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那桥确实断了。
不知荒废了多少年月,桥身大半坍塌,只余下靠近她们这岸的一小截残躯,突兀地支棱在墨色水面上。断口处石料崩裂,爬满苔藓与藤蔓,在惨淡的月光下透着凄凉。桥的另一端,更是隐没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柳环痕极尽讽刺地“哇”了一声:“卦象指的就是这儿?你算得真好,我们游过去吧。”
赵妙元翻了个白眼,目光在断桥上转了一圈,又移到桥下的幽暗河水。河风在这里打着旋,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湿土味,四周静得可怕。
“坤上离下,明夷为地火……”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我明白了。断桥阻隔生路,河水划分阴阳,对岸地气沉滞,正是聚阴纳魂的天然格局。就像……奈何桥一样。”
“奈何桥?”柳环痕皱眉,“好不吉利。”
“东南巽位属风,近水坎位属险,断桥横亘,风水上这叫‘阴锁阳关’,是极阴之地常见的伪像。”赵妙元解释道,“寻常鬼魂浑噩,依本能循地气而行,自然会聚集在对岸那片阴地上,形成鬼市。生人见断桥,知难而退,实际上也阳气旺盛,难以进入。但若知晓其中关窍,隐阳生阴,渡过这断桥,便能踏足彼界。”
柳环痕打了个寒噤:“那我们过去了,不就死了么?”
赵妙元无奈地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小叠黄裱纸,沿着边缘撕了四个。
“你也太实诚了。谁说隐藏阳气,就一定得死了。”她说着,将撕成纸钱形状的两张黄纸递给柳环痕,“我们只需要一点伪装。”
踩冥钱,是走夜路或经过乱葬岗时,用来混淆生气的法子。二人将纸钱踩在鞋底,赵妙元又把两张黄裱纸折成简单的三角符包,递给柳环痕一个:“握在手里,别松开。这是‘隐阳符’,能暂时收敛我们身上的阳气。”
做完这一切,她率先往桥头走去,柳环痕老老实实跟在她后面。
踏上断桥的瞬间,周围温度骤然降低。脚的石板传来一种不真实的虚浮感,仿佛踩在棉花上。断桥前方的景象开始扭曲、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波动的水幕。
赵妙元步伐稳定,目不斜视地走向前方。一步迈出,眼看就要踏空坠河,脚落下时,竟稳稳地踩在了虚空之中!
断桥缺口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完全由朦胧雾气凝聚而成的“桥面”,延伸向对岸的黑暗。
柳环痕心头狂跳,学着长公主的样子,踏上了那雾桥。脚下传来一种软绵绵、湿-漉-漉的触感,极不舒服。她强忍不适,紧盯着前方女子稳健的背影,一步步向前。
穿过那层水幕般的屏障,眼前景象豁然一变。
依旧是城东南的河道旁,但不再像先前那般荒凉。一条狭窄而幽深的街道凭空出现,蜿蜒向前,看不到尽头。街道两旁,悬浮着一盏盏灯笼,发出幽绿、惨白或昏黄的光。光线微弱,仅仅能照亮灯笼下方一小片区域,使得整个街道光影斑驳,迷离恍惚。
这种光线之下,许多“人影”在街道上缓缓移动。
它们大多身形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到的倒影,姿态飘忽不定,也没有脚步声。街道边摆着一些摊位,有的只是一块铺在地上的破布,上面放了些看不清具体形态的物品;有的则是摊主直接立在那里,身前并无杂物,也不呦呵,只是沉默地站着。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灰尘与霉味,整个集市安静得可怕。没有叫卖,没有讨价还价,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果然与《番禺杂记》中描绘的一模一样。
“这就是……鬼市?”柳环痕压低嗓子,感觉自己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嗯。”赵妙元微微颔首,“记住,交易不语,无问来历。多看,少动。”
两人混入那些飘忽的人影中,缓缓前行。鬼市之所以称之为鬼市,除了摊主不是人之外,它们卖的东西也十分奇妙。她们看到,有摊子上摆着几个刻满诡异花纹的陶罐,罐口被封着,隐隐有黑气渗出,不知里面究竟是什么;还有一些摊子支起架子在卖衣服,上头挂着式样古老的衣裙,颜色艳丽得不正常,在幽绿灯光下好像凝固的血液。
柳环痕越看越是好奇,什么都想问问,奈何没这个胆量开口。走着走着,又见一个摊位,上头只放着一枚鸡蛋大小的珠子,珠子呈半透明,内部仿佛有乳白色的雾气在缓缓流转。她觉得这珠子挺漂亮,下意识就伸手想拿起来细看。
谁知她的手刚碰到那珠子,旁边那个一直低垂着头的摊主猛地动了!一只干枯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出,“啪”一下重重打在柳环痕的手背上。
触感冰冷刺骨,带着一股死气。柳环痕“嘶”了一声,立刻缩回手,手背上已经浮现出几道清晰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再看那摊主,已经重新低下头,恢复了静止状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赵妙元还探过头来,幸灾乐祸地对她道:“跟你说了别动吧。”
“……”柳环痕瞪着她,气得想骂人,但四周实在太安静了,只能憋着,用眼神表达自己的不满。
赵妙元摸了摸鼻子,想:看来这鬼市规矩确实森严,连触碰商品都不被允许,交易恐怕需要用更隐晦的方式。
继续前行时,她们发现也偶尔有“买家”出现,统统不是人。有的伸出手指,在某件物品上虚点一下,摊主或点头或摇头;有的则会从身上摸出一些色泽暗淡的钱币,或是以物易物,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带着诡异的默契。
就在街道一个相对偏僻的转角,她们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摊位。
那里坐着一个“人”。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道袍,头上歪歪斜斜戴着一顶方巾,一抬头,没鼻子没眼睛没嘴,脸上一片扁平,骇人无比。他面前并未摆放任何货物,只有一张破旧的矮几,矮几上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龟壳,以及几枚磨损严重的蓍草茎。
在矮几的前头,还摊了一张破破烂烂的纸,上写四个大字:铁口直断。
赵妙元:“……”
你有口么,就铁口直断。
她与柳环痕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奇。
一个在鬼市里算卦的?鬼魂也需要算命吗,算的又是什么?前世因果?还是来世投胎?
想到这里,赵妙元心中微动。宫九那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已经让她烦不胜烦,现在这位鬼市中的无面道士,或许能提供一些非同寻常的线索。
她沉吟片刻,缓步走了过去。伸出右手食指,在那布满灰尘的矮几上,缓缓写下了四个字:
道长,有空?
那无面道士依旧不动,仿佛沉睡。
赵妙元再写:算个卦呗,师兄。
一旁的柳环痕嘴角抽了抽。
无面道士身躯仍然没有动,但枯瘦的手指却“咯啦”一下,轻轻拂过桌上龟壳。
这是要问卜金了。
赵妙元想了想,伸出手指,狠狠一咬,泊泊鲜血便涌了出来。
皇室血脉受命于天,承载着整个王朝的国运与气数。得到她的一滴血,相当于窃取了一丝天道,能极大地提升法力,甚至可以洗刷阴孽,重塑鬼体,获得近乎鬼仙的位格。
更别说,十余年前鸿蒙先生张无梦愿意收她为徒,除开师妹刘娥的面子之外,就是因为,赵妙元的八字乃是纯阴,天赋绝佳,还极其容易被阴物盯上。
她将自己的一滴血,轻轻挤进龟壳之中。
血滴进去的瞬间,无面道士终于动了。
他双手捧起那龟壳,立刻将血送入口中。也不知没嘴是怎么喝的,总之,喝进去之后,整个人都仿佛亮了几分。
无面道士放下龟壳时,龟壳边缘的弧度,在他扁平的脸上画出一道血线,好似在开心地微笑。他伸了个懒腰,尽责地拿起那几根蓍草茎,枯瘦的手指开始摆弄、分合。
整个过程依旧无声,但赵妙元能感觉到,随着他的动作,周围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嗡嗡声,好像有无数的低语汇聚,在诉说着什么。
蓍草茎最终形成了一個特定的图案。
无面道士低头“看”向那图案,然后抬起空白的脸,对准了赵妙元。他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干枯如同鸡爪的手指,为她指明了一个方向。
那是鬼市的深处,更幽暗的地方。
“啊?她都放血给你了,你就指个方向?”柳环痕忍不住开口道,“再给点提示呗。”
那无面道士还真歪头思索了一下。紧接着,在赵妙元和柳环痕惊愕的注视下,他就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自己那只指路的手的手腕,猛地一拧一扯!
“咔嚓”一声脆响,那只干枯的手,竟被他硬生生从腕部扯断了下来!
断面整齐,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结构,没有一丝鲜血。
无面道士将断手放在矮几上,推向赵妙元。那断手翻了个面,食指依旧顽强地指着那个方向。
赵妙元:“……”
柳环痕看得头皮发麻:“……这算什么?指南针?”
赵妙元把断手捡起来拿着,郑重地对无面道士说:“谢谢师兄,破费了。”
无面道士坐在那里点点头,仰着的脸上仍然一片空白,只是嘴部血呼啦擦的一个弧度,竟然被她看出些许殷切的神色。
他用仅剩的那只手,在矮几上写下四个字:
下次,再来。
赵妙元:“…………”
别了吧。再喂一次血,别给她喂出一只鬼王来了——
作者有话说:作者很喜欢一些无口男。
第92章
两人不再理会旁边的摊位和的“人影”,径直朝着断手指引的方向深-入。
走出几步远,柳环痕才压低声音道:“服务也太到位了,还附赠指南针。”
“不是你让人送的吗。”赵妙元说,“少贫嘴。跟着它走。”
鬼市仿佛没有尽头,越往里走,周围的灯笼光芒越发稀疏黯淡,空气里的霉味和腐朽气息更重,那些“人影”也变得稀疏起来,偶尔可见一两个,也是紧贴着墙壁缓缓移动,让人好奇它们在做什么。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开始出现异常。
四周的黑暗变得粘稠,阻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每前进一步都需耗费比平常多数倍的力气。视线在这里彻底失去作用,只能依靠感觉和那只断手的指引。
“有东西挡着。”柳环痕道。
赵妙元停下脚步,凝神感知。一股无形的力量场笼罩着前方某处,扭曲了空间,混淆了感知,如果不是怀中断手,她们可能就毫无知觉地拐弯了。
“是阵法。”她确认道,“手法相当高明,结合了奇门遁甲与此地的天然阴脉。寻常人或者鬼物,恐怕都无法察觉,只会下意识地绕开。”
借助新手教学,赵妙元不是不能解奇门遁甲,但实在太过繁琐,而且很容易打草惊蛇,乃是下下策。她思索着,尝试向前再迈一步,那无形的阻力立刻大增,好像有无数双手寄居其中,要将她推开。
手吗……?
