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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第101章


    逆着光,轮廓一时有些模糊,待他走进来,堂内似乎都亮了几分。


    那是个年轻的僧人,穿着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脚下僧鞋亦是干干净净,仿佛并未行走在外面的风沙之地,而是刚从某处清净禅院步出。


    他面容俊秀,眉眼间透着超脱尘世的平和,与这粗糙灰暗的环境格格不入,引得堂内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


    然而,他却步履从容地走近了赵妙元。


    僧人单手竖掌于胸-前,微微颔首:“阿弥陀佛。女施主,贫僧有礼了。”


    赵妙元隔着轻纱打量他,并未立刻回应。两旁展昭和柳环痕都警惕起来。


    僧人不以为意,温言道:“贫僧见施主风姿不凡,不似本地人氏。所以想冒昧一问,施主为何会来到这艰苦边陲之地?”


    “大师为何独独来问我?”赵妙元说。


    僧人微微一笑:“施主莫怪。只因这小镇再往前,便是茫茫大漠。漠中有一女魔头,盘踞多年,其性善妒,尤其不喜欢见到容貌姣好的女子。凡有姿色者踏入她的势力范围,多半遭其毒手。贫僧见施主虽然掩去容貌,然而气度清华,所以有此一问,还望施主小心。”


    赵妙元帷帽下的眉梢微挑。


    她伸出手,用指尖撩起面前轻纱一角,露出小半张脸和一双眼睛:“我以为,出家人眼中,红颜不过是枯骨一副。大师倒是敏锐,隔着纱也分辨得出美丑?”


    僧人迎上她的目光,缓缓道:“‘色如聚沫,受如浮泡,想如野马,行如芭蕉,识如幻法’。*皮相之美,如镜花水月,终是虚妄。然镜中花、水中月,其形其色,也是因缘暂聚之事实,贫僧虽不执着,却并非不见。”*出自《大智度论》


    赵妙元笑了一声。


    “大师果然能言善辩。”她说,“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僧人再次合十行礼:“阿弥陀佛,贫僧无花。”


    “无花……”


    赵妙元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指尖开始敲击桌面:“多谢大师提醒,我自有分寸。”


    她不动声色,身边展昭却是惊讶道:“传闻少林寺有一位七绝妙僧,精佛理,通音律,擅丹青,棋艺、诗才、烹茶、武功,无一不妙,被誉为少林下一代掌门人……莫非就是大师?”


    “阿弥陀佛,些微虚名,不过是江湖朋友抬爱,贫僧愧不敢当。”无花和尚神色谦和依旧。


    赵妙元心中冷笑。


    七绝妙僧?下一个掌门?她记忆中那些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碎片纷至沓来。


    无花,石观音之子,表面光风霁月,内里却包藏祸心,作恶无数,还是个诱-奸女子的花和尚。


    “原来是少林高足,失敬。”她淡淡道,“方才大师提及的那个女魔头,可是石观音?”


    无花轻轻叹息一声:“正是此獠。贫僧挂单于此,时常听闻过往商旅谈及她的恶行,不忍见又一条鲜活生命无端陨落,故而冒昧前来,盼施主能知难而退,绕道而行。”


    赵妙元道:“恐怕不行。”


    无花问:“为何?”


    赵妙元说:“不瞒大师,我此番前来,正是要往那大漠深处去,会一会这位石观音。”


    稍顿,在无花温和的注视下,缓缓吐-出后半句:“若有机会,便杀了她。”


    寂静。


    柳环痕和展昭转头看她,眼里闪过错愕。无花脸上那完美的表情,也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施主此言何意?”他微微一顿,“贫僧听闻,那石观音武功深不可测,麾下势力盘根错节,无人能制。施主为何非要行此险着,与她为敌?”


    “大师慈悲为怀,担心我的安危,我心领了。”赵妙元说,“此中缘由,不便相告。”


    无花沉默了片刻,半晌才重新开口:“施主心意已决?”


    “不错。”


    “即便前路凶险,九死一生?”


    “正是。”


    无花的神情彻底平静下来。他双手合十,微微欠身:“既然如此,愿我佛保佑,施主能得偿所愿,平安归来。”


    说完不再停留,月白僧衣拂动,从容走出了客栈大门,融入外面昏黄的风沙里。


    三人上了楼,进了房间,柳环痕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你为什么直接告诉那秃驴,我们要去杀石观音?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赵妙元取下帷帽,随手放在桌上,摇了摇头。


    “这当然不是打草惊蛇。”她说,“这是敲山震虎。”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赵妙元三人早早起身,结算房钱,策马奔出荒凉小镇,一头扎进了无垠的金黄。


    宫九没有回信,她也不想再等。


    初入沙漠,尚能看到一些枯死的胡杨和低矮的沙棘。再往里走,视野里便只剩下连绵起伏的沙丘,一直延伸到天际线处。


    太阳升起来,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空气被热量扭曲,远处的景物如同水中倒影般晃动。脚下的沙地松软,马蹄陷下去,再拔-出-来,行进得异常艰难。


    风卷起细沙,打在人的脸上,很疼。水囊变得格外珍贵,每次小口啜饮,都只能勉强湿润一下干得发黏的喉咙。柳环痕虽是蛇妖,极致的干旱和曝晒也让她有些烦躁。展昭一直保持着警觉,在这片死寂之地,任何一点动静都可能意味着致命的危险。


    如此行了大半日,三人皆是人困马乏,正准备寻一处背风的沙丘稍作休整,柳环痕忽然猛地抬起头,鼻翼翕动。


    几乎同时,展昭眼神也是一凛。


    赵妙元循着他们的目光望去。


    天际几个移动的黑点,迅速变大,一阵尖锐悠长的鸣叫声穿透空气。


    那是猛禽的唳叫。


    很快,一片黑压压的阴影飞了过来。那竟是一群兀鹰,体型巨大,翼展宽阔,排列成古怪的阵型,奋力向前。


    它们身后,拖曳着一艘……船?


    船体狭长,线条流畅,通体闪烁着幽暗的光泽。船头船尾高高翘起,雕刻了繁复的纹饰,船舱四面垂挂着珠帘,在这杳无人烟的沙漠中,荒诞却美丽。


    这艘华丽的巨船,就那样违背常理地平稳行驶在沙海之上,由那群凶悍的兀鹰拖曳,速度快得惊人。


    “这是什么鬼东西?”柳环痕长大了嘴巴。饶是她走南闯北,也被这超乎想象的景象震住了。


    展昭也惊骇非常,下意识策马挡在赵妙元身前,手已按上了巨阙剑的剑柄。


    赵妙元抬头看着这船,心道:果然把她敲出来了。


    这艘鬼船,与其说是交通工具,不如说是一种示威,一种彰显石观音绝对权力和诡异力量的象征。


    它目标明确,径直朝着他们三人所在的位置驶来,卷起漫天沙尘。待到近前,兀鹰收拢翅膀,船身便缓缓停在了他们面前。


    珠帘无声地向两侧掀起,一个穿着火红衣裙的少女从船舱中跃下,轻盈落在柔软的沙地之上。


    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容貌娇-艳明媚,目光直接越过挡在前面的展昭,落在赵妙元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请问,阁下可是秦国长公主,赵妙元殿下?”少女声音清脆地问。


    赵妙元不答反问:“你是谁?”


    “我叫长孙红,”少女说,“奉家师之命,特来迎候长公主殿下。”


    家师。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场的人心中都一清二楚。能在这大漠之中拥有如此排场,驱使鹰舟,又能精准找到赵妙元并道破她身份的,除了那位石观音,还能有谁?


    展昭沉声开口:“若我等不愿随你去呢?”


    长孙红笑了起来。


    “我们一片好意,特意派了船来接,若是拒绝,岂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她顿了顿,又说,“况且,你们难道希望家师亲自来请吗?”


    她拖长了语调:“如果家师亲自前来,她要带走的,可就不只是几位的人,恐怕还有……几位的性命!”


    赤-裸-裸的威胁,毫不掩饰。


    “放你爸的——”柳环痕勃然大怒。


    她当下便要发作,却被长公主按住。


    “没事,圈圈。”赵妙元说,“既然石夫人盛情相邀,我们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识趣了。”


    她转过头,对长孙红道:“前头带路吧。”


    长孙红笑道:“殿下果然爽快。”


    说着,敲敲船身,上头便放下了一道木制的舷梯。


    三人登上这艘鬼船,发现船内装潢比起外面,居然更加精致。地上铺着西域地毯,四壁挂着轻薄的鲛绡,桌椅皆是上好的紫檀木打造,角落里摆放着鎏金的香炉,正袅袅吐-出青烟。若非透过舷窗,还能看到外面无垠的黄沙,几乎让人以为置身于某个豪商巨贾的精致画舫之中。


    长孙红将他们引到一间厢房后,便悄然离去。展昭试着推了推房门,纹丝不动,显然被人从外头锁住。又仔细检查了舷窗,窗棂坚固,无法开启。


    他们三人已被软禁于此。


    赵妙元没太在意,反正长孙红每日会送来饭食,饿不死他们。展昭用银针试过,并没有毒,她也验了,不存在罂粟的成分。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舷窗外的景色始终是单调的金黄。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日,也许更久,那片无边无际的沙丘尽头,开始出现一些深色的影子。


    一片看不见头的岩石丛林——


    作者有话说:要看美女


    第102章


    大大小小,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岩石,如同巨兽骸骨,狰狞矗立在天地之间。大的石峰排云而上,小的也有数十丈高,嶙峋陡峭,姿态险恶,在夕阳余晖下投下扭曲的阴影。


    而他们的船只,速度丝毫未减,正直直朝着这片石峰撞去!


    “我去!”柳环痕惊得站了起来。


    即将触碰到最外围石笋的刹那,船行却猛地一折,陡然滑入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之中。


    鬼船在迷宫般的石峰群中穿梭,时而左转,时而右折,路线复杂得令人头晕目眩。


    赵妙元走到舷窗边,扫视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岩壁,眉头微微蹙起。


    这些石峰盘旋往复,彼此勾连,蕴含-着生克变化之理,很像诸葛武侯的八阵图。


    而且,它不仅穷尽人力之极致,更借助了沙漠独特的地势。风沙、日照、岩石本身的磁性与阴影,都可能成为阵法的一部分。


    最让人在意的是,这等手笔,与吴明的阵法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这就是石林洞府,布下此阵的人是石观音么?她与吴明难道有什么联系,甚至师出同源不成?


    思索间,船只已经停泊在一处四面环抱的石坳之中。长孙红打开了他们厢房的门,几人随着她依次下船。


    环顾四周,石壁陡峭,抬头只见一方被切割得狭小的天空。长孙红引着他们,在石林中左右穿行,蜿蜒曲折,沙石滚滚。


    柳环痕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赵妙元,朝旁边努嘴。


    只见不远处,一片空地上,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的男子正机械地挥动着扫帚。他们的长相都很端正,动作却迟缓,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扫着永远也扫不尽的沙尘。


    “那些是什么人?”柳环痕忍不住问道。


    长孙红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语气轻描淡写:“哦,他们啊,是家师的一些男宠。不听话的,或者家师玩腻了的,就打发出来做些杂役。”


    她的语气天真,话语却很残忍,听得展昭眉头紧锁。赵妙元看了那些男人几眼,倒是若有所思。


    在嶙峋的石阵中迂回,仿佛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风中忽然送来一丝异样的甜腻。


    柳环痕吸了吸鼻子:“花香……?”


    “正是呢。”长孙红笑着说。


    再往前几步,眼前豁然开朗。


    万峰合抱之间,竟隐藏着一片浩瀚无垠的花海。


    放眼望去,天地间仿佛被一种花彻底占据。那花朵形态独特,花瓣轻薄,色彩绚烂,甜蜜到令人窒息的香气正是来源于此,馥郁无比,似乎带着某种魔力,诱使人放松警惕,沉溺其中。伴随着燠热的空气,让人禁不住醉生梦死。


    一时间,几人都感到一阵不真实,神志开始恍惚起来。


    “好漂亮的花……”柳环痕下意识赞叹,眼神发直。


    展昭也觉得有些迷离,忍不住甩了甩脑袋。


    就在此时,只听长公主喝道:“闭气!”


