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303文学
首页[综武侠]当玄学降维打击武侠世界 110-120

110-120

    第111章


    是夜,月黑风高。


    趁着双方激战一日,人困马乏之际,赵妙元带着柳环痕以及一队精心挑选的护卫,悄无声息地潜出延州城。


    他们避开西夏军的巡逻哨卡,来到城外一处能够俯瞰城门前方大片空地的山坳。


    此地相对隐秘,赵妙元吩咐下去,指挥护卫们以特定的方位和顺序,将早已准备好的石符埋入地下。


    整个过程寂静而迅速。赵妙元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场以山坳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笼罩城头。


    她将护卫安顿下来,盘膝坐在阵眼中-央,手掐法诀,心神与阵法相连,等待着黎明。


    又一日,西夏大军果然再次攻城,战鼓擂响,杀声震天。


    然而,这一次,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冲在最前面的西夏士兵,在踏入城门前方那片区域时,突然像是迷失了方向。


    在汉军看来,他们明明笔直地冲向城墙,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拐弯,有的甚至原地转圈,或者莫名其妙地向后退去。就这样,西夏队伍前后冲撞,阵型大乱。


    “怎么回事?!”


    “鬼打墙!是宋人的妖法!”


    城头上的将士只见西夏人好像没头苍蝇一般,在空地上乱转,仿佛进入了无形的迷宫之中,均是目瞪口呆。


    就在这时,空中突然一白!


    “咔——!!”


    巨响猛然炸开,惊天动地。一道刺目无比的银色闪电,仿佛神降怒鞭,撕裂天幕,精准无比地劈落在西夏军后方!


    雷光闪耀的瞬间,大地仿佛都震颤了一下。


    被直接劈中的士兵瞬间化为焦炭,周围人浑身抽搐着倒下,战马惊嘶,混乱无比!


    西夏军本就濒临崩溃,突如其来的“天罚”,更是彻底摧毁了他们的神经。


    “长生天发怒了!!”


    “快跑啊!!”


    恐惧极速蔓延,后面的士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雷光闪烁,同袍成片倒下,又听到前面的人疯狂哭喊逃命,顿时也失去战意,丢下武器,转身就逃!


    逃,也要讲究方向。雷击不断轰落在后方,西夏人便只能向反方向,也就是延州城门的方向,惊恐涌来。


    “就是现在!”城头上,方应看眼中精-光爆闪,厉声下令,“放——!”


    早已准备好的守军,立刻将一锅锅滚烫的火油顺着城墙泼下。紧接着,无数点燃的火箭好似流星,射入泼了火油的敌军之中!


    “轰——!”


    烈焰冲天而起!


    油脂助燃,瞬间形成一片巨大的火海。火舌舔舐着惊恐的西夏将士,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在火海中翻滚挣扎,互相冲撞,却只是让火势蔓延得更快。


    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将天空都染成了墨色。


    这如同人间炼狱般的场景,却让方应看仰头大笑起来。


    熊熊火光映照着他那张俊美的脸。方应看望着城下在火焰与雷电中挣扎哀嚎的敌军,望着尸横遍野的景象,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畅快淋漓的笑声在城头回荡。


    杀-戮和掌控他人生死,给他带来的快意无与伦比。


    西夏大军遭受如此重创,士气彻底溃塌,残存的部队丢盔弃甲,好似丧家之犬般向后溃逃,一直退到十里之外才惊魂未定地停下。


    直到此时,赵妙元才从城外那处隐秘的山坳中走出。


    她脸色有些苍白,但步履稳健,面如平湖,一袭白衣踏过血海尸山,更像落难的谪仙人。


    谁能想到,正是这位身量纤长的谪仙人,导致了这可怖万分的一切呢?


    城门口,士兵们用混杂着敬畏、狂热、恐惧的目光,迎回了他们的长公主。方应看面上笑意已经不见,站在城头,看着那女人的身影,心道:若是赵氏江山真有这般天人护佑,即便国力羸弱,恐怕也极难推翻吧。


    他究竟要选择哪个阵营,现在想来,还是得从长计议。


    西夏大军溃退十里,延州城获得了短暂的喘息。


    接下来的一日,出奇的平静。远方西夏大营的炊烟依旧,旗帜在风中飘荡,但是并未再发动攻击。


    赵妙元与方应看都清楚,他们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延州城,下一次攻城,必定倾巢而出。


    二人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刻着手巩固城防。


    方应看指挥士兵抢修被攻城槌撞击得摇摇欲坠的城门,用巨石和泥土加固墙体缺口。赵妙元则动用了些非常手段,以自身精血混合朱砂,在几处关键城墙节点绘制了符箓。


    符箓一成,隐隐有微光流转,砖石仿佛被无形之力弥合,变得异常坚固。她又巡查了城内其他几处可能被偷袭的薄弱环节,确保敌人若再来,只能从正面城门强攻。


    然而,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紧张感始终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她微微蹙眉,思忖半晌,再次来到城外那处作为阵眼的山坳,仔细检查了每一处埋设的石符,确认方位无误,能量流转顺畅。


    那奇门遁甲与雷阵结合的法门,是她依据新手教学界面推演而出,昨日初试,效果也是惊人。


    什么地方都查过了,按道理来说,应该万无一失才对。


    赵妙元再次俯身,指尖拂过石符。触-手冰凉,符文清晰,能量波动平稳有力。甚至连她特意布置在阵眼周围的掩体,也都完好无损。


    “是我多虑了么?”


    她直起身,望着远处西夏大营的方向,低声自语。


    黎明如期而至,天色却比前两日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


    果不其然,战鼓声再次响起。


    西夏大军又一次兵临城下,旌旗招展,刀枪如林。


    赵妙元与方应看对视一眼,低声道:“依计行事。”


    于是带着柳环痕和护卫小队,潜出城门,奔向那处山坳。她需要在那里等待最佳时机,启动阵法,引动天雷,配合城头的防守,再次给予西夏军重创。


    方应看则深吸一口气,登上了血迹未干的城头。


    银甲绯袍在阴沉的天色下依旧醒目,他手握乌日神枪,目光冷冽,望向城外越来越近的敌军。


    然而,目之所及的敌军前线,在推进到距离城墙约一箭之地时,竟然停了下来。


    方应看一愣。


    数万大军就那样沉默地列阵于前,没有呐喊,没有冲锋,没有箭雨。


    城头上的将士面面相觑,握紧了手中兵器,不明白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隐藏在城外山坳处的长公主,也察觉到了异常,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翻涌起来。


    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


    她透过草木的缝隙向外望去,目光越过沉默的西夏军阵,落在中军大旗之下。


    那里,除了这几日见过的西夏王李元昊之外,还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看起来和蔼可亲,叫人疑惑,他是不是什么误入军阵的乡下老翁。


    但赵妙元在看到他的瞬间,浑身血液就是一凉。


    吴明!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与李元昊并肩而立?!


    赵妙元情不自禁微微探身,想看得更清楚些。


    掩体在视线两侧移开,她看到,吴明身侧,还站着一个妇人。


    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湖蓝色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简单的银簪。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但长年的愁苦还是在她眼角眉梢刻下了痕迹。


    “……”


    “…………”


    赵妙元难以置信地低喃出声:“……娘……?!”


    那个妇人,是她的生母,杜氏!


    赵妙元脑子里轰的一声。


    她。


    杜氏。


    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会在……边陲之地、两军阵前?!


    她不是应该十多年如一日待在洞真宫里,除了必要的采买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


    赵妙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猛地转身望向城头。


    方应看也正望着她。


    他脸上的从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惊异与迟疑。


    深深的迟疑。


    他在京城八面玲珑,是认识杜氏的。知道这是长公主的生母。


    而现如今,长公主的生母就在敌军阵营,最最前线的地方。


    哪怕小小放一阵箭雨,她也必死无疑。


    方应看眉头紧锁,目光穿过遥远的距离,与赵妙元的视线对上。


    他在问:该怎么办?


    这一刻,风似乎都停止了。


    城上城下,数万大军一片死寂。


    赵妙元僵在原地。


    她无法回应方应看的询问。她的目光死钉在那个湖蓝色的身影上,无法移开。


    这……


    这太可笑、太荒谬了。


    赵妙元完全回不过神来。


    这是梦吗?


    杜氏。


    那个十几年如一日,将自己囚禁在洞真宫偏殿,只反复咀嚼着自身悲苦与对刘娥嫉恨的女人。


    竟然站在这里。


    完好无损,毫无束缚地站在战场最前沿,甚至站在李元昊和吴明的身边。


    她的站姿……


    赵妙元心脏猛地一缩。


    那不是被挟持的姿态。没有绳索,没有刀剑加颈,杜氏只是自由地站在那里,焦灼望着远方,望着她这个方向。


    一种冰冷粘稠的恐惧,缓慢沿着赵妙元的脊椎爬升。


    她强迫自己移动视线,扫过整个西夏军阵,倏然发现了另一个异常之处。


    西夏大军直面的方向,不是延州城。


    他们的前锋,他们的中军,所有士兵的脸,所有将领的目光,所有张开的弓弩,就像她的娘亲一样……


    指向的,是她所在的这处山坳!——


    作者有话说:[可怜][可怜]


    第112章


    他们知道她在这里。


    怎么可能?


    这阵法是她依据新手教学,结合此地的山川地势自行推演布置,阵眼更是特意设置在阵外。吴明就算道法通玄,不入阵中,不窥全貌,如何能一眼看破?


    这不合常理。


    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就见远处吴明微微侧头,对杜氏说了句什么。


    杜氏脸上表情稍稍一变,复杂一闪而逝,随即,她抬起头,目光直直望着山坳,投向赵妙元的方向。


    缓缓举起了手中一物。


    那是个巴掌大小的物事,檀木材质,形状古朴,上面用朱砂绘制着繁复的符文。


    赵妙元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是……


    子母连心符。


    是她亲手所做,送给杜氏让她安心的子母连心符。


    风卷着沙尘,带着焦糊味与血腥气,掠过山坳。


    赵妙元开始打抖。


    她记得杜氏当时刺耳的嘲讽:“谁稀罕你这神神鬼鬼的臭东西?跟刘娥那个贱女人一样,尽学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邪术,丢人现眼!”


    印象里,杜氏的表情是极为厌恶的,那符箓被她狠狠掼在地上,沾了一圈尘土。


    赵妙元以为她把它丢了的。


    她怎么会想到。


    她怎么会想到,杜氏不仅收着了,还在这两军阵前,在决定生死存亡的关头,用它来指向自己!


    这东西,旁人即便拿到,也未必知晓其真正用途。


    更遑论,若杜氏是被胁迫,她大可以毁掉母符,或者干脆不说。


    可她说了。


    她不仅说了,还自愿拿着它,站在这里,为敌人指明方向。


    ……自愿的。


    这两个字像烙铁,烫在赵妙元的认知上。


    吴明定然一眼就认出了这符箓的功用,更算准了她必定会在阵眼处操控阵法,所以才按兵不动,直到此刻,才让杜氏用上这枚“指南针”。


    他根本不必费力去寻找阵眼,只需要朝着母符指引的方向,万箭齐发,便能将她连同这处精心布置的阵眼,一起碾碎。


    城墙上,隐约传来骚动。她不用看也知道,展昭和刘盈刘弦他们,定然已经急得不行。


    就连方应看紧盯着她的目光,赵妙元也能清晰感受到。


    她简直不敢相信。


    百思不得其解,赵妙元控制不住地从掩体后站起身。


    “为什么?”


