    看着她的眉眼,看着她的手足举止,更看着她脸上细微颤抑的一丝丝变化。

    而后慢慢抬起手中玉笛,横于唇侧,似恍然似悠然地倚身向后,吹奏起了一曲《江山如画》。

    一声长音起,白衣人唇间紧抿,点足跃步而起,长袖翻飞间落在了钉面之上。

    阿紫心下一紧,咬牙驻步,眼眶忽然红了。

    众江湖中人也是双手紧握,声抑而唇颤。

    端木若华立身两三只长钉钉尖,额间有汗,唇抿地极紧,身形却是稳的。

    下一刻清脆悠然的笛音缓缓扬起,如水流入溪涧,缥缈却又清亮。

    端木若华凝力一瞬,足尖踏出之际微见颤然,垂目低头转首,忆昔日所知所见,长袖往一侧轻轻拂起。

    众人一见尽皆愣了一瞬,虽知钉上那人身虚力殆,许在强忍内外之痛,却仍是不能避免地一时恍目,渐渐摒息。

    白衣人踏步旋身,广袖翻飞轻转,继而足尖微点、轻跃,白衣风中拂扬。

    应是不谙舞技,抬手举步均可见滞缓踌躇,然而踏脚于钉尖之上,步履竟能如此轻盈。

    合着她纤细清瘦的身形,白衣清颜,青丝墨染,雪发微微拂乱,不过点足、扬袖、抬手、旋身,竟如白蝶展翅,又若轻云出岫,恍然间若仙若灵,竟叫人一时难以移开目光。

    叶齐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口中笛音忽而高亢急促,忽而低回婉转。

    端木若华白如霜雪的面上双目阖却……能感受到,一道露骨的视线,随着她呼吸见急,冷汗沁湿额发,而越加炙热灼烫。

    牢牢地盯在她身上。

    端木若华心口一窒,脚下忽是趔趄一颤,脚心一瞬刺痛,钉尖已没入鞋底足心。

    喘息声促,她不可避免地身形一晃,周身所凝之力顷刻散尽,脑中一沉便向一侧钉面摔去。

    “先生!”

    “师父!”阿紫再难忍,急欲纵身上前!

    却是下一刻,笛声一沉,余音似散不散。

    钉台那面离之极近、本是倚身靠坐在朱木椅中的人锦衣垂摆一扬,微微倾身向前,竟是伸出右腿正至白衣人身侧,于钉面上方将倒落之人拦腰截住了。

    第243章 步步生莲

    双足及左腿上均能感受到钉刺的疼,钝痛而又尖锐。

    点点艳色在白衣之上浅浅晕开,端木若华满面寒白,冷汗滴落在钉台缝隙之间,身不由己地伏在叶齐右腿之上,白衣微乱,身形颤然。

    叶齐微抬下颚睨着她,慢慢放下了手中玉笛,右腿曲起,将腿上之人带得离他更近,眼见不过咫尺。

    “本王这一曲《江山如画》不过才吹了一小节,先生这就要停下了么?”叶齐似笑不笑地望着她,语气戏谑,语声温柔。

    端木心头更窒,无形中眉间已蹙,勉力调息一瞬,双足再度凝力。“一曲未罢,端木只得再与王爷献丑……”左手下意识地扶在叶齐腿上,端木指间颤然,借力欲起,敛目道:“谢过王爷。”

    叶齐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相扶的那只手,目光几分肆意,盘桓在她颤白的手上、面上、唇上。“你却说,谢我什么?”

    端木心头微凝,不知为何极为不喜此人此下的目光,抬指收回手,偏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未应声。

    下一刻,朱木椅中的人出其不意地伸出手以掌中玉笛压回了白衣人方抬起的手。“为何不答?”

    左手被他一按再度扶到此人腿上,端木若华忽是目色一震,立时凝力而起,强行聚气凝息,使自己立身于钉尖之上,抽回了手。

    “一曲未罢,还劳王爷续奏此曲。”

    言罢束手以立,已是冷面肃然。

    叶齐看着她,右眼下的泪痣泛过轻柔冷光,极轻地哼笑了一声。

    下一刻霍然出手,竟一把抓住了她的左手。“端木若华,你可是在避讳本王?”

    堡前众人得见,群情愤然!

    “凌王你欲做何?!”

    “姓叶的!放开我师父!”

    阿紫咬牙睁目,周身已是杀意毕现!

    “本王向来一言九鼎,此番留你们活路,不过是因为我手中的这个女人轻易死了太过无趣……”转目睇他们一眼,叶齐冷道:“若然你们胆敢上前一步,逼本王下这杀手,本王也是毫不吝啬。”

    端木被他握于掌心的左手错节生响,疼意甚剧,已是青白见紫。

    白衣人抿唇肃声与身后江湖之人道:“端木、无碍。”

    阿紫迫自己谨记白衣人之言,强忍着不动。

    叶齐微笑,掌间之力更重,于外却看不出一丝一毫,他缓缓牵着白衣人的手迫她凝力于足走近一步,再度倚坐朱木椅中,以玉笛挑起了面前之人的下巴。

    “虽说是在跳舞,先生面上却无一丝表情。既不似宫娥哀婉多愁,又不似伶人顾盼有情……”

    似在审度思量,叶齐的目光幽幽然间竟能窥见一丝阴冷邪肆之意。“如此呆板,既不悲切,也无笑意……看得久了未免叫人生厌。”

    端木若华敛息凝力于双足,闻叶齐之言微一怔,不知是忆起了何人的话,目中闪过一丝恍然,轻轻拨唇罢,却又无声。不知如何应对此番挑剔之言。

    “不说话么?”叶齐忽是大力一拂,掌间运力将白衣人推回钉台上,面上笑意幽恻生寒:“那便染个红衣再舞吧!”

    在场之人无不震色。

    均可见叶齐用力之大,劲风拂起白衣,钉上女子本已伤元竭力,被他推得踉跄后退,再难站稳,足下所聚之力再度散尽,一步一退一染血,步步红莲生,血染长钉,眼见便要整个扑倒在寒光冽冽的数丛长钉上!

    “师父——”

    阿紫再不能忍,急步欲动。

    蓦然一袭白衣如影,掠过军容阵列、万马千军,流风般带起朵朵朱梅艳色,身形如电,一跃而至,踏步在白衣人身后,一把伸手将人揽住,旋身而止,稳稳落在脚下两根长钉上。

    叶齐身后近万兵马立时调转手中之箭,直指来人!

    阿紫双目微瞠,莫明间便放下了悬紧的心。

    堡前众人更甚,无不是眼前一亮,扬声而喜:

    “是惊云公子!”

    “竟是惊云公子赶到!”

    “听闻惊云公子与先生向来不合,此番竟能赶来相助!”

    那方空着的木轮椅中,肥肥的雪貂“唰”的一声站起,伸长了脖子,黑亮圆溜的大眼竟也似透出喜意:“咯咯!!”

    叶萍、叶青、叶飞、叶兰四人无不是面色一凛,手中兵刃俱出!

    “梅疏影!”

    唯有叶齐稳坐不动,眼中寒光一掠,抬手制止了身后之人,而后睇目直直望着钉尖之上环身而立的两人……眸色冷冽如冰,幽深到了极点。“梅阁主来的……倒是及时。”

    端木气息难稳,乍闻此早已熟谙于心的朱梅冷香,忽是心弦一松,周身一软,倚靠于他难以克制地抑声而咳,声声急促。

    陡然呕出一口血来!

    背后之人见之一震,一手环她在怀,另一手立时伸出、去查看她右手脉膊。

    “阁主……”

    “端木若华,你——”

    分明内元损耗甚剧,白衣人在他探手而来时却仍是下意识地隐匿了左手掌心之蛊,也不知为何。

    烈日晴光下,梅疏影探得身前之人元力已近枯竭,内力所余不足一层,冷然的面上如覆霜雪,陡然怒道:“云萧呢!他怎的不在你身边?!竟让你如此竭力穷身!他这个徒弟是怎么当的!”

    端木心头一疼,哑然一瞬,再度唤了一声:“阁主……”

    梅疏影护她在怀,袖中青玉扇一甩一滑,握于指间,冷面直视叶齐,却是对着怀中之人厉声道:“你几个弟子中唯他慧极,智勇兼俱有勇有谋,且细心审慎,有能为护你周全,你万不该叫他轻易离了你身侧!”

    端木抑声,不言。

    阿紫远远听了不免心有忿忿,转目瞪了梅疏影一眼,只是下一刻又不觉低头。

    “阁主……”端木似是欲言,下一刻却被钉台一侧朱木椅中的人打断了。

    “江湖传闻果然实不可信……”叶齐手抚玉笛,冷笑一声道:“言你二人向来不合、素有嫌隙?”五指倏然握紧,叶齐看着梅疏影将白衣人揽护于怀中的姿态,不禁幽声寒彻道:“依本王看,分明是风情月意,意切情真……”

    堡前众人闻言暗暗不耻,皆对叶齐此言不忿不屑。心道方才境况,若无惊云公子出手相救,端木先生必受大怆,此番先生力竭至呕血,还能有何余力?自然只可倚之。

    叶齐却故意说成郎情妾意之景来非议羞辱二人,实在无耻!

    “梅疏影……”叶齐抬首看着端木身后之人,一度浅笑:“洛阳城郊你以扇为箭,穿我轿帘于本王面前无礼……此仇今日应可一并算了。”

    “来人!”叶齐一声冷喝。

    “王爷。”不知叶齐因何周身之气更为阴沉冷冽了,端木有感他言下之意便要立时驱弓卒放箭,不禁目色一沉,强撑着抬首敛目,低声与他道:“王爷此前所言犹在耳,此刻堡中之人未曾越过王爷所说的界限一步……端木应王爷之意,献舞阵前,此刻一曲未罢,舞未尽,端木亦不曾踏下此钉台……王爷应也不会出尔反尔,此时便放箭。”

    梅疏影闻言低头看了面前之人一眼,唇间微抿,未多言。

    叶齐闻言转目,眸中之色冷邪而阴翳。“本王早已说过不可有一人出手助先生……否则还是会放箭。”

    端木再道:“王爷所言为堡中之人……梅阁主显然并非自堡中而出。”

    “所以?”

    “王爷之诺,还未应完。”

    “你莫不是还想为本王舞完此曲?”

    端木静立一刻,竟是点下了头。“端木便是此意。”

    叶齐眸中忽是一动,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有些莫测幽深地看着端木若华。

    毒堡门前风拂白衣,有浅淡的血腥味散在风中。

    叶齐道:“好。”

    锦衣之人将手中碧玉笛抬至唇边,幽深至极的眸中竟似闪过一抹真正的柔光,他看着端木若华道:“如此,本王便待先生舞完此曲。再思放箭之事。”

    端木拂袖为揖:“谢王爷。”

    叶齐略略抬眸,眼神又复幽冷,睇目直视白衣女子身后那一人,又道:“只不过,如是先生要舞,梅阁主站在本王特地为先生所制的这方‘艺台’上又算什么?”