赵妙元低头看了看断手,那根食指依旧不管不顾地指着正前方,任尔东西南北风。
她心中一动,将断手平托在掌心,完全依照它所指的方向,缓缓向前递出。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当断手的指尖触碰到前方阻力时,那粘稠的力量场,竟像是遇到了克星,微微波动起来。断手指尖处,泛起一丝幽光,与鬼市灯笼同源,慢慢将那阻力用某种特质“同化”了。
果然。
这个阵法借用了此地阴煞之气,而无面道士又是鬼市中的一员,与阴气相合。用他的断手欺骗阵法,正好不过。
赵妙元闭上眼睛,一手仔细摸索着断手食指的指向,完全顺应感觉前进。路径曲折诡异,完全违背常理和方向感,有时需要侧身,有时需要迂回,偶尔还需要倒退半步再转折,如同在黑暗中跳一支无声的古怪舞蹈。
柳环痕紧跟在赵妙元身后,亦步亦趋。如此前行了近百步,周围阻力骤然一轻,仿佛穿过一层水膜,眼前景象再次清晰起来。
一条寂静无人的巷道,青石板路,两侧是高高的院墙,墙头探出些黑压压的树枝。月光重新洒落下来,依旧清冷,却比鬼市中那些灯火让人安心得多。
柳环痕四下张望:“这地方好眼熟啊。”
赵妙元目光扫过巷口的界石,“大朗桥巷”。
“临顿河南,大朗桥巷。”赵妙元道,“我们那天走了好几遍的地方。”
“我去,和白天好不一样。”柳环痕咋舌。
确实很不一样,阴森了不少,而且还多了些东西。继续往前走,断手的指引将她们带到了一处宅邸的后巷。
宅院占地不小,但颇为古旧。墙皮斑驳,门楣歪斜,上面的匾额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几个锈蚀的钉孔,在左右两只丹顶鹤角雕的映照下,更显凄凉。
之前他们就差挨家挨户查看了,都没见过这座宅子,看来,若非通过那阵法,根本无法触及此处。
“这阵法隐秘而自然,为其掩护,实在精妙。”赵妙元沉吟道,“南王谋反时的群阳阵,还有我们在毓秀山庄遇到的十二都天门阵,皆与它系出同源。看来,这座宅邸应该就是吴明和隐形人的巢穴了。”
柳环痕精神一振:“那我们进去看看?”
赵妙元颔首,两人寻了一处低矮的墙头,悄无声息地翻入宅内。
院内更是破败,断壁残垣,荒草及膝,显然废弃已久。她们仔细搜查了几处主要屋舍,皆是空荡荡,只有一些搬不走的家具,蒙着一层尘埃,看不出最近有人活动的痕迹。
“藏得这么严实,怎么会什么都没有?”柳环痕匪夷所思。
赵妙元没有回答。她在院中慢慢踱步,目光扫过那些残破的建筑构件,忽然,脚步停在一处相对完整的照壁前。
照壁上原本应有浮雕,如今大多剥落,但底部还残留着一群仙鹤的痕迹。
仙鹤……
这座废宅之中,仙鹤的元素好像非常多。
环顾整个宅院布局,依稀能看出曾经的规制,带有几分官邸的气象,似乎并非普通富户。尤其是后院的格局,开阔中见章法。
她走到一处坍塌的院墙旁,扒开缠藤蔓,在基座下方,摸到了一块半埋在地里的残碑。碑文大多模糊,但还能辨认出几个字:
“……庆源……丁晋公……”
赵妙元瞳孔微缩,脑中飞快闪过什么。
她记得,在跟随大娘娘办公的时候,曾经听到过这样一条消息:有一处名叫庆源坊的地方,是前宰相丁谓旧居,因他被封晋国公,改称了晋公坊,后又因丁氏家族聚居,俗称为丁家巷。
丁谓确实是苏州人。
而且,丁谓因曾主持建造玉清昭应宫,善于筹划,时人称之为“鹤相”。
都对上了。
这里就是丁谓旧居。其晚年被贬,故居荒废也在情理之中。
“……丁谓,又是丁谓。”她喃喃道。
“什么丁谓?”柳环痕莫名其妙。
长公主将发现与她说了一遍,柳环痕也瞪大眼睛说:“怎么又是他?我们不是来找吴明的么?”
是啊。她们在找的一直都是吴明。
然而,无论毓秀山庄下的废弃道观,亦或是温州水患时的堤坝,再到如今临顿河南的丁家巷,她们撞见的,每次都是丁谓这个人。
一次还可能是巧合,但现在已经是第三次了。
“丁谓和吴明,乃至于隐形人组织,一定有某种密不可分的关系。”她说,“再找。肯定还有什么线索在这里,只是我们没有找到。”
于是二人又将这宅子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间书房模样的屋子里,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多宝阁。
那阁子本身无甚特别,但其所靠的墙壁,内里是空心的。赵妙元上前仔细敲击探查,果然发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机关。开启后,墙壁滑开,露出了后面一间小小的暗室。
暗室里似乎已经被整理搬空过,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武功秘籍,只剩下几个堆叠在一起的旧木箱。打开箱子,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籍、文稿和一些零散器物。
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册书,拂去灰尘,只见书页泛黄,上面用工整的馆阁体抄录着内容。赵妙元翻阅了几页,眉头渐渐蹙起。
里头内容并非寻常的经史子集,涉及了星象、历法、五行术数,甚至还有一些关于土木工程、水利营造的论述,见解精微,非大家所不能为。
长公主都有种想要收藏的冲动,但还是放下书册,翻了翻箱子里的其他东西。最终,拿出箱底一卷以黑绸包裹的厚册上。
解开系带,展开的是一张张拼接而成的巨大舆图,墨线勾勒出本朝疆域轮廓,又用朱砂与银粉标注了无数密密麻麻的节点。
赵妙元仔细去观察那些节点,又翻开下面几张图纸,一瞧之下,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了?”柳环痕凑过来,只看一眼便觉眼花缭乱。
赵妙元指尖沿着一条几乎贯穿南北的朱砂细线描摹:“你看这条线,起自嵩山,过东京,南下达吴越,再跨海……像什么?”
柳环痕:“像……一条龙?”
“是龙脉。我朝的龙脉之一。”赵妙元点了点头,“这些节点,开封玉清昭应宫、杭州洞霄宫、苏州天庆观……皆是真宗朝时修建的宫观。丁谓,把这些宫观都建在龙脉之上。”
“他干嘛啊?”柳环痕问。
“你瞧。”
长公主给她看其余图纸,上面绘制着各种小物件,扭曲的铜符,刻满反写咒文的石兽,内嵌玉璧的青铜镜,还有以特定方位埋设的青铜剑。桩桩件件旁边,都标注了对应的地址,皆为宫观名。
“这些都是镇物,埋藏在那些节点上。”长公主说,“丁谓当年主导东封西祀,大兴土木,建造万千宫观时,在无数关键位置设立宫观,又在宫观下埋藏了这些精心设计的镇物。它们单个看来或许无害,但如此多数量,依据这张图彼此勾连……”
“就构成了一个庞大无比的阵法,一个旨在扭转、乃至截断华夏龙脉的风水杀局。”
“什么?!”柳环痕骇然,“丁谓他疯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妙元摇头:“这是吴明做的。”
“吴明?可……可这不是丁谓的故居吗?”
“丁谓没有这么做的动机,也没有能力,但吴明有。”赵妙元说,“吴明的风水阵法造诣之深,我们都有目共睹;断手所指的方向,也是吴明与隐形人的,并非丁谓的;而且,宫九跟我说过,隐形人的目的就在于颠覆赵氏江山,和这个杀局彼此吻合。”
“但这里是丁谓故居呀!而且,我们找到的东西都是丁谓的!”柳环痕有点毛了。她钻进箱子里大翻特翻,找出了一方玉印:“你看!”
那玉印色泽温润,雕工古朴,印钮是一只栩栩如生的乌龟。将其翻转,印文是两个篆字:“谓之”。
丁谓原先的字。
赵妙元笑了:“不错。所以说,这个局,既是吴明做的,也是丁谓做的。因为,丁谓就是吴明。”——
作者有话说:终于给我绕出来了
第93章
丁谓就是吴明!
柳环痕一下噎住了,捏着那玉印,呆若木鸡地看着她。
“你还记得,毓秀山庄中,那铁鞋大盗说了什么吗?”赵妙元道,“他十五年前在南海之滨被那个组织所救,而且习得了水遁之术。”
柳环痕迟疑:“对……对呀?”
赵妙元又问她:“丁谓当年被大娘娘贬谪去了哪里?”
“广南西路的崖州呀,怎么……啊!”
一瞬间,柳环痕仿若苍雷贯体,大叫出声:“南海,他去了南海!”
“不错。”赵妙元说,“崖州正在南海,地理位置也严丝合缝。由此可以推测,丁谓或许于营造宫观时习得玄术,有了得天独厚的能力,当年被贬崖州,便隐姓埋名,化名为‘吴明’,在那里发展出了自己的势力,还救下宋问草,把他也收编进其中,就是所谓的‘隐形人’。”
她看着那舆图,感叹道:“这般规模的杀阵,需要多大的手笔?多少年的时间?若非丁谓曾位极人臣,深得真宗信任,又精于此道,绝无可能办成。宫九所言的颠覆赵氏江山,根子竟然在这里。”
“原来是这样。”柳环痕恍然,复又皱起眉毛,“但他想要颠覆江山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赵妙元理所应当地说:“丁谓此人,机敏有智谋,但亦以权术和迎合帝心著称。一朝从云端跌落,贬至天涯海角,其心岂能无怨?”
“那也不对呀。”柳环痕道,“他布置这个风水局的时候,肯定在东封西祀之前,才能借着天书运动暗度陈仓,去埋这些镇物。但当时,他不还是你爹心尖尖上的人,甚至还被大娘娘重用着吗?”
赵妙元一愣。
对啊。
当时丁谓可以说是圣上眼前顶呱呱的红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干什么要去布置这能把整个国家掀翻的凶悍杀阵呢?
见她陡然失语,柳环痕问:“你不知道?”
“不知道。”长公主叹道。
“那就换个思路,即使不知来处,也该想想怎么阻止他。”柳环痕说,“这阵法如此庞大,镇物遍布各地,我们如何破局?总不能把所有的宫观都挖开吧?”
“这正是棘手之处。”赵妙元眉头紧锁,“阵法已成,气机勾连。强行破坏单个镇物,不仅效果有限,还可能引发反噬,或者打草惊蛇。”
柳环痕又说了几个构想,都被她否决,室内一时沉寂下来。
赵妙元凝视着那张蛛网密布的舆图,指尖无意识在桌沿敲击。
丁谓的动机,若不在怨恨,又在何处?
正当细思之时,一阵极其细微的断裂声,从宅院更深处的某个方向隐隐传来。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这废弃已久的宅邸,除了她们,还有活物?
赵妙元将那张最重要的舆图小心卷起,塞入怀中,随即朝柳环痕打了个手势,屏息凝神,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
声音源自后院一间独立的层阁。这阁楼比主宅保存稍好,但也蛛网密布,门窗歪斜。她们悄无声息地沿楼梯而上,二楼的厅堂更为昏暗,只有破碎的窗棂透入几缕惨淡月光。
借着这微光,她们看见一个穿着锦缎衣袍的身影,僵立在阁楼中-央。
赵妙元一下就认出了这个身影——竟然是宫九!
宫九背对着门口,身体微微发-抖,双手紧握成拳。而在他前方不远处,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匍匐着一个东西。
之所以说那是东西,是因为它依稀是个人形,但四肢着地,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头颅仰起,脸上腐朽殆尽,身体在地板上缓慢爬行,拖出一道蜿蜒的湿痕,朝宫九而去。
柳环痕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厉害的厉鬼!”