    三个字,被风送到西夏阵地。杜氏迎着她的目光,竟然十分沉稳地说:“我自己找到的吴先生。


    “我不能看着你再这么错下去。抛头露面,牝鸡司晨,沾染这些打打杀杀,丢尽了杜家的脸。”


    赵妙元只觉得脑子里一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跟我回去!”杜氏积郁已久,声音陡然拔高,“你看看你,公主不像公主,女人不像女人!跟那些男人搅和在一起,争权夺利,手上沾血!你这是要步刘娥和武后的后尘,祸乱朝纲,遗臭万年吗?!”


    她的每一个字,劈头盖脸砸下来,都荒谬得让赵妙元想笑。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一扬声,才发现自己嗓子控制不住地在抖。


    “你这是通敌,是叛国!跟你回去?回去哪里?回去等着被朝廷问罪,被千夫所指,死路一条吗?!”


    赵妙元实在无法理解,到了这个时候,做到这种地步,她的亲生母亲,脑子里想的居然还是封建礼教、女德女戒!


    她吼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杜氏似乎觉得丢脸,声音也尖利起来:“你别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些,回去再说!”


    赵妙元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鼻腔一热,几乎要气得呕血,根本没办法开口说话。


    一个和蔼的声音打破了僵持。


    “又见面了,长公主殿下。”吴明笑呵呵地开口。


    赵妙元深呼吸,强行将气血压下,哑声道:“我没想到,你竟然卑劣至此。”


    吴明捋了捋胡须:“杜夫人来此,乃是出于一片爱女之心,自愿前来。老夫不过是成人之美,何来卑劣之说?”


    赵妙元现在一个字都不想跟他多说,直截了当道:“如今你既已知晓阵眼所在,尽管放马过来。不过,即便不用此阵,延州城内尚有精兵良将,这场仗,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她不想让敌方抓住把柄。


    然而,吴明却缓缓摇了摇头。


    “殿下误会了。”他慢条斯理地说,“老夫今日来,并非为了这延州之战。”


    赵妙元冷笑:“那你难道是专程来这阵前,与我说闲话的?”


    吴明也笑了。


    “自然不是。”他说,“老夫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


    “不错。”吴明点了点头,“殿下既然已经知道我是丁谓。那么,想必也知晓了,老夫这些年来,布下的那个最大的局吧?”


    赵妙元明白,他说的是那个埋设镇物,颠覆江山的风水龙脉局。


    吴明自顾自说了下去:“我这个阵法,万事俱备,只是还差一样东西。”


    长公主问:“什么东西?”


    吴明就悠悠道:“王朝嫡系血脉的一条命。”


    四下无声。


    赵妙元心沉了下去。


    关乎江山社稷的风水局,需要当世天家的嫡系命脉作药引,很合理。


    而如今赵氏嫡系,赵祯坐镇汴京,深居禁宫,龙气护体,难以企及。


    那么,最合适的人选,就只剩她了。


    原来如此。


    吴明今日来到两军阵前,不是为了破阵,不是为了攻城。


    他是来杀她的。


    而就凭现在的处境,他只需要动动嘴,赵妙元绝无活路。


    巨大的危机感让她清醒过来。赵妙元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生机。


    “你想要我的命?”她盯着吴明,慢慢地说,“你应当知道,既然昨日我能引动天雷破你西夏大军,此刻一样可以。”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威慑他们的地方了。


    可是吴明闻言,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笑了起来。


    他忽然伸出手,轻而易举地从杜氏那里,取过了那枚子母连心符。


    杜氏手中一空,愕然看向他。


    吴明将母符捏在指间,对着长公主遥遥一晃,和蔼道:“难道你以为,只有你能请雷么?”


    赵妙元一顿。


    就听吴明不紧不慢地说:“子母连心,气机交感。母符在手,老夫只需以此为引,降下天罚……


    “殿下觉得,是你借阵法引来的天雷快,还是老夫借这母符,直接降雷到你那头更快?”


    赵妙元只觉得自己的手开始发麻。


    此次对战,她千算万算,可以说是算无遗策。但是,她唯独没有算到,自己的母亲,带着自己亲手制作的子母符,要来对付自己。


    子母连心符的原理,就是互通,现如今吴明手握母符引下雷劫,当然能比她费心费力催动阵法来得更快!


    这简直是……自掘坟墓。


    她都有些想笑了。


    一旁的杜氏直到此刻,才听明白了吴明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你……你要对她动手?!”她脸上的固执消失殆尽,显露出巨大的惊慌,“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我只是把妙元带回汴京,让她不再参与这些朝政军事,你没说要杀她……你不能杀她!”


    吴明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杜夫人,兵不厌诈。”他无奈笑道,“若不如此说,你又怎会心甘情愿带着这母符,跟老夫来到千里之外的边关战场呢?”


    杜氏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她嘴唇哆嗦,看着吴明,又望向远处面色冰冷的女儿,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你……你骗我……你竟然骗我!”她带着哭腔,难以置信地说,“你是汉人,我女儿是当朝长公主,是先帝嫡血!你怎么敢……你怎么能对她不利?!你这是大逆不道!是诛九族的大罪!”


    直到此刻,她思维的核心,依旧围绕着身份、阶级、皇权。她似乎完全无法理解,或者不愿去理解,世上还有脱离伦理纲常体系而存在的规则。


    对她的指责,吴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


    杜氏像是终于从一场自欺欺人的迷梦中惊醒,脸上血色尽褪,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扑向吴明,试图夺回那枚母符:“你不能这样……还给我!把符还给我!”


    吴明没动,只是淡淡唤了一声:“笑笑。”


    身后应声迈出一个胖大的身影。那是个仆从打扮的男人,面容普通,动作却快得与他肥胖的身躯毫不相称。他一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一伸,轻而易举就攥住了杜氏挥舞过来的手腕,另一只手臂好似铁箍环过,将她整个人牢牢制住。


    “放开我!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畜生!妙元!我的妙元——!”


    杜氏尖嚎着拼命挣扎,双脚徒劳踢蹬着地面。然而那名叫笑笑的胖仆从手臂稳如磐石,任凭她如何踢打挣扎,身形就是纹丝不动。


    对于身后的骚乱,吴明充耳不闻。他低头,手指划过檀木符箓上刻着的符文,口中开始吟诵咒语。


    天色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


    乌云以一种不合常理的速度堆叠,仿佛一块巨大的肮脏棉絮,沉甸甸压向赵妙元所在的那片山坳。


    云层之中,隐隐有轰鸣声传来,苍白色的电蛇明灭不定,开始在涡边缘窜动。


    空气变得粘稠而窒息,山坳间,草木无风自动,叶片簌簌发-抖。赵妙元的脸色也苍白下去。


    雷劈下来之前,地上的东西首先会被静电吸上去,比如头发之类,就会根根竖直,昭示危险。


    她能感觉到自己周身的气机已被引动,与天上的力量产生了连接。下一瞬,恐怕就是雷击。


    身后,护卫们依旧紧握兵刃,悍不畏死。他们额头沁出冷汗,肌肉紧绷,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面对天地之威时,凡人的勇气显得如此渺小——


    作者有话说:先提前给看官们道歉了[合十]


    第113章


    城墙上,所有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


    “殿下——!”


    展昭挣扎着想冲下城去,一只手却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方应看。


    他的脸色同样凝重,但因为没有情愫干扰,反而冷静许多。沉声道:“那是天雷,非人力可挡。你现在下去,除了多送一条命,还能做什么?”


    展昭身体一僵,死死咬着牙,齿缝间全是血腥味。


    方应看的目光重新投向城外那片山坳,内心深处飞速权衡。


    吴明的目标明确,是长公主殿下。若她身死,延州必破,他的诸多谋划也将落空。


    但此刻出手,能否救下长公主尚未可知,更可能的是连同自己一起搭进去。


    值不值得?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雷鸣声骤然变大,刺目欲盲的亮白色电光在云涡中心凝聚,仿佛天神缓缓睁开眼眸,锁定了下方的目标。


    赵妙元周身汗毛倒竖,瞳孔中倒映着急速放大的光芒,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


    她牙关紧咬,双手结印,试图在身前布下最后一道屏障,挡住后头无辜的护卫们。


    既然一切都是冲她来的,那由她来承担便好。


    已准备好承受形神俱灭的打击,赵妙元闭上双眼——


    然而,一道白影比她更快!


    那白影从她袖口中疾射而出,速度快得超越视觉,在空中骤然膨胀,化作一条巨大白蛇!


    蛇身如老树般粗细,长不知几许,鳞片在雷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是柳环痕!


    她现出了原形,以决绝的姿态向天昂头,蛇尾盘绕,将赵妙元死死护在中-央。


    赵妙元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恐慌瞬间淹没四肢百骸,她惊怒万分地道:“圈圈?你疯了???你会死的!!”


    柳环痕身为蛇妖,天雷本来就是最最克她的东西。


    现在,她要主动去找雷劈?!


    赵妙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害怕过,几乎无法思考,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束缚。


    可是,白蛇好像钢铁枷锁般缠绕,任凭她如何捶打撕扯,躯体依旧纹丝不动,甚至收得更紧。


    硕大的蛇头垂下看她,红色蛇眼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在赵妙元脸上。


    “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很害怕!”柳环痕的声音哽咽道,“但是圆圆,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想把我一个人丢在世上吗?你死了我怎么办!?”


    赵妙元咆哮道:“那你死了我怎么办?!!”


    山外,吴明口中最后一个音节收起,手指在母符上重重一点。


    银色雷霆撕裂天幕,携着毁灭一切的磅礴气势,直直向她们头顶劈来!


    白蛇不再回答,挺起上身去迎电光——


    “咔嚓——!!!”


    天地间只剩下那一声巨响。


    盆口粗细的耀眼雷柱,结结实实轰击在白色巨蛇身躯之上。


    那坚逾精钢的白色鳞片,好像琉璃般寸寸碎裂,化作齑粉。


    赵妙元被死死护在下方,看不到具体的情形。


    但她听到了鳞甲碎裂的声音,闻到了皮肉焦糊、骨骼汽化的味道。


    她感觉到,护住她的蛇躯在雷击瞬间,剧烈地抽搐。


    赵妙元不敢抬头看。


    不。


    不能这样。


    有什么办法……一定有办法!


    她闭紧眼,意念催动,调出了新手界面。


    暂停!她在心里呐喊。给我停下!


    果然,飘落的灰烬停滞在半空,西夏军阵旗帜也凝固住,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赵妙元扶着尚未完全崩溃的蛇身,一寸寸去看那界面。


    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管她怎么转动视野,什么都没弹出来。


    不可能!


    这个东西,就藏在她额头的红痣里。是她的师父,吕洞宾的师侄,鸿蒙先生张无梦,在她出山门时给她点上的。


    它不应该是万能的吗?


    为什么救不了她?!为什么?!


    极度的焦躁之下,赵妙元浑身发-抖,意识不受控制地下坠。


    破碎的记忆翻涌上来,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那是很多年前,她还是半大孩子的时候,她和柳环痕还互相看不顺眼。


    在天台山上学艺,整日里针锋相对,吵吵闹闹。


    那天,张无梦布置了课业,要她们去后山寒潭,采集一种只在月夜开放的冰魄草。


    两人又是一路吵着架上了山。


    “笨手笨脚,别拖我后腿!”


    “你有腿吗?臭蛇!”


    为了争抢一株长得最好的冰魄草,她们推搡间,一同跌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之中。


    那是天地生成的至阴之地,孕育着极寒的灵脉。洞穴深不见底,冷气刺骨,四周是万年不化的玄冰。


    柳环痕是蛇妖,属阴,本就惧寒。落入这至阴绝地,简直是雪上加霜。不过片刻,她的嘴唇就变得青紫,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赵妙元自己也冻得瑟瑟发-抖,但她毕竟是人身,情况稍好。她扑过去,用力拍打柳环痕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寒,几乎感觉不到活气。


    “圈圈!圈圈你醒醒!”


