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吴明和柴宗让,究竟是什么关系。
以及很久之前就悬而未决的一-大疑点:吴明一心颠覆赵氏江山的动机是什么。
这两个问题排成一列,赵妙元有种隐隐的感觉:其中必有联系,只是她还少了一块拼图。
而原随云既然敢夸下海口,还布下这样大的疑阵,他肯定是已经找到了这块最关键的拼图的。
“再找找,肯定有我们没发现的东西。”赵妙元对展昭说。
于是二人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最终展昭在书架最高处拿下来一个锦盒,里头是几封没有署名的书信,纸质泛黄,墨迹也已黯淡。赵妙元小心翼翼拿起最上面一封,展开。
信的内容看似是一封普通的家书,来自苏州丁氏主家的一位老辈,写给时任家主的。信中絮叨了些家族琐事后,笔锋一转,提及了一件小事:
“……另有一事需禀家主知晓。族中旁支近日出了一位才俊,名谓,于今科殿试名列第四,虽未入三甲,然亦属翘楚。此子年少有为,不日将授官赴任。日前主动寻来,欲认祖归宗,重归主家香火,以光耀门楣。老夫已见过此人,才学谈吐确是不凡,只是……”
写到这里,信纸上的字迹似乎因写信人的犹豫而略有停顿。接下来的几行字,被原随云用朱笔细细地划了一道线,格外醒目:
“……只是观其形貌,与老夫记忆中竟有天翻地覆之别,几不可认。且其口音亦不似我吴地之语,颇有些蹊跷,不知家主之意如何?望示下。”
信的末尾,标注着日期:开宝三年秋。
开宝三年是太祖皇帝的年号,距离后周覆灭并未过去太久。更重要的是原随云划出来的那段。
丁谓形貌口音大变……难不成原随云怀疑,这个丁谓早已被人李代桃僵,调换了身份?
将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什么旁的要注意,便去拿下一份。这是一份云游道士的随笔手札,开篇写道:
“开宝三年,余游历至终南山,慕名往访纯阳祖师,惜缘悭一面,未得亲谒仙颜。然幸遇祖师座下一小徒自山中-出,年不过十五六,风姿卓然,谈吐间机锋暗藏,于道藏经典、百家之学竟已融会贯通,悟性之高,令吾辈汗颜。询其何往,答曰:下山解一桩因果,恐难再返山门……”
又是开宝三年。
而且终南山,吕洞宾的小徒弟,十五六岁,学富五车,下山解因果,一去不返……这些特征,与吴明都吻合。如果这个小徒弟就是吴明,那么他正是在开宝三年下山,然后参加春闱秋闱,顶替了真正的丁谓踏入朝堂。
如此一来,他们之前的一个推测就需要修正:作乱的从来就不是原本的苏州丁氏子弟丁谓,而是一个借用了他身份的神秘人,吴明。吴明是假名,丁谓是窃取的身份,那么他最初的姓名和来历,究竟是什么?
她迫不及待地往下读,谁知竟看到一句:
“余感其缘分殊异,一时兴起,为其卜卦。孰料竟得乾卦九五爻,动变天地否卦之相……”
赵妙元和当时这道士的心情一样,都刹那间惊住了。
乾卦九五爻。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这是帝王之卦,天皇贵胄之象,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与正统。而天地否卦代表天地不交,万物不通。此卦大凶,象征君子失势,小人得志,大人否亨。意指尊贵者处境艰难。
将九五爻“飞龙在天”之象,置于天地否卦“万物不通”的凶局之中,叠加出来的卦象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这分明是龙气衰绝,天命转移,江山易主之兆!
一个吕洞宾门下的小徒弟,为何会身负如此惊世骇俗的命格?
冷汗慢慢湿透内衫,她潜意识里似乎已明白了什么,只是强迫自己读下去。那道士显然也被这卦象吓得不轻,后面的字迹愈发潦草,语焉不详:
“……得此一谶,余惊骇难言,然彼却坦然一笑道:‘天机运转,无常乃常。道友何必执着。’其后勉励数语,便拱手作别。此番奇遇,恍如一梦,特录于此,以志不忘。”
手札到此戛然而止。赵妙元将一叠书信扔在桌上,长舒一口气。
什么都清楚了。
开宝三年。这个节点很重要。
按照史料记载,开宝三年,柴宗让恰好是少年年纪;
开宝三年,吕洞宾的小徒弟下山,一去不返;
开宝三年,丁谓恰好形貌口音大变,主动回归主家,步入仕途。
天下岂有如此多的巧合?
最合理的解释,就只有一个。
赵妙元拿起那张宣纸,用笔划掉了【吴明】和【柴宗让】之间箭头上的那个问号,然后在【柴宗让】和【丁谓】这两个名字的空隙中,画上了一个等号。
【吴明(=)丁谓(=)柴宗让】
吴明就是丁谓,丁谓就是柴宗让!
那个本该在历史中走失的后周皇子柴宗让,不知如何被吕洞宾收养,学成一身惊世骇俗的本领,然后在开宝三年下山,李代桃僵,顶替了苏州丁氏丁谓的身份,在朝廷一路扶摇直上,官至宰相;
同时刘娥下山,被看重做了皇后,把持朝政,斗过了丁谓,将其流放南海;于是丁谓化名吴明,蛰伏不出,等待时机,熬到刘娥仙逝,重新出山,意欲启动之前布下的龙脉风水局,颠覆赵氏江山。
而那个困扰了长公主与柳环痕许久的问题也迎刃而解:还需要什么动机,国破家亡、父兄被篡的深仇大恨,就是柴宗让最大的动机——他要让赵氏也尝尝这“孤儿寡母”的滋味!
展昭虽然不是特别清楚长公主画的符号是什么意思,然而大体也能看出来,见她将三人连在一起,不由倒抽了一口气:“殿下,这……!”
赵妙元怔然说:“原来原随云要告诉我的,不是解开吴明风水局的方法,而是他的身世……”
知道了这一点,思路会变得更清楚,也变得更难了。因为他们面对的不再仅仅是一个精通邪术的阴谋家,而是一个身负前朝皇室血脉的复仇家。
想必这两份书信便是原随云推理出真相的关键:前宰相身份有疑的情报,和与道祖有关的云游手札,都是能拿得出手拍卖的东西。而蝙蝠岛上的拍卖品,自然要拿给蝙蝠公子过目一番。
况且蝙蝠岛和丁谓被贬谪的崖州都在南海,一来二去听到什么风声也未可知。
……她仍旧想说,真是敏锐啊。
烛火爆开的噼啪声将二人惊醒,赵妙元将书信和宣纸折好收起,抬眼看向窗外,东方已隐隐透出一丝微光。
“天快亮了。”她对展昭说,“此事关系重大,暂且不宜声张。”
展昭面色凝重地点头:“昭明白。”
这一-夜,无人安眠。
次日清晨,无争山庄依旧笼罩在一片悲戚之中。
用早膳时,原东园出现了。不过一-夜之间,这位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头发更白了些,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血丝。他由管家搀扶着来到饭厅,对赵妙元和展昭勉强扯出一个笑:“殿下,展大人,粗茶淡饭,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赵妙元看了他一眼,叹道:“斯人已逝,伯父也不要太过伤神了。”
原东园面上露出羞愧的神色,默默点头。
席间一片沉寂,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细微声响,他更是几乎未曾动筷。与展昭草草用过几口,赵妙元也放下筷子,开口说:“伯父,京城尚有要务,本宫与展护卫今日便告辞了。”
原东园抬起头,看着赵妙元,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道:“殿下公务繁忙,老夫不敢久留。”
他坚持要亲自送赵妙元和展昭出庄。山庄门口,晨光熹微,薄雾未散,马车已备好,山庄护卫肃立两旁。就在赵妙元准备登车之际,原东园忽然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对着赵妙元的背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赵妙元闻声愕然回首,连忙上前欲扶:“您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展昭也想将老人扶起,原东园却固执地跪着不肯起身。他抬起脸,泪水沿着皱纹蜿蜒而下:“殿下,云儿……他是老朽唯一的孩儿啊!”
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地说:“老朽知道他或许做了错事,罪该万死……可他就这么走了,老夫这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赵妙元了然。昨日寥寥几语,这位老人或许思忖了一-夜,已隐约猜到了儿子那不见光的另一身份。
原东园老泪纵横道:“殿下对我们无争山庄恩典深重,老夫无以为报。只求殿下给一个机会,让老夫能为殿下做点什么……哪怕是最微末,最凶险的事都好!否则……否则老夫余生难安,死不瞑目啊!”
他或许尚未完全拼凑出真相全貌,但一点点猜测,已足以将他击垮。种种情绪无法宣之于口,只能以代子赎罪的方式,寻求一个心灵的寄托。
赵妙元沉默了片刻,才说:“若伯父真有此心,可去城中寻些铺子,标志外缘绣有一圈银线月相图的,任何一家皆可。”
原东园一愣,似有所悟,重重朝她磕了个头,坚定道:“老朽叩谢殿下恩典……”
长公主不再多言,拍了拍他肩膀,转身登上了马车。
展昭紧随其后。马车缓缓启动,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第132章
马车驶离太原,按计划一路南下,准备回汴京。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进入苏州地界,为了节省时间,想要绕道城郊不进城门时,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开始接连发生。
先是马匹在经过绕道途中的林地时,无论如何鞭策,都焦躁不安,止步不前,甚至想要掉头跑走。展昭觉得是林子里有什么猛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马车驱离那片区域,绕了个圈子去走村边的路。
在一条岔路口又不对了。他们明明选择了通往官道的主路,却莫名其妙走入一条偏僻小径,绕了大半个时辰才重新回到正途。他们停下来休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突然从草丛中窜出,口中衔着一朵桃花,被两人一吓就逃走了,那桃花晃晃悠悠飘到赵妙元面前。
若说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这接二连三的异常,不得不让长公主怀疑是不是什么外应。她索性拿出铜钱给自己算卦,扔了六次,丢出来一个“风水涣”。
涣卦,坎下巽上,风行水上,波澜四散。卦辞有云:涣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
长公主又看了一眼那朵桃花,莫名其妙地想,为什么非得让她改道去桃花堡?
上次的拜访有点尴尬,她这回本无意打扰花家,不过这频频示警也由不得她置之不理,叹了口气,对展昭说:“还是往西走吧,我们去桃花堡。”
展昭有点惊讶,但并未多问,抱拳道:“是。”
于是转变方向,朝苏州城西桃花堡而去。
花家的管家已经见过她一次,不至于认不出来,但还是吓了一-大跳,踹了门房一脚让他去通报。很快,花老夫人带着几个嫂嫂迎了出来。
花老夫人穿着沉香色杭绸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后面嫂嫂们也是绫罗绸缎暗中显贵,见了赵妙元,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说是家中男人们都出去做事了,府上只剩她们几个,问长公主殿下前来有何吩咐。
赵妙元说:“途径苏州,偶有所感,便想来看看。纯属私谊,不必惊动太多人。”
花老夫人连声应下,引着二人入内。展昭毕竟是男人,不好混迹女眷之中,便自请在厢房休息。赵妙元被簇拥着来到后头花园,侍女奉上香茗点心,一时间暗香浮动,环佩微鸣。
“殿下,七童不久前出门了一趟,现在已经回了苏州,眼下想必仍在小楼。”花老夫人捧着茶盏,有些小心翼翼地去看她脸色,“不如……老身将他叫来?”
