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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1章 紫

    随着心中隐隐泛上来的疼楚,娇小的紫色身影在脑海中亦回醒过来。

    端木若华极低地唤了一声:“阿紫……”

    ——“师父!我和师姐刚破九曲阵险些陷入阵中出不来了,怎么才不过两个月师父又重布了阵法,害徒儿吓了一大跳以为……”

    手中雪娃儿的绒尾过于柔软,端木若华轻抚间,心也似被其拂过,麻麻地,几分牵疼。

    ……

    “师父师父!您快救救小云子!是阿紫胡闹,不关小云子的事……”

    “师父师父……阿紫也去行不行?阿紫也……”

    “师……父……那些药草……药房里有么?”

    “反正师父不管应不应送来归云谷的东西从来都是不退回的!”

    ……

    岁月竟似凝滞,往日里声声喧闹,不知何时潜入心间,略一回想,便清晰浮现,似在眼前。

    ……

    “师父!真的是您!”

    “师父,师父!这不是真的吧,您真的要把小云子一个人留下……”

    ……

    清脆的语声,或是调皮,或是清亮,或是忧心忡忡……很是分明。

    ……

    “师父师父,我们喝酒您吃菜嘛~”

    “师父这桃花酿里有只蟑螂阿紫代您喝了!”

    “师父明明是叫我,大师姐怎么这样……”

    “我也去!我也去!师父我也去厨房帮忙啦!”

    “师父!师父!大师姐呢?”

    “师父师父阿紫去蜀川玩啦!”

    ……

    仿佛那个跳脱的身影还在,转着白衣人,嬉笑胡闹,烂漫活泼。

    间或低头嗫嚅,间或耸拉着脑袋低头认错,在白衣人眼中,就像是手中的雪娃儿。

    围绕椅侧、榻前,紫衣娇小,皓齿明眸。

    端木若华仿佛看见了那道娇小的身影,站在蜀郡郊野的晴光下,拉着自己的手,步步回头,蹦蹦跳跳地钻入人群中,一面笑一面大声地唱着苗歌。

    “头一天来她就笑~第二天来她就唱~歌声响遍山谷嘞~花朵开满树上哎~”

    隐隐约约,萦绕耳边。

    “师父师父!她们穿的衣服都好漂亮啊~!”

    “师父师父!阿紫给您买个银镯子吧!嘻嘻~师父戴上肯定很好看~!”

    “师父师父,您要不要尝尝这个酸汤,酸酸凉凉的,可好喝啦!”

    “要跳苗鼓啦~!师父、小蜜桃我们快去看!”

    ……

    端木若华抚在雪娃儿身上的指尖慢慢缓滞。

    一弯细亮银镯掩于她雪白的长袖下,温暖银润。

    仲冬寒月中,幽谷里的风这样寒。

    耳边的声音却未止。

    ——“师父……阿紫不想死……怎么办……”

    ——“师父……我想出去玩……我还不想死……我想去大漠……想去塞外……想去好多好多地方玩……”

    慢慢抬首“望”向拂风的窗外。

    白昼如夜,冷风轻吟。

    终不过一片虚无。

    如何能忘?

    那个埋首于自己双膝之上,嘤嘤哭泣的瘦小人儿。

    ……

    “师父……难道阿紫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吗?”

    “师父,您一定不要有事,小云子和二师姐还没回来……小云子还没原谅阿紫……您一定要好好的……”

    “师父您好些了吗?马上卯时了记得入定哦!”

    ……

    最后一句,再道不过平常。

    端木若华十指紧蜷,双目阖却,不愿再去回想,睫羽颤簌间,耳畔却仍是声声旧语。

    “师父师父!”

    “谢谢师父!!”

    “师父……师父!”

    “师……师父?!”

    “呜——师父……”

    “师父……呜——”

    “师父!”

    她终未能忍住,心如针刺,霎时间尖锐地疼了起来……

    听着屋内、院里、谷中,日复一日的宁静虚无……忽而颤声。

    未及回神,一声轻唤再度出口:“阿紫……”

    “阿紫在啊~!”

    “阿紫在。”

    “阿紫在的!”

    “阿紫在~”

    ……

    娇俏清脆的语声恍若隔世般响起在端木耳边,一声声,一遍遍,不厌其烦,无休无止。

    心蓦然疼得太过。

    眼中也似刺痛。

    白衣人慢慢抱起手边雪娃儿,偎入颈边。

    恍然又似听见紫衣人儿似哭似笑中,低语轻喃,跪于血泊中所说的那一句:“谢谢师父……没有让阿紫……再错……”

    ……

    榻上女子一点点将怀中雪娃儿抱得越来越紧。

    眼中氤氲。

    手足无措。

    “阿紫……”唤声喑哑而滞。

    是难以言尽的温慈、疼痛。

    若有闻者,当叹一句:原来最难释怀的,不是旁人。

    ……

    归云谷中。

    叶落冬初,寒露轻霜沉覆。

    往日嬉笑欢声、嘈杂喧闹,再不可闻。

    是从未有过的清静、寂静。

    断菊居里残菊一地,衰草枯叶,刺痛归人。

    ……

    值此十一月中旬,青衣的人自叹月居里出,径直行往饮竹居里欲请安。

    蓝苏婉手中握着一记白瓷小瓶于院中唤住了他:“……师弟。”

    云萧伤势已愈,神色无异,只比往日清瘦许多。闻声行至蓝衣人面前,行了一礼:“二师姐。”

    “这是补元益气的药,你每日服三颗,身子和手都会好地快些……”

    青衣人不疑有他地接过,抱拳又一礼:“多谢师姐。”

    “你……”蓝衣人几度咬唇,脸上晦涩难明,踌躇良久,嗫嚅着问:“你……心里的人……可是巫二小姐……?”

    云萧正低头将药瓶收入怀中,闻言一震。

    垂首滞声少许,少年人将药瓶收好,抬头来对着蓝苏婉微微笑道:“巫二小姐是云萧结义大哥,并无男女之情。当日毒堡厅堂之上我与她皆已言明,二师姐不要误会。”

    蓝衣人怔怔地看着他,面上微微有些苍白:“不是……巫二小姐?”

    云萧眼神微垂,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谁?”蓝衣的人看着他。

    青衣人不由地再度一震。回目怔怔地望向面前之人。“……二师姐……何以追问?”

    蓝苏婉眼中慌乱,无措地退了一步,“没……没什么……我……我只是……心中好奇……”转目不看少年人,蓝苏婉哑声道:“好奇何人……能叫师弟痴心一片……倾心不负……”

    云萧手心暗暗握紧,双目微垂,一时无言。

    “这么多年……师弟似乎在何人面前皆是这样沉静内敛,审慎少言……”蓝苏婉立身几步之外,忽道:“不知只在何人面前……师弟能缱绻温柔、忧怒嗔喜,不复沉静……甚至急言泣色、满怀忧思惊怖爱憎……?”

    云萧滞声少许,复又抬头:“二师姐怎么了?今日何出此言?”

    蓝衣人虚弱地浅浅一笑,眼神几分飘忽:“我……是因为……璎璃、玖璃和余老他们……都央苏婉回惊云阁代梅大哥主事……心中一时凄然……难以定夺……所以多想了些……”

    蓝苏婉回目正视云萧,再度浅笑:“……师弟不必放在心上。”

    云萧心中微窒,神色于是转肃:“二师姐若要入主惊云阁,此便是大事……应与师父相商。”

    蓝苏婉摇了摇头,直直看着面前之人:“不是这样,苏婉并无入主惊云阁之意,师弟不必多想,我只是……”

    言之未尽,幽谷深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狼嚎。

    二人皆一震。

    “是纵白!”云萧面色急肃,“我寻它几日未果!不知是何境况!”言罢快步行出,纵身急掠出谷。

    “师弟!”蓝苏婉惊震回神,急唤一声。忧乱一瞬,忙折步跑向了饮竹居。

    ……

    泊雨丈外的阵前石坛一侧,一头满身血污泥尘的硕大白狼撞在石沿,正虚弱地挣扎欲起。

    青衣的人纵掠间远远得见,不由惊喜。

    确是纵白!

    应是藏于山中休养,有了些余力后自行回来了!

    青衣人正待踏落,忽见一人执剑纵身,自千木林中飞出,一剑直刺向石坛一侧的纵白。

    “住手!”青衣的人一脚踢出落地之处的碎石,径直击向那人手腕,听得一声痛叫,那人惊叫松手,铁剑哐当落地。

    “什么人?!敢暗算本少爷!有种出来!!”

    云萧闻言肃面,快步行出:“此为归云谷所在,外人不得逗留,更不可在此喧哗。”

    石坛前的人约莫二十来岁,一身锦衣,脚蹬长靴,闻声一脸不耐,颇有些怨气地瞪向泊雨丈中:“归云谷怎么了!本少爷月前来了一次,却被轰走,要我月末再来,这回依言来了,终归能请动清云宗主了吧?”

    话音方落,抬头见一袭青衣人行出,原本捂着手腕轻嘶的人霍然呆住。

    此时数名仆从自锦衣人身后追来,忙将其扶住:“表少爷!没事吧?”

    文丹青眼中光亮非常,呆呆地看着青衣人。“你……你是……?”

    仆从闻言转目,看见来人,亦是惊震。

    好美的少年郎!

    天下间竟有这样美的人?!

    还是个男子?!

    下瞬忆起江湖传言,立时惊醒:他定然就是中原武林所传,已被灭门的美人世家连城南荣家后人,后来被清云宗主所救收为弟子、在江湖中人于毒堡中毒时力战墨夷氏后人,力挽狂澜、为人所敬的那一位云萧公子!

    “你等欲请家师?所为何事。”云萧神色淡漠,面容微沉,肃声问道。

    文丹青强自回神,支支吾吾地答道:“是……是孔家的孔懿病危……央我代孔家来请清云宗主救他性命……”说到此处,才算醒神,慌忙又道:“我我我……我是塞外平城文家的二少爷!我叫文丹青!和孔家一直互为姻亲……所所所以受命前来!想请动清云宗主前往平城救人!”

    青衣人声冷:“那你剑指纵白,又是何因?”

    第262章 骨

    文丹青听得愣了一下:“纵白?”

    云萧肃面不言,看了他一眼转步走近受伤匍匐的硕大白狼:“它是我归云谷中所养,名为纵白……”说话同时俯身蹲下,立时伸手查看纵白伤势。“你若无理由,随意出手伤杀于它,我定不轻饶!”

    “啊?!”文丹青甩开身后相扶的仆从,忙上前道:“公子明鉴!我可没有随意伤杀它……是这狼在本少爷好端端地骑马走在山道上时突然冲出来扑向本少爷!本少爷为求自保才对它拔剑……”

    说话时靠近几步,原本匍匐在地的纵白双耳一立,兽目狂躁地一睁,立时呲牙迸爪。

    兽息凛烈。

    是极少于人面前显露的兽意、敌意。

    云萧眉间一蹙:“纵白?”

    浑身是伤遍染血污的白狼数次挣扎欲起,皆在喘息间又摔回泥草间,气息越来越微弱:“呜……嗷呜……”

    云萧心头一凛,忙伸手到它颈边查看……

    赫然见一道深长的剑伤从肋下一直斜切到颈边,掩在血色毛皮里,深可见骨。

    “这一剑是你砍的?”云萧回头看向文丹青的眼神无言沉凛。

    文丹青被他寒月般清冽摄人的眼眸一瞥,直感心头一冷。

    下一刻还未醒神,只被“刺啦”一声裂帛声惊醒,低头便见青衣人撕下身上长衣袖摆快速给白狼止血包扎。

    文丹青莫明地心虚了一下,随即拔高声音道:“是它无缘无故扑咬过来,本少爷……本少爷自然是要自保的!下手就稍重了些……”

    云萧取数颗凝血回元丹喂予纵白,包扎好的下一刻猛地立起,回视面前之人沉声道:“纵白从不主动攻击于人,它若扑咬于你,你必是罪有应得。”

    文丹青身后仆从面露不忿,立时开口道:“确是此狼从山路旁无故冲出扑咬我家少爷,既是清云宗下声名在外的云萧公子,还望明查!”

    文丹青听罢并不领情,不耐烦地骂道:“要你们多话!”

    而后自顾看向青衣人道:“本少爷自认为行得端坐得正,绝没有主动招惹这头狼,虽小小地砍了它一剑,却也因此弄丢了当时我手里刚得的一把好剑……现在你们谷中这狼还活着,本少爷的剑却已经丢了,我那剑封尘古朴,一看就是绝好的剑……这事怎么看都是本少爷吃亏……更不说还被这狼惊跑了我骑来的几匹西域宝马……”

    纵白听到此处突然再度发出一声低啸,呲牙憎目,兽息凛冽。

    云萧与之心意相通,隐隐有觉。想到什么,眉间一拧。“……手里刚得的一把好剑?”

