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是夜,月黑风高。
趁着双方激战一日,人困马乏之际,赵妙元带着柳环痕以及一队精心挑选的护卫,悄无声息地潜出延州城。
他们避开西夏军的巡逻哨卡,来到城外一处能够俯瞰城门前方大片空地的山坳。
此地相对隐秘,赵妙元吩咐下去,指挥护卫们以特定的方位和顺序,将早已准备好的石符埋入地下。
整个过程寂静而迅速。赵妙元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场以山坳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笼罩城头。
她将护卫安顿下来,盘膝坐在阵眼中-央,手掐法诀,心神与阵法相连,等待着黎明。
又一日,西夏大军果然再次攻城,战鼓擂响,杀声震天。
然而,这一次,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冲在最前面的西夏士兵,在踏入城门前方那片区域时,突然像是迷失了方向。
在汉军看来,他们明明笔直地冲向城墙,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拐弯,有的甚至原地转圈,或者莫名其妙地向后退去。就这样,西夏队伍前后冲撞,阵型大乱。
“怎么回事?!”
“鬼打墙!是宋人的妖法!”
城头上的将士只见西夏人好像没头苍蝇一般,在空地上乱转,仿佛进入了无形的迷宫之中,均是目瞪口呆。
就在这时,空中突然一白!
“咔——!!”
巨响猛然炸开,惊天动地。一道刺目无比的银色闪电,仿佛神降怒鞭,撕裂天幕,精准无比地劈落在西夏军后方!
雷光闪耀的瞬间,大地仿佛都震颤了一下。
被直接劈中的士兵瞬间化为焦炭,周围人浑身抽搐着倒下,战马惊嘶,混乱无比!
西夏军本就濒临崩溃,突如其来的“天罚”,更是彻底摧毁了他们的神经。
“长生天发怒了!!”
“快跑啊!!”
恐惧极速蔓延,后面的士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雷光闪烁,同袍成片倒下,又听到前面的人疯狂哭喊逃命,顿时也失去战意,丢下武器,转身就逃!
逃,也要讲究方向。雷击不断轰落在后方,西夏人便只能向反方向,也就是延州城门的方向,惊恐涌来。
“就是现在!”城头上,方应看眼中精-光爆闪,厉声下令,“放——!”
早已准备好的守军,立刻将一锅锅滚烫的火油顺着城墙泼下。紧接着,无数点燃的火箭好似流星,射入泼了火油的敌军之中!
“轰——!”
烈焰冲天而起!
油脂助燃,瞬间形成一片巨大的火海。火舌舔舐着惊恐的西夏将士,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在火海中翻滚挣扎,互相冲撞,却只是让火势蔓延得更快。
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将天空都染成了墨色。
这如同人间炼狱般的场景,却让方应看仰头大笑起来。
熊熊火光映照着他那张俊美的脸。方应看望着城下在火焰与雷电中挣扎哀嚎的敌军,望着尸横遍野的景象,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畅快淋漓的笑声在城头回荡。
杀-戮和掌控他人生死,给他带来的快意无与伦比。
西夏大军遭受如此重创,士气彻底溃塌,残存的部队丢盔弃甲,好似丧家之犬般向后溃逃,一直退到十里之外才惊魂未定地停下。
直到此时,赵妙元才从城外那处隐秘的山坳中走出。
她脸色有些苍白,但步履稳健,面如平湖,一袭白衣踏过血海尸山,更像落难的谪仙人。
谁能想到,正是这位身量纤长的谪仙人,导致了这可怖万分的一切呢?
城门口,士兵们用混杂着敬畏、狂热、恐惧的目光,迎回了他们的长公主。方应看面上笑意已经不见,站在城头,看着那女人的身影,心道:若是赵氏江山真有这般天人护佑,即便国力羸弱,恐怕也极难推翻吧。
他究竟要选择哪个阵营,现在想来,还是得从长计议。
西夏大军溃退十里,延州城获得了短暂的喘息。
接下来的一日,出奇的平静。远方西夏大营的炊烟依旧,旗帜在风中飘荡,但是并未再发动攻击。
赵妙元与方应看都清楚,他们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延州城,下一次攻城,必定倾巢而出。
二人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刻着手巩固城防。
方应看指挥士兵抢修被攻城槌撞击得摇摇欲坠的城门,用巨石和泥土加固墙体缺口。赵妙元则动用了些非常手段,以自身精血混合朱砂,在几处关键城墙节点绘制了符箓。
符箓一成,隐隐有微光流转,砖石仿佛被无形之力弥合,变得异常坚固。她又巡查了城内其他几处可能被偷袭的薄弱环节,确保敌人若再来,只能从正面城门强攻。
然而,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紧张感始终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她微微蹙眉,思忖半晌,再次来到城外那处作为阵眼的山坳,仔细检查了每一处埋设的石符,确认方位无误,能量流转顺畅。
那奇门遁甲与雷阵结合的法门,是她依据新手教学界面推演而出,昨日初试,效果也是惊人。
什么地方都查过了,按道理来说,应该万无一失才对。
赵妙元再次俯身,指尖拂过石符。触-手冰凉,符文清晰,能量波动平稳有力。甚至连她特意布置在阵眼周围的掩体,也都完好无损。
“是我多虑了么?”
她直起身,望着远处西夏大营的方向,低声自语。
黎明如期而至,天色却比前两日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
果不其然,战鼓声再次响起。
西夏大军又一次兵临城下,旌旗招展,刀枪如林。
赵妙元与方应看对视一眼,低声道:“依计行事。”
于是带着柳环痕和护卫小队,潜出城门,奔向那处山坳。她需要在那里等待最佳时机,启动阵法,引动天雷,配合城头的防守,再次给予西夏军重创。
方应看则深吸一口气,登上了血迹未干的城头。
银甲绯袍在阴沉的天色下依旧醒目,他手握乌日神枪,目光冷冽,望向城外越来越近的敌军。
然而,目之所及的敌军前线,在推进到距离城墙约一箭之地时,竟然停了下来。
方应看一愣。
数万大军就那样沉默地列阵于前,没有呐喊,没有冲锋,没有箭雨。
城头上的将士面面相觑,握紧了手中兵器,不明白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隐藏在城外山坳处的长公主,也察觉到了异常,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翻涌起来。
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
她透过草木的缝隙向外望去,目光越过沉默的西夏军阵,落在中军大旗之下。
那里,除了这几日见过的西夏王李元昊之外,还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看起来和蔼可亲,叫人疑惑,他是不是什么误入军阵的乡下老翁。
但赵妙元在看到他的瞬间,浑身血液就是一凉。
吴明!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与李元昊并肩而立?!
赵妙元情不自禁微微探身,想看得更清楚些。
掩体在视线两侧移开,她看到,吴明身侧,还站着一个妇人。
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湖蓝色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简单的银簪。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但长年的愁苦还是在她眼角眉梢刻下了痕迹。
“……”
“…………”
赵妙元难以置信地低喃出声:“……娘……?!”
那个妇人,是她的生母,杜氏!
赵妙元脑子里轰的一声。
她。
杜氏。
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会在……边陲之地、两军阵前?!
她不是应该十多年如一日待在洞真宫里,除了必要的采买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
赵妙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猛地转身望向城头。
方应看也正望着她。
他脸上的从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惊异与迟疑。
深深的迟疑。
他在京城八面玲珑,是认识杜氏的。知道这是长公主的生母。
而现如今,长公主的生母就在敌军阵营,最最前线的地方。
哪怕小小放一阵箭雨,她也必死无疑。
方应看眉头紧锁,目光穿过遥远的距离,与赵妙元的视线对上。
他在问:该怎么办?
这一刻,风似乎都停止了。
城上城下,数万大军一片死寂。
赵妙元僵在原地。
她无法回应方应看的询问。她的目光死钉在那个湖蓝色的身影上,无法移开。
这……
这太可笑、太荒谬了。
赵妙元完全回不过神来。
这是梦吗?
杜氏。
那个十几年如一日,将自己囚禁在洞真宫偏殿,只反复咀嚼着自身悲苦与对刘娥嫉恨的女人。
竟然站在这里。
完好无损,毫无束缚地站在战场最前沿,甚至站在李元昊和吴明的身边。
她的站姿……
赵妙元心脏猛地一缩。
那不是被挟持的姿态。没有绳索,没有刀剑加颈,杜氏只是自由地站在那里,焦灼望着远方,望着她这个方向。
一种冰冷粘稠的恐惧,缓慢沿着赵妙元的脊椎爬升。
她强迫自己移动视线,扫过整个西夏军阵,倏然发现了另一个异常之处。
西夏大军直面的方向,不是延州城。
他们的前锋,他们的中军,所有士兵的脸,所有将领的目光,所有张开的弓弩,就像她的娘亲一样……
指向的,是她所在的这处山坳!——
作者有话说:[可怜][可怜]
第112章
他们知道她在这里。
怎么可能?
这阵法是她依据新手教学,结合此地的山川地势自行推演布置,阵眼更是特意设置在阵外。吴明就算道法通玄,不入阵中,不窥全貌,如何能一眼看破?
这不合常理。
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就见远处吴明微微侧头,对杜氏说了句什么。
杜氏脸上表情稍稍一变,复杂一闪而逝,随即,她抬起头,目光直直望着山坳,投向赵妙元的方向。
缓缓举起了手中一物。
那是个巴掌大小的物事,檀木材质,形状古朴,上面用朱砂绘制着繁复的符文。
赵妙元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是……
子母连心符。
是她亲手所做,送给杜氏让她安心的子母连心符。
风卷着沙尘,带着焦糊味与血腥气,掠过山坳。
赵妙元开始打抖。
她记得杜氏当时刺耳的嘲讽:“谁稀罕你这神神鬼鬼的臭东西?跟刘娥那个贱女人一样,尽学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邪术,丢人现眼!”
印象里,杜氏的表情是极为厌恶的,那符箓被她狠狠掼在地上,沾了一圈尘土。
赵妙元以为她把它丢了的。
她怎么会想到。
她怎么会想到,杜氏不仅收着了,还在这两军阵前,在决定生死存亡的关头,用它来指向自己!
这东西,旁人即便拿到,也未必知晓其真正用途。
更遑论,若杜氏是被胁迫,她大可以毁掉母符,或者干脆不说。
可她说了。
她不仅说了,还自愿拿着它,站在这里,为敌人指明方向。
……自愿的。
这两个字像烙铁,烫在赵妙元的认知上。
吴明定然一眼就认出了这符箓的功用,更算准了她必定会在阵眼处操控阵法,所以才按兵不动,直到此刻,才让杜氏用上这枚“指南针”。
他根本不必费力去寻找阵眼,只需要朝着母符指引的方向,万箭齐发,便能将她连同这处精心布置的阵眼,一起碾碎。
城墙上,隐约传来骚动。她不用看也知道,展昭和刘盈刘弦他们,定然已经急得不行。
就连方应看紧盯着她的目光,赵妙元也能清晰感受到。
她简直不敢相信。
百思不得其解,赵妙元控制不住地从掩体后站起身。
“为什么?”
三个字,被风送到西夏阵地。杜氏迎着她的目光,竟然十分沉稳地说:“我自己找到的吴先生。
“我不能看着你再这么错下去。抛头露面,牝鸡司晨,沾染这些打打杀杀,丢尽了杜家的脸。”
赵妙元只觉得脑子里一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跟我回去!”杜氏积郁已久,声音陡然拔高,“你看看你,公主不像公主,女人不像女人!跟那些男人搅和在一起,争权夺利,手上沾血!你这是要步刘娥和武后的后尘,祸乱朝纲,遗臭万年吗?!”