    柳环痕偏头不让她打,喃喃地说:“别这么叫我……好恶心……”


    赵妙元气笑了:“都这会儿了,还穷讲究什么?”


    看她奄奄一息的样子,平日里再怎么争吵,赵妙元此刻脑子里也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能让她死!


    在洞底转了两圈,她想起师父教给她的,物极必反的道理。


    赵妙元是纯阴八字,这里又是极寒灵脉。柳环痕也是因为受不住太过阴冷的环境,才会命悬一线的。


    一个念头在她脑中形成。


    至阴……转阳?


    没时间犹豫,赵妙元咬破自己指尖,放进了柳环痕嘴里。


    皇室血脉蕴含龙气,加之她纯阴之体,柳环痕吮进她血液的那一刻,灵魂就与长公主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调和。


    以我之血,承尔之命,阴至极处,阳乃生引。


    一丝阳火凭空蔓延,她的躯体暖和起来。


    灵魂的壁垒瞬间消融。在两人都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赵妙元与柳环痕,两道魂魄,纠缠在了一起。


    命数相连,双生双契,仿佛她们本就该是一体。


    赵妙元睁开眼睛,眼泪流下来,与脸上蛇的泪水混合在一起。


    竟然是这样。


    她们早已互为半身,才能以命替命,承受天雷的责难。


    她现在才会痛到如此撕心裂肺。


    柳环痕这样的抉择,才绝对无法挽回。


    新手教学已经给出了答案,赵妙元就算再不甘,再把时间暂停多久,最后还是要放手。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极度恍惚之中,她意志一松,界面终于在眼前褪-去。


    然后,那条紧紧缠绕着她,曾被她绕在指尖把-玩了无数次的尾巴,就迅速且无可挽回地松弛、消散,不见了。


    她能动了。


    脑子里是白的,空的,嗡嗡作响。


    什么延州,什么战事,什么吴明,什么杜氏,什么赵氏江山……都在这一瞬间,从她的世界里被硬生生剜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当刺目的光芒散去,震耳欲聋的轰鸣还在山谷间回荡。


    赵妙元仰起头,视线里是空荡荡的天空。


    方才,那里还有一条巨大的白蛇,为她撑起一方天地。


    现在,却不见了。


    只有一些尚未完全飘散的粉尘,好像黑色的雪,簌簌落下,沾了她满头满脸。


    灰飞烟灭。


    尸骨无存。


    赵妙元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被身后护卫扶住,痛得蜷缩起来。


    可这一缩,她忽然感觉,怀中有什么东西,硌了她一下。


    赵妙元下意识摸了摸,整个人就是一顿。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念头划过脑海,让她心脏都抽搐了一下。


    她怀中,常年带着一只养魂瓶。


    养魂瓶!


    赵妙元的动作快得超出了她自己的意识。


    几乎是瞬间,她直起身子,凭着本能感应,朝柳环痕气息消散的那片虚空里,狠狠一抓!


    护卫们惊疑不定地看着长公主,就见她面上露出一种混杂着狂喜与恐惧的表情,以最快速度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拔开塞子,将那只在空中捞取了什么的手,决绝按向瓶口。


    捉到了!


    她抢下了一点残魂,哪怕只是一点残魂。


    便都还有希望!


    泪水仍然挂在脸上,赵妙元已经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咦?”


    远处,吴明发出了一个表示意外的轻叹。


    他站在大军最前方,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收入眼底,饶有兴致地说:“没想到,还有个挡雷的。”


    身旁,西夏王李元昊问他:“先生,现在该怎么办?”


    “无妨。”吴明不甚在意地摩挲着手中母符,“一道天雷劈不死,那就再来一道便是。”


    说着,再次抬起手,念起了咒文。


    空中乌云翻涌,尚未散去的雷光开始重新凝聚,威压比之前更盛。然而,赵妙元已经没精力再去管了。


    她跪在那里,没有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紧紧捂着胸口玉瓶的手。


    周遭一切都变得遥远,好似上辈子的时候,屏幕里枪林箭雨,喊杀声响彻云霄,但她人在外面。


    都是假的。


    唯有掌心那触-手温润的玉瓶上,尚存一丝真实的温热。


    延州城的城头上已然乱成一团。见柳环痕身死道消,连刘盈刘弦都坐不住,想要冲过去保护长公主,更何况展昭。方应看独木难支,看着那道雷就要劈下,心中的天平开始动摇。


    长公主也被杀的话,就说明西夏那边那位军师,实力果真世无其二。


    他是绝对不会去硬碰硬的。如果举城而降,自己能获利多少?


    这般想着,方应看再度凝神望了一眼西夏军阵。


    就这一眼,让他看到了个古怪的地方。


    那位军师身边,跟着的是长公主的生母杜氏。


    此时此刻,这愚蠢的妇人口中,好像在……


    念咒?——


    作者有话说:(逃走)


    第114章


    “天地玄黄,星斗倒装,彼之所处,换我之方……”


    这咒文简单,甚至很幼稚,一点都不高深。


    但却是真实而有用的。


    吴明愕然回头去看。


    念诵声的来源,居然是身边那个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杜氏。


    她怎么会念咒?


    没有人知道杜氏懂玄术。她常年幽居洞真宫,与世隔绝,性情阴郁,虽然名义上出了家,但绝不肯真的学这些,除了抱怨先帝、嫉妒刘娥、苛责女儿,从未显露过任何非凡之处。


    而她也确实不懂玄术。


    她此刻念诵的,根本不是任何流传于世的正经咒法。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小小的赵妙元刚刚跟着张无梦学了些皮毛,兴致勃勃地用捡来的小木片,歪歪扭扭刻下符文,做成了两个小玩意儿。


    她给它取名叫“移星换斗符”。


    拿着这东西,双方身边所有物什,比如桌上的点心、窗外的蝴蝶,都能够互换。


    当时杜氏就把这两个不三不四的邪物给丢在地上,大骂一番。而不久前,和女儿爆发争吵的时候,她也斩钉截铁地告诉对方:早被我扔了。


    可是,此时此刻,这枯瘦妇人口中,竟然一字不差地念出了与之匹配的启动咒文!


    生涩的音节由轻变重,一股微弱灵力真的涌起,环绕在西夏军队前线。


    这证明,十几年过去,那个小木符,杜氏竟然一直带在身上。


    吴明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


    他虽然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咒文,但周遭空间的异常波动,让他瞬间意识到危险。


    “笑笑!拦住她!”吴明疾声喝道。


    胖仆从笑笑反应极快,猛地捂住杜氏的嘴。然而为时已晚。


    几岁小儿创造的咒语能有多难,杜氏已经念出了最后一个音节。


    咒文已成。光芒一闪。


    仿佛无数细微星尘流转编织而成的朦胧光辉,瞬间笼罩了以杜氏和赵妙元为中心,方圆约五米的范围。


    就好像一只无形巨手,将两块拼图精准抠出,然后对调了位置。


    前一瞬,吴明还稳站在西夏军阵前,手持母符,引动天雷。


    下一刻,他骇然发现,脚下的土地变成了焦黑色,鼻尖萦绕着雷火的气息,手中母符的波动与自己正上方直直相连——


    雷霆之眼,被杜氏换到了他的头顶!


    与此同时,山坳中,赵妙元茫然地抬起头。


    她闻到了风中青草的味道,感到了脚下土地瞬息变换的不同,而后,看到了远处自己的母亲,以及她头顶凝聚待发的雷云。


    所有人都愣住了。


    吴明脸上万年不变的慈和终于碎裂。他猛地扭头,看向身旁妇人,厉声喝道:“杜氏!你疯了?你想死吗?!”


    请雷一旦成功,便再也无法收回。而这道雷悬在他们头上,到时候劈下来,不但他会死,杜氏绝对也会死。


    他无法理解这蠢妇在想什么。


    杜氏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那双平日里充斥着怨毒、麻木或刻薄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


    她猛地挣扎起来,竟一时挣脱了笑笑的钳制。她一把掰开捂嘴的手,死死盯着吴明,一字一句地说:“没错,我就是想死!”


    “你这老不死的东西,放肆,贱民……”女人咬牙切齿,恨到不行,“给我放尊重点。我不叫杜氏,我有名字!”


    没时间再摆弄所谓的淑女礼仪,她痛痛快快大声吼道:“我叫,杜琼真——”


    “轰隆——!”


    话音落下,天空中那酝酿到极致的第二道雷霆,如同天河倒泻,轰然滚落!


    巨响亮彻寰宇,大地为之震颤。肉眼无法抵挡天威,所有人都偏开了头。


    在这撕心裂肺的光芒中,杜琼真做回了母亲。


    雷击威力巨大,除了身处中心的几人之外,西夏军士们也死了不少。残肢断臂与烧焦的旗帜混杂在一起,景象惨烈。


    延州城头,方应看抓准时机,大开城门,率领将士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杀啊——!!”


    情况两级反转,汉军士气大振,一时间战鼓擂擂,气势恢宏。幸存的西夏士兵惊恐万状,哭喊着向后退去,人仰马翻。


    吴明与他的胖仆从不见踪影,西夏王李元昊侥幸逃脱,看着前沿阵地的惨状,脸色铁青。


    军师不知所踪,最大的依仗消失,精锐损失惨重,军心已散,延州之战,不可能再有胜算。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撤!”


    延州守住了。号角声响,西夏大军搀扶着伤员,彻底回退。


    因为太过惊恐,西夏人慌不择路,不断有伤兵被践踏,有旗帜被丢弃。人影幢幢,马蹄踏起漫天黄尘,笼罩四野,很快便将杜氏倒地的身躯掩埋大半,看不见了。


    山坳边缘,赵妙元怔怔望着那片烟尘。


    也不知为何,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开始向那边走。


    身后的护卫们连忙上前阻拦。可长公主就算意识不清,反击的手段也很多,几张黄符飞出,很快他们就被定住,动弹不得。


    赵妙元推开挡在身前的手臂,踉跄了一下,不但没停,反而跑了起来。


    四下的视野都是模糊的,只有目标那一小块地方清晰,她直直朝那边冲去。


    方应看自大军中疾掠而出,几个起落便追至近前,伸手欲扣赵妙元手腕。


    “殿下,冷静!西夏军虽退,阵前依旧危险,杜夫人她……”


    他的话戛然而止。


    长公主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冷得方应看立刻就停了手。


    “滚开。”长公主说,继续向前走去。


    不知为何,方应看竟觉得一股恐惧涌上心头,站在原地怔怔发呆。


    赵妙元根本记不得任何事情,她只是想上前看一眼。


    她母亲,杜氏,来到了延州?还救了她?


    现在还死了?