    纵白立时又“嗷呜”了一声。

    “是了,刚得不过一个月,本少爷还没把玩过瘾呢……”

    云萧顿时一震,腕骨向后折断时的脆响于脑海中一闪而过,左腕猛地一疼。

    青衣人看向面前之人的眼神慢慢阴鸷了。“……我们此前,可是见过?”

    文丹青愣了一下,讪笑着看向云萧揶揄道:“不曾吧,若是见过,像云萧公子这样的美人本少爷怎可能……”

    “见过。”说话同时霍然睁目,云萧猛地出手,“呯”地一声瞬掠而至,一把扼住了他的颈脉。

    “我怎会现在才想到……你说你月初来过一次?且刚得一把好剑?”

    一旁仆从大惊失色,全部拔剑:“公子你做何?!”

    云萧冷冷看着在他手里不住挣扎的文丹青:“纵白扑咬你时,你手中正拿着那把‘好剑’是吗?”

    文丹青双眼微微睁大。

    一旁仆从拔剑而峙,又忍不住面面相觑。

    云萧续道:“剑鞘上绘‘麟霜’二字,剑身刻有‘华骨’二字,对是不对?”

    仆从震色,面上一瞬惊异。

    文丹青拼命试图掰开云萧的手,惊惧着喘息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云萧目中一戾,突然转腕,“砰”的一声将他掼到地上。语声极冷:“剑在哪里?!”

    文丹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后背重重砸地,胸口气血翻腾,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公子!”

    “云萧公子!”

    仆众皆已拿剑相指,然而俱不敢上前。

    “还望公子手下留情!”

    云萧抬眸一一扫过眼前之人:“月前就是你们与他一起行过……从我手中夺走了麟霜剑?”

    仆从这才醒悟,无不惊骇:难、难道当时被表少爷踢断手腕亦不肯放手的乞人竟是……竟是……?!

    低头再看草间匍匐喘息的硕大白狼,众皆心头一凛,忆起当时泥草间褴褛腌脏的一人一狼,目中无不震慑,手足冰冷。仓惶唤声:“云……云萧公子!”

    “若非手里拿着我的麟霜剑,纵白怎可能无故伤你?!”一手按住地上剧烈咳嗽、呕血之人,云萧垂目低头,冷面抑声。“我便再问你一遍……剑在哪里?”

    “呕——”文丹青又一口吐出嘴里的血,猛咳不止,半晌方拧声道:“原来……原来月前那个脏污不堪的臭要饭是……是你……”

    “可剑已经丢了……你……你就算杀了我……也拿不回那把剑……”

    云萧眼也不眨地转目瞥向他:“我不光要拿回那把剑,还要把此前的断骨之痛还给你。”

    一言罢,左脚便抬起,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下,只听“咔擦”一声骨裂脆响,泊雨丈中猛然传出一声惨叫,凄厉异常,惊起鹰鸟一片。

    “表少爷!”

    “少爷!!”

    “啊——我的手!我的手断了……啊!好疼!!疼——”

    云萧漠然将他踢开,负手而立,冷冷道:“你等现在再想一想,把剑丢在了哪里。”

    木轮椅轴转动的轻响忽然自泊雨丈后的吟风竹地传出。

    云萧猛地回头,愣了一下。

    绿、蓝衣的两人推着白衣之人慢慢从竹荫里行出。

    “师……师弟……”蓝苏婉看向他的眼神微现错愕,几分迟疑地唤了一声。

    云萧微怔了一瞬,而后快步上前,于白衣之人面前俯身一礼:“师父。”

    椅中之人空茫的视线平视前方,一时未应声,也未言语。直至叶绿叶开口道:“他们月初时来过,是塞外孔家派来的人。说是孔懿病危,想请……”

    “我已知。”椅中之人极轻地道了一句。又默声。

    数名孔家仆从得见来人,无不一眼识出,立时朝椅中女子伏首而跪:“端木先生!求先生开恩!我等来时路上不明所遇之人是先生门下高徒云萧公子,多有得罪!今日还望能看在塞外孔家的面上网开一面、既往不咎……我家表少爷手腕亦折,应已偿罪,还望先生……”

    “小蓝。”椅中之人未待他们说完便轻声道:“去看看文公子的伤势。”

    “是……师父。”蓝苏婉立时应声上前。

    云萧目中仍是冷峻,看着蓝苏婉行过身侧,微一蹙眉。

    文丹青被一名仆从掺扶着趔趄爬起,痛得唇边都咬出了血,紧紧握着断骨上方张口就骂道:“蛇蝎……根本就是个蛇蝎美人!!什么颇具其师之风的云萧公子……本少爷只当是个多么光风霁月的人物!结果不过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归云谷、归云谷教出来的弟子不过如此!”

    云萧双目微微一沉,直身转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文丹青得见他的眼神,吓得微一踉跄就往后退。

    蓝苏婉试图近身与他查看伤势,却被文丹青仓惶地一把拂开:“滚、滚开!本少爷不需要你们归云谷的人惺惺作态!!故意拖延这一月,现在就是本少爷请动了神医赶过去孔懿也早死了!你们归云谷根本就、就不想救人!本少爷早就看清了!”

    说罢文丹青口中污血“呸”地一声吐出,毫无顾忌地啐向蓝苏婉。蓝衣之人踉跄退开方得躲避开,未沾染上衣袖。

    叶绿叶得见,眉间猛地一拧。

    “不救就不救!什么三圣之首,不过如此!全是虚伪狡诈之辈……”

    “放肆!”叶绿叶寒目冷道:“再敢有一句出言不逊,我叫他们抬着你的尸体出去!”

    端木若华漠声开口:“绿儿,莫言妄语。”

    文丹青被绿衣之人气势吓住,嘴巴再想张开都闭住了,狠狠看罢几人,咬牙切齿,转身便走。“跟我回去!”

    数名仆从踌躇一时,飞快向椅中白衣人行了一礼:“我等告辞!”

    爬起身来追上。

    蓝苏婉看着他们跟随那文丹青后跌跌撞撞地行远,迟疑着道:“师父……他说的孔家孔懿……”

    椅中之人语声极漠,听不出起伏。“他所言未有错,此时出发,去了也已晚了。”

    端木若华言罢,转椅趋近石坛一侧的白狼:“血腥味萦而不散……小蓝,看看纵白的伤势。”

    蓝苏婉忙应了是,快步上前查看。

    叶绿叶轻推木椅靠近,不耐烦道:“孔家竟派出这样的草包来请师父,也是没人了!”

    端木语声忽冷:“你因我不适,故意拖延一月,我再去,也是回天乏术。你忧为师伤病并无不可,但事有轻重仍应予我知晓,再有下次,定当严惩。”

    叶绿叶唇间一抿,神色仍旧冷漠,低头应:“是。”

    蓝苏婉看罢纵白之伤,抬头来忽一愣,愣愣道:“师……师弟呢?”

    端木若华平放在膝上雪娃儿绒尾边的手*微微蜷紧,清冷无绪的眸中浮现寒色。

    第263章 跪

    千木林外的山道上,数名仆从正掺扶着文丹青趔趄前行。

    锦衣的人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口中不时啐出一两句污言秽语。

    “不过是个瞎眼瘸腿的女人,竟叫我从塞北赶来这荒林野岭求她?还白跑一踏……还有那个云萧……竟敢踩断本少爷的手!且给本少爷记着!本少爷早晚要把你两只手连带胳膊都废了!”

    “表少爷切勿再妄言!此事本是少爷欺辱人在先,且此地还是归云谷所在,少爷还是收敛言辞……”

    文丹青回头一脚踹在那随从下腹,切齿道:“什么归云谷!一群乡野村姑还真当本少爷怕了她们?!中原武林不过如此!待我回到平城……”

    言之未尽,头顶上方蓦然飘下一声冷笑。

    文丹青闻声一震,抬头看去,一袭青衣独立林木横枝之上,身形修长冷逸,面容惊艳绝俗。

    正一眨不眨地俯视着他。

    文丹青却被这张风华绝世的脸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数步,惊声道:“你……你追来干什么?!你、你想要干什么?!”

    云萧踏步而下,身形飘忽诡异,瞬息之间已立在锦衣人面前。

    文丹青吓得“扑通”一声,后仰摔倒在地,双眼瞪如铜铃。

    仆从亦是心惧,齐声跪地相求:“公子恕罪!我家表少爷此前所诉都是无心之言,望云萧公子能不怪罪!”

    青衣人冷目看着地上的文丹青,只道:“我再问你一遍,剑丢在了哪里?若然答不出,我便会把你另一只手腕也踩断。”

    文丹青身子一抖,手上断腕一瞬间有感疼意更剧,咬牙扬声:“你、你敢!”

    云萧便抬脚踩上了他撑在地上的右手手背,用力一碾,痛得地上之人再度一嚎。

    青衣的人未让他嚎出声,适时出手,一枚银针射入他颈后一穴,地上之人的嚎声立时淹没在喉咙里,一声也未传出。

    一侧随从看在眼中,皆露惧色,左前一位侍从突然上前跪道:“那把剑在追击白狼途中,被白狼从少爷手中撞落,掉在了此林右前方一处寒潭里!”

    云萧眼中光亮一闪而过:“落月潭……”

    言罢不置一词,转身就离。

    却未及转步飞身,地上之人强忍手背刺痛,一把抽过身侧一人的长剑直往云萧背心刺去。“你竟敢踩本少爷两次……!”

    云萧眸中一冷,微微睨向身后的双目中一闪而过的狠戾之色。

    “原本不欲再和你一般计较……你既寻死,我便也和你清算了方才胆敢对她出言不敬之罪!”

    文丹青未及反应,便见面前之人倏忽一侧身、拂袖一扬,原本刺向青衣人后背的长剑立时往后一翻,剑尖直指自己面门而来。

    “表少爷!!”一旁随从见罢无不惊惧。

    文丹青眼看着长剑削向自己亦是大骇!

    “唰——”的一声,一道白练挥来,倏地卷住临到锦衣人面门的铁剑往下一沉。

    长剑猛地一转剑刃,擦着文丹青肩侧上臂“啪”的一声坠地。

    一串血珠映着文丹青臂上斜而浅的伤口溅出,洒在铁剑、亦洒在椅中之人正自收回的雪白长练之上。

    纤白无尘的长练染上血污,下瞬慢慢收回白衣之人手腕间。

    青衣之人怔了一瞬,而后身影一闪,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了正被收回的白练,未有迟疑地自染血之处用气刃将之斩断了。

    染上此子污血的白练也配接近师父。

    端木虽未阻他所为,然面色极沉,语声也已寒凛。面向近身之人,平声道:“跪下。”

    云萧手中尚握着女子袖中拖曳而出的白练,闻言茫然地蹙了下眉。

    并未立时跪下。

    叶绿叶静立在木轮椅后,此时看了云萧一眼,冷目睇向吓呆跌到在地的文丹青,道:“孔家派来的此子满嘴污秽,且对师父您出言不逊,言辞多有不敬!师弟出手教训,并无过错。”

    端木若华仍于木轮椅中静坐,面色苍白冷肃,唇间抿着,不言语。

    青衣人看了女子脸色片刻,下瞬低头,于她椅前屈膝跪了。

    文丹青这时才算醒神过来,意识到方才剑尖直指自己的冷意,吓得直往后退,未断的手直指云萧:“你……你刚刚竟想杀我!你、你……蛇蝎……歹毒……你——”言之未尽,仓皇倒退、边爬边逃。

    “表少爷!表少爷!”随行者呼之不及,急急转向椅中白衣人行礼:“多谢先生!方才之事是我家表少爷先欲动手,有错在先,平城文家与塞北盛乐孔家皆不会、也不敢追究!先生不必过于责难以至牵怒门下高徒……我等就此再与先生道一声告辞!”

    言罢匆匆追着文丹青而去。

    “绿儿……将他们送出谷。”

    叶绿叶面色微有冷意,也未多言,抱剑应声:“是。”而后掠身追上前去护送。

    青衣人跪于地上,垂目看了一眼林间的草,一言不发。

    端木若华一把收回了于他手中牵着的白练,随后转轴而离。亦未发一语。

    青衣人想要起身来推过木轮椅,送她回院中,只是未闻女子唤声,亦未听见师父命他起身之类的言语,迟疑片刻,便未敢动。

    千木林中,木椅轻轴,慢慢转远。

    青衣之人想要于她背后唤一句“师父”,抬头来看着白衣人沉肃漠然的背影,又噤了声。

    便只看着她。

    林影之下,一白一青的两道身影,一者扶轴行远,一者默然跪地,渐渐离远。

    直至云萧跪在原地,看不见那道白影。

    仍凝目望着木轮椅离开的方向,青衣人唇间亦慢慢抿起,指间握紧了.

