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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第61章


    这边正在确定行程联络船只,汴京城中,却一片肃然。


    开封府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包拯沉肃的面容和公孙策紧锁的眉头。展昭风尘仆仆,虽已换过公服,眉宇间的疲惫与凝重却难以掩饰。他正将江南之行种种险遇,一一道来。


    “……千钧一发之际,殿下于一座荒废道观内,借真武大帝残留神威,诵咒破邪,一举荡清妖氛,方才脱困。”


    “真武显圣?”公孙策难以置信地低语。


    “是,属下亲眼所见,绝非虚言。”展昭肯定道,随即语气一转,“阵法既破,我等返回山庄,却发现庄内空无一人。最终在一处密室内寻得花老爷、苦智禅师等人,他们已被瀚海国使臣埃米尔用笛声所困,袁飞大侠更已遇害。而那铁鞋大盗的真身正是‘药侠’宋问草。”


    包拯目光一凝:“是他!”


    “正是。”展昭道,“宋问草亲口承认,十五年前他被花老爷重伤濒死,为一神秘组织所救,并授以玄异邪术。此番重现江湖,一为盗取瀚海玉佛助其女成为孔雀王妃,二则为执行组织命令,刺杀长公主殿下。”


    “组织命令?”包拯捕捉到关键。


    “是。据宋问草交代,刺杀殿下,乃是那神秘组织的意图。原因在于殿下先前挫败南王谋逆的计划,坏了他们大事。而陈世美……”展昭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微冷,“不过是组织顺势利用的一个幌子。”


    公孙策抚须沉吟:“如此说来,陈世美并非主谋,而是被利用?”


    “应该说双赢。况且雇凶刺杀公主,其罪本就当诛。”展昭补充道,“然而,殿下与属下等人都认为,此事绝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那组织能起死回生、操纵邪阵、驱策厉鬼,其图谋恐远超寻常江湖仇杀或敛财。”


    他接着将之前在毓秀山庄内众人的推论详细转述。


    等他说完,书房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包拯沉默良久,缓缓开口:“若真如殿下所推测,此组织杀意凛然,意图动摇国本,甚至可能与外邦有所牵连……其危害,已非寻常刑事案件,更非我开封府一府之力所能彻查裁决。”


    他看向公孙策:“公孙先生以为如何?”


    公孙策凝重颔首:“学生附议。此事牵涉之广、之深,远超想象。必须立刻禀明圣上,由圣意独断,协调各方力量,方可应对。”


    包拯坐在主位,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展护卫,你所述之情字字千钧。本府即刻起草奏章,将那神秘组织之事、铁鞋之供、殿下与诸位之推论,原原本本上奏天听,陈世美之事,亦将一并禀明,等圣上降旨,再做判决。”


    展昭应声说是,正要离开,书房外的衙役恭敬通传:“大人,府外有两位姓丁的年轻侠士求见,自称是展护卫的朋友。”


    展昭闻言,有些惊喜,立刻向包拯拱手:“大人,来者应是前雄关总兵之子,丁兆兰与丁兆蕙。他们素有侠名,行事磊落,是展昭过命的好友。此前南下查案,也曾托他们留意江南武林动向。”


    包拯略一沉吟,微微颔首:“请他们进来。”


    不多时,丁兆兰、丁兆蕙兄弟便快步走入书房。两人虽风尘仆仆,但眼神明亮,步履稳健,先向包拯与公孙策行了礼,又对展昭点头示意。


    丁兆蕙性子更急些,不等寒暄便开口道:“包大人,展兄。你们之前让打听江南那个神神秘秘的组织,我们有眉目了!”


    他们之前和展昭因为长公主的事吵了一架,但却并不想失去这个朋友,是以此次调查十分卖力。


    听展昭先前之语,包拯对此早有预料,摸-摸胡须,笑道:“二位请说。”


    丁兆兰便接过话头:“我们兄弟这几日没闲着,动用了所有江湖关系,甚至找到了两个侥幸脱身的苦主。据他们所说,还有我们多方印证,这个组织在江南一带活动已有些年头,名号几经变换,但核心就是一群身负异术的亡命徒。”


    “具体是做什么?”公孙策敏锐地问。


    “什么都做。”丁兆兰道,“小到替人寻仇或者盗取宝物,大到帮人处理棘手的‘麻烦’。只要出得起价钱,他们便接活儿。听起来,像一个‘雇佣’组织,拿钱办事,并无固定立场。”


    丁兆蕙补充道:“我们找到的那位苦主,原是江南一富商,因生意纠纷,对头便雇了这个组织的人,用邪术害得他家宅不宁,险些败尽财产。据他描述,对方行事只求目的,完事便走,并无其他企图。”


    他们这番话,让书房内刚刚还认定该组织有颠覆朝廷巨大-阴谋的凝重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包拯皱眉,看向丁氏兄弟:“二位侠士,此事关乎重大,甚至即将上达天听。你们方才所言,可能确保句句属实?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丁兆蕙拍着胸脯:“包大人放心,消息来源绝对可靠,那苦主我们可以带来与他对质。若有半句虚言,丁氏愿承担一切后果!”


    丁兆兰也郑重道:“我等愿以性命担保。”


    包拯与公孙策对视一眼,并未立刻表态。公孙策沉吟道:“并非不信二位侠士,只是此事千系太重。若依二位所言,那组织仅为求财,为何要接下刺杀当朝长公主这等风险远超回报的买卖?又与南王谋逆这等泼天大案牵扯甚深?这与其‘拿钱办事,并无立场’之说,岂非矛盾?”


    丁氏兄弟被问得一怔。丁兆兰迟疑道:“这……或许是他们利令智昏?或者……雇主出的价钱实在高得无法拒绝?”


    这可没办法让人信服。


    一片沉默之间,展昭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坚定:“大人,先生。双侠既如此说,必是有了切实依据,展昭愿为他们作保。”


    包拯的目光落在展昭身上。他欣赏展护卫的赤诚与侠义,但更深知此事关乎国本,绝非单凭江湖义气便可定论。展护卫此举,在波谲云诡的朝堂风波中,显得珍贵却脆弱。


    沉默半晌,包拯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本府知晓了。展护卫与丁氏兄弟重情重义,令人敬佩。然兹事体大,仍需更为确凿的实证。”


    他看向丁氏兄弟:“二位侠士一路辛苦,且先回驿馆歇息。此事,本府自有计较。若有需求证之处,或许还需劳烦二位。”


    丁氏兄弟见包拯并未完全采信,虽有些失望,但也理解官府办事的规矩,更感动于南侠毫不犹疑的出言相护,当即拱手应下,退了出去。


    书房门再次合上,将外界一切声响隔绝。包拯并未立刻言语,缓步走到门前,确认衙役仆从皆已退至远处廊下,这才转身,目光沉静地看向展昭。


    “展护卫,”包拯开口,声音较之前更低沉几分,“方才你为丁氏兄弟担保,可有经过深思熟虑?”


    展昭迎上包拯的目光,并无迟疑:“回大人,是。他们二人与昭相识于微末,昭信得过他们。”


    包拯微微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告诫:“展护卫,你为人重情重义,本是难得品格。然则,如今你身在公门,所言所行,皆需遵循法度,考量周全。你可知,方才那几句话,若他日查明有误,你今日之担保,便有欺君罔上之嫌,轻则丢官去职,重则身陷囹圄。”


    公孙策也面露忧色:“展护卫,非是我与大人不信你朋友。只是此事牵涉太广,万一……万一他们是受了误导,或因某种原因未能以实相告呢?你这担保,风险太大。”


    展昭眼神坚定,并未因劝告而动摇:“大人,先生,昭明白其中利害。但当年昭追查一桩要案,身陷重围,是他们不顾生死,夤夜前来救援,身上至今还留着当时的伤疤。他们的人品,昭可以用这身官袍,乃至项上人头作保。


    “他们既说找到了苦主,亲眼见过、亲耳听过,昭便信他们绝非虚言。至于其中矛盾之处,或许正如兆兰所言,是对方利令智昏,或是另有我等尚未查知的隐情。”


    他看着包拯,语气诚恳却毫不退缩:“大人常教导昭,办案需重证据,亦不可偏听偏信。昭以为,如今既有两种声音,更应并呈御前,由圣上明鉴,而非因一种可能而彻底否定另一种。


    “若因惧怕担责便对朋友提供的线索置之不理,甚至隐瞒不报,非但对不起朋友信义,更是对朝廷、对真相不负责任。此非展昭所为。”


    包拯凝视展昭良久,书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摇曳的微响。他看得出展护卫眼中的赤诚和坚持,那是江湖人近乎执拗的的侠义观,与他所熟悉的官场规则格格不入,却又千金难买。


    最终,包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带着无奈,也有一丝欣赏。他坐回案后,沉声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本府也不再多言。但官府有官府的规矩,担保非是空口白话。”


    他提起笔,铺开一张新纸:“你若执意要为丁氏兄弟的消息及其人品作保,便需立下担保文书,白纸黑字,写明你展昭以现任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之职衔,担保丁兆兰、丁兆蕙所言皆为实情,若有虚妄之处,愿一并承担相应罪责。此文书,将随奏章一同呈送御览。”


    “属下这就写。”


    展昭没有任何犹豫,走到案前,接过包拯递来的笔,蘸饱墨汁,略一思索,便落笔书写起来。


    公孙策在一旁看着,眉头依旧紧锁,却也不再出言劝阻。他知道,这是展昭的选择,也是包大人在规则内,能给予的最大程度的包容与支持——


    作者有话说:这章展昭的人设也是基于老版影视剧里有一季的剧情,好像是他为一对母女担保……?时间久了有点忘了


    第62章


    江南。


    陆小凤如他自己所言一般,真的先行离开了,赵妙元知道他嘴上说得花,其实是为了帮她调查线索才走的,所以并未多加阻拦。


    花满楼本来就希望自己一个人独立居住,陆小凤离开之后,更是觉得住在花家有些不自在,更何况天天绕路到小楼给他的植物们浇水实在有些辛苦,索性直接搬回小楼了。


    既然决定和花满楼一起去温州,赵妙元与柳环痕也搬了出来,就住在小楼旁边的客栈之中。这样一来,既不打扰花满楼的生活,也能常去串串门,喝喝茶,欣赏一下花满楼的那些花儿。


    花满楼的小楼在山旁边的小镇上。这座山叫上方山,是苏州为数不多的山峦之一,离城区有一些距离,但又不至于离群索居。翠色叠嶂,鸟语花香,一派自然风光,正是花满楼最喜欢的。


    小楼中,柳环痕有时会飞进窗户夸夸其谈然后又飞走,赵妙元爱带来些新奇的糕点,这个时候,花满楼就会拿出珍藏的花茶、古谱,抚琴助兴。更多时候,他们两人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交谈几句,内容从花卉养护到诗词歌赋,甚至市井趣闻,彼此都觉得舒适自在,无需刻意寻找话题。


    这种闲适的日子流水般淌过,小楼内外只闻风吹叶响与偶尔的琴音,无需言喻的默契与平和,让赵妙元感到十分惬意。她甚至开始觉得,若没有那些阴谋诡计、打打杀杀,长久地过这般闲云野鹤的日子,倒也是人生一桩美事。


    这一天,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懒洋洋地洒在花满楼的小楼里。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茶香和各类植物交织的馥郁气息。赵妙元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边是一杯花满楼刚沏好的碧螺春,茶汤清亮,滋味鲜醇。


    花满楼则坐在她不远处,指尖轻柔地拂过一盆腊梅的叶片,感受着它的脉络与生机。他虽看不见,却能感知到每一朵花绽放的姿态,也从来没有怨怼、颓然的神色,仿佛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株素心腊梅今日似乎格外舒展。”花满楼微笑道,“昨日一场细雨,它很是欢喜。”


    赵妙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腊梅洁白如玉,姿态优雅,确实精神奕奕。语气不由带上几分调侃:“你倒是比这些花草自己还了解它们。”


    花满楼只是温和地笑笑,拿起另一只小巧的白瓷水壶,精准地为旁边一盆君子兰添了些水:“与它们相处久了,自然能懂一些。就像听久了风雨声,也能大致猜出是疾是徐。”


    他的动作总是那般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抚平人心的力量,让看着的人也不自觉地静下心来。


    很快到了黄昏,赵妙元帮花满楼将几盆畏寒的花草移入室内。夕阳的余晖将小楼染上一层暖金色,不远处,上方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朦胧。


    忽然,一阵异样的喧哗声从山下隐隐传来,打破了黄昏的宁静。那声音起初模糊,很快变得清晰起来,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人群的骚动,还有一种……近乎癫狂的嘶喊?