    她迅速从袖中取出三张符箓,指尖一搓,符箓无火自燃,散发出药草的气息。她拿着符,在展昭、柳环痕以及自己额前分别一晃。


    符灰落下,一股清凉透入眉心。瞬间,几人都清醒过来。


    “可以了。小心呼吸,莫要大口吸入。”赵妙元道。


    长孙红站在花海边缘,脸上显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你竟然知道?”


    展昭缓过一口气,内力运转,将方才不慎吸入的些许花香逼出:“殿下,这是什么?”


    赵妙元道:“罂粟。致幻,上瘾。”


    是鸦片的原材料。上一世,连小学生都知道。


    长孙红欣赏地说:“不错。纵是天下第一等的高手,若在这花海中待得久了,也迟早会瘫软如泥,任人摆布。”


    这样美的花海,竟然如此邪性。展昭心中一凛。


    赵妙元问长孙红:“你想将我们迷晕了,再送去给你师父?”


    “是又怎样?”长孙红坦然承认,“不过现在嘛,恐怕得劳烦三位清醒着走完这段路了。”


    就要继续向前。然而赵妙元忽然话锋一转:“长孙姑娘,你师父主要想见的人,是本宫吧?”


    “是呀。”


    “既然如此,能否麻烦姑娘,先将我这两位副手安顿休息?”赵妙元商量道,“他们随我长途跋涉,已是人困马乏。前面不知还有多少路,带着他们,也是累赘。”


    展昭和柳环痕大惊。


    “殿下!”


    “不行,你休想把我丢下!”


    赵妙元没理他们,看着长孙红,半开玩笑地说:“方才见了那些男宠的模样,本宫实在有些害怕。我这侍卫,相貌武功皆是上上之选,若被你师父看上,强留了下来,本宫岂不是损失惨重?”


    长孙红一愣,目光在展昭英挺的面容上打了个转,咯咯笑起来。


    “他是你的姘头么?这般紧张。”


    赵妙元也笑,淡淡道:“就算不是,本宫的人,也不许别人染指。”


    长孙红盯着她看了半晌,点点头,语气有些古怪:“你倒是与我师父很像。”


    她竟真的同意了。转身引他们沿着另一条小径,走向石林深处一片相对低矮的石屋群,随意指了两间相邻的空屋,对展昭和柳环痕道:“你们就在此休息。没有吩咐,不得出门。”


    展昭与柳环痕还想说什么,赵妙元摇摇头:“听话。”


    二人只得闭嘴。


    两间石屋的门无声关上,落锁声清晰可闻。赵妙元随着长孙红,独自走向石林深处。


    脚下的沙石逐渐变为打磨光滑的白色石板,两旁开始出现精心修剪的奇异植物。她们穿过一道又一道拱门,最终停在一座殿宇前。


    这殿宇极其精巧雅致,通体乳白,檐角挂着铜铃,发出轻远的声响,如同梦境之中。


    长孙红在雕刻着繁复藤蔓花纹的石门前停下,抬手,用指节轻轻叩了三下。


    门内静默一瞬,随即传来一个声音。


    “可是圆圆来了?”


    那声音并不高,甚至带着几分淡漠,却无比优美清雅,每一个字都像是珠玉轻轻相碰,远比任何娇-媚语声更能引人遐思。


    然而,赵妙元身上却一下冒出冷汗。


    圆圆,是她早已弃用多年的小名。除了大娘娘、鸿蒙先生,以及柳环痕之外,绝无第四个人知晓。


    石观音怎么会知道她的这个小名?


    “师父,人带到了。”长孙红恭敬地说。


    “请进。”门内的声音依旧平淡优美。


    石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长孙红侧身让开,对赵妙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退了出去。


    赵妙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疑不定,抬步迈过门槛。


    殿内之典雅,与外界截然不同,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地面铺着厚厚的雪白地毯,陷足无声;四壁悬挂着浅碧色的轻纱,飘逸出尘;房间正中一面巨大的银镜,奢华万分,照得一室明亮生辉。


    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软榻上侧卧着的那个女子。


    她穿着一件素白色的宽大袍服,料子轻软如云,勾勒出她修长曼妙的身姿。乌黑的长发未束,流水般披散在身后,裸-露在外的肌肤莹白如玉,仿佛泛着淡淡的光晕。


    她的脸长得几乎完美,五官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组合在一起,便成了令人屏息的绝色。


    这便是石观音。一个名字便能令大漠震颤的女人。


    石观音的目光落在赵妙元身上,打量着她,神情很复杂。


    “生得确实不错。”她开口道,“难怪刘娥那老女人非要选你为继承人。”


    赵妙元心中一动:“夫人此次想要见我,是因为大娘娘的缘故吗?”


    “不错。”石观音说。


    赵妙元不动声色道:“大娘娘早已仙逝。”


    “是啊,她死了。”石观音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可她活着的时候,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难道石夫人与大娘娘有旧吗?”赵妙元问。


    “早年我混迹江湖,与她有过数面之缘。”石观音说。


    赵妙元就道:“我可以斗胆问一问,这数面之缘,是好的缘分,还是孽缘?”


    石观音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也如碎玉投冰,动听却毫无温度。


    “那时,她还只是个有些野心的蜀地孤女,我也尚未定居这大漠。我们打过交道,也交过手。你可以说我们是孽缘,也可以说我们是朋友。”她道,目光飘远了一些,“后来她入了宫,一步步走上权力之巅。而我,也在中原武林有了些根基。


    “可惜,她掌权之后,不能容我。一场博弈,我败了,被她赶出了中原,只能遁入茫茫沙海,建立起这石林洞府。”


    赵妙元点点头:“那就是孽缘了。”


    石观音抬眼看向她,眸子里闪过一丝微妙的光:“若仅仅只是孽缘,我便不会对你如此客气了。”


    “你不恨她?”赵妙元问。


    “按照常理,我是应该恨她。”石观音说,“毕竟,她权势比我大得多,样貌也那般好,若是旁人,我肯定要撕了她的脸皮,让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见犹怜:“但她是刘娥。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人。我若是恨她,就是在自寻烦恼。


    “丁谓说我‘畏其智,敬其仁’,所以才只能待在这沙漠之中。我一开始不愿承认,后来时间长了,想想倒是觉得有些道理。不过么……”


    她讥讽地笑了一声:“呵,丁谓那个疯子——哦,你们现在叫他吴明。他自以为能玩弄天下于股掌之中,到头来,不还是一样败在了刘娥手里?”——


    作者有话说:喜欢写两个狠女人的爱恨情仇


    第103章


    赵妙元一顿。


    吴明。


    石观音果然和吴明有联系。


    她试探问道:“夫人对丁谓之事,似乎知之甚详?”


    “江湖各个顶尖势力之间,多少都会互通有无。更何况,即便我被刘娥赶入沙漠,也不代表就成了聋子瞎子。”石观音淡淡地说,“能与刘娥纠缠半生、让她忌惮无比的男人,我自然要多关注几分。”


    赵妙元这回是真有些疑惑了。


    “丁谓和大娘娘?”她问,“他们难不成,不仅仅是政敌的关系?”


    石观音看了她一眼:“她倒是没想让你知道。还是说……来不及让你知道?”


    赵妙元皱了皱眉,说:“还请夫人赐教。”


    石观音就问她:“天书运动,你是清楚的吧?”


    赵妙元点了点头。


    石观音道:“那你可知道,丁谓原本计划在最后时刻,揭露天书乃赝品,重创朝廷威信,趁机起事?”


    赵妙元心中一动。


    果然,他那个时候就打算起事造-反了。


    可是动机到底是什么?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为什么?”


    “不知。”石观音说,“我只知道,他失败了,因为刘娥。她弄清丁谓的计划后,不仅掌握了他的命门威胁他,更以雷霆手段修正了天书运动,让其顺利进行,最终反倒巩固了朝廷声望。”


    殿内幽香袅袅,赵妙元听着石观音的叙述,只觉得越发迷惑。


    “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何在天书运动之后,不急流勇退,反而还要在朝继续为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和大娘娘日日君臣相见?”


    石观音笑了,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妙元一眼。


    “那是因为,他在辅佐刘娥时,爱上了她。”


    赵妙元惊愕地望着她。


    “丁谓想除掉刘娥,永绝后患,却又下不了手。而刘娥……她不会放弃手中的权力,更不会容忍任何人威胁到江山社稷。所以,她留下了后手。”


    赵妙元问:“什么后手?”


    石观音说:“你。”


    “……我?”


    石观音颔首:“刘娥不死,吴明不出。她活着,丁谓便只能蛰伏。她一死,丁谓便认为时机到了。却没想到,你已成长到足以与他抗衡。”


    她几乎是有些恶意地说:“她悉心培养你,让你接触朝政,接手‘恒我’,修习玄学。你一定很感激她吧?殊不知,从一开始,你就是一枚被她用来应对未来巨变的棋子罢了。”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石观音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赵妙元,仿佛在欣赏她消化这些惊人信息时的表情。


    良久,赵妙元才缓缓开口:“夫人今日告知本宫这些,想必不只是为了追忆往事吧?”


    石观音微微一笑,惊心动魄。


    “自然。”她站起身,雪白袍服如云般垂落,“我与刘娥的旧账,与丁谓的些许渊源,或许都可以在你身上,做个了结。”


    赵妙元眉头微蹙:“夫人想如何了结?”


    石观音向前踱了两步,袍角拂过柔软的地毯,未染纤尘。她停在赵妙元面前,距离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很简单。我要你留在这里,做我的弟子。从此俯首称臣,与你的大娘娘断绝一切关联。”她轻柔地说,“否则,我便杀了你,还有外面你那个舍不得让我见到的小情-人。”


    仿佛只要压服了刘娥培养的继承人,便能证明她石观音比刘娥更强,以此洗刷被逐出中原的屈辱。


    赵妙元有点惊讶,反而笑了:“夫人莫非忘了?本宫可是对无花大师亲口说过,是来杀你的。”


    石观音脸上露出一丝轻蔑:“我知道,以刘娥留给你的情报网,你定然早已查出无花是我的儿子。故意对无花亮明刀锋,无非是引蛇出洞的把戏。你真正想知道的,是那罂粟香膏的来历,对不对?”


    赵妙元说:“不错。”


    “罂粟膏乃是石林洞府的秘宝,多年来只有一个人,曾向我讨要过。”石观音缓缓道,“那便是宫九,吴明唯一的弟子。所以,是吴明在暗中对你下手,与我何干?你还是早早归顺于我,免得吃苦头才好。”


    闻言,赵妙元心头微微一沉,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宫九主动邀她联手对付石观音,却失约不至,又早就和要杀的人有了瓜葛……怎么看,这都像是一个针对她的局。


    心念电转间,赵妙元已迅速压下翻涌的情绪。她不能在此刻露出破绽,更不能被石观音牵着鼻子走。


    对石观音道:“大娘娘对我的期望,我早已知晓。她为国祚谋划,我身为赵氏长公主,守护江山亦是本分,我们的目的,本就一致。她将我抚养长大,十余年朝夕相处,其间冷暖,我心中自有衡量,不劳夫人置喙。”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不过,夫人你的武功智谋,势力手段,也堪称世间顶尖。如今大娘娘已死,我虽厌恶你的暴行,却也不得不佩服你能在这大漠之中,创下如此基业。”


    石观音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赵妙元道:“只是,我有一事始终不解。如果夫人能自圆其说,我便考虑做你的弟子。”


    “什么事?”