    塞外。

    盛乐城中。

    一辆如墨深的厚帘马车缓缓行在北街主道之上。

    道旁有行人见之,无不瞩目而视,目露警惕之色。

    马车里,连日舟车劳顿的墨然神色微乏,倚靠在马车后壁上闭目小憩。

    木制的马车后壁横木凸起,虽挂了绒毯,头枕于其上随着车身晃动亦难免脑后磕痛,墨衣云纹之人却似毫无所觉,呼吸始终轻浅,闭目无声。

    墨夷然却原本静坐于车内一隅,转目看了男子一眼,便起身与墨然并排而坐,伸手轻轻扶住男子的头靠在了自己肩头,而后笔直而坐,亦是静默无声。

    马车缓缓驶近北街尽头,远远可见一座古朴沉厚的朱门旧府静立,门前两座石狮威武,一左一右张口而啸。

    “先生、公子,武宗孔府就在前面了。”马夫于前出声道。

    墨夷然却轻应了一声,而后伸手拂开左侧窗帘一角往前瞟了一眼。

    道路两旁摊贩走卒零星可见,时有身着白衣蓝褂学子服的青年领着身穿武生服者肃面走过。余光皆有意无意地瞥向此辆马车,悄然蹙眉,眼神凛起。

    墨夷然却眼中便也掠过微微的厉色,眉稍微动,低头取出铁皮面具戴上了。

    此时一只环颈羽白的漆黑鸦儿于外轻“呱——”了一声,正落于马车窗沿上。

    墨夷然却朝它伸出手,黑白相间的鸦儿立时挤开厚厚的窗帘钻入车内,重新飞落在少年手臂上,歪头舐足。

    身着如夜黑衣的少年取下它腿上的竹筒倒出了传书。

    看过之后,指间一转将之化成了齑粉。

    “说了什么?”墨然不知何时已然转醒,面上倦乏之色未消,头仍旧枕在少年肩头,轻轻转蹭了一下,而后半阖着双目问了一句。

    “九月末朝廷兵马按兵不动七日,至第八日中军主将巫亚停云亲自领兵自益州东南面牂柯郡发起进攻,于周水、不狼山两地与凌王反军四次交战,四战皆胜,朝廷收复益州境内最大的牂柯一郡,现集主力驻扎在牂柯郡与朱提郡交界的平夷,其势步步进逼,有一鼓作气收复整个益州平定凌王叛乱之势。”

    墨然听罢,微微蹙了眉:“此为十一月中旬,九月末至此不过月余,月余时间交战四次,长途跋涉至益州的朝廷兵马几乎不得休憩,巫亚停云何以又一反前态,如此猛攻?”

    黑衣少年默声。“义父想到了什么?”

    “速战速决,以免后患……”墨然这时起身来坐直,看向了停落在少年手臂上的鸦儿。“朝廷有所忧,巫亚停云有所顾,所以急于平定凌王乱,避免粮草辎重供应问题,也避免再有大患……”

    “什么大患?”少年问罢,又道:“却儿只觉,凌王叶齐已得到军库图,实力大增,应不至于如此被动,连战连败。”

    墨然轻轻颔首。“不错。更何况有那一人从旁辅佐之。”

    黑衣少年微挑眉稍道:“义父说的是赫连绮之。”

    墨然静望于前,沉默片刻,后道:“我太清楚他的能为了……他与凌王此举,极有可能是有意保存实力。”

    此时马车外,赶车之人轻“吁——”了一声,慢慢止下了马车,扬声道:“先生、公子,咱们到了。”

    虽身处车内,墨夷然却仍明显觉到马车周围行过的路人脚步踌躇凝滞。

    黑衣少年目露寒色,道:“与上回陪义父来这塞外时不同,此次盛乐城内满是肃杀之气,不见往日熙攘繁华……却儿见身着孔家文宗学子服的人领着武生服的武宗弟子于街上来回巡查,面色皆凛,十分警惕,如临大敌。”

    墨夷然却顿了一下,道:“应如义父来时所言,孔家当是已出事了。”

    墨然面上虽显倦惫,眉眼间仍是沉肃,看着身侧少年道:“只望我没有来得太晚。”

    第264章 剑

    少年人又道:“方才所传信上,影主另告知:寒月初,文墨染暗中于洛阳而出,往的,也是塞外方向。”

    墨然听得,目中忧色浮沉。“梅疏影的死,此人振作地倒是快……如此看来,朝廷从未放松对塞外孔家的监察,文墨染也来此,证明最坏的结果,多半已经发生了。”

    墨夷然却回望他。

    墨然也正看着他。

    两目相视。

    墨衣云纹之人眼中便柔,伸手爱怜地抚了抚身边少年的长发。

    “曾随义父来此塞外之事,你记得?”

    少年点头:“记得。”顿了一瞬,又道:“和义父所历之事,却儿无一忘记,都记得。”

    墨然目露轻哀惭色、亦露倦色,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那你后悔吗?”

    黑衣少年回握住墨然手腕,扬唇笑了一笑:“有时独自遇见想要记住的人,却难记住,会觉得遗憾……但是不曾后悔。我始终记得当日是我自己选择、成为墨夷然却。”

    指间握得更紧,少年人直视于他,垂眸下来吻了一下他的指:“成为你。”

    墨然指尖颤了一颤,眸中哀色只更深。

    两人出得马车,车夫已从武宗孔府门前回报过来。

    “公子、先生,他们一听我们是来找您说的孔懿先生,脸色就不大好,也没说通报不通报,转身就跑了。”

    这随行赶车的小厮纳罕生奇道:“不过倒不是往门里跑,是往门外跑……”

    墨然立身马车旁,看着来来往往有意无意看向他们的路人,只问道:“是往哪个方向跑?”

    车夫小厮伸手往东面一指:“就这条往东的道儿。”

    墨衣云纹之人神色温然,轻言道:“那便候着吧。”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一掠而至,广袖临风,身上玄沉的云锦长袍色深如夜,扬起便落。

    “你是墨然?”

    墨然回望来人色深却净的眸,温然颔首。

    “与子葭是朋友?”

    子葭便是孔懿的字。墨然听罢,再度颔首。

    那人见得他点头,便立时转身,快步而行:“跟来。”

    墨然看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跟了上去。

    脸覆铁皮面具的黑衣少年执剑行于墨然身后,只默行而随,不发一语。

    行之未远,墨然抬头看着面前古朴雅致的另一宗“孔府”。

    其朱门之上所书“孔”字龙飞凤舞,笔力遒劲,几乎透过横匾,矗立于东街尽头。

    与武宗孔府沉厚肃穆之感不同,其内书楼林立,于外仰首可见,清雅斯文。

    “孔家重文轻武,又以东南西北划分尊卑次序,文宗孔府为首坐落于东街,外戚文家为次坐落于南街……而武宗孔府最末,坐落于北街。”墨然微笑,看向身前之人。“墨然此次过来是为探访孔家武首孔懿,公子却领我来文宗孔府,却是因何?”

    玄黑色的云锦长袍于行路间飘逸如风,面前男子束起的长发有几缕随意地散落于额际,此时正快步踏上文宗孔府的台阶。

    闻言便回头看了一眼墨然。

    “带你见子葭。”

    他言辞极简,一路未有赘言,说罢便又大步踏上石阶行至文宗正门前。

    据闻孔家文宗自恃甚高,正门极少为外人而开,若非当世名流,便要文才惊世的大家方会为其大开宗府正门。

    墨然看了一眼此人疏朗俊逸又寡淡无喜的形貌,心中微有沉吟。

    下一刻,便见文宗孔府的大门应声从内拉开,一纵白袍蓝褂的文宗弟子分列左右,俯身揖首,向入府之人见礼,无人抬头,只于口中恭声唤道:“文首。”

    墨然身前的男子视若无睹,领二人从门人之中穿行而过,径直行往文宗正院后方的主院寝楼——枕书楼。

    “文首。”枕书楼内,众婢子见得男子,立时作揖行礼。

    墨然看着男子背影,温和道:“原来公子便是塞外孔家文宗之首,孔嘉先生,墨然失礼了。”

    江湖传闻此人极为寡言少语,此番一见,实有过之无不及。

    孔嘉便点了点头,领墨然入了寝楼主卧。

    立时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鼻而入。

    随后绕过内室梅兰竹菊四君子图的屏风,便见一人躺在紫檀香木雕花的大床上,满面青黑,几无气息。

    墨然微一震。

    床上之人确是孔懿。

    只是孔家文宗自来轻看武宗,孔懿虽才名在外,却终究不过是武宗之首,地位比到孔家文、阮两氏的长老都有所不及,孔家至今也未承认他的才名,只谓他沽名钓誉,并无文人风骨……而此刻他所躺的枕书楼却是孔家文宗之首所居,等闲不会允入。

    孔嘉立于床头平静地看了一眼榻上之人,而后回头,直视墨然:“救他。”

    墨然回望于他,正思他口中之言是命令还是强迫。

    便见他张了张口,又道了两字:“求你。”

    黑然不由微愣。

    …….

    纵白被安置在泊雨丈中守阵庐内,蓝苏婉于庐内将它照料妥当,天色近晚,方返回了含霜院中。

    是时已近晡时,蓝苏婉回来不见云萧,便往饮竹居里问了一句。

    白衣的人临窗而坐,低头抚着膝上雪娃儿,面色苍白倦惫,不时轻咳出声。

    未答。

    此时叶绿叶执剑而入,立身椅侧,便道了:“师父命云萧于千木林中跪下,未唤起身,他未敢动,此刻仍于千木林中跪着。”

    蓝苏婉听罢愣了一下,想到晨时所见,青衣人眼也不眨踩断那人腕骨时的冷厉神情。一时噤声。

    想说什么,又未言语。

    临窗而坐的人又咳了一声。

    叶绿叶眉间一蹙,取出雪白狐麾给椅中之人披上。口中道:“小蓝去给师父熬药,我去备晚膳。”

    蓝苏婉张了张嘴,却终未出声,末了只应道:“是……”

    ……

    霜月岁寒,深山幽谷之中,已是冬来欲雪之势。

    淡青色的身影笔直地跪于泥间草上,冷面不言,一动不动。

    鹰鸟啼鸣声声,日落夕沉,树影摇曳,林风拂起青衣人的衣发,带起一片寒意。

    从内到外。

    逾时越久,越寒。

    夜半时,昏暗的空中悠悠地飘起了雪。

    林中青影仍旧岿然未动,低垂的视线落在地上枯草间,沉冷,肃静,寒绝。

    “眦睚必报,小人行径?”

    “恃武伤人,轻人性命?”

    你可是在气这些?

    昏暗的林中,青衣人慢慢扬起一抹苦笑,声轻而抑:“你许是根本不知,萧儿究竟为何难饶于他。”

    幽雪渐变鹅绒,于寒夜里越下越大,无声息间融入了青衣之人衣发间。

    “就如同你不知,我将你、将你赐予的一切看得有多重一样。”

    雪花洋洋洒洒地穿过林木飘落下来,映着凉月,渐旋渐舞渐成痴。

    蓦然一道白影翩跹,掠如飞雪。

    此时已是深夜,冷月高悬于深谷之内,映照幽林。

    女子身披厚厚狐绒,罩在内里的月白中衣上,虚弱却也极快地执伞而近,足尖点落,轻轻踏在了泥泞与草径之间。

    落步似无声。

    雪水融于泥草间早已浸透双膝,青衣人本是无声,有感声息,蓦然侧目。

    便见那人满面苍白地立于几步外,双唇如雪,面上几近淡青色,气息隐颤。

    “……起身罢。”一言罢,气息能觉出不稳。

    云萧看着她,呆了一瞬,几乎呆震住。

    于她肩头颈间,雪娃儿蜷起身子卧着。白绒绒的雪貂裹缠于女子肩头,几乎与狐绒雪麾融为了一体,不知是不是被端木影响,竟也有些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

    端木低声与跪地之人言罢一句,便不再多言,轻揽麾衣转身而回。

    青衣之人见她步行,心忧便急,仓促立起,双膝一痛立时又跪回去了。

    端木若华声息不稳地颤然驻步,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便与他道:“将内力运行两周天……再起不迟,你重伤初愈,我无意如此罚你……往后自省所为。”

    语声轻而淡,颤而喑,忧而茫。伴随轻咳,气息浮动沉忖。

    云萧依言快速运转内力行身,同时看着那道白影勉力而行、独自行远。

    她应是已无力运功纵掠而回。

    “师父……”青衣的人一面运力行身,一面看着她的背影沉声道:“只因师父所赐的麟霜剑此前因他而失,萧儿方对他出手重了些……幸得麟霜剑就落在落月潭中,待弟子取回事了,自当不再与他计较……”

    白衣人忽地出声打断了他:“剑,不必取回了。”

    青衣的人怔了一瞬,语声便震:“师父你说什么?”