赵妙元有点惊讶,望了她一眼,好笑地摇头:“不必了,他之前出门就是为了出海找我。回程时我有事,便与他分开走的。”
“啊……”花夫人怔怔听着。一位湖蓝衣裙的嫂嫂笑着接话道:“原来是这样。殿下此次南下,可是公务已了?”
“算是吧。”赵妙元道,“本来想直接回京的,谁知途中偶得外应,便占了一卦,竟正合桃花堡的方向,故而冒昧前来。”
她轻描淡写一说,却让在场几位女眷都听得呆呆的。她们于琴棋书画,管家理财皆是能手,但对这等卜筮之事,却接触不多,一时又是好奇又是敬畏。另一位杏子黄绫裙的嫂嫂便问:“早听闻殿下精通易理,不如也为我们算上一算,就当是解闷儿?”
花老夫人觉得这未免太过唐突,想要阻止,但赵妙元想着这次来的没头没尾,不如顺势而为,就说:“也好,权作消遣吧。谁先来?”
几位嫂嫂互相推让一番,还是蓝衣的率先开口,问的是家中一桩丝绸生意的前景。赵妙元排出三枚铜钱,让她连续掷了六次,看着卦象沉吟片刻,说:“得卦地水师,变爻在六三,师或舆尸,凶。此行恐有竞争官非之扰,货品运输需格外留意,谨防损毁失落。”
蓝衣嫂嫂脸色微变,想起近日确有一批贵重丝绸要运往北地,且同行竞争激烈,不由信了七八分,连忙道谢。
气氛一旦打开,其余几位嫂嫂也纷纷开口,有问子嗣缘分,有问夫君在外是否平安。赵妙元一一为之占卜,或吉或凶,皆能切中她们心中关键,引得一片惊叹。
花老夫人一直坐在一旁看着,待到几位儿媳都问过了,才犹豫一下,抬眼看向赵妙元:“殿下,老身能否也为七童占上一卦?”
残余的些许笑语声也淡了。几位嫂嫂交换着眼色,都知道花满楼的眼睛是花家上下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更是花老夫人最大的心结。
赵妙元一顿,回头看她,与那双不安的双眸对上。沉默片刻,她将铜钱递给花老夫人。
一爻,两爻……当第六爻落定,众人只见,长公主面上竟然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花老夫人心不由提了起来:“殿下……可是不好?”
长公主摇摇头,眼睛死死盯着最后一爻,问她:“有纸笔吗?”
几人连忙吩咐仆从拿来纸笔,赵妙元在上面刷刷写下六个爻的卦象,看了又看,久久不语。
花老夫人已经不敢问了,嫂嫂们见长公主脸色变换不定,犹豫着正想开口,却看她突然站了起来,神情奇异地看向她们,道:“让展昭过来,立刻和我去见花满楼。”
没人知道为什么,长公主也没空说,带着展昭二人打马去了上方山。不多时,三层小楼已然在望,尚未至楼前,竹篱小院的门便“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花满楼早已听到向自己方向奔来的急促马蹄声,一身素色长衫立在门口,疑惑道:“如此匆忙,可是有要紧事?”
赵妙元翻身下马:“是我。”
花满楼面露讶异:“殿下和……展大人?”
“花公子。”展昭简单打了个招呼。
花满楼还没来得及询问两人来意,便听长公主几步走到他跟前,言简意赅地说:“花满楼,我有事要你配合一下。”
花满楼问:“什么事?”
赵妙元说:“治你的眼睛。”
饶是花满楼心性再如何淡泊,闻言身形也是一僵,脸上笑意凝固了一瞬。
“……殿下何出此言?”
赵妙元将他拽进屋子,等展昭也进来后,把门一关,问道:“你可知,我之前曾为另一人诊过眼疾?”
花满楼说:“是原公子。”
“不错。”赵妙元点头,“他的眼盲让他行事偏激,以恶为途,故而业力反缠,生机断绝,我这才没有办法替他治疗。”
花满楼恍然。赵妙元向前一步,目光锁住他,说:“而你不同,花满楼。我方才在桃花堡为你占得一卦,亦是风行水上,波澜四散。初看有离散之象,实则暗藏涣而后聚,乱而后治之机。”
花满楼半懂不懂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想了半天才明白。”赵妙元说,“你和原随云不一样,他因为对眼睛的执念做下无数不可挽回之事,若深究起来,就是他的盲疾改变了世界;而你却未曾因自身残缺而怨天尤人,亦未因此行差踏错,反而搬出桃花堡,独居小楼,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甚至更加努力地感受世间美好。
“你的盲疾并未造就任何事,所以这一线生机犹在。”
听着听着,花满楼的神色变了。他怔然道:“你是说……”
长公主毅然决然地说:“花满楼,你的眼睛我也许能治。”
花满楼沉默了。
他不想治愈眼疾吗?当然不是。但早在十数年前,对光明的渴望就已经被他深深藏在了心底。因为不想让家人伤心,不想让所爱之人失望。
但现如今,长公主却对他说,一线生机犹在。他怎么可能不激动呢。
花满楼深吸一口气,问她:“这样做,你会涉险吗?”
赵妙元抿唇而笑,道:“我想试试。”
默然半晌,花满楼说:“好。”
长公主让展昭在院外护-法,她和花满楼上了三楼,在临窗的蒲团上盘膝坐下,闭目凝神。
赵妙元依旧打开新手教学界面,去看花满楼身上那些炁所化成的丝线。和原随云一样,花满楼的线光芒稳定,都很健康,只有眼部和祖窍穴相连的断了开来。
她伸出手,想要慢慢去理一下那两条丝线,却陡然见到自己左手小指之上,竟不知何时绕着一根断了的红线,线头朝对面遥遥飘着。
赵妙元一看,花满楼左手小指上竟然也绑着一根!
也是断了,朝自己这里荡。
赵妙元:“……?”
姻缘红线?
自从上次在船上体验了一把感情抽离之后,一进入这种玄妙状态,她就觉得自己十分冷漠,连此刻看到自己和花满楼有一根红线,而且还断开了,心里都没什么感觉。
只是疑惑地想:什么鬼,这种程度的一夕欢愉,都能有红线?
讶然一闪而过,她又重新集中注意到花满楼的眼睛上去。看着那两根也是断开的丝线,心中灵光一闪。
炁线也是线,红线也是线,既然这红线已经百无一用,为什么不能拆了拿去补一下西墙?
心念电转间,她已做出决断。伸手扯下自己小指上的红线,小心翼翼系在花满楼左眼的线上,打了两个结,给它续上了。
能量融入的刹那,花满楼到一股暖流涌向左眼,身体不由轻轻一颤。长公主屏息看着那根拼接而成的丝线,等了半晌,见到一点弱弱的微光从中泛出,当即心中一定。
有门儿!
她如法炮制,把花满楼手上红线也解开,系在他右眼上。两只眼睛线络都已通顺,祖窍穴上开始有炁流通。眼见成功,赵妙元还未来得及呼出那口屏住的气,就听窗外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隆!!!”
第133章
九天之上,一道惨白刺目的电光骤然劈下,精准无比贯穿了小楼屋顶。
展昭愕然回头,就见雷光持续了足足三息,消失之后,屋顶已经破了一个大窟窿。他破门而入掠到楼上时,还能感到从地板传来的麻木刺痛感,就见花满楼和长公主昏在地上,不省人事。
长公主赵妙元现在处于一种很玄的状态。
她从自己身体里慢慢飘起来,看到花满楼跟自己一起倒在地上,看到展昭从院落里跑进小楼,视野却越飘越高,越飘越高……
直到最后,她飘上云层,拥抱着无垠的宇宙。
一个平和淡然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小娃娃,胆子不小,竟敢擅动因果,逆天改命。”
赵妙元有点想给他跪下,但是忍住了没有动。
另一个声音戏谑笑道:“不过嘛,乱得好,乱得妙。这潭死水,也该动一动了。”
脑子有点胀痛,赵妙元扶额半晌,在自己根本没搞明白的时候,已经喃喃出声:“……师祖?”
“唷。”那笑嘻嘻的声音有点惊讶,“这么通人性啊。”
“……”
他朝旁边炫耀:“老吕,你看我这小徒孙。”
第一个声音淡淡地说:“莫要太骄纵了。”
师祖说:“你不懂。”
第一个声音有点不悦:“她走的是我的道。”
“是你徒弟的道吧。”师祖嫌弃,“而且我这不是给你收拾烂摊子?”
第一个声音沉默了。
赵妙元也意识到什么,根本说不出话。
她师祖把人怼了,洋洋得意,对她说:“小徒孙,我看你修为已有小成。只是,你可知‘道’为何物?”
赵妙元感到眉间红痣一烫,一种敲了钵之后长久的嗡动在她脑子里响起。好像突然浸入冷水里,一切都冷澈而清晰。
关于“存在”与“虚无”,“秩序”与“变数”,“执着”与“放下”。大道如环,无始无终,损有余而补不足,看似不公,实则至公。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强求强弃皆偏离中道,抱元守一,固守自我,真正的逍遥就好像水中顽石不可转也,但应顺应水势散而后聚,归于更为流畅的形态。
此为“恒我”。
在这场浩瀚的体悟中,绝对的平静与洞察充斥着赵妙元的意识。个人的情感、爱憎、执念,都被无限地稀释淡化了。如同滴墨入海,虽存在,却已难辨其形。
她以为只过去了短短一盏茶的时间,但当意识终于回归身体,外界已经又是白天了。
躯壳累得半死,神志却从未有过的清明。她正躺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锦被,周遭陈设雅致,是桃花堡的风格。喉咙干涩发紧,四肢像被拆了然后又装上,摸了摸怀里的蛇卵就酸得要命。
赵妙元咳了一下,弱弱发声:“有人吗……”
一道人影应声推门而入,是展昭。他面上并不很慌,见她醒了,还是露出笑意,说:“您醒了?喝点水吧。”
说罢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小心扶她半坐起来,将水递到她唇边。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她借着他的力道坐稳,目光扫过房间。除了展昭,并无他人。
“多久了?”她问。
展昭回答:“再半个时辰,就已经一整日了。”
赵妙元点点头:“你倒是很镇定。”
展昭微笑了一下,说:“昭知道殿下不会胡来的。”
从蝙蝠岛回来后他就一直这样,仿佛也了悟了什么大道,好像全心全意信赖着长公主一般,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温婉而淡然的居家气质。
赵妙元将他上下端详一番,没看出蹊跷,沉吟半晌还是问:“这一日有发生什么吗?花满楼如何了?”
展昭说:“那日天雷之后,您与花公子昏迷不醒,花家老夫人和几位公子闻讯赶来,已将花公子移回他本人房中照料。”
他顿了一下,又道:“陆小凤也来了。”
“嗯?他也在苏州?”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展大人,我好像听见说话声……”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陆小凤探进半个脑袋,一眼就看到坐起的赵妙元,顿时眼睛一亮,整个人闪进来,顺手带上门。
“你可算醒了!”他搓着手道,“小楼差点都被你拆了。”
“小楼怎么了?”赵妙元问。
“被雷轰破了个贼大的窟窿,花满楼恐怕要在家住一段时间了。”陆小凤道。
赵妙元有点心虚地挠了挠脸。
见她如此,陆小凤乐出声来,问:“元姑娘,你莫不是在怕花家找你赔钱?”