    怎么可能,她必须亲眼确认一下。


    前方人流如织,我方的,敌方的,刀枪如林,寒光闪闪。她不在乎。


    就在马上要闯进战区时,一只手拽住了赵妙元的胳膊。


    她以为还是方应看,眉头紧皱,下意识用力甩脱,却又被握住——


    “殿下。”


    赵妙元一顿,回头。


    是展昭。


    不知何时,他也来到了她身边。


    经过这几天长公主三令五申不许参战之后,他的内伤终于调养殆尽,此刻面色虽还有些苍白,乍一看也已经大好了。


    那双熠熠生辉的温柔眼眸,现在牢牢地锁住赵妙元,不让她走。


    赵妙元这才感到,自己浑身都疼。


    早就已经力竭,气都喘不匀,一步也迈不动了。


    混乱的思绪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他会听她的话。永远都会。


    “展昭……”


    她开口就咳嗽起来,声音哑得吓人。


    “把她带回来。”她来不及调息,抓住展昭的手臂,对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完,眼前就是一黑。


    只剩展昭沉稳的声音,一如既往响起:


    “是。”


    黑暗。粘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然后,一点微光刺破混沌,逐渐勾勒出熟悉的场景。


    大涤山,洞真宫。


    赵妙元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道袍,个子刚比灶台高一点。


    风很大,她被罚洗衣服,不小心碰倒水桶,被皇后新派来的那个太监掐着胳膊拧了几下,并告诉她:晚饭没了。


    之前的生活也不算好,必须在那些见风使舵的道士们眼皮子底下,小心翼翼地周旋,为自己和那个终日沉浸在怨恨与自怜中的母亲,抠出一点能活命的吃食。


    可只要皇后派来巡视的宫人来了,被克扣的吃穿用度就会发下,她和母亲就能饱餐一顿。


    但最近,皇后派来的宫人换成了这个太监。


    他不止一次说,自己满腹才华,却被派来荒山野岭看守一对废人母女,简直是奇耻大辱。所以,他将所有能捞的油水捞得干干净净,对于杜氏和赵妙元,也不时打骂泄愤。


    小赵妙元看着太监骂骂咧咧离开的背影,心中冷冷地想:他必须死了。


    她观察了好几天,摸清了太监每日巡查完后,返回自己住处必走的那条小路。路边有一个荒废的池塘,边缘长满滑-腻的青苔。


    下手的时机,她挑了一个阴天。小赵妙元提前溜到池塘边,将偷偷攒下的蜡油,倾洒在池塘边缘那段青石板路上。蜡油很快凝固,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虽然准备完善,但还是心虚。躲在假山石后,心脏在瘦小的胸腔里咚咚直跳,几乎要撞出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太监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情似乎不错。


    就是现在!


    小赵妙猛地从假山后冲出,装作奔跑嬉闹的样子,不偏不倚,一头撞在他腰侧!


    太监猝不及防,哎呦了一声,脚下踩到蜡油,整个人失去平衡,噗通栽进了冰冷的池塘里,水花四溅。


    “救命!救命啊!”


    他慌乱扑腾,突如其来的落水和湿透后沉重的衣物让他狼狈不堪,一时难以爬上来。


    小赵妙元惊慌失措,跑到池塘边,伸出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公公快抓住我!”


    那太监又惊又怒,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但还是去抓那只细痩的手。


    这是他最无处着力的时候。


    两手相握的刹那,赵妙元用力将他拉近,同时掏出小刀,精准且毫不犹豫地,在他脖颈上一划!


    “呃……”


    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他胸-前衣襟和周围的池水。太监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想要呼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他徒劳挣扎了几下,身体却越来越沉,眼里光彩迅速黯淡下去。最终,这位太监像池塘里的其它死鱼一样,缓缓没入浑浊的水中,只留下一串气泡,逐渐消失。


    小赵妙元将小刀也丢进水中,站在池塘边喘匀了气,才朝里头啐了一口,转身欲走。


    一转身,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不远处,月亮门洞下,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个人。


    宫装华美,气度雍容,眼神平和。正是皇后刘娥。


    她站在那里,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第115章


    母亲天天咒骂的,抢走了父亲所有宠爱的坏女人。


    她看到了自己杀人。杀的还是她的人。


    自己肯定没命了,母亲也会被牵连……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小赵妙元连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刘娥缓缓走来,裙裾曳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站定在小赵妙元面前,目光落于她方才杀人的手上,又移到那张强装镇定的脸上。


    慢慢蹲下,平视着她,开口问道:“是你做的?”


    小赵妙元紧紧抿着唇,不肯回答。她对刘娥的所有认知都来自母亲的咒骂,此刻更是认定了对方是来索命的。


    看着她这副模样,刘娥脸上掠过一丝异色。


    “小小年纪,便能设局杀人,心思缜密,下手果决。不错。”小赵妙元听她说,“你愿不愿意跟本宫走?”


    小赵妙元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刘娥直起身,向她伸出了手。那只手保养得极好,指甲圆润整齐,带着淡淡熏香。


    求生的本能,让小赵妙元牵住了这只手。


    下意识地,她想要摆脱现在的困境,所以同意了。


    刘娥牵着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向道观深处,杜琼真居住的那间偏僻小屋。


    越靠近母亲住处,小赵妙元的心提得越高。


    母亲那么恨皇后,肯定不会同意的。说不定,她气起来还会打人……


    掌中女人的皮肤触感细腻,连自己的手都比她粗糙。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小赵妙元有点难堪,甚至想要退缩。


    但她实在太想逃出这方天地了。


    到了地方,小赵妙元敲开房门,刘娥将事情简单告知了杜琼真,并直接说明,要带赵妙元在自己身边教养。


    原本死气沉沉地靠在榻上的女人,闻言坐直了身体。


    昏暗中,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刘娥,又慢慢转向不敢看她的女儿。


    “这,也是你想要的?”


    小赵妙元抿了抿唇:“……是。”


    屋子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杜琼真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变幻不定。她看着刘娥,这个她恨了一辈子的女人,如今竟然要来带走她的女儿?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可是,妙元要跟着自己吗?


    在这破道观里,受尽白眼,饥寒交迫,还有什么出路?


    她自己已经油尽灯枯,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妙元……她才八岁。


    难道要和她一起烂死在这里吗?


    怨恨、不甘、愤怒……复杂的情绪在眼中交织。良久,杜琼真别过头去,不再看她们。


    “随你。”


    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滚吧,没良心的东西。”她对小赵妙元说,又是那副刻薄怨毒的腔调,“跟她去吧,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赵妙元不敢看她的眼睛,被刘娥牵着,踉跄走出小屋。


    身后传来母亲发疯般的哭声与诅咒,掌心里,刘娥的手却十分温暖。她带着她,一步步走出洞真宫,走向光明的地方。


    光很刺眼,将洞真宫、大涤山,以及整个世界都吞噬殆尽。另一片虚空中,她与刘娥相对而立。


    这个刘娥,不再是皇后打扮,身上披着那身衮服,眼神平静地与她对视。


    不知为何,赵妙元就是知道,她才是真的,现下存在着的刘娥。


    赵妙元鼻头一酸。


    在她面前,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她会替她解决一切。


    不用再强撑,悲痛和茫然便狂涌上来,赵妙元仿佛回到小时候,哭着上前抓住了刘娥的手。


    “怎么办啊,大娘娘?”她哽咽地、手足无措地说,“圈圈死了,娘也死了……我该怎么办?”


    刘娥静静看着她,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她怜爱地抬起手,抚上赵妙元发顶,而后轻轻开口道:


    “圆圆,你要自己去想。”


    旁人不能替你想,权力不能替你想,仇恨不能替你想,悲伤也不能替你想。


    你要自己去想。


    随着这句话,刘娥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一阵风吹过,便越来越淡,越来越远。


    赵妙元惊慌地想要抓住她,伸出手,却只捞到一片空无。


    光消失了。


    赵妙元睁开眼。


    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五脏六腑,一刺一刺地发疼。


    眼前是熟悉的承尘,鼻尖萦绕着淡淡檀香,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知州府主院的床榻之上。


    身上换了干净的寝衣,不知何时弄出来的伤口似乎也被妥善处理过,缠着绷带。


    窗外天光已亮,不知过去了多久。


    伸手摸了摸胸口,感到装着柳环痕残魄的养魂瓶仍然静静躺在怀中,她便安心下来,累得连眨眼都做不到。


    刘盈刘弦守在床边,见她有动作,惊喜道:“殿下醒了!”


    而后端茶喂水,传递消息不提。


    长公主一动也不动,任凭她们折腾。


    门外很快传来动静,似乎是方应看或者知州范雍得知她醒来的消息,想要探视。


    赵妙元依旧没动,他们也没进来。


    握着白玉小瓶,半寐半醒,时间很快过去。


    不知多久,门又被敲响了。


    “殿下。”


    赵妙元眼珠动了一下。


    “殿下,是昭。”


    门外的人低声说。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清了清,才道:“……进。”


    房门被轻轻推开,展昭走了进来。


    他步履沉稳,唇色浅淡,依旧穿着绯色官袍,只是前几日披挂的软甲已经卸下。


    走到床前数步远的位置,跪下行礼。赵妙元的目光在他眼下乌青处一扫,最终落在他手上。


    骨节分明的双手,此刻已经遍布细密伤痕。虽然明显洗过,伤口里却还嵌着泥沙,甲缝里也有污迹。


    那是反复在焦土和碎石中挖掘搜寻留下的痕迹。


    赵妙元慢慢坐起,把展昭拉到身前,捧起了这双手。


    指尖拂过翻卷的皮肉,她轻轻问:“找到了?”


    展昭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下头。


    “……是。”


    他不敢说,是找到了遗体。更不敢说,遗体情况如何。


    赵妙元也没有追问。


    她只是看着他那双手,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吐-出两个字:


    “厚葬。”


    展昭的心猛地一酸。


    他重重点头道:“好。”


    幅度太大,毫无预兆地,一滴滚烫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正好砸在长公主与他交握的手上。


    赵妙元抬眸,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展昭眼眶通红,脸上是比她自己还要深重的悲痛。


    赵妙元突然笑了。


    她直接笑出了声,抬起另一只手,捧着展昭脸颊,帮他拭去不断滚落的眼泪。


    “你哭什么?”


    她说,自己却也流下泪来。


    哭泣是十分消耗心神的运动。将展昭衣襟哭得湿透之后,长公主再次陷入昏睡。


    这一次,没有梦境,只有黑暗无边无际,伴随若有若无的奇怪香味,引领着她不断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被极致的安静拉扯,缓缓浮出水面。


    赵妙元睁开双眼,看到的却还是一片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所有光线都被彻底吞噬,连一丝一毫轮廓都无法分辨。


    她懵了一下,脑子里掠过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哭瞎了?


    这回倒好,展昭已然用不上,要去和花满楼抱头痛哭了。


    她不信,手指下意识向身旁摸索。


    触-手所及,是冰冷光滑的丝绸面料,一摸就知华贵无比,延州那种快要人吃人的地方,绝不可能有。


    不仅如此,床榻的尺寸、形状,与她记忆中截然不同。


    换地方了?


    睡着前,她分明是在延州城知州府,自己的房间里。怎么一觉醒来,周遭一切都变了?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殿下醒了?”


    温和的声音悄然响起,语调平缓,寂静中却依旧吓了长公主一跳。


    这声音……?


    调整呼吸,镇定下来,她试探着开口:“原随云?”


    这世上以黑暗为主场的,不止花满楼一个。


    黑暗中无法辨别方向,她连该面对哪里说话都不知道。那声音轻轻笑了一下:“正是在下。”


    “……”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赵妙元有千头万绪想要询问,最终只汇成一句话:“到底怎么回事?”


    原随云体贴道:“殿下忧思过重,睡得很沉。连原某遣人请您前来做客,都未曾察觉,实在让原某担忧不已。”


    做客?


    赵妙元冷笑一声:“我现在在哪里?”


    “自然是在原某的地盘。”原随云轻描淡写。


    他的地盘,而且黢黑。


    长公主脱口而出:“蝙蝠岛?”


    黑暗中,原随云似乎沉默了一瞬,随即一声轻叹。


    “殿下果然神通广大,手眼通天。连这等微末之地的名字,都能知晓。”


    长公主也沉默了。


    这地方不行,实在太危险。她现在孤身一人,而且客场作战,被动无比,动作必须快。


    于是气沉丹田,试图调动体内法力,施展最简单的千斤榨咒,先制住原随云再说。


    然而,意念流转,气海却纹丝不动,似乎被封死了一样,法力荡然无存!


    赵妙元心跳一沉。


    打开新手教学界面,也是空荡荡一片,没跳出来任何东西。


    似乎听到了她气息的变化,原随云适时道:“殿下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赵妙元问:“什么意思?”