她的每一个字,劈头盖脸砸下来,都荒谬得让赵妙元想笑。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一扬声,才发现自己嗓子控制不住地在抖。
“你这是通敌,是叛国!跟你回去?回去哪里?回去等着被朝廷问罪,被千夫所指,死路一条吗?!”
赵妙元实在无法理解,到了这个时候,做到这种地步,她的亲生母亲,脑子里想的居然还是封建礼教、女德女戒!
她吼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杜氏似乎觉得丢脸,声音也尖利起来:“你别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些,回去再说!”
赵妙元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鼻腔一热,几乎要气得呕血,根本没办法开口说话。
一个和蔼的声音打破了僵持。
“又见面了,长公主殿下。”吴明笑呵呵地开口。
赵妙元深呼吸,强行将气血压下,哑声道:“我没想到,你竟然卑劣至此。”
吴明捋了捋胡须:“杜夫人来此,乃是出于一片爱女之心,自愿前来。老夫不过是成人之美,何来卑劣之说?”
赵妙元现在一个字都不想跟他多说,直截了当道:“如今你既已知晓阵眼所在,尽管放马过来。不过,即便不用此阵,延州城内尚有精兵良将,这场仗,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她不想让敌方抓住把柄。
然而,吴明却缓缓摇了摇头。
“殿下误会了。”他慢条斯理地说,“老夫今日来,并非为了这延州之战。”
赵妙元冷笑:“那你难道是专程来这阵前,与我说闲话的?”
吴明也笑了。
“自然不是。”他说,“老夫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
“不错。”吴明点了点头,“殿下既然已经知道我是丁谓。那么,想必也知晓了,老夫这些年来,布下的那个最大的局吧?”
赵妙元明白,他说的是那个埋设镇物,颠覆江山的风水龙脉局。
吴明自顾自说了下去:“我这个阵法,万事俱备,只是还差一样东西。”
长公主问:“什么东西?”
吴明就悠悠道:“王朝嫡系血脉的一条命。”
四下无声。
赵妙元心沉了下去。
关乎江山社稷的风水局,需要当世天家的嫡系命脉作药引,很合理。
而如今赵氏嫡系,赵祯坐镇汴京,深居禁宫,龙气护体,难以企及。
那么,最合适的人选,就只剩她了。
原来如此。
吴明今日来到两军阵前,不是为了破阵,不是为了攻城。
他是来杀她的。
而就凭现在的处境,他只需要动动嘴,赵妙元绝无活路。
巨大的危机感让她清醒过来。赵妙元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生机。
“你想要我的命?”她盯着吴明,慢慢地说,“你应当知道,既然昨日我能引动天雷破你西夏大军,此刻一样可以。”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威慑他们的地方了。
可是吴明闻言,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笑了起来。
他忽然伸出手,轻而易举地从杜氏那里,取过了那枚子母连心符。
杜氏手中一空,愕然看向他。
吴明将母符捏在指间,对着长公主遥遥一晃,和蔼道:“难道你以为,只有你能请雷么?”
赵妙元一顿。
就听吴明不紧不慢地说:“子母连心,气机交感。母符在手,老夫只需以此为引,降下天罚……
“殿下觉得,是你借阵法引来的天雷快,还是老夫借这母符,直接降雷到你那头更快?”
赵妙元只觉得自己的手开始发麻。
此次对战,她千算万算,可以说是算无遗策。但是,她唯独没有算到,自己的母亲,带着自己亲手制作的子母符,要来对付自己。
子母连心符的原理,就是互通,现如今吴明手握母符引下雷劫,当然能比她费心费力催动阵法来得更快!
这简直是……自掘坟墓。
她都有些想笑了。
一旁的杜氏直到此刻,才听明白了吴明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你……你要对她动手?!”她脸上的固执消失殆尽,显露出巨大的惊慌,“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我只是把妙元带回汴京,让她不再参与这些朝政军事,你没说要杀她……你不能杀她!”
吴明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杜夫人,兵不厌诈。”他无奈笑道,“若不如此说,你又怎会心甘情愿带着这母符,跟老夫来到千里之外的边关战场呢?”
杜氏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她嘴唇哆嗦,看着吴明,又望向远处面色冰冷的女儿,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你……你骗我……你竟然骗我!”她带着哭腔,难以置信地说,“你是汉人,我女儿是当朝长公主,是先帝嫡血!你怎么敢……你怎么能对她不利?!你这是大逆不道!是诛九族的大罪!”
直到此刻,她思维的核心,依旧围绕着身份、阶级、皇权。她似乎完全无法理解,或者不愿去理解,世上还有脱离伦理纲常体系而存在的规则。
对她的指责,吴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
杜氏像是终于从一场自欺欺人的迷梦中惊醒,脸上血色尽褪,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扑向吴明,试图夺回那枚母符:“你不能这样……还给我!把符还给我!”
吴明没动,只是淡淡唤了一声:“笑笑。”
身后应声迈出一个胖大的身影。那是个仆从打扮的男人,面容普通,动作却快得与他肥胖的身躯毫不相称。他一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一伸,轻而易举就攥住了杜氏挥舞过来的手腕,另一只手臂好似铁箍环过,将她整个人牢牢制住。
“放开我!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畜生!妙元!我的妙元——!”
杜氏尖嚎着拼命挣扎,双脚徒劳踢蹬着地面。然而那名叫笑笑的胖仆从手臂稳如磐石,任凭她如何踢打挣扎,身形就是纹丝不动。
对于身后的骚乱,吴明充耳不闻。他低头,手指划过檀木符箓上刻着的符文,口中开始吟诵咒语。
天色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
乌云以一种不合常理的速度堆叠,仿佛一块巨大的肮脏棉絮,沉甸甸压向赵妙元所在的那片山坳。
云层之中,隐隐有轰鸣声传来,苍白色的电蛇明灭不定,开始在涡边缘窜动。
空气变得粘稠而窒息,山坳间,草木无风自动,叶片簌簌发-抖。赵妙元的脸色也苍白下去。
雷劈下来之前,地上的东西首先会被静电吸上去,比如头发之类,就会根根竖直,昭示危险。
她能感觉到自己周身的气机已被引动,与天上的力量产生了连接。下一瞬,恐怕就是雷击。
身后,护卫们依旧紧握兵刃,悍不畏死。他们额头沁出冷汗,肌肉紧绷,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面对天地之威时,凡人的勇气显得如此渺小——
作者有话说:先提前给看官们道歉了[合十]
第113章
城墙上,所有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
“殿下——!”
展昭挣扎着想冲下城去,一只手却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方应看。
他的脸色同样凝重,但因为没有情愫干扰,反而冷静许多。沉声道:“那是天雷,非人力可挡。你现在下去,除了多送一条命,还能做什么?”
展昭身体一僵,死死咬着牙,齿缝间全是血腥味。
方应看的目光重新投向城外那片山坳,内心深处飞速权衡。
吴明的目标明确,是长公主殿下。若她身死,延州必破,他的诸多谋划也将落空。
但此刻出手,能否救下长公主尚未可知,更可能的是连同自己一起搭进去。
值不值得?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雷鸣声骤然变大,刺目欲盲的亮白色电光在云涡中心凝聚,仿佛天神缓缓睁开眼眸,锁定了下方的目标。
赵妙元周身汗毛倒竖,瞳孔中倒映着急速放大的光芒,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
她牙关紧咬,双手结印,试图在身前布下最后一道屏障,挡住后头无辜的护卫们。
既然一切都是冲她来的,那由她来承担便好。
已准备好承受形神俱灭的打击,赵妙元闭上双眼——
然而,一道白影比她更快!
那白影从她袖口中疾射而出,速度快得超越视觉,在空中骤然膨胀,化作一条巨大白蛇!
蛇身如老树般粗细,长不知几许,鳞片在雷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是柳环痕!
她现出了原形,以决绝的姿态向天昂头,蛇尾盘绕,将赵妙元死死护在中-央。
赵妙元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恐慌瞬间淹没四肢百骸,她惊怒万分地道:“圈圈?你疯了???你会死的!!”
柳环痕身为蛇妖,天雷本来就是最最克她的东西。
现在,她要主动去找雷劈?!
赵妙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害怕过,几乎无法思考,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束缚。
可是,白蛇好像钢铁枷锁般缠绕,任凭她如何捶打撕扯,躯体依旧纹丝不动,甚至收得更紧。
硕大的蛇头垂下看她,红色蛇眼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在赵妙元脸上。
“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很害怕!”柳环痕的声音哽咽道,“但是圆圆,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想把我一个人丢在世上吗?你死了我怎么办!?”
赵妙元咆哮道:“那你死了我怎么办?!!”
山外,吴明口中最后一个音节收起,手指在母符上重重一点。
银色雷霆撕裂天幕,携着毁灭一切的磅礴气势,直直向她们头顶劈来!
白蛇不再回答,挺起上身去迎电光——
“咔嚓——!!!”
天地间只剩下那一声巨响。
盆口粗细的耀眼雷柱,结结实实轰击在白色巨蛇身躯之上。
那坚逾精钢的白色鳞片,好像琉璃般寸寸碎裂,化作齑粉。
赵妙元被死死护在下方,看不到具体的情形。
但她听到了鳞甲碎裂的声音,闻到了皮肉焦糊、骨骼汽化的味道。
她感觉到,护住她的蛇躯在雷击瞬间,剧烈地抽搐。
赵妙元不敢抬头看。
不。
不能这样。
有什么办法……一定有办法!
她闭紧眼,意念催动,调出了新手界面。
暂停!她在心里呐喊。给我停下!
果然,飘落的灰烬停滞在半空,西夏军阵旗帜也凝固住,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赵妙元扶着尚未完全崩溃的蛇身,一寸寸去看那界面。
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管她怎么转动视野,什么都没弹出来。
不可能!
这个东西,就藏在她额头的红痣里。是她的师父,吕洞宾的师侄,鸿蒙先生张无梦,在她出山门时给她点上的。
它不应该是万能的吗?
为什么救不了她?!为什么?!
极度的焦躁之下,赵妙元浑身发-抖,意识不受控制地下坠。
破碎的记忆翻涌上来,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那是很多年前,她还是半大孩子的时候,她和柳环痕还互相看不顺眼。
在天台山上学艺,整日里针锋相对,吵吵闹闹。
那天,张无梦布置了课业,要她们去后山寒潭,采集一种只在月夜开放的冰魄草。
两人又是一路吵着架上了山。
“笨手笨脚,别拖我后腿!”
“你有腿吗?臭蛇!”
为了争抢一株长得最好的冰魄草,她们推搡间,一同跌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之中。
那是天地生成的至阴之地,孕育着极寒的灵脉。洞穴深不见底,冷气刺骨,四周是万年不化的玄冰。
柳环痕是蛇妖,属阴,本就惧寒。落入这至阴绝地,简直是雪上加霜。不过片刻,她的嘴唇就变得青紫,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赵妙元自己也冻得瑟瑟发-抖,但她毕竟是人身,情况稍好。她扑过去,用力拍打柳环痕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寒,几乎感觉不到活气。
“圈圈!圈圈你醒醒!”
