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灵州城内,原属于西夏贵族的府邸被临时征用为行辕。赵妙元被安置在最舒适的一个院落中。
她昏迷的时间并不算太长,约莫几个时辰,天色将暮未暮时,便在浑身骨头都被敲碎般的剧痛中醒了过来。
“嘶……!”
意识回笼的瞬间,剧烈的酸痛便从四肢百骸凶猛袭来。筋骨肌肉被过度驱使,超越极限之后开始强烈抗议,双臂与腰背处好像被十头蛮牛反复踩踏过一般。
赵妙元倒抽一口冷气,差点没直接又晕过去。
她咬着牙,勉强撑起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试着握了握拳,疼得捶床。
左右气不过,赵妙元掏出怀中物什,左边是放蛇卵的匣子,右边则是她此行前特地带上的,叶孤城的养魂瓶。
赵妙元捏着瓶子,语气不善地说:“你心愿已了,我倒是被折腾得不行。”
养魂瓶静默着,慢慢亮了一下。
长公主呵呵道:“待此间事了,早晚给你超度了。”
说完将瓶子重新收入怀中,转而打开匣子,手指摩挲着蛇卵,发了会儿呆。直到外间守候的刘盈刘弦敲门进入,思绪才被打断。
刘盈刘弦见她醒来,均是面露喜色。赵妙元让她们帮忙更衣洗漱,又问:“情况如何?”
刘盈一边熟练地伺-候她起身,一边禀报:“陆大侠、楚香帅随方侯爷攻城去了。其余人都在前厅,西门庄主也在。方才前线传来消息,兴庆府多处城墙已被轰开缺口,我军已攻入外城,正在巷战。”
赵妙元点点头,洗漱之后勉强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换了身常服,吃了点清淡粥点,感觉身上恢复了些许气力,这才揉着仍然酸疼难当的肩膀,慢慢往前厅走去。
前厅的气氛颇为奇特。无情正与原东园低声交谈,冷血抱剑在他身后,目光偶尔扫过厅外;薛衣人坐在窗边闭目养神,旁边是心不在焉的展昭。
西门吹雪则独自站在厅堂一角。他已换了一身崭新的白衣,纤尘不染,周身气息收敛,手中并无剑,目光落于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赵妙元出现时,所有目光立刻聚焦过来。
“殿下!”
“殿下安好?”
几声问候同时响起,赵妙元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走到主位坐下,依旧忍不住揉了揉右肩。
寒暄几句,众人抒发了对她的敬仰之情,无情迟疑半晌,说:“有一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当问不当问。”
赵妙元说:“什么事?”
“殿下的那个投嗣状,”无情问,“其中写着‘只凭武艺,不得动用玄术’,况且已有天雷为怔,怎么又能反悔?”
赵妙元道:“谁说我反悔了?”
无情疑惑:“殿下让叶城主上身代打,难道不算动用玄术么?”
他这个问题,显然也困扰着厅内所有人。连薛衣人都睁开了眼睛。
赵妙元神色一动,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她对无情道:“师兄所言不假,可你当真看清我在那张状子上写了谁的名字吗?”
无情一愣。他身后的冷血说:“不是你们三个么?你,吴明,西门吹雪。”
赵妙元乐不可支地笑了几声。
“是三个名字,但其中没有赵妙元。”
她说:“我写的,是叶孤城。”
若立状子的是叶孤城,那他的魂魄借用长公主身躯战斗,当然也能算作“只凭武艺”。
众人恍然大悟,拍手叫绝,佩服得五体投地。赵妙元坦然受之。
等到兴奋之情渐熄,一直静立一旁的西门吹雪忽然一动,走了过来。
他停在长公主面前,对她郑重地抱拳,躬身一礼。
“多谢。”
谢的自然是长公主给他这个机会,能与叶孤城再次相见,乃至并肩作战。
赵妙元受了这一礼,道:“西门庄主欠我的人情,此番也算还了。”
西门吹雪直起身,摇了摇头。
“这回不算,依然欠你一次。”
闻言,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再次提起了那个问题:“那这回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西门吹雪看着她,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含起一丝微笑。
他点了点头,说:“是。”
赵妙元也笑了,她终于成功成为了剑神的第三个朋友。
二人不再多言,西门吹雪微一颔首,便转身向厅外走去。厅内众人都知道,战场上属于他的部分已经完结,西门吹雪要回万梅山庄了。
正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却见一名身着轻甲的传令兵与其擦肩而过,快步跑进来道:“启禀殿下,我军攻破兴庆府内城,王旗已插上西夏皇宫门楼!”
纵然早有预料,当消息真切传来时,厅内众人仍是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
“好!”赵妙元道,“方应看人呢?”
“方侯爷正命各部肃清残敌,安抚百姓,清点府库。”传令兵说,“只是西夏王李元昊与梁皇后,并一干核心权贵,已于城破前趁乱潜逃,不知所踪。侯爷差小人问殿下的意思。”
赵妙元手指在桌上点了点,道:“跟他说,穷寇莫追,继续做善后便好。”
“是。”
小兵领命而去。长公主转头对身边人笑道:“这下好了,经此一役,之后的皇帝只要不出昏招,我朝与西夏间的格局,便要彻底翻转过来了。”
这话也只有她才能说。众人讪讪而笑,却又实打实的高兴,心中那点因未能擒获敌酋而产生的遗憾,也消散了不少。
确实,都城被破,精锐折损,对于任何一个政权而言都是动摇根基的重创。西夏,已然不足为虑。
赵妙元就说:“既然战事结束,本宫也该回京了。”
无情皱了皱眉,冷血硬邦邦地说:“刚醒,为什么不多休息几天,你不是肩膀疼?”