    “蝙蝠岛上,向来死人如流水。如果在下不请人在这方面做些什么,这条命岂不是早就被厉鬼索去了。”原随云温和地说。


    况且,他既然敢将长公主绑来,又岂会不防着她这一手?


    第116章


    这么多年下来,长公主敢只身闯江湖,除了柳环痕之外,所凭仗的便是自己异于常人、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玄学术法。


    而今连这个能力都失去了,她在原随云眼中,恐怕就像一只赤条条躺在砧板上的鱼,任人宰杀。


    短暂沉默后,长公主放弃了无谓的挣扎,不耐道:“既然如此,少点废话。你绑我来这里做什么?”


    原随云温柔地说:“怎么能叫绑,应该说请。”


    赵妙元道:“快说。”


    秀才碰到兵。蝙蝠公子轻轻一叹,只好打直球:“实是情非得已,请殿下来为我治病。”


    “治病?”赵妙元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你什么病?”


    原随云似乎微微偏了偏头,自嘲道:“殿下说笑了。当然是眼疾。”


    赵妙元一愣。


    眼疾?


    他眼瞎也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


    霎时间,一道闪电自脑海闪过,劈开了所有纷乱糅杂的线索。


    就是因为他眼瞎了这么多年!


    原随云此人,和花满楼表面相像,实则完全不同。


    一个本该拥有一切的天之骄子,却独独被剥夺了视物的权利。这份不公和怨愤,使他建立蝙蝠岛,做尽一切恶事,就是为了向世人证明,即便目盲,他依旧能掌控一切。


    但越努力证明,越是意味着,他一刻都没有放下。


    原随云对治好眼睛的偏执,已经深-入骨髓。那么,他既然想到让长公主为他医治这个点子,是否因为看到了之前李玉函、柳无眉夫妇寻上门来之事?


    不,恐怕这段因果还是颠倒了。


    虽然李柳二人主动找来时,原随云已经恰好在场。但是,他与长公主同路的巧合,却还是太巧了一点。如果反过来想,他正是因为知道了李柳二人之后要找上长公主,才选择与她同路,暗中观察……那么,一切都解释得清了。


    哪里是柳无眉听闻温州生祠灵验,病急乱投医?分明是原随云!


    是他想知道传闻中长公主的能力是否名副其实,才利用了柳无眉的绝望,将两拨人先后引至那个客栈,让他们见面。


    一旦李柳与长公主见面,他们必然要软磨硬泡,请长公主为他们医治。而当原随云亲眼确认,她确实拥有着超乎五行外的医治能力时,他便可以下决心冒险,着手计划下一步——趁两军交战混乱之际,绑架当朝长公主,逼迫她为自己治疗。


    想通了这一切关窍,赵妙元忍不住讥讽道:“你请人的态度,倒是和拥翠山庄有异曲同工之妙。”


    原随云也不生气,温柔叹道:“谁叫当时我与殿下同路,看到了殿下对无关之人何等冷漠,说不治,那就一定不会治。所以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赵妙元呵呵一声:“既然你知道我冷漠,就应该想到,就算你把我绑来囚禁一辈子,该不同意,我照样不会同意。”


    原随云低低笑了。


    “如果我说……我知道解开吴明那个龙脉杀阵的方法呢?”


    长公主一惊。第一个反应就是:诈骗!


    他知道,他怎么知道?吴明的龙脉杀局,是集风水学说之精华而成,原随云就算再怎么博学多识,也不至于能厉害到把这个解了。


    然而,转念一想,原随云脑子里的,可不止是他自己的学问。还有蝙蝠岛上,所流通的一切情报。


    世上能人异士数不胜数,蝙蝠岛又是个什么都能拿来交易的地方,到底有没有相关线索,还真不好说。


    她顿了一下,再开口,便带了几分试探:“你真的知道?”


    “若没有几分把握,原某又岂敢轻易劳动殿下大驾。”原随云从容道。


    赵妙元沉默。


    这个诱惑太大了。若能解开吴明之阵,那便是挽狂澜于既倒。与江山社稷相比,她这点冒险,确实不算什么。


    但是,真要治原随云的眼睛么?


    倒不是长公主不想治。只是上次,她仅仅动了下手指,想要尝试治疗无情的双腿,天雷便滚滚而下。原随云这盲疾,与无情的腿伤类似,都属于近乎天命范畴的残缺,与柳无眉截然不同。


    逆天而行,强行施为,恐怕会引来天道惩罚。之前吴明请的雷威力已经有目共睹,她现在法力全失,拿什么去扛?


    权衡再三,理智压过了瞬间的心动。赵妙元还是实话实说道:“你的眼睛,和柳无眉的情况不一样。我不会治。”


    原随云理所当然地没有信。


    “殿下何必急着拒绝。”蝙蝠公子声音里带上笑意,“我说请您来,就会好好款待您。眼睛之事,不急于一时。”


    他有的是耐心。


    接下来的日子,赵妙元被困在这间绝对黑暗的屋子里,时间失去了意义。


    目不能视,其它感官便格外灵敏。


    原随云确实在好好款待她。她所在的这间石室,陈设简单却极致奢华。床榻铺着冰凉滑-腻的鲛绡,触-手所及,家具皆是紫檀,闻到的熏香都乃上等沉香。每日三餐,有人准时送来,菜肴精致,用料考究,皆是温养身体的佳品。


    赵妙元有点懂为什么原随云要设立这样一个蝙蝠岛了。


    在这里,她好像真的体会到了盲人的日常生活。


    原随云自那日后便再未现身。每天来往的,只有送饭送水、整理房间的仆人。从脚步声判断,都是女子。


    她尝试过与她们交流。


    “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你叫什么名字?”


    “今天吃的什么?”


    无论她问什么,得到的都只有一片死寂。


    那些女人像是没有舌头的傀儡,只会完成吩咐好的动作,然后迅速退走,不留下一丝气息。


    日复一日,在永恒的黑暗里,赵妙元大部分时间只是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摩挲着怀中的养魂瓶发呆。


    终于,在一次仆人送来沐浴用的热水和木桶时,长公主忍不了了。


    她凭借声音判断女仆的位置,在她转身欲走的瞬间,猛地伸出手,精准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入手触感光滑细腻,让赵妙元心头一震。


    她竟然没穿衣服!


    那女仆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发出一声低呼,就想要挣脱。


    也顾不得多想,赵妙元安抚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女仆拉了半天,胳膊仍然被长公主牢牢握着,也就不挣扎了。只是仍然不说话。


    “为什么不理我?”赵妙元问,“你们在这里,连话都不能说吗?”


    女仆沉默着,呼吸急促。


    赵妙元能感觉到她的恐惧。她思索了一下,又问:“是蝙蝠公子不让,对吗?”


    掌下的手腕一颤。


    “他管不到我。”赵妙元放柔了语气,“你可以跟我说话。”


    “不……不行……”女仆终于开口了,但是第一句说的就是拒绝。


    看来原随云在岛上积威甚重。


    赵妙元心中暗沉,却并未放弃,安抚道:“好,不说这个。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怕他?”


    这个问题仿佛触及了关窍,那女人沉默了更久。


    就在赵妙元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忽然反抓住了赵妙元的手,牵引着她,向自己脸上摸去。


    顺着她的力道,赵妙元指尖触碰到了一片温热的皮肤,是眼眶的位置。而那边原本眼珠的地方,只剩下一排凹凸不平的褶皱状疤痕。


    那感觉非常诡异,她花了好久才意识到,这女人的上下眼皮,竟然被人用针线硬生生缝在了一起。


    一股寒意直窜天灵盖,赵妙元倏然缩回手,悚然万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女仆在黑暗里行动也如此自如,为什么对蝙蝠公子,她们如此恐惧。


    原随云对“看不见”这三个字的执念,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


    “……你们所有人,都这样么?”赵妙元问她。


    那女人轻轻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啜泣。


    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恶心涌上心头,赵妙元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强压下来,低声道:“既然都这样了,为什么不试着团结起来反抗?”


    “不行的……”女人说,“之前有过,但岛上的男仆把她们捉了起来,扔给……扔给了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客人。十有八-九……都会惨死……”


    就算在最最没有王法的地方,最底层的人群之中,也是男人吃女人。


    赵妙元闭了闭眼。


    说出这些,似乎耗尽了那女仆所有的勇气。她挣脱了长公主的手,伴随着脚步声和石门闭合声,再次将她独自留在了死寂之中。


    那一晚,赵妙元没有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悄然出现在房间里。


    原随云。


    他来得这般悄无声息,连一丝衣袂拂动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看来殿下,已经见过我岛上的侍婢了。”


    赵妙元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她知道他为什么出现。


    原随云并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在用她们的悲惨,作为要挟您的把柄?”


    赵妙元冷冷开口:“难道不是?”


    原随云无奈地笑了笑,说:“当然不是。我是在给她们生路呢。”


    “生路?”赵妙元几乎要冷笑出声。


    “是啊。”原随云的声音轻柔,“本来,她们注定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岛上,如同蝼蚁般苟活,直至生命耗尽,也无人问津。


    “但是,若殿下大发慈悲,同意了原某的请求,那么,作为交换,原某或许可以同意殿下提出的某个小小的提议。”


    赵妙元从床上撑起身子,看向他的位置,听他把话说完:


    “……说不定,因为这个提议,她们就会重获新生呢?”


    她似乎总是被迫卷入这样的漩涡,被迫做出选择。


    沉默。


    沉默半晌,长公主还是道:“……你过来,我试试。”


    第117章


    长公主的手指停留在原随云眼睑之上。


    原随云的眼睫在抖。他这样蛇般冷血的人,也有紧张期盼的时候。


    没兴趣安抚,心神沉入识海,赵妙元又看到了那些线。


    原随云周身的线,大多都很坚韧,熠熠发光,显露出他对身体精准的把控。


    唯有祖窍穴上,一对连接双眼的丝线,突兀断开了。


    断口平滑,没有丝毫延续的可能,线头那一端,连接着一座岛屿,岛上最大的山峦下,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蝙蝠岛。


    赵妙元一顿。这是她第二次看到有人身上的丝线,连接到别的东西上去。


    无情有恙的地方是双腿,他双腿上的丝线,连接的是江山图。而原随云双眼上的,连到了蝙蝠岛……?


    她凝聚意念,试图去触碰丝线断口,想要将其重新连接。然而,就像无情那一次一样,就算在暗不见底的洞穴中,那声滚雷炸落,依旧清晰可闻。


    “啪——!”


    赵妙元看不到雷声携带的闪电,但白光仍然在脑海里炸开,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明悟。


    原来如此。


    这连向别处的线,系的是“业力”。


    因为眼盲,原随云心生怨愤,不甘于命运。又因为这份不甘,驱使他建立蝙蝠岛,攫取财富权力,掌控他人命运,以证明自身价值。他所行诸般恶事,所结无数仇怨,所塑就的今日之“蝙蝠公子”,皆由此而起。


    业力一词,就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佛家谓之因果,道家则说“念念相系,深根宁极”。


    原随云的命运,早已因为他的盲疾,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这双眼睛,是他所有行为逻辑的起点,是他存在的基石。强行逆转,便是在否定他既成的,阴暗罪孽的半生。


    盲眼是因,造就了今日之果;而今日之果,又反过来加固了“因”的必然性。


    无情对于自己腿疾的执拗,也是他的业力。因为他执拗,所以非得练成神功,暗器大成不可;而因为神功与暗器,他在朝堂和江湖上的地位已经无法替代。所以,无情的双腿,已与天下格局息息相关。在这乱世中,治愈他的腿,牵动的将是整个王朝气数的平衡。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两个人是一样的,他们的病,都是天道的定数,非人力所能更改。


    赵妙元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缓缓收回手,睁开眼,对那片黑暗道:“你的眼睛,我治不了。”


    原随云的气息紊乱一拍。


    长公主近乎要怜悯他了,慢慢把前因后果给他解释了一遍,力图表达自己的无能为力。


    听完她的话,原随云很久都没作声。


    黑暗中,明明知道有个人在你跟前,却一点动静都听不到,而且你看不到他,他却能感觉到你,这其实是很可怕的。就在长公主有点浑身发毛的时候,却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响起。


    起初只是轻笑,但越变越大,越来越响,到最后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哈哈……哈哈哈……”


    原随云笑得不行。


    “殿下,您是说……正是因为我太痛苦,太怨恨,太努力地去弥补,所以我的眼睛才没办法治好么?”