没曾想,这一声惊动了那东西。它猛然发出一道尖啸,四肢发力,瞬间直扑过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宫九。他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但手脚僵直,分毫不动,竟像是被吓傻了,连躲避都忘了。
眼看那厉鬼就要将他扑倒,电光火石间,赵妙元动了。
她身形一闪,来到宫九身侧,出手如电,瞬间拔出了他腰间佩剑。
宫九的佩剑就像他人一样,华丽无比,触-手冰凉,自然是极品。
剑身出鞘,带起秋水般的寒光。没有丝毫犹豫,赵妙元左手拇指在剑刃上一划,殷红的血珠立刻沁出,被她抹遍整个剑身。随即,以血为媒,在剑脊上画下一个敕令符印。
血液触及剑身,立即被吸收,使得剑身泛起一层金红色的光晕。此时,那无面鬼物已扑至宫九面前,利爪已经触及他的咽喉——
赵妙元手腕一抖,倒提长剑,剑尖向下,自下而上反撩而出!
“嗤——!”
好似热刀切入牛油,那金红剑光掠过,鬼物顿时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直直被一劈为二,消散在空气之中。
地板上只留下一小滩腥臭的污渍,阁楼内恢复了死寂。
宫九僵硬的身体晃了晃,猛地喘出一-大口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赵妙元顺势把他扶住,问了一句:“没事吧?”
他抬起头,涣散的瞳孔聚焦在长公主身上,突然低笑了起来。
“呵……好巧啊,堂姐……”
他说着,视线下滑到她手中提着的长剑,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呼吸再次急促起来,身体开始微微痉挛,脸颊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你……你救了我……”
他又要发病了。极致的恐惧刺-激之下,反而勾起了他内心深处对痛苦的渴望。
赵妙元心中暗骂一声。此地处处透着诡异,实在没心情去满足他的怪癖。她看了一眼手中染血的长剑,心中瞬间有了决断。
在宫九充满渴求的目光下,长公主手腕一动,剑尖闪过一道冷光,迅速刺向他右肩!
“呃!”
并非要害,但足够深。宫九闷哼一声,低头看着没入自己肩头的剑尖。鲜血迅速染红锦袍,剧痛传来的同时,扭曲的快-感也瞬间席卷了他全身,将他从方才失控的恐惧中拉扯出来,带入另一个熟悉的领域。
赵妙元面无表情地抽回长剑,反手插回他腰间的剑鞘。剑锋离体,带出一串血珠,宫九眼神迷醉,胸中滚出了一声近乎叹息的呻-吟,靠在身后的残破立柱上,微微喘息,平复心绪。
“你终找到这里来了。”他说,声音因方才的刺-激还有些低哑,却已恢复了平日的腔调,“看来,我的老师,你已知晓他是谁了?”
赵妙元点头:“是丁谓。”
宫九也点了点头,目光描摹着长公主平静无波的脸,肩头的血仍在缓慢渗出,他却浑不在意:“你肯定有很多事想问我。”
赵妙元就道:“他既然是你的老师,你又为何要向我透露这么多?”
“我与老师,并非一体。”宫九说得很直接,“他自有他的宏图,我亦有我的打算。道不同,偶尔给他使些绊子,看他手忙脚乱,也算一桩乐事。”
真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那你可知道,你老师设下如此大局,究竟为了什么?”她又问。
宫九说:“他的目的,就是我给他使绊子的理由。我还不能告诉你。”
他话锋一转,带着些许挑剔:“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耽搁如此之久。以你的能耐,不该如此。”
想起花满楼随上官飞燕离去的那一幕,赵妙元语气便带了些悻然:“总有不知轻重的人,误了时辰。”
宫九淡淡道:“是那个上官飞燕。”
赵妙元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还有,你深夜出现在此,又所为何事?”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宫九迎着她的目光,并无躲闪,“至于我为何在此……自然是为了等你。”
“等我?”赵妙元挑起眉。
宫九颔首,稍稍直起身,尽管脸色因失血而略显苍白,姿态却依然孤高:“我想与你合作。”
赵妙元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我和你能有什么合作?”
宫九没有回答她,另起话头,问:“你可知晓金鹏王朝?”
赵妙元点头:“上官飞燕自称是其遗孤。”
“她确实是,但她也只是一枚棋子。”
宫九慢慢地说:“金鹏王朝覆灭后,遗留的财富被四位旧臣瓜分保管,分别为严立本、平独鹤、上官木和上官瑾。大金鹏王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幌子,真正掌管最大份额、也最早生出异心的,是金鹏王的亲叔叔,上官瑾。”
赵妙元安静听着。
“三年前,此人已‘死’于一场意外。”宫九继续道,“但他实际并未死。他杀害了知晓内情的上官木,然后请动了‘刺面郎君’柳余恨,为其改头换面。从此,世间再无上官瑾,却多了一个富甲一方的霍休。”
霍休!
这个名字赵妙元是听说过的。关中巨富,产业遍布南北,却极少在人前露面,也没人知道他的财富是从何而来。
“霍休,就是上官瑾?”
“正是。”宫九肯定道,“他暗地里一直在攫取金鹏王朝遗留的财富。为了收回所有宝藏,清除知情者,他精心策划了一个局。”——
作者有话说:小变态出没
第94章
原来,金鹏王朝四位旧臣中,有化名的还不止霍休一个,而且都在中原混得非常好。关中珠宝阁大当家阎铁珊,正是金鹏王朝原内务府总管,严立本;原大将军平独鹤,竟然就是现在的峨嵋派掌门,独孤一鹤。
上官飞燕的爷爷也不是大金鹏王,而是霍休。霍休为了杀死其他几位旧臣独吞宝藏,便让她假扮丹凤公主,杀害了真正的上官丹凤;又让她勾-引霍天青,说服霍天青卧底在阎铁珊身边,借机杀害了独孤一鹤;此外,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青衣楼,实际是霍休一手建立,被他用作铲除异己、推行阴谋的工具。
“青衣楼,也是霍休的?”
宫九点了点头。
赵妙元恍然,想起之前一些牵扯到青衣楼的悬案,若背后主使是霍休,那许多事情便说得通了。
但是……
她看向宫九:“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需钱财,大量的钱财。”宫九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老师布局深远,欲与之抗衡,非有雄厚根基不可。霍休富可敌国,取之,可为我所用。”
“所以,你想趁霍休谋划他人时,做那只黄雀,夺其财富?”赵妙元总结道。
“是。”宫九承认得干脆。
这弯弯绕绕的阴谋算计,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终目的竟是黑吃黑。赵妙元又问:“你说合作,又要钱财,那我有什么好处?”
“你不缺钱财,但需要更多的势力。”宫九开出条件,“青衣楼的网络,人员名单,据点分布,我可尽数交予你。从此,青衣楼为你所用。”
连柳环痕都震惊了一下。
青衣楼诶。
那个令江湖人闻之色变的杀手组织,其庞大的暗杀网络和情报能力,价值岂是金银可以衡量。宫九竟舍得拱手让人?
“你不想要青衣楼?”赵妙元试探道。
“麻烦。”宫九言简意赅,“我只要钱。”
太平王世子一向直来直去,是不会撒谎的。与这样的人合作,风险在于其本身的不可控性,但好处是,只要目标一致,他反而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者更值得信任。
沉吟半晌,赵妙元最终点头:“可以。”
宫九对于她的干脆并不意外,只是颔首,而后打了个响指。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楼梯口,对着宫九单膝跪地,低头不语。宫九目光转向那人:“打听到了么?”
那黑影头垂得更低,恭敬回道:“禀主人,霍休与其孙女上官飞燕,现下在城西青风观。观后有一处属于霍休的隐秘小楼,他们正在楼内密室之中。”
“青风观……”赵妙元低声重复,脑中闪过苏州城防图的细节。看来,这位富甲天下的霍老先生,在苏州的根基,比他们想象中更深。
这般想着,对柳环痕低语几句。柳环痕会意,最后瞥了一眼宫九,身形一晃,便如轻烟般掠下楼阁,消失了。
“走吧。”赵妙元对宫九道。
到了城西,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抬眼望去,只见青风观方向火光冲天,将那片夜空映成诡异的橘红色。
起火了?
二人上前一看,烧着的果然是青风观本尊,也不知为什么。他们没去管,依照情报,绕向观后山林。山林掩映之下,有一角飞檐悄然探出,是一座独立的小楼,在观内冲天火光的映衬下,反而显得格外寂静。
小楼黑沉沉的,不见一丝灯火。两人潜至近前,发现楼门紧闭,包着铁皮,门上有锁,是一个嵌入门板的复杂机括,带着几个转轮。
赵妙元检视了一下:“机关锁。估计不能强行破门了。”
宫九上前一步,伸出未受伤的手,在机关锁上轻轻划过。忽然道:“听说朱停也在里面。”
赵妙元一愣,匪夷所思地问:“他怎么敢把朱停关在里面的?”
那可是鲁班传人,“妙手老板”朱停啊。
果不其然,他们敲响楼门后不久,门就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门内站着两人。前面一男子身形微胖,面容敦厚,身后跟着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二人行为亲密,应该是一对夫妻。
“朱停?”赵妙元问。
那男人果然应了:“你们二位是?”
赵妙元想说我就是一尾巴抽碎了你毓秀山庄密室的人,想想还是作罢。看了宫九一眼,太平王世子并不说话,她便也直接道:“我是赵妙元,来找花满楼和陆小凤。”
“竟然是长公主殿下亲临。”朱停想必从陆小凤嘴里听说过她,“霍休在下面密室,陆小凤和花满楼也被关在里面,您请。”
无需多言,朱停夫妇在前引路,几人直趋地下。越往下,空气越冷,隐隐有说话声从尽头一扇石门后传来。
“……现在就算朱停真的能出来,也已经太迟了。这地方的机关总枢,就在我身下,只要我一出去,把它毁坏,所有的出口,立刻就全会被上万斤的十块封死。所以……”
陆小凤的声音依然很淡定:“所以,我们已经非死在这里不可?”
“不错。”那个陌生的老人声道,“不要说你们,就算鲁班复生,也只能在这里等死。”
便在此时,赵妙元与宫九推开石门,走进了密室。
这密室颇为宽敞,一侧矗立着一个精钢打造的庞大铁笼,陆小凤和花满楼赫然被关在其中。笼外,一身锦衣的老头背对着门口,想必就是霍休。
闻声,霍休猛然回头,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显然没料到有人能无声无息突破小楼机关,直抵此处。
就在他回身的刹那,宫九身型一闪。
他动作之快,只留下一道残影。没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剑的,那柄华丽的佩剑在他手中化作一道冰冷的电光,直刺霍休心口!
霍休绝非庸手,惊愕之余身形疾退,袍袖鼓动,一股掌力拍出,试图阻滞剑势。
但他低估了宫九的这一剑。
剑光如匹练,穿透掌风,精准无比地没入霍休胸-前。
霍休身体剧震,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穿透自己心脏的剑锋,又缓缓抬头,望向宫九冷寂无波的双眼。
“你……是谁……”
他喉头咯咯作响,最终未能再吐-出一个字,到死,也不知道杀自己的人是谁。
老谋深算的青衣楼主人,金鹏王朝的窃国者,就此毙命。
宫九面无表情地抽回长剑,霍休身躯随之软倒在地,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几乎是同时,朱停小跑至霍休原本的位置,手指在一处毫无特点的地方一按一旋,咯噔一声,关押花满楼和陆小凤的笼门已经应声而开。
陆小凤第一个从铁笼中窜了出来,长长舒了口气,看向赵妙元:“元姑娘,你怎么来了?”