柳环痕偏头不让她打,喃喃地说:“别这么叫我……好恶心……”
赵妙元气笑了:“都这会儿了,还穷讲究什么?”
看她奄奄一息的样子,平日里再怎么争吵,赵妙元此刻脑子里也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能让她死!
在洞底转了两圈,她想起师父教给她的,物极必反的道理。
赵妙元是纯阴八字,这里又是极寒灵脉。柳环痕也是因为受不住太过阴冷的环境,才会命悬一线的。
一个念头在她脑中形成。
至阴……转阳?
没时间犹豫,赵妙元咬破自己指尖,放进了柳环痕嘴里。
皇室血脉蕴含龙气,加之她纯阴之体,柳环痕吮进她血液的那一刻,灵魂就与长公主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调和。
以我之血,承尔之命,阴至极处,阳乃生引。
一丝阳火凭空蔓延,她的躯体暖和起来。
灵魂的壁垒瞬间消融。在两人都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赵妙元与柳环痕,两道魂魄,纠缠在了一起。
命数相连,双生双契,仿佛她们本就该是一体。
赵妙元睁开眼睛,眼泪流下来,与脸上蛇的泪水混合在一起。
竟然是这样。
她们早已互为半身,才能以命替命,承受天雷的责难。
她现在才会痛到如此撕心裂肺。
柳环痕这样的抉择,才绝对无法挽回。
新手教学已经给出了答案,赵妙元就算再不甘,再把时间暂停多久,最后还是要放手。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极度恍惚之中,她意志一松,界面终于在眼前褪-去。
然后,那条紧紧缠绕着她,曾被她绕在指尖把-玩了无数次的尾巴,就迅速且无可挽回地松弛、消散,不见了。
她能动了。
脑子里是白的,空的,嗡嗡作响。
什么延州,什么战事,什么吴明,什么杜氏,什么赵氏江山……都在这一瞬间,从她的世界里被硬生生剜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当刺目的光芒散去,震耳欲聋的轰鸣还在山谷间回荡。
赵妙元仰起头,视线里是空荡荡的天空。
方才,那里还有一条巨大的白蛇,为她撑起一方天地。
现在,却不见了。
只有一些尚未完全飘散的粉尘,好像黑色的雪,簌簌落下,沾了她满头满脸。
灰飞烟灭。
尸骨无存。
赵妙元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被身后护卫扶住,痛得蜷缩起来。
可这一缩,她忽然感觉,怀中有什么东西,硌了她一下。
赵妙元下意识摸了摸,整个人就是一顿。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念头划过脑海,让她心脏都抽搐了一下。
她怀中,常年带着一只养魂瓶。
养魂瓶!
赵妙元的动作快得超出了她自己的意识。
几乎是瞬间,她直起身子,凭着本能感应,朝柳环痕气息消散的那片虚空里,狠狠一抓!
护卫们惊疑不定地看着长公主,就见她面上露出一种混杂着狂喜与恐惧的表情,以最快速度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拔开塞子,将那只在空中捞取了什么的手,决绝按向瓶口。
捉到了!
她抢下了一点残魂,哪怕只是一点残魂。
便都还有希望!
泪水仍然挂在脸上,赵妙元已经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咦?”
远处,吴明发出了一个表示意外的轻叹。
他站在大军最前方,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收入眼底,饶有兴致地说:“没想到,还有个挡雷的。”
身旁,西夏王李元昊问他:“先生,现在该怎么办?”
“无妨。”吴明不甚在意地摩挲着手中母符,“一道天雷劈不死,那就再来一道便是。”
说着,再次抬起手,念起了咒文。
空中乌云翻涌,尚未散去的雷光开始重新凝聚,威压比之前更盛。然而,赵妙元已经没精力再去管了。
她跪在那里,没有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紧紧捂着胸口玉瓶的手。
周遭一切都变得遥远,好似上辈子的时候,屏幕里枪林箭雨,喊杀声响彻云霄,但她人在外面。
都是假的。
唯有掌心那触-手温润的玉瓶上,尚存一丝真实的温热。
延州城的城头上已然乱成一团。见柳环痕身死道消,连刘盈刘弦都坐不住,想要冲过去保护长公主,更何况展昭。方应看独木难支,看着那道雷就要劈下,心中的天平开始动摇。
长公主也被杀的话,就说明西夏那边那位军师,实力果真世无其二。
他是绝对不会去硬碰硬的。如果举城而降,自己能获利多少?
这般想着,方应看再度凝神望了一眼西夏军阵。
就这一眼,让他看到了个古怪的地方。
那位军师身边,跟着的是长公主的生母杜氏。
此时此刻,这愚蠢的妇人口中,好像在……
念咒?——
作者有话说:(逃走)
第114章
“天地玄黄,星斗倒装,彼之所处,换我之方……”
这咒文简单,甚至很幼稚,一点都不高深。
但却是真实而有用的。
吴明愕然回头去看。
念诵声的来源,居然是身边那个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杜氏。
她怎么会念咒?
没有人知道杜氏懂玄术。她常年幽居洞真宫,与世隔绝,性情阴郁,虽然名义上出了家,但绝不肯真的学这些,除了抱怨先帝、嫉妒刘娥、苛责女儿,从未显露过任何非凡之处。
而她也确实不懂玄术。
她此刻念诵的,根本不是任何流传于世的正经咒法。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小小的赵妙元刚刚跟着张无梦学了些皮毛,兴致勃勃地用捡来的小木片,歪歪扭扭刻下符文,做成了两个小玩意儿。
她给它取名叫“移星换斗符”。
拿着这东西,双方身边所有物什,比如桌上的点心、窗外的蝴蝶,都能够互换。
当时杜氏就把这两个不三不四的邪物给丢在地上,大骂一番。而不久前,和女儿爆发争吵的时候,她也斩钉截铁地告诉对方:早被我扔了。
可是,此时此刻,这枯瘦妇人口中,竟然一字不差地念出了与之匹配的启动咒文!
生涩的音节由轻变重,一股微弱灵力真的涌起,环绕在西夏军队前线。
这证明,十几年过去,那个小木符,杜氏竟然一直带在身上。
吴明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
他虽然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咒文,但周遭空间的异常波动,让他瞬间意识到危险。
“笑笑!拦住她!”吴明疾声喝道。
胖仆从笑笑反应极快,猛地捂住杜氏的嘴。然而为时已晚。
几岁小儿创造的咒语能有多难,杜氏已经念出了最后一个音节。
咒文已成。光芒一闪。
仿佛无数细微星尘流转编织而成的朦胧光辉,瞬间笼罩了以杜氏和赵妙元为中心,方圆约五米的范围。
就好像一只无形巨手,将两块拼图精准抠出,然后对调了位置。
前一瞬,吴明还稳站在西夏军阵前,手持母符,引动天雷。
下一刻,他骇然发现,脚下的土地变成了焦黑色,鼻尖萦绕着雷火的气息,手中母符的波动与自己正上方直直相连——
雷霆之眼,被杜氏换到了他的头顶!
与此同时,山坳中,赵妙元茫然地抬起头。
她闻到了风中青草的味道,感到了脚下土地瞬息变换的不同,而后,看到了远处自己的母亲,以及她头顶凝聚待发的雷云。
所有人都愣住了。
吴明脸上万年不变的慈和终于碎裂。他猛地扭头,看向身旁妇人,厉声喝道:“杜氏!你疯了?你想死吗?!”
请雷一旦成功,便再也无法收回。而这道雷悬在他们头上,到时候劈下来,不但他会死,杜氏绝对也会死。
他无法理解这蠢妇在想什么。
杜氏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那双平日里充斥着怨毒、麻木或刻薄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
她猛地挣扎起来,竟一时挣脱了笑笑的钳制。她一把掰开捂嘴的手,死死盯着吴明,一字一句地说:“没错,我就是想死!”
“你这老不死的东西,放肆,贱民……”女人咬牙切齿,恨到不行,“给我放尊重点。我不叫杜氏,我有名字!”
没时间再摆弄所谓的淑女礼仪,她痛痛快快大声吼道:“我叫,杜琼真——”
“轰隆——!”
话音落下,天空中那酝酿到极致的第二道雷霆,如同天河倒泻,轰然滚落!
巨响亮彻寰宇,大地为之震颤。肉眼无法抵挡天威,所有人都偏开了头。
在这撕心裂肺的光芒中,杜琼真做回了母亲。
雷击威力巨大,除了身处中心的几人之外,西夏军士们也死了不少。残肢断臂与烧焦的旗帜混杂在一起,景象惨烈。
延州城头,方应看抓准时机,大开城门,率领将士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杀啊——!!”
情况两级反转,汉军士气大振,一时间战鼓擂擂,气势恢宏。幸存的西夏士兵惊恐万状,哭喊着向后退去,人仰马翻。
吴明与他的胖仆从不见踪影,西夏王李元昊侥幸逃脱,看着前沿阵地的惨状,脸色铁青。
军师不知所踪,最大的依仗消失,精锐损失惨重,军心已散,延州之战,不可能再有胜算。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撤!”
延州守住了。号角声响,西夏大军搀扶着伤员,彻底回退。
因为太过惊恐,西夏人慌不择路,不断有伤兵被践踏,有旗帜被丢弃。人影幢幢,马蹄踏起漫天黄尘,笼罩四野,很快便将杜氏倒地的身躯掩埋大半,看不见了。
山坳边缘,赵妙元怔怔望着那片烟尘。
也不知为何,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开始向那边走。
身后的护卫们连忙上前阻拦。可长公主就算意识不清,反击的手段也很多,几张黄符飞出,很快他们就被定住,动弹不得。
赵妙元推开挡在身前的手臂,踉跄了一下,不但没停,反而跑了起来。
四下的视野都是模糊的,只有目标那一小块地方清晰,她直直朝那边冲去。
方应看自大军中疾掠而出,几个起落便追至近前,伸手欲扣赵妙元手腕。
“殿下,冷静!西夏军虽退,阵前依旧危险,杜夫人她……”
他的话戛然而止。
长公主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冷得方应看立刻就停了手。
“滚开。”长公主说,继续向前走去。
不知为何,方应看竟觉得一股恐惧涌上心头,站在原地怔怔发呆。
赵妙元根本记不得任何事情,她只是想上前看一眼。
她母亲,杜氏,来到了延州?还救了她?
现在还死了?