    赵妙元没说话。


    “太荒谬了……”原随云喃喃道,“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殿下,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不是。”赵妙元说。


    “那您是在骗我吗?”原随云又问。


    “不是。”赵妙元说。


    原随云再次沉默下来。


    赵妙元这回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了。温文尔雅,举重若轻的蝙蝠公子,此刻已经控制不了自己呼吸的节律,粗重地喘着气。


    又过了许久,呼吸声慢慢平复,以至于再次不见,他温柔的嗓音重新响起:“殿下神通广大,连罂粟之毒都能根治,定然还有别的办法。如今说起这样的话,还是在下不得殿下垂怜了。”


    他将自己的无法接受,扭曲成她的有所保留。


    赵妙元无言以对。


    这次不甚愉快的对话之后好多天,原随云都没再来找过她。


    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十天,也许是几百天。视线都已经适应了这种黑暗,每日过来的,依旧只有那些半个字都不肯说的女仆,而赵妙元每日的活动,除了进食与清洁,便只剩下抱着养魂瓶枯坐或躺卧。


    时间于寂静中被拉得无比漫长,不知道外面战事发生到什么地步,也无从窥-探。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烂在此处之时,某一日,石门开启,熟悉的从容气息再度传来。


    原随云没有像往常一样停留在门口,而是径直走到了床前。


    “殿下,”他的声音诡异地有些轻快,“在此处困居多日,想必气闷。今日天色不错,原某陪殿下出去走走,可好?”


    赵妙元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


    把她困在这儿这么久了,原随云突然说要带她出去?


    她应该要警惕这突如其来的好心,然而,对光明的渴望,对自由空气的向往,实在是太强烈了。


    赵妙元沉默半晌,也没说出拒绝的话来。


    原随云似乎笑了一声,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向她伸出手。


    长公主迟疑了一下,还是搭了上去。他的手掌干燥而稳定,牵引着她下床,一步步走向石门外。


    穿过蜿蜒曲折的甬道,地势开始上升。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前方开始出现一点光亮。


    越走,那光越是宽阔,越是强烈。刺得她眼睛一阵火辣难忍,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停下脚步,原随云也就默默等着,等她用空着的手背挡住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敢缓缓睁开一条缝隙。


    模糊,晃动的光晕。


    然后是轮廓。


    久违的,属于外部世界的轮廓。


    天空是灰蒙蒙的,似乎是个阴天,但即便如此,那光线对于长期处于黑暗中的她而言,也仿佛正午烈日般刺目。赵妙元流着泪,努力眨动眼睛,才渐渐从一片模糊的光斑中,艰难凝聚出清晰的景象。


    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出口处,原随云就在她旁边,还是那副极具欺骗性的皮囊。往外看,一片海岛风貌,嶙峋怪石,耐盐植物,阵阵浪花,以及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


    她有些珍惜地看着这些景象,转过身,准备把四周都打量一遍。


    然而,赵妙元一下就看到,洞穴背脊的后面,似乎矗立着一座……极其眼熟的建筑?


    精致的三层小楼,白墙黛瓦,檐角飞翘,女儿墙,小轩窗,楼前似乎还种着些花草,典型江南苏式风格。


    赵妙元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这楼……


    不是花满楼在苏州的那座小楼吗?!


    无论是整体结构,还是细节处理,都极其相似,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若非清楚知道身处海外孤岛,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瞬间穿越回了江南。


    “这……这是什么?”她惊得磕巴了一下,“这怎么回事?”


    原随云站在她身侧,微微侧头“看”着她,面目温柔地问:“殿下可还喜欢?”


    他一出声,长公主就倒吸一口冷气。


    这厮说话的语气,竟然变得春风化雨般包容平和。那语调,那节奏,甚至微微上扬的尾音,都像极了……花满楼。


    原随云在学花满楼说话。


    这个认知,一瞬间恶心到了赵妙元。有什么被亵渎了的冒犯感,使她下意识一甩,把原随云虚扶她的手甩开,向后退了两步。


    原随云脸上笑意微敛,叹道:“这样,殿下也不喜欢吗?”


    赵妙元惊悚地说:“你不必如此。”


    “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博殿下一笑。”原随云的声音里带上了恰到好处的落寞,“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点优势,或许能引殿下片刻驻足。”


    赵妙元心中一阵翻涌。


    原随云居然觉得,他唯一的优势就是和花满楼相像吗?他又是怎么知道,她曾经和花满楼有过一段?


    不过都不重要了,到现在这个地步,她也不想知道。


    长公主沉默以对。


    原随云看不到她无语的眼神,等待片刻,见她依旧不言不语,便又叹了口气,道:“如果殿下实在不喜欢,觉得原某东施效颦,污了眼睛,那我们就回去之前那间屋子吧。”


    “……”长公主艰难地说,“不,我也没不喜欢到那种地步。”


    原随云微笑起来。


    那日之后,赵妙元便住进了这座仿造的小楼之中。


    小楼内部的陈设布置,几乎与苏州那座一般无二。她一想到原随云派哪个爪牙趁花满楼不备,潜入小楼将这些都记录清楚,而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就忍不住打寒战。


    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原随云竟也一同住了进来。


    他将本该是花满楼的主卧占为己有,而赵妙元则被安置在她惯住的那间客房中。每日的饮食起居,不再由女仆经手,竟然是原随云亲自负责。


    烹茶,赏花,用食盒带点心,喝酒……他本来就与花满楼在某些方面相似,如今刻意模仿,好像只有一张脸不同了,让长公主每每见到都毛骨悚然。


    有时她会忍不住想,当初自己也曾动过将花满楼强行带走的念头,如今却沦落到被人囚禁,对方居然还模仿花满楼……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一日午后,她见原随云走进二楼书房,他的得力助手丁枫也跟了过去,便知道他们要处理一些岛上事务。


    存着故意碍事的念头,赵妙元便也走进去,杵在门口,冷眼看着。


    丁枫是个精干警惕的年轻人,见到她便立刻止住话头。


    原随云也有所察觉,抬起头来,但脸上并无不悦,反而对丁枫温和道:“无妨,继续说。殿下不是外人。”


    第118章


    丁枫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汇报。


    说的是南海一带新崛起的一个海盗势力,频频劫掠往来商船,也波及到了蝙蝠岛的航线,弄清楚后却一点不害怕,似乎还有以此为凭探查下去,让蝙蝠岛也成为他辖区一员的欲-望。


    若是一般海盗,蝙蝠公子定会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并不在话下。然而,这个海盗势力的头目,似乎与沿海某个厢军的指挥使有所勾结。蝙蝠岛到底还是灰色地区,对方若与官方势力牵扯过深,处理起来便难免束手束脚,容易留下后患。


    原随云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眉头微微蹙起。


    这确实是个麻烦。强行动手,怕打草惊蛇,引来官方更深度的关注;放任不管,又恐其坐大,日后成为心腹之患。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赵妙元靠在门边,见他们不说话,嘲讽道:“好一个蝙蝠公子,这下就没招了?”


    原随云抬起头,微笑:“殿下有何见解?”


    赵妙元说:“既然指挥使是他的保护伞,将那指挥使一并扫除不就得了。”


    上蝙蝠岛交易的,也有很多朝廷中人。随便找个大臣谈谈,都能把这小小指挥使摁死。


    原随云与丁枫互望了一下,笑道:“之前也有这种先例。不过在下觉得,如果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还是莫要对官府的人动手了。”


    赵妙元问:“原少庄主不敢?”


    蝙蝠岛主并不吃她的激将法,只道:“殿下家法严谨,在下不得不避其锋芒。”


    居然把国法说成她的家法,这厮真够会溜须拍马的。


    赵妙元原本只是存心搅局,话赶话说到这里,却不由自主地盘算起来。


    她久居权力中心,对朝堂倾轧、势力平衡、人心算计那一套的熟悉程度,早已浸入骨髓。此刻虽身陷囹圄,思维习惯也并未改变,直接说:“为什么一定要触碰律法,绕过去不行么?”


    “殿下是说,不杀他,而是以利诱之?”原随云问。


    长公主摇了摇头:“你这样做,就是开了先河。到时候不是这个小官要挟,就是那个海盗蹬鼻子上脸。一味回避,不是长久之计。”


    “殿下的意思是?”


    “官官相护,而最底层的官为了求财,与贼沆瀣一气,这种势力,一般一拎就是一串。”赵妙元说,“不如就乘此机会,借力打力,将他们连根拔起。把所有人犯的罪证整理清楚,交给朝廷。”


    丁枫忍不住出言道:“殿下何出此言。我辈之人,朝廷恐怕早欲除之而后快,现在殿下却叫我们主动撞上门去?您是想让蝙蝠岛成为被连根拔起的一部分么?”


    赵妙元笑了。


    “你以为朝廷就这么嫉恶如仇?蝙蝠岛早在我们视线之中,若你们不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朝廷哪里肯分人手来管。”她轻描淡写地说,“毕竟,你这里做的,说到底也只是交易而已。”


    丁枫一怔,就听长公主又道:“把握好此次机会,不仅可永绝后患,更能在官府那里卖个天大的好。让你们这蝙蝠岛,从见不得光的黑色产业,变成亦正亦邪,官府也得捏着鼻子认下的存在。如此一来,也能消弭一些日后被‘替天行道’的风险。”


    替天行道,就是被楚留香那种大侠一锅端了。


    丁枫没话说了,原随云也沉吟不语。片刻后,他才抬头“看”向赵妙元的方向,却是来试探她的:“一下子拔起如此多官员,其中不乏有些根基的,殿下难道不怕引起朝局动荡么?”


    赵妙元嗤笑一声:“动不了。清官能吏才难得,这种结党营私的货色多得是,虽说也不能算没用,但实在不稀有。掰掉这一茬,自有另一茬顶上,随便找找都有能替的。”


    丁枫忍不住插话道:“对殿下而言,自然轻松。但我们说到底只是江湖势力,如何能管得到这般层面?”


    原随云微微朝他那边偏了偏头,虽未言语,丁枫却立刻噤声,垂首不语。


    赵妙元挑眉,看向原随云:“你也这么觉得?”


    原随云脸上浮现出惯常的温和笑意,说:“可以做到,但是费力一些。”


    长公主就道:“你还是太嫩。”


    这话一出,不仅丁枫愕然抬头,连原随云都怔了一下。


    自他成为蝙蝠公子,掌控这庞大的黑暗帝国以来,还从未有人敢用这种词来形容他。他觉得新奇,忍不住失笑问:“哦?怎么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需要那种详查之下才能定的罪状,你们现编个特别大的不就行了。”长公主脸上露出狡黠的神色,“本宫听闻,巡盐御史张大人最近正好在崖州。”


    张御史是朝中有名的铁面人物,正因如此,官家与刘太后才会将盐政这块交由他督查。


    原随云神色微动,不禁道:“伪造盐案?”