    梅疏影闻言手中玉扇一转,望眼于那方朱木椅中的锦衣人,从容而冷淡道:“王爷莫不是自诩有这军容阵列、弓兵打手在旁助威,本阁主连一个人也不能从此地带走?”

    叶齐眉间戾气一凝,便是一声冷笑:“以梅阁主之能,要带走一人自然是不在话下,只不过余下之人,你怕是顾不来了!”

    梅疏影轻揽怀中人,面上亦是冷笑:“余下的,我若是不想顾呢?”

    叶齐眸中寒光一闪,幽恻道:“你不顾,难道端木先生也会不顾么?”言罢深幽寒冽的目光便落在了梅疏影身前那清癯纤瘦的女子身上,如是浅笑道:“本王说的可对?”

    察觉怀中人气息微沉,梅疏影眼底聚起寒峭冷意,似笑不笑地冷冷哼出一声。“想顾怕也顾不了,平白受人威胁倒是真,还不如不顾!”

    梅疏影言罢左手将胸前之人揽得更近,右手握紧手中青玉扇,目色一凛,已是满面肃杀。

    只是下一刻,被端木若华伸手覆住了握扇的那只手。

    白衣女子轻声而唤:“阁主。”言下之意,便是阻他。

    梅疏影眉间一凝,极不耐烦地哼出一口气,冷然垂目看她,神情极是复杂。

    默声片刻,终是敛了气息。

    “你想干什么?”束音为线,梅疏影附耳问她,语气极不善。

    第244章 白衣双舞

    端木已然无力束音,闻言只是轻摇首,并未答话,覆在梅疏影手背上的五指微紧,又似不安,又似安抚。

    梅疏影面上神色便更为不耐,皱了皱眉,一时烦躁而无言。

    叶齐轻支下颚,稳坐钉台一侧的敞椅中,幽深恻恻的目光落在两人轻揽的腰际、相叠的手上,语声便不自觉地幽寒起来。“先生有心舞完一曲,本王不好拂意,只是梅阁主也立身在这‘艺台’上,莫不是也要为本王于台上献艺?唱曲……或是跳舞?”

    叶齐身后的叶飞一听便哈哈大笑起来。“有本事梅疏影你也跳哇!”

    叶兰亦是冷声嗤笑。

    端木若华闻言眉间微蹙,下一刻梅疏影仰首望向叶齐,却是不怒反笑,悠凉道:“本公子向来无所不长,就是唱曲和跳舞……”

    说话间觉到怀中之人气息凝起,已然在聚力于身,欲要强自立身行出……梅疏影眉间一拧,气息一沉,转而便扬声道:“……便也不在话下。”

    众听罢,皆一愣。

    便是端木若华也怔了一瞬。

    阿紫不禁吓到,嚷嚷出声:“我都不会梅疏影竟然说他还会跳舞?!”

    此言一出叶兰便睇目过来,看着紫衣人儿再度一声冷嗤。

    叶齐禁不住仰首而笑,越笑越沉越笑越冷恣,下一刻幽幽然道:“好啊!本王只道梅阁主武高谋深、能言善辩,不想还能歌善舞、兰心惠质……倒是本王小看梅阁主了。”

    言罢略一振袖,低笑道:“那便请。”

    堡前的江湖中人不禁面面相觑,皆知凌王有心刁难二人,要看惊云公子的笑话,却不知惊云阁主为何要应?

    梅疏影折扇一转,亦是皮笑肉不笑道:“王爷笛子吹得动听,疏影有幸共曲自是荣幸之至,这便献丑了。”

    叶齐睇目幽深,直视二人所在,周身之气阴沉而又冷恻,唇边玉笛一横,婉转而悠冽的笛音再度一扬。

    端木若华目有轻忧,放开梅疏影的手于钉面之上扬袖往前踏出。

    执扇之人如影随至,不但未放开怀中之人,反向前一步,揽起女子的腰旋身一转。

    刹时清风拂面,白衣飘起,青丝雪发婉转而绕。

    梅疏影仍旧将女子护在怀中,低声附耳于她道:“不必聚气于足了……”下一刻似是怕女子不明,梅疏影又补充道:“我在。”

    端木若华怔然的眉间一闪而过的恍怃。

    他道:不必聚气于足了……我在。

    心下蓦然一窒,不知是悸是疼还是动容,极陌生的情绪,只是莫明安心。

    端木若华垂目片刻,神情宁和许多,苍白的面容淡如远山深处的薄雾轻烟,周身不凝一力,双目阖却,长袖微扬,数尺长的白练忽然自袖中挥出,拂至空中。

    两侧望着的人不禁震了一震。

    此方白练一出,飘忽如有灵,若行云似流水,于她周身开而后合,合而复开,似笔走游龙绘丹青,又似山山相叠飞流瀑。

    白衣如雪,青丝慢旋,飘然若仙。

    梅疏影揽她在怀,合着叶齐清冽悠远的笛声时而将人抱起,使白练高扬悠悠垂舞;时而掠步旋身,使白衣翻飞落如梨雪。

    梅疏影面上神情始终从容,忽而又将人抛出,于她扬袖而舞时稳稳接住。

    握有青玉扇的那只手负于身后,看着怀中人抬腕拂手,轻舒云袖,梅疏影忽是一笑,清朗豪放而又低沉的歌声合着笛音恣然流出:

    “江山意,提笔来纵。

    看云烟浩渺,

    叹一世韶华。

    胸怀阔,一笔难括。

    唱天高地阔,

    咏万里苍穹。

    ……

    流水迢迢,尽是沧茫。

    高山远望,一目无极。

    千秋北斗,咫尺天涯。

    生死百年,万丈尘寰。

    ……

    身无归,烈酒温喉。

    情义抒,万纸难书。

    听松风赫赫,

    赏美人如玉。

    挥泠泠笔墨,

    见江山如画。

    ……”

    男子歌声清越硬朗,高亢有力,如分金断玉一般,虽见低回处,却仍是清冽悠沉,雄浑而朗然,缓缓流泄出,回荡在众人耳中、钉台阵前。

    众江湖中人不觉间听得心中一荡,胸臆难平,似见万里河山,龙啸疏狂,冲云破雾。

    端木神情亦是震慑,不觉肃然,似是不曾料到,垂首扬袖间回“望”梅疏影所在,眸中轻怔。

    梅疏影却未在意,只着眼在怀中之人身上。复又随口而唱,既傲然又肆然。

    两人身形总是若即若离,开、合、扬、转、拧、翻、挥、仰,忽分忽合,叶齐的笛音亦越来越沉越来越亮,只因每一次女子踏步掠身,落脚之处皆有梅疏影及时接住,亦或伸足踏脚让她踩在自己脚背之上。

    两道白影一者飘忽,一者劲逸,一刚一柔、一静一动、一快一慢,翻飞间风扬白衣,旋落间青丝慢舞。

    笛声悠冷,歌声狂恣,舞似凌波。

    众人能见,梅疏影衣摆上的红梅在纵掠间不时扬起复又垂落,便如雪地朱梅开而又凋,几分凄艳又几分悠然无意。于旋身间便和女子此前、白衣上所染的点点殷血相映衬,便似皆穿一袭白雪红梅裳,合而潋滟绝尘,分而飘忽清冷。

    “看云海,涛生涛灭……独站高崖侧,一杯浊酒,饮尽山河……”

    叶齐看着二人相依的身影,再听梅疏影所唱歌声,笛音越吹越冷,眸光已是寒彻。

    下时一处转音,梅疏影揽住女子的腰纵身一掠凌空一翻,白衣红梅旋如花开,幽幽然落。

    似白鸟惊起羽翅,如飞雪静落梅枝。

    两侧在看的人一瞬间竟忘了眼前是兵马相迫、毒堡被围的险况,有如置身在幽谷深涧之中,听歌声扬肆,昂扬清冽;看眼前清波拂动白莲,飞雪落满野径,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竟如此飘逸清冷,又那般绝然出尘。

    虽是无意也是无心,此二人合而一舞,共曲一唱,却是若乎仙若乎灵,难掩飘然之气,亦伴疏狂傲意,既刚又柔,似飞花如落雪,美若嫡仙,难以忽视……可谓一世风华。

    毒堡前的众人不得不心生感触,一度唏嘘,叹其若有心,竟是恍然如璧人。

    那引人称颂的神仙眷侣怕也不过如此。

    只可惜此二人本是不合,眼前皆为权宜之计。

    端木若华听曲声将尽,旋身转袖间贴近梅疏影颈侧附耳与他道了一字:“站……”

    女子吐息之气几乎拂在梅疏影耳侧,那厢朱木椅中的见之忽是怒气一凝。

    梅疏影听罢眸光微敛,怔了一瞬,下刻便转目落在钉台两侧唯一倚坐敞椅之中的那一人身上。

    目中之色已是了然。

    低声“嗯”了一声便算答复,梅疏影揽住怀中女子提步一掠凌空两翻,白衣腾转如风……两人半空中附身而贴,相依而旋,依附极紧。

    只听“啪”的一声,叶齐手中碧玉笛倏地被拧断。

    凌王手按朱椅,拂身而起,大怒道:“够了!你二人今日就死在钉台上吧!!!”

    言罢便是一扬手,怒令放箭!

    却几乎同时,一道白影凌然跃起,于叶齐站起身的刹那一挥白练径直落在凌王身后的朱木椅中。

    待叶兰几人醒神,白练如注气劲瞬间卷住椅中一物已凌然收回。

    叶齐更为惊怒,扬手一抓未能抓住白练所卷之物,紧随之飞身追向白练飞回之处一掌挥出,掌手正对端木若华心口。

    下一刻梅疏影纵身而至一把接住跃身取物的女子,同时一掌对上叶齐!

    听得劲风一撞,衣袍鼓荡飞扬,两人俱是倒退三步,梅疏影更是面色微白。

    阿紫眼中一亮立时一喜:“少央剑!拿回来了!”

    “梅疏影——”叶齐眸中一铮,再度扬起一掌朝梅疏影迎面挥来!

    执扇之人再聚掌力来接,眼神亦是肃寒凛冽,与此同时端木凝力扬手,与梅疏影合掌对上叶齐。

    尘风一扬,白衣冽冽,三人被掌力气劲一冲俱往后退。梅疏影抬手一抹嘴角血丝抱住端木若华旋身一掠,退至毒堡门前。

    阿紫立时冲上前挡在二人身前。

    与此同时烟锦长袍之人连退十数步堪堪而止,嘴角亦是沁出血丝。叶兰四人亦是立时围来。

    “好……好……”叶齐看着那始终被梅疏影揽护在怀中的白衣女子,怒极反笑,语声幽恻至极:“端木若华,我定会叫你后悔今日所做所为……!”

    但闻堡前兵卒一动,弓矢齐出,端木若华扬起手中少央剑,平声道:“王爷若再相逼,端木便立时折断此剑。其内军库图亦将与此剑同毁,再难取出,王爷应知晓。”

    阴云缓聚,毒堡门前晴光忽黯,空中之气一片闷沉、燥热。

    叶齐立身数十步外,双目圆睁,脸色已是铁青。

    端木若华苍白着脸倚靠在梅疏影身前,空茫的双目正对叶齐立身所在,手握少央剑,面容沉静,眉间亦是冷肃。

    叶齐胸口一度起伏,切齿难忍,转目间狠冽至极:“端木若华!”