赵妙元道:“碰巧知道你们两个倒霉蛋被关在这儿,就来了。”
陆小凤苦笑着去摸自己的胡子。他身边,花满楼也步出铁笼,听到赵妙元的话,莞尔:“多亏了妙元。”
这个称呼的改变,自然没逃过陆小凤耳朵。他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又望向长公主身边陌生的宫九,微微有些惊讶。
赵妙元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也没想遮掩,只淡淡“嗯”了一声,算回答了花满楼的话,转而道:“这位是太平王世子,宫九。”
宫九已将长剑归鞘,连眼皮都未往花陆二人方向抬一下,看向长公主:“财宝。”
“自便吧。”赵妙元说。
宫九点点头,又一个响指打出去,瞬息之间,数道黑影涌入密室。他们无视在场其他人,径直开始搜查密室各处,开启暗格,搬运箱篓,行动迅捷整齐,显然训练有素。
陆小凤看着就咋舌,近赵妙元,压低声音:“这位世子爷排场不小啊。他这是……”
“我答应了他合作的。”赵妙元说,“霍休已死,他的财宝会归宫九所有。”
陆小凤吃了一惊。霍休刚刚毙命,他们却早已商量好如何瓜分他余下的利益,好似就是为此而来,不免让他感到些许……冷酷。
正在这时,密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柳环痕赶了过来。她身后,还跟着十余个身着素白劲装,遮着白兜帽的人。他们并不露脸,胸口皆绣有一幅银线月相图。
这些白衣人,从视觉上就与宫九带来的黑衣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进入密室后,整齐地分立两侧,向赵妙元躬身行礼。
一言不发,无声无息,动作肃穆划一。是“恒我”的部属。
“附近几个据点的分堂主已经到了,后续人手正在清理青风观火场,封-锁周边。”柳环痕站到长公主身旁。
陆小凤和花满楼再次露出讶色。
看这些白衣人的气势与做派,绝非寻常江湖组织,而且既然在苏州有好几个据点,分布肯定颇为广大。
但他们却从未听闻过分毫。
长公主赵妙元,手中竟然掌握着这样一支不为人知的力量吗?
宫九也望着这群白衣人,眼神一闪,露出了些许赞扬的神色。赵妙元对柳环痕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宫九:“青衣楼的人员名册、据点图录,以及联络暗号等等,想必你已到手。”
宫九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和几张折叠的绢帛,递给长公主。
赵妙元接过,快速翻阅了一下那册子,见里头没什么问题,便嗯了一声,抬头道:“众堂主听令。”——
作者有话说:势力+1
第95章
那些白衣人肃然而立。
“即刻起,接管青衣楼一切事务。原青衣楼属下,愿归附者,甄别后纳入外围;负隅顽抗或心怀异志者,杀无赦。各地青衣楼标志全部加圈,所有据点、渠道,三日内完成清查与接掌。”
加圈,就是在原本的标志外沿,多画一圈月相图纹路,以示“恒我”之权。
“是!”白衣人齐声应道。声音之大,在密室中层层回荡。
长公主一声令下,他们开始依据名册绢帛,商讨接管青衣楼的具体事宜,在密室内外进进出出,迅速做出行动。宫九的黑衣人专注于搬运霍休的财富,双方一黑一白,泾渭分明,又奇异地并行不悖。
陆小凤还是第一次见到江湖权力的交接,尤其当一方是自己的朋友时,感觉尤为怪异。他喃喃道:“殿下的手段,藏得真是深。”
赵妙元瞥他一眼:“不藏点拙,本宫怎么活?”
陆小凤失笑。花满楼安静站在一旁,清晰地感受到权力更迭带来的压力,也听到了长公主言谈举止间的掌控力。
他微微垂眸,捏着折扇的手指,无意识收紧了些许。
待最后一口箱子被黑衣人抬出,宫九走到长公主身前,漆黑的眸子望向她:“要帮忙么?”
赵妙元莫名其妙:“不用啊。你们弄完了就走吧。”
宫九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那便下次再见。”
于是不再多言,甚至没有再看其他人一眼,带着那群黑衣人就走了。
很快,恒我这边也处理完毕。柳环痕留在密室,指挥着后续事宜,赵妙元就和其他人一起先行离开。
呼吸到室外的新鲜空气,陆小凤懒腰大伸特伸,完了一拍朱停的肩膀:“这次又多亏你了,大老板。走,去悦来轩,我请你喝酒,最好的酒。”
朱停呵呵一笑:“陆小凤请的酒,自然要喝。”
便与老板娘向赵妙元行了一礼,和陆小凤一起往悦来轩去了。
转眼间,山后密林中便只剩下赵妙元与花满楼。
“走吧。”赵妙元对花满楼道。
花满楼点点头,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后。两人分别时并不很愉快,一时独处,都不知道该以什么开口。
赵妙元没有立刻返回城中,而是绕向一处僻静的山坳。这里林木葱郁,山溪潺潺,藏风聚气,是一处天然的风水佳地。
她寻了一处平地,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那只属于无面道士的断手,徒手挖了一个浅坑,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其中,覆上泥土,轻轻压实。
“多谢师兄相赠。”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低头说,“以后咱们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希望你早点投胎吧。”
花满楼忍不住问:“这是在做什么?”
赵妙元就把这一晚上的事给他简单说了一遍。花满楼只觉听得跌宕起伏,忍不住道:“如果我……”
花满楼及时打住了。他没有跟着长公主一起去鬼市的原因,彼此都很清楚。
赵妙元乜斜他一眼,转身继续向小楼方向走去。花满楼依旧默默跟上。
晨曦将两人身影拉得细长,沉默像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在他们之间。
走了一段,赵妙元忽然开口:“上官飞燕人呢?”
她问得直接,没有丝毫迂回。花满楼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默然片刻,才缓缓道:“她死了。”
“怎么死的?”
“她参与了霍休的阴谋,被自己的爷爷亲手杀死。”花满楼沉重地说。
赵妙元侧头看了他一眼,直到如今,花满楼的神色还是悲悯的。她拧眉问:“现在你还觉得,她没有骗你么?”
花满楼苦笑一声,轻轻摇头:“她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身不由己,被至亲之人当作棋子……在下,无法苛责她什么。”
赵妙元说:“可她骗了你,还差点害死你。”
“这世间,或许本就没有人能全然坦诚。”花满楼长叹一声,“她确实骗了我,但我也没办法要求她就不骗我。”
赵妙元停下脚步。
到这个地步,她是真的完全没办法理解他了。
“所以,即便她利用你的善意,将你诱入陷阱,险些丧命,你依然觉得她可怜,无法苛责?”她匪夷所思地问,“花满楼,你的善良,有时候真让人……”
她搜肠刮肚找了个合适的词:“叹为观止。”
赵妙元的的确确最喜欢善解人意的美人,她之前也一直以为花满楼最符合她的择偶标准——毕竟,她正是因为爱上了花满楼这个角色,才生出了这样的标准。
但在她的观念里,欺骗就是欺骗,背叛就是背叛,无论背后有何种苦衷。花满楼这样行为,让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善良这种品质,未必总是那般吸引人。
花满楼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自己或许让长公主失望了。
他向前踏了一小步,温热的指尖试探性地摸上她手腕。在确定对方并不讨厌之后,才慢慢往下滑去,挤开长公主的手掌,让她与自己双手相握。
“妙元,”他轻轻唤了她的名字,带着一丝亲昵,“我并非认为欺骗值得原谅,也并不觉得她所做之事正确。只是,若因他人的过错,便让自己心中只余下怨怼,花满楼觉得不值。”
赵妙元手腕被他摸得有点痒,僵了一瞬。
花满楼道:“我选择记住她身不由己的可怜,并非宽恕,而是不愿让自己也变成只懂得记恨的人,也不想妙元因为她而生气。毕竟,她在我和你的生命中,注定只会占有极其渺小的一个角落。”
说到这里,花满楼抿了抿唇,低声道歉:“这或许有些迂腐,让你觉得不快,是我的不是。”
他的嗓音也和人一样,犹如玉石交击,溪水潺潺。赵妙元听着听着,便开始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怎么就吃他这一套?
“说得倒是好听。下次再被骗了,肯定还摆出这副菩萨相来。”她冷冷道。
感知到长公主语气细微的变化,花满楼嘴角漾开一抹笑意,顺着她的话道:“若有下次,定先请长公主殿下帮我分辨一二。你的眼光,总比我这盲眼之人要锐利得多。”
此话依赖之意太重,都有点像撒娇了。可赵妙元清楚地知道,就算自己为他分辨,出言阻止,花满楼还是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就像这次的上官飞燕一样。
看着他眼睫低垂,脖颈微弯,赵妙元又不得不承认,即便在意见相左,心生嫌隙之时,他这副皮相和温文尔雅的气质,依旧有着动人心魄的魅力。
真是……烦得很。
“不帮。被骗是你活该。”她甩开他的手,加快脚步,“快走吧,天都亮了。”
花满楼一愣,笑着应道:“好。”
追随她的步伐而去。
两人回到小楼时,日头已经升高,楼内依旧静谧,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赵妙元还没消气,何况就这么饶了他,实在太没底线了。于是径直回了自己客房,将门一关,隔绝了花满楼的身影,躺在床上大叹一声。
这样下去不行,她得好好想想。
然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窗户就被人从外面推开,柳环痕的脑袋探进来,看见她,嘿嘿笑了:“总算回来了。我看你们两个刚刚进门时的脸色,可真有意思。”
赵妙元翻了个白眼:“不进来就滚。这是三楼,你挂在那儿像话吗。”
柳环痕闪身进来,凑到她身边坐下,怼了怼她:“你俩怎么了,快说快说。”
“不想说。”赵妙元翻了个身,懒得理她。
“哎呀,快说嘛。”柳环痕身子一软,瘫在长公主身上耍无赖,“我刚刚帮你干了那么多活,你不给报酬就算了,怎么连这点小愿望都不肯满足我!”
赵妙元心说你前几天才用空我的荷包,还要给什么报酬。奈何这蛇妖实在太会缠人,她被压得快扁了,左右挣脱不得,无奈道:“好好好,怕了你了。快给我下去,倒杯茶来。”
柳环痕立刻弹下去倒茶递过来,眼巴巴看着她。赵妙元将凉茶一口饮尽,又叹了口气,才囫囵吞枣地把花满楼与自己的争执给她说了一遍。
虽然语焉不详,但柳环痕多了解她,一下就明白了。观察着赵妙元的脸色,啧啧两声:“要我说,你这纯粹是自找烦恼。”
赵妙元横她一眼:“你懂什么。”
“我是不太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情情爱爱的,”柳环痕耸耸肩,“但左右不过你觉得他漂亮,又嫌他性子噎人,纠结来纠结去,多没意思。我们妖怪有妖怪的法子。”
“什么法子?”赵妙元随口一问。
就见柳环痕忽然凑近,贴着她耳朵说了一句:“直接把他吃掉就好了。”
赵妙元没反应过来:“去去去,吃什么。我们人族可不吃人。”
柳环痕怪笑几声。
“什么呀,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她暗示性地给了长公主一个媚眼,狎昵道,“先斩后奏,是这个‘吃’才对。”
说着,拍了拍赵妙元屁-股。
赵妙元:“……”
赵妙元这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惊得半死,立刻一把推开了她:“我靠,你也太敢想了!不行!”