花家当然不可能找她赔钱,他们做皇商赚的盆满钵满,疯了才自毁城墙。赵妙元呵呵一笑,说:“是啊,我可怕死了。”
“别怕。”陆小凤一巴掌拍在她肩膀上,两眼晶亮,“他们谢你还来不及呢。”
赵妙元若有所感,坐直了点,怔然道:“难不成……”
“不错!”
陆小凤大笑起来,一下子原地就翻个跟头,眉飞色舞地说:“花满楼能看见了!”
“……”
赵妙元长舒出一口气。
成了。那一线生机,她真的抓住了。
又想起上方山上那个五通神,祂说花满楼眼睛能否治好全在于自己,果然不假。
“他醒得比你早,刚巧我听到动静赶过去,就见他眼里有神了,坐在床上对着自己泪流满面的娘那个看呀。嫂嫂们围着他团团转,花伯父连夜就赶回来了,和他抱头痛哭。”
陆小凤说得绘声绘色,连展昭在一边都露出点笑模样。赵妙元也抿唇莞尔,问:“那你有没有也和他抱一抱?”
“当然啦!”陆小凤夸张地说,“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别说抱一抱,抱上十抱也不够。”
赵妙元忍俊不禁地摇头。陆小凤越说越激动,搓搓手说:“殿下,您也让我抱一抱吧,陆小凤实在太开心了。”
说着就要上手。展昭把他撕开,陆小凤嬉闹一阵,长长叹出一口气,说:“大夫来看过了,说花满楼的眼睛虽然还需调养适应,但复明已是确凿无疑。这等逆天改命的手段,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闻所未闻。这次不论是我还是花家,都欠殿下一个天大的恩情。”
赵妙元道:“此乃天意,我只是承命而为,并不算什么恩情。”
陆小凤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就听门外走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房门被敲响,花老夫人眼眶通红,带着几个嫂嫂走了进来。窗外能看到花如令和几位哥哥也来了,只是克制地留在外面,兴奋地低语着什么。
花老夫人一见长公主就跪下了,泪如雨下地哽咽道:“殿下再造之恩,老身万死难报!”
嫂嫂们也跟着她一起跪在地上纷纷附和,拿帕子擦着眼泪。赵妙元给展昭使了个眼色,他立即上前将人全都扶起来,说:“大家都快起来吧。”
“不……展大人,你不知道啊……”花老夫人泣不成声,“七童他看见了,他真的能看见了!”
二十多年的心结一朝被解开,她最疼爱的小儿子从此之后人生一片坦途,她怎么能不激动呢?
赵妙元坐起身子,抬手虚扶了她一把:“夫人不必多礼。他此刻情况如何?”
“好,好得很!”花老夫人把她手握的紧紧的,连连点头,“刚醒时还有些不适应光亮,现在好多了。他……他一醒来,问清情况,便急着想过来呢。”
恰好一个小厮在门外禀报:“老爷,夫人,七少爷过来了,说想探望长公主殿下。”
众人目光顿时都投向赵妙元。
赵妙元皱了下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寝衣,又抬手理了理耳边散乱的发丝。
她下意识想:昏迷一日才醒,定然是鬓发散乱,面色苍白,形容憔悴,模样并不好看。花满楼十余年来头一次能瞧见东西,还没看过自己,这第一面怎么能如此草率?
想着,赵妙元对门口的小厮吩咐道:“让他稍候片刻,容我更衣梳洗。”
花老夫人和几位嫂嫂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陆小凤拿胳膊拐了拐展昭,展昭垂眸敛目如同老僧入定。
刚急匆匆走到客房门口的花满楼,也恰好将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顿住了脚步。
心脏一酸,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一股热流从心口直冲上头脸,耳根瞬间烧红。
原来妙元也这般在意……
醒来那一刻起,眼前从未如此清晰过的世界便给了花满楼一个下马威。视野充斥着大量见所未见的色彩与形状,让他经历了从茫然到震惊再到狂喜的巨大冲击。家人的泪眼,熟悉又陌生的房间布局,窗外枝叶的脉络,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一切都崭新得如同初生。
而几乎将他淹没的喜悦浪潮之下,一个最为清晰、最为强烈的念头驱使着花满楼,支撑他刚刚恢复些力气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婉拒了家人的搀扶,一步步走向这里。
他想见她。
想亲眼看看曾亲手触摸过的脸颊,想见见曾真切吻过的双唇,想瞧一瞧午夜梦回时无数次冲他弯弯微笑着的眼睛。
想不顾一切也要弄清楚,那个为他逆天改命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现如今知道长公主竟然如此在意他们这第一眼,花满楼心中也陡然涌起一股近乡情怯,竟一时怔在原地,忘了动作。
第134章
时间在花满楼的感觉中,忽然变得漫长而煎熬。他听着里面隐约的水声,梳篦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象她对镜理妆的模样。心跳一声响过一声,手心竟微微沁出薄汗。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于被轻轻拉开。
首先映入花满楼眼帘的,是一抹雨过天青。
赵妙元换上一身崭新的绫裙,外罩薄纱长衫,乌黑长发挽成一个简洁的云髻。她脸色有一点苍白,但眉目秾丽,额间一点红痣,未施粉黛,只在唇上抹了口脂提气色,琥珀色双眸清粼粼望过来,淡极生艳,剔透得惊心动魄。
花满楼看呆了。
世间万物色彩,他方才得见,却又一次黯然失色。唯有她清晰地烙印在他新生的视野中-央,如此明丽,如此遥不可及。
他视线对上了她的眼睛。
这是花满楼唯一觉得出乎他意料的地方。
虽然早就知道长公主身负神异,但在他心里,她一直是那个言笑晏晏,坚毅却也平易近人的女人。
更何况他们还有过更亲密的接触,花满楼没办法像温州民众那样,把她当成神一般的存在。
但长公主现在的眼睛是神一般的眼睛。
那双他曾无数次在黑暗中想象的双眸,好像一对浸在寒潭里的琥珀,冷淡,平静,疏离。
与这双眼睛对视,花满楼的心慢慢坠下去,口中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长时间的沉默让其他人心生惶恐,花如令的手搭在他肩上,将他温和地往后揽,带着几个哥哥上前跪谢长公主大恩大德。
长公主说:“此番乃花满楼自身机缘,本宫因此得两位祖师梦中传道,从中亦有所顿悟,花堡主不必多礼。”
花如令和几位兄长顿时哗然惊愕。同时,花满楼也意识到一件事。
道,此消彼长。就在他真正看见她的这一瞬间,有一些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结束了。
来见她之前,他曾经那么激动地想过他们的未来。他想,他不要再去考虑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了。就算之后万劫不复,又能如何?她已经将自己从亘古不变的黑暗中拯救出来,如果再前瞻后顾,实乃小人行径。
这样的心情,花满楼刚醒的时候和自己父亲讲过,和自己母亲讲过,他们都说:七童,事到如今,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三哥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虽然他说出口后就被嫂嫂打了,但花满楼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妙元还愿意。如果她还愿意……
然而,现如今一见到长公主的眼神,他就知道她不愿意。
她甚至不会考虑愿不愿意。她的眼睛里留不下那样的问题。
尖锐的痛楚刺穿了花满楼,比目盲时任何一次因黑暗而产生的失落都要来得猛烈,来得清晰。
花满楼仓惶地背过身去。
复明后,他就开始注意一些以往未曾注意过的事。比如说自己脸上的表情。
他不能让她看见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那必然充满了未能掩饰的狼狈。
赵妙元莫名其妙地望着花满楼的后脑勺。
她本来想问这人对自己的外貌有何评价,比起之前想象的怎么样。然而真正对上双眼时,心情却又回归了那种不染尘埃的平静,半点打趣的心思也没了。
她觉得自己有点变了,有些事情看得更清楚,有些事情却更糊涂。比如这个时候,赵妙元就弄不明白花满楼为什么要突然转身,只好问:“花满楼,你干嘛?”
花满楼背对着她窸窸窣窣了一下,似乎在揉眼睛,然后吸了吸鼻子说:“没事,殿下。只是被风迷了眼。”
刚好的眼睛再被迷一下还了得,赵妙元立刻道:“转回来。”
花满楼依言转身,眼睛果然有些红。赵妙元去瞧了一眼新手教学界面,他双眸的丝线仍然是那样,一截红一截白,并没什么受损的迹象。于是放下心来,对他说:“不要紧,好好养一阵,以后和正常人一样用眼就可以。”
花满楼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能点头。花家众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思各异。
接下来的两日,赵妙元留在桃花堡静养调息。花满楼的眼睛恢复得极快,已能清晰视物。花家上下将她奉若上宾,照料得无微不至。
为庆贺花满楼重见光明,更是为感谢长公主天恩,花如令设下盛宴。堡内张灯结彩,仆从穿梭不息,一派喜庆景象。
宴设在水榭之中,四面荷风送爽,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赵妙元自然是座上主宾,花家核心成员尽数在场,展昭亦在席间,陆小凤则早就跑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花如令携夫人再次起身,郑重向赵妙元敬酒,言辞恳切,感激涕零。
“殿下对七童恩同再造,老身……”花老夫人欲言又止,半晌长叹一声,“老身如今回想往日,实在是……”
花如令与几位兄长嫂嫂看了看花满楼,也纷纷附和,虽不肯直言,只是脸上明明白白写了歉然。
若当初不曾因一切考量而劝说七童,是否今日局面会有所不同?
长公主这才有点明白,原来他们这几天频频吞吞吐吐的是在考虑这个。无非见儿子复明,又窥见儿子心事,便对昔日阻挠生了悔意。赵妙元对这件事一直是持和他们相同的态度,如今他们倒是又后悔了,她不是很懂,只能公事公办地说:“往事已矣,不必再提。花家富甲江南,本宫不要你等感念个人恩情,只需自此以后忠心辅佐便可。”
衷心辅佐谁,她故意没说清。
花如令夫妇连忙躬身道:“花家上下必当竭尽全力效忠殿下,万死不辞。”
赵妙元颔首,正要让他们免礼,就听水榭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闻声望去,却见刘盈与刘弦二人一身劲装,快步走近。
刘弦扫视一圈众人,单刀直入地说:“启禀殿下,和谈破裂,西夏大将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分别率十万铁骑突袭西北,已猛攻宁夏城七日。”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席间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刘盈接着说:“官家命神侯府诸葛正我坐镇京师,枢密使方应看方侯爷再度挂帅出征,携京畿禁军精锐并西北边军一部,前往救援。此次盛大捕头亦随军出征,任督军之职。大军已于两日前开拔。”
战事果然再起。赵妙元想都想得到赵祯的思维:因为围城之困是方应看带兵解了的,所以这次也让他去;但又知道方应看心思活络,所以像水患那次一样,让冷冰冰的无情当督军看着他。
“知道了。”赵妙元手指在桌上点了点,看向展昭,“整理行囊,去宁夏城。”
展昭眼也不眨,抱拳应是,立刻退下了。
除了刘盈刘弦,其余花家人皆是大吃一惊。花如令急道:“殿下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怎可亲去战区……”
长公主摆了摆手,让他靠近过来,低语几句,花如令脸色立刻变了。
“是蝙蝠岛和之前那位的……?”