怎么可能,她必须亲眼确认一下。
前方人流如织,我方的,敌方的,刀枪如林,寒光闪闪。她不在乎。
就在马上要闯进战区时,一只手拽住了赵妙元的胳膊。
她以为还是方应看,眉头紧皱,下意识用力甩脱,却又被握住——
“殿下。”
赵妙元一顿,回头。
是展昭。
不知何时,他也来到了她身边。
经过这几天长公主三令五申不许参战之后,他的内伤终于调养殆尽,此刻面色虽还有些苍白,乍一看也已经大好了。
那双熠熠生辉的温柔眼眸,现在牢牢地锁住赵妙元,不让她走。
赵妙元这才感到,自己浑身都疼。
早就已经力竭,气都喘不匀,一步也迈不动了。
混乱的思绪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他会听她的话。永远都会。
“展昭……”
她开口就咳嗽起来,声音哑得吓人。
“把她带回来。”她来不及调息,抓住展昭的手臂,对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完,眼前就是一黑。
只剩展昭沉稳的声音,一如既往响起:
“是。”
黑暗。粘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然后,一点微光刺破混沌,逐渐勾勒出熟悉的场景。
大涤山,洞真宫。
赵妙元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道袍,个子刚比灶台高一点。
风很大,她被罚洗衣服,不小心碰倒水桶,被皇后新派来的那个太监掐着胳膊拧了几下,并告诉她:晚饭没了。
之前的生活也不算好,必须在那些见风使舵的道士们眼皮子底下,小心翼翼地周旋,为自己和那个终日沉浸在怨恨与自怜中的母亲,抠出一点能活命的吃食。
可只要皇后派来巡视的宫人来了,被克扣的吃穿用度就会发下,她和母亲就能饱餐一顿。
但最近,皇后派来的宫人换成了这个太监。
他不止一次说,自己满腹才华,却被派来荒山野岭看守一对废人母女,简直是奇耻大辱。所以,他将所有能捞的油水捞得干干净净,对于杜氏和赵妙元,也不时打骂泄愤。
小赵妙元看着太监骂骂咧咧离开的背影,心中冷冷地想:他必须死了。
她观察了好几天,摸清了太监每日巡查完后,返回自己住处必走的那条小路。路边有一个荒废的池塘,边缘长满滑-腻的青苔。
下手的时机,她挑了一个阴天。小赵妙元提前溜到池塘边,将偷偷攒下的蜡油,倾洒在池塘边缘那段青石板路上。蜡油很快凝固,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虽然准备完善,但还是心虚。躲在假山石后,心脏在瘦小的胸腔里咚咚直跳,几乎要撞出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太监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情似乎不错。
就是现在!
小赵妙猛地从假山后冲出,装作奔跑嬉闹的样子,不偏不倚,一头撞在他腰侧!
太监猝不及防,哎呦了一声,脚下踩到蜡油,整个人失去平衡,噗通栽进了冰冷的池塘里,水花四溅。
“救命!救命啊!”
他慌乱扑腾,突如其来的落水和湿透后沉重的衣物让他狼狈不堪,一时难以爬上来。
小赵妙元惊慌失措,跑到池塘边,伸出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公公快抓住我!”
那太监又惊又怒,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但还是去抓那只细痩的手。
这是他最无处着力的时候。
两手相握的刹那,赵妙元用力将他拉近,同时掏出小刀,精准且毫不犹豫地,在他脖颈上一划!
“呃……”
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他胸-前衣襟和周围的池水。太监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想要呼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他徒劳挣扎了几下,身体却越来越沉,眼里光彩迅速黯淡下去。最终,这位太监像池塘里的其它死鱼一样,缓缓没入浑浊的水中,只留下一串气泡,逐渐消失。
小赵妙元将小刀也丢进水中,站在池塘边喘匀了气,才朝里头啐了一口,转身欲走。
一转身,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不远处,月亮门洞下,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个人。
宫装华美,气度雍容,眼神平和。正是皇后刘娥。
她站在那里,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第115章
母亲天天咒骂的,抢走了父亲所有宠爱的坏女人。
她看到了自己杀人。杀的还是她的人。
自己肯定没命了,母亲也会被牵连……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小赵妙元连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刘娥缓缓走来,裙裾曳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站定在小赵妙元面前,目光落于她方才杀人的手上,又移到那张强装镇定的脸上。
慢慢蹲下,平视着她,开口问道:“是你做的?”
小赵妙元紧紧抿着唇,不肯回答。她对刘娥的所有认知都来自母亲的咒骂,此刻更是认定了对方是来索命的。
看着她这副模样,刘娥脸上掠过一丝异色。
“小小年纪,便能设局杀人,心思缜密,下手果决。不错。”小赵妙元听她说,“你愿不愿意跟本宫走?”
小赵妙元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刘娥直起身,向她伸出了手。那只手保养得极好,指甲圆润整齐,带着淡淡熏香。
求生的本能,让小赵妙元牵住了这只手。
下意识地,她想要摆脱现在的困境,所以同意了。
刘娥牵着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向道观深处,杜琼真居住的那间偏僻小屋。
越靠近母亲住处,小赵妙元的心提得越高。
母亲那么恨皇后,肯定不会同意的。说不定,她气起来还会打人……
掌中女人的皮肤触感细腻,连自己的手都比她粗糙。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小赵妙元有点难堪,甚至想要退缩。
但她实在太想逃出这方天地了。
到了地方,小赵妙元敲开房门,刘娥将事情简单告知了杜琼真,并直接说明,要带赵妙元在自己身边教养。
原本死气沉沉地靠在榻上的女人,闻言坐直了身体。
昏暗中,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刘娥,又慢慢转向不敢看她的女儿。
“这,也是你想要的?”
小赵妙元抿了抿唇:“……是。”
屋子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杜琼真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变幻不定。她看着刘娥,这个她恨了一辈子的女人,如今竟然要来带走她的女儿?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可是,妙元要跟着自己吗?
在这破道观里,受尽白眼,饥寒交迫,还有什么出路?
她自己已经油尽灯枯,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妙元……她才八岁。
难道要和她一起烂死在这里吗?
怨恨、不甘、愤怒……复杂的情绪在眼中交织。良久,杜琼真别过头去,不再看她们。
“随你。”
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滚吧,没良心的东西。”她对小赵妙元说,又是那副刻薄怨毒的腔调,“跟她去吧,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赵妙元不敢看她的眼睛,被刘娥牵着,踉跄走出小屋。
身后传来母亲发疯般的哭声与诅咒,掌心里,刘娥的手却十分温暖。她带着她,一步步走出洞真宫,走向光明的地方。
光很刺眼,将洞真宫、大涤山,以及整个世界都吞噬殆尽。另一片虚空中,她与刘娥相对而立。
这个刘娥,不再是皇后打扮,身上披着那身衮服,眼神平静地与她对视。
不知为何,赵妙元就是知道,她才是真的,现下存在着的刘娥。
赵妙元鼻头一酸。
在她面前,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她会替她解决一切。
不用再强撑,悲痛和茫然便狂涌上来,赵妙元仿佛回到小时候,哭着上前抓住了刘娥的手。
“怎么办啊,大娘娘?”她哽咽地、手足无措地说,“圈圈死了,娘也死了……我该怎么办?”
刘娥静静看着她,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她怜爱地抬起手,抚上赵妙元发顶,而后轻轻开口道:
“圆圆,你要自己去想。”
旁人不能替你想,权力不能替你想,仇恨不能替你想,悲伤也不能替你想。
你要自己去想。
随着这句话,刘娥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一阵风吹过,便越来越淡,越来越远。
赵妙元惊慌地想要抓住她,伸出手,却只捞到一片空无。
光消失了。
赵妙元睁开眼。
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五脏六腑,一刺一刺地发疼。
眼前是熟悉的承尘,鼻尖萦绕着淡淡檀香,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知州府主院的床榻之上。
身上换了干净的寝衣,不知何时弄出来的伤口似乎也被妥善处理过,缠着绷带。
窗外天光已亮,不知过去了多久。
伸手摸了摸胸口,感到装着柳环痕残魄的养魂瓶仍然静静躺在怀中,她便安心下来,累得连眨眼都做不到。
刘盈刘弦守在床边,见她有动作,惊喜道:“殿下醒了!”
而后端茶喂水,传递消息不提。
长公主一动也不动,任凭她们折腾。
门外很快传来动静,似乎是方应看或者知州范雍得知她醒来的消息,想要探视。
赵妙元依旧没动,他们也没进来。
握着白玉小瓶,半寐半醒,时间很快过去。
不知多久,门又被敲响了。
“殿下。”
赵妙元眼珠动了一下。
“殿下,是昭。”
门外的人低声说。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清了清,才道:“……进。”
房门被轻轻推开,展昭走了进来。
他步履沉稳,唇色浅淡,依旧穿着绯色官袍,只是前几日披挂的软甲已经卸下。
走到床前数步远的位置,跪下行礼。赵妙元的目光在他眼下乌青处一扫,最终落在他手上。
骨节分明的双手,此刻已经遍布细密伤痕。虽然明显洗过,伤口里却还嵌着泥沙,甲缝里也有污迹。
那是反复在焦土和碎石中挖掘搜寻留下的痕迹。
赵妙元慢慢坐起,把展昭拉到身前,捧起了这双手。
指尖拂过翻卷的皮肉,她轻轻问:“找到了?”
展昭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下头。
“……是。”
他不敢说,是找到了遗体。更不敢说,遗体情况如何。
赵妙元也没有追问。
她只是看着他那双手,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吐-出两个字:
“厚葬。”
展昭的心猛地一酸。
他重重点头道:“好。”
幅度太大,毫无预兆地,一滴滚烫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正好砸在长公主与他交握的手上。
赵妙元抬眸,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展昭眼眶通红,脸上是比她自己还要深重的悲痛。
赵妙元突然笑了。
她直接笑出了声,抬起另一只手,捧着展昭脸颊,帮他拭去不断滚落的眼泪。
“你哭什么?”
她说,自己却也流下泪来。
哭泣是十分消耗心神的运动。将展昭衣襟哭得湿透之后,长公主再次陷入昏睡。
这一次,没有梦境,只有黑暗无边无际,伴随若有若无的奇怪香味,引领着她不断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被极致的安静拉扯,缓缓浮出水面。
赵妙元睁开双眼,看到的却还是一片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所有光线都被彻底吞噬,连一丝一毫轮廓都无法分辨。
她懵了一下,脑子里掠过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哭瞎了?
这回倒好,展昭已然用不上,要去和花满楼抱头痛哭了。
她不信,手指下意识向身旁摸索。
触-手所及,是冰冷光滑的丝绸面料,一摸就知华贵无比,延州那种快要人吃人的地方,绝不可能有。
不仅如此,床榻的尺寸、形状,与她记忆中截然不同。
换地方了?
睡着前,她分明是在延州城知州府,自己的房间里。怎么一觉醒来,周遭一切都变了?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殿下醒了?”
温和的声音悄然响起,语调平缓,寂静中却依旧吓了长公主一跳。
这声音……?
调整呼吸,镇定下来,她试探着开口:“原随云?”
这世上以黑暗为主场的,不止花满楼一个。
黑暗中无法辨别方向,她连该面对哪里说话都不知道。那声音轻轻笑了一下:“正是在下。”
“……”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赵妙元有千头万绪想要询问,最终只汇成一句话:“到底怎么回事?”
原随云体贴道:“殿下忧思过重,睡得很沉。连原某遣人请您前来做客,都未曾察觉,实在让原某担忧不已。”
做客?
赵妙元冷笑一声:“我现在在哪里?”
“自然是在原某的地盘。”原随云轻描淡写。
他的地盘,而且黢黑。
长公主脱口而出:“蝙蝠岛?”
黑暗中,原随云似乎沉默了一瞬,随即一声轻叹。
“殿下果然神通广大,手眼通天。连这等微末之地的名字,都能知晓。”
长公主也沉默了。
这地方不行,实在太危险。她现在孤身一人,而且客场作战,被动无比,动作必须快。
于是气沉丹田,试图调动体内法力,施展最简单的千斤榨咒,先制住原随云再说。
然而,意念流转,气海却纹丝不动,似乎被封死了一样,法力荡然无存!
赵妙元心跳一沉。
打开新手教学界面,也是空荡荡一片,没跳出来任何东西。
似乎听到了她气息的变化,原随云适时道:“殿下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赵妙元问:“什么意思?”