    赵妙元停下动作,疑惑地望向窗外:“山下似乎很热闹?”


    花满楼也站住了,侧耳倾听。他听得更为分明:“脚步声很乱,有很多人。……还有一种很奇特的吟唱,不似寻常集市的喧闹声。”


    两人走到窗边,长公主凭窗远眺。只见山下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不知何时已聚集了不少人影,点起了许多灯烛,火光在渐浓的暮色中跳跃闪烁。


    就在这时,更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山坡上,三个人影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下狂奔!


    中间那人似乎是一名老妪,穿着色彩鲜艳的古怪服饰,头发披散。她头颅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歪斜着,口中发出断续而高亢的呓语,被左右两个精壮汉子架着胳膊,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向下“飞驰”。


    青-天-白-日之下,突然出现这样一幕,说不出的怪异。赵妙元愕然,将状况向花满楼叙述一番,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那婆婆可是犯了急病,怎么如此奔跑?”


    花满楼眉头微蹙,仔细分辨着风送来的声音:“不像疾病。那唱诵似乎带着某种仪式的腔调,而且扶着她的人步伐虽急却不乱,仿佛早有安排。”


    他沉吟道:“倒像是某种请神降灵的仪式,只是这般狂-野急促,与我以往所知大不相同。”


    正说话间,那三人已疾驰至山下灯火最盛处。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更大的骚动和呼喊。那被架着的老妪猛地挣脱了搀扶,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手舞足蹈,口中的呓语陡然变得清晰而尖锐,好似在厉声呵斥什么,又像是在癫狂地大笑,举止狂放,与常人大异。


    小楼上的两人都吓了一跳,但山下人群似乎对此毫不惊讶,反而更加兴奋,纷纷朝着那行为怪异的老妪跪拜祈祷,场面一时变得既热烈又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诡谲。


    “这……”赵妙元看得目瞪口呆,完全无法理解山下的景象,“这是请神?不对吧,哪有这样请神的,应该是某种驱傩仪式?”


    花满楼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只见那些乡民模样的人跪拜完毕,依次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带来的香烛和纸钱供奉在临时搭起的香案前。


    那行为癫狂的老妪依旧手舞足蹈,口中发出含糊却又威严的指令,旁边有人大声翻译着,似乎是在向跪拜者提出种种苛刻条件。跪拜者们无不恭敬应承,随后如获至宝般,从香案上取走四只小巧的纸元宝,用双手极其小心地捧在掌心,生怕碰坏了丝毫。


    赵妙元越看越觉蹊跷,便与花满楼下了楼,走近山脚,想寻人问个明白。


    恰好一位老汉正捧着纸元宝,满脸虔诚地往回走。赵妙元上前轻声问道:“老丈,请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为何如此珍视这几只纸元宝?”


    那老汉见他们面生,先是警惕,但见二人气度不凡,便压低声音道:“两位是外乡人吧?莫要大声,惊扰了财神爷。这是迎财神,借债哩!”


    他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纸元宝:,“这可是财神爷赐下的宝钞,得恭恭敬敬请回家供奉起来。过几日,若这元宝还是这般饱满金黄,便是财神爷肯借债给你,富贵指日可待!若是瘪了……唉,那便是没这财运咯。”


    旁边一位妇人插嘴,语气带着几分莫名的自豪:“是啊是啊,心诚则灵!像我家闺女,生得那叫一个俊俏,年前没了,大家都说是被财神爷看中,召去身边享福了。”


    说起自己死去的女儿,她竟然十分高兴:“我这当娘的今日来迎神,心更诚些,准能借到!明儿个还得去山里庙上,给闺女和财神爷把婚事办了呢!”


    赵妙元听得脊背发凉。


    这哪里是迎财神,分明是邪祟作乱!正欲再问,花满楼却拉住了她的衣袖,脸色微变。


    跟着他的脚步,二人来到一个隐蔽处,花满楼这才开口道:“我想起来了。曾听家中老仆提及,苏州上方山有一项极邪门的习俗,谓之‘借阴债’,我想,这便是了。”


    “借阴债?”赵妙元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花满楼点点头。平日里温声细语的人,此时嗓音极为凝重:“这些乡民供奉的并非正神,而是被称为‘五通神’的邪物。民间或名其为‘财神’,实则乃山魈妖邪之属。传闻其性淫,好摄人-妻女,亦能以横财诱-人,向其借债者,无论所求,需年年来还,以利滚利,乃至父债子偿,代代无穷无尽。所以吴地人皆言,‘上方山的阴债还不清’。”


    他顿了顿,补充道:“方才那老妪之所以狂奔撒泼,应该是在做跑马降神的仪式。至于那些纸元宝,便是所谓的‘债’。”


    自从衣冠南渡之后,苏州就一直是富庶之地,然而竟有这般急功近利的淫祀,叫人大跌眼镜。赵妙元眉头紧皱,问:“还不清债的人会怎么样?”


    “据说,会运势潦倒、疾病缠身、早早亡故,永无翻身之地。”花满楼沉声道。


    “……真是好凶的财神。”赵妙元感叹。


    山脚下,拿着纸元宝的民众一个个喜笑颜开,三五成群地向家中走,背后香烛火光点点,映着一张张充满希冀却又麻木的脸,似乎是一片美好祥和的景象。花满楼侧头听了听那边的动静,面露不忍之色:“之前有人谈起此事,我只当作故事听,直到遇到殿下,才惊觉世上鬼神之事,其实有颇多真实可信之处。这般邪神,明明都在一城之内,我竟次次错过,完全不知其中险恶,让如此多父老乡亲蒙在鼓里受骗,真是枉活二十余载。”


    见这文弱公子脸色都白了,内疚自责的模样,赵妙元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扫过那片诡异的热闹,心中已有了计较:“花公子无需如此。这样吧,等圈圈回来,明日我们三人一道上山,探它一番究竟。”——


    作者有话说:根据苏州民俗所改,并不完全一样,有私设。


    第63章


    翌日清晨,柳环痕带着一身朝露的湿气踏进小楼,听赵妙元与花满楼说了昨日见闻及今日打算,立刻来了精神,跃跃欲试。


    她和五通神一样,都是精怪所化,区别只在于比起山魈,小蛇的根脚低些、修为浅些。可柳环痕向来野心难驯,胆大包天,好不容易遇到个有能耐的,自然要前去会会,或者按照她所说,“去取取经”。


    三人稍作准备,便一同出了小楼,向上方山行去。上方山山势平缓,多草坡丘陵,远望如翠浪起伏。山脚下便是开阔的石湖,晨光下波光粼粼,与山色相映,本是极清雅秀丽的景致。


    他们并未走昨日乡民聚集的路径,而是另寻小径上山。


    初时山路尚算清晰,草木青翠,鸟鸣山幽。然而行至半山腰一处平缓林地时,四周不知不觉漫起一层薄雾。这雾气来得悄无声息,初时只如轻纱,很快便浓稠起来,遮蔽了视线,连脚下的路也变得模糊难辨。


    赵妙元抬头看了看四周,道:“起雾了。”


    雾气湿冷,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陈腐气息。柳环痕瞟了她一眼,冷哼道:“又起雾了。”


    又。


    花满楼抬手抓了把雾气,感受到黏糊糊的水汽,摸了摸鼻尖:“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赵妙元叹了口气:“再走走看。”


    继续拾阶而上,雾气越来越浓,不过片刻,三人已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身影,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他们尝试着继续向前走,然而无论朝哪个方向,最终都会绕回那几棵形态扭曲、挂着老藤的古树附近。


    这雾气,这处境,怎么看怎么熟悉。


    三人停下脚步,互相对视一眼,都感到十分无语。


    爬山本来就累,还老是原地打转,现在一个字都不想说。虽然山中氛围营造得很好,但对于他们这些遭过一回鬼打墙的人而言,心头半点生不起恐惧惊慌,只剩一种“又来了”的愤怒。


    “戏弄人的,是不是都要玩这一手?”赵妙元无奈道。


    花满楼笑了,问:“殿下打算怎么解?”


    “还能怎么解?九字真言,或者请雷祖,再不行就金光神咒……”赵妙元简直懒得说下去,长叹一声,“哎……”


    “不是吧?又来这套?”


    想起上次的难受劲儿,柳环痕深呼吸了一下,实在忍不下去,双手叉腰,仰头指着天空大骂了一声脏话:“你奶奶的,给我听着——!”


    赵妙元:“……”


    花满楼:“……”


    就听她尖声道:“山里头的,不管你是谁,脑子有病吗?拿这种不入流的阵法对付我们,当姑奶奶是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凡夫俗子不成?”


    山林寂寂,她的回声一层一层荡出去。不知是不是幻觉,那雾气似乎凝滞了一下。


    柳环痕不管不顾,骂得畅快淋漓:“乡巴佬,告诉你,咱们可是见过大场面的!真武大帝看过没?雷祖听过没?识相的赶紧收了这破雾,否则我们殿下一道雷劈下来,把你山头整个轰飞到高丽!”


    一套贯口骂完,到最后都力竭了,弯着腰深深吸了口气才缓了回来。


    “…………”


    赵妙元揉了揉眼睛,震撼道:“我没看错吧……”


    只见随着她快板似的骂声出口,那浓稠雾气翻滚的速度都慢了几分,似乎真被她震慑住,竟缓缓向后退缩了一些,让出了一条隐约的小径。


    “雾气散了么?”花满楼茫然地问。


    赵妙元点头道:“嗯,又能看到路了,我们可以顺着……咦,前面有只狐狸?”


    雾气稍退,便见一只毛色火红、眼睛翠绿的狐狸蹲在一块山石上,静静地看着他们。那双绿眼睛极其灵动沉静,似乎蕴含-着无穷智慧,不像动物会有的目光,倒像个人似的,就这么与他们对望。


    还没等两个人反应过来,余怒未消的柳环痕上前一步,冷艳人面上陡然生出一排排白磷,眼眸霎时变得血红,瞳孔竖如细针,那樱桃小口裂开,吐-出一条蛇信,面目狰狞地冲它嘶嚎:“嘶!!!”


    赵妙元:“……”


    花满楼:“?”