长公主点点头:“能协调吗?”
花如令肃容道:“花家肝脑涂地。”
“不必多话。备马。”
“是。”
不多时,花家众人簇拥着将赵妙元送至堡外,马车早已备好。刘盈刘弦翻身上马,护卫在马车两侧。
展昭跟在长公主背后,亦步亦趋。花满楼站在家人之中,看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心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怅然。
“花公子。”
花满楼回过神,抬眼看过去,是展昭展护卫。
南侠目光沉静,对他说:“殿下的命格非常人可及,她所行之路所见之景,早已超脱五行外。儿女情长在她心中,分量甚轻。”
花满楼一愣。
展昭道:“昭也是近来才明白,能长久留在殿下身边的,只能是辅佐之臣。”
《楞严经》中,佛陀弟子阿难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位女子。
佛祖问:你有多喜欢她?
阿难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长公主欲行世所未见之事,那么她身边所留下的就不会是并肩之人。能留下的,只有她脚下的路、手中的剑、身前的盾。
花满楼明白了展昭的意思。
马车走远了,他站在原地,身后家人担忧地围上前来。
无论如何,他的人生是美满的。
马车离了桃花堡,径直向西,取道最近的官道,欲赶往西北前线。赵妙元问了刘盈刘弦几句,确定她们把该整合的势力都已经整合完毕,又吩咐几句,交接了几件物什,便不再多话。
上次战场,她惨败于吴明手下。这一次如何,且见分晓吧。
两日后,车马行至一处僻静林地暂歇。几人分散到四周警戒,林间只闻马蹄偶尔刨地的声响。
忽然,赵妙元听到展昭远远的吒声:“什么人!”
她撩起车帘一角往外望,就见那抹绛红与一道青色的人影碰在一起。
有点熟悉的嗓音隐怒道:“你又是谁?连在此休息也不让么?”
展昭说:“自然不是。然而你持剑在此,若冲撞了我们的人又怎么办?”
那青色身影冷笑道:“我竟不知这城郊荒野,还有什么贵人莅临。”
走近了看,此人一身青色旧文士衫,提着把剑,长发有些卷曲,竟然是之前在汴京撞到的那个人。
第135章
赵妙元不由出声说:“阁下,又见面了。”
那人一回头,也是一愣:“是你?”
他也记起了还书的缘分,以及那寥寥数语的安慰,神色为之一缓。赵妙元笑道:“《七略》可还安好?”
青衣人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神色:“劳姑娘挂心,书在人在。”
他不再气恼,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赵妙元,试探地问:“姑娘这是……”
“往宁夏城去,途径此地。”赵妙元言简意赅。
青衣人吓了一跳:“宁夏城?那是西北战区前线!”
赵妙元点点头。青衣人见她面上古波不惊,忍不住问:“姑娘一介女子,究竟为什么要去那……”
“我记得你的《七略》颇重兵法,”赵妙元打断他,淡淡道,“不知阁下对这西北战事有何见解?”
青衣人一愣,苦笑说:“见解?在下-贱籍出身,纵有见解,又能派什么用场?”
赵妙元看着他,问:“若本宫给你一个机会呢?”
青衣人满腹怨气,刚要说话,猛然呆住了。
“本……本宫?”
他喃喃了一下对面年轻女子的自称,眼中慢慢亮起难以置信的光芒:“……您是?!”
“本宫赵妙元。”赵妙元说。
青衣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又迅速涨红。他膝盖一下弯了,跪伏于地,颤-抖道:“草民顾惜朝,不知长公主殿下驾临,狂言悖论,冲撞凤驾,罪该万死!”
冲撞了,当然是冲撞了!
顾惜朝万万没想到,当日汴京匆匆偶遇,还为他赠还书卷的女子,竟是当朝最为传奇的长公主殿下!
“起来说话。”赵妙元道。
心中已是翻江倒海,顾惜朝喏喏连声,强自镇定地站起身来,听那千金之躯平淡地说:“顾惜朝……名字不错。说说你的韬略?”
“是,殿下。”
顾惜朝知道,这或许是他此生仅有的机会。他长吁一口气,紧握双拳,努力言之有物:“草民熟读兵书战策,对山川地理、排兵布阵颇有心得,《七略》所载,并非虚言。”
“嗯。”赵妙元应了一声,目光在他脸上一扫,“你所谓的困顿,在于出身?”
顾惜朝极轻微地顿了顿,眼中屈辱与怨恨一闪而过。
“是,草民……草民乃妓-女之子。曾得中探花,却因出身贱籍而被除名。”
赵妙元心中咦了一声。
竟然还是个三甲之才。如今世道,不用可惜了。
她慢慢地说:“贱籍不得科举,不得从军,这是我朝律法。”
“……是。”顾惜朝低下头去。
谁知长公主话锋一转,又说:“但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西夏犯边,朝廷正是用人之际。”
顾惜朝愣怔地抬头看她,心跳开始悄悄加速。他不敢置信地问:“殿下的意思是……?”
“以出身论高低,是门阀家族千百年来的规矩。我不可能一下子改天换日。”赵妙元道,“然而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如果你肯从无名小卒做起,以人头为砝码,一点一点积累军功,我请官家在律法中多加一条战时例外的字眼,还是可以的。”
顾惜朝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浑身都打起抖来。
“此言当真?!”
“自然。”赵妙元道,“你若有意,本宫可修书一封为你引荐。至于能否在战场上活下去,挣得功名,便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顾惜朝再次跪倒,这一次彻底心悦诚服。士为知己者死,他激动道:“叩谢殿下知遇之恩!顾惜朝纵然马革裹尸,亦要杀出一个前程!”
赵妙元示意刘盈从行囊中取出纸笔,就着驿亭石桌迅速写就一封短信,盖上长公主的私印,递给顾惜朝。
“去找神侯府的人,让他们给官家送去,你再往战场不迟。”
“是!”
越往西北,天地愈发开阔,风沙渐大,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
驿站换马时,一个布衣人出现在亭角阴影里,面容普通得看过即忘,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他对赵妙元微微躬身,递上一卷细小的纸条:“主人,前方最新线报。”
是青衣楼的人,如今也为她所用。
纸条上简练地汇报了宁夏城的最新动态:城防尚稳,守将郭成、折可适依托工事顽强抵抗,然西夏军势大,分设围城与打援两座大营,日夜不停轮番进攻。末尾附了一句:“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分属不同部落,素有龃龉,皆对汉人军师暗怀忌惮。”
汉人军师……赵妙元冷笑一声,吴明果然来了。
展昭与刘盈刘弦默契地散开,警戒四周。赵妙元指尖捻着纸条,沉吟片刻,对那探子吩咐道:“让青衣楼想办法接触那两个人。让他们在确保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两军不会碰面的前提下,散些消息出去。”
探子抬起头听令,长公主便说:“告诉嵬名阿埋,妹勒都逋嫌他攻城迟缓,已向梁皇后请命,欲取代他主攻之位,只待他兵疲便动手。告诉妹勒都逋,嵬名阿埋抱怨他坐拥重兵却畏敌不前,有意吞并他的部众以补攻城损耗。”
“属下明白。”
“去吧。”赵妙元挥挥手。那探子身形一晃,便消失不见。
队中几人这才围上前来,展昭道:“殿下此计甚妙。若能使其互相猜忌,我军压力可减。”
赵妙元点点头,就见他脸上露出一点疑惑,问:“只是‘那两个人’是谁?”
赵妙元挑起眉毛,上下扫了他一眼,笑了。
“是老朋友。”她说。
马蹄声再次响起。
越是靠近宁夏城,气氛越是凝滞。途中已能远远望见西夏游骑的影子,他们不得不更加小心,避开大道,专走偏僻小径。
待到能远远望见宁夏城时,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将城墙染上红色,城下不远处就是黑压压的西夏军营寨,旌旗招展,刁斗森严。
刘盈蹙眉:“城门被围得铁桶一般,我们如何进去?”
赵妙元掀开帘子观察片刻,指向一段城墙,对刘弦说:“你趁夜色翻过去,找到守将郭成、折可适,告诉他们本宫夤夜入城,请他们设法接应。”
刘弦抱拳领命而去。几人原地扎营等待。
夜色如期降临,天上无月,正是潜行的好时机。子时刚过,宁夏城头某处悄然垂下几根麻绳,展昭率先抓住试了试力道,对赵妙元点了点头,带着她,与刘盈一道攀上高达数丈的城墙。
墙垛之后,早有数名身着盔甲的军士接应。为首一人压低声音:“末将郭成,恭迎殿下。折将军正在下面等候。”
赵妙元微微颔首,在郭成等人的护卫下,迅速走下城墙。
刚一下来,早已等候在下的折可适与郭成一同纳头便拜,两个铁塔般的汉子竟然一见面就哽咽起来:“末将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两位将军请起,非常时期,不必多礼。”
郭成与折可适站起身来,借着火把的光芒,两人皆是满面风霜,甲胄上伤痕遍布,显然经历了连番苦战。然而,他们的眼神却是狂热的。
“殿下!”郭成激动之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前几日运抵城中的那批物资,真是、真是雪中送炭啊!不仅有箭矢滚木,还有伤药精粮,我们已经近半月未吃过大米了!”
折可适的语气也十分难以置信:“殿下,末将实在不解,西夏两支大军围困,连朝廷援军都难以靠近,这些物资是如何运进来的?而且举国告急,各路边军都物资紧缺,为何独独我们宁夏城能获得如此丰沛的补给?这、这简直是神仙手段啊!”
赵妙元被握得手痛,不着痕迹地把它从铁钳一般的粗糙手掌中抽出来,淡淡道:“能运进来便好。二位将军辛苦了。”
郭成折可适见她不愿明言,也不敢再问,但心中对这位长公主的敬畏与信服,已然达到了顶点。
他们不知道的是,早在赵妙元于桃花堡收到战报之时,一道道秘令就已经在恒我内部飞一般层层传达。
财富惊人的飞仙岛与消息灵通的蝙蝠岛,成了这场输送的源头。他们筹集的钱粮、药材与军备物资,通过薛家庄那些既是杀手也是最好保镖的队伍负责押运,再利用花家特殊豁免权的商路与船道,进行了一场跨越千里、瞒天过海的物资大转运。
精细的调配下,长公主手下无数枚棋子变成无数枚环环相扣的齿轮,连接成一条坚韧的生命线。正因为它的存在,宁夏城才没有重蹈延州易子而食的覆辙,郭成、折可适才能带领守军,在西夏大军的猛攻下,硬生生坚持到了今天。
不过,就算补给源源不断,一直困守城内也不是个办法。
长公主问:“方应看呢?他比本宫还要早开拔,怎么现在还未到?”