“蝙蝠岛上,向来死人如流水。如果在下不请人在这方面做些什么,这条命岂不是早就被厉鬼索去了。”原随云温和地说。
况且,他既然敢将长公主绑来,又岂会不防着她这一手?
第116章
这么多年下来,长公主敢只身闯江湖,除了柳环痕之外,所凭仗的便是自己异于常人、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玄学术法。
而今连这个能力都失去了,她在原随云眼中,恐怕就像一只赤条条躺在砧板上的鱼,任人宰杀。
短暂沉默后,长公主放弃了无谓的挣扎,不耐道:“既然如此,少点废话。你绑我来这里做什么?”
原随云温柔地说:“怎么能叫绑,应该说请。”
赵妙元道:“快说。”
秀才碰到兵。蝙蝠公子轻轻一叹,只好打直球:“实是情非得已,请殿下来为我治病。”
“治病?”赵妙元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你什么病?”
原随云似乎微微偏了偏头,自嘲道:“殿下说笑了。当然是眼疾。”
赵妙元一愣。
眼疾?
他眼瞎也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
霎时间,一道闪电自脑海闪过,劈开了所有纷乱糅杂的线索。
就是因为他眼瞎了这么多年!
原随云此人,和花满楼表面相像,实则完全不同。
一个本该拥有一切的天之骄子,却独独被剥夺了视物的权利。这份不公和怨愤,使他建立蝙蝠岛,做尽一切恶事,就是为了向世人证明,即便目盲,他依旧能掌控一切。
但越努力证明,越是意味着,他一刻都没有放下。
原随云对治好眼睛的偏执,已经深-入骨髓。那么,他既然想到让长公主为他医治这个点子,是否因为看到了之前李玉函、柳无眉夫妇寻上门来之事?
不,恐怕这段因果还是颠倒了。
虽然李柳二人主动找来时,原随云已经恰好在场。但是,他与长公主同路的巧合,却还是太巧了一点。如果反过来想,他正是因为知道了李柳二人之后要找上长公主,才选择与她同路,暗中观察……那么,一切都解释得清了。
哪里是柳无眉听闻温州生祠灵验,病急乱投医?分明是原随云!
是他想知道传闻中长公主的能力是否名副其实,才利用了柳无眉的绝望,将两拨人先后引至那个客栈,让他们见面。
一旦李柳与长公主见面,他们必然要软磨硬泡,请长公主为他们医治。而当原随云亲眼确认,她确实拥有着超乎五行外的医治能力时,他便可以下决心冒险,着手计划下一步——趁两军交战混乱之际,绑架当朝长公主,逼迫她为自己治疗。
想通了这一切关窍,赵妙元忍不住讥讽道:“你请人的态度,倒是和拥翠山庄有异曲同工之妙。”
原随云也不生气,温柔叹道:“谁叫当时我与殿下同路,看到了殿下对无关之人何等冷漠,说不治,那就一定不会治。所以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赵妙元呵呵一声:“既然你知道我冷漠,就应该想到,就算你把我绑来囚禁一辈子,该不同意,我照样不会同意。”
原随云低低笑了。
“如果我说……我知道解开吴明那个龙脉杀阵的方法呢?”
长公主一惊。第一个反应就是:诈骗!
他知道,他怎么知道?吴明的龙脉杀局,是集风水学说之精华而成,原随云就算再怎么博学多识,也不至于能厉害到把这个解了。
然而,转念一想,原随云脑子里的,可不止是他自己的学问。还有蝙蝠岛上,所流通的一切情报。
世上能人异士数不胜数,蝙蝠岛又是个什么都能拿来交易的地方,到底有没有相关线索,还真不好说。
她顿了一下,再开口,便带了几分试探:“你真的知道?”
“若没有几分把握,原某又岂敢轻易劳动殿下大驾。”原随云从容道。
赵妙元沉默。
这个诱惑太大了。若能解开吴明之阵,那便是挽狂澜于既倒。与江山社稷相比,她这点冒险,确实不算什么。
但是,真要治原随云的眼睛么?
倒不是长公主不想治。只是上次,她仅仅动了下手指,想要尝试治疗无情的双腿,天雷便滚滚而下。原随云这盲疾,与无情的腿伤类似,都属于近乎天命范畴的残缺,与柳无眉截然不同。
逆天而行,强行施为,恐怕会引来天道惩罚。之前吴明请的雷威力已经有目共睹,她现在法力全失,拿什么去扛?
权衡再三,理智压过了瞬间的心动。赵妙元还是实话实说道:“你的眼睛,和柳无眉的情况不一样。我不会治。”
原随云理所当然地没有信。
“殿下何必急着拒绝。”蝙蝠公子声音里带上笑意,“我说请您来,就会好好款待您。眼睛之事,不急于一时。”
他有的是耐心。
接下来的日子,赵妙元被困在这间绝对黑暗的屋子里,时间失去了意义。
目不能视,其它感官便格外灵敏。
原随云确实在好好款待她。她所在的这间石室,陈设简单却极致奢华。床榻铺着冰凉滑-腻的鲛绡,触-手所及,家具皆是紫檀,闻到的熏香都乃上等沉香。每日三餐,有人准时送来,菜肴精致,用料考究,皆是温养身体的佳品。
赵妙元有点懂为什么原随云要设立这样一个蝙蝠岛了。
在这里,她好像真的体会到了盲人的日常生活。
原随云自那日后便再未现身。每天来往的,只有送饭送水、整理房间的仆人。从脚步声判断,都是女子。
她尝试过与她们交流。
“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你叫什么名字?”
“今天吃的什么?”
无论她问什么,得到的都只有一片死寂。
那些女人像是没有舌头的傀儡,只会完成吩咐好的动作,然后迅速退走,不留下一丝气息。
日复一日,在永恒的黑暗里,赵妙元大部分时间只是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摩挲着怀中的养魂瓶发呆。
终于,在一次仆人送来沐浴用的热水和木桶时,长公主忍不了了。
她凭借声音判断女仆的位置,在她转身欲走的瞬间,猛地伸出手,精准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入手触感光滑细腻,让赵妙元心头一震。
她竟然没穿衣服!
那女仆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发出一声低呼,就想要挣脱。
也顾不得多想,赵妙元安抚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女仆拉了半天,胳膊仍然被长公主牢牢握着,也就不挣扎了。只是仍然不说话。
“为什么不理我?”赵妙元问,“你们在这里,连话都不能说吗?”
女仆沉默着,呼吸急促。
赵妙元能感觉到她的恐惧。她思索了一下,又问:“是蝙蝠公子不让,对吗?”
掌下的手腕一颤。
“他管不到我。”赵妙元放柔了语气,“你可以跟我说话。”
“不……不行……”女仆终于开口了,但是第一句说的就是拒绝。
看来原随云在岛上积威甚重。
赵妙元心中暗沉,却并未放弃,安抚道:“好,不说这个。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怕他?”
这个问题仿佛触及了关窍,那女人沉默了更久。
就在赵妙元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忽然反抓住了赵妙元的手,牵引着她,向自己脸上摸去。
顺着她的力道,赵妙元指尖触碰到了一片温热的皮肤,是眼眶的位置。而那边原本眼珠的地方,只剩下一排凹凸不平的褶皱状疤痕。
那感觉非常诡异,她花了好久才意识到,这女人的上下眼皮,竟然被人用针线硬生生缝在了一起。
一股寒意直窜天灵盖,赵妙元倏然缩回手,悚然万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女仆在黑暗里行动也如此自如,为什么对蝙蝠公子,她们如此恐惧。
原随云对“看不见”这三个字的执念,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
“……你们所有人,都这样么?”赵妙元问她。
那女人轻轻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啜泣。
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恶心涌上心头,赵妙元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强压下来,低声道:“既然都这样了,为什么不试着团结起来反抗?”
“不行的……”女人说,“之前有过,但岛上的男仆把她们捉了起来,扔给……扔给了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客人。十有八-九……都会惨死……”
就算在最最没有王法的地方,最底层的人群之中,也是男人吃女人。
赵妙元闭了闭眼。
说出这些,似乎耗尽了那女仆所有的勇气。她挣脱了长公主的手,伴随着脚步声和石门闭合声,再次将她独自留在了死寂之中。
那一晚,赵妙元没有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悄然出现在房间里。
原随云。
他来得这般悄无声息,连一丝衣袂拂动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看来殿下,已经见过我岛上的侍婢了。”
赵妙元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她知道他为什么出现。
原随云并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在用她们的悲惨,作为要挟您的把柄?”
赵妙元冷冷开口:“难道不是?”
原随云无奈地笑了笑,说:“当然不是。我是在给她们生路呢。”
“生路?”赵妙元几乎要冷笑出声。
“是啊。”原随云的声音轻柔,“本来,她们注定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岛上,如同蝼蚁般苟活,直至生命耗尽,也无人问津。
“但是,若殿下大发慈悲,同意了原某的请求,那么,作为交换,原某或许可以同意殿下提出的某个小小的提议。”
赵妙元从床上撑起身子,看向他的位置,听他把话说完:
“……说不定,因为这个提议,她们就会重获新生呢?”
她似乎总是被迫卷入这样的漩涡,被迫做出选择。
沉默。
沉默半晌,长公主还是道:“……你过来,我试试。”
第117章
长公主的手指停留在原随云眼睑之上。
原随云的眼睫在抖。他这样蛇般冷血的人,也有紧张期盼的时候。
没兴趣安抚,心神沉入识海,赵妙元又看到了那些线。
原随云周身的线,大多都很坚韧,熠熠发光,显露出他对身体精准的把控。
唯有祖窍穴上,一对连接双眼的丝线,突兀断开了。
断口平滑,没有丝毫延续的可能,线头那一端,连接着一座岛屿,岛上最大的山峦下,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蝙蝠岛。
赵妙元一顿。这是她第二次看到有人身上的丝线,连接到别的东西上去。
无情有恙的地方是双腿,他双腿上的丝线,连接的是江山图。而原随云双眼上的,连到了蝙蝠岛……?
她凝聚意念,试图去触碰丝线断口,想要将其重新连接。然而,就像无情那一次一样,就算在暗不见底的洞穴中,那声滚雷炸落,依旧清晰可闻。
“啪——!”
赵妙元看不到雷声携带的闪电,但白光仍然在脑海里炸开,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明悟。
原来如此。
这连向别处的线,系的是“业力”。
因为眼盲,原随云心生怨愤,不甘于命运。又因为这份不甘,驱使他建立蝙蝠岛,攫取财富权力,掌控他人命运,以证明自身价值。他所行诸般恶事,所结无数仇怨,所塑就的今日之“蝙蝠公子”,皆由此而起。
业力一词,就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佛家谓之因果,道家则说“念念相系,深根宁极”。
原随云的命运,早已因为他的盲疾,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这双眼睛,是他所有行为逻辑的起点,是他存在的基石。强行逆转,便是在否定他既成的,阴暗罪孽的半生。
盲眼是因,造就了今日之果;而今日之果,又反过来加固了“因”的必然性。
无情对于自己腿疾的执拗,也是他的业力。因为他执拗,所以非得练成神功,暗器大成不可;而因为神功与暗器,他在朝堂和江湖上的地位已经无法替代。所以,无情的双腿,已与天下格局息息相关。在这乱世中,治愈他的腿,牵动的将是整个王朝气数的平衡。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两个人是一样的,他们的病,都是天道的定数,非人力所能更改。
赵妙元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缓缓收回手,睁开眼,对那片黑暗道:“你的眼睛,我治不了。”
原随云的气息紊乱一拍。
长公主近乎要怜悯他了,慢慢把前因后果给他解释了一遍,力图表达自己的无能为力。
听完她的话,原随云很久都没作声。
黑暗中,明明知道有个人在你跟前,却一点动静都听不到,而且你看不到他,他却能感觉到你,这其实是很可怕的。就在长公主有点浑身发毛的时候,却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响起。
起初只是轻笑,但越变越大,越来越响,到最后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哈哈……哈哈哈……”
原随云笑得不行。
“殿下,您是说……正是因为我太痛苦,太怨恨,太努力地去弥补,所以我的眼睛才没办法治好么?”