赵妙元没想到方才揉揉肩膀也能被他看在眼里,失笑摇头:“我已经太久没回汴京了。况且,吴明不会善罢甘休的。”
目光扫过众人,她缓缓道:“想彻底开启风水杀局,要么杀了我,要么,便是官家。我这条路走不通,他必然会找另一条路。”
厅内温度好似都下降了几分。几人对视一眼,面色凝重下来。薛衣人迟疑地说:“宫中禁-卫森严,陛下应当无妨才是。”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先前南王之事,不就是他在幕后策划么?”赵妙元说。
没人能说出反驳的话来。赵妙元吩咐道:“展昭准备一下,刘盈刘弦去备马吧。”
几人应声。
“这么赶?”原东园有些惊讶于长公主的雷厉风行,“殿下不如再住一日……”
赵妙元道:“还是不了,迟则生变。”
她有一种预感,此次回京之后,无论好坏,便是一切的了结了。必须先下手为强。
无情身为督军,职责所在,大军未彻底班师便无法轻易离开。此刻他眉头几乎要拧成死结,却也只能嘱咐道:“既然如此,殿下务必多加小心。”
赵妙元对他笑了笑,说:“我心中有数。”
半个时辰后,长公主一行四人便动身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离灵州城,踏上了返回汴京的官道。
赵妙元发现展昭越发机灵了。马车一路向东,昼夜兼程,沿途官员听闻长公主车驾经过,多有想要求见或安排盛大接待的,皆被他以各种理由婉拒。赵妙元自然乐得清静,受之不提。
如此行了数日,汴京的轮廓终于出现目之所及的地方。空气越发湿润,熟悉的喧嚣与繁华扑面而来。
展昭需要先去开封府报一下道,半途离开了。马车径直驶入长公主府邸,赵妙元走进自己房内,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见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站在影子里。
她吓得一愣,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点红在那里,忍不住捂了捂心口:“……你干什么呢?”
“你叫我盯着宫里面的事。”一点红从阴影里走出来,狼一样的眼睛锁定她,“你离开得太久了。”
赵妙元这才想起来,第一次随军前她为防自己不在赵祯被人宰了,传信让一点红调到京中暗暗盯着,还给他在大内侍卫那边挂了名。
延州城一战本就用时不短,更别说待在原随云那里的两个月,还有此次一路直打上西夏首都所花的时间……这都多久了!
“不好意思,遇到了点麻烦事……”赵妙元连忙拉他坐下,给人到了杯茶说,“宫中如何了?”
一点红说:“什么麻烦事?”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赵妙元服了,开口道:“去了蝙蝠岛一趟。”
一点红还想说什么,赵妙元岂不知他的德行,抢先说:“这不是重点。”
“……”
沉默了一会儿,一点红也妥协了。他说:“我在的这段时间,宫中没出现刺客。”
赵妙元小小松了口气:“那就好。朝廷应该已经知道我军攻破西夏首都的事了,我哥有什么反应吗?”
一点红摇了摇头。
“皇帝生病了。”他慢慢说,“好几天没有上朝,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反应。”
赵妙元眉头一皱。
“生病?怎么回事?”
“不知。”一点红说,“我只看到太医时不时出入,没见过他人如何。”
这人听起话来只按字面意思理解,赵妙元捏了捏眉头,心中对此的预感并不积极。
第142章
沉默片刻,赵妙元平了平思绪,想着一点红这几个月也是辛苦,便道:“你用过饭没?一路赶回来,我也饿了,叫厨房弄些好酒好菜,一道用些?”
一点红拒绝道:“不必。你既回来,我便要走了。”
赵妙元笑说:“就这么不想看到我,连顿饭也不肯赏脸?”
一点红没有笑。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定定落在赵妙元脸上,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他说,“我在这里已经没有用了。”
说完他不再给长公主开口的机会,转身便走,眼一眨便不见了。
赵妙元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莫名其妙。一点红寡言少语,从来视人情世故为粪土,说走就走是常事。可今日表现……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难道自己真的回来得太晚了,连这人都开始生闷气?
她摇了摇头,或许是自己太累,想多了。当务之急,是赵祯的病。
时机太巧了。
风水杀局,要么杀她,要么杀皇帝。她这条路,吴明试过了,代价是西夏国都陷落,精锐丧尽。如今合该轮到她皇兄了。
赵妙元不再犹豫,扬声唤道:“刘盈刘弦!”
双胞侍女应声而入,赵妙元说:“更衣,进宫。”
虽然已到深秋,中午的阳光依旧很烈。人流熙攘,公主车驾经过,行人纷纷避让,偶有窃窃私语飘进车里,多是关于西夏大捷的兴奋议论。
车外市井喧嚣越是热烈,赵妙元心头那股沉甸甸的预感便越是清晰。
皇城很快到了。守门禁军认得长公主车驾,验过令牌便放行。几人换了轿辇,一路向内,穿过重重宫门,直抵内廷。在通往皇帝寝宫福宁殿的最后一重门前,他们被拦了下来。
拦轿的是当值太监首领,姓陈,赵妙元认得他,是个会做人的。身后还跟着几名宫女,也都是赵妙元眼熟的面孔。
“殿下。”陈太监躬身行礼,脸上堆着笑,“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一路车马劳顿,该好生歇息才是。”
赵妙元跳下轿子,看着他们道:“听闻官家圣体欠安,本宫特来探望。”
陈太监身子弯得更低,说:“殿下-体恤,奴才们感激不尽。只是……只是官家特意吩咐了,一律不许人进去探视。不如等官家好些了,殿下再……”
赵妙元问:“一律不许,连本宫也不许吗?”
陈太监为难道:“这……官家旨意,奴才们不敢违背……”
“陈贵。”
赵妙元盯着他,往前踏了一步,陈太监不由自主地后退。就听长公主问:“你在宫里当差多久了?”
陈太监额上冒出细汗:“回殿下,二……二十三年了。”
“二十三年的老人了。”赵妙元点了点头,“本宫记得,你当初能在福宁殿站稳脚跟,还是因为你那个在御膳房当差的同乡,给你递了消息,让你赶在官家胃口不好时,送上一碗他小时候在潜邸爱吃的莲子羹。是不是?”
陈太监脸色一白。
“本宫还知道,你那个同乡后来犯了事,被撵出宫去,是你暗中使了银子,保他一家老小在汴京有口饭吃。”赵妙元缓缓道,“这些事,官家或许不知,本宫却清楚。因为当初给你放行的,就是本宫安在御膳房的人。陈贵,你该不会忘了吧?”
陈太监噗通一声跪下了,身后宫女们也齐刷刷跪倒一片。
“殿下明鉴,奴才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实在是官家严命,奴才不敢不从啊!”陈太监老泪纵横地说。
长公主看了他们一会儿。
见几人瑟瑟发-抖,却一步都不肯让,她平静道:“本宫是他亲妹,他亲封的秦国长公主,万里奔波为国征战方归,就算你们破例,他也不会说什么。”
陈太监牙关都在打颤,闭了闭眼,磕头道:“殿下,奴才直说了吧!不是我们不让,实在是陛下此病……凶险万分!”