郭成与折可适激动之情稍缓,这才想起汇报正事。郭成道:“殿下,方侯爷所率援军,其实三日前就已抵达距此三十里外的黑水峪驻扎。”
赵妙元挑起眉头。
折可适说:“他们进不来。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配合默契,不仅将我城困死,也将方侯爷的大军牢牢挡在外面。我军无法出城接应,方侯爷几次尝试强攻,皆被妹勒都逋凭借地利击退,伤亡不小。”
第136章
如果不是长公主几个人目标小,又趁夤夜潜行,恐怕也难以入城。对于守城将领而言,这确实是焦灼且棘手的局面。
赵妙元并不怎么意外,沉吟片刻说:“知道了。”
随后便在郭成安排的僻静院落安顿下来。只是于天色将明未明时走到院中,放飞了一只信鹰。
后一日,无事发生。两支大军在外虎视眈眈,但暂时没有进攻的打算。
再一日,战鼓擂响,西夏人再度围攻过来,郭成与折可适又开始忙碌,根本无暇管长公主的事。好不容易守住城门,半夜回来赵妙元问及战事,两人迟疑地说:“不知为何,今日那帮杂种攻城的力道倒是比之前弱了不少。”
赵妙元一笑,道:“等明天再看吧。”
郭成和折可适一开始没明白她的意思,直到第三日清晨,城外东南侧猛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城头瞭望的士兵不敢置信地回头大喊:“是……是方侯爷!援军杀过来了!”
郭成与折可适一跃而起,扑到垛口前。只见远方尘头大起,“方”字旗帜猎招展,一支精锐兵力正以惊人的速度撕裂西夏军防线。更令人惊讶的是,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两营这一次并未迅速互相支援,反而反应迟缓,乱作一团,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应看率领铁骑为步兵开道,长驱直入。
郭成狂喜道:“开城门!”
城门轰然洞开,守军与城外冲杀进来的援军里应外合,开始绝地反杀。
战斗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尸横遍野,西夏军丢下大量辎重,狼狈后撤。方应看一身银甲,纵马入城,身后一顶重工华轿,一掀帘子,里头是端坐轮椅之上的无情,冷血竟然也跟在后面,正指挥六扇门与神侯府的人员清理战场,稳定秩序。
满城士兵已经不知道等这一天等了多久,郭、折二人迎上前去,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方侯爷,这……您是如何突破西夏两营防线的?他们今日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方应看目光掠过二人,投向后面缓步走来的赵妙元,用马鞭一敲手掌,哼笑道:“这你们得去问长公主殿下。”
郭成与折可适愕然。
昨日夜晚。
嵬名阿埋的围城大营,负责看守营寨西南角辎重的老兵拓跋义今夜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风似乎更大了,穿过营寨栅栏时,那种奇怪的呜咽声也更大了。
他搓了搓有些发僵的脸,目光不经意一扫,却瞥见堆放粮草的阴影处,一道白影一闪而过。
“谁?!”拓跋义低喝一声,举矛上前。
无人应答,只有风吹动草料的沙沙声。他走到近前,借着远处篝火微弱的光线,只见粮草堆积如山,并无异样。
难道是眼花了?
他心下稍安,正要退回原位,刚一转身,那道白影竟又出现在眼前!
这一次他看得分明,那白影悬浮在地面上,没有脚,一双空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汗毛瞬间炸起,拓跋义张大了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恐惧像藤蔓,死死缠住了他的喉咙和心脏。
几乎在同一时刻,妹勒都逋的打援大营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
夜雾弥漫,能见度变得极低,年轻的百夫长野利荣正带着一队人马巡逻。
四周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消失了。
突然,队伍末尾传来一声惊叫。野利荣回头,只见一名士兵脸色惨白,指着左侧黑暗,牙齿格格打颤:“那里……那里有眼睛!红色的眼睛!”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浓雾深处确实似乎有猩红的光芒一闪而逝。野利荣强自镇定,喝道:“慌什么!可能是野兽!”
但他自己的手心也已沁出冷汗。
从这个地方开始,巡逻的路途就变得诡异。雾气更浓了,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风中似乎有低语,有时后颈一愣,仿佛被冰冷的手指拂过。巡逻的士兵们精神高度紧张,看什么都像是幢幢鬼影,野利荣心中的恐惧也积累到了顶点。
直到绕过一片矮树林时,雾气突然剧烈翻涌,一个身影冲了出来!
士兵们胆子都被下破了,顿时尖叫起来,四散而逃。那身影与野利荣重重撞在一起,摔倒在地。
“鬼!有鬼啊!”两个人被撞得七荤八素,开始大叫,听到彼此声音之后都是一愣。
野利荣定睛一瞧,那冲出来的人竟然是嵬名阿埋大营的拓跋义。他手指颤-抖地指着野利荣:“你……你是鬼?!”
最近两营之间出现了一些传言,说要对彼此不利。他们一向半信半疑,但毕竟战场之上,小心提防总是没错,所以已经好几日没来往了。
“你才是鬼!”野利荣大怒,推开他的手道,“刚才那些动静,是不是你们营搞的?!”
“放屁,你贼喊捉贼!”
极度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极端的愤怒。两人都坚信,自己所遭遇的恐怖景象,必然是对方阵营为扰乱军心而施展的卑劣手段。
拓跋义和野利荣带着满心愤恨,分别逃回了自己的大营,将今夜遭遇添油加醋地禀报了上去。
嵬名阿埋听完拓跋义的描述,本就因连日攻城不下而烦躁的心绪更加恶劣。他帐中新近颇为得力的汉人幕僚丁兆蕙适时上前,低声道:“将军,近日营中确有流言,说妹勒都逋将军对您独占攻城之功颇为不满,暗中联络巫祝行此魇胜之术,欲乱我军心。如今看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明日若再攻城,还需提防身后才是。”
嵬名阿埋脸色阴沉,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杯盏乱跳。那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似乎还在他鼻端萦绕,让他心头邪火越烧越旺。
另一边,妹勒都逋听着野利荣的汇报,眉头紧锁。
他素来谨慎,对嵬名阿埋的鲁莽本就不甚看得上眼。他身边那位沉默寡言的汉人侍卫丁兆兰也沉声开口:“将军,嵬名阿埋将军性子急躁,久攻不克,难免会动些歪心思。前日便有风声,说他抱怨我军驰援不力,欲吞并我等部众,今夜恐怕是冲着我们来的下马威。末将以为,明日出兵需得留足后手,以防不测。”
妹勒都逋缓缓点头。
于是当第三日清晨,方应看大军神兵天降时,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传令!前军变后军,结阵防御,谨防侧翼!”
“命令各部向中军靠拢,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尤其是靠近嵬名阿埋那边的防线!”
……
原来,长公主竟然一直与流放边疆的丁氏双侠有所联系。没错,就是那个污蔑长公主,差点行刺皇上,本应满门抄斩,却被她力保下来流放边疆的丁氏双侠。
他们怀揣着戴罪立功的复杂心绪,凭借不俗武艺,在恒我帮助下,因其罪人的身份,反而较快地取得信任,成功分别潜伏到了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的身边。
当长公主通过青衣楼散布流言的同时,丁氏双侠有意无意间透露口风、发现证据,催化了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之间的龃龉。为了万无一失,赵妙元还把石林洞府供上的罂粟香膏交于他们,让他们想办法将之混入两位大将的饮食或熏香中。
剂量极轻,不足以致瘾,却能悄然放大使用者内心的焦虑、猜疑和幻觉。在它的影响下,嵬名阿埋看妹勒都逋按兵不动,愈发像是居心叵测的等待;妹勒都逋听嵬名阿埋催促进攻,则更像是意图消耗他实力的陷阱。
连续两日发酵后,这两位本应协同作战的名将,在潜意识里已将对彼此的防范摆在了作战之上。所谓三个和尚没水喝,当方应看按照长公主信鹰带来的时机猛攻,两人都认为这是对方设下的圈套,下令本部兵马后退以保存实力,这才反应迟疑,救援不力。
见众人都围了上来,赵妙元简单给他们解释了一下,郭成与折可适听完后眼神已不仅仅是敬畏,更带上十分震撼。展昭恍然大悟,为丁氏兄弟感到担忧和欣慰。连跟在无情身侧的冷血看向长公主时目光也复杂起来,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算无遗策。
方应看凑过来打量了长公主一下,笑眯眯说:“自延州一别,殿下风姿更胜往昔。只是前线刀兵无眼,殿下万金之躯,实在不该再次亲身涉险。”
赵妙元眯着眼睛看了看他,不冷不热说:“上次是我失手,这次却不一定。还请小侯爷配合了。”
虽说在延州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但一旦自己不在身边看着,这厮就开始摇摆不定,烦人得很。方应看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也不恼,还想再说些什么,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殿下。”
无情操纵着轮椅缓缓近前。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对赵妙元微微一礼,然后抬起眼看她。
“许久不见,殿下安好。”
上次见面还是温州水患的时候了。赵妙元颔首:“前线诸事,有劳了。”
短暂的沉默后,无情再度开口,这次有些迟疑:“听闻……苏州花家的七公子,目疾已愈,重见光明。”
第137章
赵妙元看了他一眼,坦然承认:“是。”
无情追问道:“治愈之时天象可有异动?是否像上次一样,有雷劫降下?”
赵妙元一愣。她本以为他会顺势提及自己的腿疾,甚至都已在心中去想那张千里江山图,斟酌着是否要再尝试一次。倒没想到无情关心的重点在这里。
“确实有。”她点点头。
无情似乎有点紧张起来,立刻道:“有没有受伤?”
赵妙元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也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吧?
她说:“睡一天就好了。风险大,收获也很大。”
无情皱起眉头。
可还没等他说些什么,跟在身后的冷血就朝着长公主问:“你既然能治好花满楼的眼睛,那大师兄的腿是不是也能治?”
“冷血!”无情呵斥道,“天雷之威,是儿戏么?前线局势未稳,殿下岂能再为此等事涉险?”
冷血看了两人一眼,冷声说:“她都为别人劈过了,不也没死。”
刘弦上前一步把长公主挡住:“你什么意思?”
冷血道:“她当时弃大师兄而去,现如今被雷劈一下又怎么了?”
此话一出,连刘盈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展昭也皱起眉头。
无情脸色变得苍白,他弯下身子,猛地一阵咳嗽。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恼怒地对冷血说:“不知事情全貌,便妄加评论,这便是世叔教你的处世之道吗?!”
被维护的人指责,冷血那张冰块脸上眉头紧皱,言语间也火气十足:“我怎么不知道?分明就是她当年先来招惹你,然后又自说自话地消失,让你——”
“呵。”
方应看突然嗤笑起来。先前他一直好整以暇地在边上看热宝,如今语带戏谑地插嘴道:“冷捕头,你这故事听得可不全啊。”
冷血瞪他:“关你什么事?”
“自然关我的事。”方应看笑容加深,“毕竟,若非当年盛捕头郎心似铁,屡次三番冷语相向,又怎会轮到我有幸一亲芳泽?”
此话轻浮无比,不仅冷血愣住了,连无情也闭了闭眼。
冷血有些茫然地看看方应看,又看看脸色难看的无情:“……你什么意思?”