赵妙元没说话。
“太荒谬了……”原随云喃喃道,“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殿下,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不是。”赵妙元说。
“那您是在骗我吗?”原随云又问。
“不是。”赵妙元说。
原随云再次沉默下来。
赵妙元这回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了。温文尔雅,举重若轻的蝙蝠公子,此刻已经控制不了自己呼吸的节律,粗重地喘着气。
又过了许久,呼吸声慢慢平复,以至于再次不见,他温柔的嗓音重新响起:“殿下神通广大,连罂粟之毒都能根治,定然还有别的办法。如今说起这样的话,还是在下不得殿下垂怜了。”
他将自己的无法接受,扭曲成她的有所保留。
赵妙元无言以对。
这次不甚愉快的对话之后好多天,原随云都没再来找过她。
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十天,也许是几百天。视线都已经适应了这种黑暗,每日过来的,依旧只有那些半个字都不肯说的女仆,而赵妙元每日的活动,除了进食与清洁,便只剩下抱着养魂瓶枯坐或躺卧。
时间于寂静中被拉得无比漫长,不知道外面战事发生到什么地步,也无从窥-探。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烂在此处之时,某一日,石门开启,熟悉的从容气息再度传来。
原随云没有像往常一样停留在门口,而是径直走到了床前。
“殿下,”他的声音诡异地有些轻快,“在此处困居多日,想必气闷。今日天色不错,原某陪殿下出去走走,可好?”
赵妙元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
把她困在这儿这么久了,原随云突然说要带她出去?
她应该要警惕这突如其来的好心,然而,对光明的渴望,对自由空气的向往,实在是太强烈了。
赵妙元沉默半晌,也没说出拒绝的话来。
原随云似乎笑了一声,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向她伸出手。
长公主迟疑了一下,还是搭了上去。他的手掌干燥而稳定,牵引着她下床,一步步走向石门外。
穿过蜿蜒曲折的甬道,地势开始上升。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前方开始出现一点光亮。
越走,那光越是宽阔,越是强烈。刺得她眼睛一阵火辣难忍,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停下脚步,原随云也就默默等着,等她用空着的手背挡住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敢缓缓睁开一条缝隙。
模糊,晃动的光晕。
然后是轮廓。
久违的,属于外部世界的轮廓。
天空是灰蒙蒙的,似乎是个阴天,但即便如此,那光线对于长期处于黑暗中的她而言,也仿佛正午烈日般刺目。赵妙元流着泪,努力眨动眼睛,才渐渐从一片模糊的光斑中,艰难凝聚出清晰的景象。
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出口处,原随云就在她旁边,还是那副极具欺骗性的皮囊。往外看,一片海岛风貌,嶙峋怪石,耐盐植物,阵阵浪花,以及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
她有些珍惜地看着这些景象,转过身,准备把四周都打量一遍。
然而,赵妙元一下就看到,洞穴背脊的后面,似乎矗立着一座……极其眼熟的建筑?
精致的三层小楼,白墙黛瓦,檐角飞翘,女儿墙,小轩窗,楼前似乎还种着些花草,典型江南苏式风格。
赵妙元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这楼……
不是花满楼在苏州的那座小楼吗?!
无论是整体结构,还是细节处理,都极其相似,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若非清楚知道身处海外孤岛,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瞬间穿越回了江南。
“这……这是什么?”她惊得磕巴了一下,“这怎么回事?”
原随云站在她身侧,微微侧头“看”着她,面目温柔地问:“殿下可还喜欢?”
他一出声,长公主就倒吸一口冷气。
这厮说话的语气,竟然变得春风化雨般包容平和。那语调,那节奏,甚至微微上扬的尾音,都像极了……花满楼。
原随云在学花满楼说话。
这个认知,一瞬间恶心到了赵妙元。有什么被亵渎了的冒犯感,使她下意识一甩,把原随云虚扶她的手甩开,向后退了两步。
原随云脸上笑意微敛,叹道:“这样,殿下也不喜欢吗?”
赵妙元惊悚地说:“你不必如此。”
“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博殿下一笑。”原随云的声音里带上了恰到好处的落寞,“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点优势,或许能引殿下片刻驻足。”
赵妙元心中一阵翻涌。
原随云居然觉得,他唯一的优势就是和花满楼相像吗?他又是怎么知道,她曾经和花满楼有过一段?
不过都不重要了,到现在这个地步,她也不想知道。
长公主沉默以对。
原随云看不到她无语的眼神,等待片刻,见她依旧不言不语,便又叹了口气,道:“如果殿下实在不喜欢,觉得原某东施效颦,污了眼睛,那我们就回去之前那间屋子吧。”
“……”长公主艰难地说,“不,我也没不喜欢到那种地步。”
原随云微笑起来。
那日之后,赵妙元便住进了这座仿造的小楼之中。
小楼内部的陈设布置,几乎与苏州那座一般无二。她一想到原随云派哪个爪牙趁花满楼不备,潜入小楼将这些都记录清楚,而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就忍不住打寒战。
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原随云竟也一同住了进来。
他将本该是花满楼的主卧占为己有,而赵妙元则被安置在她惯住的那间客房中。每日的饮食起居,不再由女仆经手,竟然是原随云亲自负责。
烹茶,赏花,用食盒带点心,喝酒……他本来就与花满楼在某些方面相似,如今刻意模仿,好像只有一张脸不同了,让长公主每每见到都毛骨悚然。
有时她会忍不住想,当初自己也曾动过将花满楼强行带走的念头,如今却沦落到被人囚禁,对方居然还模仿花满楼……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一日午后,她见原随云走进二楼书房,他的得力助手丁枫也跟了过去,便知道他们要处理一些岛上事务。
存着故意碍事的念头,赵妙元便也走进去,杵在门口,冷眼看着。
丁枫是个精干警惕的年轻人,见到她便立刻止住话头。
原随云也有所察觉,抬起头来,但脸上并无不悦,反而对丁枫温和道:“无妨,继续说。殿下不是外人。”
第118章
丁枫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汇报。
说的是南海一带新崛起的一个海盗势力,频频劫掠往来商船,也波及到了蝙蝠岛的航线,弄清楚后却一点不害怕,似乎还有以此为凭探查下去,让蝙蝠岛也成为他辖区一员的欲-望。
若是一般海盗,蝙蝠公子定会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并不在话下。然而,这个海盗势力的头目,似乎与沿海某个厢军的指挥使有所勾结。蝙蝠岛到底还是灰色地区,对方若与官方势力牵扯过深,处理起来便难免束手束脚,容易留下后患。
原随云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眉头微微蹙起。
这确实是个麻烦。强行动手,怕打草惊蛇,引来官方更深度的关注;放任不管,又恐其坐大,日后成为心腹之患。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赵妙元靠在门边,见他们不说话,嘲讽道:“好一个蝙蝠公子,这下就没招了?”
原随云抬起头,微笑:“殿下有何见解?”
赵妙元说:“既然指挥使是他的保护伞,将那指挥使一并扫除不就得了。”
上蝙蝠岛交易的,也有很多朝廷中人。随便找个大臣谈谈,都能把这小小指挥使摁死。
原随云与丁枫互望了一下,笑道:“之前也有这种先例。不过在下觉得,如果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还是莫要对官府的人动手了。”
赵妙元问:“原少庄主不敢?”
蝙蝠岛主并不吃她的激将法,只道:“殿下家法严谨,在下不得不避其锋芒。”
居然把国法说成她的家法,这厮真够会溜须拍马的。
赵妙元原本只是存心搅局,话赶话说到这里,却不由自主地盘算起来。
她久居权力中心,对朝堂倾轧、势力平衡、人心算计那一套的熟悉程度,早已浸入骨髓。此刻虽身陷囹圄,思维习惯也并未改变,直接说:“为什么一定要触碰律法,绕过去不行么?”
“殿下是说,不杀他,而是以利诱之?”原随云问。
长公主摇了摇头:“你这样做,就是开了先河。到时候不是这个小官要挟,就是那个海盗蹬鼻子上脸。一味回避,不是长久之计。”
“殿下的意思是?”
“官官相护,而最底层的官为了求财,与贼沆瀣一气,这种势力,一般一拎就是一串。”赵妙元说,“不如就乘此机会,借力打力,将他们连根拔起。把所有人犯的罪证整理清楚,交给朝廷。”
丁枫忍不住出言道:“殿下何出此言。我辈之人,朝廷恐怕早欲除之而后快,现在殿下却叫我们主动撞上门去?您是想让蝙蝠岛成为被连根拔起的一部分么?”
赵妙元笑了。
“你以为朝廷就这么嫉恶如仇?蝙蝠岛早在我们视线之中,若你们不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朝廷哪里肯分人手来管。”她轻描淡写地说,“毕竟,你这里做的,说到底也只是交易而已。”
丁枫一怔,就听长公主又道:“把握好此次机会,不仅可永绝后患,更能在官府那里卖个天大的好。让你们这蝙蝠岛,从见不得光的黑色产业,变成亦正亦邪,官府也得捏着鼻子认下的存在。如此一来,也能消弭一些日后被‘替天行道’的风险。”
替天行道,就是被楚留香那种大侠一锅端了。
丁枫没话说了,原随云也沉吟不语。片刻后,他才抬头“看”向赵妙元的方向,却是来试探她的:“一下子拔起如此多官员,其中不乏有些根基的,殿下难道不怕引起朝局动荡么?”
赵妙元嗤笑一声:“动不了。清官能吏才难得,这种结党营私的货色多得是,虽说也不能算没用,但实在不稀有。掰掉这一茬,自有另一茬顶上,随便找找都有能替的。”
丁枫忍不住插话道:“对殿下而言,自然轻松。但我们说到底只是江湖势力,如何能管得到这般层面?”
原随云微微朝他那边偏了偏头,虽未言语,丁枫却立刻噤声,垂首不语。
赵妙元挑眉,看向原随云:“你也这么觉得?”
原随云脸上浮现出惯常的温和笑意,说:“可以做到,但是费力一些。”
长公主就道:“你还是太嫩。”
这话一出,不仅丁枫愕然抬头,连原随云都怔了一下。
自他成为蝙蝠公子,掌控这庞大的黑暗帝国以来,还从未有人敢用这种词来形容他。他觉得新奇,忍不住失笑问:“哦?怎么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需要那种详查之下才能定的罪状,你们现编个特别大的不就行了。”长公主脸上露出狡黠的神色,“本宫听闻,巡盐御史张大人最近正好在崖州。”
张御史是朝中有名的铁面人物,正因如此,官家与刘太后才会将盐政这块交由他督查。
原随云神色微动,不禁道:“伪造盐案?”