    赵妙元看着石观音,真诚地问:“以夫人之能,早已超越世间绝大多数男子。为何所思所想,仍脱不开后宅妇人的格局?撑死了,也不过是谋一个皇后之位,日日关心自己美貌如何,将威胁到你的女人全部杀死毁容,不争夺别的东西,只去挣男子眼中那一点评判……”


    她轻轻摇头,叹息道:“将自身喜怒成败,都系于男子一念之间。夫人难道不觉得自己太过可悲,太过可叹么?”


    石观音一生自负美貌与能力,却因早年经历,对男人既蔑视,又有着畸形的征服欲。更有甚者,她对如刘娥、赵妙元这般凭借自身能力立于权力之巅的女人,怀有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恨。


    当有人点破了这一点时,这种嫉恨就如野火般疯涨。


    “你懂什么!”


    石观音完美的面容扭曲了,那双眸子里爆发出骇人的狂怒,厉声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女人,自以为和我不同,可是凭什么?刘娥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这就足以证明我活得比她更好!!”


    她最恨的,就是这种仿佛天生就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姿态。


    刘娥如此,眼前这个刘娥培养出来的小贱-人也是如此!


    “既然你这么孝顺,我这就送你去见她!”


    石观音戾气横生,骤然暴起,五指成爪,带着凌厉无匹的劲风,直取赵妙元咽喉!


    赵妙元早已有所准备,正想掏出符纸,眼角余光却看到——


    一道白影如同凭空出现,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自殿角某处阴影中疾射而出!


    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切入石观音与赵妙元之间,竟然是宫九。


    他依旧身着锦衣,一丝不苟,迎着石观音的攻势而去。手腕一翻,一柄短剑自无比诡异的角度,直刺她左胸下方某处!


    那里并非人体要害,而是石观音的弱点。


    这处弱点,就连石观音最亲近的弟子也未必知晓,是她早年修炼邪功时留下的隐患,亦是她的唯一破绽!


    宫九怎么会知道?!


    石观音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突然杀出的青年。她想要变招回护,但方才被赵妙元言语所激,怒火攻心,内力奔涌已至巅峰,此刻竟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身形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就是这刹那!


    “嗤——”


    宫九手中那柄薄剑,毫无阻碍地刺入了石观音胸膛,直至没柄。


    石观音骤然僵住,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胸口,又缓缓抬头,望着面前毫无表情的宫九。


    “你……你……”


    她想问,你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


    但宫九没有给她任何答案。


    他手腕微微一拧,一股阴寒内力顺着剑身透入,彻底搅碎了石观音体内的经脉。


    石观音张了张嘴,一-大口鲜血猛地喷-出,染红了白袍。


    她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纤长的的身躯一晃,终于向后倒去,重重摔在柔软的地毯上,再无生息。


    那双倾倒众生的眼睛,至死仍圆睁着,凝固着惊愕、愤怒,以及深不见底的不甘。


    石观音竟然就这样死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兀。赵妙元猛地转头,看向站在尸体旁的锦衣青年。他正用一块雪白丝帕擦拭短剑上的血迹,动作优雅,神情淡漠,仿佛刚才杀死的不是称霸大漠的石观音,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叶。


    “宫九,”赵妙元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宫九将短剑收回袖中,看向长公主:“我与殿下约定,前来合作,诛杀石观音。”


    “你他爹不是不来了吗?”赵妙元道。


    宫九说:“我从不言而无信。”


    赵妙元气笑了:“那你告诉我,你既然早已知道她的弱点,有把握一击必杀,为何还要邀我前来?又为何在约定之时失约,直到此刻才现身?”


    宫九对她的质问并无反应,只是淡淡道:“我自有我的缘由。”


    心中那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赵妙元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你瞒着我独自行动,是先去做了什么手脚?你想独吞这大漠基业?”


    宫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忽然对赵妙元笑了一下。


    就在他笑容漾开的瞬间,赵妙元脚下所站的柔软地毯,那些悬挂四壁的浅碧色轻纱,乃至整个殿堂,忽然好似水中倒影,剧烈地晃动扭曲起来!——


    作者有话说:宫九终于要变敌咪惹


    第104章


    一股比外面罂粟花海浓郁十倍的香气,不知从何处汹涌而出,瞬间充斥了赵妙元的鼻腔,直冲识海。她额上那张符箓残留的清凉,在这霸道的冲击下,好像萤火之于皓月,顷刻间便被吞没。


    周遭亮起了符文。赵妙元一瞥之下,就已经确定:是阵法,结合了罂粟花特性的幻境阵法。


    宫九早就布好了局。他要杀死石观音是真,但他的目标,从来就不止一个石观音。


    他还要借此机会,将赵妙元也一并解决。


    赵妙元心中警铃大作,想要抵抗,但已然迟了。


    她的四肢沉重,法力如陷泥沼,运转滞涩。眼前的景象飞速旋转、模糊,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吞噬。


    仿佛坠入漩涡,在甜香与眩晕中,她的意识被强行剥离了躯体。


    ……


    周遭的陈设并不很熟悉,但赵妙元也能认得出来,这应是位于汴京的圜丘坛,历代皇帝用以祭天、地、祖宗太庙之处。


    寒风凛冽,吹动旌旗猎猎作响。赵妙元站在高高的祭坛之下,作一个无形的旁观者。


    祭坛正中,一人身着帝王祭祀所用的衮服,缓缓步上台阶。


    衮服依据礼制,应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共十二章纹,象征至高的皇权与帝德。


    本该是天子祭天时所穿的礼服,此刻却穿在一个女人身上。眼前这身衮服上的纹章,也并非完整的十二章。


    少了“宗彝”与“藻”这二章!


    赵妙元终于明白,这个身着削减纹章的衮服之人,正是垂帘听政、权倾朝野的太后刘娥。而这个场景,正是她临终前那一次盛大的祭祀。


    明道二年,刘娥力排众议,身着帝王衮服祭祀太庙。纵然衮服在身,减去的纹章却如枷锁,耗尽了这位铁腕太后最后的心力。


    然而,现在的情况,与那次祭祀又有些不同。


    祭坛之上,摆放的并不是祭品与降神香。


    那里竟然架着一件衣服。


    又是一件衮服。金线刺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十二纹章尽在其上。是完完整整,符合帝王礼制的一件衮服。


    而刘娥,正在往它的方向走。


    她的面容在冠冕珠旒后,看不真切,只有背脊死死挺直。


    她在模仿则天皇帝。


    她距离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以她的威望与手段,并非没有可能。


    但她停下了。


    赵妙元看着刘娥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衮服上冰冷的纹饰。她的指尖在象征着天子权力的“宗彝”图案上停留了许久,最终,却只是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她转身,面对着下方叩拜的万万群臣,缓缓脱下了身上那件衮服。


    “大娘娘……”


    赵妙元心头一痛,忍不住朝刘娥的方向走了一步。然而,在她动弹的刹那,画面陡然一转。


    重重帘帷之内,药石气味弥漫。


    移驾回宫后,刘娥便一病不起。她躺在凤榻上,昔日明澈的眼眸此刻有些涣散。赵妙元跪在榻前,紧紧握着她冰凉的手。


    “圆圆……”


    刘娥唤她,声音微弱,赵妙元连忙把脸凑过去。


    就听她道:“你看到了吗?那身衣服很美,也很重。”


    赵妙元此时已经分不清楚是幻是真,也不想管刘娥感慨什么,急切道:“大娘娘,你别死,师父马上就来了,你再坚持一会儿!”


    刘娥就笑了。


    “他来有什么用?该死还是得死。”她叹了口气,“圆圆,我这辈子已经值得,只是仍然不甘心啊……”


    “那你就再活一会儿。”赵妙元哽咽道。


    刘娥被她逗得忍俊不禁,奈何气息太短,咳嗽起来。


    她喘息片刻,目光重新聚焦在赵妙元脸上,拍了拍她的手:“我是不行了,你替我活吧。”


    赵妙元说:“我怎么替你活?我和你完全不一样……”


    “不需要你和我一样。”刘娥说,“我只求你能好好的,完成你想做的事。”


    她涣散的视线穿透赵妙元,望向更深远的存在。


    “我这一生,扶持真宗,抚育皇子,掌理朝政……有多少人骂我牝鸡司晨,就有多少人盼着我行武后故事。可我最终退了回来。我到现在才明悟,自己一辈子,不过是走在了另一条由男子划定的道路上。”


    刘娥的气息越来越弱,但眼神却奇异地亮了起来:“圆圆,女人立于世间,真正的逍遥,乃是找到属于自己的‘道’。固守本心,不要退让,不要妥协,不为世俗洪流所磨平。”


    “如同月神,阴晴圆缺,起死回生,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这便是‘恒我’。”


    她紧紧攥住赵妙元的手,用尽最后力气:“我把我的名字交给你,把‘恒我’交给你……这局棋,我没能按自己的心意下完……你要自己去想,自己去走……你的道……”


    话音袅袅散尽,那只手也彻底松脱,无力地垂落。


    刘娥死了。


    带着未能尽展抱负的憾恨,阖然长逝。


    赵妙元看着那张熟悉无比的脸,眼睛里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然而,她内心却是清醒的。


    这是宫九给她布下的幻境。


    如此杀局之中,偏偏重现刘娥之死,何等不祥。


    未等她细思,周遭景象再次剧烈扭曲。一切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被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取代。


    黑暗浓稠,如同实质,尽头的地方,一点微光亮起。


    光芒渐盛,映出一个矮小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葛布衣衫的小老头,须发皆白,脸上挂着笑眯眯的神情,看起来十分和蔼可亲。


    他盘膝坐在虚空之中,仿佛本就该在那里。看到赵妙元,便开口道:“女娃娃,哭得这般伤心作甚?”


    赵妙元收起眼泪,拿手背胡乱擦了擦,问他:“你是谁?”


    小老头呵呵一笑,捋着胡须:“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你可以叫我吴明。”


    吴明!


    赵妙元心头巨震,面上却不显,直视着他冷声道:“不如说是丁谓吧。”


    “哦?哈哈哈哈……”吴明有些惊讶地笑起来,看着长公主,好像在看一个早慧的孩子,“殿下之聪颖,还真是让人怀念。”


    “你为什么在这里?”赵妙元问。


    吴明依旧笑眯眯的:“老夫来此,是想问问殿下,可想知晓自己的命数?”


    赵妙元嗤笑一声:“你也配妄断本宫的命数么?”


    “配不配,殿下听听又何妨?”吴明慢悠悠地道,“观殿下命格,贵不可言,然孤星照命,刚极易折……


    “我看啊,你的命数,也会和你大娘娘一样。”


    赵妙元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攥了起来。


    “休要胡言乱语。”她的声音里攀上一层薄冰,“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是宫九布下的幻境,你为何能出现在此?”


    吴明慈祥地说:“宫九那孩子,确实天资聪颖,得了我几分真传,便以为能青出于蓝。他暗中布局,想要摆脱老夫的掌控,连这石观音的势力,他也想一并吞下,作为对抗我的资本。殿下,我说得对吗?”


    赵妙元冷眼看他,没有说话。


    吴明没在意,只是轻轻摇头,叹息道:“可他忘了,他的一切,都是我教的。无论这个幻境再怎么精妙,老夫只需稍加引导,便可反客为主。”


    原来如此。


    宫九算计她,却不知自己也同样被师父算计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吴明早已洞悉弟子的叛逆之心,甚至可能故意纵容,借他之手侵入幻境,要将长公主和宫九一网打尽。


    赵妙元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吴明:“你们还真是……师徒情深。”


    吴明乐呵呵:“殿下既然已明了处境,那老夫……”


    话音未落,整个幻境空间猛地剧烈一震!