    丁枫忍不住“嘶”了一声。


    官盐利益何其巨大,若那位指挥使最上头的保护伞,被人匿名举报在盐引、税银上出了纰漏,朝廷便会派人抄检和他利益相关的所有官员,指挥使肯定也逃脱不得。


    而只要他们找准时机,往那些官员府邸里放些书信或者账簿……


    这是必死之局。


    直接绕过海盗案本身,用更大更敏感的盐案做引子,轻而易举将整个利益链连根炸起。底下那一串,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掉。


    思来想去,丁枫也没找到纰漏,只不过……


    “可若真闹出这么大的案子,谁敢接?莫非,要惊动开封府的包青天?”


    赵妙元摇头,好笑地说:“你若把这案子递到包拯面前,以他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难保最后不会查到蝙蝠岛头上。”


    “那该给谁?”丁枫下意识追问。


    原随云和赵妙元异口同声道:“政敌。”


    话音落下,赵妙元有些讶异,抬眼看向原随云。


    却见原随云脸上面具般焊着的笑容消失了,一张玉颜没有表情,却诡异地透着专注。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里,此刻仿佛有了焦点,黑漆漆地“注视”着她。


    “呃。”


    赵妙元有点寒毛直竖,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转向丁枫解释道:“这种能结成一-党的官员,在朝中必然有对头。他们的政敌,巴不得抓住对方把柄,将其置于死地。你只需将罪证匿名送到对的人手上,他们自然会欣喜若狂,指哪打哪,绝不会刨根问底。事成之后,说不定还会记你一份人情,下次行事,也能多几分方便。”


    这是只有常年久居上位的执棋者,才能一下就想出来的方式。


    普通人遇到困难,只会想着解决眼前难题。而执棋者居高临下,心中所想一直是那枚将棋,自始至终却都不去动它,而是驱策周遭棋子辗转腾挪,借力打力。待到各方势力纠缠消耗,最终坐收其利的,仍是执棋者。


    丁枫恍然,连连点头。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原随云忽然问:“此计确实能一劳永逸。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会有被无辜牵连,罪不至死的人。殿下就不在乎么?”


    赵妙元笑了一声:“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我记得这句话我跟你说过。”


    原随云沉默了。


    玩弄权术的执棋者,向来天性冷酷。他发现,自己与这位长公主殿下,竟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再开口时,他不再藏私,开始就着她提出的思路,补充细节,完善步骤。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思维碰撞间,竟如同共用一个脑子,很快理出了极具操作性的行动脉络。


    长公主潺潺如溪水的嗓音里,夹杂上寒冰一样的残忍,令人心折不已。


    越谈,原随云越是心惊,也就越是欣喜,越是兴奋。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习惯于旁人的恐惧与臣服,这种思维上被引领的契合感,却是前所未有。


    心弦如网线,被触动时,蝙蝠公子只会退守暗处,伺机而动。而兀自沉浸在合纵连横中的长公主,却并未发现他这片刻的失神。


    书房一叙后,他们依旧同住在小楼里。原随云依旧扮演温和周到的主人,赵妙元也依旧是被软禁的囚徒,只是彼此间令人窒息的对抗感,悄然淡去了些许。


    就像对待叶孤城一样,赵妙元在自己卧室旁边,为柳环痕的养魂瓶设了一个小小的魂坛,吸收日月精华,蕴养魂魄,以求有所转变。


    原随云对此未曾多问,还遣人送来了上好的线香,体贴得仿佛她真是客人。


    只是他想一直将戏演下去,长公主却不肯。


    一个夜晚,赵妙元站在二楼窗边,无意中向下望去。就见原随云站在楼下花圃前,微微俯身,手指轻柔地抚过一丛晚香玉。


    动作舒缓而专注,因为看不见,便用指尖轻触花瓣的纹理脉络,通过触感来判断它们的生长状况,是否需要浇水,是否有虫害。


    专注的侧影,俯身与花丛交流的姿态,白衣翩翩,朦胧月色下,怎么看怎么像花满楼。


    赵妙元狠狠啧了一声,转身下楼,随手拎了一坛看起来不错的酒,走到院中,将酒坛往石桌上一放,发出一声脆响。


    “啪擦。”


    闻声,原随云直起身,朝她张望。


    赵妙元拍开泥封,倒了满满两杯,言简意赅:“喝酒。”


    酒香弥漫,原随云微微挑眉,却没有拒绝,走到石桌旁坐下,接过她推来的酒杯。


    两人都没说话。几杯酒水下肚,赵妙元看着对面安静品酒的蝙蝠岛主,朝他喂了一声。


    “原随云,跟你商量个事。”


    “殿下请讲。”原随云放下酒杯。


    赵妙元斟酌用词道:“你……能不能另外给我找个地方住?”


    第119章


    原随云问:“是此处有什么让殿下不适么?”


    “我不喜欢这里。”赵妙元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不喜欢?”原随云又开始演,失落道,“我还以为,殿下会喜欢这样的居所。毕竟,您曾在花七公子那里,住过一段不短的日子。”


    长公主深呼吸了一下,努力保持平静:“现在我不喜欢了。”


    “能告诉在下原因吗?”原随云柔弱追问。


    “没有原因。”赵妙元硬邦邦地回答,“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静默片刻,原随云忽然道:“是因为……您与花七公子之间,有了什么不愉快么?”


    “原随云。”长公主瞪他,“再问这种问题,信不信我揍你?”


    原随云低声笑了起来,道:“殿下,此地只有我们二人。您心中若有郁结,想说便说,我只是个瞎子,不会乱说话的。”


    他是瞎子,又不是哑巴。


    赵妙元心中吐槽,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重重往石桌上一搁。


    “是不是我说了,你就同意搬走?”


    原随云微微一笑:“那要看殿下的理由,是否充分到值得原某耗费钱财人力,另起炉灶了。”


    长公主虽然不信他这么节俭,但满腔憋闷,酒意上涌,让她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


    “行,那你听着。”


    她给自己倒满酒,开始断断续续说起来。


    原随云是个很好的听众,不带评判,只是倾听,在长公主偶尔语塞时,三言两语引导一下,她便又能顺着思绪继续讲下去。


    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话一句接一句地说。到最后,赵妙元竟然觉得心绪一轻,松快了许多,总结道:“反正花满楼太好了,我跟他相比就是个坏人。所以无论他的父母亲人,还是我们自己,都觉得不合适。”


    她摆了摆手,意兴阑珊地说:“就这样喽。”


    说完后,院落里陷入一片寂静。原随云执着酒杯,指尖在边沿缓缓摩挲。


    “好人……坏人……”他沉声重复着这两个词,“殿下以为,这世间当真能如此简单地划分么?”


    赵妙元抬眼瞥了他一下,没接话。


    原随云道:“楚留香和花满楼,他们能轻易说出‘从不杀人’的原则,听起来固然令人心折。可殿下想过没有,他们之所以能坚守此道,或许并非因为心性比旁人高贵多少,而是因为,他们更加幸运。”


    “幸运?”赵妙元皱眉。


    原随云颔首。


    “他们从未遇到不杀人就活不下去的事。”


    就听他道:“我观前朝与后宫,想必公主年少时情状必然极为凶险。母妃被厌弃,若身为皇子,尚有一争之力;若是女儿身,只怕死了也无人在意。这种情况,不杀几个如何立足?”


    他双目精准地直视长公主,沉声说:“原某不信,若真到了那般地步,香帅与花七公子,还能有别的选择。不过是,他们不必做那种选择罢了。”


    赵妙元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原随云自嘲道:“拿我来说,世人都以为在下与花七公子相似,不过一想便知,他那等光风霁月的人物,定然不会做我这阴暗的勾当。”


    “你也知道?”赵妙元问。


    “我自然知道。”原随云笑了笑,“我还知道,连殿下都觉得,我与他虽然外表相仿,内里却是云泥之别。”


    赵妙元不置可否。


    原随云没理会她的沉默,继续说道:“可是,花七公子上有六位兄长遮风挡雨,母亲慈爱康健,一家人和和睦睦,从来只要他开心就好。而我年少失母,身为独子,背负着无争山庄偌大家业,自小父亲便对我寄予厚望,我失明时,他更是失望得一-夜白头……”


    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呼出一口气。


    “求而不得,执念渐深,自然比花七公子多出几分心气儿,慢慢长成了如今这般,殿下所见的不堪模样。”


    “你是想说,你如今做下的这些恶事,都是名正言顺?”赵妙元问。


    原随云微微一笑,声音恢复平静。


    “我是想说,世人皆是乌合之众,人云亦云,目光短浅,殿下又何须为此烦恼。”


    春花秋月在他背后,他放下酒杯,朗阔地张开双臂,缓缓道:“你我何等人物,何必为这等浅薄评判所困?但求问心无愧,做自己想做的,便是了。”


    好一个煮酒论英雄,好一番煽动人心的演讲。


    赵妙元没有说话。


    不过,眼前这个卸下了伪装,变得自负偏激、冷酷残忍的原随云,比起之前刻意模仿花满楼时,还是顺眼许多。


    她拿酒杯朝他遥遥一敬,道:“挺会说话。”


    说完这一长段话,原随云好像也有点恍惚,但很快便回过神来,笑着道:“在下所说都是肺腑之言,要不然,怎么做这个蝙蝠公子?”


    赵妙元忽然觉得好笑,说:“好吧蝙蝠公子。那么现在,我能换地方住了吗?”


    “当然可以。”原随云很是爽快地点了头,“只是建造新的居所尚需些时日。为了报答殿下今夜对我的坦诚,您若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告诉我。”


    长公主愣了一下,试探道:“什么都行?”


    “只要原某能做到。”原随云说。


    “那我要你把岛上那些女人都放了。同时请最好的大夫,治好她们的眼睛。”长公主道。


    说这些话时,她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原随云的脸看。然而,原随云脸上并未像她所想那样,露出不悦或推诿的神色,反而干脆利落地应道:“可以。”


    长公主一愣。


    “我可以把她们放了。”原随云说,“只是殿下需知,岛上诸人情形各异,或许会有一些自愿留下。”


    那些盲女被缝上眼睛多年,早已适应了这种生活,骤然离开,面对外界眼光,对她们而言,未必是解脱,或许是另一种折磨。


    原随云道:“若真有自愿留下者,还望殿下不要阻拦。”


    赵妙元也只能同意。


    于是蝙蝠公子带她回到地下洞穴,在女仆聚居的区域中,平静宣布:释放所有女仆,并请大夫专门为她们医治眼睛。


    寂静的洞穴中爆发出一阵骚动。


    然而,正如蝙蝠公子所预料的那样,确实有一部分刚来不久的女仆激动得泣不成声,立刻表示要走。但绝大多数人,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甚至当即出声表态,不愿离开。


    待在扭曲的环境中,遭受这般长期压迫,足以改变任何人的心性。


    赵妙元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原随云站在她身侧,也轻轻叹了口气。


    赵妙元道:“都是你干的,你叹什么气?”