丁枫忍不住“嘶”了一声。
官盐利益何其巨大,若那位指挥使最上头的保护伞,被人匿名举报在盐引、税银上出了纰漏,朝廷便会派人抄检和他利益相关的所有官员,指挥使肯定也逃脱不得。
而只要他们找准时机,往那些官员府邸里放些书信或者账簿……
这是必死之局。
直接绕过海盗案本身,用更大更敏感的盐案做引子,轻而易举将整个利益链连根炸起。底下那一串,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掉。
思来想去,丁枫也没找到纰漏,只不过……
“可若真闹出这么大的案子,谁敢接?莫非,要惊动开封府的包青天?”
赵妙元摇头,好笑地说:“你若把这案子递到包拯面前,以他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难保最后不会查到蝙蝠岛头上。”
“那该给谁?”丁枫下意识追问。
原随云和赵妙元异口同声道:“政敌。”
话音落下,赵妙元有些讶异,抬眼看向原随云。
却见原随云脸上面具般焊着的笑容消失了,一张玉颜没有表情,却诡异地透着专注。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里,此刻仿佛有了焦点,黑漆漆地“注视”着她。
“呃。”
赵妙元有点寒毛直竖,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转向丁枫解释道:“这种能结成一-党的官员,在朝中必然有对头。他们的政敌,巴不得抓住对方把柄,将其置于死地。你只需将罪证匿名送到对的人手上,他们自然会欣喜若狂,指哪打哪,绝不会刨根问底。事成之后,说不定还会记你一份人情,下次行事,也能多几分方便。”
这是只有常年久居上位的执棋者,才能一下就想出来的方式。
普通人遇到困难,只会想着解决眼前难题。而执棋者居高临下,心中所想一直是那枚将棋,自始至终却都不去动它,而是驱策周遭棋子辗转腾挪,借力打力。待到各方势力纠缠消耗,最终坐收其利的,仍是执棋者。
丁枫恍然,连连点头。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原随云忽然问:“此计确实能一劳永逸。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会有被无辜牵连,罪不至死的人。殿下就不在乎么?”
赵妙元笑了一声:“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我记得这句话我跟你说过。”
原随云沉默了。
玩弄权术的执棋者,向来天性冷酷。他发现,自己与这位长公主殿下,竟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再开口时,他不再藏私,开始就着她提出的思路,补充细节,完善步骤。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思维碰撞间,竟如同共用一个脑子,很快理出了极具操作性的行动脉络。
长公主潺潺如溪水的嗓音里,夹杂上寒冰一样的残忍,令人心折不已。
越谈,原随云越是心惊,也就越是欣喜,越是兴奋。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习惯于旁人的恐惧与臣服,这种思维上被引领的契合感,却是前所未有。
心弦如网线,被触动时,蝙蝠公子只会退守暗处,伺机而动。而兀自沉浸在合纵连横中的长公主,却并未发现他这片刻的失神。
书房一叙后,他们依旧同住在小楼里。原随云依旧扮演温和周到的主人,赵妙元也依旧是被软禁的囚徒,只是彼此间令人窒息的对抗感,悄然淡去了些许。
就像对待叶孤城一样,赵妙元在自己卧室旁边,为柳环痕的养魂瓶设了一个小小的魂坛,吸收日月精华,蕴养魂魄,以求有所转变。
原随云对此未曾多问,还遣人送来了上好的线香,体贴得仿佛她真是客人。
只是他想一直将戏演下去,长公主却不肯。
一个夜晚,赵妙元站在二楼窗边,无意中向下望去。就见原随云站在楼下花圃前,微微俯身,手指轻柔地抚过一丛晚香玉。
动作舒缓而专注,因为看不见,便用指尖轻触花瓣的纹理脉络,通过触感来判断它们的生长状况,是否需要浇水,是否有虫害。
专注的侧影,俯身与花丛交流的姿态,白衣翩翩,朦胧月色下,怎么看怎么像花满楼。
赵妙元狠狠啧了一声,转身下楼,随手拎了一坛看起来不错的酒,走到院中,将酒坛往石桌上一放,发出一声脆响。
“啪擦。”
闻声,原随云直起身,朝她张望。
赵妙元拍开泥封,倒了满满两杯,言简意赅:“喝酒。”
酒香弥漫,原随云微微挑眉,却没有拒绝,走到石桌旁坐下,接过她推来的酒杯。
两人都没说话。几杯酒水下肚,赵妙元看着对面安静品酒的蝙蝠岛主,朝他喂了一声。
“原随云,跟你商量个事。”
“殿下请讲。”原随云放下酒杯。
赵妙元斟酌用词道:“你……能不能另外给我找个地方住?”
第119章
原随云问:“是此处有什么让殿下不适么?”
“我不喜欢这里。”赵妙元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不喜欢?”原随云又开始演,失落道,“我还以为,殿下会喜欢这样的居所。毕竟,您曾在花七公子那里,住过一段不短的日子。”
长公主深呼吸了一下,努力保持平静:“现在我不喜欢了。”
“能告诉在下原因吗?”原随云柔弱追问。
“没有原因。”赵妙元硬邦邦地回答,“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静默片刻,原随云忽然道:“是因为……您与花七公子之间,有了什么不愉快么?”
“原随云。”长公主瞪他,“再问这种问题,信不信我揍你?”
原随云低声笑了起来,道:“殿下,此地只有我们二人。您心中若有郁结,想说便说,我只是个瞎子,不会乱说话的。”
他是瞎子,又不是哑巴。
赵妙元心中吐槽,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重重往石桌上一搁。
“是不是我说了,你就同意搬走?”
原随云微微一笑:“那要看殿下的理由,是否充分到值得原某耗费钱财人力,另起炉灶了。”
长公主虽然不信他这么节俭,但满腔憋闷,酒意上涌,让她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
“行,那你听着。”
她给自己倒满酒,开始断断续续说起来。
原随云是个很好的听众,不带评判,只是倾听,在长公主偶尔语塞时,三言两语引导一下,她便又能顺着思绪继续讲下去。
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话一句接一句地说。到最后,赵妙元竟然觉得心绪一轻,松快了许多,总结道:“反正花满楼太好了,我跟他相比就是个坏人。所以无论他的父母亲人,还是我们自己,都觉得不合适。”
她摆了摆手,意兴阑珊地说:“就这样喽。”
说完后,院落里陷入一片寂静。原随云执着酒杯,指尖在边沿缓缓摩挲。
“好人……坏人……”他沉声重复着这两个词,“殿下以为,这世间当真能如此简单地划分么?”
赵妙元抬眼瞥了他一下,没接话。
原随云道:“楚留香和花满楼,他们能轻易说出‘从不杀人’的原则,听起来固然令人心折。可殿下想过没有,他们之所以能坚守此道,或许并非因为心性比旁人高贵多少,而是因为,他们更加幸运。”
“幸运?”赵妙元皱眉。
原随云颔首。
“他们从未遇到不杀人就活不下去的事。”
就听他道:“我观前朝与后宫,想必公主年少时情状必然极为凶险。母妃被厌弃,若身为皇子,尚有一争之力;若是女儿身,只怕死了也无人在意。这种情况,不杀几个如何立足?”
他双目精准地直视长公主,沉声说:“原某不信,若真到了那般地步,香帅与花七公子,还能有别的选择。不过是,他们不必做那种选择罢了。”
赵妙元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原随云自嘲道:“拿我来说,世人都以为在下与花七公子相似,不过一想便知,他那等光风霁月的人物,定然不会做我这阴暗的勾当。”
“你也知道?”赵妙元问。
“我自然知道。”原随云笑了笑,“我还知道,连殿下都觉得,我与他虽然外表相仿,内里却是云泥之别。”
赵妙元不置可否。
原随云没理会她的沉默,继续说道:“可是,花七公子上有六位兄长遮风挡雨,母亲慈爱康健,一家人和和睦睦,从来只要他开心就好。而我年少失母,身为独子,背负着无争山庄偌大家业,自小父亲便对我寄予厚望,我失明时,他更是失望得一-夜白头……”
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呼出一口气。
“求而不得,执念渐深,自然比花七公子多出几分心气儿,慢慢长成了如今这般,殿下所见的不堪模样。”
“你是想说,你如今做下的这些恶事,都是名正言顺?”赵妙元问。
原随云微微一笑,声音恢复平静。
“我是想说,世人皆是乌合之众,人云亦云,目光短浅,殿下又何须为此烦恼。”
春花秋月在他背后,他放下酒杯,朗阔地张开双臂,缓缓道:“你我何等人物,何必为这等浅薄评判所困?但求问心无愧,做自己想做的,便是了。”
好一个煮酒论英雄,好一番煽动人心的演讲。
赵妙元没有说话。
不过,眼前这个卸下了伪装,变得自负偏激、冷酷残忍的原随云,比起之前刻意模仿花满楼时,还是顺眼许多。
她拿酒杯朝他遥遥一敬,道:“挺会说话。”
说完这一长段话,原随云好像也有点恍惚,但很快便回过神来,笑着道:“在下所说都是肺腑之言,要不然,怎么做这个蝙蝠公子?”
赵妙元忽然觉得好笑,说:“好吧蝙蝠公子。那么现在,我能换地方住了吗?”
“当然可以。”原随云很是爽快地点了头,“只是建造新的居所尚需些时日。为了报答殿下今夜对我的坦诚,您若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告诉我。”
长公主愣了一下,试探道:“什么都行?”
“只要原某能做到。”原随云说。
“那我要你把岛上那些女人都放了。同时请最好的大夫,治好她们的眼睛。”长公主道。
说这些话时,她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原随云的脸看。然而,原随云脸上并未像她所想那样,露出不悦或推诿的神色,反而干脆利落地应道:“可以。”
长公主一愣。
“我可以把她们放了。”原随云说,“只是殿下需知,岛上诸人情形各异,或许会有一些自愿留下。”
那些盲女被缝上眼睛多年,早已适应了这种生活,骤然离开,面对外界眼光,对她们而言,未必是解脱,或许是另一种折磨。
原随云道:“若真有自愿留下者,还望殿下不要阻拦。”
赵妙元也只能同意。
于是蝙蝠公子带她回到地下洞穴,在女仆聚居的区域中,平静宣布:释放所有女仆,并请大夫专门为她们医治眼睛。
寂静的洞穴中爆发出一阵骚动。
然而,正如蝙蝠公子所预料的那样,确实有一部分刚来不久的女仆激动得泣不成声,立刻表示要走。但绝大多数人,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甚至当即出声表态,不愿离开。
待在扭曲的环境中,遭受这般长期压迫,足以改变任何人的心性。
赵妙元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原随云站在她身侧,也轻轻叹了口气。
赵妙元道:“都是你干的,你叹什么气?”