    红狐狸:“…………”


    火红的狐狸看着对面那面目可怖的蛇女,浑身毛发缓缓炸起,而后仿佛想通了什么似的,轻手轻脚地跳下山石,慢慢趴在地面上,耳朵伏低,身体扁平,像只真正的犬类动物一样卖力摇晃着蓬松的尾巴,口中开始发出一些讨好的“嘤嘤”声。


    赵妙元:“…………”


    这是狗吧。


    跟着这只红狗,不,红狐狸,三人在雾中穿行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雾气在他们身后再度合拢,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


    而前方,一座小小的庙宇依山而建,黑瓦黄墙,看上去与寻常乡野小庙并无不同,甚至有些矮旧。然而庙门大开,内里香烟缭绕,烛火通明,浓郁的香火气扑面而来,似乎十分受人爱戴。


    “就是这里了。”柳环痕压低声音,眼神里闪烁着兴奋与警惕。


    那红狐狸看他们找到目的地,四只爪子倒腾着,一下就跑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留下了心理阴影。


    他们踏入庙门,走过天井,来到室内,只见正中-央供奉着一尊泥塑神像。


    并非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怪物,而是一个富态圆润、穿着锦袍的员外郎形象,只是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雕琢得略显油滑。供桌上摆满了各色供品,香炉里插着密密麻麻的线香,燃烧得极快,香灰不断落下。


    柳环痕盯着那香炉,皱了皱眉:“这香烧得也太快了,跟有人拼命在吸似的。”


    花满楼微微侧首,鼻翼轻动:“香气浓郁,却驳杂不纯,隐含焦躁之意。而且灰落之声过于急促连贯,不像自然燃烧。”


    赵妙元目光扫过香炉,仔细观察着那些线香燃烧后留下的香灰形态。


    “寻常敬神之香,燃烧应是平缓匀速,香灰呈灰白色,累至一定长度方才自然折断落下,谓之‘平安灰’,象征神宁人安,心诚则灵。”


    她抬手指向那尊五通神像前的香炉:“你们看此处。香燃如疾火,灰落似雨下,片刻不息。且香灰颜色深暗,质地松散,未累多长便纷纷折断。这分明是邪祟贪-婪攫取愿力,绝非正神享受香火之象。”


    就在他们审视香灰之时,供桌上的一盏长明灯灯苗突然无风自动,剧烈摇曳起来。紧接着,周围的光线猛地一暗,庙门一下关闭,室内只剩下香头和烛火明明灭灭的光晕。


    一阵轻佻的笑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回荡在小小的庙堂里。


    “呵呵……又有新客人来了?让我看看……嗯?有趣,真有趣。”


    话音未落,那供桌上的烛火猛地窜高,火舌扭曲,竟化作数条火蛇,朝三人扑来!


    热浪灼人,带着焚尽一切的气息,赵妙元眼神一凛,不退反进,挡在花满楼身前,双手快速掐诀,口中低喝:“北斗昂昂,斗转星移。坎水之精,灭除火殃。敕!”


    随着她指尖划出的一道清光,空气中水汽骤然凝聚,仿佛无形屏障挡在火蛇之前。那几条火蛇撞上水汽屏障,瞬间冒出大量白汽,发出“嗤嗤”声响,而后化作几缕青烟消散。


    “哦?有点本事。”


    那轻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讶异。随即供桌旁的一个蒲团突然无风自动,旋转着飞起,砸向花满楼。


    这邪神欺软怕硬,见长公主把花满楼挡住,只以为他是凡人,挑了这个软柿子捏。不曾想花七公子虽目不能视,听觉却远超常人,闻风声便知来物,身形微侧,衣摆一拂,使出“流云飞袖”,一股柔劲就将那蒲团引开,轻飘飘落在一旁。


    柳环痕见状,气得柳眉倒竖:“藏头露尾的鼠辈!就这点手段?”


    说罢指尖寒光一闪,几片晶莹的蛇鳞如飞刀般射向那神像。


    叮叮几声,蛇鳞打在神像上,却如同击中金石,迸出几点火星,未能伤其分毫。那声音笑道:“一条小蛇,脾气倒挺大。”


    突然,莲座上泥塑的神像眼珠转动,嘴角咧开一个极大的笑容,仿佛活了过来。祂抬起巨大的泥手,带着沉重的风声和泥土腥气,就朝站在最前的赵妙元抓来。


    赵妙元冷哼一声,不闪不避,咬破手指,凌空疾书,一道血符立刻成型。


    “赫赫阳阳,日出东方。吾今祝咒,扫尽不祥。遇咒者灭,遇咒者亡。天师真人,护我身旁。斩邪灭精,体有灵光。三界内外,唯道永昌。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金光绕着符箓被其推出,精准地打在泥塑巨手的腕部。


    “嗷!”


    一声痛嘶响起,那泥塑巨手猛地缩回,整个神像剧烈地颤-抖起来,表面龟裂开细密的纹路。再看祂腕部,被打中的地方竟冒出了黑烟,留下一个烧焦印记,正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停停停!不打了不打了!”那轻佻声音连忙叫道,带着点气急败坏,“算你们厉害!哪来的煞星,上来就请北斗,下手这么黑!”——


    作者有话说:五通神:我发现你这人特较真儿。


    各位天使,读到这里,你们给到我的鼓励和支持是无与伦比的,有好几位我都非常眼熟,每天打开评论区,就好像在眼巴巴地等最好的朋友来陪我说说话一样。


    今天是作者黑暗的一天,好几个小读者取消了收藏……我知道最近几章有点平,但你们要相信我之后会写到好的呜呜呜呜呜呜呜!大纲都是全的,不要离开我啊啊啊啊!本来就已经很糊了,每天日更全靠意志力,你们走了我该怎么办呀[爆哭][爆哭]


    第64章


    随着话音,那龟裂的神像旁空气一阵扭曲,凝聚出一个模糊的人形光影。


    光影逐渐清晰,却是一个看上去约莫十来岁的胖娃娃。这娃娃梳着总角,穿着红肚兜,正撅着嘴揉着手腕。虽然形象可爱,但眼神却透着与外貌不符的狡黠和世故,让人看了拳头发痒。


    “原来是分身幻术,本体藏得倒严实。”赵妙元收回手,淡淡道。


    那胖娃娃嘻嘻一笑,身形一晃,又变成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叟,白发苍苍,满脸老年斑,声音沙哑:“小老儿不过是跟几位开个玩笑,试试深浅嘛……”


    话未说完,身形再变,这次成了一个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的绿衣少女,声音清脆:“几位贵人莫要见怪,实在是山中寂寞,难得有人来陪奴家说说话儿。”


    这少女长得与柳环痕有七分相似,惹得她大怒,正要一拳捶过去,眼前的五通神形象又变了。祂变化不停,每一次形态都截然不同,男女老幼,美丑妍媸,毫无规律,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嬉皮笑脸又带着几分邪气的神采。


    最后,祂定格为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文弱书生形象,身形清瘦,皮肤苍白,眉眼间带着些许忧郁,看向赵妙元的目光含羞带怯,又隐有挑-逗。


    赵妙元面无表情地看着祂。


    五通神扮演的书生见她不为所动,用扇子掩唇轻笑,声音也变得温润起来,竟和花满楼十分类似:“是在下唐突了。殿下见多识广,岂是寻常颜色所能动?”


    “少废话。”赵妙元打断祂的表演,“山下借阴债,乃至强摄民女之事,可是你所为?”


    那“书生”立刻露出委屈的神情,连连摆手,动作幅度略显夸张:“冤枉啊,殿下明鉴!强摄民女、淫人-妻女这等腌臜事,我可是半点不沾!我虽非正神,也得享些香火,自有修行之道,岂会自毁根基,行那等必遭天谴的恶行?”


    祂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整了整并不存在的衣冠,仿佛受了莫大的污蔑。


    “那些愚民自己利欲熏心,或是行了恶事心中恐惧,便需要一个承担罪过的泥塑木雕。他们将贪念所致恶果、或是难以启齿的丑事,尽数推到我头上,编排成‘神祇意旨’,不过是自我欺骗,寻个替罪羔羊罢了!”


    祂撇撇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却又很快被那副委屈模样掩盖,眼角甚至硬生生挤出一滴晶莹的泪珠,挂在苍白的书生面皮上,显得格外怪异。


    赵妙元看他如此,挑起眉毛,半信半疑:“真的?你敢发誓吗?”


    五通神立即道:“当然!若小神奸-淫过半个人类,就叫天雷劈杀而死。”


    天道对精怪的规矩更加苛刻,若是违背誓言,绝对必死无疑。祂既然敢如此发誓,估计真的并未做过。赵妙元与柳环痕对视一眼,不为所动,只继续追问:“好,就算强摄民女之事与你无关。那借阴债呢?父债子偿,代代无穷,若还不上便令人运势潦倒,疾病缠身,乃至早早亡故——这总是你立下的规矩吧?”


    “对呀。”


    “书生”扇子一展一收,立刻收起了那副委屈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洋洋自得:“这个嘛,自然是我定的规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难道不是人间至理?”


    一旁的花满楼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语气虽依旧平和,温润的脸上已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即便如此,这利息也未免太过苛酷,几近夺人性命。更何况祸及子孙,永无解脱之日,这岂是正道?阁下既享香火,难道不应导人向善,予人改过自新之机?如此行事,与放印子钱的恶霸何异?”


    五通神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话,转过头,用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睛看着花满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在空旷的庙堂里回荡,带着几分嘲弄:“这位公子,说话好生有趣!导人向善?那是孔圣人、如来佛和你们开封府包青天该操心的事。我是什么?”


    祂凑近了些,虽然保持着书生的皮囊,那眼神却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透出属于山精野怪的原始野性:“我非仙非佛,我就是个妖精,是这山石草木所化,遵循的是最古老的道理——等价交换。


    “他们向我祈求横财、祈求本不属于他们的富贵,付出的代价自然就不能是几炷香、几只鸡那么简单。他们求的是‘横财’,我便予他们‘横祸’相伴,这很公平。”


    “至于改过自新?”祂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来我这庙里求借阴债的,有几个不知其中凶险?民间早有‘上方山阴债还不清’的传言,他们难道没听过?明知是火坑,为了那点贪念依旧要跳,签下契约时心中满是侥幸,等到恶果临头才想起后悔,天下哪有这般好事?是他们自己选择了这条路,自愿用子孙后代的运数来换眼前利益,怎的到头来反而怪我?”


    花满楼眉头紧锁,他天性仁善,虽知五通神所言部分确是人性之恶,却仍无法接受这等酷烈手段:“就算如你所说,是他们做错在先,但稍取些利息就是,也不该断绝他们的所有希望……”


    “希望?”五通神打断他,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公子,你眼睛看不见,心难道也盲了?这世间法则本就是如此,弱肉强食,愿赌服输。我未曾欺骗,未曾强迫,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他们既要走捷径,便要承担捷径的代价。若人人都能轻易赖账,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祂说得振振有词,仿佛自己才是占理的一方。花满楼张了张口,却发现面对这套完全基于利益交换与丛林法则的逻辑,自己那些关于仁义、宽恕的道理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并非不懂世情险恶,只是始终怀抱一份悲悯,此刻却被这邪神直白冷酷的言语堵得哑口无言,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赵妙元静静听着这场争论,心中亦是复杂。这五通神行事邪僻,手段酷烈,视凡人如草芥,确实绝非善类。但祂又奇妙地遵循着某种扭曲却自洽的“规则”,不骗不欺,甚至某种程度上堪称“诚信”。这种亦正亦邪、难以界定的特质,让她一时也难以生出厌恶之情。


    看了看花满楼,心头突然一动,将目光重新投向那邪神:“他的眼睛,自幼被铁鞋大盗所害。你既自称有些道行,遵循等价交换,可能解?需要何种代价?”


    花满楼一惊,上前拉住长公主衣袖,急道:“殿下!”


    赵妙元安抚地压下他的手:“别急,先听祂说。”


    五通神所化的书生闻言,再次仔细看了花满楼一阵。祂沉吟半晌,摸着光滑的下巴,摇头晃脑,故弄玄虚道:“这位公子目盲之事嘛……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此劫看似外厄,若说解法,实则在己,更在……”


    祂拖长了调子,意味深长地瞟了赵妙元一眼,声音压低了些,神神秘秘地说:“主要在贵人您啊。”


    赵妙元与花满楼陡然一怔。一旁的柳环痕皱眉问:“在她?什么意思?他们两个人毫无关联,花满楼眼睛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五通神呵呵笑道:“机缘未到,强求无益。代价嘛……届时自知。”


    “你……”


    “好了。”五通神打断了她,脸色一正,“小神可不是什么大善人,既然我已经回答了你们的问题,你们是不是也该帮我一个忙?”


    赵妙元:“说。”


    “小神最近夜观天象,感应到此地气机流转有异,恐不久之后,江南一带将有不小的天灾。”祂语气严肃了些,不再带有那玩世不恭的调子。


    赵妙元目光一凝:“天灾?何时?多大规模?因何而起?”