方应看慢条斯理地道:“冷捕头入门晚,只知你大师兄因殿下未能完成诺言而神伤,却不愿了解殿下的动机,更不知早前是谁把谁惹哭的。可怜元姐姐与你们神侯府称兄道妹,何等亲近,你们却因为这是非难断的纠葛便一个个疏远了她……”
“好了。”
赵妙元无语地看着这几个人:“我需要你们可怜?陈年旧事,叽叽喳喳,这里是茶楼吗?聒噪。”
“是。”方应看从善如流地低头退下,反而显得剩下两人十分不识好歹。
冷血呆住了。
他印象里,只知道长公主与大师兄之间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过往,大师兄因此消沉,却从未想过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曲折。
难怪。难怪其他几个师兄也知道大师兄的心结,却不像他一样义愤填膺,甚至对长公主处处忍让维护……
现今长公主站在那里,神情平静,但这番话之后,冷血却不由自主地去构想更年幼时候的她。这样的人,也会为大师兄的冷漠而流泪伤心么?
赵妙元根本不受丝毫影响,心绪已经都放在正事上面,对方应看和无情问:“下一步,二位作什么打算?”
无情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沉声道:“西夏军新败,士气受挫,阵脚未稳。应趁机携胜追击,扩大战果,最好能将其彻底逐出宁夏城周边险要之地。”
方应看也收敛了表情,点头附和:“丧家之犬,此时不追,更待何时?末将请命,即刻整军,半个时辰后出击。”
赵妙元颔首:“准。”
半个时辰后,休整完毕的汉军在方应看亲自率领下,再度扑向西夏人。
失去信任与协同的两支西夏部队,刚刚在十几里外勉强收拢残兵,尚来不及重新构筑稳固防线,更加不堪一击。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各自为战,甚至隐隐有互相推诿的迹象。汉人铁骑纵横驰骋,步卒紧随其后,砍瓜切菜般将西夏军杀得丢盔弃甲,一直将其驱赶出数十里外。
宁夏城之围,至此真正解除。
之后,方应看率军势如破竹,携大胜之威,数日间连克南牟会,收复会州、灵州要地,兵锋直指西夏国都兴庆府。
这是交战以来,我朝第一次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甚至隐约有覆灭西夏的势头。
消息传回,朝野震动,前线将士更是群情激昂。方应看将行辕移至刚刚收复的灵州,并派人将长公主赵妙元也迎至此处。毕竟,下一步便是攻打西夏都城,此等关键时刻,长公主坐镇中军,意义非凡。
是夜,灵州城内灯火通明,杀猪宰羊,犒赏三军。
连日征战紧绷的神经得以稍弛,胜利的喜悦与对灭国之功的渴望,让整个军营都沉浸在狂热的兴奋之中。
帅大帐内,亦是觥筹交错,将领们脸上洋溢着红光,声音都比平日洪亮几分。方应看坐于主位,银甲已换做锦袍,手中把-玩着酒杯,听着麾下将领们畅谈明日攻破兴庆府,擒获西夏王室的壮举,脸上笑意可谓春风得意。
无情坐于下首,平静许多,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有将领向他敬酒,他也只是略一举杯,算是回应。
赵妙元位于方应看身侧,看着帐内喧嚣景象不语。待众人稍微安静些许,站起身敲了敲杯子。
主帐内声浪一下减弱不少。
赵妙元环视下方,开口道:“诸位,战国累累,固然可喜。然兴庆府乃西夏国都,城高池深,必作困兽之斗。骄兵必败,将军们还需谨记。”
众将士齐声说:“是。”
长公主继续道:“更何况,军师吴明至今尚未现身。他在延州的手段,方侯爷应当记忆犹新。”
提及吴明,方应看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神色也严肃起来。延州城一战长公主差点被吴明杀死,他自然不会忘记。
“此次他也会在兴庆府?”
无情之前并未参与延州之战,对大捷背后的玄机知之甚少,此刻闻言,不由看向赵妙元。
赵妙元点头道:“他苦心孤诣数十年,所求便是颠覆我朝江山。如今西夏危若累卵,是他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他绝不会错过。”
方应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大军士气正盛,若因一人的缘故畏首畏尾,恐挫锐气。但吴明之诡谲,又让他心生忌惮。
赵妙元将他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里啧了一声,就知道此人又开始做墙头草。不再指望他,目光微转,落在无情身上。
“盛大人,麻烦附耳过来。”
无情微微一怔,依言操控轮椅近前。赵妙元倾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无人听得清她说了什么,只见无情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眼神变得凝重,点头道:“好。”
翌日,大军开拔,兵临兴庆府城下。
战鼓擂响,号角连天,汉军发起猛攻,将士们无不奋勇争先。城头箭矢如雨,滚木礌石轰然砸落,双方甫一接战,便进入了白热化状态。
李叁是方应看麾下梯兵营的一名新兵,被其他队伍掩护着去冲城门。他肩头扛着云梯,紧紧跟着前面老兵的步伐往前突进。
耳边喊杀声震耳欲聋,身边同伴不时倒下,但梯兵营眼中只看得到前方那座兴庆府城墙。好几次,李叁他们都险些冲到墙根下,却又被密集的箭雨和滚木逼退。
他们咬着牙又试了一次。
盾牌手顶着箭矢硬生生往前推进,有队友死去,但云梯终于带着沉闷的巨响,重重靠上了城墙。
“上!快上!”
队正嘶哑的吼声在耳边炸开,李叁感到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跟着前面的人,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破城首功!荣华富贵!光宗耀祖!
这些念头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神经。梯子在晃动,城头不断有石头砸下,擦着他的身体落下。李叁不敢往下看,只知道向上,再向上。
离城头只有不到一丈的距离了。
就在此时,眼前的梯子颜色突然变暗了。
李叁一愣,梯子怎么会突然变颜色?
不对,不是梯子,是天!
天,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仿佛整个天空被泼上浓墨,紧接着,尖锐的啸音自远空传来,好像神怒一般咆哮。
和其他所有攻守双方的人一样,李叁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
然后他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一颗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火球拖着黑色烟尾,包裹着异型巨石,从九天之上远远飞来,朝他们所在的区域轰然砸落。
随即又是一颗,又是一颗!
无数颗火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终占据了整个视野。热浪隔着老远,就灼得他皮肤生疼。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叁大脑一片空白。他根本理解不了自己现在看到的东西,天上怎么会掉石头呢?而且还是这么大的石头,好像几座房子捆在一起砸下来一般!
他张大了嘴,眼睁睁看着一颗火球好似太阳陨落,直直地砸向旁边另一架已经攀满士兵的云梯——
“轰!!!”
李叁的耳朵里爆出一阵嗡鸣,陡然失聪。冲天而起的火光与浓烟中,那架云梯连同上面的几十名士兵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焦黑冒烟的巨坑。
“天罚……是天罚啊!快跑!!!”
第138章
方应看见自己的梯兵好几次都差点登上城门,破城已然在望,正在欣喜,异变陡生。
天空骤暗,陨星天降,这超越认知的一幕同样让他骇然失色。一颗巨石就落在帅旗左前方不足百步处,溅起的泥土碎石噼啪砸在他盔甲上。
“唏律律——”
胯-下战马惊得人立而起,险些将他掀落马背。方应看死死拉住缰绳,好不容易控制住坐骑,环顾四周,只见方才还军容鼎盛的大军已彻底崩溃,四散奔逃,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纵然方应看身经百战,也从未经历过如此诡异的情景。他心乱如麻,下意识望向大军中后方,无情那顶坚固华丽的轿子。
却见一道绛红色身影恰巧从那边飞来。展昭停在他马前,语速很快:“方侯爷,请下令大军后撤五里,择地扎营!”
方应看长出一口气,点点头。
“全军后撤五里!快——!”
命令下达,汉军退得更快。方应看在亲兵护卫下,一路后撤,直到完全脱离了那片陨星砸落的区域,才敢停下扎营。
惊魂未定的士兵们,陆陆续续向着中军临时竖起的营寨旗帜聚拢过来。有些人是不愿当逃兵,更多的人则是出于恐惧,这般异象下独自逃亡,下场可能会比战死惨得多。
收拢溃兵,稳住阵脚,将士们还没来得及喘匀气息,就见那顶华轿在神侯府与六扇门高手的严密护卫下,安然抵达,缓缓落地。
轿帘被一只纤长的手掀开。
所有人惊愕地发现,率先弯腰从轿中走出的竟是秦国长公主赵妙元。
随后,无情才操控轮椅随着她移出。
原来今日这场攻城战,长公主也坐在轿子里跟去看了。方应看见她出来,立刻快步上前问道:“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妙元的面色也攀上一层寒霜,沉声说:“他终究是发动了。”
方应看问:“发动什么?”
赵妙元说:“龙脉风水局。”
方应看脑中想起延州城前他们二人的对话,心里就是一惊,口不择言道:“他之前不是说要发动此局,需皇室一条性命吗?”
周围人顿时为之一静,面上骇然。就见长公主点点头,说:“他当时没成功杀了我。所以刚才的流星,恐怕只是那杀局威力的两成不到。”
两成不到!
那般恐怖的场景,仿佛共工撞破不周山一样天崩地裂,威力竟然只有两成不到。
此阵核心在于逆转龙脉,窃取国运,尚未饮到赵氏皇族的龙血便这样惊人,若长公主之前真在延州被他得手,恐怕此刻陨星已落于汴京皇城之上!
长公主继续道:“刚才的情景,想必你们都已经想到了昆阳之战。”
几人都点点头。
《后汉书光武帝纪》中记载,东汉光武帝刘秀与王莽间,有一场昆阳之战,“夜有流星坠营中,昼有云如坏山,当营而陨,不及地尺而散,吏士皆厌伏。”
从那之后,刘秀就被世间认为是天命所归。毕竟老天都帮着他降下陨石,肉-体凡胎岂能阻挡?当然得让他做皇帝。
而今吴明的这个手段,与昆阳之战何其相似,果然是龙脉风水局能搞出来的事。赵妙元目光扫过周围将士,只见果然一个个面如土色,窃窃私语“天罚”、“天命”等字眼,可见军心已然动摇,士气跌落谷底。
无情也感知到这点,眉头紧锁,问:“眼下情景,我们怎么办?”
长公主却笑了一下,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无情一怔。方应看奇道:“怎么说?”
赵妙元道:“之前我一直找不到的这个龙脉风水局的阵眼,就在刚才,我找到了。”
无情心中一动,追问:“在哪里?”
“在吴明自己身上。”赵妙元说。
几人都是一愣,赵妙元说:“他定然随军出动,才能如此精准地让陨石降落在这里。”
以自身修为与血脉为引,以身作眼,人阵合一。此法极其隐蔽,却也极其危险,因为一旦被人识破,所有火力都会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
不过吴明武功十分高强,他定然是不害怕的。
想到这里,赵妙元抬眼看了看天色,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向前几步走到一处土坡上,对下方乌泱泱的将士们扬声道:“诸位!”