    一夕轻雷响,天空闪过数道细电,堡前所有江湖人都围在端木与梅疏影身后,神情极是凛冽。

    叶齐只看着那白衣之人,双掌握成拳,骨节青白慢慢作响。

    叶兰四人立身在叶齐身侧,手中兵刃皆已出。一众军列兵马亦是剑拔弩张、严阵以待。

    第245章 亲疏远近

    毒堡门前风沙漫卷,日光阴翳。

    盛暑闷热的风吹拂到众人脸上,端木若华冷白寒肃的面容上睫羽微一颤,下一刻夏雨落如长丝,如雾如潆,慢慢罩住了四方,一片湿蒙。

    听雨水落在泥沙草叶间,端木若华素白着脸向叶齐道:“鸣雷落雨,王爷的火矢已难作用,王爷还不退吗?”

    叶齐怒寒道:“端木若华!你真当本王领九千兵马在此还灭不了你等百余人众吗?!”

    梅疏影微微侧身,挡住了大部分拂至怀中之人脸上的雨水。

    端木若华沉淡道:“王爷大可动手,端木若能在死前折剑毁去军库图,于天下已是大惠。”

    “你!”凌王闻言盛怒。

    此时身后一名兵卒忽然跑近,至叶萍身侧与叶萍说了什么……叶萍听罢双眉一拧,立即上前附耳与凌王转诉。

    雨声淅淅沥沥地笼罩住四周,梅疏影隐约听见郡主二字……唇间微抿,睇目悠沉。

    下一刻叶齐面上戾色更重,冷冷挥手斥退叶萍。

    叶萍闷声不吭地退后数步,随后竟“砰”的一声跪到地上,低头便唤:“父王!”

    叶青、叶飞、叶兰三人见之均一愣,虽尚且不明内情,却都选择跟随叶萍退后数步,屈身便跪在叶齐面前。

    “父王……”

    叶齐满目是怒地瞪了四人一眼,转而再看端木若华,强抑怒火,猛地拂袖道:“兵马继续围住毒堡!你们四个跟我回刺史府!”言罢大步而离。

    端木若华握剑的*手微微一颤,扶住梅疏影的手臂,低哑道:“退回……堡中。”

    梅疏影侧目看着叶齐五人行远,而后一把横抱起怀中女子,快步行入毒堡内。

    阿紫推起木轮椅也立时跟随进去。

    虞韵致待江湖中人警惕退入后便命人关上大门,而后再度以尸蛊人持血弩峙在门后两侧。

    入了毒堡客院,阿紫放下木轮椅跑去烧煮热水。雪娃儿立时趁机跑向梅疏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与白衣女子身后。

    叶绿叶所在房内,绿衣女子听闻声响早已惴惴难安、心忧至极,却因伤势太重无力下榻,正强撑着欲要爬起时梅疏影一把推开房门抱着白衣女子入了房内。

    “师父?!”叶绿叶一眼看见女子湿淋冷白的面容心头便一拧,手捂胸口咳得难止。

    端木由梅疏影抱至榻边,伸手扶住了绿衣女子,语声虚弱而低微:“为师无碍……”

    “师父身上已是湿透,当快些沐浴换上干衣才是!”

    端木轻轻摇头:“阿紫已去准备了,你莫要忧心……”

    叶绿叶挣扎道:“她如何做得来这些事,定是手忙脚乱地在添倒忙……”

    端木按住了她仍旧挣扎欲起的身子,低声道:“你且安心养伤……她身边自有人会去帮衬着……你不必劳心……”

    榻上女子还欲再言,下一刻端木若华转腕将手中少央剑递到了叶绿叶面前:“此剑为师已设法取回……”

    叶绿叶见之一怔,惊异震愣:“师父……!”

    端木指间微微有些颤瑟,满面寒白,濡(ru)湿(shi)的鬓发贴在耳边。

    静望面前绿衣之人,端木若华空茫的目中仍旧平静而宁然。“你且看一看,剑中可存凌王所诉军库图?”

    叶绿叶面容憔悴,唇间亦无血色,听罢端木之言勉力于榻上坐直,抬首看了白衣女子与梅疏影一眼……目光意料之中地在梅疏影身上多停留了几许。

    梅疏影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转目悠冷,不置一词。

    叶绿叶却是眸光一肃,取过少央剑便于榻上伏身一礼,低头与榻边的白衣公子道:“叶绿叶多谢梅阁主护我师父安危!”

    梅疏影闻言眉稍微挑,再看榻上女子眼神便淡了一些,不高不低地“嗯”了一声。

    下一刻叶绿叶手执少央剑横于榻上,沿着剑身纹路扭动剑鞘上的暗纹,反复数次,待到暗纹排列成一扭曲的“舞”字后,便以剑鞘撞击剑柄,待到剑柄微松,叶绿叶双手施力于剑柄上一按一转,再敲三下,一道一指宽的暗匣突然从剑柄处弹射而出。

    叶绿叶一把接住暗匣,扬声微喜:“师父!打开了……”

    端木眉间微紧,肃面不言。

    下一刻叶绿叶低头一看匣中,表情一凝,双目微瞠。

    梅疏影拧眉催促道:“匣中可有军库图?”

    叶绿叶抬头来,面容已凛,忧肃道:“无……匣中什么也没有……”

    端木若华听罢,心下微微一窒,抑声道:“一者,少央剑匣中本无军库图;二者,匣中军库图已被取出……”

    梅疏影立时皱眉道:“如若军库图已被叶齐取得,他方才何以能放过你?”下一瞬梅疏影嗤了一声,又道:“你若也听见了那叶萍附耳与叶齐提到的人是霜宁郡主,便也知道或许是她在为堡中之人求情,只不过本公子可不觉得叶齐受你威胁之下,会因此罢手!”

    端木若华沉默了少许。

    叶绿叶神情复杂,抵手在榻上,憔悴的脸上满是忧虑:“听梅疏影言……此前师父出去……叶齐是因为师父取回了少央剑以军库图相协才一时放过了师父……可眼下我们并无军库图……”

    梅疏影目中一凛:“叶齐若知,必定折回而杀!”

    叶绿叶面上一白,立时伸手抓住了端木若华的腕:“师父……师父您走吧……”叶绿叶语声喑哑,伏首在白衣人面前,再一次道:“绿儿求您了……现下不只有阿紫、虞韵致,更有梅疏影在,必能带师父安然离开……”

    梅疏影怀抱女子在怀,闻言像是骤然醒神,立时握住了女子的手,不容置喙道:“碧宁郡主说的不错!本公子此刻尚有余力,可保你安然……无论叶齐做何打算,我先带你离开此地!”

    端木但觉掌心、腕间被两人箍得微疼,垂目抑声少许,却仍是摇头:“我不能……就此而离……”

    叶绿叶忧急而唤:“师父!”

    梅疏影更是怒道:“叶齐敢放你回来,便是笃定了你不会抛下堡中之众与我离开是么?!”

    端木若华白如霜雪的面上冷瑟颤然,空茫的双目平望前方,语声极低:“皇上的兵马两月之内,可达益州。在此期间我与叶齐僵持周旋,堡中之人方余生机……我若离了,叶齐必定杀尽此地无辜之人……”

    梅疏影心下拧起,凝目瞪着怀中之人,厉声道:“叶齐以重兵围困,踏平毒堡不过是早晚之事!他与你积怨多年,绝不会轻易放过,你随同他们滞留在此绝无生路!”

    叶绿叶亦道:“师父!您的安危远重于堡中之众!求您……”

    端木若华闻言面容转肃,苍凉的眉间远冷而寂,凝声打断了叶绿叶的话:“天下并无谁的性命,重于另一人,重于千万人……万物有灵,其命无一不重……你不可再这般差异视之。”

    叶绿叶听罢一窒,撑在榻上的手握得极紧。一时低头咬牙,说不出话。

    梅疏影俯视女子一眼,突然冷笑出声,绝然怒道:“你笃近举远、一视同仁,好比圣人!我等自是没有你清云宗主大爱天下的胸怀!在我等眼中,人便是有三六九等!分亲疏远近、能舍与不能舍!有的人死我乐见其成,有的人哪怕挫骨扬灰本公子眼也不眨!今日你要么此时此刻现在就跟我走,否则我连你亦能舍得下!”

    端木闻言怔了一下,一时有些愣然。

    梅疏影眉间更拧,钳住女子的腰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走!”

    端木回神来眉间便紧,伸手推在梅疏影胸前:“还请阁主放下端木。”

    梅疏影稳稳将她抱在怀里,动也未动,转身快步走出房门。“此下本公子尚能护你周全,你不走,是要在这里等死么!”

    端木抑声再道:“还请阁主放手……”

    梅疏影怒道:“不放!你闭嘴!”言罢一步踏出,飞身便欲起。

    端木若华于此时喘息一记,不得以掌中运力挥向了梅疏影。

    梅疏影被她不轻不重的一掌打在胸口,心下立时一窒,数日未歇的眼前一阵昏黑,双腿一软竟踉跄后退数步。双臂亦松。

    “师父!”叶绿叶跪坐榻上见之立惊,眼见白衣人就要滚落于地,急欲起身来接。

    下一刻白影翩跹,梅疏影一步上前仍是伸手一把接住了她。

    喉中涌上腥血,被他强自咽下。梅疏影恨道:“端木若华,你是真的想死!”

    雪娃儿忧心地缩在一旁,怔怔地望着两人,圆溜的大眼中竟也似十分悲伤。

    端木若华面色白如纸面,倦惫的面容上毫无血色,有感梅疏影双臂颤然,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低微而喑哑道:“还请阁主……自行离去罢……恕端木责无旁贷……不能不顾。”

    梅疏影抱她在怀,听罢此言,真是怒也气也郁也抑也,说不出话,也迈不出步。

    手中之扇越握越紧,险要被他一把折断。

    大开的房门前,夏雨如丝,浸满水气的风迎面拂到他脸上,不知是清冷,还是冰凉。

    梅疏影望罢一眼,突然低笑一声。“好……我自己走……”

    第246章 雷声千嶂

    梅疏影望罢一眼,突然低笑一声。“好……我自己走……”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仍旧平静如水,一如十一年来他见或未见她时所想象出那样一副模样。

    “……本公子便以余下内力为你疗伤一二……让你续留在此予堡中之众一线生机。”

    梅疏影轻言道:“……算作墨染一事偿你归云谷与清云宗主的人情。”

    端木闻言一窒,睫羽忽然微微颤然。

    “此之后,我自行离去……你要如何做,是生还是死,本公子再不过问。”

    端木蓦然低声:“阁主……”

    梅疏影垂目看她一眼,扬声便笑:“你责无旁贷、责在天下,不能不顾……我又怎好叫你枉做不仁不义的罪人?”扬声冷肆,他寒道:“你既要留,便留在这里等死吧!”