    “天机模糊,难以明说。只知怨念暗生,应在数月之内。”五通神摇头,语焉不详,似乎不愿再多透露。


    随即话锋一转,脸上又浮现那带着算计的笑容:“因为此事,小神想请殿下,将我的这尊神像,搬到上方山的最高处去。”


    赵妙元挑眉:“你自己不能搬?你的那些信众不能搬?”


    五通神所化的书生嘻嘻一笑:“他们搬?他们搬上去有什么用?凡夫俗子,浊气太重,搬上去还不如留在这。就得殿下您来搬才好。”


    赵妙元冷笑一声:“是想借我皇室身份气运,替你这淫祠野神正名?还是想蹭我的修为灵光,好多吸些山川精华,助长你的道行?”


    被一语道破心思,五通神也不尴尬,只是打着哈哈,用扇子遮住半张脸,眼神闪烁:“哎呀,殿下言重了,天道之事,怎么能叫‘蹭’呢?是借才对。借一点殿下的贵气与灵光,互相成就,互相成就嘛!把小神放到山顶,我得了好处,眼界开了,能‘看’到更远的地方,感应也更清晰些,说不定就能更早预警灾情,于百姓也是好事一桩不是?”——


    作者有话说:喜欢这种角色,写起来好爽


    第65章


    祂如此这般将自己的利益与百姓安危挂钩,赵妙元不好回绝,况且关于花满楼眼睛的事,祂的确也算回答了,收一些好处实属正常。让五通神再对天发了个誓,以证明所言非虚,她就真的将那神像扛上了山顶。


    一路上汗如雨下,好在天气一直很好,要光照时有光照,热得不行了还会刮一阵清风送爽,叫她生不起气来。


    就是花满楼,自从小庙出来后,便一直凝眉不语。虽然依旧彬彬有礼,有时还会搭把手、掏出帕子让柳环痕给长公主擦汗,但看他脸色,就知其心事重重。


    上山顶一看,那上面视野最好的地方,早就有一个神龛静静等着他们。相信不久之后,等五通神信众们发现祂的神像自己搬移,这里很快就会盖起一座新的庙宇。


    赵妙元几人将那不算轻的神像稳稳安置在神龛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土,长舒一口气。就地休息了一会儿,她回头,看见花满楼依旧站在几步开外,面对着石湖方向,眉头微锁,清俊的侧脸透出几分罕见的郁色。


    山风拂过,带来湖水的湿润气息和草木清香,却似乎吹不散他心头的结。


    柳环痕早不耐烦这沉闷,已变回小蛇模样,钻进一旁草丛里下山去了。赵妙元走到花满楼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下方烟波浩渺的石湖与远处苏州城的轮廓,缓缓开口:“还在想那五通神的事?”


    花满楼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温和,却又带着一丝凝重:“只是觉得有些无力。等价交换,愿赌服输,人性贪嗔,自食其果。这些话冰冷刺骨,却又让人难以驳斥。”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并非不懂世间险恶,人心鬼蜮。妖魔邪祟之所以为邪,或许正因其拥有这种扭曲却强大的‘说服力’。祂们提供捷径,展示力量,甚至标榜‘公平’,久而久之,若正道迟迟不能予人希望与实惠,民风便会被此等观念侵蚀,只重利益交换,不顾仁义廉耻,那才是真正的大患。”


    这样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反而源于对世道人心清晰的洞察与远视。


    赵妙元安静地听着,并未立刻反驳。她目光放远,看着天际流云,过了一会儿才道:“道家讲究‘顺应自然’。这自然,并非只有鸟语花香,也包括弱肉强食,阴阳消长。五通神的存在,从某种角度看,亦是这‘自然’的一部分,是人心欲-望投射出的一个扭曲倒影。堵不如疏,禁难绝根。历朝历代,试图彻底铲除这类淫祠野祀的官员,并非没有。然而……”


    她侧过头,看向花满楼:“时过境迁,官府监管稍弛,或是百姓遇到新的困厄,无所依托时,这香火便又悄悄燃起。根源不在庙宇塑像,而在人心之中的贪念与恐惧。只要这贪惧仍在,今日毁了五通,明日或许又会冒出个六通、七通。”


    花满楼闻言,眉头更紧了些:“难道便只能听之任之,无可奈何吗?”


    “自然不是。”赵妙元道,“堵既难绝,那便更要做好‘疏’的功夫。官府之力,在于明正典刑,划下底线,如那强摄民女之事,若查实必严惩不贷,此乃震慑。更要紧的是教化,让百姓知荣辱、明是非,有更安稳的生计,有可寄托信仰的正道,而非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等邪神之上。”


    她顿了顿,声音放缓,带上笑意:“譬如你,花满楼,心向光明,常以善行义举帮助他人,你的存在本身,便是对那等邪魔外道最好的反驳。”


    她说着,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打趣道:“到时候,说不定要请花公子你多多协助,编写些劝人向善、揭露其害的诗词曲赋,广为传唱,岂不比单纯毁祠更有长远之效?”


    花满楼听着她的话,紧绷的嘴角渐渐柔和下来。他看不见长公主此刻的神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话语中的真诚,以及那份举重若轻的从容气度。


    想到自己竟钻了牛角尖,还需要她来开解指点,他不禁微微摇头,唇角终于抑制不住地轻轻扬起。


    那笑容初时很浅,好似微风拂过湖面,随即缓缓荡开,宛如拨云见日,刹那间将整张脸都点亮了。他本就生得极好,眉眼温润,鼻梁挺直,此刻真心一笑,更是朗月入怀,清风拂面,澄澈俊逸,动人心魄。


    “殿下说的是。”花满楼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温润平和,还带上一丝轻快,“是在下一时执拗,钻了牛角尖。见贤思齐,教化之功,的确不能一蹴而就,受教了。”


    见他终于释怀,赵妙元也放下心来,笑道:“走吧,下山去,圈圈怕是都等得不耐烦了。”


    “好。”


    阳光洒在山顶,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方才关于邪神与民风的沉重话题,也随着山风飘散,化入了这片广阔天地之中。


    按照约定的日期,三人跟着花家商船去了温州,准备寻找沿海地区关于神秘组织的线索。


    温州城地处东南沿海,瓯江穿城入海,乃是朝廷重要的海上贸易口岸之一。花家的商船稳稳靠岸,码头上顿时喧闹起来。脚夫吆喝着搬运货物,各地客商南腔北调地讨价还价,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海风、渔获的腥气,以及堆积如山的木材、漆料、香料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


    赵妙元一行人下了船,立刻便被这扑面而来的繁华与活力所包围,甚至能看到一些肤色黝黑、深目高鼻的蕃商身影。


    “好了,别看了。”赵妙元手动将柳环痕盯着直瞅的脑袋掰回来,拍了拍她屁-股,“快走。”


    刚踏上码头区的石板路,忽听得一阵稚嫩的童声合唱。


    转头看去,只见一旁小巷口,几个总角小儿正围成一圈,拍着手唱着歌。他们吐字带了乡音,听不真切,那旋律入耳,简单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一更爬窗二更梁,三更抱得树哭娘……”


    “这些小孩唱什么呢?歌词怪怪的。”柳环痕嘀咕了一句。


    花满楼认真地侧耳听了一会儿,道:“似乎是本地的什么传说故事,编成儿歌,倒是朗朗上口。”


    三人并未细想,跟着花家来人在城中最好的客舍住下,略作休整,便动身前往漆器作坊。


    温州漆器闻名遐迩,以胎体轻巧,色彩绚丽,纹饰精美著称。作坊内,花家仆从正在一旁看他们订的货,花满楼处理完手中的事,便陪二女闲逛。柳环痕对其中一些小巧玲珑的梳篦爱不释手,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眼睛亮晶晶的,赵妙元也挑了几个,他就全部包起来一并买单。


    午后,花满楼领着她们去了城中有名的梨园。正如他所说,温州是南戏的发源地,戏台上正上演着一出新戏,情感真挚热烈,惹得台下观众如痴如醉。


    赵妙元听不太懂,就问旁边的看客:“敢问上头唱的是哪一折戏?”


    那看客见她外地模样,笑呵呵道:“小姐有所不知,这是咱们这最近最最火热的一出,叫做《痛轧夫》,讲得乃是当朝长公主听闻驸马爷停妻再娶,心痛之下大义灭亲的故事。您等着,到了高-潮的那段,还会有鬼戏,长公主会把驸马的爹娘召出来,嘿,那叫一个痛快!”


    赵妙元:“……”


    花满楼虽看不见伶人的身段,却更能专注于唱词,此时听得直笑,指尖随着锣鼓点轻轻叩击桌面,亦沉浸在故事之中。


    看完戏,三人在城中闲逛,感受着这座港口城市的独特风情。路过一处茶肆歇脚,赵妙元望着来往行人如织,不免想起五通神的预言,转头问他们:“那五通神所言天灾,你们觉得会是什么?若能猜出,也好早为百姓做打算。”


    听她这么一问,花满楼沉吟起来:“观祂作态,似乎十分急切地想要搬至上方山高处,难不成是坍方?”


    坍方,就是山体塌方,也叫泥石流。


    柳环痕道:“你没听祂说,这天灾的级别是‘江南一带’?坍方最多把你小楼埋了,还不够格呢。”


    正讨论间,耳旁又传来一阵熟悉的歌声,竟还是那童谣。这次清晰了些,是从街角另一群玩耍的孩子口中唱出的。他们凝神细听,依稀能辨出几句:


    “牝鸡鸣,月生芒。龙王有女索嫁妆……”


    “珊瑚轿,白玉床。万家儿郎凑金箱……”


    “又是这歌?”赵妙元眉头蹙得更紧了些,“怎么到处都在唱?”


    花满楼也面露疑惑:“这童谣的词听起来着实怪异。龙王嫁女,为何要凡间儿郎凑金箱?”


    然而街市依旧热闹,行人匆匆,无人对此表现出异常,仿佛这只是孩子们随口胡编的新游戏。三人又等了一会儿,那群孩童不但没到近前,反而越跑越远了,只好作罢。


    在外面吃了饭,直至傍晚时分,夕阳给温州城镀上一层金红色的余晖,他们才返回下榻的客舍。庭院里,也有几个伙计的孩子在追逐嬉戏,拍着手,齐声唱着歌。


    这一次,距离近了,四周也安静下来,那首童谣被清晰地一字字送入他们耳中:


    “牝鸡鸣,月生芒。


    龙王有女索嫁妆。


    珊瑚轿,白玉床。


    万家儿郎凑金箱。


    不得金箱以水葬。


    女坐殿,道姑忙。


    淹没九州十八巷。


    一更爬窗二更梁,


    三更抱得树哭娘;


    四更骑鹤上山岗,


    山岗抬眼看汪洋。”——


    作者有话说:爱你们[红心][红心][红心]


    第66章


    歌声落定,庭院里嬉戏的孩童又追逐着跑开,那诡异的词句却如同冰冷的蛛网,粘附在听者的心头,挥之不去。


    一片沉寂中,柳环痕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这唱的是什么鬼东西?龙王嫁女要金箱,没有就发大水淹死人?还、还有什么‘牝鸡鸣,月生芒’,‘女坐殿,道姑忙’?”


    她越念越觉得不对劲,猛地扭头看向赵妙元。


    花满楼脸色凝重。他听觉比常人敏锐数倍,那童谣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他耳中,勾勒出令人不安的画面。沉吟片刻,缓缓道:“这童谣绝非寻常儿戏。辞意凶戾,预示水患,且……”


    他顿了顿:“似乎意有所指。”


    赵妙元目光定格在那几个孩童离开的方向,面色沉静,眸底却已是冰封一片。


    “女坐殿”。


    当朝能有几个“坐殿”的女子?


    唯有她那已故的大娘娘刘娥,曾垂帘听政、权倾朝野。民间对这位几乎位及九五的女性,向来毁誉参半,多有非议,许多暗地里将她唾为“刘牝”,其中牝字,正是牝鸡司晨之意;况且“娥”字乃嫦娥之娥,意象为月,这童谣中又有“牝鸡鸣,月生芒”的句子,其祸心简直昭然若揭。


    况且,究竟怎样的恨意,才敢将滔天洪水的成因与“女坐殿”联系在一起?