“为什么不行?”柳环痕不服,“生米煮成熟饭,把人弄到手,到时候要怎样,不都随你拿捏?说不定尝过滋味,他自己就开窍了。你平日里杀伐果断的,没想到在感情上就是胆小鬼!”
“滚啊!”
想到花满楼的脸,赵妙元心如擂鼓,整个人都差点烧起来。拿软枕直接将柳环痕砸出门去,关门上锁一气呵成,坐在榻上,仍然有些恍惚。
侧头看向窗外,花满楼正站在一丛兰花前,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轻柔拂过花瓣。
生米煮成熟饭吗……——
作者有话说:嘿嘿嘿
第96章
一寸春风一寸长,将近二月半,苏州城内开始点缀起各色绸花彩缎,售卖花卉的小贩游街串巷,空气中都开始弥漫着花香。
这几日,赵妙元对着花满楼横挑鼻子竖挑眼,好像怎么做都不合她心意。然而,花满楼就是花满楼,应对得滴水不漏。茶过了火候,他便重新沏过;花枝不雅,他便笑着请她指点;就连脚步声都能轻到接近于无,让赵妙元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到最后都气笑了,只好作罢。
这日清晨,赵妙元刚用罢早饭,正倚在窗边看一本闲书,就听见敲门声响起。
“我能进来么?”是花满楼的声音。
赵妙元道:“进来吧。”
花满楼推门而入。他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衫,更衬得人清雅如玉,面向长公主的方向,开口道:“明天便是花朝了。”
赵妙元从书页间抬起眼,漫不经心地点头:“百花生日,花神巡游。怎么,花七公子这是要充当花神,代百花向本宫讨个彩头?”
花满楼闻言,微笑起来:“妙元说笑了。花朝节,亦是在下的生辰。”
翻书的动作彻底停住,赵妙元愕然地看向他:“你的生辰?”
“正是。”花满楼点头。
“天尊。这日子与你倒是相配得很,百花也要为你庆生么?”这是赵妙元的第一个反应。
花满楼笑意更深,并不在意她的打趣,只温声道:“家中惯例,此日需回去与亲人们聚一聚,几位兄长也会赶来。”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突然问:“妙元想与我一起回去么?”
“我?”赵妙元有些意外,“你去与家人团聚,我去算什么?”
太奇怪了。他们之间,明明连那层窗户纸都未曾捅破,甚至前几日还因理念不合闹得不甚愉快。怎么就突然邀请她去见家人了?
“几位兄长对殿下闻名已久,常憾未能得见。家父也总是念及殿下,想要报答救命之恩。此次恰逢其会,我想着若你能拨冗前往,他们定然欣喜。”花满楼解释道。
赵妙元沉默了。
“算了吧?”她打退堂鼓,“你不早说,我连礼物都没准备。哪有空手上门给人过生辰的道理?”
“家中只是小聚,并无外客,殿下无需拘礼。”花满楼摇了摇头,“若你愿意同行,便是最好的礼物了。”
花朝节当日,傍晚时分,天色将暮未暮,晚霞给苏州城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赵妙元最终还是来了。
想来想去,还是报出了自己的名头,要不然实在是太怪。于是换了一身相对正式的宫装,柳环痕跟在她身侧服侍,显露出几分皇家威仪。
桃花堡灯火通明,虽说家宴,依旧十分气派。管家在门前迎候,见到花满楼引着两位女子下车,明显愣了一下,快步上前,恭敬行礼:“七公子回来了。”
又转向赵妙元。看清她容貌气度时,声音都带着一丝紧张:“这位贵人是……”
花满楼道:“这位是秦国长公主殿下,旁边是柳环痕柳姑娘。”
管家吃了一惊,连忙躬身:“不知长公主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而后也顾不得礼数,转身便亲自往堡内通传去了。
不多时,只见堡内中门大开,花如令携夫人,以及七位儿子与儿媳,竟是一起迎了出来。
这场面,引得周围宾客纷纷侧目,窃窃私语,猜测是哪位贵客临门,居然劳动花家全家出迎。
“老朽花如令,携家眷恭迎长公主殿下!”
看他上前便要行大礼,赵妙元连忙虚扶了一下:“花堡主不必多礼。今日是花朝佳节,亦是花七公子生辰,本宫叨扰,是以朋友身份前来道贺,诸位不必拘束。”
旁边宾客一见,皆啧啧称奇:不过是少爷生辰,竟惊动了秦国长公主殿下亲临,还对花如令如此客气,看来这花家是要顶天了。
赵妙元视线扫过花如令身后七位男子,他们容貌气度各有千秋,个个龙章凤姿,气度不凡,目光都带着好奇落在她身上。想必便是花满楼的六位兄长了。
花如令连道不敢,不经意瞥见长公主身后的柳环痕,脸上笑容瞬间一w僵,显然是忆起了她生吞活人的可怖一幕。
柳环痕察觉到他的视线,冲他龇牙一笑,雪白的犬齿闪闪发光。
花如令:“……”
花如令嘴角抽搐了一下,往夫人身边靠了靠,干咳一声,开始向长公主引荐几个儿子。
亭、台、轩、榭、园、庭、楼,这七兄弟的名字,将园林建筑之美集齐了,十分风雅别致。
花满轩正用扇子掩着嘴,低声对身旁的花满榭道:“看来这位柳姑娘,便是那日活吃了宋问草的蛇妖吧。”
花满榭点点头:“应该是。听说她当时直接将人嚼得碎碎的,还从嘴里掉出来一条腿,可怕。”
花满轩脸上露出了惨不忍睹的神色。
听得清清楚楚的花满楼和赵妙元:“……”
赵妙元斜了柳环痕一眼,她肯定也听到了,仍在沾沾自喜。
众人寒暄着往宴客厅走去。花如令与夫人刻意放慢脚步,陪在赵妙元身侧。她是个温婉妇人,言语得体,不住感谢长公主给花家请的爵位,以及对花满楼的照拂。
正行至一处月亮门洞,需拾级而上。花满楼稍稍落后半步,将手臂抬起,对长公主道:“妙元,小心台阶。”
赵妙元下意识地便将手搭上去,借力迈上台阶,动作流畅,习以为常。口中还在回应花夫人:“夫人客气了。花满楼待人至诚,是本宫常沾他的光才对。”
二人行为举止极其自然,仿佛没什么不对。然而,身边几个都是人精,一下便注意到花满楼对长公主的称呼,以及他们之间不一般的亲近氛围。
花满台轻轻“咦”了一声,与三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花如令走在稍前,也将那动静听在耳中。花夫人悄悄拉了拉丈夫的衣袖,两人目光相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与探究。
花如令记得清楚,在毓秀山庄时,长公主虽出手相救,但与七童之间,分明是客气而疏离的。如今这般光景,着实大不相同了。
宴客厅内,灯火辉煌,觥筹交错。虽是家宴,但花家富甲江南,席面自是极尽精致,时令鲜蔬、江海珍馐,琳琅满目。
众人依次落座。赵妙元身份尊贵,被让至主宾之位,花如令夫妇在一旁相陪。花家七兄弟按长幼次序坐下,花满楼的位置,则在赵妙元左手边,方便照应。
起初,席间气氛还带着几分因长公主身份而来的谨慎,但花家皆是见多识广之人,加之花满楼从中调和,话题渐渐活络起来。从花朝节风俗谈到江南文玩,从各地见闻到时令美食,倒也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花如令满面红光,举杯起身:“殿下,老夫还要再敬您一杯。若非殿下当日在毓秀山庄出手相助,老夫这把老骨头,恐怕早已交代了。此等大恩,花家上下,没齿难忘!”
赵妙元说:“花堡主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
仰头饮尽杯中好酒,众人纷纷叫好。
几位兄长又向今日的寿星花满楼敬酒。花满楼酒量似乎不错,来者不拒。他们与最小的弟弟感情甚笃,玩笑打趣间,更添几分热闹。赵妙元作为贵客,自然也免不了被敬酒。她本不嗜酒,但此情此景,加之花满楼生辰,便也多饮了几杯。
微醺之后,面容染上些许薄红,眼神也较平日柔和了些。
“这道菜火候正好,鸭皮酥脆,你尝尝。”
她转头去看,是花满楼,还有他筷子夹着的八宝葫芦鸭。那鸭还是完整的,花满楼夹了第一块,就给长公主抢来了。
他们平日在小楼就是这样,此时也不必拘谨。赵妙元自然而然夹过吃了,只觉得好笑,问:“你都没尝,怎么知道火候正好?”
花满楼道:“花满楼的鼻子不是摆设。”
每每他用第三人称自称,赵妙元总是觉得很可爱,忍不住嗤嗤发笑。花满楼安静听着她笑,唇角不自觉弯起一个极温柔的弧度,双眸看着她的方向,都灼灼发亮。
他本就不是善于掩饰情绪的人,在心中住了人的情况下,那双眼里的爱慕更是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
作为父母,对孩子的表现当然十分敏锐。先前生出的猜测,此刻已变成了确信。花如令捻着胡须的手顿住,花夫人脸上笑容依旧,却隐隐透出一丝忧虑。
气氛愈发热络时,花如令和夫人对视一眼,寻了个间隙,笑着对赵妙元道:“七童这孩子,自小性子就好,待人再真诚不过。我们做父母的,只盼他能顺遂安乐,觅得一知心人,在小楼里一起浇浇花草,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赵妙元执杯的手微微一停。
花夫人也柔声接口:“是啊,殿下身份尊贵,见识广博,肯与七童平等相交,照拂于他,实在是他的造化。只是这孩子闲云野鹤惯了,心思单纯,与那些波云诡谲之地格格不入,若是强行踏足,恐怕徒增烦恼。还望殿下多多谅解了。”
这确实是作为父母会生出的忧愁。
忧愁他们的儿子,与一个并不相配的人两心相悦。
长公主脸上的酒意带来的微热,渐渐冷却下去——
作者有话说:[愤怒]
第97章
她听得懂花父花母话里的弦外之音。
他们感激她,尊重她,但并不乐见花满楼与她的关系超越朋友的界限。
他们觉得花满楼胸中那颗赤子之心,在她这里得不到对等的回应。也不认为自己百般怜爱的幼子,能与这位权势煊赫、性格刚强的长公主有什么结果。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所以他们忧愁。
她放下酒杯,假装自己没听懂,平静地安慰他们:“花满楼德行深厚,自有福缘。花堡主与夫人不必太过担忧。”
虽然这么说,但她到夜宴结束,宾客散尽之后,仍然在思索这件事。
因为好像确实是这样。
静待片刻,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走到花满楼身侧。
“你爹娘,好像有些心事。”她委婉地说。
“我也察觉了。”花满楼点点头,思索了一下,安抚道,“不必挂怀,我稍后便去与他们谈谈。夜色已深,你与柳姑娘不如先回客房歇息?”