赵妙元一愣:“什么意思?”
“自陛下生病以来,就愈发严重,这两日更是看到的都说……”陈太监硬着头皮,“都说……不行了。”
赵妙元愕然:“……什么??”
陈太监满头是汗,哭丧着脸说:“殿下,奴才是一个字也不敢胡说啊!正因如此,奴才这才让底下人都封-锁消息,莫要传出去令有心之人听见,危及国祚呀!而且……而且这病会传人,官家是怕殿下也……”
赵妙元已不想再听,对两侧使了个眼色。刘盈刘弦身形一闪,掠至殿门前,两名守在门边的年轻太监下意识想拦,眼前一花,膝盖已被剑鞘轻轻一磕,酸麻之下踉跄退开。
赵妙元拂袖迈步就往殿内走去,陈太监见状大惊,还想连滚带爬去拽人,只听呛啷两声,刘盈刘弦双剑出鞘,雪白的剑身在石阶上划出两道刻痕,奴仆尽数被她们拦在其外。
福宁殿内光线昏暗,只在内间龙床附近亮着几盏灯,反而衬得房间格外幽邃。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赵妙元顿了顿,朝内间走去。
绕过屏风,龙床映入眼帘。明黄-色的帐幔半垂着,一个人影靠在床头,身上盖着锦被。床边站着两名年岁较长的宫女,正低头用温水拧着帕子,动作小心翼翼,一点声音也没有。
听到脚步声,床边宫女愕然抬头,看见赵妙元,脸上顿时露出惊惶之色,张嘴欲呼又生生忍住,只慌乱地屈膝行礼。
床幔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好一会儿才慢慢平息。里面人嘶哑道:“……是妙元回来了?”
赵妙元停在床前三步远处,沉声说:“是我。”
帐幔被一只枯瘦的手从里面缓缓拨开。烛光透进去,照亮了赵祯的脸。
赵妙元屏住呼吸。她看到,不过数月不见,赵祯竟已两颊凹陷,眼窝发青,瘦得不成样子。他望向赵妙元,挤出一个笑道:“就知道你……不听话。”
赵妙元下意识想上前,赵祯却突然又是一阵猛咳,床边宫女连忙上前替他拍背顺气。
“别……别过来。”他喘着气说,“这病会过人。”
赵妙元懵了,难道当真只是生病?
目光扫过床边两名宫女。这两人她也有印象,此刻脸上除了忧虑和疲惫,倒看不出多少异样。
她忍不住问:“你怎么回事?”
赵祯靠在枕上缓了缓,才道:“朕也不知。约莫是前些时日战事胶着,忧思过甚,又逢气温骤降,便染了风寒。起初只当寻常,谁料一日重过一日。”
“太医怎么说?”
赵祯苦笑道:“他们开了方子,药灌下去如石沉大海,换了数茬,也是反反复复,不见起色。”
旁边一名年纪稍长的宫女低声补充道:“一开始只是低热咳嗽,太医院按风寒治了,退了热,可没两日又烧起来,一次比一次厉害,后来连起身都难了。殿里近身伺-候的倒了好几个,症状都和官家差不多,到现在……只有咱们几个还愿意来了。”
另一名宫女也小声道:“陈公公他们拦着殿下,实在是怕这病气过人,殿下千金之躯,若有个闪失,奴婢们万死难赎。”
赵妙元听着,沉默片刻,对两名宫女道:“你们先下去吧。陈贵他们在外面,去传我的话,今日当值的忠心可嘉,稍后去内务府各领三个月赏银。”
两名宫女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感激,屈膝行礼:“谢殿下恩典。”
她们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兄妹二人。
赵妙元走近了两步,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道:“你老实告诉我,病倒之前去过哪里,碰过什么东西?”
赵祯眼神涣散,缓缓摇头:“没有……这几个月,前线军报一日数递,朝会、议事,折子堆成山……朕压根没时间出宫。”
“饮食呢?可有异样?”
“试毒的太监都无恙。”
“身边人有换过吗?”
赵祯想了想,还是摇头:“没有,都是老人。”
一切看起来都正常。一场来势汹汹,药石罔效的恶疾,仿佛凭空降临在这九五之尊身上。
赵妙元眉头紧锁,她不信巧合。吴明要杀皇帝,绝不会只用寻常手段。宫中禁-卫森严,饮食起居层层查验,下毒刺杀难度太大,若是……
她忽然心头一跳,问:“有没有排查过巫术厌胜之事?”
赵祯恹恹地说:“查了。”
“昨日司天监监正,亲自带人来的。”回忆让他更加疲惫,他慢慢道,“朕看着他们查的。寝宫里每一个角落,床底,梁上,砖缝……连朕的衣物,佩戴的玉饰,都细细验过。”
“结果呢?”
赵祯摇了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找到。”
赵妙元就没话说了。
她站起身,于殿内走了一圈,最终在床前那方紫檀圆桌旁坐下。
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寂静的福宁殿里开始笃笃地响。赵祯闭着眼,似乎又昏睡过去,又或者只是累得不想说话。
长公主一边敲,一边想,眉头越拧越紧。烛火爆开一点细小的灯花,噼啪一声,她开口问:“现在司天监的监正是谁?”
第143章
赵祯眼皮动了动,过了片刻才慢慢睁开,想了一会儿,吐-出一个名字:“……徐起。”
“徐起……”
赵妙元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她又低声念了一遍,徐起,徐起。
脑海里一点回忆被勾起,她倏然转头看向床上的人:“徐起?是不是先帝驾崩后,与邢中和一道负责勘定陵址的司天监监丞,徐起?”