    至于“道姑”与“龙王有女索嫁妆”么……


    自然是指她赵妙元了。


    手指在桌上越敲越快,她思索半晌,索性起身,走向客舍柜台后正在拨弄算盘的伙计。


    那伙计见她面色沉凝,气度不凡,连忙放下算盘,堆起笑脸:“这位客官,有什么吩咐?”


    赵妙元压着性子,尽量让语气平和:“方才院中孩童唱的那首歌谣,你可知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伙计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茫然,随即憨厚地一笑:“客官说的是那个‘龙王嫁女’的歌啊?嗨,小的也不知具体打哪儿来的。”


    “前些日子跑船去明州卸货时,就听那边码头上的小孩在哼唱,调子挺怪,就记下了几句。回来没两天,发现咱们温州城里的娃娃们也都会唱了。不光是咱们这儿,听南来北往的客商说,好像整个江浙一带的小孩,最近都在唱这个呢!”


    他挠了挠头,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觉得有趣的意味:“小孩子嘛,学话最快,也不知道唱的啥意思,就觉得顺口好玩。咱们大人听着是有点莫名其妙,什么水葬啊汪洋的,估计就是瞎编的,客官您说是不是?”


    江浙一带的小孩都在唱……


    赵妙元的心猛地一沉,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


    一首意有所指、预示灾祸的童谣,怎么会在短时间内毫无缘由地传遍整个江浙?背后若无强大的推手,绝不可能!


    难道又是那个神秘组织?


    思及此处,五通神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孔浮现在她脑海中。祂口中所说“天灾”,还急切地要求将自己的神像搬到高处……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赵妙元。祂要搬到高处,是不是因为其预见到的大灾,是足以淹没所有低洼的滔天洪水?而“月生芒”、“月生刺”,《大唐开元占经》中就有记载,在天体学之中代表的是月食,恰好便是今晚!


    心念电转间,再无半分迟疑,转身便朝客舍外疾步走去。衣袂带风,步伐坚决。


    “元姑娘?”


    “喂!”


    柳环痕与花满楼皆是一怔,立刻快步跟上。柳环痕急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找本地知州。”赵妙元头也不回,声音冷冽如冰,“若真有水患,必须立刻示警,疏散江边洼地百姓,加固堤防,调拨物资,一刻也耽误不得!”


    花满楼闻言,眉头紧锁,加快步伐,精准地侧身拦在她身前。虽是一个略带阻拦意味的动作,姿态却依旧恭敬温和:“姑娘请三思。”


    赵妙元脚步一顿,看向他,眸光锐利:“我知你担忧什么。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凭我的身份,此刻亮明正身,强令知州依言照办,他敢不从?难道要等洪水滔天,尸横遍野之时,再来后悔未曾及早发声吗?”


    面对她的迫人气势,花满楼并未退缩,只是微微垂首道:“非是阻拦。您身份尊贵,自然可强行下令,但您想过没有,一旦亮明身份,动用强权,此事便再无转圜余地。”


    他稍作停顿,让话语沉入对方心中,才继续冷静分析:“若最终水患未至,或不如预想中严重,您此举便是以势压人、劳民伤财、惊扰地方,必遭言官弹劾,更有损皇室清誉。届时,幕后散播童谣之人,便可趁机大做文章,坐实您‘行事乖张’、‘引动天罚’的污名。此其一。”


    “其二,”他语气加重了些,“若水患确有其事,且真与那神秘组织有关,您此刻打草惊蛇,他们必会隐匿更深,或改变计划,使我们彻底失去追踪的线索。而官府大规模动员,所需时间绝非一日之功,并非您一声令下,明日堤坝便能加固完毕,百姓便能疏散妥当。打草惊蛇,恐于实际防灾无益,反断送了查明真相、斩草除根的机会。”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句句点在要害,乃是权衡利弊后的审慎之言。


    听着听着,胸中翻涌的急切稍稍平复,理智逐渐回笼。她深知花满楼所言非虚,官场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强权虽可一时奏效,却可能带来更棘手的后果。


    长公主立于客舍门前的石阶上,前方是温州城渐起的万家灯火,身后是同伴理性的劝阻。花满楼的分析字字在理,然而,一想到那童谣中描绘的“抬眼看汪洋”的惨状,想到无数百姓可能在一无所知中遭灭顶之灾,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重感便攫住了她的心脏。


    人命大如天,这绝非一句空话。


    她目光扫过街上匆匆归家的行人,挑着担子的小贩,更远处隐约传来瓯江流水声。绝不能坐以待毙,也绝不能打草惊蛇。必须有一个两全之法……一个既能遣散百姓,又能取信于人的办法。


    忽然,她眸中精-光一闪,一个大胆而巧妙的念头骤然浮现。


    她猛地转过身,对花满楼和柳环痕快速低语:“花公子,你顾虑周全,所言极是,强行动用官府之力,确非上策。但预警百姓,未必只有官府一途。我们不能明说水患,但可以引导他们自行前往高处。”


    “引导?”花满楼一怔。


    “正是。”赵妙元语速加快,思路愈发清晰,“你花家在温州经营多年,人脉通达,仆从众多。还有圈圈,你身手快,去寻本地的丐帮弟子,给他们些银钱,让他们帮个忙。”


    “做什么?”柳环痕立刻来了精神。


    “散播一个消息,”长公主目光灼灼,“就说——瑞安县境内的大罗山主峰上,近日夜间五彩祥云缭绕,有樵夫碰见仙人临凡。那仙人慈悲,欲于天狗食月时施下仙法,专治世间腿脚不便、沉疴缠身之人,只需诚心前往山顶,沐浴仙光三日,便有重获新生之机。但仙缘难得,只在此地停留几天,过时不候。”


    花满楼先是愕然,随即眼中闪过明悟与惊叹之色:“殿下是想以‘求仙治病’为名,诱使那些行动本就相对迟缓、一旦遇灾最难撤离的老弱妇孺,以及其家中的青壮年,自愿连夜上山?”


    “不错!”赵妙元点头,“让那些丐帮小子和你家仆从,多找些街上的孩童,把这消息当做最新的稀奇事,飞快地传遍大街小巷。大罗山是附近最高之所,即便真有海啸洪峰,亦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不知灾祸具体何时来临,或许就在今夜,或许明日,但能救一个算一个,凭借此法,至少可以让最脆弱的一批人先行转危为安。”


    柳环痕听得眼睛发亮:“这主意好,我这就去办!”


    说罢,身形一闪,便如一阵风般掠了出去。


    花满楼也不再犹豫,立刻召来随行的花家管事,低声吩咐下去。花家仆从训练有素,虽不解其意,但执行力极强,很快便悄然融入夜色下的温州城中。


    这般贪便宜的消息,总是能让百姓心痒难耐。不过两个多时辰,“大罗山夜现仙踪,专治顽疾,仙缘限时”的传闻,便通过孩童的嬉笑,乞丐的低语,仆从的“无意”闲聊,传遍了温州城的大街小巷。


    家中稍有行动不便的,闻听此讯,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很快,便见三三两两的人群,扶着老人,背着病患,提着灯笼,怀着半信半疑却又无比迫切的心情,趁着夜色出了城,汇成一道道微弱的光流,朝着瑞安县大罗山的方向迤逦行去。


    大罗山顶,平日人迹罕至之处,此刻却一反往日寂静,人影憧憧,灯火通明。被“仙缘”吸引而来的百姓越聚越多,扶老携幼,拖家带口,几乎囊括了温州城内大半家中或有病弱、或心存侥幸渴求仙迹的人家。山顶平缓处几乎无处下脚,人们互相推挤着,伸长了脖子在寒风中四处张望,搜寻着那传说中的五彩祥云和仙人踪影。


    一开始只是山风比平日凛冽些,吹得火把明灭不定,人们尚能忍受,只道是仙家考验。然而,随着夜渐深,子时已过,别说仙人,连点异常的光晕都未见,抱怨声便开始此起彼伏。


    “哪有甚么仙人?骗人的吧!”


    “这山风吹得冻死人了!仙人在哪儿呢?再不出来老子下山了!”


    “就是!白白爬这么高的山,腿都快断了!”


    寒风越来越烈,发出呜呜的尖啸,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几乎让人站立不稳。树木疯狂摇曳,枝叶被撕扯下来,卷入漆黑的夜空。


    人群躁动起来,失望和怒气在这样的风中发酵。有人开始骂骂咧咧地收拾东西,准备循着来时路下山:“看这风邪门的劲儿,散了吧散了吧,别到时候下雨了脚滑。”


    就在这混乱咒骂声中,一个正打算下山的汉子眯着眼,疑惑地指向远处:“那……那是什么?”


    众人闻言,勉强在狂风中稳住身形,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山下极远处,天地相接的那条墨色地平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蠕动。


    起初,那只是一道比夜色更浓的暗影,低低地压-在天边,不甚清晰。但很快,那道暗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变高,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墨色浓云,正以一种恒定却无可阻挡的态势,朝着内陆平推过来。


    “是云吗?怎地跑得这般快?”有人喃喃自语,心中却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那“黑云”沉默地崛起,无情地推进,沿途的一切丘陵、村落、广阔的盐田、停泊的舟船,在这堵移动的黑色巨墙面前,都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无声无息地被吞没、碾碎,然后消失。


    它并无雷鸣电闪相伴,只有一种仿佛来自大地肺腑深处的低沉轰鸣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最终化为混合了大地撕裂与亿万顿海水咆哮的恐怖巨响!


    直到此时,山顶上的人们才惊恐万分地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云!


    那是水!


    是地上的洪水!


    是山一样高的、吞噬一切的巨浪!——


    作者有话说:请大家多多关爱小作者不要养肥了额啊啊啊啊啊


    第67章


    瑞安县临海的某个小渔村里,陈三娘正坐在自家床上。


    夜已深,她却毫无睡意,就着油灯缝补衣物,心里还惦记着丈夫和儿子。他们跟着邻人一起上了大罗山求仙,不知能否遇上仙缘治好儿子天生的跛足。


    忽然,她感到身下的床板微微震动,桌上的油灯火苗开始跳跃。一种沉闷的轰隆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仿佛无数巨石从山顶滚落,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连窗户纸都在噼啪作响。


    “地龙翻身了?”陈三娘心里一惊,慌忙下床,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狂风扑面,几乎将她吹倒,隐约能听到村里传来狗吠声和零星惊叫。


    院外有棵老槐树,平日里孩子们常爬上去玩。鬼使神差地,陈三娘咬着牙,顶着狂风,手脚并用地攀上了老槐树最高的枝杈,极目向响声传来处望去。


    今日月食,夜色浓稠,但并非完全无光,映在海面上,勾勒出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


    那是一片她从未见过的景象。


    起初她以为是眼花,或是夜色扭曲了远山的轮廓。但记忆里,海平面那头绝无如此绵延高耸的山峦。


    那不是山。


    她睁大眼睛多看了几秒,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忘了呼吸。


    黑色的巨墙绵延不绝,遮天蔽月,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速度向着海岸推进,竟将她视野所及的大半天空都占据了。与之相比,她脚下这棵村里最高的老槐树,仿佛瞬间变成了脚边的草芥。


    她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


    “海……是海溢!”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尖利得变了调,几乎被风声和海啸前的轰鸣淹没。陈三娘死死抱住树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村里嘶喊,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撕裂:“快跑!往山顶跑!海龙王翻身了!海溢来了!高的没顶了——!”


    村里零星的狗吠变成了凄厉的狂嚎,几处窗户猛地亮起灯火,有人惊惶地推开门探看。


    陈三娘还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喊,手指着海的方向:“看那边!黑的!天塌下来了!跑啊!”


    一个起夜的汉子揉着眼骂骂咧咧走出来,顺着她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手里的灯笼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猛地转身,像被烫到一样,发疯似的捶打最近一户的门板:“起来,都快起来!海没了!海立起来了!跑,跑啊!”