    二人下意识抬头,就见天空中道道裂痕,刺目的白光从中涌入,瞬间撕裂了黑暗。


    几乎同时,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正正响在他们头顶。


    充满痛苦,骇人万分,已经扭曲了。但赵妙元能够依稀辨认出,这是宫九的声音。


    吴明脸上的笑容淡了。


    他微微侧首,感应半晌,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孩子……终究还是差了点火候。”他平和地说,“看来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了。殿下,下次再见吧。”


    说罢,他的身影已经变得透明,波动了一下,被风吹散。


    幻境彻底崩塌。


    一股强大的排斥力传来,赵妙元听到有人在喊她,意识被猛地拽离。


    “……殿下……殿下!”


    眼前光影乱闪,耳边是嗡嗡的轰鸣。


    赵妙元凝神聚焦了一下瞳孔。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熟悉绛红。


    四肢触感回归,她正被人紧紧抱在怀里。


    视线微抬,对上展昭那双写满了担忧的眼睛。赵妙元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内急促的心跳,展昭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有些发青,但抱着她的手臂却稳如磐石。


    “殿下,您醒了!”他惊喜地说。旁边,柳环痕也探过头来,瞪大眼睛看着她。


    赵妙元有点发懵:“展昭?你们不是……”


    他们不是在石屋里,被长孙红关起来了么?


    她迅速环顾四周。他们仍在石观音的屋子里,不远处,石观音的尸体依旧倒卧在地毯上,身下暗红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


    展昭背后几步之外,宫九竟然也躺倒在地,一动不动。


    他面朝下趴伏着,锦衣凌乱,沾满了灰尘,周身气息微弱近乎于无,生死不明。


    看来,那声惨叫并非幻听。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皱眉问。


    然而,怀中失去了长公主的重量,展昭身体倏然一颤,一直强压着的气息骤然紊乱。


    赵妙元一顿,去看他:“你怎么了?”


    “我没事……”


    话未说完,他脸色一白,终究没能忍住,猛地侧过头去,一口鲜血喷溅在洁白的地毯上——


    作者有话说:喜提病弱美人一枚


    第105章


    血在地摊上晕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痕迹。


    “展昭?!”


    心跳仿佛骤停了一拍。


    赵妙元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反应,展昭却已再也支撑不住。


    他骤然脱力,软绵绵向前倒去。赵妙元抢上一步,手忙脚乱地将他揽住,顺着跌坐在地。展昭脑袋无力地垂在她肩窝,呼吸微弱,脸色苍白得吓人,唇边不断溢出鲜血,染红了她素色的衣襟。


    赵妙元连忙探出手,在人颈侧按了按,观他的脉象。


    内伤极重,经脉紊乱。


    “怎么回事?”她抬头看向柳环痕,“他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内伤?”


    柳环痕也被吓了一跳,语速极快地向她汇报先前发生之事。


    原来,他们二人被长孙红关住后,不久就觉得心神不宁,实在无法安心等待,于是强行破门而出。


    一路强闯,到了主屋,发现长公主昏迷不醒,旁边宫九还抱着她。展昭以为他要对长公主不利,立刻拔剑上前,与宫九对上。


    宫九武功高得邪门,两人交手数十招,仍然未决胜负。可打着打着,他却突然发起呆来。


    只愣怔了一秒,然而高手过招,瞬间既是致命。展昭抓住这个机会,拼尽全力跟他对了一掌。


    赵妙元猜测,那会儿正是吴明侵入宫九识海,搅乱幻境的时候。他分心之下,无法与展昭抗衡,一下周身经脉尽碎,武功算是彻底废了。


    但是,展昭也硬接了对方拼死反扑的力道,以至于内伤惨重。


    这是连柳环痕都没想到的事。因为当时他并无任何停顿,废了宫九之后就立刻扑到长公主身前,去探她为何昏迷了。


    赵妙元听着,心一寸寸沉下去。


    低头看了看生机奄奄的展昭,深吸一口气,立刻道:“圈圈,你带上宫九,立刻离开这里。


    “去联络距离此地最近的恒我据点,让他们以最快速派人处理宫九的事,是死是活随便,但不能让他再有翻身的机会。同时,传我命令,集结足够人手,接管石林洞府。”


    柳环痕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好!”


    赵妙元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找到无花。他母亲已死,此人留不得。你务必亲自处理干净,永绝后患。”


    “好啊,我去吃了他。”柳环痕说,“那你们怎么办?”


    “我有叫人在石林洞府外接应。你且去。”


    赵妙元背着展昭,避开可能存在的眼线与机关,朝石林洞府外走去。


    他身量颇高,此刻全然无力,显得格外沉重。滚烫的额头贴着赵妙元后颈,她只能更紧地托住他膝弯,加快脚步。


    穿过迷阵般的石林,月光凄清,照在荒凉的戈壁上。


    洞口外不远,几道人影悄然伫立。为首两人,正是刘盈与刘弦。她们身后,是十余名精干属下,以及一辆马车。


    见到长公主走出来,众人立刻来迎。看她无恙,稍松口气,目光落在昏迷的展昭身上时,又凝重起来。


    “不必多礼,上车。”赵妙元说,“去最近的城镇,找最好的大夫。”


    最近的集镇规模不大,唯一一家医馆坐落在土坯房群的尽头,门脸狭小,挂着半旧不新的布幡,上书一个朴拙的“医”字。


    已是深夜,刘盈上前叩门,许久,才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提着油灯前来应门。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脸上皱纹深嵌。刘盈还以为她是医者的家眷,没想到,她竟然就是大夫本人。


    “婆婆,烦请救人。”赵妙元直接上前道。


    老妪目光扫过面色惨白的展昭,没有多问,侧身让开:“抬进来。”


    医馆内充斥着浓郁的药草气味。镇上人都称老妪为李婆婆,她让将展昭安置在唯一的诊榻上,伸出枯瘦的手指,搭上展昭腕脉,凝神细查。


    片刻,她收回手,缓缓道:“内力反噬,经脉受损极重,腑脏亦有震荡。能撑到现在,全凭毅力和他武人的底子。”


    “婆婆可有法子?”赵妙元沉声问。


    李婆婆看了一眼赵妙元:“老婆子医术浅薄,只能先施针稳住心脉,再以汤药徐徐图之。能否醒来,看他造化。”


    赵妙元心弦稍松,颔首道:“有劳。诊金药费,必当加倍奉上。”


    “救人要紧,其他的稍后再说。”李婆婆摆手,娴熟地施针用药,动作沉稳利落,竟颇有大家风范。


    施针过后,展昭状态果然稳定下来,只是仍然不醒。


    李婆婆调配了内服的汤药和外敷的膏散,又写了张方子让她们抓药煎煮。这药每日早晚各一剂,需连服半月,期间切忌动用内力,需静养。


    于是在镇集唯一像样的官驿内,赵妙元包下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安置。刘盈刘弦在外布置防卫,处理恒我事务,并监视石林洞府方向的动静。


    每日,刘弦去李婆婆处取回煎好的药汁,刘盈煎煮,赵妙元喂。就这么持续了三日。


    展昭一直昏睡着,脸色苍白如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阴影。赵妙元扶起他,用小勺一点点喂他服下汤药。


    但人在失去意识的时候,总是很难吞咽。展昭失了血色的薄唇紧抿,赵妙元总要费心力找角度,将他齿关撬开,才能顺利把汤药灌入。多数时候,药汁会从他失血的唇边溢出,她便耐心地用软巾拭去。


    她很少说话,做完了一切,会静静看他一会儿,然后再走。


    第二日的时候,他还没有醒,赵妙元终于忍不住,打开了新手教学。


    展昭看起来与她看无情时一样,浑身无数条若隐若现的白色丝线萦绕在上。


    与无情不同的是,她着重观瞧那些接在五脏六腑上的线,便见它们虽然十分暗淡,但还没有断开。


    不知怎么的,赵妙元就知道,这代表展昭的身体状况还没到恢复不了的地步。


    她便安心地等到了第三日,依旧前来亲自喂药。


    褪-去平日的一本正经,昏迷中的展昭显得异常安静,甚至脆弱。眼睫随着呼吸颤动,唇-瓣微白,因为伤痛,即使在昏睡中,眉宇间也会隐隐皱起。


    赵妙元看着这样的他,心中某个角落忽然变得软了一些。


    她一直知道展昭生得好看,是那种端正英挺的好看,如同利剑出鞘,寒光湛湛。可此刻,这柄剑失去了锋芒,显露出一种全然不同的美。


    是她最为心动的那种。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尖轻拂过他紧蹙的眉心。


    指腹下,皮肤温热,能感受到细微的脉搏跳动。指尖顺着他挺拔的鼻梁缓缓下滑,最终停留在那双薄唇上,触感微凉干燥。


    她亲过这里。


    然而……


    就在她沉入思索,指尖流连在他唇畔之时,那双紧闭的眼睫忽然颤动了一下,缓缓掀开。


    唇上有些痒,展昭下意识地张了张嘴,那跟手指便被他含进去一点。


    赵妙元吓了一跳,倏然收回手,有点心虚。


    展昭没感觉到,睁开眼,视线模糊地聚焦,落在了长公主身上。


    “……殿下?”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几乎难以听清。


    赵妙元已经收好表情,恢复平静,好整以暇地问:“醒了?”


    展昭立刻想撑起身子。


    “别动,你内伤很重,已经躺三天了。”她走去桌上倒了一杯温水,回到床侧,俯身将水杯凑到他唇边,“慢点喝。”


    展昭恍惚地抬眼望着她,下意识顺从长公主的力道抿了几口,然而神思已经飘走。


    他才刚醒,就能看到长公主在自己身边,而且没有旁人,只她一个忙前忙后。


    殿下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


    恐怕是这三日内天天来看他,才能正好撞见。


    再瞧床旁的药碗,还有什么不明白?


    一想到自己竟然劳动殿下端茶喂药,亲手服侍整整三天,他浑身都开始发烫。把长公主的话丢到天外,下意识就要跪下行礼。


    赵妙元将他扔回床上。


    “躺着。”她淡淡说,“虚礼就免了。”


    展昭目光落在赵妙元略显疲惫的脸上,愧疚万分:“昭无能,累及殿下涉险,还让殿下如此操劳……”


    “知道无能,日后便更需谨慎。”赵妙元放下水杯,“宫九已废,石林洞府正在接管。你且安心养伤。”


    “是……谢殿下。”展昭顿了顿,还是问道,“殿下,您有没有事?”


    “本宫无事。”赵妙元避开他的目光,掖了掖他被角,“你先歇着,我去叫大夫来。”


    说完,她匆匆起身,离开了房间。


    李婆婆过来仔细查看了展昭的脉象势,捻着银针在他几处穴位再次施为,最后点了点头:“比之前平稳许多,内腑震荡也已缓和。既然醒了过来,便是闯过了最凶险的一关。接下来仍需按时服药,静心调养,满半个月,当可恢复七八。”


    赵妙元悬了几日的心,至此才算真正落回实处。她郑重向李婆婆道谢,又奉上了远超寻常的丰厚诊金。李婆婆也未多推辞,只嘱咐了些后续调养的注意事项,便提着药箱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展昭便在驿馆小院中静养。赵妙元依旧每日会来看他,有时带着新煎好的药,有时只是静静坐一会儿,问几句伤势恢复情况。两人似乎有种微妙的默契,维持着表君臣之谊,并未越雷池半步。


    这般过了十几日,展昭已能自行下床走动,脸上也有了血色。


    这日午后,院外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珠帘一掀,柳环痕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我回来啦!”她吊在赵妙元脖子上说。


    长公主把她拍下去,她便凑到展昭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啧啧道:“展大人恢复得不错嘛,是不是殿下给你开小灶了?”


    “开你个头,有事说事。”赵妙元道——


    作者有话说:[抱抱][抱抱][抱抱]


    第106章


    柳环痕:“有什么好说的,当然都妥了。”


    “宫九呢?”


    “已经被送回家啦。”柳环痕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只说是江湖械斗,太平王哭得痛不欲生,将他禁足在家,遍请天下名医来治,治不好不让出门呢。”


    “哦?”赵妙元问,“结果如何?”