赵祯一怔,咳嗽两声道:“是……是他。但皇陵之事与他无关啊。”
所谓皇陵之事,乃当年丁谓任山陵使,邢中和是司天监监正,两人擅自将皇陵往高处挪移了百步,说什么“利于子嗣”。此事败露,丁谓从宰相贬为太子少保,邢中和更是流放沙门岛。
赵妙元一直怀疑,挪皇陵也是丁谓,或者说吴明报复赵氏的手段之一。也许正是因为那擅自挪移的百步,之后这个王朝才会子嗣艰难,最终也落得孤儿寡母而亡的下场。
见自家妹妹脸色不佳,赵祯也有些惶然,低声道:“徐起当时只是协理的监丞,并未参与定址决策。大娘娘事后彻查,也未惩处他。这些年他在司天监资历渐深,行事也算勤勉,监正之位自邢中和之后一直空悬,朕便按例擢升了他。有何不妥么?”
有何不妥?赵妙元长叹一声。
这真是信息差害死人。
丁谓就是吴明,又与邢中和摆明了交好。做过他们下属的徐起,怎能让她不防?
心绪翻涌,赵妙元面上不露,只道:“大娘娘未曾惩处,或许只是查无实据,未必代表他全然无辜。”
她顿了顿,问赵祯:“这位徐监正,近来可曾向你进过什么言?”
赵祯咳嗽半天,缓声道:“……有的。前些日子他上奏说,今年冬至乃‘晦日’,于礼不合,若依旧制于圜丘祭天,恐非吉兆。建议将今年原定的‘三年一亲郊’之礼,改为季秋于大庆殿内临时搭建明堂,行明堂大享之礼。朕准了。”
赵妙元扬起眉头:“明堂大祭?在大庆殿内?”
“是。”赵祯声音低低的,“他说明堂乃天子之庙,布政之宫,于此季秋祭天,更合‘顺时令,报本反始’之意……礼部与太常寺议过,也觉得可行。日子……就定在几日之后。”
将明堂祭祀提升到与南郊圜丘祭天同等的地位,甚至临时搭建,于宫中正殿举行。这在本朝,确是开国以来未有之事。若于平时,赵妙元或许会觉得这是礼制上的一种尝试,未必是坏事。但此刻由这个徐起提出,在赵祯突然重病的当口……
她霍然起身。
“哥,大庆殿内,明堂里排查过了吗?”
赵祯愣了愣,似乎没明白她为何突然问这个:“排查?排查什么?殿内自有宫人洒扫……”
“不是洒扫。”赵妙元打断他,急促道,“是像查你这福宁殿一样,查有没有不该有的东西!”
正午刚过,展昭从开封府出来。
在府衙里处理了几桩积压的文书,又听包大人问起长公主回京后的情形,一一答了。待到公务暂告段落,他才得空离开,径直往长公主府去。
街上秋风飒飒,已带了深秋的寒意,展昭身上还穿着那身绯-红官服,腰悬巨阙,帽上垂绺被风吹得微晃。他步子迈得快,心里有些没来由的紧,也说不上具体缘由,只是想起昨日长公主回京时掩不住的倦色,还有揉着肩膀时轻蹙的眉头。
到了府门前,守门的侍卫认得他,拱手行礼。展昭问:“殿下可在府中?”
侍卫道:“回展大人,殿下两个时辰前匆匆出去了,像是有急事。”
展昭拧眉问:“可知去了何处?”
“听车夫说,是往宫里去。”
展昭谢过侍卫,转身便走。
到了宫门,验过腰牌,他找相熟的禁军侍卫打听。那侍卫与他共事过,压低声音道:“长公主确实来过,去了福宁殿方向。但约莫一个时辰前,她的轿辇又出来了,我瞧那方向,像是往神侯府去了。”
展昭心中疑虑更甚,道了声谢,又往神侯府赶。
这一次他几乎是小跑。绛红色官服在长街上掠过一道影,路上行人认出是御猫展昭,纷纷侧目,都暗自揣测莫非又出了什么大案。
神侯府位于汴京西侧,因为积威颇重,门前冷清,只有两座石狮静立。展昭赶到时,深秋的天里竟然出了一头汗,正要上前叩门,两扇黑漆大门却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
赵妙元从里面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刘盈刘弦跟在她身后半步,同样面色肃然。
看到展昭,赵妙元脚步顿住,讶然道:“你怎么在这里?”
上下打量一眼,见他立在踏跺下满脑门的汗珠,不由将人拉到身边问:“怎么这么急?”
方才还急得不行的展昭突然有点局促起来,抹了把汗,支吾了一下说:“听府中仆从说殿下走得急,昭怕有什么事不在您身边……”
话说出口,他才觉出几分不妥,耳根就红了。
赵妙元看着有点想笑,说:“放心吧,有事我会叫你的,怎么能把我们展大人丢下。”
展昭不太好意思,嗯了一声。两人之间静了片刻。
赵妙元见这人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不说,心中了然,将臂弯里的披风递给刘盈,对她们和轿夫道:“你们先回去。”
又转向展昭:“走吧,我们逛一逛。”
展昭面露疑惑,但也只默默点头,跟上长公主的步伐。
二人沿着神侯府门前的长街慢慢走。街上行人不多,秋日午后的阳光斜斜照下,颇为静谧。
走出一段,赵妙元开口道:“方才我去见了官家,他病得很重。”
展昭神色一凛。
赵妙元自己所见与推测大致说了一遍,展昭听得眉头紧皱,低声问:“殿下怀疑,那徐监正借搭建明堂之机,布下厌胜之术,害陛下病重?”