“好,你去吧。”赵妙元说。
看着他转身向主院走去,她在原地站了片刻。夜风吹得人有点冷,柳环痕正要凑过来说什么,赵妙元忽然摆了摆手,对她道:“你自己先去歇着。我随处走走,醒醒酒。”
把她哄走了,赵妙元又慢慢踱了几步,还是沿着花满楼离去的方向,缀在后面。
主院正房内灯火通明。赵妙元寻了一处窗棂缝隙,借着茂盛竹林的遮掩,屏息凝神。
只见屋内人影幢幢,不止花如令夫妇和花满楼,似乎花家几位兄长和嫂嫂们也都在。花如令的声音率先响起:“七童啊,今日-你生辰,我们都很高兴。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来,爹都给你去弄。”
“多谢爹爹。”花满楼笑说,“只是我如今生活富足,没有什么想要的。”
花如令嗯了一声,迟疑了一会儿,与夫人相互看看,才又开口道:“这段日子,我听说你常与长公主殿下交往?”
“正是。”花满楼说,“她和柳姑娘暂住在我的小楼里,一切都挺好的。”
花如令沉吟半晌,问:“对于这位长公主殿下,不知你心中怎么想的?”
他问得委婉,要是旁人听了,必然会先评价一番,或者问怎么了。然而,花满楼何等样人,清楚明白自己父亲想问什么,也直截了当地说:“孩儿心悦于她。”
口齿清晰,毫不犹豫,全无忸怩,石破天惊。连赵妙元都被震了一下。
短暂的寂静之后,室内抽气声一片。
“七弟你……”花满台震惊。
花满轩兴奋地说:“七童,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好小子!我说怎么突然开窍了,原来是瞧上了长公主,有眼光!”这是花满园。
一时间喧嚣不已,花如令头痛地说:“别吵了!”
他清了清嗓子,看向花满楼,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讲道理:“七童,爹不想干涉你,也绝非那些迂腐之人。长公主殿下于我们家有再造之恩,其才智魄力,我们亦是敬仰万分。
“只是爹想问一句,你觉得,你与殿下……性子当真合适么?”
花满楼似乎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回答得很快:“爹,人与人相处,难免有龃龉。我与妙元亦是如此。但正因我们能彼此退让,事后又能坦诚说和,反而更觉心意相通。这难道不正是性子相合之处么?”
“七童,你还年轻。有些事,并非一时退让说和便能长久。”花如令说,“你们即便小事上能彼此容让,却终究难像爹与你娘这般,几十年风雨,心意始终如一。”
花满楼问:“爹为什么觉得不会?”
花如令叹了口气:“因为你们立足的根本便不同。七童,你还记得毓秀山庄之事吗?长公主殿下救我们性命的时候,可是直接让那婢女把铁鞋大盗吃了。此举固然解了危局,却可见殿下行事,生杀予夺,尽在一念之间。
“而你。你自幼连落花都不忍践踏,对生死之事无限哀思。一个执掌生杀,一个敬重生命,理念南辕北辙,如何能算是相合?”
花满楼沉默了一会儿,说:“您只看到长公主杀人,却没看到她救人。”
花如令一顿。
“江浙水患,尸骸遍野。是妙元不顾自身安危,亲临灾区,调度物资,安抚流民,镇压贪官豪强。”
花满楼的语气变得悠远,仿佛在回忆什么。
“我听见她在泥泞中奔走的脚步声,听见她的嗓子因劳累而沙哑,听见灾民们发自肺腑感激涕零……”
他温柔无比地说:“正是那时,我才恍然惊觉自己心头悸动,前所未有。”
他的回答掷地有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花如令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印象中温和到有些柔弱的幼子,此刻展现出了自己固执的一面。
一室安静之中,花满台率先抚掌:“七童此言在理。长公主殿下的功绩魄力,天下皆知。七童能因此得见其真心,乃是他的缘法。”
“爹,娘,你们未免太过忧虑。七童既认定了,自有他的道理。”花满轩也摇着扇子笑道,“这世间夫妻,未必都要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刚柔并济,阴阳调和,岂非更是佳话?”
各位嫂嫂也附和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原本凝滞的气氛渐渐活络不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花夫人开口了:“七童,娘问你,你既然心悦长公主殿下,可是已做好了准备,要与她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如同爹与娘这般,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花满楼说:“自然。”
花夫人轻轻颔首,接着问道:“那么,你觉得,你能坐好这驸马之位么?”
花满楼微微一怔。
不待他回答,花夫人又说:“届时,你需得周旋于朝廷显贵之间,应对繁文缛节,权衡各方利害,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你会忙得心力交瘁,再无暇静心照料你那些花草。甚至,殿下身处高位,必有私密棘手之事,你既爱她,岂能袖手旁观?”
她的话语在这里微微一顿,随即转向一旁:“满庭,你在朝为官,你来说说,娘说的这些,可是虚言?”
花家六哥花满庭,官任户部侍郎。他先前一直没说话,此时被问到,便点了点头:“七童,这是真的。长公主殿下以女子之身摄政,朝中争议从未止息。明枪暗箭,倾轧算计,皆是常态。你性情高洁,不慕权势,更厌恶官场倾轧,若卷入其中,恐怕危险。”
花满楼眉头微蹙,辩解道:“妙元知我性情,不会如此待我……”
花母打断了他:“情爱炽热时,自然千好万好。可日久天长,你居于弱势,殿下如何待你,终究是一念之间。即便她初心不改,愿护你周全,可她日理万机,又能分多少心神,时时顾及你的感受与意愿?
“虚与委蛇,行违背本心之事,甚至可能手染鲜血……到那时,你会成为你最不想成为的样子。你真的做好这样的准备了么?”
花满楼站在原地,说不出话。
赵妙元知道为什么他说不出话。
因为花母说得没错。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条路上的荆棘与污浊,也更明白,若花满楼想要踏足其中,意味着什么。
良久,花满楼才再次开口:“……即便最终未必能得善果,可此刻我们之间的情意是真的。我仍想试试。”
他的声音比先前艰涩许多。
花母轻轻叹了口气。
“娘知道你是个长性的孩子,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可正是如此,娘才更怕。你现在只是说试试,可一旦投入了真心,到时候若要割舍,你怎么受得了?
“再说,到时候不止是你,也会弄得殿下伤心为难。这又是何苦?”
花满楼彻底沉默下去。
几位兄嫂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听到母亲这番话,最终都选择不再言语。
花如令伸出手,拍了拍花满楼的肩膀:“爹娘不是那等顽固不化,非要棒打鸳鸯之人。只是你自小看不见,一向凭心而活。平日里在江湖上身体受些伤也就罢了,若是心伤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父亲的声音已经不比往年清朗,听他这么说,花满楼心头巨震。
他自幼受尽家人宠爱,如何能忍心因自己之事,让年迈的父母如此忧心忡忡?
他垂下头,喉结滚动几下,最终哑声说:“孩儿知道了。让爹娘忧心,是孩儿不孝。此事……容我再想想。”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桃花堡的亭台楼阁间。窗外的赵妙元,也缓缓闭上眼睛。
她知道,是时候结束了。
……可是,又怎么能够甘心?
赵妙元没再听下去,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夜风穿过廊庑,带着桃李残花的淡香,她深吸了一口气。
先前就已经跟花满楼争执了很多回,此刻花父花母也有一样的担忧。理智清清楚楚地告诉她,都已经这样了,就应该放手。
但心口那一点不甘,像未熄的炭火,灼灼发痛。
花满楼执拗,她又何尝不是。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毫无预兆地窜入脑海。
如果把他关起来呢?
关在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没有家族羁绊,没有朝堂纷争,理念的冲突更无的放矢,只剩下两个人,两颗心……
指尖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骤然清醒。
她还没疯到这个地步——
作者有话说:下章高能
第98章
走到客房院外,她推门而入。
柳环痕果然还没睡,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灯烛的火焰,见她回来,立刻跳了起来:“怎么去了这么久?哎呦,脸色这么难看,酒醒到哪里去了?”
赵妙元绕过她,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
“没什么。”她说,“只是听了场不太愉快的家庭谈话。”
柳环痕问:“谈什么了,能不能告诉我?”
赵妙元只简单道:“花父花母不同意我和花满楼的事。”
柳环痕脸上立刻露出不屑的神色:“他们花家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家,也敢对长公主的事说同意不同意?”
在她看来,赵妙元肯垂青,已是花家天大的荣幸。
赵妙元却摇了摇头:“他们说得对。”
柳环痕一愣。
“我与花满楼,分歧确实不小。”赵妙元看着跳动的烛火,缓缓道,“若不为贪图那一时欢愉,确实不该在一起。”
她口中“一时欢愉”,指的是不顾后果、只争朝夕的短暂厮守。
然而柳环痕显然理解到了另一个层面。
“贪图一时欢愉又怎么了?”她睁大眼睛,“既然喜欢,先上了再说!大不了事后不负责任嘛。他一个男人,还能怎么样?”
赵妙元也是醉得狠了,听她老生常谈,心就狠狠一跳。反应过来后,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见她神色不似动心,柳环痕眼珠一转,又压低了声音:“要不然用那个?大娘娘之前不是给过你一只南疆来的蛊虫么?听说能惑人心智,让人死心塌地……”
赵妙元终于忍不住,抬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胡闹!那东西岂能乱用?更何况它早已被大娘娘用在别处了。”
柳环痕“哎哟”一声,揉着额头,嘟囔道:“不用就不用嘛……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算了?我都觉得憋屈。”
赵妙元没有回答。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那轮孤月。
怎么办呢?
两情相悦至此,若因瞻前顾后便放手,亏啊!亏得不行!
按照她最极端的想法,把花满楼关起来,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但她心中又想起柳环痕那天说的,“生米煮成熟饭”……
花满楼肯定绝对不会同意的,可是……
她从小到大行事,何曾这般畏首畏尾过。
天性,人也;人心,机也。人心虽有枢机算计,但终究要顺应天然之性。她与花满楼彼此吸引,何尝不是一种天然之性?如果一味强求结果,违背本心压抑情愫,反倒落了下乘。*
念头一起,混杂着未散的酒意,如同野火般在她心头蔓延开来,再也熄灭不得。
事到如今,只能对花满楼说声对不起了。
花满楼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居所。
他与父母兄长的谈话,好像巨石压-在胸口,让他倍感疲惫。此时他很想去找长公主,哪怕只是听到她的声音,或许也会好受些。可是,现在天色太晚,她估计已经睡下了吧。
这样想着,他推开门,脚步却微微一顿。
空气中,除了属于自己房间的草木清气,还萦绕着一缕极淡的檀香,以及一丝未散的酒气。
那檀香他再熟悉不过。
“回来了。”
是长公主的声音,比平时要沉一些。
方才还想着她,打开自己的房门,所念之人竟就在里头。花满楼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
不知为何,他心头莫名一紧,掩上门,面向她的方向问:“妙元?你怎么在这里?夜已深了。”
“你们方才在正房的谈话,我听到了。”赵妙元说。
花满楼心中猛地一沉,呼吸都滞了一瞬。他害怕长公主多想,下意识上前一步,急急开口:“妙元,你听我解释,爹娘他们……”
“你不必紧张。”赵妙元打断他,平静道,“我觉得你父母说得对。”
花满楼怔在原地,没听懂她的话。心头那点慌乱却迅速扩大,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赵妙元不给他机会,继续说下去:“我以后定然还是会杀人的。遇到该杀的人,妨碍我路的人,我绝不会手软。这一点,我改不了。”
她仔细看着花满楼的脸,问:“我相信,你心中所相信的那些理念,也改不了吧?”