    “他都碎成那样了……”柳环痕撇了撇嘴,“最好的一个大夫,也说要用心调养二三十年,或许才能好个六七分。至于武功,到时候从头学过。惨啊。”


    赵妙元也是心头感慨,不知该对此做出怎样的反应。


    以宫九那变-态的恢复力,不可能好不了。只希望这个挫折,能让他不再那么无聊,以至于要跑遍天下找人抽自己吧。


    “让人以我的名义,多送点好药过去,省得他因果颠倒,以为我害了他。”


    “好哦。”


    “还有吗?”赵妙元道。


    “石林洞府那边,反抗的都已经被处理掉,我还把罂粟花田全扫平了,然后派人一棵棵销毁,保准留不下根。”柳环痕说。


    赵妙元点了点头:“很好。无花呢?”


    “那秃驴倒是机警,想跑来着。”柳环痕笑道,“可惜没跑掉,味道还不错。”


    石观音和无花两个心腹大患已除,宫九被废,还接手了石林洞府势力。此行虽险,收获却远超预期。赵妙元很是满意。


    正要把前日买的小玩意儿拿给柳环痕当奖励,院外传来刘弦的声音:“殿下,属下有要事回禀。”


    “进来。”


    刘弦快步走入,环顾一圈,见全是自己人,立刻沉声道:“殿下,边关战事已起。”


    赵妙元心中一沉。


    “快说。”


    刘弦简要道:“刚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报,西夏李元昊佯攻金明寨,实则去了延州。延州猝不及防之下,损失极为惨重,军民皆有伤亡。”


    “西夏么……”赵妙元眉头紧皱起来。


    不久之前,藩国党项的首领李元昊自立为王,自称西夏。他写信通知朝廷,希望赵氏能够承认西夏的独立。然而大多数官员主张立刻出兵讨伐,兴师问罪。于是赵祯下诏削去李元昊官爵,并悬赏捉拿。现在西夏反扑,实乃意料之中,但又是赵妙元最不愿意见到的事。


    她几乎可以想见,此刻汴京城内,朝堂之上定然已经乱作一团。主战派与主和派争执不休,文武百官惶惶不安,赵祯即将面临亲政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压下心中的不安,她再问刘弦:“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刘弦道:“飞仙岛那边传来消息,一切交接均已完毕,叶氏旧部皆安抚下来,岛上事务暂由我们的人接管,运行平稳。”


    很好。


    飞仙岛势力落入手中,意味着海上通道得以掌控。陆上起战事时,海外却不一定,到时候许多物资都可以从那边采买运输,用她自己的渠道,比起先前实在方便太多。


    这是个好消息,让赵妙元心中稍定。


    她在室内踱了几步,目光落于展昭身上。


    “你的伤势如何?”


    展昭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站起身,虽然脸色仍有些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拱手道:“回殿下,展昭已无大碍,愿随殿下即刻返京。”


    心中那点犹豫散开,赵妙元点了点头,直接下令:“准备车马,我们即刻启程,返回汴京!”


    “是!”


    命令一下,整个小院忙碌起来。不过小半个时辰,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赵妙元登上马车,展昭在她身旁坐下,柳环痕绕在她腕上。刘盈刘弦打马在旁,扬起一路烟尘,朝着汴京方向疾驰而去。


    他们所在的这片大漠,与汴京相隔甚远。要以它为目的地,中途需向东穿越贺兰山,到达灵州;从灵州沿马岭水南下,经环州、庆州、宁州,继续向南,北渡泾水经定平、邠州,从泾水换道渭水,然后才能到长安,走驿道经偃师、巩县、荥阳、管城,最终抵达汴京。


    来时容易去时难,何况邠州与长安离战区很近,更是个难关。不过赵妙元无论如何也得回去,所以毅然决然地上路了。


    翻过贺兰山,到了内陆,沿途所见景象,便与边塞的苍凉愈发不同。


    官道逐渐宽阔,行人商旅也多了起来,只是脸上都带着些许忧惧,显然边境战起的消息已如瘟疫般传开,恐慌正在蔓延。


    这日午后,车队在一处茶寮稍作休整。人马饮水喂料之际,另一行车驾也缓缓停驻在不远处。


    那马车看似朴素,木料却极考究,拉车的马匹神骏异常,通体雪白,不染杂尘。几人不由多看了一眼。


    车帘掀起,一名青衫公子缓步下车。他身形修长,面容温雅俊秀,只是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眸子却黯淡无光,没有焦点。


    赵妙元眸光微动。


    居然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原随云。


    早前在薛家庄,他们曾经见过一面。彼时此人便是这般光风霁月,言谈举止令人心生好感,连薛衣人都引他为忘年交。


    然而,长公主脑海中那些记忆却提醒着她,这温文尔雅的表象之下,藏的是何等深沉的心机与狠毒。


    原随云似乎感应到赵妙元这边的动静,侧耳倾听片刻,便朝茶寮走来。


    在距离长公主数步之遥处停下,他微微欠身,声音温和清润,如同春溪流淌:“可是长公主殿下车驾在此?无争山庄原随云,冒昧前来拜见。”


    “原公子不必多礼。”赵妙元语气平淡,“公子也是往京城去的?”


    原随云微笑点头:“巧得很,在下正欲前往汴京访友。听闻边境不宁,殿下车驾简从,若是方便,不知能否允准在下同行一程,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赵妙元无声地挑起眉头。


    在这个时候,此人恰巧出现,又主动要求同行,在她眼里不免有些诡异。


    不过,不管他有何图谋,如今既已经理由充分地求了上来,拒绝反而显得刻意。不如放在眼皮底下,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赵妙元略一沉吟,便应允下来:“既是同路,原公子若不嫌我等行程仓促,便请同行吧。”


    “多谢殿下。”


    于是,两行车驾合并一处,继续东行。


    原随云果然如传言中那般端方谦和。一路上言谈有物,学识渊博,琴棋书画乃至医卜星相皆有涉猎,与长公主对谈时引经据典,见解独到,却又丝毫不显得卖弄。


    他对仆从温和,对路遇的贫苦之人也会施以援手,若非赵妙元知其底细,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位真正的有礼君子。


    然而,每每看到他安静地坐在车中,侧耳倾听风声鸟语的模样,赵妙元总是会不由自主想起花满楼来。


    同样目盲,一个是阳光下的百花仙人,一个是暗夜中的蝙蝠公子。这种强烈的对比,让她面对原随云时,怎么也克制不住地想要皱眉。


    数日后,车驾临近灵州地界。


    灵州乃西北咽喉,自古就是战略要地。望着城门口一个个检查通关文牒的士兵,赵妙元本不想过多停留。然而时近黄昏,天色渐暗,在这里住一晚是最好的解法。


    原随云仿佛察觉到了她的迟疑,并未点破,只是温言开口:“此时进城,恐怕人多眼杂,难免扰攘。在下知道城外不远处有一间客栈,依山傍水,景致清幽,也颇为洁净雅致。若是殿下不弃,不如就在那里歇宿一晚,明日再赶路不迟。”


    虽然有些太过巧合,但赵妙元看了他一眼,还是点头道:“就依原公子所言。”


    在原随云仆从的指引下,车队偏离官道,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见一座白墙黛瓦的客栈坐落在山脚水畔,四周翠竹掩映,门前溪流潺潺,果然别有一番韵味。


    客栈不大,却打理得十分精致。房间内的陈设也清雅不俗,床褥干净松软。


    或许是连日赶路实在疲惫,赵妙元这一晚睡得格外安稳。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赵妙元起身梳洗完毕,来到客栈前堂用早饭。


    展昭与柳环痕已在一旁等候,原随云也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聆听晨间溪流与鸟鸣。


    堂内还坐着的一对年轻夫妻。男子衣着华贵,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正小心地照顾着身旁的女子用粥。那女子身形纤细,脸色苍白,时不时掩唇低咳,一双眉毛竟是完全剃去,以青黛描画,显得格外清晰。


    赵妙元并未过多留意,只当是寻常旅人。然而,落座不久后,那对夫妻却相互搀扶着,径直朝她这边走来。


    那男子打量着她,拱手行礼:“请问,您可是温州的清虚灵照居士?”


    赵妙元抬眼,微讶。


    这问法着实奇怪。她的道号与温州之事,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寻常人即便知晓,也该先问“是否是长公主殿下”。直接以道门尊号相称,显得十分突兀。


    她放下竹箸:“二位如此说话,倒是新鲜。”


    她没正面回答,但也算回答了。那男子便是一喜,描眉女子更是目光灼灼,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殿下恕罪。”男子连忙道,“我们这么问,只是因为今日前来,是有求于清虚灵照居士,而非有求于秦国长公主。”


    赵妙元眉梢微挑。


    “说说看。”


    这对夫妇便说,他们的名字,是柳无眉与李玉函。


    柳无眉本是石观音的弟子,因其心思缜密,天赋不俗,深得石观音信任,知晓其不少隐秘。然而,常年伴随在女魔头身边,目睹太多残忍酷烈之事,柳无眉内心恐惧日增,终于鼓起勇气,与倾心于她的拥翠山庄少庄主李玉函合谋,欲逃离石观音掌控。


    石观音表面应允,却在饯行酒中暗下奇毒,并告知她解药唯有水母阴姬才有。柳无眉信以为真,夫妇二人辗转逼迫楚留香前往神水宫求药。然而水母阴姬却断言柳无眉并未中毒,所谓毒发的症状,实乃长期服用石观音给予的药物,导致罂粟成瘾,一旦断绝,便痛苦不堪。


    得知真相的柳无眉如遭雷击,自觉求生无望,萌生死志。李玉函爱妻心切,焦灼万分之际,忽闻石林洞府易主,被秦国长公主赵妙元接手。又联想到温州等地皆供奉长公主生祠,尊其为“清虚灵照居士”,传说中颇有灵应法力。


    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他连忙劝说柳无眉,或许可求这位长公主殿下,以非凡之力祛除药瘾。二人一路打听,这才在此处寻到了赵妙元的踪迹——


    作者有话说:两个绑架犯来了


    第107章


    李玉函言辞恳切,说到动情处,声音不禁哽咽。


    “……殿下,不,居士!内子深受药瘾折磨,生不如死。江湖名医、奇人异士皆束手无策。闻听居士神通广大,慈悲为怀,恳请居士施展妙法,救内子脱离苦海。”


    他深深一揖到地,柳无眉也随他盈盈拜倒,苍白脸上泪痕宛然。


    赵妙元垂眸看着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此瘾深-入髓海,乱人神智,只能凭毅力挺过,靠道法符箓是没什么用的。”


    听她这么说,柳无眉眼中的希望一下灭了。


    毅力?若她真有那样大的毅力,早就自己挨着了。何必劳烦丈夫一家倾囊相助,还恬不知耻地去威胁香帅?


    她身体一软,几乎瘫倒在地,李玉函连忙用力扶住她。


    “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李玉函声音里带着绝望,“内子柔弱,如何能有那样的毅力?您慈悲为怀,法力无边,求您再想想,哪怕……哪怕能减轻一丝痛苦也好!”


    柳无眉也抬起泪眼,哀哀道:“居士,我真的熬不下去了……每次发作,都如同万蚁噬心,筋骨寸断……求您救救我……”


    “救不了。”赵妙元斩钉截铁道,“我说了,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


    然而这两人就像没长耳朵一样,见她不答应,众目睽睽之下,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玉函一点也不犹豫,冲长公主磕了好几个响头:“居士不试一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只要您肯出手,拥翠山庄愿倾尽所有,给您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柳无眉适时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啜泣,伸手抓住赵妙元裙摆,字字凄楚道:“您地位尊崇,神通广大,就连石观音那等魔头都败在您的手中,为何就不能怜悯我这可怜人……?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和相公安稳度日,这难道也是奢望吗?”


    越说,哭声越大,引得客栈中其他零星几个客人和伙计纷纷侧目,低声议论起来。


    这是要把对楚留香的那一套,再搬到长公主身上来了。


    原随云叹了一声,摇头道:“李公子,柳夫人,殿下既已言明无法可施,尔等又何必强人所难?”