“不止。”赵妙元道,“吴明要彻底杀绝赵氏气运,若能在大祭的明堂中做手脚,汇聚天命人心后反向施为,借此催化风水杀局,其害只怕比寻常厌胜更甚百倍。”
展昭心中不由也紧张起来。他虽不精玄术,但也知祭祀乃国之大事,牵涉气运民心。若真有人在此等关节处做文章……
“殿下方才去神侯府,可是为了与诸葛先生商讨此事?”他问。
赵妙元点头:“他也没什么办法,不过……”
她不再说下去,展昭便也不问,垂眸默默消化。二人已到虹桥,并肩迈步而上,脚下木板发出细响。他忽然想起元宵那夜,虹桥上灯火如昼,她也是这样站在光里等他下值。人群围上来时,她拽着他逃跑,眼里跳动着顽劣又鲜活的光,发髻上的芙蓉花一颤一颤。
不过大半年光景,却像隔了很久。西夏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刚刚平息,汴京城内竟又潜藏诡谲。
他看向长公主侧脸。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阴影,鼻梁挺直,唇线抿着,是思考时惯有的神态。
什么时候,她才能歇上一会儿呢。
下了虹桥,漫无目的地闲逛,展昭渐渐发现,他们在走上个元宵时的旧路。虹桥,御街,甚至那处撑着两把大伞的香饮子摊,最后拐进了附近一条巷子之中。
巷子不宽,青石板路,两侧民居高高低低。出了巷口,眼前豁然开朗,是一条安静的河道。河水不如春夏时丰沛,却依旧波光粼粼,映着天色云影。岸边是一片开阔的草坪,草色已泛黄,但仍算茂盛。
正是元宵那夜他们跑来避人的那片河边草地。
赵妙元怔了怔,似乎也没料到会走到这里,不由自主停下四望。展昭站在她身侧半步,同样看着这片景色,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夜鼎沸的人声,和身边人毫不掩饰的大笑。怀里似乎还残留着竹筒冰凉的触感,以及被她拽着奔跑时,掌心相贴的那点温热。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凉凉的水汽拂过脸颊。赵妙元没头没尾地开口道:“此次明堂祭祀,乃是顶替了冬至之祭,祖制如此,就算拿皇帝生病为借口,我也没办法要求它就取消。”
展昭听懂了。他说:“若是贸然取消祭典,文武百官不仅会对官家与殿下有微词,之后国有异象,也会以此为凭攻讦殿下。”
“不错。”赵妙元看着河水,“你说,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才能既不打草惊蛇,又确保万无一失呢?”
展昭沉吟一阵道:“开封府偶尔会协查宫内修缮工程的物料采买账目,以防贪渎。若殿下需要,卑职或可借由此故,调阅明堂搭建明细。只是……司天监如果真有问题,这些明面上的东西,恐怕早已做得干净。”
“干净不怕。”赵妙元说,“但凡做过,必有痕迹。何况,他们未必料到我会这么快怀疑到明堂头上。”
展昭便信服地点点头。
有时候就是这样,独自闷在心里想,思绪会像乱麻一样。而只要和信赖之人聊上几句,便能慢慢理出些头绪。长公主转回身,看着南侠被河风带起的一缕鬓发,专注思索时微蹙的眉心,忽然问:“展昭,你累不累?”
展昭一愣,抬眼看她。
赵妙元目光飘向远处,说:“跟着我,总是这些麻烦事。战场也罢,宫闱也罢,阴谋诡计,打打杀杀,一刻清闲都没有。”
第144章
展昭想说些什么,喉咙却有些紧。
最终,他只是低声道:“昭只恨不能为殿下分担。”
赵妙元笑了。
“胡说。”
她长出一口气,不再想破坏气氛的事,举目四望这片故土。余光一瞥,忽然想起当时柳环痕化作少女,就站在那儿提着篮子面无表情地鼓掌,不情不愿地兜售手串。那家伙肯定只看过此间夜景,没见过白日的模样。若是她在,大概会嫌弃草黄了,水瘦了,不如夜里好看。
她望着一刻不停东流而去的河水,心里一阵酸涩,低声说:“我有点想圈圈。”
展昭默然。
他记得那条小白蛇,元宵那夜也是她突兀地出现,打断了二人间微妙的氛围。后来他才知道那少女是谁,还啼笑皆非了半晌。
展昭垂下眼,踟蹰一阵,指尖动了动,还是很轻地握住了长公主垂在身侧的手。
“她会回来的。”他温和道,“春暖花开之时,估计便孵出来了。”
习武之人掌心温热,指腹有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贴在她微凉的手背上,存在感很强。
赵妙元点点头,也没挣开,反而顺势拉着人走到最近的一株老树下,靠着树干在草坪上坐了下来。
草叶干燥,坐着有些扎人,但阳光晒过的地面还残留着暖意。
几步外河水流淌,阳光在水面碎成无数晃动的光点,看久了让人目眩。远处偶尔有鸟雀啼鸣,清脆地划破秋日宁静。
或许过于暖和,身边人气息又过于熟悉安稳,紧绷许久的神经不自觉就松懈下来。长公主忘了要说什么,忘了那些阴谋算计,只是怔怔望着水面。
上次在这里,是元宵深夜,万千盏河灯顺流而下,像火里开出的莲花,灼灼照亮水面,也照亮身边人的脸。如今白日朗朗,秋阳正好,光斑透过稀疏的树影,碎金般洒在草坪上,随着枝叶摇动明明灭灭。
半晌,一句词毫无征兆地从口中吐-出: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吓了一跳,下意识转头去看展昭。
却见这呆瓜正一脸呆滞地凝望自己,像是不知怎么看入了神,听没听到那句都还两说。
他另一只手藏在身后,似乎握着什么东西,被长公主突然转头的动作惊动,浑身一僵,飞快地把手往后又缩了缩,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薄红。
赵妙元眨了眨眼,问:“你干嘛呢?”
展昭眼神飘忽,不敢与她对视,声如蚊讷道:“没什么……”
长公主又问:“你手上拿了什么?”
展昭大声说:“没什么!”
赵妙元乐了。她本是半靠树干坐着,此刻身子一歪,整个人便朝展昭那边探过去,伸手就要往他背后够。
展昭吓了一跳,连忙侧身躲避,一只手死死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虚虚扶着她胳膊,怕她摔了,一边还要小心别冒犯男女大防,一时间好不辛苦。
长公主武功不敌南侠,但胜在狡诈老辣,见人护得紧,干脆换了策略,不去抢那东西,转而伸手挠他腰侧。
展昭猫似的最怕痒,猝不及防之下,下意识就要去挡,藏在背后的手自然也露了破绽。赵妙元眼疾手快,一把就朝他手腕抓去。展昭慌忙再躲,两人在草坪上你拉我扯,最后滚作一团才罢休。
可怜展昭又惊又窘,憋笑憋得满脸通红,气息都乱了,还得让长公主在身上趴着,去掰他手指。
仰面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映着自己狼狈的倒影,亮得惊人,比起阳光也不遑多让,展昭忽然就力气全无,终于被得手了。
赵妙元夺过他攥着的东西一看,愣住了。
是两条手串。
一条由黑曜石珠子串成,另一条则是朱砂的,耀耀生辉。
居然是上个元宵节,就在这里,柳环痕给他们的那两条。黑曜石的给了展昭,朱砂的留给了她自己。起初不过是借着玩笑送出的护持,后来阴差阳错,倒真成了一点念想。
她之前还在想这些,竟不知身边人也心有灵犀一般,正正好拿了出来。
只是她记得展昭那条为挡灾煞而断了线,现在怎么又是好的。而且她自己的朱砂手串,后来也……
赵妙元撑起半边身子,复杂地看向展昭。
展昭摸不透她的想法。毕竟当初闹得挺难看的,他不知道长公主还想不想再看见这两个东西,只能说:“如果殿下不喜……今日便将它们沉入这水中吧。”
让旧物随流水逝去,连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就当从未有过。
赵妙元低头看了看这两条命途多舛的小小手串,又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问:“你拿它们出来,原本就是要丢掉的?”