    端木指尖轻颤,心下一时疼却。

    知方才一掌,已让他明了……自己若不应,即便兀自行为,他也难将她带离。

    不觉恍惚而微乱,张口欲言,却又无声……

    能听见屋前院中,雨声如坠。

    ……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益州蜀郡,一片大雨瓢泼之象。

    郡衙所作临时刺史府内,叶齐从后院叶悦闺房里出来,由叶萍打伞快步行往了前院书房。

    房中一人,着一袭淡粉身长裳,形如少年,轻卷的长发低束在脑后,于房中慢慢踱步而立。

    听见房门推而后开的响声,少年形貌的人浅笑回头。“王爷。”

    叶齐面色阴郁,甩手抖了抖衣摆上的雨水,遣退叶萍,大步而入。“少央剑被端木若华拿回去了。”

    粉衣少年闻言一笑,圆润可爱的娃娃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梨窝,晶亮有神的大眼也随即弯成了月牙儿。

    “因其内有军库图,王爷难以放心,是故随身携带……此一点,一旦王爷道出少央剑中的军库图还未取出,她就会想到。”

    叶齐拂袖怒道:“这个女人,真当本王杀不了她!”

    粉衣人长如蝶翼的睫羽轻轻眨动,低笑道:“王爷的确杀不了她。”

    叶齐转面而冷,语声阴沉:“赫连绮之。”

    粉衣人只是眯眼一笑,额前黑沉的卷发细腻柔软,又蜷曲调皮。

    一眼望之天真无邪,又烂漫可爱。

    “王爷此前所问,我西羌烧当部落此来合作的诚意。”赫连绮之直视叶齐,语声沧桑而低缓,隐隐竟透出几分邪冷。

    与他稚嫩可爱单纯无害的模样实在极为不符。

    叶齐看着他不觉就皱了眉,不冷不热地睇目等他后话。

    “不知道这样的诚意,够还是不够?”赫连绮之说话同时不紧不慢地从书案旁退开一步,让出了放在案上的两件物什。

    叶齐一眼见到左侧一物,还无反应,再见右侧一物,目中倏凛。“这张……”

    赫连绮之看着叶齐走近书案,一把拿起案上图纸。

    “当然是王爷心心念念的军库图。”

    叶齐面上一震,表情转瞬阴沉:“军库图怎么会在你手里?”

    “军库图是宣王亲手绘制,上有宣王笔注,到底是亲生兄弟,王爷应还识得出。”赫连绮之不答,只从容道。

    叶齐看罢一眼,握图纸的手已然攥紧:“昨夜本王将剑交予他时,舞雩声便已取出了剑中图纸……”叶齐倏地转目,冷厉地看着赫连绮之:“你二人竟敢谎称还未取出、欺弄本王!”

    赫连绮之神色仍泰然:“看来王爷已经确晓这张图纸是真的了。”

    叶齐收起军库图,微微仰起下颚,一手负于身后,并指成掌:“赫连绮之……”

    “我敢当面送还军库图给王爷,便是赫连此行最大的诚意。”粉衣人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有些许波澜不动的微光。“我与王爷有同样的心愿,故而想借此向王爷表明我西羌部族此来相助与合作的诚意。”

    叶齐冷目,身后之掌一时未动:“这诚意,倒真讽刺……你却说与本王有同样的心愿?”

    “王爷所愿,无非大夏易主、和端木若华死……此二者,也是赫连的心愿。”

    “近年来各地欺辱羌民之事频频,你是西羌人对我夏国怀恨在心本王能理解,想要端木若华死却又因何?”

    赫连绮之转目而笑:“那王爷想要她死,又是因何?”

    叶齐眉间一拧,冷道:“若不因她本王早已是名正言顺的大夏国主,此间因由还需问么?”

    “只是如此?”

    叶齐倏地寒声:“不然还能因何?”

    “王爷为何要央她阵前献舞,给她靠近王爷的这份可趁之机?”

    叶齐语声寒彻:“本王所作所为,不必向你来交代!”

    “无论王爷怎么想,我只提醒王爷,对待这个女人,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轻视……她是真正的天佑之人,内力高强元力极深,王爷武功虽高却也在她之下,若不当断则断,绝难取她性命……”赫连绮之伸手抚上书案上另一物,神情温恻道:“我送王爷此物,便是此用。”

    叶齐终于抬眼看向了书案上另一物,眉间微拢:“这是什么?”

    “王爷听说过……”粉衣人抬首一笑,目中无害:“‘一弩动天下,其力震雷霆’的惊鸿弩么?”

    叶齐不由地再度一震,目光冷冽地看着书案上那小巧精致通体黑沉的弩机。

    “此弩之威,王爷应也知晓……一箭既出,无可挡者,箭身入体,五脏俱碎,绝无生路。”

    叶齐缓步走近,慢慢拿起了案上的惊鸿弩。

    “烧当部落的诚意,本王看到了。”

    昏暗的天际聚满阴云,不时划过闪电惊雷,照亮屋外黑沉的夜。

    “毒堡中的那个女人若活着,必然会成为本王的后患,本王便先取了她的性命,之后取出军库图所在军资……”

    赫连绮之低声而笑:“王爷被她所慑,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了么。”

    叶齐听罢冷冷勾唇:“那依先生之意又该如何?”

    赫连绮之看向书房的门:“夏国可允州郡拥兵马三万以自治,夏国皇帝身边若有能人,所谏之言想必会是抽调益州附近宁、广、荆、梁、秦、雍六州各一万兵马先行而来,拖住王爷步伐,同时驱京师十万精兵南下平乱……前后而至,在王爷起事之初一力将王爷扼杀于益州之地。”

    叶齐目露深沉:“这兵马数目,先生能确信么?”

    赫连回头一笑,脸上神情观之竟觉几分调皮:“赫连自然是猜的。”

    叶齐哼了一声,“本王亦觉,只多不少。”

    赫连绮之续道:“京师兵马必负辎重配有大量粮草,如今盛暑天气自洛阳行来益州,最快日行四十里,最慢三十里一日,月余能至;而益州附近的州郡兵马离此极近,最多数日便可达。王爷难道不该在兵事前夕先取图中军资以增实力再来杀端木若华么?”

    叶齐重重一哼:“本王已得军库图,杀毒堡那百余人不过一夕之事,难道还会花费数日时间不成!”

    赫连便笑:“王爷难道不曾想过……你夏国皇帝必会想方设法欲保清云宗主安然,只要这个女人在,朝廷兵马便不敢妄动,所达将领也会在皇帝授意下将大量斥候派去探查她的安危,王爷以此作掩去往行事,取出军库图所在的军资……应可一路无阻。”

    叶齐回目而视,眼神已幽。

    沉忖少许,低头看向了手中惊鸿弩,语声阴冷而寒冽:“如此……本王便让这个女人再多活几日!”

    赫连绮之眼神亦是深幽。

    ……

    雷声千嶂,雨色如峰。

    夜雨如幕罩住了四方天际,毒堡院中一片暗沉。

    昏黄的烛火在客院房中摇曳不止,依稀只能照亮屋内一隅,屋外雨中,雨珠连续不断地砸在房檐上发出磅礴而低沉的响声,久不止。

    叶绿叶所宿客房的隔壁,白衣人洗过热浴换上干衣由虞韵致送至榻上。

    阿紫在一旁殷勤地收拾浴水湿衣,俏皮的紫衣拖在地上溅出的水渍里亦沾湿了。

    虞韵致回头来接过她手里拎着的水桶木盆,摇了摇头柔声道:“小姐可去休息,有小蜜桃在。”

    阿紫笑嘻嘻道:“没事呀~你不知道我力气多大!”言罢调皮地向虞韵致眨了眨眼,一只手拎起水波荡漾的浴桶,运力一抬,下一刻竟就扛到了她瘦小纤细的肩膀上。

    虞韵致微瞠着目看着她单肩扛着硕大的浴桶推开房门而出,顿时雨声哗然,淅淅沥沥地响彻在耳边。

    虞韵致看着她瘦削的背影配那样一个沉甸甸的大浴桶,不觉一笑,待到紫衣人儿转身行远,眼中却又无声而湿。

    “先生元力所剩无几,还是将阴络疏开吧。”虞韵致立身榻沿轻轻将榻上女子扶坐起身。“先生待我家小姐已是至亲至善,如今先生自顾不暇,我与小姐均无以为报,不愿再拖累先生病体……”

    端木倚身于榻上,空茫的双目亦从阿紫所离方向轻轻转回……苍白若纸的面上神情静淡,极为虚弱地摇了头:“并无拖累之说,端木沉疴在身……动不得武……不怪阿紫……且唯有点水针法可疏端木左手阴络……今时今日……萧儿不在……端木已无力自行行针……”

    虞韵致听罢目中几分恻然,已是无言。

    之后替女子将脚心、腿上所受钉刺伤口上了药,抑声轻言道:“先生实应更加看重自己才是……虞韵致亦想求先生与梅阁主离……”

    白衣女子轻轻抬目望向她的方向:“你等之意……端木感念于心。”

    虞韵致垂目再道:“先生当知,毒堡之外,亦有牵挂先生安危之人,若先生有何不测,虞韵致万死难辞……那人必定也伤心至极。”

    端木闻言轻轻怔住。

    不待榻上之人再开口,深紫长衣的沧桑女子便转身行出了房门:“梅阁主应也洗浴罢,虞韵致去请他过来与先生疗伤。”

    白衣的人听着屋外哗然而喧嚣的雨声,想到一人……幼时也曾在这样的雨夜里,守候在自己的病榻前,彻夜不离。

    心头一时静一时宁一时寂,久久,又默然恍惚。

    叹时光荏苒,岁月不复……

    直至那不胜熟悉、几分清冽馥郁的朱梅冷香混在草叶泥雨的气息里,仍旧清晰地拂来鼻间。

    第247章 从此陌路

    端木心下忽是一窒,睫羽本能地颤了颤,听着房门开而后合的响声看向来人方向,几分喑哑萧瑟地低唤了一句:“……阁主。”

    梅疏影先前所穿白衣已换,因只身赶来别无他物,身上罩了件虞韵致从堡中寻来与他的深色长衣。

    他原就身形颀长,肤色比到平常男子要白一些,此刻一穿黑衣,更显身形修长、面容白净清朗。

    只是眉间冷蹙,面色不善,双唇血色亦十分淡薄。

    梅疏影推门而入,听闻唤声亦不应她,只甩手“呯”的一声将院中磅礴淅沥的雨声关在了门外,而后几步上前。

    端木若华苍白倦惫的面容在屋中烛火的映照下更显虚弱,脸色白得几近透明。

    转首望着他的方向,下一刻轻轻一叹。

    梅疏影听闻叹声面色更冷。

    双唇紧抿不欲再开口与她多言一句,兀自除了鞋,拂衣上榻。

    男子将手中折扇放置床榻内侧雪娃儿身旁,便盘腿坐在女子身后将女子扶在了身前。

    端木未及开口说话,他便已掌中凝力附在了自己背上。

    有感一道热源自梅疏影掌心渡来,沛然浑厚,绵延不绝,端木若华轻阖的睫羽微颤,丹田仅余之力被他引动,于体内流转运行周天,虽缓却不息。

    女子低微无力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屋外雨声仍旧哗然,能听到房檐下的雨水如珠帘冰幕般坠落,连续不断地拍打着廊下的青石长阶。