    端木若华立于不远处,语声宁而浅:“你今日所为,似因麟霜剑,却又不全然因麟霜剑……乃因你心中戾气。”

    青衣的人再度一震。

    “麟霜剑不过是你放纵心中戾气的一个诱因。”她道:“毒堡危厄之时,为师见你一力救人,行事已颇具侠风,心中有慰……然今日却为了夺回此剑,肆意伤人,尽显戾气。”

    端木若华拢衣执伞,静立于雪中,背对着他:“你当知饶是麟霜华骨,也不过身外之物。你所言是为了这一把剑,不惜干戈,与人结怨,肆意伤人,出手杀招……可是过了?”

    云萧十指紧握,语声颤簌。久久,道:“……他夺去的是麟霜剑。”

    “那又如何?心有执重,便易化生戾气……一把剑,何能让你看得如此重?”端木叹声:“你若放不下,今生都不必再寻回此剑了。”

    女子言罢,缓步便离。

    “师父可知那把剑对萧儿意味着什么?”此时青影已立,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子背影,倏然轻声:“我又因何……将之看重?”

    端木听得,语声便凛:“剑再好,也是死物。”语声能觉出不稳,气息弱淡。“即便是师门所赠,也不宜过于偏执看重。”

    青影慢慢往前行出几步,下瞬一掠而近。

    他半是怒、半是怨地一把夺过了白衣人手中的伞。

    “难道萧儿珍视师父所赐的剑……也过了么?”

    女子本是勉力而行,身虚力竭,被他夺伞的冲力一带,更见不稳,脚下便一晃。

    青衣的人似是早已料到,伸手一把将面前女子环抱。低沉道:“萧儿重视师父……当真过了么?”

    第265章 惶

    夜风钻入麾领中,冻得白衣人瑟缩蜷起,脑中沉乱,本能地偎入少年人怀中。她循着心中安然之感,拢紧了身上麾衣,埋首于弟子怀中。并未听清他的话。

    “剑之一事,不必再言……”脸上苍白倦极,已是一片青晦之色,女子缓缓阖上空茫的目,只偎紧了他。“……回罢。”

    你不知麟霜剑对我有多重要。

    青衣人看着她阖上双眸,声息立浅,双手安然垂落至腹上。

    就如同你不知,我将你看得有多重。

    松手让手中的伞随风倒落,云萧于飞雪飘摇中一把横抱起面前女子,将她牢牢圈护在怀中。

    身形掠起,快如鬼魅,眨眼间便入含霜院中。

    ……

    饮竹居内。

    蓝衣少女自榻边惊醒不见榻上之人,正自忧急,凛冽行出匆匆去寻叶绿叶相告。

    行过院中拐角暗处,正见雪中月光下,青影怀抱一人大步而回,径直行入饮竹居内。

    蓝苏婉立时松了一口气。“听闻下雪,师父终是放心不下……”言罢于角落里行出,匆匆跟了上去。“回来便好。”

    青衣人将白衣女子放入榻间,自己也随之落坐于榻沿,一手输去内力与她御寒,一手轻轻将她拥在怀中继续为她暖着身子。

    此时夜半人寂。

    含霜院中冷月无声,唯余落雪声。

    “你以为我放不下的是麟霜剑?”语声有叹,几多缱绻,几多温柔,又几多痴缠。“却不知除了你,这世间我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白衣的人元力早已不济,勉力于雪夜行出如何还强撑得住,昏昏沉沉中全然不闻少年于耳边所言之语,只因畏寒而瑟缩,寻着熟悉亲近的气息深偎于他怀中,能觉安然。

    云萧坐于榻沿,一面忧然探过她的脉,一面凄然静看她眉眼。

    心下一时平静一时喧嚣,一时疼楚一时爱怜,一时沉敛又一时轻狂。

    终未忍住,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师父。”辗转厮磨,亲昵无间。

    “师父。”一半眷恋,一半克制。

    “师父。”语声虽轻,满腔柔情。

    他抑制不住地深情吻她,伸手于她发间轻抚。

    而后低头轻喘,将自己额上的樱花纹烙抵在了女子眉间。

    “你可知……我多爱你?”心自紊乱,长长的睫羽颤动着,双目迷离热烫。

    下一刻,瞳孔猛地一缩。

    蓝苏婉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窗外的风忽然凛冽,云萧“唰”的一声回头。

    蓝衣裙摆在夜风中轻舞,挡住了门外的月光。

    一身凄然、满目惊震。

    她立在饮竹居门口,正瞠目看着他。

    不如为何,眼泪就满溢流淌了下来。

    青衣之人凝目看着她,双唇紧抿,一动未动,脸色煞白如冰雪,目色渐寒。

    蓝苏婉像是被他眼中的寒意烫到了,一颗心于这时猛烈地揪了起来。

    手用力扶在饮竹居的门框上,身子簌簌然发抖,五指抠得泛了白。

    她看着屋内坐在榻沿的那人,咬着牙,又气又怨又疼地对他说:“你是错的……”

    青衣的人不发一语,只是看着她。

    “师弟……”她无法忍受地唤道,怔怔然哭出声:“不该……你不该……这样的……”

    语声终凄,她咬着唇克制地低泣,眼泪一颗接一颗地砸落下来:“和师父……你这样和师父……是错的……是错的!”

    言罢转身如旋,径直奔出饮竹居。

    但见月光下万道银丝从她指间迸发,无声缠住远处的竹木,拉起蓝影一荡,转瞬间,飘掠远去。

    青衣人仍自坐在饮竹居中榻沿,只有感手脚渐寒。

    他看着那扇大开的门,也看着茫茫雪夜里自顾离去的人,不闻喧声,只感雪冷风寒,幽谷沉寂,心下仓惶而刺痛.

    盛乐城内。

    每一条长街巷道隔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有孔家文武宗弟子巡逻经过。

    以文宗弟子为首,领数名武宗弟子一一盘查问询。

    一旁小贩被问到有无异常或生人,原是摇头,后来挠头憨笑道:“城里的邻里左右大伙儿都认识,没见生人,要说异常……今早三婆没有出来卖馍馍算不算?”

    小贩原是打个趣,不想巡逻之人听罢神色即一凛,马上快步向那三婆所住的破败小独院奔去。

    ……

    “赫连先生说接应之人到来我就能全身而退。”

    一方杂草丛生的破落独院中,简陋的土屋里一名身穿冬袄长裙的少女眼神锐利地看着面前一人。“现在不但未能全身而退,还因出手救你受伤,被困在盛乐城内。”

    少女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皮肤有些粗糙,可见细细的皲裂纹,是常于风沙烈日中曝晒行走之人。眼尾吊梢扬起,有冷淡严厉之感,更兼两分西域风情,隐约可见脑后的长发十分蜷曲。

    此时正伸手触按自己左臂上方,那里用长裙下摆撕扯成布缠包扎过,隐隐透出血色。

    她面前之人身形瘦长,周身罩在一袭深色斗蓬里,半张脸被阴影挡住,难以看清。

    闻言只低声道:“谢殿下出手相救,赫连先生的计策理应无误,只是有人出乎了先生的预料,方致此下的困境。”

    舞雩声低头道:“从未有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识破我……不过一言一行,他便立刻识出,孔家文首虽寡言少语,却极有可能是那种身旁之人走路先行左脚亦或右脚、说话时唇齿张开至几分都清楚记得的人。”

    拉巴子不可置信地瞥了他一眼,“世间会有这样的人吗?”

    舞雩声微微颔首:“极为少数,但以他识破我之速,不无可能。”

    拉巴子再道:“我听闻你本是擅得讯息的暗人,为何实情与你所述出入如此大?孔家文首的武功分毫不比武首弱,甚至更强,让我等始料未及,险些败在他们两人联手之下。”

    舞雩声再度低头:“这亦是我与赫连先生未料到之事……孔家向来重文轻武,文宗弟子更是耻于习武,往届文首都是不会武之人,不知为何那孔嘉武功如此高强……而且……”

    拉巴子一拧眉:“而且什么?”

    “他的武功与我所知一人极为相似。”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嘈杂步声,拉巴子与舞雩声同时望向院中。

    少女凛然立起:“你把东西带走,我挡下他们再去与你会合。”

    舞雩声立时上前一步拦下了她:“殿下稍安,只要不是孔家文首亲自过来,便不必如此。”言罢一把将一旁泥榻上的被褥掀开,露出里面被拉巴子打晕昏睡的老妪。

    数十名孔家弟子迅速将独院围住,一名武宗弟子持剑上前一把将门撞开。

    但见一名老妪佝偻着背正于灶上摊着白面粉,动作一顿一顿,听见声响,愣愣回头。“干……干啥嘞?”

    那名武宗弟子亦是一愣,迅速转身回至一身白衣蓝褂的文宗弟子面前。

    那文宗弟子肃面拢眉,上前多看了老妪一眼。“三婆今天怎么没出去卖馍?”

    老妪战战兢兢地回道:“天……天儿冷了,老胳膊老腿出去一吹就疼……就……偷了一日懒。这是……咋了?”

    为首的文宗弟子又往土屋里张望了一眼,不见异常,便一挥手领人退去。

    拉巴子抱着只着中衣的老妪从灶下翻出,不由多看了一眼面前另一名老妪。“当真难以分辨,孔家文首竟能一眼将你识破。”

    离去不远的文宗弟子忽是一凛神,暗骂一声:“该死!摊馍怎可能不点灶!速速与我折回!”

    待到返回,土屋内只余榻上昏睡的老妪。

    ……

    文宗孔府内。

    墨然将从孔懿指间放出的血端到案上细看。

    一股异常难闻的咸腥味窜入鼻中。

    “他中的是西羌一带惯用的岩蠖毒,涂于长茅刃尖用于狩猎,使猎物皮肉无毒,周身之血慢慢凝滞坏死。西羌一族大山下的猎户常借此毒捕猎过冬。”墨然回望孔嘉,续道:“孔懿中此毒已有一月,血中之毒早已融尽,若要救他,只得换血。”

    孔嘉神色无惊,眉峰微微舒展,只道了一字:“好。”

    言罢便伸手解开自己身上黑色云锦长袍,扔至屏风上,只着中衣躺在了榻上孔懿身侧:“换吧。”

    墨然想到二人的血脉亲缘,便未犹豫,平静地划开孔懿右手腕侧,唤来婢女拿木盆承接毒血,再往床榻内侧割开孔嘉腕脉以细竹管插入,接至孔懿左手腕脉割口之中。

    “一柱香后需换其他同族之人继续换血与孔懿。”

    孔嘉面色无波,平静地看着上方床梁,只应了一声:“好。”

    片刻之后,两名婢子匆匆来报:“文长老和阮长老不知从何处听闻少爷在将自己的血换予懿少爷,皆惊忧以极,正赶来枕书楼内阻拦少爷。”

    婢子话音方落,便闻步声匆匆,正于门外快步踏近。

    墨然正自蹙眉,便听几人于屋外呼道:“文首!孔懿不过是您的伴读,身为武宗之首保护文首是他的本分,即便以身相护,也是应该,文首将他安置在枕书楼内救治已是高义,实无必要再冒自身之险,行换血之事!”

    榻上的男子转首看向屋外,一柄寒铁扇自袖中滑出,未插竹管的另一只手执起扇柄便向门外嘈杂的黑影射去,听得一声惨叫,那铁扇穿透木门不知钉在了哪个倒霉之人肩头。

    孔嘉随之面朝门外,扬*声道了一个字:“滚。”

    墨然看着那把黑色寒铁扇从自己面前飞驰穿过,忽然忆起昔日曾劫下的惊云阁一支文筒,内容平平无奇,只几句闲诗,难窥其讯,之所以送到他面前来,只因是梅疏影亲笔所书。

    开头两字,曰:弋之。

    墨衣云纹之人这时便想到:孔嘉,字弋之。

    第266章 雪

    含霜院中,又覆新雪。

    端木若华雪夜归罢便昏睡不醒,如今已是第四日。

    叶绿叶一脸震怒地看着云萧:“此前第三日师父便就醒了,此次至今未醒,已近第四日的申时……自从二师伯予师父剔蛊之后,师父的身子分明越来越差!数次昏睡不醒,一连几日。便是这个当口,你与小蓝还要胡闹!”

    叶绿叶怒视云萧,冷冷道:“她究竟因何而离?难道不知师父近来身子不好,离不得侍奉么!且至今未归!她是作何念想,难道与你生怨,连带师父榻前也不打算回了么!”

    青衣之人抿唇肃面,久久,低沉道:“是我之过。”

    叶绿叶抬剑直指云萧:“若非师父身边如今离不得你的医术,我必驱你去将小蓝寻回训斥!如今阿紫已没了……小蓝又无故而离,师父身边唯余你我二人,你若再生事端惹师父劳心,别怪我与你不客气!”

    青衣之人满面惭色,脸色微见青白,冷郁倦极。

    终于道:“若我所料未错……二师姐应是、回了惊云阁……”

    叶绿叶拧眉:“她回惊云阁干什么!梅疏影已死,她再回去也无亲人……”

    “师姐曾言……惊云阁有意让师姐回去,继梅大哥之后……主掌惊云阁。”

    叶绿叶神色一怔:“你说什么?”