展昭抿紧了唇,没说话。
赵妙元也不催他,转而问:“什么时候把你那条捡起来穿好的?”
展昭弱弱说:“那天回去后就……”
摩挲着那两条手串,长公主又问:“什么时候把它们带在身上的?”
这一次,展昭沉默了更久。
河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身上。远处似乎有船桨拨水的声音,隐隐约约,又很快远去。
就在赵妙元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展昭开口道:“一直都带着。”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信物,最初的目的都不纯粹。但从她不要了,丢给他的那天起,展昭就一直将它与自己那条一并,妥帖地藏在怀里最靠近心口的位置。出征西夏时带着,登上蝙蝠岛时带着,夜深人静独自擦拭巨阙时,偶尔碰到怀中那点坚硬冰凉的凸-起,会愣怔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
赵妙元叹了口气。
展昭心头一紧,怕她要说丢了吧。然而长公主手臂一伸,又撑到了他胸口。
接着,她竟用那垂下的冰凉的珠串,轻轻去搔他的鼻尖。
南侠的鼻子很挺,才给了她这顽劣的机会。他被这亲昵的举动吓得瞪圆眼睛,就见长公主近在咫尺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好像冰消雾散,融雪汇川。
他忽然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耳力便差了,嗡鸣从胸口到脑海,隐约听到殿下叫他:“呆瓜。”
展昭伸出右手,连她作乱的手和两条手串一起握住,瘫在原地也不看她,闷闷道:“嗯。”
呆瓜就呆瓜吧。
他视线盯着洒下金色光晕的树冠,脸颊烫得能烙饼,贪得无厌地想:再抱一会儿就起来。
然而,他忽而感到长公主用另一只自由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紧握的拳头。
展昭心头一慌,想重新握紧又怕惹她不快,僵着不敢动。
胸口的人窸窸窣窣一阵,一串微凉的东西就被戴上他手腕。珠子一颗颗滑过皮肤,最后妥帖地环在腕骨上方。
展昭愕然低头去看,腕上赫然是那条黑曜石手串。珠子挨挨挤挤,重新串好的丝线是深青色,打了一个小巧牢固的结。
他顺着自己的手往上看,正对上长公主的双眼。
她也正看着他,眼里带笑,晃了晃自己手腕,那上面,朱砂手串已经又一次被戴好。
“展大人,”她问,“你是不是想这样?”
是不是想让两条手串重新回到它们该在的地方?是不是想让那些带着遗憾的旧时光,能以这种方式被重新赋予意义?
展昭盯着她,慢慢呼吸了一轮。
然后迅速抱住这人,身子一侧,就将她牢牢圈入怀里。
赵妙元:“?!”
一下天旋地转,半边胳膊接触到身下草地,闻到了阳光和草叶的味道,还有展昭身上那股清爽的皂角香。她下意识想挣扎,手抵在人胸-前,却被他更用力地揽紧。
“别动。”
展昭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沉沉的,胸口随着共鸣震动。
他慢慢说:“这手串,曾保昭一命。”
赵妙元知道他在说什么,逐渐停了动作。若不是这串黑曜石替他挡了一次,展护卫的胸口恐怕要被那沈氏厉鬼掏出个大洞。
展昭道:“此番危险,昭希望它也能保佑殿下。”
他没拜过神佛,可事关她的安危,他愿意相信一切微渺的可能。
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顶,阳光晒着他的后背,暖洋洋的,怀里的人身体也温热。远处市井的喧嚣隐约可闻,却又都隔了一层,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这一片树荫下的草坪,和草坪上相拥的两个人。
过了好一会儿,怀里那一团动了动,从他腰侧伸出两只修长的胳膊,绕过他的脊背,把他也抱住了。
她腕上的朱砂手串凸-起,隔着衣料有点硌人。
但她说:“嗯。”
展昭意识到长公主在学自己说话,有点想笑,但眼眶又开始发热。
咚,咚,咚。
心跳声在耳边敲响,他闭上眼,将脸埋进她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檀香的味道已经刻在记忆里,展大人觉得自己太放肆了,但此处人迹罕至,只有风声水声为伴,他便放任自己放肆一回。
阳光正好,光影在他们相拥的身影上跳跃。没人想起来那些未尽的阴谋与危及,就只是这样抱作一团,躺在逐渐被秋阳晒得暖融融的草地上,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阳光都偏移了角度,树影拉长,草坪上的暖意开始被秋风带走。
赵妙元这才轻轻动了动,低声道:“展昭。”
“嗯。”展昭立刻应道。
赵妙元说:“我胳膊麻了。”
展昭:“……”
第145章
三日后,季秋吉日。
大庆殿前,气象肃穆。
一座三层圆顶方基木质明堂,赫然矗立在殿前宽阔的广场中-央。青帷覆盖,规制巍然,气象庄严,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的彩绘纹饰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
文武百官按品级列队于丹陛之下,身着朝服,鸦雀无声。禁军侍卫甲胄鲜明,持戟肃立,将整个祭祀区域围得铁桶一般。
司天监监正徐起是个面容清癯,留三缕长须的中年男人,身穿深青色法服,头戴进贤冠,手持玉圭,立于祭坛下首东侧。
皇帝赵祯身着衮冕,头戴垂旒冠,比往日更显清瘦。他面色苍白,神情却异常肃穆,在内侍搀扶下,一步步登上高高的祭坛。
礼乐庄严奏响,钟磬声回荡四野,阳光照在明黄的衮服上,十二章纹华彩流动。
三公九卿,各部重臣屏息凝神。包拯立于文官队列前列,黑面肃然;诸葛正我以当今太傅之尊立于祭坛侧后方不远,位置超然。
许多大臣的目光除了追随天子仪轨,也隐晦地瞥向宗室方向。依照礼法,女眷不得参与祭祖祭天大典,但以那位长公主的性子,刘太后的先例,加之陛下病体未愈,她若强硬要求参与甚至主导部分仪程,也并非不可能。不少持重老臣心中早已打好腹稿,预备着一旦长公主出现,便要引经据典劝谏一番。
然而,直到仪式开始,那道身影也未曾现身。有人暗自松了口气,也有人疑窦微生。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斋戒已毕,陈设周全,降神奏乐,直到核心环节。
乐声转换,赵祯在赞礼官的唱引下,完成了对昊天上帝与皇地祇的初献礼。接着,便是“受胙”。
此乃皇帝受天赐福泽,与臣民共享圣典的象征。两名身着礼服的太常寺官员手捧金盘玉爵,神情恭谨,登上祭坛。
“皇帝受胙——”
金盘中盛一方精烹胙肉,玉爵中则是福酒。赵祯伸出双手接过那樽玉爵,举至胸-前,慢慢饮下这天禄琼浆。
玉爵颇大,下方官员们看不到皇帝表情,只见他仰头之后,顿了小小一息,而后……
“哐当”一声脆响,玉爵从他指间滑脱,摔碎在青砖上。与此同时,赵祯突然向后踉跄一步,面如金纸。
他一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想抓身侧香案却抓了个空,身体不受控制地跌倒。
一小口暗红色的血,从他唇角溢出,顺着下颌滑落,滴在胸-前十二章纹上,触目惊心。
“陛下?!”