    恐慌像野火般瞬间燎过小小的村落。


    灯火接二连三亮起,门扉被仓皇撞开。人们甚至来不及细看,脚下已经开始明显晃动的土地,以及树上陈三娘和那几个最先发现的人扭曲惊恐的面容,已是最好的催命符。


    有人胡乱披上件衣服,有人赤着脚,妇人抓起身边的孩子,男人搀扶着老人,什么都顾不上了,跌跌撞撞冲出家门,向着村子后方那座黑黢黢的大罗山涌去。


    陈三娘从树上滑下来,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堵黑墙推进得极快,此刻已能清晰看到墙顶翻滚着的惨白浪沫,高度令人眩晕,仿佛整个海洋都被拎了起来,正要狠狠砸落。树木、屋舍、渔船,在它面前如同散碎的草芥,微不足道。


    她转身汇入逃亡的人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烧得滚烫:她男人和儿子,已经在山上了。


    确认谣言传播出去,赵妙元三人早在码头守候,等眼睛一看到远处的海溢浪峰,便当机立决,朝温州城内冲去。


    柳环痕化作原型驮着两人,如一道离弦的白色闪电,城墙、哨塔、民居的屋顶在身下飞速掠过,守城的兵卒只觉头顶一阵恶风,抬眼却只见夜空浓黑如墨。


    眨眼之间,已至温州府衙门前。柳环痕恢复人形,不等门前那两个打着哈欠的衙役反应,大步上前,一掌重重拍在紧闭的朱漆大门上。


    “砰!”


    一声巨响在深夜寂静的街道炸开,门板剧烈震颤,仿佛要被拍碎。


    “什么人?!”衙役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拔刀指向三人。


    柳环痕理都不理,又是一掌,力道更猛,那厚重的门闩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厉声喝道:“开门!紧急军情,延误者死!”


    门内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低喝,门闩被仓促拉动,刚开一条缝隙,赵妙元已一步上前,直接推开,将院内惊疑不定围上来的衙役们彻底无视。


    有一值夜师爷闻声赶来,约莫五十岁年纪,穿着寝衣,外头胡乱罩了件官袍,看着闯入的不速之客,尤其是当中那个气度逼人的年轻女子,又惊又怒:“尔等何人?竟敢夜闯府衙重地,拿下!”


    衙役们持刀逼近。


    赵妙元目光如电,扫过那师爷,冷声道:“本宫乃当今圣上亲封的鲁国长公主,赵妙元。温州知州何在?立刻来见!”


    “赵……赵妙元?”师爷一愣,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听过,又听对方自称“鲁国长公主”,心下更是惊疑不定,强自镇定道,“休得胡言!长公主殿下岂会深夜至此?尔等究竟……”


    “师爷,”一个温和却清晰的声音打断他。花满楼上前半步,面向师爷的方向,微微颔首,“在下江南花家,花满楼。这位确是当今圣上亲妹,鲁国长公主殿下。而今情况万分紧急,关乎满城百姓生死,还请速速通传知州大人。”


    “花七公子?”


    师爷自然是知道花满楼的,甚至因花家与温州官场的往来见过几次。花家七童品行高洁,从不妄语,乃是江南皆知的美谈。他定睛细看,那盲眼公子的形貌气度,不是花满楼又是谁?


    心中一跳,终于想起“赵妙元”这三个字,分明是街头巷尾说书先生所讲“铡驸马”和最近“铁鞋案”中的主角,而在那些故事里,她真的是……


    师爷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脸色瞬间煞白,声音都变了调:“殿下,小人眼拙!小人该死!快、快请进!——去请府尊!快啊!”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请罪,一边朝身后已经完全傻住的衙役吼道。


    府衙后院一阵鸡飞狗跳的混乱。


    不过片刻,温州知州披着官袍,一边系着带子一边踉跄着奔出来,帽冠都戴歪了,脸上犹带着睡意和惊惶。他方才已被下人急促唤醒,只说长公主驾到且有天大的急事,此刻见到院中卓然而立的赵妙元,虽未着宫装,但那通身的贵气与冷冽的眼神,让他心里先信了七八分,再看旁边的花满楼和那衣着华贵的侍女,更是再无怀疑。


    “臣温州知州潘文甫,不知长公主殿下夤夜驾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起来,没时间讲这些虚礼!”赵妙元语速很快,“潘知州,本宫长话短说,海溢将至,巨浪顷刻便到,你立刻下令,全城百姓紧急撤离,往高处避难。”


    “……海溢?”潘知州被师爷搀扶着爬起来,闻言一脸茫然,甚至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天色,虽然风大,但并无暴雨迹象,“殿下,这……从何说起?今夜虽风大,但……”


    “你看不见,不代表它不来。”赵妙元打断他,语气凌厉,“那动静已在数十里外,本宫亲眼所见,你难道要等水漫到衙门口才信?”


    潘文甫被她气势所慑,冷汗涔涔,但仍是觉得匪夷所思。正要想办法回绝,只听一阵急促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猛地停在府衙大门外。


    一个浑身湿透、泥污满身、官帽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小吏连滚爬带地冲进来,几乎是扑倒在潘知州脚下,声音凄厉变调:“府尊,府尊大人不好了!海溢了!滔天的大浪!瑞安县……瑞安县沿海的村子怕是全完了,水墙高得吓死人,正、正往城里来啊!”


    满院死寂。


    潘文甫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晃了两晃,被师爷死死扶住。他猛地看向长公主,眼中含-着最后一丝侥幸的求证。


    赵妙元直视着他,声音冰冷如铁:“现在,信了?”


    潘文甫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跳起来。


    “敲锣!快,把所有人都叫起来!敲锣,告示全城!海溢了!快跑,往高处跑!”


    “开仓!召集所有衙役、兵丁、民壮!通知各县!快马报信!快去!!”


    整个府衙瞬间如同炸开的油锅,彻底沸腾起来,撕裂了温州的夜空。急促刺耳的铜锣声“哐哐哐哐”地在每一条街道疯狂炸响,伴随着衙役们声嘶力竭的吼叫:


    “海溢了!!快跑啊——!往高处跑!上山!上大罗山!跑!!”


    “官府有令!所有人!即刻离家,往高处避难!!水要来了!!”


    “别拿东西了,命要紧!快跑啊!!”


    一户户灯光被迫亮起,门窗被慌乱推开,睡眼惺忪的人们听到那前所未有的急促锣声和凄厉呐喊,最初的迷茫迅速被恐惧取代。哭喊声、惊叫声、催促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充斥大街小巷,人们扶老携幼,胡乱裹着衣物,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家门,在衙役和保甲的指引下,跌跌撞撞地向城内几处高地奔逃。


    赵妙元站在府衙院中,听着满城沸腾的惊惶之声,目光移向身旁的花满楼。


    锦衣公子也正“望”着她,面色苍白,眉头紧锁。东南方向,那毁灭的轰鸣正越来越近。


    她能做的,已经全做了——


    作者有话说:公元1155年,温州发生特大潮灾,暴雨台风导致海水倒灌再加上山洪,水位高达85米,《宋史》记载死亡两万多人。


    对于这场灾害,温州、瑞安等多个地方的史志上均有记载。明弘治《温州府志》描述了灾害之烈:“台风挟带大暴雨,山洪暴发,夜潮倒涌入城,四望如海,漂盐场,覆海舟,拔树倒屋潮退浮尸蔽江,稻禾不留一颗……”


    《瑞安市地名志》则称:“宋乾道二年大水夜半入城,民多淹死,仅仙岩头赖姓及大镬万姓存焉。”


    第68章


    府衙内的命令尚未传达完毕,天际便猛地一暗,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起初稀疏,转瞬便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暴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将整个世界淹没在无边的水幕之中。


    陈三娘混在从村里逃出来的人流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罗山上爬。山路早已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每一步都陷到脚踝,拔-出-来时带起沉重的泥浆。人们互相推挤着,哭喊声、咒骂声、呼儿唤女声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断有人滑倒,溅起浑浊的水花,身后的人来不及躲闪,便被绊倒,滚作一团。


    “快爬啊!水!水来了!”后面的人发出凄厉的尖叫。


    陈三娘猛地回头。


    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视线,她看到山下远处,那片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故土,已被一片无边无际的浑浊黄褐色所取代。


    不是平日所见的潮水漫滩,而是一堵高耸入云的水墙。浪头之高,即便站在这半山腰,仍需仰头才能看到那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浪巅。


    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在那样的高度和力量面前,人类渺小得如同蝼蚁。


    “啊——!”一个年轻妇人脚下一滑,抱着婴儿向侧方陡坡摔去。


    旁边一道绿色的身影疾闪而过,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那是个漂亮的少女,眉眼间带着一股天然的冷峭,此刻却抿着唇,手臂一探,精准地抓住妇人的后襟,猛地将她连同孩子一起拽回主路,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不耐烦。


    “看路!想喂鱼吗!”少女的声音清冽,被风雨声削弱,却奇异地刺入每个人耳中。


    人们这才注意到,在前方泥泞陡峭处,还有两人正协助几个老人和孩子攀登。


    一位是穿着锦袍的盲眼公子,面容温润,在这样的混乱中竟不见丝毫狼狈。他看似需要人引领,却总能恰到好处地侧身,稳稳托住一个即将滑倒的老翁的肘部,或是精准地挡开一块被踩松滚落的石头。


    另一位被衙役隐约护在中间的,是位身量纤长的年轻女子。


    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几缕乌黑贴在白皙的脸颊侧,更衬得肌肤胜雪,容色惊人。她未戴繁复首饰,只简单绾发,额间一点鲜红痕记,像雪地里落的梅花,异常醒目。雨水顺着她清晰的眉眼轮廓滑下,那双眸子却沉静清亮,不见慌乱,只锐利地扫视着周遭,通身的气度让人一眼便知绝非百姓,甚至不像寻常官家小姐。


    她行动间没有丝毫娇弱之态,步履稳而快,泥浆没过她的绣鞋裙裾,她毫不在意,时而伸手拉一把身边踉跄的难民,动作自然有力。有衙役在高处声嘶力竭地指挥,她偶尔会沉声说一两句,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仪,那些焦头烂额的衙役竟下意识地听从。


    越往上,风越大,雨越急,身后的轰鸣越响。那水墙似乎更快了,浪尖的白色泡沫几乎与他们的视线平行,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和一种杂物被碾碎后的怪异气味。


    一个壮汉为了抢先,粗暴地推开挡在前面的老者。老者惊呼着向后倒去,眼看要滚下山坡,那盲眼公子仿佛背后长眼,衣袖倏地探出一点,正中那壮汉膝窝。壮汉惨叫一声,单膝跪倒在泥里,绿衣少女立刻回头,骂了一句:“赶着投胎也没你这么急的!”同时伸手拉住了老者。


    那贵女目光冷冷扫过壮汉,没说话,但眼神冰冽,竟让那壮汉一时不敢动弹。


    终于,筋疲力尽的人们挣扎着爬上了大罗山顶峰平缓处。这里早已挤满了先前被“仙缘”骗上山的人,黑压压一片,几乎无处落脚。


    还不等喘口气,那堵水墙已然迫近山脚。


    没有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只听得一种沉闷的巨响。巨浪毫无花巧地拍击在山体上,整座大罗山似乎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山上的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互相搀扶着才勉强站稳。


    海水并未停下,而是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沿着山体向上漫涌,吞没山腰,吞没树林,吞没一切。翻滚着无数破碎杂物和泡沫的浑浊水位线,就在他们脚下几十丈的地方,疯狂上涨。


    雨更大了,台风裹挟着暴雨和海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人们站在山顶,仿佛站在一片正在沉没的孤岛上。到最后,浪涛拍击山岩溅起的冰冷水花,混合着暴雨,竟然真的密密麻麻地打在站在最高处的人的脸上、身上,生疼。


    一个老者瘫软在地,望着山下一片浑沌,家园和田野彻底消失,失神地喃喃念道:“……淹没九州十八巷……一更爬窗二更梁,三更抱得树哭娘;四更骑鹤上山岗,山岗抬眼看汪洋……抬眼看……汪洋……”


    那首传唱多日、被大人们一笑置之的诡异童谣,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凿进现实。


    死寂之后,是爆发式的绝望哭嚎。


    “我的儿啊!他、他还在家里啊!”