    亦将屋外一切尘嚣覆尽。

    雨气、潮气、泥息,混在一起,从院中、由屋外散入房内,却不及榻上男子身上馥郁幽寒的梅香来得清冽……

    夜雨不止。

    客房之外,草叶尽湿,漆黑一片,举世潆迷。

    梅疏影闭目静坐女子身后,凝力于掌,声息皆敛,不言一字。

    元火熔岩灯昏黄的光晕于房内轻轻散开,安宁而柔和,也寂静无声。

    雪娃儿窝在床榻内侧不时抬起脑袋一眨不眨地看向他们,间或“咯咯”地叫上两声。

    端木气息渐宁,周身昏沉无力之感已轻,有感丹田内息渐强,元力亦有回复之向……

    “阁主。”禁不住出声道:“……可收手了。”

    梅疏影听若未闻,附在她背上的手仍未撤,仍自源源不断地将身上余力输与她。

    端木若华怔了怔,心头一时有些悸、不禁微疼,低声再道:“还请阁主收手……”

    背后之人仍旧不理,一动未动,气息亦不曾有一丝波澜。

    为免猝然而止、所运之力反噬伤他,端木未敢稍动。只忧声再道:“请阁主收手罢……端木已然无碍。”

    梅疏影仍旧未言,亦未收手。双目亦未睁开。

    端木心头便窒,置于两侧的十指颤然轻蜷,气息乱了。

    “我将身上余力尽皆予你……”梅疏影终于睁开了眼,看着女子耳后青丝淡淡道:“如此去留离走,都随你心意……我无力阻你,也便不会再多言。”

    端木心上更窒,有感他的语声沉静中幽深寒凉,淡却中冰冷无意……

    蓦然指间极紧。

    “阁主……”端木若华喑哑着声音唤他一句,一时言尽。

    又寂然。

    知难阻他。

    恍然中竟生出几分无措。

    心悸伤然,莫明牵疼。

    不觉又叹了一声。

    屋外雨声不缀,喧嚣而又清冷。

    恰似两人心境,难以平静,又隐隐瑟然。

    “不曾想到……”白衣女子忽而轻声道:“阁主会是善歌之人……”

    心头一动。

    梅疏影从后看着她:“你觉得好听?”语声亦很轻。

    端木微微一怔,而后不觉点了头:“……嗯。”

    院中大雨如泼,仍旧喧嚣。

    过了少许,梅疏影道:“你跳舞,却是极丑。”

    端木一愣。

    便滞言。

    屋中便又默声。

    烛火轻曳,冷夜渐深。

    梅疏影没有再说话,只是输力间气息慢慢变得低微,竟当真将周身余力都予了女子。

    端木脑中亦见昏沉,有感他输了太多内力与自己,以她连日衰微羸弱之身竟一时难承,面上泛起潮红,脑中越来越沉,恍然间便阖目向前栽去。

    梅疏影眼见,神色一凛,一掌收回将女子及时扶住。

    或因输力太久、动作太急,下一刻梅疏影低头来便猝然一咳,唇间溢血。

    榻间雪娃儿原已安睡,此时被他惊醒,睁着圆溜的大眼看着梅疏影慢慢收回双掌,将女子扶靠在了自己胸前。

    那一瞬间有感男子面色极差,比之怀中女子还要冷白晦暗。

    端木昏昏沉沉中欲要睁开眼,只觉周身沉浸在一种醺然又倦极的感觉里,连日碌力劳心所有的忧怀惴然莫明淡了开来,心弦一松,眼帘重似千斤。

    待到梅疏影紧抿双唇闭目调息罢,女子倚身在他怀中竟已沉沉睡着。

    榻上男子愣了愣,转腿欲动,下时周身一阵刺痛,胸口陡寒,肺中一热,禁不住抑声而咳。

    端木若华睫羽微颤,似是欲醒,却又倦极。

    过了少许,闻她声息极浅,终是未能睁开眼。

    梅疏影抬手擦去嘴边腥血,低头看见她蹙眉而睡的模样……不觉也蹙了眉。

    下一刻伸出未染血的另一只手落在她眉间,指尖轻轻抚平她蹙起的眉。

    屋外草叶低垂,雨声已小,廊檐下小雨滴答作响,迷蒙而缱绻。

    梅疏影伸展双腿,有感双膝刺痛难忍,一时又静……下时只仰身向后倚靠在了床头横栏上。

    眼前昏黑过罢,便是恍惚。

    女子于他身前半坐半躺,被他揽于怀中,此时便随着他仰身向后,斜倚在男子怀中,阖目未醒。

    梅疏影伸手看过她的脉,有感脉相比之先前平缓许多,心弦亦微松。

    而后便不由得几分出神地垂目看着她。

    倦极的目中渐渐浮现苍凉、远冷、萧然与寂色。

    “早已明白……你看重天下安宁……肩负重任……心怀大爱……于是舍生忘死、舍我其谁、舍己为人……十数年来,未曾有一丝改变。”

    男子语声低微,声轻如自语:“所谓的清云宗主,天下人敬仰尊崇的清云鉴传人……你又何时有过自己的哭笑怒骂、悲喜动容……?”

    怔怔地看着怀中纤瘦而羸弱的女子,喉中不觉已喑哑:“是不是一定要等到无力能继……你才会放下这一身的负累?我言你无心,你又可曾在意?”

    梅疏影双目轻阖,眼角蓦然间竟已半湿。

    “端木若华,你可知……”伸手将女子轻轻圈抱在怀中,他附耳与她道:“于这毒堡之内,有一人曾拼命将我推开,为我身死……我至今想不明白……怎会有人甘愿为我这样的人亡命?”

    抬眸望远,他讽笑:“本公子自恃一世悠然,生性凉薄得很,也不知如何回报她临终心意……我为她请了最好的入殓师一点点补全义肢……再把她送回了石前辈面前……”语声一转,蓦然一记低笑,梅疏影哂然道:“她却说……本公子与她是一样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本公子怎可能与她一样?怎可能如她这般……又痴又傻……为了一个无心于自己的薄情之人,连自身性命都枉顾?”凝目看着屋中烛火,梅疏影禁不住要冷笑:“岂不是当真傻了?”

    眼中又是清明又是氤氲,梅疏影道:“你既不愿跟我走,难道本公子还要留下来同你一道等死么?”

    “不过数日……本公子的内力便能复原……届时,我一人离开此地,绝不会再顾你!”

    垂眸看着怀中之人的发心,眼前一片光影碎散开来,他哑声道:“你或许并非无心……只是无我要的心……顾念苍生也好……心怀天下也罢……如此一十一年……本公子终能明白……我梅疏影终究不是你,也不想成为你眼中的苍生之一!”

    元火熔岩灯柔和的光映在他的眸中,有什么不觉间滴落在了女子发上:“倘若当年……你我从来不曾遇见……你我面前……便应都是最好的江湖。”

    肆意洒脱。

    无拘无束。

    “端木若华……此一回……你走也罢,不走也罢……他日离开毒堡……”心终归是疼了起来,他哑然几许,语声渐滞,极轻声道:“从此江湖陌路……我再不见你。”

    眸光一颤,竟有泪无声滴落。他咬牙笑道:“你恰似圣人,不曾沾惹俗世半点怨憎悲喜……而我生于俗世泊于红尘……”

    此生你不入,我不出,你我本非一路人!

    屋外蓦然响起闷雷,云雨再聚,雨水再次狂嚣而落。

    梅疏影环护着她,闭目良久,突然抑着声浅吟低唱道:

    “酒祭尘寰,临风叹,

    空寂寥。

    策马逍遥,绝尘去,

    不肖问。

    剑若指,

    天涯何路。

    心若竭,

    生途何归。

    ……

    云动,且还记,壮怀激烈,

    雪落,回首看,尘缘沧桑。

    ……

    长风破浪,

    飞雪流光,

    人事茫茫,

    死生何妨?

    浮屠路遥。

    不寄云霄。

    ……

    月微醺,

    长夜尘嚣;

    花渐落,

    凄风如啸;

    ……

    若忘,

    回首,

    梦遥,

    心寂,

    ……

    此生终虚妄。”

    音渐低,声渐哑,无数前尘掠过脑海……如繁华过眼。

    他疼罢、悸罢、凄罢,冷笑一声,低喃四字,任脑中昏黑沉乱,再无念想。

    不多时,抵不过竭力而行数日不歇的疲惫、与内力渡尽周身虚微的空乏……梅疏影迷蒙中听见屋外的雨声——一如经年沉寂、幽冷。

    他怀抱这半生的执妄,听脑海、耳中所有声息慢慢远去……亦昏沉而睡。

    刹那间举世寂然。

    第248章 生路难寻

    大雨连绵,一直在下。

    毒堡院中雨水汤汤,黑云滚滚遮住了天际,白日正午亦是一片阴沉。

    偶有凉风吹动,拂来一阵水气。清新冷冽。

    白衣的人次日于梅疏影怀中醒来,未及震愣赧然便被梅疏影过于沉乱的呼吸所慑。

    伸手看罢身侧之人的脉,女子指尖一凝,声息便窒。

    脉洪而促,呼吸无序,五识俱闭,昏沉不醒。

    身虚体乏余力尽空,他竭力至此,绝非仅是输力所至……

    女子指间微微蜷起,只道:“……他至少有七日不曾休憩了。”

    空茫的双目愣愣地望着前方,女子静坐于榻上,一时宁声。久未言语。

    随后垂目对着男子所在,手无意识间伸出,落在了梅疏影额上。

    “阁主……”不知为何就唤了一声,端木目中茫然而怔忡,久久,又是垂目静“望”。

    只是目无点光,除了无尽的黑暗目中终归什么也望不见。

    白衣的人一时怔住。

    指尖停滞久时。

    而后附指于他脸上,慢慢顺着他的眉宇描摩了一遍。

    是……这样。

    她不觉轻喃了一声,而后心口一窒,竟愣住了。

    恍恍然不知所谓……

    也不知自己双耳之上无意识间染上了些许绯色。

    幸得下一刻,阿紫蹦蹦跳跳地行来,于门外高声嚷道:“师父您好些了吗?马上卯时了记得入定哦!”