“陛下怎么了!”
“快传太医!”
惊呼声四起,祭坛上下瞬间炸开。人群骚动,左右仆侍连忙上前搀扶,前排的官员骇然失色,后排的不知发生何事,纷纷引颈张望。御林军也是愕然,却因未得命令,不敢擅动。
“肃静——”
一声沉喝压过嘈杂,诸葛正我已立上祭坛,双眼锐利如电,所过之处,骚动顿时为之一滞。
等人群稍安,他走向摔碎的玉爵,蹲下捻了一点酒渍嗅闻,随即猛地站起了身。
“司天监监正何在?!”
所有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到徐起身上。
徐起出列,道:“神侯有何指教?”
诸葛正我指着那玉爵:“此酒气味清冽过甚,绝非祭祀用酒。徐监正,你司天监总揽礼器查验,作何解释?!”
徐起站在那里,面对百官惊疑不定的注视,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
“哈哈……哈哈哈……果真是如此,老师果然没有骗我!天意!这是天意啊!”
他仰头大笑,笑声在广场上回荡。群臣被他反常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包拯排众而出,厉声喝道:“徐起,你在酒中下了何毒?祭祀用酒皆经层层查验,如何能出纰漏?!”
徐起慢慢止住笑声。
“毒?哪里来的毒?”他嘲弄地说,“这福酒被换成松醪春,只不过烈了点,还远称不上有毒吧。”
“那陛下……”有大臣颤声问。
徐起悠悠道:“你们陛下连日所服汤药中,是有一味主药叫地髓草,与松针相冲。但常人沾染只会头晕恶心,谁叫他病秧子一个,随随便便就能被喝死?”
“放肆!”包拯怒道,“官家的病,你就敢说与你无关吗!?”
徐起嘴角畅快勾起,对他说:“包大人果然是包大人。不错,我老师亲手布下镇物,能够日夜汲取皇帝生气,使其油尽灯枯。此刻他再受这药酒一激,就好比风中残烛忽遇疾风……”
他欣赏着众人脸上的惊恐表情,摊开手,做了一个吹熄的动作。
“自然是……不死也难了。”
包拯与诸葛正我对视一眼。
“你的老师是谁?”
徐起不再回答,而是转身朝向巍峨明堂,虔诚地深深一揖。
“老师,请。”
秋日的风吹过,大庆殿后方侧门走出来两个人。
后面那人是个胖仆从,穿一身灰扑扑的杂役服饰,低着头,看不清面目,跟在自己主人身后。
他的主人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须发花白,扔在人堆里就找不着。偏偏看徐起的反应,此人就是当朝司天监监正的老师,布下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他们二人踏上丹陛,走到了百官瞩目,禁-卫森严的祭祀中心。
诸葛正我眉头皱得死紧。他没见过吴明,但他见过那位曾经权倾朝野的鹤相。他沉声问:“丁谓?”
小老头在祭坛前停下脚步,抬起眼皮,看了诸葛正我一眼。
“崖州之后,就没有丁谓了。”他慢慢说,“神侯不如还是叫老夫吴明吧。”
诸葛正我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吴明笑了一声,平和地说:“不必紧张,老夫今日只是来验证一件事。”
“什么事?”
“一件老夫几十年前便算定的事。”
吴明悠然地说:“赵宋起于陈桥兵变,得国本就不正。其气运当于一百年后,季秋之时,因孤儿寡母而绝。”
“住口!”
诸葛正我平生最恨这等以玄虚之说行篡逆之实的奸佞,一声断喝如雷霆乍响。同时,包拯戟指怒斥道:“妖言惑众!官家乃真命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尔等逆贼,安敢在此大放厥词?御林军何在?!”
御林军得令,正要冲上祭坛,却见广场四周人群中,毫无征兆地闪出了数十道黑影。
这些人皆以黑布覆面,只露出一双双眼睛,动作迅捷,出手狠辣,只听惨呼声短促响起,又戛然而止。血花在秋阳下绽开,腥气瞬间弥漫。
不过几个呼吸间,祭坛周围关键位置的武装力量已被迅速瓦解。更多的神秘人沉默地涌入,持刃而立,将整个祭祀广场全部围在了中-央。
文武百官面无人色,看着台上皇帝又投鼠忌器,死寂间诸葛正我怒喝一声,须发皆张,周身气机勃然喷发,直刺吴明!
然而就在他动作的同一刹那,吴明身后那道肥硕沉默的灰影也动了。
一柄剑,仿佛凭空从阴影里刺出,不带半点风声,轨迹刁钻如毒蛇吐信,直指诸葛正我胁下空门。
胖仆从的动作快到与其身形全然不符,诸葛正我瞳孔微缩,仓促间硬生生拧转身形,化指为掌,一掌拍向那剑脊。
“叮!”