猫哭耗子。
原随云笑了,说:“知我者,殿下也。”
“恶心。”赵妙元嫌弃。
原随云莞尔:“何必这么说。其实殿下与我,是一种人。”
赵妙元心头一跳,抬眼去看他。原随云已不再多言,转而吩咐丁枫,将那些愿意离开的女子登记造册,安排船只药物,并联络岸上可靠的大夫,让他们务必妥善安置。
忙正事的时候,原随云戴着面具,指挥若定,冷静高效,褪-去了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的柔弱,倒真像一位掌控黑暗世界的王者。
赵妙元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一切妥当,夜色已深。
赵妙元回了小楼客房,把门关上,走到角落的魂坛面前,拿起了养魂瓶。
温润的羊脂白玉手感很好,她一如既往在窗前坐下,用手指摩挲瓶身。
半晌,叹了口气。
白日所见已经让她心中滞闷,如今回到房间,却见柳环痕魂魄的状态依旧没有好转,不禁郁郁良久。
这段时间她日日供奉,让养魂瓶汲取日月精华,现在瓶中胎光确实稳定了很多,不再像最初那样,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
可也仅此而已了。
柳环痕的魂体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更不用说像叶孤城那样,能够凝聚形态与她对话。
天雷诛邪,不仅摧毁了肉身,更几乎碾碎了魂魄。能抢下这一缕残魂已属侥幸,想要其复苏,谈何容易。
赵妙元不死心。
次日,她便选了一处既能承接晨曦,又能沐浴月华的位置,着手将魂坛从屋内移到了小楼的院子里。
她向原随云索要了更多珍贵材料,以原有的紫檀木座为基础,重新布置魂坛。原随云没有多问,她要什么,他便给什么,一天之后,那些材料便整齐地堆放在小院之中。
新的魂坛规模更大,规制更高,赵妙元亲自动手,以矿石香木等材料,构成一个汇聚灵气的简易阵法。而后,晨起上香,夜晚诵经,就算没有法力,也尽力做到最好,试图唤醒那沉睡的残魂。
一天,两天,三天……
柳环痕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玉瓶静静立在坛上,如同一个精致的死物。赵妙元的希望却日渐消磨,心中焦躁越发深刻,越收越紧。
终于,在一次用自己精血绘制聚灵符作法也失败后,她大失所望,把笔一扔,坐回旁边石凳上,茫然地发起呆来。
她没想过将人复活,但只是魂魄苏醒,与她说几句话,这样微小的目标,好像都难以达成。
真的毫无办法了么?
晚风吹来熟悉的熏香,是原随云悄无声息从小楼中走了出来。
他依旧衣袍素雅,步履从容,精准避开了院中花草,缓缓在她身边坐下。
“殿下,愿意和我讲讲么?”
第120章
赵妙元抬眼看他,心说和你讲有什么用,你不利用这点坑我就谢天谢地了。
暮色四合,为原随云玉白的侧脸勾勒出柔和轮廓。沉默的时间长了点,他也并不催促,只是陪她坐着。
最终,长公主叹了口气,简单道:“没什么说头。只是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她就好像另一个我,所以割舍不下罢了。”
原随云颔首:“既然如此,殿下除了这个养魂之法,可还试过别的途径?”
“没有了。”赵妙元摇头,有些疲惫,“人死不能复生,何况是逆天修行的妖类。”
看他把长公主囚禁在这里,非让人治眼睛就知道,原随云其实一直是执拗无比的个性。现在,他的逻辑也很清晰:“既然殿下自己没办法,可否寻求他人的帮助?”
“还有谁能干这事,”长公主冷笑,“难道要我去求吴明吗?”
原随云摇头,思索半晌,道:“在下听闻,前几日,鸿蒙先生张无梦已游历回府,如今正在天台山休憩。”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长公主一愣。
“他老人家是陈抟老祖的嫡传弟子,吕洞宾的师侄,学究天人,道法通玄。似乎,还是殿下您的授业恩师。”
原随云说着,微微侧头,双眼望向长公主的位置。
“殿下若去相求于他,不知可会有一线转机?”
长公主一时没有做声。
是了,若论这世上还有谁可能在玄术上帮到她,除了她的师父,被先皇写诗赞颂的鸿蒙先生张无梦,不会有别人。
但是赵妙元自幼被刘娥带在身边,真正上天台山学艺的时间很短,张无梦与她虽为师徒,实则并不亲厚。
而且,就像孙悟空和菩提老祖一样,赵妙元下山时,张无梦便明确说过,既已出师,便莫要再回来扰他。如今赵妙元要求的是起死回生,以师父那清冷疏淡的性格,怎么可能答应?
虽看不见她的表情,原随云却准确猜中了长公主的心思,听她久久不语,便说:“去试试吧。总比不试要好,至少心里舒服一些。”
赵妙元回过神,上下打量他一眼,嘲讽道:“倒真有你的风格。不过,你现在允许我出岛了?”
原随云柔柔一笑:“若是殿下不弃,在下愿与您同往。”
数日后,一艘海船悄然靠岸。原随云安排得极为周到,一路车马舟船衔接顺畅,仆从沉默干练,未曾引起任何注意。
天台山,浙东名山,古木参天,云雾缭绕。山势巍峨,如接天穹,飞瀑流泉点缀其间,鹤唳猿啼隐约可闻,确实是一处清修福地。
走在熟悉的山道上,赵妙元不免有些恍惚。
上次下山,身边还有柳环痕作陪,叽叽喳喳,要到尘世中闯上一遭。这一次来,却是心有千千结,走在身旁的,变成了需要虚与委蛇的蝙蝠公子。
为了登山方便,原随云手持竹杖,月白长袍轻轻撩起,自有一番斯文气度。
他步履从容,步伐稳健,仿佛来过这座山无数次。长公主问他怎么做到的,原随云便用竹杖点了点山石阶梯,清脆的嗒嗒声传来,他偏了偏脑袋,用耳朵去听回响。
“……还真是蝙蝠啊。”赵妙元说。
原随云抿唇微笑。
赵妙元看着他,忽然好奇,这山色空濛,瀑布飞挂,鸟鸣树语,在像他一样的人的脑海里,会构成怎样一副图景呢?
不过以如今二人的关系,她没有问出口。
福圣观坐落在半山腰。白墙青瓦,依山而建,前低后高,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全貌,所以很有一股清虚高洁的缥缈气韵。
他们拾阶而上,便见观门虚掩着,门前石阶打扫得一尘不染,仿佛早知有客要来。
饶是如此,赵妙元也没有进去,而是选择撩起裙摆,在观门口跪了下去。
膝盖接触冰冷石阶的瞬间,她感到身旁的原随云气息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向旁边移开两步,避开长公主的跪拜。
赵妙元没在意,朗声开口道:“弟子赵妙元,求见师父。”
声音在山间传开,观内一片寂静。
没人回应,但赵妙元敢肯定有人听到。她跪定不动,也不再开口,就这么与空气僵持。
过了许久,观门才“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一个身形清癯的老道手持拂尘,站在观门内,静静看着他们。正是鸿蒙先生,张无梦。
他看起来与多年前并无太大变化,眼神清澈,鹤发童颜,视线掠过跪在地上的赵妙元,又于原随云身上停留一瞬,开口道:“妙元,你回来做什么?”
赵妙元将怀中玉瓶取出,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请师父救圈圈性命。”
张无梦的目光落在玉瓶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同你说过,下山之后,你我再无牵扯。”
“是。”赵妙元道,“可圈圈也算您半个弟子,如今遭此大难,我实在不得已,才想到来求您。只要这次您肯相助,弟子可以发誓,从此往后,再不踏上天台山半步。”
说罢,伏下身子,重重磕了个头。
张无梦不为所动,淡淡说:“贫道开不起这个先河。”
赵妙元抿了抿唇,正要再求,却听身旁原随云出言道:“出家人向来慈悲为怀。殿下是您亲传弟子,鸿蒙先生何以无情至此?”
他嗓音温雅,说的话却也是柳无眉道德绑架那一挂的。但比起长公主,张无梦的定力就好得多,看了他一眼,并不动怒,只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门中人,向来无情。”
原随云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先生尚在尘世之中,便以无情自居,难道已经肉身成圣了吗?”
他竟然试图与鸿蒙先生清谈。
张无梦哼笑一声,没有接招,反而说:“长公主殿下身负天命,任何人若是插手她的因果,都会遭受反噬。贫道不仅不会插手,还要劝你就此放手。”
原随云一愣。赵妙元趁机道:“圈圈与我,如何能一样?我愿就此发誓,绝不会让自身命数影响到师父。如若违背,天打雷劈。”
说罢,就要并指起誓。
天上雷云开始汇聚,张无梦轻轻叹了口气,跨出观门,拂尘一扫,抽在赵妙元手背上,打断了她的誓言。
“你啊,”他无奈道,“真是和刘娥越来越像了。”
见他态度软化,赵妙元连忙站起身,顺杆子向上爬:“这又从何说起?”
张无梦就道:“你可知道,你手下那对姐妹,其中一人曾经死过?”
原来是刘盈刘弦的故事。
太后刘娥早年父母双亡,还是歌女的时候,因为根骨上佳,被纯阳老祖吕洞宾收为徒弟。而张无梦,是吕洞宾至交好友,陈抟老祖的弟子,所以他们一直以师兄弟相称。等到后来,吕洞宾飞升,刘娥也没断了和陈抟一脉的联系。
刘盈刘弦这对姐妹,很早就跟在刘娥身边,替她做事,所以与她感情深厚。有一次,刘弦遭人暗算,命悬一线,刘娥便是在一个雨夜,抱着刘弦独自上山,跪在陈抟老祖草庐前,整整求了一-夜。
老祖念其心诚,破例出手,方吊住了刘弦一口气。正是因为如此,那天以后,刘盈刘弦两人才对太后,对恒我,甚至对赵妙元都始终忠心不二,鞠躬尽瘁。
听他娓娓道来,赵妙元眼睛越来越亮,振奋地说:“既然师祖都能被大娘娘打动,那师父是不是也可以答应我了?”
“你这滑头。”张无梦摇了摇头,果然不再拒绝。只是凝神观察了一下她手中玉瓶,眉头就蹙了起来。
“天罚所致,根基已毁。纵有残魂,想要逆天续命……恐怕难啊。”
赵妙元握紧拳头,踌躇一息,又跪下了。
“倘若还有一点办法,弟子恳求师父,不要放弃……”
张无梦似乎很是为难,微微错身,避开了她这一跪。赵妙元眼疾手快,扯住了他袖子,不让他走。
僵持之际,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原随云,忽然也上前一步,屈膝跪了下去。
他正好在张无梦面前,这么干脆利落地一跪,月白色长袍铺在石阶上,就把路给堵住了。
赵妙元愕然。
如果今天陪在身边的是展昭,或者花满楼,或者陆小凤、楚留香、一点红,他们跟她一起下跪,她都不会惊讶。
可这是原随云。蝙蝠岛主原随云。
原少庄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微微低着头,一派平静,好像陪长公主下跪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张无梦似乎也有些诧异,扫了他一眼,沉吟良久,终于又是一叹,转回自己弟子面前。
“罢了,拿来与贫道一观。”
赵妙元心中一喜,连忙双手将玉瓶奉上。
养魂瓶到了张无梦手上,他并未打开,托在手心,闭目观瞧。片刻后,他忽然睁开眼,咦了一声。
他问赵妙元:“你们下山后,这蛇妖可有在哪里,得了什么大功德?”
赵妙元被问得一怔:“大功德?”
“是啊。”张无梦细细端详着瓶中胎光,疑惑道,“她身上,怎么有被香火供奉的迹象?”
香火……?
灵光一闪,赵妙元猛然击节道:“对呀!”
温州那座为她建立的生祠之中,阴沉木所雕刻的除了作为主神像的她外,旁边确实还陪祀着一个侍女打扮的小小雕像。
那侍女,除了柳环痕,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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