    端木若华立时回了神,面色又复沉静,垂目于房中低声应道:“嗯……”

    后至辰时,虞韵致送来早膳,看见沉睡榻上的梅疏影愣了愣。

    端木面上比之前一日明显多了两分人色,此时已坐入木轮椅中,有感虞韵致声息微窒,*应是由于梅疏影之故。

    白衣的人束手而坐,便道:“……梅阁主是因力竭而昏沉,轻易难醒……此间客房便让于他罢。”

    虞韵致又看了榻上男子一眼,而后低头道:“如此我将先生的衣物搬去梅阁主先前歇的屋里。”

    端木点了点头。

    火矢惧雨,雨天必不会落进堡中。

    端木若华与阿紫、虞韵致寻堡中江湖中人思议,所得皆是只可固守,只因堡中伤者众,实不可与毒堡外层层围守、数以千计的重兵相抗。

    端木若华点头之际,沉吟道:“如此待朝廷驰援,并非不可,但要多一线生机,还需再思生路。”

    虞韵致想到什么,看了一眼身侧紫衣人儿,而后凝声道:“毒堡地下的血池,可流通至毒堡外所围的赤影河,河中之水便是因为沾染了血池中的毒血而混浊剧毒,若我等能不惧池水中的剧毒……”

    端木接道:“或可沿地下血池,悄然潜出毒堡。”

    虞韵致点头。

    阿紫当即道:“我不怕毒!我可以先去探探路!”

    端木知道不假,点头而允,同时道:“只阿紫一人不惧池中之毒,池中之路仍非我等生路。”

    有人看着白衣人便道:“若先生能解毒,我等也不惧潜入毒水!”

    端木若华摇了摇头,听着屋外的雨声道:“血池之毒,轻易难解,与其费时解毒再入毒血,不如试看能否将池中毒血引流至别处,再入水道。”

    虞韵致当即眼中一亮:“正值大雨,如此即便堡外赤影河中的水有何异样,围守的士兵也难轻易察觉。”

    端木若华点了下头,而后道:“为免水道中仍有余毒,可取少许池中毒血,予我和阿紫看看。”

    虞韵致当即点头。

    雨声如沸,于青石泥径间溅落无数水花。

    当夜阿紫于血池中出来,所言却不乐观。

    虞韵致与众人道:“毒血可以引流,但据小姐所言,水道过窄,便是以小姐的身形潜出都十分费力。”

    端木若华并非没有料到,闻言眉间沉忖。

    阿紫洗完澡出来,抛着手中几颗毒丸道:“我手中的毒丸加了我的血,可与血池中的毒相抗,有没有人肯服下毒丸跟我去将水道拓宽???”

    四下的江湖中人对视一眼,有不少应了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一搏,我等愿去。”

    “水道曲折蜿蜒,想要全数拓宽,差不多要三日。”虞韵致看着白衣人道。

    端木若华闻言转面对着屋外院中沉落的雨:“……只望时间能来得及。”

    次日夜深,梅疏影醒来。

    白衣的人自叶绿叶处过来,正于榻边为他看脉,有感指下之腕微动,不由抬首面向榻上。“……阁主?”

    蜷卧女子膝上的雪娃儿也当即伸长了脖子望来,一眼看见梅疏影睁开的双目正静静地凝视着榻边之人……随即兴奋地“咯咯”叫了起来。

    “阁主可是醒了?”端木凝声问。

    梅疏影几分恍惚地看着她,目光迷离而涣散,置于榻边的手迟疑地伸出,轻轻抚上了女子的颊。

    端木微一震,愣愣地对着他的方向。

    心头一时怔然,只觉他的举止过于亲昵,应予避嫌,又思及自己日前也曾如此贸然……不知所谓……

    于是怔愣微久,便未避开他的手,只垂目对着他的方向又唤了一声:“……阁主?”

    梅疏影呼吸仍旧沉乱,竟似比昏睡时更为急促,目中无神……怔怔地望她许久,复又阖上了眼眸。

    端木有感他的声息变化,心头一窒,伸手再次把住了他的脉。

    力竭之下强行对掌致内腑受怆、复又淋雨而后输尽内元,此番虚微之下竟是惹来了邪气侵身。

    梅疏影额间滚烫,身上灼人,此刻竟是起了高烧。

    端木附掌于他额上,眉间浮现忧色,未觉心上因他而起的牵疼。

    风雨如晦,转眼三日。

    血池中的水道仍未及全数拓宽。

    虞韵致心下愈急愈凛,数次欲从毒堡内传书于一人,未成,心下只觉寒凛。

    端木“看”罢血池中的毒水,已研出可缓其中毒之药,可保江湖中人于毒水中数个时辰亦无大碍。

    除此之外,她一面等阿紫带人拓宽水道,一面来回于榻侧照料高烧反复难退的梅疏影和仍旧伤重的叶绿叶,面色便又苍白起来。

    后一日,梅疏影身上高烧终于退了。

    然与此同时,雨霁天晴,数日未见的阳光浮现天际,风清日朗。

    白衣的人恰时伏卧于梅疏影榻侧,应是倦极,阖目无声,呼吸极浅。

    虞韵致将梅疏影先前所穿白衣送入屋中,榻侧女子竟未醒,冷白的面容上神情平和而虚弱。

    能见衰微。

    虞韵致已感女子元力耗得太快,应早已不足以为渡身蛊所噬……阿紫之所以还好好的,便只因面前之人一直在用血元供养药蛊。

    不觉唇间紧抿,语声便窒:“先生会这样做,全只因当日榻边,小姐哭着与先生说的那句不想死……是这样么?”

    低头间目中一热,眼中便湿。

    她伸手为白衣人披上薄麾,心中不得不忧:天一放晴,凌王极可能又以火矢相威胁……还来得及吗?

    下一刻大开的房门前,雪娃儿突然探出脑袋望向门外。

    一道白影扑翅而落。

    虞韵致立时回了头,双目一瞠,看见一只雪白的鹞鸟落在了客院廊下、梅疏影房前。

    军列弓矢已将毒堡团团围住,竟有飞鸟可以将传书送入!

    虞韵致立时行出。

    那鹞鸟见她向自己行来本欲飞退,下一刻探头看见房中又迟疑起来。

    而后打量虞韵致半晌,鸟头一探似是嗅到了什么熟悉的气味,便勉为其难地飞落在了面前之人手臂上。

    虞韵致无暇惊异这鸟的聪慧大胆,只迅速取下鹞鸟腿侧竹筒中的纸笺,倒出,拆去红丝展开:

    凌王已得宣王军资,即日必覆毒堡,公子速离!

    虞韵致看罢目中一震,面色骤变,霎时冷白。

    ……

    毒堡前院中,阿紫一连几日在血池水道之中,方才轮替而歇,正从厨房端了碗素粥欲往白衣人身边去,下一刻,忽然转头看向了毒堡大门。

    几乎同时,数十支铁矢自堡外飞射而入,利箭破空之声猝然响起。

    “快闪!”紫衣人儿还未嚷完,两名守门的江湖人已被箭雨穿喉,血溅朱墙。

    堡外马蹄纷踏,能听见无数铁蹄钉踢踏在湿泥之上的响声。

    客院中的江湖人听闻动静已全部涌来,手中兵刃紧握:“可是凌王欲攻入堡中了?!”

    来不及了吗?

    紫衣人儿端着手中白瓷小碗,数支箭矢迎面飞落被她以碗挥开,顿时碗碎箭折素粥洒了一地。

    虞韵致飞身而来快步走近,看着阿紫便道:“先生正值昏睡,凌王早已得到军库图!”

    虞韵致顿了一瞬,肃面再道:“此次,他必会杀尽堡中之人,尤其……不会放过端木先生。”

    阿紫忽闪着大眼一时没有说话。

    而后歪了歪头,烂漫天真的神情添了几分淡淡的调皮。“师父一向不许阿紫动武……这次趁她睡着,阿紫就动最后一次吧。”

    眯起眼儿咧嘴一笑,紫衣人儿呲了呲牙:“既然来不及从堡中寻出一条生路,那我们便杀出一条生路!”只这一次,阿紫想要保护师父一回。

    虞韵致看着她。

    许久之后,咬牙抑声:“无论小姐想做什么,小蜜桃一直在。”

    阿紫轻轻巧巧地跃下长廊,嘻声道:“那我们就去……”晶亮的眸中一道寒芒倏忽闪过,紫影一掠,她瞬间纵出毒堡:“……杀了叶齐吧!”

    第249章 玉笛染血

    毒堡门前旌旗猎猎。

    一排排兵卒张弓搭箭蓄势待发蹲跪在堡前,赤影河两岸黑压压地排列着无数黑甲兵,岸沿两侧所植血乔木已被尽数砍断丢入河中。

    旭日清光下,叶齐骑在一匹纯黑色高头大马上,左右各是叶萍、叶飞;叶青、叶兰。

    更有百余人手持刀枪斧锏而立,未穿盔甲军衣,一身江湖打扮。

    他们之中一人手持长剑,满目深恨,立身前首。

    正是天凌山庄庄主陈海麓。

    “王爷杀鸡不必用牛刀,毒堡里胆敢违逆王爷的人,天凌山庄必将其斩首于王爷面前!”

    叶齐安坐马上冷冷勾唇,下一刻只微微抬了抬下颚。

    两个手持大刀的江湖人立刻冲向了毒堡大门,狰眉狞目地高喝道:“呀——!”手中数尺长的刀刃同时向面前朱漆大门劈去,劲风猎猎,力沉千钧。

    下一刻“呯——”的一声,朱木大门四散裂开的同时两人亦同时倒飞摔出,重重跌落在堡前未干的湿泥上,溅起无数泥点。

    一袭俏皮娇小的紫衣静立在碎散的朱木大门当中,抬起的一只小掌正慢慢落下,她抬眼直直看向万军丛中身着烟锦长袍的那一人。

    众皆惊震,面色俱凛,手中兵刃无不一紧。

    叶齐神色冷冽而阴沉,只垂目瞥了她一眼。而后淡淡地道了一个字:“杀。”

    叶兰不禁一怔。

    百余名被天凌山庄收为门客的昔日江湖高手立时目中一戾,直往阿紫面前快步行去……

    “杀进毒堡,把清云宗主端木若华拖到本王面前来。”叶齐目中森然而阴冷,昂首看着前方幽寒道:“何人做到,即赏黄金百两。”

    话音落下的同时,最前面两名江湖人手握刀斧已向阿紫迎面劈去。“呀——”

    “就凭你们……”紫影如电窜出,并指成掌一拂,左右拍在两名江湖人身上。能听到胸腔骨碎的脆响。紫衣人儿目色一厉,冷冽道:“……也想动我师父!”

    “喝啊!”又有两人持枪锏而上,直往挡在门前的紫衣人儿身上猛砸刺去。

    阿紫一把抓住枪头旋身一转,掌中运力一推,直接将枪身倒推穿入那人腹中!

    “啊!!”一声惨叫不及,那人抱着长枪踉跄跪倒,与此同时重如千钧的双锏直往阿紫头上砸来。

    紫衣人儿退后一步,瞬间欺身上前,五指一迸成爪扣住了那人咽喉,眼也不眨地往一侧重重一拧。

    立时“咔咔”一声脆响,那人睁着难以置信的双眼往一侧歪倒跌出,双锏砸落在地,溅起泥污。

    陈海麓扬声冷喝道:“所有人一起!谁在她背后就出手!”

    叶兰眉间忽是一蹙,冷冷看了出声的陈海麓一眼。

    数十名江湖高手将阿紫围在中间,手持兵刃伺机而动,与此同时十数名江湖人飞身跃过高墙直往毒堡内去!