花满楼哑口无言。
他无法要求她改变立足的根本,正如她也无法让他背离对生命的敬畏。
赵妙元看着对面人低垂的眼睫,那张如玉一般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挣扎和无力。她心中因酒意而生的燥热,非但没有冷却,反而迎风便长,烧得更旺了些。
她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本就咫尺的距离。混合着檀香与酒香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花满楼下意识向后微仰,却被她握住了手腕。
“没关系,”她说,“我们之间,还能……图一时欢愉。”
话音未落,她的手已探出,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不由分说插-进他僵硬的指缝间。然后,一根一根,缓慢而坚定地,与他十指相扣。
花满楼仿佛被雷劈了一样,惊慌失措地低声道:“妙元!”
他想要抽回手,却被她更紧地握住,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长公主没理他,牵起他们交握的手,引导着他的指尖,轻轻触上自己的脸颊。
“花满楼,”她的声音几乎贴着他耳畔,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究竟长什么模样么?”
花满楼要被她脸颊肌肤的温度烫死了。
身体先于意志做出反应,血液奔流,心跳如擂鼓。被刻意压抑后的情感,好像洪水决堤,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喜欢她,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在此刻,在这种情形下,行此轻薄之事。这于礼不合,于情,更是对她的亵渎。
“妙元……不可如此……”
他声音沙哑,恳求地说。慌乱与激动无法掩饰,他试图后退,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
赵妙元低低笑了一声,握紧他的手,不让他逃离,同时仰起头,靠近他。
“就这一次。”唇几乎要贴上他的,呼吸交织,“过了今夜,你我一别两宽。”
一别两宽。
如果注定一别两宽,那这片刻的沉-沦,明知是饮鸩止渴的一时欢愉,他还舍得推开吗?
巨大的悲伤将他淹没,花满楼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再言语,也没有再大力挣扎。
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睛,在黑暗中茫然睁着,失去了焦点。
长公主握着他的手,缓缓下滑,抚过自己纤细的脖颈,柔美的肩线……然后,一双温软的唇,轻轻覆上了他的。
花满楼脑中“嗡”的一声。
他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更何况神志已经开始恍惚,更不知该如何是好。长公主引导着他,他就僵硬地承受,浑浑噩噩间,尝到她唇齿间清甜的酒意。
是他家里那坛木兰堂酒,已经有些年份,清香绵柔,爹之前都舍不得喝,今夜他生辰,才抱了出来。
花满楼正想着,长公主的舌尖忽然舔了一下他上颌,瞬间,酥麻之意如同过电,让他心神剧震。他勉强偏开头,气息不稳道:“你醉了……”
两人唇齿分开,赵妙元也不再追上来,反而手上用力,将他向后一推。
花满楼猝不及防,重心失衡,跌坐在身后柔软的床榻上。还未及反应,便感到身侧床褥微微一沉,她已经跨坐上来,将他困于方寸之间。
隔着层层衣料,也能感受到彼此体温骤然升高。黑暗中,花满楼呼吸彻底乱了章法,心脏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能震破耳膜。
赵妙元低低地笑了一声,问他:“难道你没有?”
花满楼该怎么回答?
长公主摸着他的侧脸,指尖已灵巧探入他发间,轻轻一抽,花满楼束发的玉冠便滑落下来。青丝如瀑,披散而下,拂过他脸颊和脖颈,带来一阵微痒。
花满楼呼吸都停了,身上的人仍然得寸进尺,手指顺势而下,近乎狎昵地捋过他耳侧散发。指尖擦过耳廓时,引得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随后,那双唇再次落下。这一次却并非落在他的唇上,而是极其轻柔地,印在了他紧闭的眼睑上。
那双眼无法视物,却承载了花满楼所有的温柔与悲悯。此刻,在她唇下微微颤动,如同玉蝶受惊。
花满楼浑身僵硬如铁。血液疯狂奔流,冲垮所有的冷静自持。某种陌生且汹涌的渴望,在他身体深处苏醒。
躁动,不安,与他口中支离破碎的抗拒形成可笑的对峙。
“不行,殿下……我们不能……!”
感受到他身体明显的变化,赵妙元笑出声来。她俯下身,贴近他的耳畔,用气声一字一句地说:“花满楼,我一定要这样做。”
为什么?花满楼茫然地问,虽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因为我不甘心。”赵妙元说。
她稍稍撑起身,盯着花满楼的脸,面上露出一种决绝。
“但我绝对不会因为情爱,而扭曲自己的内心。
“绝对不会。”
所以,她只要一夕欢愉——
作者有话说:一点脖子以下的都没有!请审核高抬贵手!!
*出自《阴符经》
第99章
花满楼醒来时,身旁的位置是空的。
被褥间还残留着檀香,然而,伸手触及那片空荡,余温早已散尽,只剩下冰凉的锦缎贴着他手掌。
脑海中闪过昨夜混乱颠倒的感受,花满楼忍不住晃了晃头。他并非完全被动,在那些时刻,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悸动与沉-沦,但是这让他更加无措。
长公主说一别两宽,可花满楼觉得,她也并不开心。
真的能两宽么?
头一次,他对自己这双眼睛生出了些微怨怼。
为什么就是看不到,连那种时候也只能凝视黑暗,不知对面人在哭还是在笑。
即便他性子向来阔达乐观,此刻心中仍然泛起深切的钝痛。
门外传来仆从小心翼翼的询问声:“七公子,您醒了吗?长公主殿下与老爷夫人正在花厅用早膳。”
花满楼收敛心神,应了一声,快速起身,草草换了身衣衫,束起发冠,匆匆往花厅处赶。
脚步刚迈入门槛,便听到了赵妙元平稳的声音,正在与花如令交谈。
“……毓秀山庄山脚下那座真武道观,年久失修,当初却是它救了我们。本宫意欲拨付银两,重新修缮,以感神恩,亦算全了因果。花堡主以为如何?”
长公主语气冷静威严,不带丝毫个人情绪,仿佛昨夜那个在他耳边低语的人只是他的幻觉。
花如令连忙放下筷子,恭敬道:“殿下有心了。此乃功德无量之事,老夫定当全力配合。”
赵妙元嗯了一声,又抛出一个重磅提议:“另外,江南织造与漕运事关重大,花家在此经营多年,信誉卓著。而今前两浙路转运使赵忱被罢免,职位空悬,无人效力。本宫有意奏请陛下,擢升花家为皇商,总揽部分江南贡缎、漕粮向两浙的转运事宜。不知花堡主可愿为朝廷分忧?”
皇商!
花如令与夫人俱是一震,互相看了一眼。
这不仅仅是荣耀。花家成为皇商之后,与朝廷绑定更深,产业将更进一步。但与此同时,也意味着更多的责任和风险。
而且,昨日宴席上,长公主虽也矜持,但言谈间尚带着几分晚辈的礼节。可此刻,她与他们公事公办地谈合作,一下疏离冷淡不少,仿佛一-夜之间,又变回了那个高不可攀的秦国长公主。
正巧见花满楼走进来,花夫人连忙起身,借着招呼他坐下的间隙,捏了他一下,无声询问怎么回事。
花满楼心头苦涩更甚。
他如何能说?只好微微摇头,示意母亲稍安,然后转向长公主的方向,轻轻唤道:“妙元。”
赵妙元:“嗯。”
花满楼默默坐下,沉默片刻,终是开口:“爹,娘,殿下既提出此议,必有周全考量。皇商一事,若操作得当,亦是利大于弊。于国于民,花家应当尽力而为。”
见儿子如此说,花如令心中稍定。他深知这位长公主的手段与眼界,她的建议,往往背后有着更深的布局。或许,从此以后花家就要和长公主一派站在一起了。
不过他们本身也蒙受爵位,做皇商只是绑定更深,机遇还更大。沉吟片刻,终于拱手道:“殿下厚爱,花家感激不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如此甚好。具体细则,本宫会遣人与花堡主详谈。”赵妙元点头,随意地说,“另外,本宫今日便会搬出桃花堡。”
此言一出,花厅内霎时安静下来。
花如令愕然。花夫人忍不住惶恐:“殿下何出此言,可是我们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或是七童他……”
“夫人多虑了。”
赵妙元放下茶杯,打断了花夫人的话。
她目光在花满楼低垂的眼睫上一停,随后移开,平淡道:“本宫此行,本是应七公子之邀,前来贺寿。如今寿宴已毕,自然不便再多叨扰。”
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修缮真武道观一事,需得有人就近监看。本宫已让柳环痕在客栈订好了房间,往来便宜。”
理由充分,合情合理。可过于周全,反而让花如令夫妇更加不安。他们隐约觉得,这突然的离去,定然与昨夜之事脱不开关系。但长公主去意已决,只得压下满腹疑问与不安,连声吩咐仆从帮着收拾行装。
桃花堡外,晨光正好,花家众人将赵妙元与柳环痕送至门外。花如令与夫人再三躬身,请她珍重,若有事需花家帮助尽可来说之类。赵妙元一一颔首回应,视线最终停在花满楼身上。
他今日穿着素净的月白长衫,立在晨光里,衣带当风,却无端透出一股寂寥。
“便送到这里吧。”赵妙元说。
花满楼却向前一步:“我送你去客栈。”
沉默一瞬,赵妙元道:“好。”
仆从牵来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是赵妙元的坐骑,背上还有几个行囊。等她利落翻上,柳环痕便钻进她衣袖中,化成一条小小的白蛇镯子,扣在赵妙元手腕上。
花满楼则骑上了一匹性格温驯的青骢马,二人沿着青石板路,向城中客栈方向缓辔而行。
晨风吹拂,道路两旁桃李纷繁,落英簌簌。马蹄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更衬得两人之间,沉默得有些压抑。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并没有多久,客栈的招牌已然在望。
“快到了。”赵妙元说,“花满楼,别送了,回去吧。”
但花满楼一点也不想止步回头。
他静静坐在马上,光勾勒出清隽的侧脸轮廓,双眼执拗地望着她。总是带着温煦笑意的唇角,此刻微微抿着,仿佛一尊凝固的玉像。
看他这副模样,赵妙元心中微叹,勒住马,翻身而下。
昨天趁着酒意,到底做得过分了。她声音软化了些许,对他道:“别这样。昨天的事……对不起。”
花满楼喉头一阵酸涩。
“妙元,你后悔了吗?”
赵妙元一懵。
后悔,后悔什么?是昨天生米煮成熟饭,还是跟他分开?还是……与他相交相识?
不过无论哪个,她都不可能后悔就是了。于是摇摇头,说:“我只怕你生气。”
花满楼也下了马,站在她面前,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道:“我没有生气。”
“就算我强迫了你?”赵妙元问。
“花满楼武功尚可。若真不愿意,殿下恐怕强迫不了我。”花满楼说。
赵妙元就笑了:“好吧。”
沉默了一会儿,花满楼问:“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了么?”
赵妙元说:“你解决得了那些问题吗?”
花满楼闭了闭眼。
“花满楼,别难过。”长公主的声音很轻,“即便做不成有情-人,我也希望能与你做朋友。”
“你很好。你是我此生为数不多,愿意真心相交的朋友。”
花满楼脸上缓缓漾开一抹苦笑。
朋友。
他轻轻点头:“这样也好。”
做朋友,就没那么多纠结纷扰,也可以长长久久。
就像长公主对陆小凤所说的那样,因为太珍惜,所以才更要做朋友。
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怅然。动了动唇,忍不住向长公主靠近几步。
“……我们还能,再抱一下吗?”