营中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她说:“我知道你们的心情。我方才和你们一起在战场上,你们所看到的一切,我也看到了。”
众人站起身来,屏息望着她。
“但我要告诉你们,你们见到的流星、火球,都不是天意。”
就听长公主斩钉截铁地说:“因为天意,在我这里。”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语,话音甫落,大地突然隐隐轰动起来。
所有人闻声望去,只见左右两侧地平线上,缓缓出现两支队伍,人数皆不下千余,正向他们的营寨靠拢。
待走得近些,他们就看到左侧一队为首之人四条眉毛,竟然是陆小凤。
他身旁一个身形清癯,满头白发的老人,有混江湖的一下就认出来,赫然是无争山庄老庄主,原东园。
不要说士兵们,连方应看都愣住了。原老庄主年轻时名震天下,但已经许久不出江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再一移眼睛,却见后头有个白衣人,不待他辨认,身旁副将已经惊呼出声:“那不是西门吹雪吗?!”
西门吹雪!
自月圆之夜紫禁之巅后,此人已经名满江湖,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如今见他身形孤峭,只是走来就剑气凛然,显然杀了叶孤城之后剑道已经臻至化境,方应看不由得心中更加骇然。
这时右边一个小兵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
“啊!啊——?!楚留香,楚留香!!”
几人转头一看,右侧一队打头的那人面容俊雅,风度翩翩,踏沙无痕,可不正是盗帅楚留香。
而与他并肩而行的,是一位身着青袍,眼神锐利的老者。认识此人的并不多,但他气度不菲,让人难以移开视线。就在猜测他究竟是谁的时候,只听无情轻声说:“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
众人登时愕然,有人道:“薛老庄主?他不是早就归隐了吗?”
这一幕简直是不可思议。
陆小凤、原东园、西门吹雪、楚留香、薛衣人……这些平日里任何一个出现都足以轰动江湖的名字,此刻竟联袂而至,在西夏前线齐齐现身。
方应看怔了一会儿,意识到什么,倏然转头看向长公主。
赵妙元立于土坡之上,望着两支援军,面上露出一点笑意。
两支人马行至营寨前,与方应看的主力军汇合。本朝民间向来崇尚侠士义气,多少故事口口相传,更何况那些江湖豪客们个个眼神精亮,气息沉稳,显然皆是好手。他们的到来一下子驱散了天罚的阴霾,原本死气沉沉的临时营地顿时沸腾起来。
陆小凤与楚留香越众而出,走到土坡前,对上方的赵妙元躬身行礼。
陆小凤笑道:“元姑娘,你所料果然不差。原老庄主振臂一呼,无争山庄旧部与江湖上不少血性男儿皆愿前来,共御外侮。”
楚留香接口道:“正是。薛老前辈听闻前线不宁,亦慨然出山,随六扇门与神侯府一起召集了不少江湖朋友。”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这两家武林魁首联合朝廷,利用自身号召力,再由陆小凤和楚留香这两位交友广阔的人物牵头,在短时间内汇聚了如此一股强大的江湖力量奔赴前线。
方应看深知要协调这些桀骜不驯的江湖人物有多么困难,更别提让他们心甘情愿投身于国战之中,心中震动不已。赵妙元笑道:“有劳几位,以及诸位江湖义士了。尔等今日之义举,不仅朝廷铭记,天下百姓亦会铭记。”
众人皆道:“愿效犬马之劳。”
赵妙元颔首,看向陆小凤和楚留香:“你们帮我个忙,带上几位轻功卓绝的朋友,即刻前往兴庆府城墙外游走。”
陆小凤眼睛一亮:“我们要去骂人了?”
赵妙元一笑,说:“是,也不是。你们只需宣扬一件事:我汉军云集天下义士,他们的军师就算再怎么作妖,这城也迟早必破。他们唯一的活路,就是喊吴明出来与我一见。”
二人对视一眼,当即领命,点了数名以轻功见长的好手,向兴庆府方向掠去。
与此同时,赵妙元对方应看下令:“让大军开拔,前进至兴庆府外三里处列阵。”
“是。”
安排完这些,赵妙元转身向左侧人群中走去。侠客们摩西分海一般给长公主让路,很快她面前就只剩下一个人。
“西门庄主,”她对那冷得不似真人的白衣剑客笑道,“随本宫帐中一叙?”
西门吹雪看了她一眼,颔首跟随。
一炷香后,二人从大帐走出,面无异色。没人不好奇这两位传奇般的人物要谈些什么,但无人敢问,也无从猜测。
大军士气已经回升不少,随着神通侯的军令下达,迅速重整旗鼓,再次向前推进。
同一时刻,陆小凤与楚留香等人的嘲讽也起了作用。
城头之上,西夏守军一阵骚动。过了半晌,在汉军目光的注视下,兴庆府那沉重的大门果然嘎吱一声打开,从中走出一个平平无奇的小老头来——
作者有话说:我的天又调错时间了这张应该明天发的……明天就不再多更了主包已经一滴都没了……
第139章
“殿下要见老夫,何必这样兴师动众?”
赵妙元排众而出,望着那张笑呵呵的老脸,冷声说:“本宫只想问问,我究竟该叫你吴明,还是丁谓,还是后周皇子,柴宗让。”
几字一出,如同平地惊雷,汉人无不闻之变色。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孤儿寡母,江山易主……这是本朝人绝对不敢提及的隐秘,因为他们的江山,得来的并不正大光明。
这个好像路边花匠一样普通的老头儿,竟然是前朝柴氏皇族,后周的皇子?
一时间,军阵中哗然四起,人人震惊,就连方应看与无情等人也俱是难以置信。柴宗让……这名字他们听过,是后周最后一个皇帝的第五个兄长。可他不该早就走失,怎么会活这么久,怎么会在西夏阵营之中,又怎么会那等翻云覆雨的异术?
不由心乱如麻,连被叫破-身份的吴明本人,也没他们来得惊讶。
吴明摸了摸胡须,饶有兴味地看着对面的长公主,一点不生气,只道:“既然你知道老夫的身份,那按辈分论,吕祖门下,我算你师叔。见到长辈,难道殿下不该先行小辈礼数吗?”
赵妙元哼笑一声:“好啊,师叔。”
吴明说:“侄儿不知有什么见教?”
赵妙元道:“师叔多年来费心经营,无非是想光复柴周。我想,既然你我目标明确,不共戴天,不如干脆来个了断。”
吴明挑眉说:“哦?怎么了断?”
“很简单。”赵妙元道,“为了彻底开启风水局,想必你很需要我的命;而我,也很想让你死。不如我们就比一比,只靠武功,谁先弄死谁。至于两边的士兵们,也不要连累无辜了。”
闻言,吴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小丫头,你要与老夫比武?莫非你忘了,宫九的武功是谁一手调-教出来的?”
长公主道:“我自然记得,所以不是我跟你比。”
说着,她侧身向旁边让开一步。
随着她的动作,一道冰凝霜结的白色身影,自她身后缓步而出。
西门吹雪。
吴明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半晌道:“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也望向他,说:“军师。”
吴明皱起眉毛,疑惑地问:“庄主这样的人,也关心赵氏的死活吗?”
西门吹雪回答说:“我欠她一个人情。”
长公主怡然抱臂立在他身边。
西门吹雪又说:“而且,我很不喜欢你。”
“杀了你,我今年便不再杀人。”
众所周知,西门吹雪每年最多只出门四次,每次只杀一个人,从不失手。杀人前更要斋戒三日,熏香沐浴,更衣束发,极尽庄严。
此时他早已做完一切,看着吴明,就好像看着一具即将冰冷的尸体。
吴明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庄主剑道通神,老夫素有耳闻。只是纵使你与我交手,胜算又有几何?”
西门吹雪的回答依旧简洁:“你不死,我便死。”
这就是最赤诚的剑道。很简单,也很决绝。
吴明望着这个天赋异禀的剑客,目光中竟真的流露出一丝惋惜,叹道:“可惜了一柄好剑。”
见他们两人都同意出手,赵妙元适时说:“既如此,我们便立下誓约。此战只凭武艺,不得动用任何玄术来干扰,公平对决,生死由命。”
二人皆点头,赵妙元就从袖子里拉出一张投嗣状,刷刷写上三个人的名字,对天诵读一遍,手指一搓,状子无风自燃。只见天上竟真的飘来一片雷云,咔嚓一声,闪电蜿蜒劈下。
天地为证,誓约已成。
无需多言,雷光中,西门吹雪向前踏出一步,手已握上剑柄。
吴明依旧空着双手,镇定自若地望着他。
下一瞬,西门吹雪动了。
一道快到极致的白色流光,一声清越剑鸣。长剑出鞘,寒光映日,直刺吴明咽喉。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他与叶孤城的对决便是如此,每一剑都精准致命,毫无花巧。所有认得西门吹雪,听说过他剑法的人,心中都下意识地认为这次也一样,胜负或许就在一两剑之间。
然而,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剑,吴明只是微微侧身,便以毫厘之差避了过去。
然后他脚步一错,衣袖飘拂间,一股柔韧劲气已悄然荡开了剑锋的余势。
太极。
西门吹雪手腕一转,剑光化作漫天寒星,将吴明周身大穴尽数笼罩。
吴明徒手应对,拳掌指爪变幻莫测,时而轻柔如柳絮拂面,时而刚猛似雷霆炸裂,速度似慢实快。众人都是第一次见他出手,一时间竟分不清此人武功与西门吹雪比起来是高是低。
西门吹雪的剑仍然很快,但不知为何,却第一次让人感觉有些滞闷。那小老头的内力仿佛深不见底,绵绵然,泊泊然,浩荡磅礴,以一双肉掌,硬撼西门吹雪杀伐无数的乌鞘长剑。
场中形逐渐渐发生变化。原本应是西门吹雪主攻,吴明防守闪避,但打着打着,众人惊恐地发现,那空手的老者竟隐隐占据了上风。
乌云压阵,狂风忽起,老头儿一招一式间,似乎风云都变换。西门吹雪仿若陷入一张大网中的鱼儿,剑气随他的力道不断被消磨殆尽。
“……这怎么可能?”陆小凤骇然。
楚留香只能隐约看出来一点,喃喃地说:“他的武学,已近乎‘道’。”
将自身修为与对天地自然的感悟融入武学之中,以此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展昭手心里全是冷汗。他自问剑法也算一流,但场中那两人的对决,已然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军阵中,窃窃私语声和压抑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将士们看着二人打斗,脸色都白了下来。
这可是剑神啊。
如果连他都无法打过这个前朝的老怪物,还有谁能做到?
他们的注意力尽数被那两人分走,忽听得“呛”的一声锐响,身边长公主扬声清越道:“西门庄主!”
众人扭头,却只见一道残影掠过,定睛一看才发现,赵妙元不知何时拔出了展昭腰间的宝剑巨阙,竟提着它一下飞身而上,惊鸿般直入战局!
“喂!”
“殿下不可!”
“快回来!”
几个男人惊得魂飞魄散,年纪最轻的冷血立刻就要冲上去拉人,却被绛红色身影阻止了。
“等等,”展昭拦在他们身前,“你们看!”
冷血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往外一看,眼睛就瞪大了。
长公主的身法太快了。
灵动迅捷,远超几人以往所知。先前她想去什么高处,都是让南侠带着飞的,可见自己不可能有轻功,就算有也好不到哪里去,怎会像现在这般飘忽若神?
更令人震惊的是她的剑法。
巨阙在她手中仿佛失去了重量。长公主拿着掂了掂,便似乎对这剑已经了如指掌,随即“呼!”地一甩,剑光闪烁,星河流转,轻灵无比地朝吴明悍然攻去!