    李玉函抬起眼,悲愤说:“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意出此下策?内子命在旦夕,但凡有一丝希望,作为丈夫,我岂能放弃?长公主殿下心怀天下,温州百姓皆感其恩德,为何就不能对我夫妇二人施以援手?这难道是因人而异的吗?”


    柳无眉更是泣不成声:“我们只是求一条生路,为何如此之难……难道非要我们跪死在这里,居士才肯点头吗?”


    话到这里,围观之人脸上也显露出同情与不忿来。


    赵妙元乜斜了他们一眼,非但没有退缩示弱,反而不为所动地冷笑一声。


    “治不了就是治不了。”她面无表情道,“就算你们跪死在这里,本宫也不会说半个好字。”


    竟是毫不顾忌名声了。


    见她没有半分心软动容,李玉函一咬牙,猛地起身打了个呼哨。


    客栈外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不过瞬息之间,数十名劲装打手已涌入前堂,将赵妙元一行人围在中-央。


    刘盈刘弦反应极快,双剑瞬间出鞘,一左一右护在赵妙元身侧。柳环痕也上前一步,将长公主拦在后面。


    然而,令人瞠目结舌的情况出现了。


    那些魁梧的打手,身着拥翠山庄服饰,竟齐刷刷朝着赵妙元跪了下去。


    李玉函高声道:“请居士救命!”


    打手们低头下拜,山呼海啸般应和:“请居士救命!”


    赵妙元都笑了。


    “你们拥翠山庄请人的方式,还真是别致得很。”


    展昭胸中怒气翻涌,差点将内伤撕裂。强压了一下,冷声说:“拥翠山庄这是何意?天家御妹在此,尔等竟敢率众围堵,强行相逼,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李玉函脸上悲苦之色更浓。


    “展大人息怒,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内子命在旦夕,若居士不肯相救,她唯有死路一条,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抱住瑟瑟发-抖的柳无眉,情深似海的模样。


    倒也确实是深情万分,只不过一点不顾及他人死活罢了。赵妙元不合时宜地想。


    柳无眉还在那边夫唱妇随:“实在对不起,我们并非有意冒犯。只是这药瘾发作起来,实在非人能忍……居士实在治不了,就算了……我便在此了断,也好过连累相公,受那无穷无尽的折磨!”


    说着就要撞柱自戕,被李玉函拦下来,好一番抱头痛哭。


    客人们看戏一般看着他们,口中啧啧惋惜,望向赵妙元一行人的眼神已经不对了。原随云坐在椅子上,眉头紧皱。


    赵妙元冷眼旁观,等哭声渐歇,才一字一句地开口。


    “本宫最后说一次,不治。”她眉目间闪过一丝戾气,“你们若再纠缠,便休怪我手下无情。”


    夫妻两个视线扫过一行六人,却没把她这句话当回事。


    李玉函叹了口气,无限哀戚地说:“居士何必把话说得如此绝情?您身边两位姑娘虽是高手,但终究乃女流之辈。展大人重伤未愈,原公子亦不良于视,又能支撑几时?


    “我们拥翠山庄别无他求,只求居士举手之劳而已。何必为了这点小事,非要闹到兵戎相见,让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呢?”


    这话阴阳怪气,已是赤-裸裸的威胁。柳环痕听得直喘粗气。


    赵妙元点了点头,不再看他们。


    往后退上两步,轻轻唤道:“圈圈。”


    声音落下的刹那,异变陡生。


    众人只见,长公主身前那个妙龄少女,方才还被气得浑身直抖,听到这两个字后,好似得了什么许可似的,那美丽的皮囊摇身一变,竟然越撑越大、越撑越大——


    最终,化为了一条三人合抱之粗的白色巨蛇。


    巨蛇之大,每一片白鳞都像一面银镜,照出千千万万扭曲的脸。它身子甫一扬起,便遮住了太阳,在地上投下硕大的阴影。


    随即,这庞然大物用摧枯拉朽般的力量狂舞起来,如同神执之鞭,横扫千军!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跪在地上的拥翠山庄打手。


    他们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袭来。皮囊、经脉、血肉,如同纸糊般破碎,骨骼裂开的咔嚓声密集响起。蛇尾鞭笞之处,所有人就像蝼蚁一样,瞬间化作一蓬蓬血雾肉泥!


    没人见过这样的场景。


    也没人知道该如何应对。


    李玉函整个人骇得魂飞魄散,下意识护住妻子,想要后退。


    但一切都太晚了。


    白色的蛇尾带着腥风掠过,他连同他怀中惊骇欲绝的柳无眉,一同被拍飞出去。


    在空中,李玉函便已筋骨尽碎,鲜血狂喷,落地时更是完全不成人形。浑身软绵绵的,四肢不该弯曲的地方全部反折,一下子气息全无,死得不能再死。


    柳无眉被甩脱,重重摔在远处,却侥幸的并未立刻毙命。


    她瘫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丈夫死相凄惨,那白色巨蛇红眼如灯,身躯只是一翻,墙壁、梁柱便好似积木般纷纷塌陷。


    木屑砖石横飞,烟尘弥漫,方才还精致清雅的客栈,眨眼间化为一片废墟!


    柳环痕没有留半点情面,赵妙元也丝毫不想考虑这些。客栈里的老板伙计,以及那几个客人,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已葬身于此。


    遍地血污碎肉,残垣断壁,狼藉无比。除了长公主一方六人被蛇妖护住,现场一个站着的也不剩下。


    一片死寂。


    白色巨蛇盘踞在废墟中-央,猩红的竖瞳扫视一周,最终落在唯一存活着的柳无眉身上。


    赵妙元神情淡漠,连衣角都是干净的,缓步走到柳无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向她。


    柳无眉坐在地上,瘫软如泥,眼睛瞪得极大,已经被吓傻了。赵妙元半蹲下去,心念微动,召唤出新手教学界面。


    柳无眉身上,果然也绕着那些丝线。与她看过的所有人都不同,这些线大多杂乱无章,如同乱麻一样将柳无眉缠了起来。应该是罂粟的缘故。


    唯有她小指上,延伸出一条极其纤细却十分显眼的红线,笔直一条,连接向不远处李玉函的尸体。


    应该是姻缘线?赵妙元有点不太确定,然而也不在乎。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上那些线。


    什么也没发生,天上并没有响起上次在无情处听到的雷声。


    赵妙元开始梳理柳无眉的丝线。


    引导生机替代死气,将有序覆盖无序,一点点抚平毒瘾留下来的混乱。


    当最后一条也被理顺,柳无眉周身所有丝线都由暗转明,恢复了正常人的色泽。


    赵妙元收回手。


    新手教学消失,她看着地上恢复清醒,开始浑身发-抖的柳无眉,轻轻一笑:“你好了。从此之后,都不会再受药瘾之苦。”


    目光掠过李玉函的尸体,长公主淡淡道:“我希望,这是你想要的。”


    说完,不再看她,转身离开。


    白色巨蛇迅速缩小,重新化为人形,舔了舔唇角,意犹未尽地看了一眼柳无眉。


    长公主就像背后长眼,甩来一句:“圈圈,玩够了记得收拾干净。”——


    作者有话说:爽了


    第108章


    赵妙元径直走向自己完好无损的马车,刘盈刘弦早已收起双剑,肃立等候。展昭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脸色比起之前更加苍白,唇紧抿着,始终未发一言。


    走在最后的原随云,在经过木愣愣呆住的柳无眉时,脚步顿住了。


    他微微俯身,伸出两根手指,极快地搭了一下柳无眉的腕脉。


    指尖传来的脉搏平稳有力,虽因惊惧而稍快,但那股紊乱虚浮的瘾症脉象竟然真的消失无踪。


    原随云素来温雅的脸上,闪过一抹异色。他收回手,那双无神的眼睛望向长公主的方向。


    几息之后,直起身,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跟上了前方的队伍。


    两辆马车载着几人,碾过地上的血迹,缓缓驶离。


    车轮滚动,渐渐远去之时,身后那片死寂里,猛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啊——!!!!”


    那是柳无眉的声音。


    哭声凄厉而又绝望,如同失去伴侣的母兽,在荒野四周久久回荡,令人闻之心悸。


    马车内,赵妙元闭目养神。


    展昭坐在她对面,垂着眼眸,视线落在车厢地板的纹路上,一路沉默。


    他既未对刚才血腥的屠戮表示惊骇,也未对长公主给予柳环痕的纵容提出质疑,更没有想要劝谏赵妙元如何行事。他只是抿着唇,不发一言。


    这份异样的沉默,让赵妙元心中五味杂陈。展昭经历了那些事之后,似乎确实更沉得住气,长进了些。然而,又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展护卫,变得不太一样了。


    他现在在想什么呢?


    思索间,却听得一声叹息。


    那是另一辆马车上的原随云。


    “殿下今日所为,虽是为绝后患,但终究有些太伤天和了。”原随云隔着车厢轻声说,“那客栈中无辜之人众多。还有柳夫人,她虽有过,但其情可悯,如今瘾疾已去,却骤然失侣……未免太过残忍。”


    赵妙元眉头一跳。


    她知道原随云的恶劣秉性,但他此刻惺惺作态,还用上一副悲天悯人的口吻,竟然又让她想起花满楼来。


    实在是……恶心。


    长公主没什么心思与他探讨道德观,掀开车窗帷帘,看向旁边并行马车里的那张侧脸,淡漠地说:“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原公子若是觉得不适,前方岔路,你我便可以分道扬镳。”


    原随云闻言,沉默了片刻。


    从长公主这个角度望过去,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垂首,轻声道:“殿下身处高位,所思所虑,非我等江湖草莽所能企及。也许……您才是对的。”


    说完,他对前头驾车的仆从致意:“拐弯吧。”


    赵妙元挑起眉。


    就这么走了?


    她冷眼看着,就见原随云与她道了别,马车在岔路口缓缓转向,竟真的飘然而去。


    这人来得蹊跷,去得突然。跟了一路,似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得到。


    难道真的只是一场巧合?


    马车继续前行,一道人影窜入车厢,是柳环痕回来了。


    她身上一股血腥气,也不管,凑到赵妙元身边邀功:“我处理完了!”


    “处理得干净么?”赵妙元给她理了理衣服。


    柳环痕得意洋洋:“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你都想不到我是怎么弄的。”


    “怎么弄的?”


    “我专门等那贱女人哭够了,才把她的头割下来的。”柳环痕说,“保证没痛苦……呃,可能一点点吧。”


    赵妙元:“她的头呢?”


    柳环痕道:“塞到她相公怀里啦,让他们夫妻团聚。周围所有痕迹都清理过,就算最厉害的追踪高手来了,也绝对查不到咱们头上!”


    赵妙元点了点头,赞许地说:“做得好。”


    可以想见,用不了多久,此地发生的惨案便会传开。人们只会猜测是拥翠山庄惹上了无法想象的仇家,或是被某个神秘势力血-洗,连累了客栈遭殃。


    绝不会有人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会是当朝秦国长公主殿下。


    柳环痕钻进她袖子里睡觉,车厢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木轮规律的滚动声。


    赵妙元瞥了一眼对面始终沉默的展昭,他身姿笔挺,在晃动的车厢里显得有些孤峭。


    她忽然想到,离开苏州,或者说离开花满楼之后,自己所行之事,似乎越发没有顾忌了。


    小时候的她也是这样,想杀谁就杀谁,为此还被师父罚抄清静经。一有杀心就抄,十几年内,恐怕抄了不下千份。


    等到大了,倒是还好。尤其是眉心有了这点红痣,记起前世记忆之后,因为法治社会下生长起来的影响太大,性子已经平和不少,杀人之前,也学会三思而后行了。


    但最近,好像确实又变了回去。


    是因为自从铡美案后,她生气的次数越发多了,脾性压抑之下才如此么?