赵妙元心中一时百感交集,颔首道:“好。”
两人相拥在一起,使的力道都出乎彼此意料。赵妙元感觉,花满楼可能这辈子都没用过这么大的力气。
双臂紧扣,两心相贴,呼吸交缠,彼此脉搏近在耳畔。就像昨夜情乱意迷时一样。
朋友之间是不会这么拥抱的。
所以,这是最后一次。
搬去客栈后,赵妙元也没有闲着。
花家那边得了她的首肯与银钱,修缮真武道观的工程很快便启动了。赵妙元每日都会带着柳环痕去转一圈,名义上监看工程进度,实则是为了那道观底下的镇物。
她寻了个由头,避开工匠,悄悄潜入观后荒废的角落,果然在一处看似寻常的殿基下,发现了炁气波动。
她不敢贸然触动,只是每日借故停留片刻,记录下那镇物周围的地脉走向以及能量纹路。那东西比她想象的更复杂,与地脉勾连极深,牵一发而动全身,确实如她所料,轻易动不得。
这日傍晚,她与柳环痕从观中返回客栈,刚踏进客栈大堂,掌柜便迎了上来,神色恭敬:“殿下,您回来了。有位官爷已在您房中等候多时了。”
赵妙元脚步一顿。
官爷?她在苏州并未约见什么官员。
她微微蹙眉,示意柳环痕留在楼下,自己则缓步上楼。
推开房门,只见临窗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人。
面容俊朗,剑眉星目,坐姿笔挺,如同青松劲竹,双手平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在略显昏暗的客房内,一身醒目红色官袍,如同火焰沉默燃烧。
听到开门声,他立刻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来。见到长公主,一下站了起来。
赵妙元着实愣了一下,心中惊诧莫名。
他此刻应在开封府当值,怎会突然出现在苏州城中的客栈里?
“展昭?”她掩上房门,瞪大眼睛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点一首陈奕迅的《十年》
第100章
展昭没有立刻回答,走到她面前,撩起官袍下摆,屈膝跪了下去。
“殿下,”他说,“昭是特意来向殿下请罪的。”
赵妙元简直莫名其妙:“我们不是都说好了?事情已经了结……”
展昭打断了她。
“展昭已向包大人请辞开封府供职,并上奏官家,愿为殿下贴身侍卫,护殿下周全。”
什么?!
赵妙元瞳孔骤缩,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天子近臣,开封府尹亲信,这是多少武人梦寐以求的位置。展昭凭一身武艺和赤胆忠心,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她费尽口舌,才让皇帝收回成命,只是给他小小降了个职……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不自觉拔高了几分,难以置信道,“展昭,你疯了?!”
展昭仰视着她,目光坦荡:“殿下,昭没有疯。”
事实上,他头脑前所未有的明澈。
赵妙元冷声道:“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展昭却缓缓摇了摇头。
“昭想清楚了。”他说,“江湖中人,常鄙薄那些效力朝廷的所谓鹰犬,认为他们失了侠义,或觉庙堂污浊,不及江湖自在。昭也曾有过迷茫。
“然而,我既自愿踏入官场,从决定接受天子赐号,同意成为带御器械,在开封府供职的那一刹那,便该明白,首要之务,已是朝廷法度、社稷安稳。”
他微微停顿,诚挚道:“昔日,展昭认同包大人刚正不阿,认同官家仁厚治世,故而愿效犬马之劳。而现在,昭更认同殿下您。
“之前是展昭愚钝,总以为自己先是侠客,而后才是臣子,故而行事多有偏颇,险些酿成大错,更辜负了殿下。”他低声道,“如今我终于想明白,既食君禄,便当忠君之事。展昭自愿请调,并非舍弃前途,而是找到了真正应行的道路。”
他再次深深叩首:“昭愿为殿下手中之剑,身前之盾。恳请殿下允准。”
赵妙元听得心中五味杂陈。
她没想到,展昭竟会做出如此决绝的选择。
舍弃了名动天下的“御猫”之称,舍弃了开封府的大好前程,只为来到她身边,做一个小小侍卫。展昭或许真的醍醐灌顶,但即便赵妙元不想高看自己,若是其中没有私情,她也实在不信。
沉默片刻,她坐回椅中,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你说你想明白了,”她审视着对方,“那本宫问你,在你看来,臣子与侠客,根本的区别何在?”
展昭似乎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侠客仗剑,可逞一时之义愤,救十人、百人,然其力终有穷尽;而臣子身处庙堂,或执掌一部,或参与机要,所救所护,乃是一地百姓,一方安宁,乃至于一国之气运。此乃根本之别。”
赵妙元的手停了一下。
展昭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就说明他不再只知江湖义气,而是真正开始用朝廷的方式在思考。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努力参与朝政,保全自己的职位。现在过来对本宫说这些,是想怎样?”她问。
展昭摇头道:“昭别无他求,只想跟随殿下,鞍前马后,任凭驱策。”
“若本宫不允许呢?”赵妙元挑眉。
展昭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若殿下不允……展昭便暗中跟随。”
赵妙元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就走了这么几日,那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展昭去哪里了?
她深吸一口气:“你……你如今也学会耍赖了?”
展昭抬起头,看着她因气恼而泛红的脸颊,微微一笑:“展昭不敢。只是想要尽责。”
“尽责?”赵妙元绕着桌子走了半圈,“偷偷跟着本宫,就是你的尽责?你这是抗旨不遵!”
“并非如此。”展昭平静地陈述,“昭上书恳请调任长公主贴身侍卫,陛下已经准奏。而今跟随殿下,便是昭的职责。”
“你!”
赵妙元都语塞了。她总不能说,皇帝的圣旨比不过自己的懿旨吧?
看着他跪在那里,挺拔如松,绯色官袍在渐暗的光线下显得沉凝。展昭如此坚定选择了她,抛开一切,那份近乎笨拙的执着,依旧让她动容。
良久,赵妙元缓缓吐-出一口气,认命般地妥协了。
“……随你吧。”
接下来的几日,赵妙元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如影随形。
展昭很好把握好了长公主爆炸的那条底线,非召不近前,亦不多言。他总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赵妙元在客栈用膳,他便在楼下大堂角落静坐;赵妙元前往真武道观监工查探,他便隐于远处的树影或断墙后;即便仅仅在客栈院中踱步,一抬眼,也总能瞥见那道挺拔的身影,守在月洞门外。
赵妙元被他无处不在的视线弄得烦不胜烦,但毕竟自己亲口同意了他跟随,每次要发作,又没有借口,只能憋在心里,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要长结节。
好不容易将最后一道纹路勾勒完毕,赵妙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吩咐柳环痕:“收拾东西,我们离开苏州。”
“好嘞!”
展昭见她们打点行装,以为是要返回汴京,默默备好马匹,一路护送。然而出了苏州城,他却发现道路渐渐荒凉,民居稀疏,远处可见起伏的山峦轮廓。车马前进的方向并非往北,而是折转向了更西的方向。
如此行了一日,眼看天色将暮,四周景致愈发旷远。展昭终于忍不住,催马上前几步,与赵妙元的马车并行,隔着车窗问道:“殿下,我们不回京城吗?”
“嗯,去沙漠。”车内的声音说。
“去沙漠?为什么?”展昭眉头微蹙。
沉默片刻,车窗帘子被一只素手掀开。赵妙元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展昭,你还记得丁氏兄弟在公堂之上,指认本宫弄虚作假时,拿出的那件证物么?”
展昭呼吸一顿。他如何能忘?
抿了抿唇,低声说:“昭记得。是一块据称从殿下府中搜出的罂粟香膏。”
当时丁氏兄弟信誓旦旦,指认长公主利用此物制造幻象,伪作陈世美父母魂魄当堂作证,欺君罔上。正是因为他曾为丁氏兄弟作保,才让那证物显得更有分量,几乎坐实了她的罪名。
赵妙元嗯了一声:“事后,本宫派人细查了。毕竟丁氏兄弟那副样子,不像全然说谎,他们或许真在府中某处,‘偶然’发现了此物。但本宫与府中记录,对此物都毫无印象。
“一路追查,线索指向塞外的石观音。据说她在沙漠深处,种了很大一片罂粟花田,也惯用此物控制人心。”
展昭瞳孔微缩,失声道:“石观音?!”
石观音,势力中心是沙漠里的石林洞府。长得极美,武功极高,嫉妒成性,手段狠辣无比,手下人命无数,无人胆敢招惹。
“殿下只凭这一条线索,便要亲身前往?那石观音盘踞沙漠多年,武功诡异,势力盘根错节,凶险异常!”展昭急道。
马车车厢内,柳环痕嗤笑一声,语带不屑:“少瞧不起人。有我在,自能将她保护周全。什么石观音玉观音,一尾巴抽不死算她厉害。”
展昭眉头紧锁:“殿下,兹事体大,是否再从长计议?或许可以调派当地官兵……”
“自然不止因为这个。”赵妙元打断了他,“还因为,本宫与人约好了,要去杀了石观音。”
自从上次与宫九合作,让他得到霍休庞大财富之后,太平王世子便似食髓知味,并未就此沉寂。不久,一封密信便通过特殊渠道送到了赵妙元手中。
信中,宫九将目标锁定在了盘踞大漠、同样富可敌国的石观音身上。他欲取其财富,便邀长公主再度联手。恰逢赵妙元正追查罂粟源头,两者不谋而合,一番书信往来,才定下了这个约定。会面地点,就在沙漠边缘一个无名的小镇上。
苏州离边境沙漠非常之远,他们从陆路转水路,中间换了三次河道,再转陆路,翻阅了贺兰山之后,车马在黄尘古道上又行了两日,终于抵达了与宫九约定的边陲小镇。
这镇子小得可怜,黄土垒成的房屋低矮,被风沙侵蚀得边缘圆钝。街上行人稀少,且多是步履匆匆,用粗布蒙着口鼻,只露出一双被风沙磨砺得粗糙的眼睛。
赵妙元一行在镇口唯一一家像样的客栈前停下。
说是客栈,也不过是几间稍大些的土坯房。展昭率先下马,看着柳环痕先跳下车,然后才伸手,欲扶赵妙元。
赵妙元却已自己撩开车帘稳稳落地。她戴着帷帽,轻纱垂至胸-前,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窥-探。
“进去吧。”声音透过轻纱,显得有些闷。
客栈内比外面更显昏暗,只零星坐着几个客人,衣着打扮各异,有中原人,也有西域客商模样的人,各自低头吃喝,并无多少交谈,气氛沉闷。
长公主扫了一眼,并未发现宫九的身影,蹙了蹙眉。
要了两间上房,安顿好行李,赵妙元便让柳环痕去放信鹰。宫九没有依约现身,让她心中掠过一丝疑虑。
太平王世子行事诡谲,虽有过合作,也不擅长撒谎,但其心难测。此番失约,不知是遇到了麻烦,还是另有所图。
外头,信鹰扑棱着翅膀,带着一小卷帛书,迅速消失在昏黄的天空。赵妙元选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跑堂伙计手脚麻利地送来一壶粗茶和几样简单的干粮,几个人都没去动。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客栈门口——
作者有话说:展昭is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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