    绿衣之人面色陡肃:“她为何要离开归云谷,去主掌惊云阁!难道她打算往后再不回师父身……”

    言至此处,忽听饮竹居内传出数声轻咳。

    云萧、叶绿叶同时一震,俱往饮竹居内急步而去。

    榻上之人不知何时已坐起,倚靠在身后雕花木制的床栏上,面向窗前书案上的元火熔岩灯。

    满面苍白,目中空茫一片。

    “小蓝……走了么?”

    云萧立身榻沿,见得女子雪色的双唇微微一颤,如是问道。

    心下猛地一疼。

    “可知……是何故?”

    眼帘垂落之际,便见榻上之人十指紧拧在被衾之上,隐见簌然。

    叶绿叶张了张口,只道:“……应是回去祭奠梅疏影,不日便回了。”

    白衣之人听罢轻轻点了点头,不知是忆起了什么,神情几分恍惚。

    久久,忽而道:“……她许是,还怪着为师。”

    似听见雨声哗然,拍打在青石泥岩之上,溅起水花。那日破庙内殿里,蓝苏婉哭着所说的一字一句,伴随雨落声,重又浮现在白衣之人脑海中。

    ……

    “毒堡中……是梅大哥和阿紫……在拼命保护师父您……到最后……他们都死了……”

    “我不懂,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让他们死?”

    “师父只是……要护的人太多了……顾不上、他们了。”

    ……

    不知为何忽然红了眼眶,端木若华慢慢阖上双目,唇角突然有血溢出,落在白衣上。

    “师父!”“师父!!”

    端木若华伸手捂在唇上,突然蜷身咳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难以抑制,久久不止。五指之间渗出血来。

    “师父——”.

    天色向晚,满城炊烟。

    洛阳,东街,雪胎梅骨。

    后院深处的朱梅小楼里,璎璃站在二楼横栏处,望着院中开得正盛的梅林。

    繁枝点朱,阡陌相横。

    仲冬的风吹在人脸上,竟似觉不到冷。

    玖璃立身其后,看着女子的背影:“璎璃,公子的东西该收起了。”男子言罢,沉默少许,又道:“否则落了灰尘,公子定不喜。”

    璎璃面色平静地看着院中的梅花,一如往日一身劲衣疾服,衣色嫣红。“是了。都收起来吧。”她语声不曾起伏,左手似不经意般一颤,醒神来,颔首而应。

    雪胎梅骨如今已是江湖上人人俱知的惊云阁据点所在。

    九月至今陆陆续续有众多江湖中人前来拜祭斯人。

    离去之时,尽皆一声长叹:“从此江湖之上,再无‘人如红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的惊云公子梅疏影了。”

    双璃送至门口,每每无声抱拳,只再行一礼。

    梅香溢满的洛阳东街。

    原本隐秘而清静的酒肆深院——雪胎梅骨,成了惊云阁之主梅家逝去时,才终于浮现江湖的正阁、主阁。

    院中梅阁位于梅林前,与后院深处的朱梅小楼遥遥相对。

    阁中白烛静静燃着,与挂满的白幡无声映照,不时从案上灵牌前轻拂过,亦从灵牌后端放的骨灰坛前拂过。

    夕阳斜照的洛阳城,夜色渐深,寒风起,飞雪幽幽然落。

    璎璃站在朱梅小楼二楼、那一处梅疏影生前所居,一惯向南设有横栏的内室小廊里。

    一手执剑,一手握着掌心里那把空余扇柄的玉骨扇。

    青玉为骨,扇尾垂着一绾雪白的流苏,不染一点杂质,似绸似玉。

    曾是武林中享誉盛名,与“白衣红梅”一道成为惊云阁主梅疏影特征的名器——青玉扇。

    江湖之上,无人不识。

    玖璃望着璎璃的背影许久。

    方垂首转身唤了婢子入内,将房中物件一件件轻叠收起。

    璎璃背对房中诸人长时站在横栏处,红衣微覆轻霜,久未回头。

    待到晓月初升,夜风渐寒,她忽而轻声开口问:“几位长老最后定下,公子的骨灰何时入土为安?”

    玖璃立于房中,闻声回头看她,目中忧沉:“公子喜梅,最后由代阁主定下,此冬过后,梅花落尽时再将公子骨灰安葬。”

    “代阁主……”璎璃喃了一声,回过神来便忆起前日已将余老推举出,暂代阁主之位。

    玖璃眉间微拢。“余老虽明言小姐若回必将阁主之位移交小姐,但小姐之意,应是不会回来主掌惊云阁了。”

    璎璃微微颔首。

    “代阁主与其他三位长老商议后,决定来年春时,将公子葬在雪胎梅骨院中的梅林里,伴于老爷夫人身边。”玖璃续道。

    璎璃怔了怔神:“这样么……”

    顿了少许,她忽然喃道:“公子,会喜欢吗?”

    玖璃一愣,目中忧色更深,看着璎璃道:“长伴老爷夫人身边,定也是公子所愿。”

    璎璃目中空澈,“嗯……只是,公子能心安吗?”

    玖璃不由得震住,怔怔地看着璎璃。

    男子还待说什么,身后一名婢子唤道:“两位护法。”

    屋中收拾的女婢之一上前来,问道:“橱柜最上面这一件衣裙可要奴婢拿去洗了再一同收起?”

    “什么衣裙?”玖璃平声问道。

    婢子将手中托着的一方锦木盒慢慢打开。“就是这件朱梅百水裙。”

    璎璃闻话,突然回头看来。

    寒香隐隐的檀木锦盒中,一件红白相间的轻绸裙裳静静地躺在雪白绒毯上,折叠得十分细致平整。

    “这件衣裙数月前从南街行宫送回。”婢子悉心解释道:“两位护法当知,但凡外面送来或送回的衣物器皿,公子都会命婢子们重新洗过,方许拿入内室里……唯独这件衣裙,公子当时并未吩咐奴婢们拿去再洗,亲自接了……不知可是一时忘了。”

    婢子言至此处,面有悲色,续道:“公子虽逝,他的习惯婢子们却没敢忘,也不敢疏忽,故而来向两位护法问一句。”

    璎璃出神地望着锦盒里那一件绣有醴艳红梅的雪色长裙。

    玖璃踌躇少许,道:“公子喜净,还是洗过再……”

    说话间,却见璎璃一步步走近,缓缓把手伸向了那盒中裙裳。

    ……

    “你身上这件,是我娘生前最喜欢的一件衣裙。”

    “白雪红梅一向是我娘最为心喜的两样物景,这件白色曳地的朱梅百水裙正映了这两物。”顿一瞬,他续道:“是我父送与我娘的生辰之礼,我娘长时舍不得穿,一直藏于阁中此屋内。”

    “端木先生因助公子而弄湿了衣物,是属下寻来与她换上。”

    “若然失礼,端木即刻换下归还……”

    那人当时打断了女子的话,轻声言道:“我娘生前便住在这小楼内,当年我父于益州旧伤复发离世,临终前命我将他的尸骨带回。当日,我娘便穿了这件衣裙在门前相迎……依稀还记得她扶门而立,浅黛娥眉、泪染双襟的模样……今日回想,已经十年了。”

    “梅老阁主夫妻情深,端木敬之。”

    他垂首望向身侧女子,只低声道:“他二人确实情深,我父明言心之所在,方为归处。故而命我无论如何要将他的尸骨带回,葬于梅阁前,便是院中那些朱梅之下……伴于我娘身边。”

    ……

    指尖一颤,终未敢抚上面前裙裳。

    璎璃呆呆地看着盒中之物。“公子……”语声忽而哽咽。“公子……”

    一刹那间,泪流满面。

    分不清恍然漫上四肢百骸的钝痛,是心悸、还是心疼。

    九宫绝杀阵中,乱石倾落,那人毫不犹豫地推开自己,越过玖璃,欲往乱石中央那道白影身边掠去。

    “公子!!您在焦急什么?!您不管惊云阁……不管小姐了么?!”

    那人浑身一震,就那样僵在了原地。

    ……

    “公子……”眼前霍然一片模糊。

    她看向手中那把被惊鸿箭矢震碎的断扇,只觉一切清晰得让人无措。

    心忽如锥刺,不经意间,疼得揪起。

    不得不忆起……当日毒堡门前,那人冲出掠向箭矢之下的白衣女子时,面上是何神情。

    忧急,凛冽,毫不犹豫。

    她竟似能感觉到他当时的惶急和害怕。

    他怕自己迟来一步,那人会死在铁矢之下!

    ——当一人为另一人舍生忘死之时,还忧惧着对方会有一丝半点的闪失……这是何种心情?

    蓦然间,泣不成声。

    璎璃心疼地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

    “雪霁庭前玉色匀,暗香浮动梅蕊新。

    疏条缀絮凝清趣,影落阶前惹客颦。

    端是天工裁素魄,木阑斜倚立佳人。

    若教同折琼枝去,华笺题句记良辰。”

    白衣红梅之人手执青玉扇凭栏而坐,倚身栏边。

    璎璃似又见了他面上一派从容随意的神色,伸手以扇尖轻轻挑住一片幽雪,口中如是吟罢。

    悠然的神情待到吟完,便露出几分怔色,而后目中便现泠然。

    泠然过后,便是寂然。

    第267章 念

    公子说:心之所在,方为归处。

    璎璃泪眼朦胧地看着那袭朱梅百水裙,泣声难言。

    “璎璃。”玖璃忧心地站在女子身后,眼眶便红。“公子已逝,我们、该放下了。”

    眼泪持续不断地滴落在锦盒旁,红衣的女子哽咽一声,突然伸手一把抢过了婢子手中的锦盒。

    转身回旋,在众人皆未料到的当口,翻身从廊外横栏上一跃而下,飞纵而去。

    “璎璃!璎璃!!!”玖璃惊震,慌忙追去。

    你想做什么?

    ……

    梅阁之内,灵堂上白烛摇曳,趴在案上骨灰坛边的雪鹞突然被惊起,瞪大眼看着红衣女子一把将灵牌后的骨灰坛抱起。

    余老正往梅阁里来守灵,便见璎璃抱着梅疏影的骨灰坛快步行出。

    “璎璃!璎璃护法!你这是做什么?!”余老急步追来,不由呼喝出声,语声忧急。“快把小影的骨灰放下!”

    四下里惊云阁长老弟子俱被呼声所惊,急急赶来。

    玖璃飞身而至,亦挡在了璎璃面前。“璎璃!你想做什么?”

    院中夜风寒瑟,飞雪飘满。

    璎璃一把扯下肩上麾衣裹住怀中骨坛,另一只手无言按上腰间长剑。“我要带公子离开。”

    众人一震,尽皆呆住。而后大惊。

    “去真正能让他心安的地方。”

    长老南山一步上前,怒声斥道:“你胡说些什么!对阁主而言,哪里还有比惊云阁更重要更能让他心安之地!快把阁主的骨灰坛放回去!”

    “对公子来说惊云阁确是最重要。”璎璃咬牙:“可他的心不在此处!故不能安……”璎璃语声喑哑:“此时此刻,公子已离了人世……我不想让公子再留下什么遗憾,不想直到最后,他还要压抑自己内心真正所想……不得所念,没有归宿。”

    玖璃呆怔住。

    璎璃低头看向怀中的骨灰坛,眼泪早已模糊了眼眶。“‘心之所在,方为归处。’至少最后,我要让公子心安。”

    东篱闻话忧声上前来:“璎璃护法若是知晓什么,不妨说出来和大家一同商议,你这般贸然行事,我等又如何能心安……”

    “公子向来骄傲,既是生前不曾表露,璎璃也不会多言。”红衣女子目光凛起,伸手拔剑:“只是今日,我一定要带走公子。”

    “你若不解释清楚!阁主的骨灰岂容你妄动?!来人!把她围住!”南山怒道。

    众弟子立时上前将红衣女子团团围住。

    玖璃霍而拔剑。

    余老见之一惊:“玖璃护法?!”

    黑衣男子转身背对璎璃面向阁中众人。

    璎璃握剑的手一紧,眼眶陡然更红。

    西园长老语声一凛:“小影刚去,两位护法这是反了是吗!”黑纱冷立的年长女子伸手便抓向腰间长刀。

    东篱立时出声阻道:“如今阁中已推举余老为代阁主,便让余老决断是否让璎璃护法带走阁主的骨灰吧。”

    南山骂道:“这怎么能行!若让小影骨灰流落在外,我们这些老东西还有什么颜面去地下见老阁主?!”

    余老心头一颤,目中痛色,缓缓摇头道:“璎璃护法要么与我等商议清楚,要么把小影骨灰放回灵堂,否则……”

    双璃皆已凛神,双双握紧了手中之剑。

    余老看见,沉声道:“既是如此,为了老阁主的嘱托,我不能叫你们拿着小影的骨灰胡来。”下时便扬声道:“把他们拦下,切忌不要碰坏她怀中的骨灰坛。”

    “是!”