    猫哭耗子。


    原随云笑了,说:“知我者,殿下也。”


    “恶心。”赵妙元嫌弃。


    原随云莞尔:“何必这么说。其实殿下与我,是一种人。”


    赵妙元心头一跳,抬眼去看他。原随云已不再多言,转而吩咐丁枫,将那些愿意离开的女子登记造册,安排船只药物,并联络岸上可靠的大夫,让他们务必妥善安置。


    忙正事的时候,原随云戴着面具,指挥若定,冷静高效,褪-去了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的柔弱,倒真像一位掌控黑暗世界的王者。


    赵妙元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一切妥当,夜色已深。


    赵妙元回了小楼客房,把门关上,走到角落的魂坛面前,拿起了养魂瓶。


    温润的羊脂白玉手感很好,她一如既往在窗前坐下,用手指摩挲瓶身。


    半晌,叹了口气。


    白日所见已经让她心中滞闷,如今回到房间,却见柳环痕魂魄的状态依旧没有好转,不禁郁郁良久。


    这段时间她日日供奉,让养魂瓶汲取日月精华,现在瓶中胎光确实稳定了很多,不再像最初那样,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


    可也仅此而已了。


    柳环痕的魂体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更不用说像叶孤城那样,能够凝聚形态与她对话。


    天雷诛邪,不仅摧毁了肉身,更几乎碾碎了魂魄。能抢下这一缕残魂已属侥幸,想要其复苏,谈何容易。


    赵妙元不死心。


    次日,她便选了一处既能承接晨曦,又能沐浴月华的位置,着手将魂坛从屋内移到了小楼的院子里。


    她向原随云索要了更多珍贵材料,以原有的紫檀木座为基础,重新布置魂坛。原随云没有多问,她要什么,他便给什么,一天之后,那些材料便整齐地堆放在小院之中。


    新的魂坛规模更大,规制更高,赵妙元亲自动手,以矿石香木等材料,构成一个汇聚灵气的简易阵法。而后,晨起上香,夜晚诵经,就算没有法力,也尽力做到最好,试图唤醒那沉睡的残魂。


    一天,两天,三天……


    柳环痕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玉瓶静静立在坛上,如同一个精致的死物。赵妙元的希望却日渐消磨,心中焦躁越发深刻,越收越紧。


    终于,在一次用自己精血绘制聚灵符作法也失败后,她大失所望,把笔一扔,坐回旁边石凳上,茫然地发起呆来。


    她没想过将人复活,但只是魂魄苏醒,与她说几句话,这样微小的目标,好像都难以达成。


    真的毫无办法了么?


    晚风吹来熟悉的熏香,是原随云悄无声息从小楼中走了出来。


    他依旧衣袍素雅,步履从容,精准避开了院中花草,缓缓在她身边坐下。


    “殿下,愿意和我讲讲么?”


    第120章


    赵妙元抬眼看他,心说和你讲有什么用,你不利用这点坑我就谢天谢地了。


    暮色四合,为原随云玉白的侧脸勾勒出柔和轮廓。沉默的时间长了点,他也并不催促,只是陪她坐着。


    最终,长公主叹了口气,简单道:“没什么说头。只是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她就好像另一个我,所以割舍不下罢了。”


    原随云颔首:“既然如此,殿下除了这个养魂之法,可还试过别的途径?”


    “没有了。”赵妙元摇头,有些疲惫,“人死不能复生,何况是逆天修行的妖类。”


    看他把长公主囚禁在这里,非让人治眼睛就知道,原随云其实一直是执拗无比的个性。现在,他的逻辑也很清晰:“既然殿下自己没办法,可否寻求他人的帮助?”


    “还有谁能干这事,”长公主冷笑,“难道要我去求吴明吗?”


    原随云摇头,思索半晌,道:“在下听闻,前几日,鸿蒙先生张无梦已游历回府,如今正在天台山休憩。”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长公主一愣。


    “他老人家是陈抟老祖的嫡传弟子,吕洞宾的师侄,学究天人,道法通玄。似乎,还是殿下您的授业恩师。”


    原随云说着,微微侧头,双眼望向长公主的位置。


    “殿下若去相求于他,不知可会有一线转机?”


    长公主一时没有做声。


    是了,若论这世上还有谁可能在玄术上帮到她,除了她的师父,被先皇写诗赞颂的鸿蒙先生张无梦,不会有别人。


    但是赵妙元自幼被刘娥带在身边,真正上天台山学艺的时间很短,张无梦与她虽为师徒,实则并不亲厚。


    而且,就像孙悟空和菩提老祖一样,赵妙元下山时,张无梦便明确说过,既已出师,便莫要再回来扰他。如今赵妙元要求的是起死回生,以师父那清冷疏淡的性格,怎么可能答应?


    虽看不见她的表情,原随云却准确猜中了长公主的心思,听她久久不语,便说:“去试试吧。总比不试要好,至少心里舒服一些。”


    赵妙元回过神,上下打量他一眼,嘲讽道:“倒真有你的风格。不过,你现在允许我出岛了?”


    原随云柔柔一笑:“若是殿下不弃,在下愿与您同往。”


    数日后,一艘海船悄然靠岸。原随云安排得极为周到,一路车马舟船衔接顺畅,仆从沉默干练,未曾引起任何注意。


    天台山,浙东名山,古木参天,云雾缭绕。山势巍峨,如接天穹,飞瀑流泉点缀其间,鹤唳猿啼隐约可闻,确实是一处清修福地。


    走在熟悉的山道上,赵妙元不免有些恍惚。


    上次下山,身边还有柳环痕作陪,叽叽喳喳,要到尘世中闯上一遭。这一次来,却是心有千千结,走在身旁的,变成了需要虚与委蛇的蝙蝠公子。


    为了登山方便,原随云手持竹杖,月白长袍轻轻撩起,自有一番斯文气度。


    他步履从容,步伐稳健,仿佛来过这座山无数次。长公主问他怎么做到的,原随云便用竹杖点了点山石阶梯,清脆的嗒嗒声传来,他偏了偏脑袋,用耳朵去听回响。


    “……还真是蝙蝠啊。”赵妙元说。


    原随云抿唇微笑。


    赵妙元看着他,忽然好奇,这山色空濛,瀑布飞挂,鸟鸣树语,在像他一样的人的脑海里,会构成怎样一副图景呢?


    不过以如今二人的关系,她没有问出口。


    福圣观坐落在半山腰。白墙青瓦,依山而建,前低后高,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全貌,所以很有一股清虚高洁的缥缈气韵。


    他们拾阶而上,便见观门虚掩着,门前石阶打扫得一尘不染,仿佛早知有客要来。


    饶是如此,赵妙元也没有进去,而是选择撩起裙摆,在观门口跪了下去。


    膝盖接触冰冷石阶的瞬间,她感到身旁的原随云气息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向旁边移开两步,避开长公主的跪拜。


    赵妙元没在意,朗声开口道:“弟子赵妙元,求见师父。”


    声音在山间传开,观内一片寂静。


    没人回应,但赵妙元敢肯定有人听到。她跪定不动,也不再开口,就这么与空气僵持。


    过了许久,观门才“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一个身形清癯的老道手持拂尘,站在观门内,静静看着他们。正是鸿蒙先生,张无梦。


    他看起来与多年前并无太大变化,眼神清澈,鹤发童颜,视线掠过跪在地上的赵妙元,又于原随云身上停留一瞬,开口道:“妙元,你回来做什么?”


    赵妙元将怀中玉瓶取出,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请师父救圈圈性命。”


    张无梦的目光落在玉瓶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同你说过,下山之后,你我再无牵扯。”


    “是。”赵妙元道,“可圈圈也算您半个弟子,如今遭此大难,我实在不得已,才想到来求您。只要这次您肯相助,弟子可以发誓,从此往后,再不踏上天台山半步。”


    说罢,伏下身子,重重磕了个头。


    张无梦不为所动,淡淡说:“贫道开不起这个先河。”


    赵妙元抿了抿唇,正要再求,却听身旁原随云出言道:“出家人向来慈悲为怀。殿下是您亲传弟子,鸿蒙先生何以无情至此?”


    他嗓音温雅,说的话却也是柳无眉道德绑架那一挂的。但比起长公主,张无梦的定力就好得多,看了他一眼,并不动怒,只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门中人,向来无情。”


    原随云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先生尚在尘世之中,便以无情自居,难道已经肉身成圣了吗?”


    他竟然试图与鸿蒙先生清谈。


    张无梦哼笑一声,没有接招,反而说:“长公主殿下身负天命,任何人若是插手她的因果,都会遭受反噬。贫道不仅不会插手,还要劝你就此放手。”


    原随云一愣。赵妙元趁机道:“圈圈与我,如何能一样?我愿就此发誓,绝不会让自身命数影响到师父。如若违背,天打雷劈。”


    说罢,就要并指起誓。


    天上雷云开始汇聚,张无梦轻轻叹了口气,跨出观门,拂尘一扫,抽在赵妙元手背上,打断了她的誓言。


    “你啊,”他无奈道,“真是和刘娥越来越像了。”


    见他态度软化,赵妙元连忙站起身,顺杆子向上爬:“这又从何说起?”


    张无梦就道:“你可知道,你手下那对姐妹,其中一人曾经死过?”


    原来是刘盈刘弦的故事。


    太后刘娥早年父母双亡,还是歌女的时候,因为根骨上佳,被纯阳老祖吕洞宾收为徒弟。而张无梦,是吕洞宾至交好友,陈抟老祖的弟子,所以他们一直以师兄弟相称。等到后来,吕洞宾飞升,刘娥也没断了和陈抟一脉的联系。


    刘盈刘弦这对姐妹,很早就跟在刘娥身边,替她做事,所以与她感情深厚。有一次,刘弦遭人暗算,命悬一线,刘娥便是在一个雨夜,抱着刘弦独自上山,跪在陈抟老祖草庐前,整整求了一-夜。


    老祖念其心诚,破例出手,方吊住了刘弦一口气。正是因为如此,那天以后,刘盈刘弦两人才对太后,对恒我,甚至对赵妙元都始终忠心不二,鞠躬尽瘁。


    听他娓娓道来,赵妙元眼睛越来越亮,振奋地说:“既然师祖都能被大娘娘打动,那师父是不是也可以答应我了?”


    “你这滑头。”张无梦摇了摇头,果然不再拒绝。只是凝神观察了一下她手中玉瓶,眉头就蹙了起来。


    “天罚所致,根基已毁。纵有残魂,想要逆天续命……恐怕难啊。”


    赵妙元握紧拳头,踌躇一息,又跪下了。


    “倘若还有一点办法,弟子恳求师父,不要放弃……”


    张无梦似乎很是为难,微微错身,避开了她这一跪。赵妙元眼疾手快,扯住了他袖子,不让他走。


    僵持之际,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原随云,忽然也上前一步,屈膝跪了下去。


    他正好在张无梦面前,这么干脆利落地一跪,月白色长袍铺在石阶上,就把路给堵住了。


    赵妙元愕然。


    如果今天陪在身边的是展昭,或者花满楼,或者陆小凤、楚留香、一点红,他们跟她一起下跪,她都不会惊讶。


    可这是原随云。蝙蝠岛主原随云。


    原少庄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微微低着头,一派平静,好像陪长公主下跪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张无梦似乎也有些诧异,扫了他一眼,沉吟良久,终于又是一叹,转回自己弟子面前。


    “罢了,拿来与贫道一观。”


    赵妙元心中一喜,连忙双手将玉瓶奉上。


    养魂瓶到了张无梦手上,他并未打开,托在手心,闭目观瞧。片刻后,他忽然睁开眼,咦了一声。


    他问赵妙元:“你们下山后,这蛇妖可有在哪里,得了什么大功德?”


    赵妙元被问得一怔:“大功德?”


    “是啊。”张无梦细细端详着瓶中胎光,疑惑道,“她身上,怎么有被香火供奉的迹象?”


    香火……?


    灵光一闪,赵妙元猛然击节道:“对呀!”


    温州那座为她建立的生祠之中,阴沉木所雕刻的除了作为主神像的她外,旁边确实还陪祀着一个侍女打扮的小小雕像。


    那侍女,除了柳环痕,还能是谁?


同类推荐: 被疯批们觊觎的病弱皇帝死对头居然暗恋我穿成秀才弃夫郎穿越汉花式养瞎夫郎兽世之驭鸟有方君妻是面瘫怎么破茅草屋里捡来的小夫郎gank前任后我上热搜了[电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