    还是因为,与花满楼分开时的那番话,自己说进了自己的心坎里?


    事到如今,已经弄不明白了。


    她微微蹙眉,索性不去想它。乱世将至,强敌环伺,心慈手软,只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车马一路向东,抵达码头后,弃车登舟,沿马岭水南下。水程辗转,过宁州北渡泾水,至邠州南渡渭水,终抵长安。


    千年古都,昔日何等繁华,可惜赵氏江山比起前朝小得离谱,连长安这种地方,也在边境的范围内了。


    此时的长安,行人匆匆,一片焦灼气象,显然已经被不远处的战事影响很深。赵妙元一行人稍作休整,补充给养,便换乘马车,准备沿官道驿路直驱汴京。


    然而,马车刚驶上宽阔的驿道不久,便被迫缓了下来。


    前方烟尘滚滚,旌旗招展,赵妙元仰头眺望,竟是一支一眼望不到头的庞大军队正在行进。甲胄鲜明,刀枪如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在这里,有一支行进中的军队。而且观他们旗帜,还是我朝的军队。


    不仅赵妙元,众人心中都已有了计较。展昭正要掀帘下车前去问话,被赵妙元拦了下来:“你旧伤未愈,我让刘盈去就好。”


    展昭便坐了回去。刘盈打马,赶到大军前面,以长公主的名头去问过主帅。


    不久后,只见中军大旗之下,一员将领骑马走出了队伍。


    他身着耀眼银甲,外罩绯色麒麟战袍,即便在万千军马中,风采依旧夺目。一眼看去,赵妙元立刻将此人认了出来。


    神通侯,方应看。


    刘盈在他身边,指了指长公主的方向,方应看便望了过来。


    二人视线在半空相交,方应看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抬手示意大军继续前行,自己则带着几名亲卫,策马徐行至赵妙元车驾前。


    “臣方应看,参见长公主殿下。”


    他勒住马缰,微微欠身,动作潇洒利落。银甲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那双凤目里,此刻除了惯有的玩世不恭,更添了些许军旅锐气。


    赵妙元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承认这厮长得愈发好了,只是不对她胃口。她神色平静,隔着车窗淡淡颔首:“方侯爷不必多礼。看你此行方向,是奉旨增援延州?”


    “殿下明鉴。”方应看笑容不变。


    “前方是什么情况?”赵妙元问。


    “西夏李元昊背信弃义,诈称和谈,却趁延州知州范雍老大人撤防之际,发兵偷袭,如今已围城数日。”方应看说,“范老大人手中兵力本就不足,几番守城战下来,更是折损严重。”


    赵妙元的脸色凝重起来。


    连展昭也皱眉道:“延州若失,关中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方应看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赵妙元身后的展昭。随即,他叹了口气,探下身来,压低了声音对长公主耳语:“不瞒姐姐,朝廷此次虽派我驰援,但拨付的兵马……唉。”


    赵妙元抬眼看他:“少了?”


    方应看点头:“李元昊此番势在必得,麾下皆是精锐铁骑,号称十万之众。范老大人那边,能战之兵恐已不足五千,且士气低迷。即便加上我带去的人马,这兵力对比,仍是悬殊啊。”


    赵妙元静静听着,连他越靠越近也没在意,心中迅速盘算。


    方应看虽惯会装乖卖惨,但在军国大事上,料他不敢虚报。赵祯既已派方应看率军出征,说明主战派胜出,自己即便赶回汴京,在朝堂上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而延州之围……


    她看了一眼方应看。


    此人武功智计皆属上乘,用兵亦有其独到之处,但性子跳脱,更有不臣之心。若有自己在旁,既能借“长公主亲临”之名激励士气,稳定军心,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牵制方应看,避免他行险弄奇。


    更何况,她手中还握有“恒我”。


    想到这里,她慢慢开口道:“若本宫与侯爷同行,你看如何?”


    方应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脸上笑容更深,了然而又愉悦。


    大军汇入赵妙元的车驾,并未过多耽搁,依旧以急行军的速度向西北挺-进。


    越靠近边境,气氛便越发凝重,风中似乎都带着隐约的烽烟味。沿途所见村落大多十室九空,田地荒芜,偶尔遇见逃难的百姓,也是面黄肌瘦,眼神惶恐,携家带口向南奔逃。


    方应看治军颇严,麾下虽多是京师调来的禁军,但在他约束下行进有序,斥候四出,并未因赵妙元的加入而乱了章法。


    他将赵妙元的车驾安置在中军靠前位置,时常策马在侧,看似护卫,目光却总流连在车窗之上,口中一会儿一个姐姐,将车内展昭弄得坐卧不安。


    几次想要发问,却又自己憋住,让长公主看得都闷得慌。


    这一日,大军行至一处名为三川口的要冲之地。


    顾名思义,三条河流在此交汇,形成一片开阔的河谷,两侧山势渐起,道路变得狭窄,残阳如血,将河水染得一片赭红。


    方应看抬起手,示意全军放缓速度,蹙眉望向两侧山峦:“此地地势险要,需防埋伏。”


    随即,他下令前军斥候扩大搜索范围,全军呈战斗队形谨慎通过。


    谁知,命令刚传达下去,异变陡生。


    第109章


    “唳——!”


    两侧山林中,猛地响起一片尖锐的唿哨!


    紧接着,无数箭矢如同飞蝗般从山坡、树后、石缝中激射而出,瞬间将先头部队覆盖在下!


    “敌袭!结阵!”


    方应看反应极快,声如惊雷。


    他座下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嘶鸣。同时,方应看已拔出腰间血河,剑光如匹练般卷出,将射向他的箭矢纷纷绞碎。


    几乎在箭雨袭来的同时,长公主车驾周围的护卫也瞬间做出了反应。


    “护驾!”


    展昭厉喝一声,窜出窗外,巨阙唰唰砍断了数十支箭矢。


    刘盈刘弦双剑合璧,剑光交织成网,护住马车另一侧。剑风凌厉,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很快,坠落的箭矢在她们脚下已经铺了一层。


    然而,敌方显然有备而来。


    箭雨之后,杀声震天。无数身着皮甲、头戴毡帽的西夏骑兵,从两侧山坡猛冲而下!


    他们挥舞着弯刀,口中发出怪异的呼啸,马蹄践踏着大地,卷起漫天烟尘,瞬间便将方应看的先头部队冲得七零八落。


    赵妙元低头躲过一支被护卫遗落的箭,那箭矢“哚”地一声钉在马车内壁里,入木三分。她深知自己现在只有拖后腿的份,连忙拉好窗帘,紧紧抓住座椅,贴着马车壁,努力保证自己不被疾行的速度甩出车去。


    小小一辆马车,隔绝内外。她只听得刀剑碰撞声、惨叫声、战马哀鸣声、利刃入肉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刺人耳膜。


    这般攻势下,外头鲜血很快染红了土地,断臂残肢随处可见。


    方应看身陷重围,却毫无惧色。他放弃用剑,手持一杆通体乌黑的长枪,尖上一点猩红,枪出如龙,点、刺、扫、砸,势大力沉,每一枪都带着破风之声,必有一名西夏骑兵被挑落马下。


    那是他的成名兵器,乌日神枪。


    长枪之所以为百兵之王,就是因为它具有天然的距离优势,被誉为“诸器遇枪立败”。再加上方应看武林高手,挥着长枪虎虎生风,竟无一名西夏兵能近其身三丈之内。


    他一边厮杀,一边观察形势,瞬间判断出在平地与西夏骑兵硬撼绝非良策,立刻下达指令:“向左侧山坡撤退,抢占高地!”


    “是!”


    我军虽遭突袭,一时无措,但毕竟是方应看带来的精锐,听到命令,立刻且战且退,向左侧一处相对陡峭的山坡收缩。


    长公主的车驾在几位高手的护卫下,也随着人流冲向山坡。


    不断有西夏兵试图冲破护卫圈。一名西夏悍将看出马车是重要目标,狞笑着直冲过来。展昭正要迎上,却听马车里长公主轻轻叫了他一声,不免一顿。


    随即,窗帘中射出一道白影!


    柳环痕钻出马车,身形一晃,如同没有骨头般贴地而行,瞬间欺近那西夏将领马下,指甲闪电般划过战马的前腿。


    战马惨嘶一声,肌腱已断,轰然跪倒,将那将领狠狠摔下。


    不待他起身,柳环痕如影随形,双手攀在他咽喉处,轻轻一拧,那将领立刻瞪大了眼睛,捂着喉咙嗬嗬倒地。


    做完这一切,柳环痕又跳回马车中去。车内传来长公主的一句:“展昭,莫要放肆,保全自身。”


    展昭默然,低头道:“是。”


    前头有精锐,腹部是长公主的护卫,方应看率领亲兵断后,硬生生在潮水般的西夏军中杀出一条血路,且战且退。


    终于,大军成功退守到了山坡之上。


    地势变得陡峭,不利于骑兵冲锋,西夏军的攻势顿时为之一缓。他们并未立刻强攻,而是在山下重新集结,黑压压的一片,将这座不大的山坡围得水泄不通。


    方应看率军凭借地形,迅速构筑起简易的防线,弓箭手占据高位,与山下的西夏军对峙,两方都没有妄动。


    赵妙元走下马车,站在山坡边缘,望着山下密密麻麻的西夏军队,以及身边疲惫带伤的士兵。


    暂时安全了。


    众将领指挥手下,搭建起临时营地,准备就在这山坡上将就一晚。对他们而言,席地而睡,眠星子,枕霜花,这是行军的常事。但如今队伍里还有个长公主殿下。


    赵妙元被安置在一顶匆忙搭起的小小行帐内,说是行帐,不过几根木棍撑起一块厚布,勉强遮蔽夜露寒风,但这已经是主帅级别的行帐了。


    地面潮湿冰凉,仅铺了一层薄薄的干草。帐外,刘盈刘弦轮流值守,士兵巡逻的脚步声,交谈声,以及兵器与甲胄偶尔碰撞的轻响,清晰可闻。山下,西夏大营的篝火星星点点,如同窥伺的兽眼,无声施加着压力。


    展昭抱剑守在不远处,闭目调息。赵妙元裹着披风,并未入睡。柳环痕盘在她腕上,蛇瞳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


    方应看巡视完防线,掀帘走了进来,银甲上凝结着夜露。


    “殿下,山下围得铁桶一般。我军伤亡不小,粮草箭矢也支撑不了几日。若不能尽快脱困,恐怕……”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赵妙元抬眼看他:“侯爷可有良策?”


    “硬冲是死路一条。”方应看道,“除非能有援军。或者,让山下这群狗东西自己乱起来。”


    赵妙元沉默片刻,指尖点着地面,火光在她沉静的眸子里跳跃。


    “这样吧。”她忽然开口,“趁夜深人静,你派人将这个东西放到西夏人营地四周,悄悄点燃。”


    说着,赵妙元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墨玉盒子。打开盒盖,里头装着五六块气味甜腻的罂粟香膏。


    “这是什么?”方应看视线落在那些香膏上,挑眉问。


    赵妙元就道:“战利品。”


    翌日,天光未亮,山谷中弥漫着破晓前的寒意与浓雾。


    西夏前锋营的拓跋荣揉了揉因一-夜警惕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打着哈欠望向对面那座死寂的山坡。


    对面的汉人已是瓮中之鳖,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全军压上,将其碾为齑粉。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攻破延州后,能分到多少财帛和奴隶。


    就在这时,一名值守的小校跑进大帐,脸色古怪地说:“将军……山上那群汉人好像在搞什么古怪的仪式?”


    拓跋荣皱眉,大步走出营帐,众将紧随其后,抬眼向山坡望去。


    就见敌军营地前方,不知何时立起一个古怪的台子,上面插着些破旗,画着看不懂的符号。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女子站在中-央,晨风吹得她衣袂飘飘,颇有几分谪仙出尘之意。


    只是她闭着双眼,双手结印,脚踏罡步,口中念念有词,在不通玄术的党项人看来,就好似疯子一般。


    “她……她在干什么啊?”有个副将疑惑地问出了声。


    拓跋荣冷哼:“妖女弄什么玄虚。放箭,给我射死她!”