    “没了,全没了!房子!船!盐田!”


    “娘——!”


    陈三娘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在拥挤混乱、哭喊震天的人群里拼命踮脚张望,嘶哑地喊着丈夫和儿子的名字,声音被风雨和悲声吞没。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淹没时,一道熟悉的的童音穿透嘈杂:“娘!娘!我们在这儿!”


    她猛地扭头,只见不远处,丈夫浑身泥水,单薄的衣服湿透紧贴在身上,正死死抱着他们的跛脚儿子,挤开人群向她奔来。儿子在她丈夫怀里,朝着她的方向伸长手臂,小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哇哇大哭。


    陈三娘疯了一样冲过去,一家三口猛地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旁边,几个侥幸全家逃上的家庭缩在一处,沉默地流泪,望着脚下那片吞噬一切的汪洋,脸上没有任何欣喜。一个中年汉子正发疯似的揪着一个衙役的衣领咆哮:“我老婆和老娘还在山下!你们为什么不多敲一会儿锣?为什么不再早点叫?!”


    衙役是个年轻后生,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嘴唇哆嗦着,被摇得东倒西歪,头盔也掉了,露出底下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他徒劳地想掰开汉子的手,声音带着哭腔,猛地吼了回去:“你当我愿意吗?!我娘子和娃儿……我、我出门时她们还在睡!我连她们的面都没见着就跑出来敲锣了!你以为我不想回去找吗?!是府尊大人下的死命令,得先救能救的人!救更多的人啊!”


    吼到最后,声音彻底哑了,眼泪混着雨水滚滚而下。周围几个同样狼狈不堪的衙役也红了眼眶,默默低下头,有人死死攥紧腰刀,牙根紧咬。


    人群的哭嚎似乎被这小小的冲突掐住了一瞬。


    “都静一静。”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压过了风雨和悲泣。是那位贵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衣裙上溅满了泥点,发髻微乱,但身姿依旧挺拔,目光扫过争执的两人。


    “现在再怎么责怪,都救不回山下的人。”她的声音平静,“水势之大,远超预料,能站在这里,已是侥幸。”


    那汉子被她目光一看,汹汹的气势不由得一滞,但悲痛仍让他梗着脖子:“侥幸?我家人没了,这侥幸我不要!”


    “不要这侥幸,你现在就可以跳下去陪她们。”旁边的绿衣少女冷冰冰地插话,“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


    贵女抬手,止住了绿衣少女后面的话。她看向那年轻衙役:“你做得没错。危急之时,恪尽职守,救下诸多性命,是大善。”


    又看向那汉子,以及周围所有竖着耳朵聆听的百姓:“你们的悲痛,我明白。但活着,才有往后。活着,才能重建家园,才能祭奠亡者。”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更多人能听到:“若非这位差役,以及所有冒险鸣锣示警、疏导百姓的官差奋力奔走,此刻站在此处的,恐怕要少上许多。我们该谢他们。”


    先前被绿衣少女救下的那个抱婴妇人,此刻紧紧搂着孩子,忽然高声道:“是极!多谢这位女郎,多谢差爷!若不是你们连拉带拽,我母子早已跌下山崖喂鱼了!多谢你们!”


    她一开口,仿佛点燃了某种情绪,陆续有人附和起来。声音起初微弱,渐渐汇聚。


    “对!多谢差爷!”


    “还有那位绿衣服的小姑娘,是她拉我起来的!”


    “还有那位公子,他帮我娘挡开了滚石!”


    “这位……这位女郎,”一个老妪颤巍巍地指着额有红痕的贵女,“她看着娇贵,却一路都在帮我们,还分神指挥衙役……老婆子这条命,是大家伙一起救下的!”


    绝境之中,这点滴恩情被无限放大。那贵女却微微摇头,脸上没什么得色:“不必谢我。我也只是自保,恰逢其会。”


    她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这个动作让她袖口和手背上的污泥更加明显。有人看着她那身昂贵的衣料被泥水糟蹋得不成样子,忽然脱口道:“女郎心善,好像村中泥胚的菩萨一样,护着咱们这些凡人哩!”


    贵女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竟朗声笑了起来。


    “菩萨不敢当。我非佛门中人,乃玄门弟子。若真要论,也只是个自身难保的道士罢了。”


    她这话说得轻松,甚至带点自嘲,却让一旁的花满楼心中微微一动。


    他看不见长公主此刻狼狈的模样,但听得见她声音里的坦荡、果决,以及那份于滔天大祸中仍能保持的镇定与担当。


    他嗅觉灵敏,闻到她身上昂贵的熏香已被风雨泥腥气彻底掩盖,心头浮现出她立于暴雨中,指挥若定的姿态。人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长公主面对如此滔天灾祸,并未只是高高在上施舍怜悯,而是真正置身其中,共担危难。这样“泥菩萨”的姿态,比起宝相庄严、纤尘不染的金身塑像,似乎更真切,更动人。


    这一刻,他素来平静的心湖上,好像被长公主用指尖轻轻一点——


    作者有话说:花七公子看上去死缠烂打就能追到,但实则他的心只有这种时候才可能动那么一小下……


    第69章


    旁边一个深知内情的衙役,见气氛稍缓,又听得赵妙元自嘲,忍不住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语气,高声对众人道:“各位乡亲父老,这位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女道士!她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鲁国长公主殿下!正是殿下慧眼如炬,提前窥得天机,星夜闯入府衙,强令潘大人敲锣疏散,咱们才能抢出这点时间逃上山来啊!”


    “长公主?”


    “真的假的?!”


    “她、她是皇姑奶奶?”


    人群瞬间哗然,惊呼声此起彼伏。他们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一身污泥的年轻女子。


    皇族?那是戏文里和云端上的人物,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布满绝望的山顶,还刚刚与他们一同逃难,甚至伸手搀扶过他们?


    震惊过后,便是本能般的敬畏。离得近的几个人腿一软就要跪下去,带动一片人潮都跟着下拜。


    “殿下千岁——”


    “都起来!”赵妙元立刻喝道,“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


    她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恐又茫然的脸,语气放缓了些:“此刻在这大罗山顶,没有什么长公主殿下,只有刚从龙王嘴里抢回一条命的难民。我与你们一样,迷茫,痛苦,后怕,不知明日该当如何是好。


    “但是,诸位,请相信。今日已经过去,无论它再怎么糟糕,明天都将是新的一天。”


    海溢持续了半夜,终于在天将明未明时渐渐退去。放眼望去,四下皆是浑黄的泥水,漂浮着碎木破瓦,与牲畜的尸首混在一起打着旋。水线仍很高,山腰以下的屋舍尽数没了顶,只偶尔露出几截断裂的屋梁。


    山顶挤满了劫后余生的人,衣衫褴褛,面无人色,在寒冷的晨风中瑟瑟发-抖。


    温州知州潘文甫赶来了,与长公主一行人商议之后,组织人手在山顶平缓处砍了些树木枝叶,搭起几个简陋窝棚,优先安置老弱妇孺。又命衙役并紧急征调来的地方厢军持械巡逻,弹压可能出现的骚动。


    活下来的人大多还沉浸在失去亲人和家园的巨大悲痛与恐惧中,一时倒也还算安分。府衙粮仓开了,几口从废墟里扒出来的大铁锅被架起,熬出稀薄的糜粥,衙役们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让幸存者排队领取。


    事情看上去在逐渐好转。


    然而,温州本非极大州府,仓廪储粮有限,绝大多数的粮仓还因为来不及拯救而被洪水淹没。不过两三日,领粥的队伍越来越长,碗里的粥却越来越稀,存粮眼见着飞快见底。


    有人开始为一碗粥推搡争吵,为一小块干燥的栖身之地大打出手。巡逻的衙役和厢军兵士疲惫不堪,呵斥声变得沙哑无力。


    潘文甫早已派出快马,向管辖两浙路的转运使司紧急求援,陈说灾情惨重,请求速调粮秣、药材并增派人力。


    可公文送去杭州,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大人,再这样下去,不出三日,就要彻底断粮了。届时……恐生大变啊。”师爷捧着几乎空了的粮册,急得嘴角起泡。


    潘文甫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来回踱步,猛地停下:“不行,不能干等。本官要再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直送转运使赵忱赵大人!”


    师爷苦笑:“大人,先前几封……”


    潘文甫扭头看他,压低了声音:“长公主殿下不是在我们这儿么?这一次,请殿下用她的印信,以皇室名义。或许这样,赵大人能更重视几分。”


    他知道,此次水患杭州灾情不大,赵忱那个铁公鸡,仗着自己和皇室有隔着八辈的远亲关系,一向耀武扬威,这次纯粹也是不想理他罢了。长公主也只是微服私访于此,能亲自救灾已经惊掉一众人的下巴,但皇室贵女,将自己的名号甩出去换粮食……


    但此时也别无他法,于是硬着头皮去找赵妙元。


    长公主正站在高处,背后靠着简陋的行帐。她听了潘文甫的请求,没有犹豫,立刻点头:“行,拿笔来。”


    她就在一块略平整的石台上铺纸研墨,疾书一封,信中不仅陈述灾情,更以皇室身份恳请漕司紧急施以援手。写罢,她取出随身的一枚小印,郑重盖下。


    潘文甫千恩万谢地拿着信走了,赵妙元的眉头却并未舒展。


    她看着下头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忽然开口,对身旁的花满楼和柳环痕道:“官府渠道繁琐,更别说互相推诿成性,等层层批复下来,山下浮尸怕是更多了。”


    花满楼面向她:“殿下有何打算?”


    “既然官府无力,那就我们自己来。”


    赵妙元看向花满楼,语气放缓了些:“花七公子,我知道花家生意遍布东南,仓储丰裕。此次并非官府征调,是我以个人名义,向花家求购粮米、药材、布匹。所需银钱,我……”


    “殿下不必多言。”花满楼打断了她的话,温和地说,“人命关天,无需殿下开口,家父与兄长若在此,也必会倾力相助。在下这就修书,让家中管事全力筹措所需物资,即刻调运至温州待用。”


    他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这只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晨光熹微中,他沾了泥点的锦袍有些狼狈,俊雅的脸上带着倦色,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却明亮无比。赵妙元心中微微一暖,低声道:“多谢。”


    花满楼只是微微摇头,转身便请人准备纸笔,口述书信,条理清晰,指令明确。


    见他已经开始动起来,赵妙元也不再迟疑,转回身,朝底下乌泱泱的灾民开口道:“诸位乡亲。”


    人们下意识地抬头望过来。


    “我知道,大家都很饿,很冷,很怕。”长公主平静陈述地陈述,“也许你们能猜到,府衙的存粮快见底了。”


    沉默。


    灰黑的脸上一双双蜡黄的眼,沉默地看着她。


    “救援已经去请了。但路远水阔,需要时间,而我们可能等不了那么久。”赵妙元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所以,从明日开始,粥棚供给,每人每日只有两碗薄粥吊命。”


    底下的人群终于开始骚动,恐慌肉眼可见地蔓延开。


    赵妙元没有立刻安抚,而是任由这恐慌发酵了片刻,才猛地提高了声调:“但是!”


    “本宫以自己的名义,向江南花家求来了第二批物资,花家仁义,已答允尽力相助。”


    众人顿时一静,有几个站在前面的,纳头就要跪拜。


    “先别急着跪我。”赵妙元看着他们道,“你们要知道,花家不是神仙,他们的粮仓也不是无穷无尽。运来的物资依旧有限,不可能白白分给每一个人。”


    刚刚升起的希望又被打碎,人们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无措。


    “那……那怎么办?”一个老汉颤巍巍地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赵妙元的目光扫过人群,扬声道:“水在退,山下被淹的村镇里,还有可能活着的人,等着人去救。还有没被冲走的物什,甚至藏在缸里的粮食,等着人去捞。这些,都能从本宫这里换钱!