    阿紫目中一凛,马上飞身去阻,她背后的江湖高手立时出手!

    无数毒针细网直往阿紫身上射去。

    下一刻玉笛声响,“嗖”“嗖”的弩箭声响起,跃至高墙上方的江湖人俱被血弩箭射中,惨叫一声跌落墙下,与此同时阿紫回身捞起细网将射来毒针全部绕住一把挥了回去。

    数声惨叫呼起,几乎同时虞韵致领毒堡内几十名江湖中人亦出,手持兵刃满面沉肃地站在了阿紫身后、毒堡大门当中。“要入毒堡,除非我等皆已死绝!”

    …….

    大夏天隆九年,八月晦,雨水连绵数日。

    至九月初,雨过天晴,兵马前行之速加快。

    再一日,益州边界与之毗邻的宁、梁、荆三州刺史领州郡兵马各一万已达,迅速将南、北、东三面进入益州的官道尽数封锁,严禁出入。

    数万兵马驻扎在益州境外,成围拢监察之势,亟待朝廷大军赶来汇合以平凌王之乱。

    不时有百姓自益州逃出,至官道均要受仔细盘查审问,才可放行。

    双璃赶至益州边郡梓潼郡,在州内惊云阁巨门堂之人接应下走小道得入益州,急往蜀郡赶来。

    北东面巴西郡来向,一众江湖人打扮、身着墨衣森云服之人骑马疾驰,于官道上被梁州驻兵拦下。墨然驱马上前,梁州刺史出而得见是他立时放了行。

    但见黑衣沉暮、衣上雪色祥云飘乱,一行人急喝而走直往益州反军所设路卡瞭台驰去。

    从官见之上前道:“大人,他行官道能入得了益州?”

    梁州刺史张庭柳亦在观望,口中道:“雨过泥泞,官道最快。墨先生是清云宗主同门师兄,现如今知其被困益州赶来相救我等定然不宜拦他……至于此处过去他能否顺利进入益州便不是我们该管的事了。”

    不多时竟见数里之外反军守将亦对其放了行,墨衣云纹浮动飘扬,一行人已往蜀郡方向急驰而去。

    刺史张庭柳眉间不禁一蹙。

    宁州驻兵所在南面,各路欲往蜀郡堡中相助的江湖人俱被拦下,其中有堡中受伤之人的眷属亲友,亦有侠义为怀自发赶来相助的武林中人。

    蓝苏婉与花雨石行至此处亦被拦下,见此情形调转马头急寻山道入了益州。

    阴雨数日,山道泥泞,寸步难行,蓝苏婉一路听来急得五识俱乱,咬牙弃马而行,不多时便已一身狼狈。花雨石跟随在她身后,不时助力,脸上仍是漫不经心。

    ……

    毒堡门前。

    尸横遍地。

    “凌”字旌旗于风中猎猎飘扬。

    阿紫垂手站在满地泥泞之中,紫衣染血。

    一张小脸亦溅上了泥污血点沙尘。

    小脚下溢出的血在毒堡门前蜿蜒流开,血腥味随风飘散,在雨后晴光里弥漫开来……越来越腥烈。

    余下的江湖高手握紧兵刃紧紧看着面前这个细瘦娇小的紫衣小丫头……脸上无不是满布冷汗。

    咬牙切齿,心如擂鼓。不敢再轻易上前。

    其中一人,终忍不住颤声道:“不……不如,放……放箭吧……”

    军阵前首,锦衣的人高坐马上冷冷看着毒堡门前折损过半的江湖高手,表情阴沉,目中寒栗。

    夏末秋初的风徐徐吹过,拂在马上之人身上,撩起轻薄色重的烟锦长麾于风中猎猎作响。

    凌王叶齐微仰着下颚看着百步之外紫衣人儿杀意毕现的眼。

    “本王听闻,清云宗主第三徒紫无命武功奇高、擅使弯刀……”叶齐冷冷掠过阿紫垂于身侧布满红痕隐隐颤抖着的两只小手,语声寒凉:“今日死到临头,却又为何不用?”

    阿紫周身杀气慑人,汗湿乌发,胸口不断起伏。

    小手因运力太久而不能抑制地颤抖着。

    虞韵致等人亦是。

    闻言看了一眼站立在堡中江湖人身前、被无数高手团团围住的阿紫。

    那娇小玲珑如个长不大的小女娃儿一般的人眯起眼便是一笑,咧嘴道:“跟你一样啊,杀鸡不想用牛刀。”

    “你!”陈海麓听罢登时大怒。“紫无命!”

    叶齐目中冷冽而深沉,只轻轻勾起唇角:“依本王看,未必吧。”

    言罢冷冷一笑,只道:“……继续杀。”

    虞韵致心头登时一紧。众人亦凛。

    阿紫直直看着叶齐,小脚往前迈出两步,与之对峙的江湖高手欲要往前,却难以自控地退后了两步。

    恰是此时,紫衣人儿眼中寒光一闪,脚下一蹬,紫影如电窜出直直朝叶齐扑来。“杀——”

    “铿——”的一声,电光火石之间叶兰手中玄铁爪猛地挥来挡在叶齐面前,毫不犹豫地一把将阿紫挥开。

    叶齐面不改色,动也未动。

    阿紫凌空翻身往后,咬牙落地,抬起的眼狠狠瞪了一眼驱马挡在叶齐面前的叶兰。

    叶兰面上亦是冷冽,面无表情地看了阿紫一眼。

    紫衣的人儿双眼微眯,避开叶兰再度锁住了叶齐,欲动,突然十指一颤、眼前一黑,身体一瞬踉跄。

    陈海麓得见眼中精光一湛,立时高喝道:“就是现在!杀了她——”

    众江湖高手一振,也已窥见,立时持兵刃飞扑上前!

    阿紫喘息一声跪倒在淤泥血污中,脏腑麻痹痛苦,眼前重影阵阵,有感劲风临额,身体几乎是本能地抬手一挡,臂中弯刀“铮”的一声弹出。

    “小姐!不能用!”虞韵致飞身过来挡在阿紫身前,玉笛声声急促,无数尸蛊人从堡中飞出持千机血弩射向扑过来的江湖高手。

    用了就回不了头了……

    虞韵致满面急忧地吹笛急奏,将阿紫护在身后,堡中江湖人亦上前来助阵,与攻上来的武林高手大打出手。

    顿时兵刃相交,血花四溅。

    阿海麓一眼见到虞韵致执笛而吹操控尸蛊人持弩而射的情形一瞬间恨怒于心,一把抬起袖中涂满剧毒的月牙小弩对准虞韵致就射:“还我儿命来!”

    短箭带着劲风直直射向虞韵致胸口,待到回神已来不及放下玉笛来挡,瞬息之间一只小手猛地伸来一把抓住了那只短箭。指间沁血,双刀已收。

    阿紫脸上晦暗深沉,能见病重沉疴之象,一只小手紧握剧毒短箭喘息着欲要站起。

    虞韵致见其臂上弯刀控制收回心弦微松,正露慰色欲要掺扶突然一双长勾自阿紫身后呼啸挥来:“唰——”

    “小姐!”未及作想已闪身挡在阿紫身后,数尺长的铁勾当胸勾过,两道血花随之喷出。

    虞韵致趔趄了一步,前扑跪倒,血瞬间溢满了胸口。

    “小蜜桃?!”阿紫回身过来五神俱凛,一时有些傻。

    “小蜜桃???”紫衣人儿一把丢开手里的短箭扑到虞韵致身边,手足无措地想伸手来抱她:“小蜜桃?!小蜜桃??”

    虞韵致恨然欲起,身一动,血流地更快,眼前已然有些看不清:“没事……小蜜桃没事……小蜜桃还能保护小姐……”

    阿紫呆呆地看了她一秒,下一瞬眼泪“唰”地一声流出。“不要动……”阿紫一边抹眼泪一边咬牙哭道:“你不要死……”

    四周兵刃之声不断,陈海麓手持长剑猛地向虞韵致背后刺来!

    阿紫眼中浸泪,飞扑而起臂上双刀“铮——”地一声再度弹出竟将陈海麓手中长剑斩为两截,火花四溅耀起,一瞬又湮灭。

    下瞬另有长刀从地上女子身前挥来,阿紫不及回头,长刀已没入虞韵致体内。

    “小蜜桃——”阿紫哭声一哑,双眼已红。

    血顺着嘴角流下,虞韵致周身一颤蓦然流泪:“怪小蜜桃没用……这么没用……没有能力保护好小姐……”颤抖着抬起双手,玉笛染血,虞韵致咬牙再吹,呜咽如泣的笛声又起。

    倒落一地的尸蛊人慢慢爬起,持千机血弩一次次射向四周攻上来的天凌山庄高手。

    毒堡门前已是伤亡惨重的堡中江湖人亦拼命攻向来敌。

    阿紫直直看向领余下高手冲来的陈海麓……脸上泪痕未断,目中却如不受控制一般慢慢变得森寒,霍然双刀刀芒一闪,阿紫唇间一抿。

    ……

    因你的身体早已承受不了你的武功。你若一再动武,功法魔刀便会占据你的心志,如同昔日毒堡炼出的那些毒物……再无人性。

    ……

    紫衣的人突然持双刀迎面冲来,陈海麓未及凛神,胸口一寒,血刃弯刀穿胸而过,刀尖透骨而出。

    “你——”陈海麓难以置信地看着紫衣人儿邪戾乖张的眼神,及脸上慢慢放大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哈……”下一瞬紫影拔刀再挥,一瞬间血花喷洒如泉涌,但见陈海麓身上刀影一闪,手中长剑未及抬起已身首异处,身体被她拦腰斩断,血肉心肠流了一地。

    众人惊见,不论堡中之人还是军士兵卒、武林高手……无不一震。

    便是叶齐也不禁心生寒意,眼神微微凛了。

    “小姐……”虞韵致回首看她一眼,泪落不止。“怪小蜜桃没用……怪我没用……不能保护好小姐……”哑声一窒,声息立止,双手陡落。

    笛声亦断。

    随着虞韵致满心自责地倒入血泊之中,不能瞑目。无数尸蛊人亦闷声不响地歪倒于地。

    再未爬起。

    阿紫手持弯刀立身残尸之中静了一瞬。

    而后双眼陡然睁大,狂笑出声,眼中红光如炙,刹那间凛冽地骇人:“哈哈哈……哈哈哈……都死……都死……都死吧!!!”

    第250章 魔刃弯刀

    下一刻一个“杀——”字低溢出口。紫影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残尸一地。

    被她近身之人无不是心神战栗,飞身欲退不及,一声惨叫,身首异处。

    毒堡门前剩下的江湖高手眨眼之间被她一人斩尽。

    成了一地看不出头、脚原形的碎肉残尸。

    血气挥散,腥汗冲天。

    毒堡门前一片惨烈的殷红。

    不仅来攻之人,便是堡中江湖人也骇得变了脸色。

    叶齐马前,数排持弓矢峙在阵前的弓兵士卒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起身欲退又不敢,眼见血刃弯刀挥砍过来双手颤抖不已。

    无人敢于上前,亦无人敢于近身。

    叶齐微微皱眉罢,冷冷看着那道紫影,不高不低道:“放箭吧。”

    兵众无一不喜,眼见来人临近急欲放箭将其射成蜂窝,只因堡前已是大空无所可挡,饶是她武功再高弓矢齐出也必将被万箭穿心!