    众弟子拔剑而峙,正要动手。

    忽然一道蓝影从外掠来,纵入院中,满面肃色:“发生了何事?!”

    玖璃一怔:“是小姐回来了。”

    众长老望见来人,心中大慰,余老上前急道:“小姐可是想清楚了?决心回来接掌惊云阁了?”

    蓝衣之人似是不曾休憩过、连日赶路而回,脸色冷白至极,闻言眸光一黯,许久默声。

    飞雪幽幽然落,夜风寒凛。

    不知过了多久,蓝衣的人凄笑一声,喑哑道:“嗯……小蓝已决定回来惊云阁,不会再回归云谷了……”

    众人惊喜。

    而后由余老为首,便皆向面前的蓝衣少女跪了下来:“参见阁主。”

    双璃怔了少许,亦驻剑而跪。低声道:“参见阁主。”

    蓝衣之人立身众人之中、幽雪之下,目光几分麻木空洞。

    ……

    那夜饮竹居内,青衣少年抱着白衣女子所说的一言一句,似乎又浮现在眼前、耳边。

    她扬唇间似是想笑,泪却陡然滑落下来。轻声与众人回道:“都……起来吧。”

    余老再道璎璃之事,蓝衣的人听得怔住。

    不由得转向璃璃,轻言问声:“梅大哥的心若不在惊云阁,又会在哪里?”

    玖璃心口一窒。

    小姐与公子指腹为婚,公子虽逝,小姐名义上仍是公子的未亡人,江湖皆知。

    璎璃若言公子心中另有所念,于小姐无异于……

    “璎璃与玖璃自小跟随公子身边,与公子一起长大,经年伴于左右。”璎璃抱紧怀中骨灰坛,拜于蓝苏婉面前,伏地不起。“阁中之众都明白,于公子而言,小姐与惊云阁最是重要,无可比者。”

    幽雪持续不断地飘落下来,落在红衣女子颤簌不止的背上。

    “只有璎璃知道,公子的心……另有归处。”

    蓝衣的人震了一下,面上有些轻怔恍惚,更见几分寒白。

    “璎璃。”玖璃忍不住拦道。

    “公子的心意,至死也未明言过一句,今日在此,璎璃亦不会多言……”女子伏于雪地的身子更见颤簌:“只希冀于小姐能够信璎璃,成全璎璃护主之心……也成全公子心意。”

    蓝衣的人看着地上红衣女子,久久,终于迈出一步。

    玖璃于此刻弃剑于地,再度伏首,重重以头碰地:“璎璃于公子身边最近,世上若有人通晓公子心事,那人必定是璎璃。求小姐成全她!”

    红衣女子眸光一颤,眼泪潸然而落,咬牙伏首于地紧紧握住了手边长剑。

    蓝苏婉苍白着脸慢慢俯身。

    将地上女子掺扶了起来。

    “我懂了……你带梅大哥去吧。”

    众人皆一震,璎璃倏地抬头看向面前之人。“小姐?!”

    “就如同我把梅大哥看作兄长一般,梅大哥于我,应也只有兄妹之情。”蓝苏婉虚弱地笑了笑:“是我多年不曾关心过梅大哥心中所想,只一味受着他的拂照。今日若非璎璃点出,我尚且不知道梅大哥还有心心念念的所在。我确实……不如璎璃懂梅大哥。”

    蓝衣之人静静望着红衣女子:“幸还有璎璃知悉,可免梅大哥于地下落寞难过……如此,梅大哥的去处,苏婉便就在此托付予璎璃了。”

    红衣女子满面是泪,哭着再跪道:“小姐!”

    余老等人面上深忧、眉间紧拧。想要再说什么,却被东篱长老拉住,强忍了下来。

    阁中老人咬牙看着蓝苏婉将双璃送出。

    “苏婉与两位护法另有事说,还请几位长老于此稍候。”

    ……

    门前积雪已深,见得一匹黑马已被系在门侧,背上搭着一个裹成方形的包袱。

    “是那方锦木盒?”玖璃立时反应过来。

    璎璃翻身上马,颔首而应。

    此时一只雪白的鹞鸟飞来,落在马上,转首看着璎璃怀中被麾衣裹紧的骨灰坛。

    蓝苏婉立身门前,目中殇然,慢慢抬头看向璎璃。“苏婉有几句话,最后问璎璃。”

    璎璃回首肃面:“小姐请问。”

    “你与玖璃是惊云阁左右护法,众长老与我,只能容一人离去,今日你离了,便是抛下了玖璃,如此你还要走吗?”

    双璃对视一眼,许久,璎璃慢慢侧首,极轻地点下了头。“倘若璎璃不明公子心意,此生都不会离开惊云阁,更不会离开玖璃……但此时此刻,璎璃若弃公子之思于不顾,此生都不得心安。”

    玖璃只望着她。不言不动。

    蓝衣之人颔首。

    下瞬再道:“今日此去,何时归来?”

    轻雪萦满马上之人紧抱的骨坛,卷来数瓣寒梅。

    璎璃沉默许久,轻声道:“愿伴公子身侧,一生侍奉。”

    马旁静立的黑衣男子不觉一颤,转瞬低头。

    璎璃握于马缰上的手亦攥得极紧。

    蓝衣之人看了他们一眼,垂眸也静。

    “最后一句,你要去何处?”

    璎璃直视蓝衣之人双眼,久久,一字字道:“归云谷。”

    蓝苏婉一时怔住,未几,猛地一震。

    ……

    “都道惊云公子和清云宗主不和,最后竟能以命相救……”

    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南疆之行时,青衣少年甘入蛊池中的那一幕。

    应是痛苦以极,生不如死的。

    那人却应了。

    又何尝,不是以命相救?

    便如后知后觉般醒彻,她于此时察觉了其中一个的心思,便也不难想到另一个……

    不觉一声凄笑,蓝苏婉轻声道:“我……知道梅大哥心中所念……是何人了。”

    她言罢,转身回旋,即大步行入了雪胎梅骨内。

    “小姐……”璎璃于后轻声唤了一句。

    蓝衣之人猝然止步,背对门外的人,立身在雪胎梅骨之内。

    语声霍然喑哑:“替苏婉……照顾好我师父。”

    一言罢,蓝影快步而离。

    双璃看着蓝苏婉的身影消失在门内,久久方知回首。

    玖璃看了一眼马上女子,怔声道:“……原是端木先生。”顿一瞬,又道:“我,早该明白。”

    璎璃回望他,哀然一笑,柔声道:“是公子藏得太深。”

    言罢,默然垂首。

    只是……又哪里藏得住?

    幽雪无声垂舞。雪鹞冻得直哆嗦,钻进了璎璃麾衣下。

    许久。红衣女子慢慢扬起了面前马缰。

    “你……保重。”

    玖璃心下一拧,眼眶微红。“嗯。你也是。”

    十指陡然颤簌,眼泪顺着脸颊蜿蜒滑落。

    璎璃嘶声泣道:“从今以后……你守护公子的责任,我守护公子的心。”

    随着马缰扬起的些微风响,马蹄纷踏,已向着划开的风雪奔驰远去。

    玖璃独立在雪胎梅骨门前,握紧手中之剑,望着女子渐渐模糊的背影。

    哑声应下:“……好。”

    雪花落在男子脸上,转瞬化成了水。

    第268章 醒

    归云谷中。

    自端木若华呕血罢,再度昏睡后,青衣的人将慕天阁内一到十四层所有医书寻出,搬入药庐内没日没夜地翻阅。

    时至深夜,叶绿叶挑灯而至,将手中的粥递至云萧面前:“把粥喝了。”

    云萧接过,随意吹罢,一饮而尽:“谢师姐。”言罢以冷茶漱口,便再度埋首医书之中。

    绿衣的人转身阖门而出。

    含霜院中,轻雪一直在落,覆满屋瓦长檐。

    自端木昏睡,已有五日,至今未醒。

    叶绿叶寸步不离地守候在榻前,云萧则夜以继日地阅遍谷中医书。

    “若按师父脉相看,分明只是虚微,理应不日醒来,经调理休养,便无大碍。”更晚时,云萧坐于饮竹居寝榻一侧,放下女子腕脉的同时沉声道:“可若当真无碍,师父又怎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昏睡?起初两日、三日……至如今一连五日不醒,不吃不喝,元力滞顿,长此以往,师父身子只会越来越差……若再一睡七日不醒……”青衣的人眸光一黯,抑声。

    “水迢迢之力倒退回上一层之余,元力紊乱倾覆,伤及内腑,便有可能一睡不醒。”

    叶绿叶直直地看着他,冷肃的面上尽是沉凛之色:“师父元力本强,更有水迢迢之力护身,往年纵是寒冬,身虚体弱,也不曾像这样一连数日昏睡……此究竟是何因由?”

    云萧五指渐握成拳。“怪我医术浅薄,诊断不出……”又道:“师姐放心,我一定会找出师父一再昏睡的病因。”

    少年言罢,转身便又向院中深处的慕天阁而去。

    此时天寒雪冷,慕天阁中更是阴寒冻人,内里书籍众多,也不宜烧炭。

    五日来,青衣的人每日卯、酉两时将固本培元的药熬好,温在灶间,由叶绿叶来取喂师父,自己便入慕天阁中翻寻医书,夙夜不寐。

    叶绿叶每每于院中穿行而过,能见的便是青衣的人行出药庐去往慕天阁,亦抱从慕天阁中抱出医书来,熬药之余片刻不歇地翻阅。

    绿衣之人守候女子榻前,随着时日愈长,面色亦越来越凛。

    待到第七日晚,青衣的人肃声道:“过了今晚便过七日,我们不能再等了。”

    云萧上前一步沉沉地看着榻上女子苍白晦暗的面容:“我以点水针法,将师父强行唤醒。”

    若过七日,确实太险。

    叶绿叶默声片刻,颔首以应。

    元火熔岩灯明黄的灯光映照一室,烛火轻跃不止。

    叶绿叶褪去端木中衣将人扶坐在榻上,背对云萧。

    青衣的人直视女子裸露的背,执针于指间,下一刻肃面执针,连指而下,指尖所到,银针已落。

    隐见无形的水浪在女子后背如涟漪一般轻轻漾开。

    榻上女子呼吸立时一促,声息见急,下一瞬霍然喘息一声,指尖颤动。

    云萧伸手拂过女子的背,指间微动,便已取针收力。复而又一抬腕,将银针再次齐齐射-入。

    端木于是急喘一声,眉间紧紧蹙起,而后冷汗瞬间涔额,一瞬间竟似痛极。

    “师父?!”叶绿叶心下大紧,立时急唤。

    云萧更是一震,迅速伸手把住女子腕脉。

    指下脉博衰微,虚迟细乱,几乎断续。

    云萧双目一瞠,手脚惊冷。

    “云萧!”叶绿叶沉声向他唤道:“云萧!!”

    青衣的人一震而醒,呆呆地回望叶绿叶。

    “师父醒了。”

    青衣的人又一震,目中呆滞一瞬,瞬间醒神。

    榻上女子满面寒白,初醒浑噩,无意识地向后倒落倚靠。

    青衣少年紧紧看她,便慌忙伸出一只手撑住了女子的背,而后另一只手连指一绕,立时将女子后背上的银针悉数取回,射入一旁煮着沸水的铁盆中。

    他取出银针罢,便拿过蘸上伤药的薄巾在女子后背针孔上轻轻擦拭过,而后将褪至腰下的中衣替女子拢回,做完这些,方慢慢松开撑住女子后背的那只手,改为轻轻扶住她的肩。

    叶绿叶有感他动作又轻又快,细谨周全,心头有慰,正欲伸手从他胸前扶过女子,便见云萧自顾扶着女子的肩,任由她衣衫不整地倒落进了自己怀里,另一只手从女子腰间环过,熟捻自然地去握女子的腕脉。

    叶绿叶微愣了一瞬。

    女子无知无觉地倚靠在身后少年胸口,正被青衣少年环抱在怀中,原本急促不稳的呼吸在慢慢平复。

    青衣的人将她揽护在怀,低头俯视女子的面色,一手环于她腰际,一手探看她腕脉。口中低沉而唤:“……师父?”

    形状之亲昵,不似师徒,更似……

    叶绿叶眼见面前之景,心头一闪而过的异样,眉间蹙了一下。

    而后伸手利落地拽过寝榻内侧的薄麾,盖到了中衣半敞、胸口月白色亵-衣尽显的女子身上。

    青衣的人于此一时全未顾及这许多,仍旧凝神把着女子的脉。

    然只片刻之间,指下脉膊已与方才一瞬间所窥见的迥然不同,观来只是平和缓慢,比常人要稍迟一些,是虚微之象,并无大碍。

    然心中强烈的不祥与冷意却已浸透心间。

    云萧的手隐隐在抖。

    方才一瞬,他窥见女子的脉,是将死之脉。

    虽只显现出短短片刻,于女子转醒之际脉相就变了,仿若一时的错觉。

    可当真是错觉么?