    “我已经和潘大人议定,自明日起,组织以工代赈。凡青壮年,或尚有气力者,可自愿报名,由厢军和衙役带领,分组乘筏下山。”


    赵妙元给他们一条条列出来:“你们要做两件事:第一,救人。搜寻可能还困在屋顶、树上的幸存者,救一人,赏米五升。


    “第二,清淤拾荒。打捞尚且能用的各种物什,按价值折算铜钱或米粮,捞到的粮食,若能食用,一半归你们自己。


    “之所以这样安排,只是想告诉诸位,你们不是在替官府白干活,是在给你们自己,给你们的家人,挣一个往后。”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长公主的话,让许多人眼中重新亮起了光。


    “殿下此话当真?”一个浑身腱子肉的渔民猛地站起来,大声问道。


    “若有半句虚言,即刻降天雷让我劈死。”赵妙元不容置疑地说,“所得米粮铜钱,当日结算,绝不拖欠。愿意干的,现在就去那边登记,明日一早,分发工具,准时出发!”


    短暂的沉默后,呼啦一下,几乎所有还能动弹的青壮年都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地朝着临时充当登记处的窝棚涌去。情绪之急切,甚至使场面显得有些混乱。


    柳环痕在一旁看着,哼了一声:“总算有点活人样子了。”


    赵妙元失笑。


    花满楼吩咐完家仆,回来时碰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倒了一碗温水,走到长公主身边,听着那纷乱的脚步声和询问声,将水碗递给对方,轻声道:“殿下此法甚好。予人希望,而非简单施舍。”


    赵妙元接过水,一饮而尽:“多谢你。”


    连续的训话使她嗓音变得有些沙哑。花满楼一笑,将空了的碗接回自己手中,微微仰起脸“看”着她所在的方向:“殿下为何谢我?该是我代这些百姓谢殿下才对。若非殿下果决,不知还要多死多少人。”


    说着,将人带到帐篷外的树根歇息。


    赵妙元在他身边坐下,疲惫地叹了口气:“看着这些人,总觉得做得仍不够多。”


    “殿下已尽力。”花满楼的声音温和却有力,“世间灾厄无数,人力终有穷时。但能救一人,便是一人,能安一分,便是一分。殿下今日所为,已是莫大功德。”


    赵妙元侧头看着他被夜色柔化的轮廓,笑道:“花公子不也一样?此次钱粮之事,若没有你相助,我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沉默片刻,花满楼缓缓说:“我帮助殿下,因为殿下所做之事,总是对的。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殿下心怀百姓,不惜己身,这般模样,很好。”——


    作者有话说:[亲亲][亲亲][亲亲]


    第70章


    花家的效率高得吓人,不过两日一-夜,第一批满载着粮食与药材的船队,便冲破尚未完全平息的浑浊水域,抵达大罗山脚下临时开辟的小码头。


    花满楼亲自带着人下山接应,清点,指挥搬运。他始终站在最前方,听着管事汇报数量,用手辨别米袋的充实,轻嗅药材的气味以辨真伪。泥水溅脏衣摆,汗水浸-湿鬓角,他也毫不在意。


    赵妙元在山顶默默看了片刻,转身更加严厉地督促粥棚的秩序和窝棚的搭建。


    有了充足的储备和生计,秩序很快稳定下来。虽然人手物资仍旧远远不够,但灾民的脸上,终于不再是全然绝望。


    这一日,赵妙元正在清点青壮们从洪水中带回来的物品,却听见上方有鹰隼嗥叫。


    一抬眼,只见一只红隼在头顶盘旋,久久不去。有灾民惶然问:“是不是要跟我们抢吃的?”


    赵妙元直起身,摇头道:“它活得比我们好得多,不至于如此。”


    随即吩咐他们将物资详加分类,如数分发银钱和粮食,便独自一人转入山后僻静的树林。


    那只羽色鲜亮的红隼在天上随主而动,见长公主立定,立刻收敛翅膀,悄无声息地落在她手臂上,亲昵地用喙蹭了蹭她的手指。


    赵妙元从它腿侧的细铜管里取出一卷小纸,上头只有寥寥数语,是“恒我”内部惯用的密写,墨迹淡而清晰:


    京悉灾。上骇,敕殿下为钦差,总领赈灾。擢无情协理,方应看督兵辅,携圣旨旬日内至。


    赵妙元盯着那几行字,嘴角一抽。


    无情,方应看。


    若不是她确定赵祯不知道这段往事,肯定会以为他在故意挤兑自己。


    是她这儿不够热闹吗?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陈年旧影:


    冷月下,轮椅中,那个拒绝了她无数次的少年人,终于耳根微红,别过头道:“待我神功大成,或许……”


    还有后来,那个总是乖乖笑着叫“元姐姐”,眼巴巴在门口等她的侯府世子。


    赵妙元“嘶”了一声,捏了捏眉心。


    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这两个人。


    孽缘,孽缘啊。


    但这情绪只持续了很短一瞬,她深吸一口林间冰冷潮湿的空气,将那点不合时宜的私人情绪强行压了下去,目光重新落在那几行字上。


    钦差,总领赈灾。


    赵祯肯定是力排众议选了她这个女流之辈做钦差,这意味着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两浙路的一切资源,无需再像之前那样,只能凭借花家支援暗中使劲,甚至需要以自己的名义去求去换。


    她立刻想到了那个转运使赵忱。之前以长公主身份亲笔去信,对方都敢置之不理,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装死到底,不想沾这烫手山芋,更不想掏出真金白银。如今她有了钦差身份,更何况无情掌神侯府刑缉,方应看手握兵权,自然是说什么是什么。


    长公主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好啊,来得正好。


    她不再犹豫,迅速从袖中取出另一张小小的纸条和一枚短小的炭笔,就着膝盖飞快写下几字,只让他们二人不必前来温州汇合,直接转道杭州,于两浙路转运使司衙门外等候。


    写罢,卷好塞回红隼腿上的铜管。


    “送去杭州,给……”她顿了一下,略一沉吟,“给神侯府盛崖余。”


    终究还是选了那个看起来更靠谱点的。


    拍了拍红隼的背,那猛禽振翅而起,化作一道红色闪电,瞬间没入灰蒙蒙的天空。


    于是赵妙元当即与潘文甫说明情况,随即在他千恩万谢之下,带上柳环痕,骑上一匹快马,沿着泥泞不堪但水势已退去不少的山道,疾驰去往杭州。


    花满楼本来也想跟着一起去,但赵妙元让他留下处理赈灾事宜,他便罢了,只是嘱托她务必当心。


    杭州城仿佛未曾经历风雨,运河只是水位稍涨,上头画舫依旧,街市人流如织,与温州那边的惨状恍若隔世。两浙路转运使司衙门位于城内繁华地段,朱门高墙,石狮威严,门口值守的差役衣着光鲜,正歪斜站着唠嗑。


    赵妙元与柳环痕赶到时已过了一日,风尘仆仆,连日的奔波和灾区的尘土让她们看起来并不起眼。见二人到了跟前,差役懒洋洋地拦住她们:“站住。干什么的?”


    赵妙元对他拱手道:“差爷,我等是温州知州潘文甫潘大人派来的信使,有十万火急的公务求见转运使赵大人。”


    谁知,听了这句话,那差役上下打量了她们一眼,竟然嗤笑出声:“潘文甫?又是温州来的?不是说了吗,大人公务繁忙,没空见你们。”


    赵妙元与柳环痕对视一眼,微微蹙眉:“差爷,此次不同,事关重大,还请通传一声。”


    或许看她气度不像普通人,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差役上前一步,略缓和了语气:“姑娘,不是我们不通融,赵大人确实吩咐了,近日谁也不见。你们温州水患,大人已知晓,自有安排,急也急不来。”


    “自有安排?”柳环痕冷笑出声,“我们长公主和潘大人亲笔来信都石沉大海,半月了也不见回复,这就是你们的安排?”


    那差役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大笑起来:“长公主?什么长公主?姑娘,话可不能乱说,长公主的信怎么可能寄来我们这?”


    赵妙元眼神微冷:“差爷确定未曾收到?或是你们的赵大人,没有告诉你们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差役脸色沉下来,“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再在此处胡搅蛮缠,休怪我们不客气!”


    正当此时,里面走出一位穿着青色官袍的官员,似乎是听见了门口的动静,皱着眉出来查看:“何事喧哗?”


    差役连忙躬身:“王判官,是温州又来人了,非说有什么长公主的信送到了,在此纠缠。”


    那王判官目光扫过赵妙元和柳环痕,捋着胡须,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温州真是没人了,派两个妇道人家来催粮?潘文甫是越活越回去了。


    “水患天灾,非人力可抗。朝廷自有法度章程,岂是你们一哭一闹就能立刻变出粮饷的?叫穷叫屈谁不会,都要像你们这般整日堵着衙门,我等还办不办公了?”


    赵妙元静静听着,面上不见喜怒,只道:“这位大人的意思是,温州数万灾民的性命,比不上诸位大人清净办公来得重要?”


    王判官被噎了一下,恼羞成怒:“放肆!哪里来的无知妇人,在此妄议朝政!本官看你们根本不是潘文甫派来的,不知是哪来的刁民,或是……”


    他目光猥-琐地在赵妙元脸上身上转了一圈:“是潘文甫那老小子养的外室,跑来这里撒野要钱吧?真是岂有此理!”


    柳环痕登时勃然大怒,刚要动作,却被赵妙元以手压了下去。


    她上前一步,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眼,笑道:“王判官是吧?我看您英俊潇洒,也不像胡搅蛮缠的人,既然这么说,也自然有您的道理。”


    见她有意示好,王判官眯着眼睛看了她几秒,满意道:“嗯。这样多好?若你们能一直这般乖巧,本官还可以给你们些打道回府的盘缠。”


    赵妙元围着他走了一圈,边走边道:“只不过,我越看,越觉得您这眼睛不对啊。”


    拍了一下柳环痕的胳膊:“圈圈,你说是不是不对?”


    柳环痕反应了一秒,随即摸着下巴“嘶”了一声,端详着王判官的面貌,也说:“好像真的不太对呢。”


    王判官一愣:“眼睛?我眼睛怎么了?”


    柳环痕便道:“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长了双狗眼?俗话说,狗眼看人低嘛!”


    门口的几个差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又赶紧憋住。


    王判官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指着她们,气得手指发-抖:“反了,反了!来人,把这俩藐视公堂、辱骂朝廷命官的刁妇给我拿下!押入大牢!”


    差役们应声上前,就要动手。可他们哪里比得过柳环痕的速度?几招之下,全数被踢飞出去,撞在墙上生死不知。那王判官吓得连连后退,差点被门槛绊倒。


    混乱中,一个颇为威严的声音从内堂传来:“何事喧哗?成何体统!”


    只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官员,在一众属官的簇拥下缓步走出。他年约五十,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目光扫过倒在地上的差役,落在赵妙元和柳环痕身上。正是两浙路转运使赵忱。


    “大人!”王判官连滚爬带地凑过去,指着赵妙元二人,“这两个刁妇,冒充温州信使,擅闯公堂,打伤差役,还……还辱骂下官,请大人为下官做主啊!”


    赵忱闻言,打量了一下赵妙元,见她虽风尘仆仆却气度不凡,不似寻常百姓,心下略有一丝疑虑。但此刻场面难看,必须维持官威,挥挥手,让差役们稍退,沉声道:“尔等擅闯转运使司,殴打官差,侮辱朝廷命官,可知该当何罪?”


    赵妙元迎上他的目光,轻笑一声,反问:“那敢问赵转运使,延误救灾时机,视数万灾民生死于无物,对当朝长公主亲笔手书置之不理,又该当何罪?”——


    作者有话说:喜欢一些扮猪吃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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