猛入战局,闪到西门吹雪身边,她便一瞬间把控住吴明最薄弱处。手中剑尖无孔不入,潇洒无比,攻守兼备,节奏把控好似潮涨潮落,刚柔并济,竟然隐隐有把他们这里所有人都比过的感觉。
陆小凤下巴掉了下来。
这身法,这剑意,可以说深不可测,怎么可能是他们认识的那个长公主?
简直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
西门吹雪在赵妙元闯入战圈的瞬间就已经皱起眉头。若换了旁人,他一句找死便出口了,可毕竟是长公主殿下,西门吹雪忍了,心中一叹,就想抽身回护。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她并不需要。
青色的身影与他擦肩而过,巨阙仿佛自己活了,以西门吹雪觉得完全出乎意料,却又理所当然的方式,填补了他剑招中的细微破绽。
看了一眼她的攻势,西门吹雪脑中嗡的一声,久攻不下的地方一下通了。
西门吹雪一生只诚于剑,他的剑是孤独的,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道。他从未与任何人配合对敌,也从未想过自己需要配合。可此刻,他竟不由自主地顺着这个人的引导,将剑意尽数倾泻而出。
这个人就好像……好像他生命中缺失了很多很多年的那块拼图一样。
西门吹雪的剑和灵魂都颤-抖起来。
他们太默契了。不用思考如何配合,不用担忧招式衔接,所有滞涩都被那翩若惊鸿的身影逐一化解。这一刻,西门吹雪的剑道前所未有地通畅,酣畅淋漓,锐意迸发,原本被吴明压制的战局竟隐隐有反压之势!
吴明的表情变了。
自从长公主提剑加入,他的视线就一直牢牢钉在她身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究竟是什么呢。这个问题,西门吹雪比他更先找到答案。
因为他看到长公主使出了那一招。
古剑巨阙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嗡鸣,霎那间,剑光暴涨。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有万千道霞光自剑身迸发,绚烂夺目,将昏暗的天地都映照得一片通明。
在这一瞬,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看到云端之上有仙人谪落,挥出了这不属于人间的惊世一剑。
西门吹雪瞳孔被剑光点亮。他死死盯着那道绚烂孤高的剑光,极度难以置信之下,一个名字冲口而出:
“——天外飞仙!”
第140章
锋芒毕露的一剑已至面前,避无可避之下,吴明疾退的同时,双掌连环拍出,圆转气劲试图化解。
然而,他终究是失了先机。
凌厉剑气穿透虚实,精准找到最细微的罅隙。
“嗤!”
衣帛撕裂声响,右袖上鲜血瞬间沁出。吴明闷哼一声,脚下连退三步,方才稳住身形。
他抬头望向赵妙元,脸上终于露出惊骇的神色。
这一剑,竟真的伤到了他。
西门吹雪早就已经愣住了。在生死搏杀的战场上,剑神眼中-出现了刹那的失神。
他看着长公主因为自己的声音而顿了一下,然后侧过头,望了他一眼。
那张脸依旧是长公主的脸,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竟变成了黑色。
点漆一般,深不见底。这绝不是长公主的眼睛。
西门吹雪潜意识里似乎已经意识到什么,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他……
就见那漆黑的眼睛里映出西门吹雪的倒影,然后长公主面上冰冷孤高的神态破开,露出了一点极淡的笑意。
“许久不见了,西门庄主。”
“……”
西门吹雪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手中长剑几乎要脱手而出。
是他,真的是他!
吴明右臂受伤,惊怒交加,见西门吹雪攻势顿住,登时朝他袭来,试图破开二人包围。“赵妙元”说完那句话也不停留,立即补上西门吹雪的空缺,一剑挑开吴明手掌。
西门吹雪回神,迅速加入战局。两人联手,如同双生一体,不需要言语交流,不需要眼神示意,一白一青,剑光交织,天衣无缝的配合下,竟将吴明逼得连连后退。
观战的所有人目瞪口呆,心潮澎湃。
看到那绚丽万分的一剑,陆小凤脑子一下炸了,猛地倒吸一口长长的冷气,一把抓住身旁楚留香的胳膊,大叫道:“啊——!!”
楚留香袖子几乎被他扯下来,诧异地转头瞧他。陆小凤张大了嘴,呆若木鸡,脸色涨得通红,手指颤-抖地指着场中,喊了半晌,连一个完整的字都憋不出来。
并入方应看军中的守将郭成就在他旁边,见状急得抓耳挠腮:“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陆小凤猛地松开楚留香,在原地连翻了三个跟斗,终于抓着自己的头发尖叫道:“叶孤城!!!”
冷血蹙眉问:“什么叶孤城?”
陆小凤语无伦次道:“那不是长公主,那是叶孤城!”
方应看稀奇地探头端详他:“你傻了还是瞎了不成?”
“不不不,”陆小凤极度兴奋,极度震撼地说,“叶孤城的魂魄,叶孤城的魂魄在她身上了!刚刚那招是天外飞仙,绝对没错!我亲眼见过!只有叶孤城才会的天外飞仙!”
天外飞仙。
白云城主叶孤城的剑法。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那惊艳了天下的一剑。陆小凤绝对不可能认不出来。
然而随着月落日升,叶孤城死了,西门吹雪胜出,南王世子身陨,此剑早已绝响。
为何这早已成为绝响的一剑,会出现在长公主赵妙元手下?
而且看西门吹雪那震惊至极的表情,这一剑绝非徒具其形。
楚留香和他一起亲眼目睹过那天树林中,长公主将叶孤城胎光收进养魂瓶中的场景,此刻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恍然大悟。
手中折扇“啪”一声掉在地上,他浑然不觉,喃喃道:“原来如此……不错,不错!殿下之前拿走叶城主的魂魄蕴养,如今他定已经醒了!不仅醒了,而且还能……被请神!”
请神上身,借助长公主的身躯,施展出那招天外飞仙。
旁边众人听着这两位大侠疯了一样的话,个个面露骇然。请神上身?魂魄附体?这又不是神话志怪里的情节!
然而,现在的场景若不用这个说法来解释,又如何能说得通?
此前保持沉默的无情突然意识到什么,问:“所以说,现在和西门庄主联手配合的,就是叶城主了?”
武林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他们心中一阵翻腾。震撼、唏嘘、感慨万千,这些情绪几乎破胸而出。
叶孤城,西门吹雪。
这两个以剑论道,宿命中的对手,灵魂上的知己。
紫禁之巅一战,叶孤城败亡,西门吹雪断情绝爱,本以为那便是终结了。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一生中交手一次已是万幸。若非那惊天动地的一次交手,江湖人心中怎会有一个永恒传唱的传说?
谁能想到,命运竟会如此莫测。在西夏国都之外,超越了生死界限的两个人,竟然还能有一次合作无间的机遇。
造化之奇,不外如是。
战场中-央,剑气激荡,风雷隐隐。
西门吹雪看着那双黑眼睛,心神激荡,无数情绪翻涌,最终却都沉淀为手中愈发凝实的剑意。
既然是他,那便够了。
一轮过后,叶孤城稳住身形,用长公主的嗓音道:“庄主,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西门吹雪握紧了手中长剑,眼神清如寒潭之水,沉声道:“好。”
剑心通明,战意凛然。刹那间,两道身影再度化作流光。
西门吹雪的剑,依旧简单到极致。而叶孤城的剑,在绚烂夺目,飘忽欲仙之外,更多了一份因缘际会的圆融与洞察。
一加一,远大于二。两种截然不同的剑道,同样臻至巅峰,双剑合璧,合二为一,好像已经合作了千百遍,寻隙而入,直指核心。
吴明的武功确实已近天人,但他面对的是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只见剑光如海中,西门吹雪化作一道白虹,直贯吴明中宫。
这一剑摒弃了所有变化,身剑合一,赤诚如幼子。吴明心神巨震,双掌一圈一引,试图化解这一击。
然而就在此时,叶孤城出现在他的背后。
他手中的巨阙剑,瞄准的是气海。
叶孤城本来对玄学知之甚少,然而,如今附身在长公主身躯中,他倏然懂了。
气海也叫下丹田或关元,是命之根本,负责藏精化气,是人体先天元气的发源地,精化为气,便在此中枢炼化,所谓“命蒂”便是如此。长公主心中所托,乃毁掉那龙脉风水局的阵眼,也就是吴明身上能量的源头。而能量的源头,正在此处。
他屏息凝神,霍然递出轻灵刁钻的一剑!
吴明腹背受敌,心知大事不妙,狂吼一声,气劲鼓荡,身形急遽扭曲,竭尽全力避开了叶孤城的这一剑。
但西门吹雪仍有一剑!
“噗——!”
耀眼的剑光毁天灭地。
两肋之间,中宫被袭,吴明浑身剧震,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他脸色瞬间惨白,踉跄后退,倏然望向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
他以道入武,然而这一生一死的两人命数交缠,两把剑合起来,又怎么不是一种道呢。
最后,吴明深深看了叶孤城一眼。或者说,他在看长公主赵妙元。旋即,他慨然一笑,一阵狂风沙尘骤然卷起,淹没了他的身影。
待到风沙稍息,原地已空无一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吴明就这样消失了。
方应看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眼见那老怪物重伤遁走,他岂能放过这千载良机?方应看银枪高举,扬声大呼道:“敌军妖师已败!全军听令,随我攻破兴庆府,收复河山,杀——!!”
“杀!杀!杀!!”
亲眼目睹了方才那惊世一战,将士们早已看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怒吼声席卷战场,刚刚重整的军阵再次化作滚滚洪流,以比之前更加凶猛的气势,向近在咫尺的兴庆府城墙,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冲锋。
战场中-央,却形成了一个暴风眼,寂静,平和。
西门吹雪吹了吹剑尖血珠,收剑入鞘。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长公主皮囊下那个灵魂上。
那双点漆般的黑眸也正静静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西门吹雪知道,告别的时候又到了。
叶孤城对他微微一笑,抬起手,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巨阙剑,递向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没有犹豫,伸手接过。剑柄入手微沉,剑身犹自嗡鸣。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化作眸底深处一丝波澜。他开口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叶孤城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身躯失去了支撑,向一旁倒去。
西门吹雪早已有所预料,上前一步将长公主的身体抱入怀中。几乎同时,绛红色的身影如电射至。
展昭落在西门吹雪面前,目光在长公主身上一扫,对他抱拳一礼:“多谢庄主。”
西门吹雪摇了摇头,将人和剑都还回给他,说:“走吧。”
几人退回临时营地。
陆小凤与楚留香带领着那支汇聚而来的江湖义士,随方应看大军一同攻城去了,喊杀声,战鼓声,城墙崩塌的轰鸣声,即便在后方营地也隐约可闻。
确定长公主情况良好后,无情与冷血率领六扇门与神侯府的部分人手,护卫着昏迷的长公主,以及需要协调各方的原东园薛衣人等,退回了已被己方牢牢控制的灵州城中。
方才那场旷世之战,剑神与剑仙联手对抗前朝遗孤的细节,已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向灵州城里的每一个人。
每一个讲述者都添油加醋,每一双聆听的眼睛都充满了悠然神往,无需怀疑,今日这一战,注定将成为下一个百年里口耳相传,永不褪色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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