    女子虽醒,然半晌也未开口,只偎于少年怀中,睫羽微微颤动。

    许久后,叶绿叶与云萧慢慢觉到她呼吸平稳了下来。

    “……绿儿?”女子似已察觉身前之人的声息,轻轻开口唤了一声。

    叶绿叶目中一闪而过的喜色,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立时应声:“绿儿在。”

    女子听罢轻轻颔首,神色半是清醒,半是浑噩,又唤道:“……萧儿?”

    身后的少年俯首应声:“萧儿在。”语声沉静恭谨。

    女子颤动的睫羽便止,一双空茫没有焦距的眼眸慢慢睁开了:“……小蓝?”

    冷夜微茫,饮竹居内烛火轻曳。

    窗外风声谡谡,竹影枯枝映照在院中积雪上,寂静无声。

    叶绿叶、云萧心头,无不一疼。

    未得应声,女子唇间拨动了一下,然未再发出声。

    夜寒月冷,轻雪幽幽然落。

    白衣的人由叶绿叶在旁侍奉,打坐调息,云萧于月下独自行回叹月居。

    含霜院中雪深路泞,每行一步都能听到悉窣的踩雪声。

    四周枯枝冷雪映着寒月。

    脑中似不受控制般,一遍遍在回想那片刻之间所窥见的脉相。

    虚迟,细乱。

    衰微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想要告诫自己,也许那不过是自己连日不歇产生的一时错觉,只是指尖余温尚在,那虽短却异常清晰的脉相越是回想,越感真实。

    脚下慢慢停驻,他无声无息地立在了风雪中。

    眼前有些昏茫。

    云萧霍然回头,看向了灯火通明的饮竹居。

    烛光微暖,将屋内两道身影隐隐约约映照了出来,尚且生动。

    少年人呆呆地看着,眸中便似也照进了一缕昏黄的烛光,温暖温柔。

    他心口热烫,手脚却在发冷。

    ……

    叶绿叶原是守候在端木榻前,此刻正自饮竹居内阖门而出。

    转头之际看见门外立着的青衣人,眉间微拧:“师父不是遣你回去歇息了么?何事又回?”

    云萧面上的神色仍旧是沉静而温和的,眸光于月下轻敛:“师父刚醒,我有些不放心。”他问:“大师姐因何出来了?”

    叶绿叶回看他:“师父昏睡数日,此刻初醒有些饿了,我去灶间给师父熬碗热粥。”

    叶绿叶说罢,看着面前之人便吩咐道:“如此你便先留下来照看师父,我去去就回。”

    青衣的人温顺点头,而后越过叶绿叶推门入了饮竹居。

    绿衣之人看着他阖上了屋门,便也快步行远。

    端木倚靠在榻上,有些出神地“望”着面前的空茫虚无。听见门开而后合的轻响,方轻怔回神。

    “萧儿?”

    “嗯。”云萧低应一声,行至榻边,俯视了一眼榻上女子常年冷白的面容,和毫无血色*的唇。“师父的面色有些差,弟子想再给师父把把脉。”

    并未待女子应声,青衣的人便已经伸手将榻上女子的右手自雪娃儿颈边执起,托到了掌心里。另一只手切脉而看。

    榻上女子有些怔然地面对着他的方向。

    指下脉相平缓,微见虚微,非病危之脉。

    也非将死之脉。

    端木对着他,淡淡道:“为师无碍,你无须忧……”言之未尽,语声忽滞。

    只因右腕之上,少年的手在发抖,且越加用力地按在她腕间。

    “萧儿?”

    青衣的人低垂着眼帘,搭在女子腕间的手渐渐收力:“师父可有……分经匿脉之能?”

    指下脉膊极快地跳动了一下。

    榻上女子垂目静声,许久,轻言道:“萧儿何来此问?今日夜深,我闻你多日未歇,且先回去叹月居中歇息罢。”

    言罢轻轻转腕将手自少年指间收回:“我之脉相,便如萧儿所见,你所说之分经匿脉之能,非奇人异士不能具之,为师亦知之不多……难以相告。”

    “我只问你,可有此能?”

    端木被他问得一愣。

    屋中案上,元火熔岩灯在窗前轻轻跃动。

    “师父可是……瞒着我们什么?”

    端木敛声,声息皆静,语声越发轻了:“我如有未能相告之事,当是时机未到,不宜诉尽。你莫要过于忧心,世间一切皆有定数,为师的身体暂且无碍……”

    “当真无碍么?”一只手伸出,再度箍住了女子的腕,用力之大,竟似容不得她收回。“师父到底……瞒着我们什么?”

    第269章 哭

    女子的气息渐趋不稳。

    眼眸半垂,端木道:“……萧儿且先松手。”

    少年未应。看着她,状似平静:“师父的脉,弟子前后窥见两个脉相。一个,是虚微常脉;另一个……”

    声音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云萧慢慢道:“……是五脏俱衰的将死之脉。”

    少年掌心里,女子腕脉又快速地跳动了一下。

    怎可能无感?

    青衣的人心下猛地一沉。

    “虽能匿脉,但若心绪被扰,脉相仍旧会乱。是么?”

    榻上女子未看他,转首之际,指尖慢慢蜷起。

    见她默然不再应声,青衣的人握在女子腕间的五指猛地一紧。“所以……将死之脉……”是真。

    端木只觉腕间剧痛,气息顷刻不稳,冷汗涔额。

    却因久昏无力,使不出半分气力,竟难挣脱少年的手。于是面向少年的方向,抿唇不言,目中微露忧惶。

    云萧呆呆回看着女子神色,亦感受着手中轻颤不止的腕。

    一颗心轻轻抖簌。

    半晌,端木唇色如雪,渐渐阖目。

    青衣的人心头一拧,五指微抖,松开了女子的腕,然眼前闪过黑芒。

    仿佛此前疼的不是榻上之人,而是自己。

    元火熔岩灯昏黄的烛光映照在屋内,再次跃动了一下。

    青衣的人终归低头:“弟子……明白了……弟子……退下了……”语声滞涩嘶哑,慢慢转身而离。

    端木伸另一只手覆上右腕,其仍可见隐隐轻颤,青红见紫。

    她于少年转身之际,忍不住开口道:“若见将死之脉,五脏俱衰……多已无力回天,无法可医。”轻轻顿了一瞬,女子续道:“身为医者,我等自当治人伤病、救人性命。只是若然药石无医,回天乏术,便是生死有命……也当看淡。”

    他原本已经走到居内长案一侧,欲推门而离了。

    然听到她如此平静的一句“生死有命,也当看淡”,眼中瞬间红彻。

    “砰!”的一声,青衣人身侧,桌案上的医书竹简、杯瓷小盏悉数被他一拂手挥到了地上。

    杯落盏碎之声回响在夜间。

    端木十指一颤,不由得震住。

    “师父说得不错……”青衣人气息起伏起来,颤然不止:“若真真是那样一副五脏俱衰的将死之脉,弟子遍览谷中医书,竟也寻不到一丝可救之法……只觉不过三年,师父便要陨了……”

    云萧心口撕裂般疼,脸上却是一记轻笑:“如此无能……又如何能不看淡呢?”

    端木心口,霍然间也是一疼。

    下一刻青衣的人即快步而出,与闻声赶来的叶绿叶当门撞见。

    “发生了何……”叶绿叶一眼看清少年人脸上的泪,震了一瞬。

    云萧侧首,自叶绿叶身侧快步行过。

    绿衣之人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褪入黑暗之中。

    又突然驻步。

    “师父一连数日昏睡之状,几时开始?”云萧背对叶绿叶立身长廊暗处,问了一句:“师姐可还记得?”

    叶绿叶拧眉回道:“九月中二师伯为师父取蛊之后开始。”

    云萧周身一簌,竟似打了个寒慄。

    叶绿叶眉间拧得更紧。

    “谢……师姐相告。”少年言罢,续往长廊远处的夜色里行去。

    叶绿叶低头默然片刻,方行入了屋内。

    见得地上杯瓷碎盏,愣了一瞬,合上房门俯身一一拾了。她道:“师弟方才哭了。”

    端木若华坐于榻上,心口一颤,刺痛锥心。

    绿衣的人并不多问,平声道:“我去把粥端来,师父喝一些。”

    端木若华敛眸低应:“……嗯。”

    冷月寒光照在积雪上,映照出轻轻浅浅的足印。

    飞雪仍然在落,飘在少年人衣发之上。

    一袭青衣慢慢于夜色中行过,落下几滴温热的水。

    云萧慢慢阖目。

    生死有命……也当看淡?

    目中微光疾掠,他咬牙:那是别人的命!不是你的!

    我如何能将你的生死看淡?

    ……如何能?!

    此一生我唯一看淡不了的,便就只有你的生死喜忧了……

    永远也,看淡不了.

    次日辰时。

    叶绿叶看见一只冬鸟自叹月居内飞出,径直往西南面去。

    目中一闪而过的惑色。

    待见云萧往厨间侍药,叶绿叶便看了他一眼:“如此隆冬,师弟传书与何人?”

    青衣的人慢慢自药罐中倒出药汁,同时回声:“回大师姐。是二师伯。”

    叶绿叶静了一瞬,而后冷然道:“若是师父之事,可多与大师伯相商。二师伯此人,与我等并非同道中人。”

    青衣的人慢慢端起盛满汤药的白瓷小碗,“师姐说得是。”指间微抖,他低头极低声道:“若有他法……我必不会再找此人。”

    叶绿叶微愣,下一瞬便见了青衣人端着药碗转身而离。

    辰时近巳,晨光穿过深林幽谷洒在含霜院中的积雪上,似暖还寒。

    纵白伤势渐愈,偶尔会从泊雨丈守阵庐内行来院中踱步。

    断菊居中的草木被积雪覆尽,衰残一地,再无生息。

    屋院未改,兰香渐散,折兰居中,亦见空落。

    青衣的人端着药碗慢慢行往饮竹居。

    目光沉凛寒萧,又几分冷绝凄恻。

    若有他法,虫蛊一类,真是此生都不愿再近之……

    然药石无医,回天乏术。

    天下间恐怕只有那一人……还可一求。

    他墨璃一般的双眸,无力一阖。

    ……

    端木若华喝罢云萧递来的药,转头之际,便微微怔住了:“你方才、说什么?”

    “二师伯不日会来谷中一踏。”

    面容刹那冷白,白衣的人眉间已蹙:“因何……而来?”

    “师父不时便连日昏睡,弟子传书与她,请二师伯来谷中为师父看诊。”

    端木若华目中忧沉寒敛:“你可知……她以何看诊?”似是忆起不愿多提之事,白衣的人下一刻收敛了语气,只与青衣之人道:“为师无……她向来不愿离开南疆,唯恐蛊池生出差池,当不会应你才是。”

    云萧周身在女子想说“无碍”时凝起寒气,于她不言这二字后无形之中散去,青衣的人端起药碗,转身慢慢行出了饮竹居。“二师伯不日……会过来。”

    端木若华满面苍白地听着少年人的步声离远。

    步声的主人,能闻昔日言语在耳。

    ……

    “师伯方才的提议你还未回答呢?传闻中的不死蛊,你若能助我研成……”

    “恕云萧无心滞留,更无心改投他门,师伯另寻他人吧。”

    ……

    阖门的刹那,满目悲疼寒决皆掩于轻垂的眼帘下。

    师父……你予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予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一袭落落青衣拂起朔风冬雪,转身间萦满一袖寒凉。

    深谷之中,风幽雪冷。

    “无论发生什么,萧儿只要你一人安好,无虑无忧,无病无痛,此生安宁。”喃语罢,声音消散于风中.