    “等等!”叶兰忽是一声沉喝,未待叶齐答应便拍马上前飞身跃起道:“我去与她一战!”

    言罢黑衣一扬已落在阿紫面前。

    “兰儿!”叶齐语声一厉,目中立凛。

    下一瞬叶兰挥爪而出直逼阿紫面门,与此同时压低声音与她道:“臭丫头别发疯了!我父王想杀的人只有端木若华!你识相就马上走!”

    阿紫左臂弯刀“铿——”的一声架住了叶兰的玄铁爪,微微抬起的双眼直直看着面前之人。

    叶兰收爪再挥,烦躁地试图将她逼远。抑声低吼道:“听见没有!走啊疯丫——”

    最后一字一瞬间淹没在了喉中。

    叶萍、叶青、叶飞无一不震,双目俱瞠,瞬间变色。“四弟!!!”

    叶齐胸口气血一涌,眼中瞬间迸出血丝,飞身而起,一掌挥向阿紫!

    与此同时血没刀刃,阿紫架在叶兰颈间的弯刀一扬……

    一颗人头在阿紫刀下猛地抛起,又慢慢坠下。

    紫衣人儿被叶齐一掌打出,摔落数十步外,重重砸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

    那颗人头随着她手中弯刀的惯性亦抛出数十步,滚落在了阿紫腿边。

    双目亦瞠,面容未变.

    风吹影动。

    毒堡院中树影婆娑光影离离,枝叶轻摇沙沙作响。

    天际灰白一片,苍穹冷色。

    房中榻侧,白衣女子伏卧在梅疏影手边,昏沉无知。

    如陷在一片空荡荡的白茫中,踽踽独行。

    阖目,宁声,白衣拂荡。

    天地之间仿佛只她一人……

    安宁地、寂静地、永不止息地……步步前行。

    无所终。

    无所止。

    无所顾。

    遗世独立,默行而远。

    一袭白衣静立这天地之中。

    听民生哀苦。

    看生灵百态。

    流水落花。

    春去秋来。

    时间仿佛静止,万千繁华淡泊。

    远离尘嚣,不闻杂音。

    于是虚无,清静,安宁,圆满。

    入世如出,时随事老。

    尽心,竭力,不悔,无我。

    蓦然回首,半生已逝……方见一点涟漪迟迟生出,心若湖镜泛起微澜。

    于是,此后半生,被疼醒了过来。

    ……

    端木压在榻沿的手一颤,掌心灼热如烧,一瞬间惊痛难抵,冷汗涔额,蓦然醒彻。

    睁开眼的刹那脑中便是一阵昏黑袭来,左手掌心灼痛直窜入骨髓,白衣的人颤然拂袖,指间一转,一枚寸余长的银针被她刺入掌心。

    血珠溅落于地,女子喘息一声,惨白若纸的脸上冷汗淋漓,抑声而喃:“阿紫……”声忧而怜,满是痛彻伤疼。

    “阿紫……”呼吸不能自控地紊乱,女子睫羽抖簌,昏昏然地往屋外寻出。“阿紫……”

    伸手转椅,左手沸热般的赤红还未消弥,血顺着掌中银针滴落一地。

    雪娃儿本是蜷在榻上,听闻木椅轮的声响“唰”的竖起了肥短的耳。“咯咯?”

    临出房门的那瞬似是不能心安,端木回首望了一眼榻上。

    万千虚无中声息静止。

    只闻风吹叶摇,树海松涛。

    鬓边雪发微微被风拂起,空茫的双目中一瞬安宁。

    她敛目垂首,下一刻,转头行出。

    白衣扬落,慢慢行远。

    雪貂立时从榻上爬起跃了过来,跟随女子椅侧。

    “咯咯咯?”

    雪鹞停在屋外横枝之上,歪着脑袋看着女子渐行渐远……下一刻迟疑地飞入了屋内,停落在梅疏影床沿。

    屋外枝影摇曳,疏影离离。

    榻上之人声息一促,忽然蹙眉,慢慢睁开了眼。

    ……

    毒堡门前,一片死寂。

    弥漫的血腥味难以挥散。

    腥烈,惨烈,浓烈。

    闻之作呕。

    阿紫抱着一颗人头仰颈狂笑。

    笑声邪厉阴森、酷戾至极,一声接着一声,高亮阴沉。

    令人闻之胆战心寒,手脚发憷。冷汗慢慢爬满了后背。

    叶萍、叶青、叶飞手握铁索鞭钺围住了紫衣人。

    气息均不稳。

    双手都在颤抖。

    “你敢再动他首级,我将你碎尸万段!!”叶萍看着阿紫的眼神宛如夜煞修罗,冷峻至极的脸上青筋浮动。

    阿紫还在笑,嘴角分明溢血,握在人头上的小手却一点点收紧,欲将之捏碎。

    叶飞目眦欲裂。“你敢——”

    下一刻紫衣的人儿霍然一震,身形一阵踉跄。

    毒堡门前风拂白衣,女子掌心染血,慢慢转椅行出。

    叶齐猛地回头。

    门前呆立的堡中江湖人亦回首看向来人,无一不震:“先生!”

    铁甲寒兵,旌旗猎响。

    端木惨白着脸,闻一地浓膻至极的血腥味,心头揪起……说不出话。

    久久,只向着阿紫的方向颤声而唤:“……阿紫。”

    紫衣人儿身子一抖。

    残戾癫狂的笑声在女子掌心滴落不止的血中慢慢止歇……

    她蓦然歪了歪头。

    眼神呆滞,满面茫然……仍旧无知无觉。

    端木静坐椅中,十指皆颤。

    下一瞬左手用力蜷起,掌心银针蓦然刺透手背,染血穿出。

    阿紫抱着叶兰人头,目中一瞬惊痛,低叫出声,随之“啪”的一声跪倒在了血泊之中。

    赤红的眼中寒光陡散,残酷癫狂的笑容还余三分凝在脸上。

    眼中却突然呆了。

    一眨不眨地看着手中头颅,痴傻了般。

    “不……不是……”两只小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语声喑哑疯癫:“不是……不是……不是小兰兰……不是阿紫……不是的。”言罢便静。

    下一瞬。嘶嚎出声,蓦然大哭:“我没有……我没有……阿紫没有……杀你……”

    小嘴霍然一扁,哭声喑哑,泪如泉涌。

    “呜——”她手足无措地抱着叶兰人头,哭了又叫,叫了又哭。

    将他抱在怀里、埋在脸上、放在胸口。

    狂乱间,泪流满襟。

    ……

    “如果以后小兰兰还能再见到阿紫的话,记得要离阿紫远远的哦~”

    “我叶兰求之不得!只恐避你不及!”

    “那小兰兰一定要记好哦,因为我这个人占有欲很强的。如果哪天要死了……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喜欢的东西亲手毁掉的~”

    ……

    颤抖难止的哭声里,能听得到孩子般未掺杂一丝杂质、那样纯粹的痛。

    透彻,尖锐,难以承受。

    ……

    “你应该想的是倘若落败不要让我撞见……因为我必定毫不犹豫地趁机杀了你!”

    “啊?为什么呀?你不喜欢阿紫吗??”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那正好呀~”

    ……

    只一瞬间,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师父……

    你听得到吗?

    我一直跟您说,不想死……

    阿紫埋首在叶兰脸上,涕泗横流,嘴边涌血。

    伏在满地血污中颤抖着双唇痛哭失声。

    只现在……

    阿紫……

    不想再活了……

    哭声一滞,小小的身子颤抖不已,下一刻猛地闭目,倒落进了一地残尸之中。

    风凝。

    声滞。

    世界陡然沉寂。

    叶青抱着叶兰尸身不动。

    叶萍看着紫衣人倒地再无动静,猛地纵身上前伸出双手欲捧出叶兰头颅。

    下一瞬,血泊中的女娃儿双臂弯刀“铮”然划出,猛地挥向叶萍!

    一缕长发被削落,叶萍险险向后一掠,面色惊白冷冽。

    下一瞬竟见一身是血的小人儿摇摇晃晃地站起,抱紧手中头颅,持刀而立,歪着头低低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死……死……都死吧!!!”

    话音未落,疯了一样扑向叶萍三人。

    叶青飞退不及,转身护住叶兰尸身,背上被阿紫弯刀划过,顿时涌血。

    叶齐憎目怒极,拎起叶青飞身便退,同时厉声道:“给我放箭!”

    转首看向端木若华,叶齐语声更寒:“毒堡中人,一个不留!”

    听得铁甲齐动,簌簌扬臂,弓弦一响万千铁矢“唰”的一声射出。

    箭落如雨。

    堡前众人无不惊心,仓惶后退,满面忧急:“先生小心!”

    端木左手仍颤,右手袖间白练扬起,挥舞拂荡,近身铁矢全部被挥开,三步之外坠落于地。

    身后不时响起惨叫,椅中女子面色凝白,语声沉肃,低哑道:“你等退回堡中……”

    阿紫身转如锥,一面笑一面挥刀,毫无所惧地扑入弓兵士卒之中,眨*眼间斩下一地碎肉残肢。

    “哈哈哈……哈哈哈……死——死——死——————”

    叶齐将目光从阿紫身上移回,看向了毒堡前那一袭白衣人。

    雪袖扬落,白练挥舞拂荡不歇,女子抿唇凝色,面白如雪。

    一如那日回廊下,雨气潆迷,女子回望自己、苍白而冷瑟的模样。

    于细雨轻蒙间睁着一双稚子般干净无邪的眼,希冀地望着自己。

    “你是谁?我好冷……我的腿不听话,站不起来……你能帮帮我吗?”

    他听着她稚气的话,禁不住勾唇一笑,柔声问她:“那本王帮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长廊雨下,椅中女子的表情比之孩童还要单纯认真:“你帮我拿一件暖暖的褥子来,这样我就不冷了,腿也会听话的,然后等我长大了……我可以像雨中的花儿一样,跳舞给你看呀。”

    叶齐被她装傻充愣的模样逗笑了,玩味地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鼻:“那我帮你拿一件烟色的长麾,如本王身上这件,你可喜欢?”

    “我看不见……烟色是什么样的?你喜欢吗?”

    叶齐看着她,打量着她的言行:“本王……喜欢。”

    “那我也喜欢。”

    叶齐便俯身向她靠近了些,陪着她将戏演下去:“是喜欢烟色,还是喜欢本王呢?”

    椅中的白衣人仰头对他,竟似真傻了一般,软懦着声音说:“我都喜欢,喜欢烟色,也喜欢你。”

    目中流转微光,叶齐望着她禁不住扬起唇来,声柔似水漪:“端木若华,这可是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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