    “是!”


    就算汉人在高,他们在低,汉军弄出的那些掩体也无法让他们瞄准目标。然而现在这个女人不知死活,搭了个高台在上面装神弄鬼,正好成了西夏人的靶子。


    箭雨离弦。


    但是,当第一支箭落在白衣女子身上的瞬间,那女人连同脚下的高台,“嘭”的一声便消失了!


    同时,原本只是阴沉的天空,骤然间乌云翻滚,迅速汇聚于汉军山坡上。


    西夏人骇然地看到,云层之中,隐隐有沉闷雷声滚动,更加之金光闪烁,仿佛有天兵天将藏于其间,影影绰绰,甲胄的声音咯吱响起!


    草原民族,对雷霆有着天生的敬畏。


    已经有西夏士兵失声惊呼:“那是……天兵?!”


    “闭嘴!”拓跋荣烦躁地低喝。


    不知为何,山坡周围的雾气开始汇聚,越来越浓,渐渐将整个汉人军队笼罩其中。


    从西夏军的方向看去,整个山坡在浓雾与低垂的乌云映衬下,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海市蜃楼,时而清晰,时而虚幻,让人心悸不已。


    突然,浓雾之中,传来阵阵战鼓声与厮杀声!


    “咚!咚!咚!”


    慑人的战鼓一声声响起,伴随着节律,隐约可见无数身披金甲、高大威猛的身影在雾中闪现,刀光剑影,气势惊人!


    西夏军中开始出现骚动。


    “是宋人的援军!天兵……是天兵下凡了!”


    一转头,更让他们悚然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西夏营地旁不远处,之前战斗中一些被确认死亡的宋军士兵,竟摇摇晃晃地从血泊中站了起来!


    他们目光呆滞,浑身浴血,有些甚至连胳膊腿都掉了,却执着地捡起地上的兵器,朝着西夏军的方向,一步步走来!


    “鬼……鬼啊!”不知是哪个西夏兵率先崩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如同在滚油中投下水滴,瞬间引爆无限恐慌!


    “诈尸了!鬼!是鬼啊!”


    “长生天发怒了!我们触怒了山神!”


    “是诅咒!他们……他们复活了!来找我们索命了!”


    越来越多的“鬼兵”从雾气中走出,无视地形,穿过岩石,飘过灌木,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拓跋荣浑身汗毛倒竖。


    他亲眼看见昨日被他一刀劈碎头盔的宋军小队正,此刻正歪着脖子,用那双空洞的绿眼盯着他,一步步逼近……


    他想要举起弯刀,却发现手臂沉重如铁,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不知是谁先发了一声喊,丢下武器向后逃去。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整个西夏前锋营,乃至后方看到或听到动静的大军,都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之中。


    士兵们互相践踏,丢盔弃甲,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向着反方向一个山坳处亡命奔逃。不过片刻功夫,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山坡下,竟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满地弃物,一片狼藉,以及一些在混乱中被踩踏致死的西夏兵的尸体。


    第110章


    山坡上,汉军将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山下发生的一切。


    他们只知道,半夜小侯爷带着他们一支精锐去敌军营地四周摸了一圈,等到黎明,长公主殿下就要求他们给她搭个法台,好让她求调天兵天将解此困局。


    他们搭台子的时候,心里还直犯嘀咕。谁知只看到长公主殿下布下了一些奇怪的符文,焚香做法,然后,对面的西夏军队就仿佛集体中了邪一般,对着空气哭喊、跪拜、最终溃不成军,狼狈逃窜。


    将士与小兵们看得都已瞠目结舌,等回过神,不知是谁率先欢呼起来。


    “殿下万岁!!”


    “殿下万岁——!”


    狂喜瞬间感染了所有人,士兵们望向赵妙元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狂热。


    方应看站在赵妙元身侧,看着山下溃逃的西夏军,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忌惮。


    “殿下这罂粟幻阵,用得真是出神入化。”


    赵妙元淡淡瞥了他一眼,将他手中已空了的墨玉盒子拿过收起。


    “雕虫小技,效仿故人罢了。”


    西夏人暂时撤退,但也没退很远,只是在远处山坳里扎营了,显然还不可能甘心言败。


    方应看和赵妙元都知道,兵贵神速,此刻正是趁敌军新败,心神未定之际,强行军赶往延州的最佳时机。否则,罂粟香膏已经用完,等西夏主力反应过来,再度合围,他们这支孤军便是瓮中之鳖。


    方应看即刻传令,丢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只带三日口粮和必备军械,伤兵能走的相互扶持,重伤者集中安置,留人看守,等待后续接应。


    虽说丢弃生死兄弟,有些残忍,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更何况军令如山,刚刚还沉浸在神迹喜悦中的将士们立刻行动起来。


    不过半个时辰,一支轻装简从的的军队便已集结完毕。


    “出发!”


    队伍沿着官道向延州方向疾驰,沿途一片狼藉,可见先前战事之惨烈。


    行至距延州城约二十里处,前方斥候来报,发现一支约千人的西夏骑兵,正在官道附近游弋,显然是李元昊留下监视的小股部队。


    “冲过去。”方应看没有丝毫犹豫,眼中寒光一闪,“狭路相逢,勇者胜!”


    刹那间,箭雨互射,人马嘶鸣。方应看一马当先,所过之处,西夏骑兵人仰马翻。骑兵紧随其后,楔入敌阵。步卒则结阵向前,和几个高手在一起,把长公主车马护在中-央,抵挡西夏骑兵的冲击。


    这场遭遇战短暂而激烈。方应看的队伍凭借一股锐气,硬生生将这支西夏骑兵冲散,斩杀数百,余者溃逃。虽说也付出不小的伤亡,但队伍没有丝毫停留,踏着敌我双方的尸体,终于到达了延州城门口。


    那座在战火中屹立的孤城,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城墙上旗帜残破,布满箭矢和火烧的痕迹。


    方应看运足内力,朝城门内高声喝道:“援军已至,速开城门!”


    城头之上,守军显然早已发现这支疾驰而来的军队,但经历了李元昊的诈降,他们变得异常谨慎。


    一名守城将领探出头,大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号!可有凭证?”


    方应看高举手中兵符印信:“吾乃神通侯方应看!”


    “本宫秦国长公主赵妙元,与方侯爷奉旨率军,驰援延州。”赵妙元也推开马车车窗,亮出金令,“城外残敌已退,速开城门,莫要延误军机!”


    城头守将仔细辨认着兵符和金令,又看了看下方簇拥着马车那几位气度不凡的高手,犹豫片刻,终于下令:“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方应看的军队鱼贯而入,人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神情。


    然而,城内的景象,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街道空旷,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零星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士兵在巡逻。房屋多有损毁,街上气息难闻,偶尔可见蜷缩在角落里的百姓,个个衣衫褴褛,目光空洞,对大军的到来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整个延州城,仿佛一座巨大的囚笼,弥漫着死气。


    知州范雍闻讯,匆匆从府衙赶来迎接。这位老臣须发皆白,官袍皱巴巴地裹在瘦削的身躯上,脸上满是憔悴,眼窝深陷,走路都有些颤巍巍的。


    他看到赵妙元和方应看,未及行礼,眼圈先红了。


    “殿下……侯爷……老臣……老臣有负圣恩,有负延州百姓啊!”


    范雍声音哽咽,几乎泣不成声。寒暄过后,他将二人迎入勉强还算完整的府衙正堂,那里更是家徒四壁,连像样的座椅都没几把。


    方应看一身鲜亮铠甲,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此时四下端详,皱眉道:“本侯之前也不是没来过延州城,现在这副模样……”


    范雍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悲声道:“侯爷,城中粮草将尽,物资短缺,伤兵满营……自被围以来,军民同心,苦苦支撑,但有出无进,实在没办法,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前些日子,百姓中已有将孩子互换的情况,是为了拿去……拿去……”


    他说不下去了。


    赵妙元与方应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


    “都怪老臣糊涂,轻信了李元昊那贼子的和谈诡计,撤去城防,才……”


    “范老大人不必过于自责,李元昊太过奸诈,不是您的问题。”赵妙元听得不忍,安抚了几句。


    范雍强打精神,安排了一顿极其简陋的接风宴。


    几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碟咸菜,几个干硬的饼子。这恐怕已是这位知州能拿出的最好食物。


    饭后,范雍执意要将自己的知州府后院腾出来,给赵妙元、方应看等人居住。他自己则搬去了旁边一处更小的厢房。


    所谓的知州府后院,也是残破不堪。庭院中杂草丛生,房屋的窗纸大多破损,夜风一吹,呜呜作响。房间内只有硬板床和几张歪歪扭扭的桌椅,被褥陈旧,散发着一股霉味。


    方应看看着这处处透着寒酸与破败的居所,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自幼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但看了看神色平静的赵妙元,终究还是把不满压了下去,笑道:“委屈殿下了。”


    “是委屈你了吧。”赵妙元瞥他一眼,“不如我住东跨院,你住主院?”


    “岂敢。”方应看笑眯眯凑过来,“我可以跟姐姐一起住主院……”


    话没说完,脸就已经被长公主拍开。


    赵妙元绕过他,头也不回进了主院,将院门关上。


    夜晚。


    展昭和刘盈刘弦各自在偏室里休息,柳环痕仍然跟她一起睡。


    赵妙元并未睡着,而是盘膝坐在那张硬板床上,打开新手教学界面,无数代表地势脉络的线条在眼前浮现。


    西夏大军虽暂退,但主力未损,肯定会卷土重来。而我朝一向重文抑武,此次派来的兵力已经可谓众多,但仍然不敌西夏人数。


    硬碰硬,延州守军绝无胜算,所以要用巧。


    赵妙元闭着眼睛,意识沉入内宫,延州城及其周边的地形如同沙盘般清晰呈现。她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划动,牵引着那些丝线,仔细观察。


    看着看着,一个大胆的计划逐渐成型。


    第二日,天色未明,低沉号角便自城外响起,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紧接着,是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的战鼓声,震得人心头发慌。


    西夏大军,去而复返,再次涌到延州城下。


    这一次,他们显然动了真怒,攻势远比之前更加凶猛。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射向城头;攻城槌撞击着城门,云梯搭上城垛,西夏士兵无穷无尽一样向上攀爬。


    方应看早已披挂整齐,登上城楼,穿梭于城垛间,发号施令,带头杀敌。守城的军队与援军混合在一起,拼命抵抗。滚木礌石雨点般落下,热油金汁顺着城墙泼洒,引发一片凄厉的惨叫。城头很快被鲜血染红,尸体堆积,几乎无处下脚。


    展昭也立在前方,巨阙剑气纵横,将数名西夏精锐斩于剑下。但到底内伤未愈,赵妙元眼见他一剑劈开一名西夏百夫长的头盔,自己却也被震得后退一步。


    若是先前的展护卫,恐怕动都不会动一下。


    “展昭,退下!”赵妙元遥声道。


    展昭挥剑格开一支流矢,奔到她身边:“殿下,昭需要就近护卫您的安全……”


    “你的伤不能再加重。”赵妙元打断他,“立刻回去调息,等痊愈了再说。”


    “可是……”


    “这是命令!”


    展昭握剑的手紧了紧,看着长公主不容置疑的眼神,终是低声道:“……是。”


    收剑入鞘,退下城楼。


    战况愈发危急,西夏军如同蚁附,不断涌上城头。汉军将士虽然奋起反抗,但人数和体力都在急速消耗。


    “殿下,如此下去,就算不是今天,城门也总会难以支撑!”方应看抽空退回,银甲上溅满血点,语气急促。


    长公主目光扫过城外惨状,只说了四个字。


    “撑到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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