    盛乐城。

    枕书楼内。

    孔嘉立身床头看着榻上孔懿不复青黑的面色,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指边呼吸虽浅,却已稳。

    孔嘉指尖慢慢蜷起,极轻地舒了一口气。

    而后旋衣回身,看向墨然便道:“要何回报。”

    墨然坐于桌边,正写罢后续休养所需注意之事,此时放下笔,温然回道:“孔嘉先生言重了,孔懿与然本是旧友,救他也是我愿,何需回报。”

    孔嘉安静了一瞬,后行至墨然面前,眼神沉静而有光。又道三字:“太及时。”

    墨然扬唇间笑容温敛而柔和:“墨然也是文榜在名之人,知晓平城的赏菊诗会年年都是孔懿摘得魁首,此次却听闻不是,一时惊疑,便想来探望安慰一下旧友……故而恰巧来得及时。”

    孔嘉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受伤,未去。”

    墨然笑了笑,回道:“我已料到孔懿必是因为受伤根本未去平城参加诗会了,如此也无需我再出言安慰他。”言罢,转而问道:“只是不知,孔懿缘何会受此重伤?且他伤口之上,中的竟是外族西羌之人擅用的毒。”

    孔嘉静立。

    墨然便也不言。

    片刻后,孔嘉看向墨然:“你来,是为奇谋录。”

    墨然一怔。

    孔嘉再道:“且,你是影网主人。”

    这时始终静立在墨然一侧的黑衣少年眸光倏地一冷。

    屈身于桌案边正收拾诊疗器具的墨衣人手中顿住,慢慢站直了身。

    “被盗,已失,羌人。”孔嘉一身黑衣如幕,笔直地站在孔懿床头:“你想知道的,说了。”

    墨然抬头平视前方:“藏书阁被盗,奇谋录已失,是羌人出手……”墨然回头看向孔嘉:“孔嘉先生可知,遗失奇谋录之事若被朝廷知晓,当是灭门之罪。尤其还是落入羌人之手。”

    顿了一瞬,墨然再道:“先生就这样轻易地诉与了然,可是不妥?”

    孔嘉静立,语声平淡:“救了子葭,信你。”

    墨然再怔。

    这时门外步声急踏,一人快步而来推门便入:“文首!发现行踪了!”

    “说。”

    那人看了墨然一眼,下瞬立时低头回禀:“如文首所料,他们走了城西枯木林,打算穿过树林离开盛乐城,现在被子栎、子林他们的六合阵围住不得脱身!”

    他话音方落,便有感一席黑色衣角带着劲风从自己耳旁划过。孔嘉已大步而出。

    墨然看着他的背影快速道:“我与梅疏影水火不容,你言信我,不怕他泉下难得瞑目?”

    孔嘉行出数步,只一顿,后道:“死了,便不管。”

    言罢纵身而离。

    他一离开迅速有十数名武宗弟子守在了房门前。

    墨然看了一眼身侧少年。

    墨夷然却微微拧了拧眉,而后快步行出,闪身从窗口离了。

    第270章 勇

    城西枯木林中,十二名身着武生服的青年执剑围住中间两人不停轮转环绕。

    敌进一步阵退三步,敌上一分阵上三分。

    只围不攻,适时而变。

    十二人围拢中间两人忽分忽合的出招,进退间丝毫不乱,身法更是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拉巴子数次出拳打在空处,只觉人影环绕如浮光似掠影,你进我退我退你进,根本辨不出虚实,打不到实处。

    这十二人身法之快,饶是舞雩声也纵掠不出,最远时两人分开数十步欲各自分破,竟是下一瞬便见十二人急行穿插几步,便成六人一阵,分而围之,更难破出。

    这便是孔家武宗闻名遐迩的重笼六合阵么?!

    果然名不虚传。

    拉巴子额发汗湿,臂上受伤之处更是沁出层层鲜血,眼见一身蛮力竟难使出,心下暴躁不已。只恨不能抓住其中一人一拳打在脑门上!

    舞雩声更是被缠得寸步难行,掩在斗篷下的脸色青白冷郁,眉间紧皱,脚下渐乱。

    忽听林外响起哨声,执剑的十二人目中更是一凛,步法身法更快,阵式时紧时松,散如莲开合如莲闭,默契非常,若无十数年磨合练习绝难成就。

    舞雩声心中一沉,知是孔家之人即将赶到,再不破出绝难逃脱得了!

    心中虽知却无办法,目中深恨。

    却是这时,听得一声惨呼,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枯木林深处被人抛出,正砸向执剑而进的其中一名青年身上。

    那名青年身法极快,挽剑而过轻易便能了结了这名突然而出的乱阵之人。

    只是身法迅捷之余眼速亦快,抬剑之余一眼看清了这砸来的娇小身影竟是个满脸泪痕的小姑娘,手中之剑一顿,阵式立时就乱了。

    拉巴子立觉时机,飞快欺身而上!

    正朝接住小姑娘的青年脸门一拳挥去!

    那名青年反应极快地飞身而退,仓促下已被拳风扫到,脑中一阵嗡鸣乱响。

    他一咬牙将口中腥血咽下,迅速将小姑娘往身后一推,高声喝道:“合阵!”

    与他一起合围拉巴子的五人于此突发异状下步伐身法竟无一丝错乱,顺势而掠迅速合阵围来,眼见便可将拉巴子再次围住。

    却是下一刻先前推开小姑娘的那名青年身子一僵,猛地一阵踉跄。

    大片鲜血迅速从他背后晕开,同伴见之无不惊震:“子栎!”

    立在青年身后的正是那名被他推开的“小姑娘”,此时手中握有一把弯如月牙的匕首,寒光一闪,“她”眼也不眨地再次一刀扎在青年背心。

    “还不走!”

    拉巴子听得冷喝,也是一怔回神,下时从背后一拳挥中围困舞雩声的一人,听得脊断骨碎声,那人砰的一声飞砸而出,重笼六合阵立破。

    余下十人再来围攻,全不是拉巴子对手,不消半刻,血染枯林。

    最后一人被拉巴子一拳打碎颈骨,死前狠狠瞪着的却是那个身形娇小的“小姑娘”。

    三人迅速往枯木林深处奔离。

    未行三步,一把寒铁扇飞转驰来,劲风如浪,半月形的扇面展开如薄刃,从最前的舞雩声面门前轮转飞回,深色的斗篷立时被它削断一截,露出了遮掩在阴影中的青白面容。

    瘦削似无骨,灰白如厉鬼,一脸病色。

    孔嘉面无表情、步履如风地从满地尸首、血污中踏过,直向三人大步掠来。

    拉巴子眸色一肃:“我挡住他,你们先走!”

    话音未落扇风迎面,刃气吹发即断,在拉巴子额头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皮肤粗糙的蜷发少女面色一凛,冷哼一记扬声道:“我已经在盛乐城里逃了数日,历经几战,否则凭你一个人根本伤不到我!”

    一言罢立时冲迎上去,拳脚生风重重挥向面前黑色锦衣之人。

    舞雩声未有一丝迟疑,转身便欲纵离。

    却是下一刻,又一道黑影从上方飞掠而落,泛着寒光的冷剑径直缠上他的颈项。

    深色斗篷之人看清面前之人,目中一震,“少主人……”

    黑衣少年眸色极清,也极厉。

    挥剑断颈,无有迟疑。“叛义父者,唯死而已。”

    舞雩声惊震回神,险险用小臂格开了少年的剑,剑身嵌入小臂中,皮开肉绽溅血。

    舞雩声踉跄后退,捂着小臂狞声看他:“你迟早也会背叛他的,你会比我更恨他。”

    黑衣少年眸中一铮,厉色更重,“恨他,我也不会背叛他。”

    言罢出剑如风,寒光铄掠。

    舞雩声紧咬牙关一面急掠后退一面躲避少年的剑:“你知道什么?我只是怪他不让我报仇,而你,根本就是认贼作父!”

    少年冷目挽剑一扬,长剑从舞雩声胸口横削而上,顿时鲜血飞溅。

    突然一枚袖针从暗处吹来,其速破空,黑衣少年一凛,急急翻身避开。眼角余光冷冷瞥了一眼远处逃离的“小姑娘”。

    正于此时,那跑向枯木林深处的“小姑娘”身后冲出四道魁梧身影,大喝出声:“九殿下!我们四兄弟来迟了!”

    声如洪钟,一传数里,四人近身便攻!

    ——便是长时跟随拉巴子身后的羌族勇士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

    其中一人将手中拎着的一根长槊扔向了拉巴子。

    眉形飞扬有威的蜷发少女见得,眼中倏然亮起,纵身一跃一把接住了半空中抛来的那把颀长铁槊。

    此时跟随孔嘉身后赶来的众多武宗弟子也已赶到。

    黑色锦衣之人一眼见到拉巴子转槊横执的动作,心猛地一沉,掌中寒铁扇紧握,一把拉住了欲要冲上前去的一名弟子。

    舞雩声按紧伤口转身就离。

    墨夷然却欲要追,重似千斤的铁槊迎面,其间力道雄浑霸道之极,慑人不已。

    即便躲过,竟也让人本能地发怵。“?!”

    拉巴子横槊而立,领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挡在了孔嘉几人面前。“你们听说过‘虎公主’——西羌第一勇士拉巴子之名吗?”.

    枕书楼内,墨然在数位女婢簇拥下伸手再看了看孔懿的脉。

    察觉到婢女们的紧张,墨然微微一笑,看罢脉相便收回了手。“你等不必紧张,我若要害他,又何必救他。”

    婢子们尴尬一笑,稍退了两步。

    “先生见谅,少爷不在,懿少爷若生差池,奴婢们担待不起。”

    墨然便未再多言,温然颔首。眼角余光瞥过众婢子的手,手背皆宽,虎口皆厚,隐约可见指尖厚茧,已知她们都是武功不低的高手。

    果然,下一瞬屋外扑翅之声忽起,窗前一物径直掠入屋内,速度极快,却甫一靠近,便被临窗的一名女婢飞身而起一把扣住,吓得尖叫:“呱——”

    众婢子正如临大敌,墨然眉眼轻弯和声道:“它是来找我的。”

    那抓着手中白颈黑鸦的女婢立时一怔,下一刻将其送至了墨然面前。

    白颈黑鸦被松开,立时一窜,逃到了墨然手臂上。

    墨然朝众婢子微微一笑示意过,便低头取下了黑鸦腿上的竹筒。

    扫眼看罢,面色已肃。

    ——朝廷于朱提郡绥江畔首败,十四万大军损耗四万;凌王将从军库图所得财宝尽散行伍中,以此为引,使八万州郡兵扩充至十二万。

    墨然拧眉沉忖道:此前皆连败绩,凌王十万州郡兵不过去了两万,如今更扩充至十二万,先前几败果然皆为退守之计。

    如今朝廷中军乏力,凌王以逸待劳、开始反扑,巫亚停云守势严峻,隐隐已是危矣。

    墨然眉间更蹙。

    果然传书往下观,便见郭小钰写道:朝廷就增兵西援一事争议未止。民心忧。

    墨衣之人思及北疆悍强之匈奴、鲜卑二族,东之夫余、高句骊,正西乌孙氏便知叶征不会增兵。

    再往下,见传书最末所写乃为:文墨染不日至盛乐。

    羽鸦传书需数日,如今传书已达手中,文墨染多半已至。

    墨然正思,便听门外步声纷踏,仆从匆匆行至,于枕书楼外压低了嗓音呼道:“请出文首!左相文墨染大人莅临!”

    墨然眸中淡淡,面色便又复了一惯的温然柔和.

    日西沉,孔嘉领武宗弟子回。

    至府门见左右排列颀长之府兵衙役,手中寒铁扇一顿,下瞬面容未改,脚步亦未停。

    径直入府。

    文墨染一袭浅墨色绒羽锦麾覆肩,笔直立于文宗孔府正厅内,听见脚步声,缓缓回首望向厅外。

    “孔家文首,弋之先生?”

    孔嘉颔首入厅,屈身行礼:“是。”

    与此同时墨夷然却纵身掠至枕书楼内,于屋外大步踏入行至墨然身侧,静立。

    屋中婢子看了他一眼,知其此前便随同墨然前来,一直静立在侧,便未阻拦。

    墨然鼻间闻了血腥味,眸中微愕。“竟能伤你,来人不容小觑。”

    墨夷然却冷然应声:“号称西羌第一勇士,有‘虎公主’之名,我与孔嘉联手未能胜她。”

    “奇谋录没能夺回?”

    墨夷然却点头。“来助她之人中有一小姑娘极为刁钻毒辣,挟人质放血以胁,孔嘉收了手。”

    墨然轻叹一口气,“如此,便不用执意了……许是塞外孔家当历之劫……”

    言罢回看少年,转而柔声:“让义父看看你的伤。”

    黑衣少年摇头:“只是小伤,数日便会自行痊愈。”

    墨然牵过他的腕诊了诊脉,之后拉起长袖,看见了他小臂上的剑伤。

    指尖一顿,墨然便又道:“舞雩声……在助?”

    墨夷然却“嗯”了一声。

    默声一刻,墨然敛声道:“无论何时何境,却儿不应轻敌。”

    墨夷然却眼露厉色,垂目低声:“义父教训的是。”

    墨然转面望向楼内空落之处,缓缓道:“幼时始,赫连有心要为之事,只要不涉及师妹,便未曾失过手……奇谋录终究还是落到了他手中。”

    墨夷然却不言,只是心中凛然。

    墨衣之人抬眸而静,面上又浮现嘲讽冷意。“就算我不动手,叶家皇氏也当历劫数,原可说是天意难为,却也难说可是报应不爽……呵。”

    黑衣少年看着他,眸光波动了一下,下一刻见男子目光垂落,便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墨然的腕。“义父。”

    墨然随即噤声,转首已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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