一声轻响,掌缘与剑脊相触,诸葛正我只觉得一股极其阴寒的劲力顺着手臂经脉直钻上来,气血都为之一滞。又见那胖仆从剑尖只是偏了寸许,旋即又似附骨之疽般缠绕上来,只攻不守,全是阴毒狠辣的搏命路数,不由心中惊骇。
这剑术,此人绝不会是无名之辈。他究竟是谁?!
武将与御林军一起被那些神秘人控制,诸葛神侯已经是这些大大小小官员中最能打的一个,却也被这横空杀出的胖仆从缠得分身乏术,局势在电光石火间彻底易手。
吴明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视若无睹,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祭坛上。
赵祯依旧瘫坐在地,被两名面无人色的内侍勉强搀扶着,捂着胸口,垂着头,衮服前襟已被暗红的血渍浸-湿了一-大片。
吴明看着那身明黄衮服,意味不明地低低笑了两声,迈步走上祭坛。
内侍吓得魂飞魄散,想拦又不敢,哆哆嗦嗦地往后缩。吴明看也没看他们,径直走到赵祯面前,一把揪住他领子,单手将人提得离地寸许。
“陛下!”有忠直老臣嘶声欲扑,却被身旁的神秘人轻易制住,刀刃加颈。
吴明提着赵祯打量几眼,笑道:“小儿,你这条命能用来复我柴周神器,也是赵家独一份的光荣了。”
赵祯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头无力地垂着,说不出话。
吴明也没管他,转身面向明堂正中皇地祇的神位。另一只手抬起,五指虚张,开始低声念诵晦涩的咒文。
随着他的诵念,众人只见那神位竟然发出嗡嗡的低鸣,开始微微震颤起来。
被他提在手中的赵祯脸色由白转青,气息越发微弱,就像真的有什么东西正从他体内被强行抽离,汇入脚下的大地,以及地下遍布山川的恐怖阵法之中。
秋风停滞了,阳光也黯淡几分。隐约间能听到,极远处传来低沉压抑的共鸣声,仿佛地脉在哀鸣。
吴明脸上出现一种狂热的光彩,诵念声越来越急。直到最后,一声大喝,吴明五指并拢,猛地向那神位虚虚一抓!
下面许多官员都下意识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然而,预期中天崩地裂的景象并未出现。什么都没发生,远处嗡鸣渐渐低伏下去,秋风重新开始流动,阳光依旧照耀,被他提着的皇帝还是活的。
吴明脸上那狂热的光彩凝固了。
第146章
“不对……”
吴明愕然松开了赵祯,没管皇帝软软跌回内侍怀中,惊疑不定地向那尊神位走去。
他也顾不得什么仪态风度,伸手就去搬那神位底座。底座与祭坛地面以榫卯相连,颇为牢固,吴明运力于掌,只听“咔嚓”几声,硬生生将底座连着砖石掀翻开来。
神位之下,是平整的夯土,此外空空如也。
吴明的脸色变了。他在那块区域周围的地砖上摸索敲击,想找到任何的痕迹或者线索。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干净得仿佛从未被动过手脚。
吴明额角渗出冷汗。他意识到什么,正欲起身,却听背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女声。
“在找这个么?”
吴明霍然转头,所有人也都循声望去。只见明堂西侧阴影下,缓缓走出一个人。
青丝简单挽起,斜簪一根素玉簪,脸上没什么妆饰,肤色在阴影与阳光交界处显得有些朦胧。唯有一双眼睛,金珀流光,又亮又深。
虽说一身常服,但确实是秦国长公主赵妙元无疑。
先前对她可能参加祭典这件事唯恐避之不及,或想借此机会好好弹劾她一番的那群大臣们,此刻见她真来了,心中却实在忍不住,大松了一口气。
毕竟这种场景下能够力挽狂澜的,也只有这位不守妇道的长公主殿下了。
全部目光集中于赵妙元身上。她却漫不经心的,手里还不紧不慢,把-玩着一件东西。
那东西不大,泛着光泽,是一枚小印玺。印身方正,印钮雕着某种瑞兽,温润古朴。
赵妙元慢慢踱到祭坛前,举起那枚小印玺,对着脸色骤变的吴明轻轻晃了晃。
“在我们家神位下面埋你们家印玺,柴宗让,你司马昭之心啊。”
柴宗让!
后周五皇子,柴宗让!
大臣们大惊失色,但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猜到前因后果之后,他们更害怕了。唯有风吹动明堂青帷,簌簌作响。
直到大内侍卫魏子云带着手下,鬼一样从屋顶上冒出来,跳入人群与那些神秘人搏斗,大臣们才颤巍巍缓过一口气。
赵祯从地上坐起来,脸色还是不好,但远没之前吓人。他从嘴里吐-出一枚被咬破的血囊,显然吐血也是装的。
看着这对兄妹,良久,吴明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好,好得很。”他慢慢地说,“不愧是刘娥教出来的人。只是老夫这局布了整整四十三年,殿下以为掘了引线,便能扭转乾坤了么?”
“愿闻其详。”长公主抱臂道。
吴明说:“我说过,你们的气运到这里就结束了。你倒是来得正好,将赵氏嫡系一并葬在此处,老夫一样能改朝换代!”
话音未落,吴明右手猛地向下一按!
“砰砰砰砰——”
整个祭坛,乃至整个大庆殿前的广场都开始剧烈震颤,金砖像鱼鳞一样波浪状跳起,仿佛地底深处有巨-物翻身。随即,砖缝里开始丝丝缕缕地渗出黑雾,迅速在地面蔓延,勾勒出巨大扭曲的诡异图案。
与此同时,吴明口中重新开始诵念,周身布袍无风自动,花白的须发根根扬起,眼珠里也泛起一层诡异的金光。
他要强开阵法!
赵妙元手腕一翻收起印玺,双手迅速结印,念道:“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金光神咒。
吴明冷哼一声,双手齐出,十指如钩,向着地面虚虚一抓!
“轰隆隆隆……”
几处地砖猛地爆裂开来,数道粗如儿臂的黑雾冲天而起,在半空中扭曲盘旋,然后分作数股,一股卷向长公主,另外几股绕过金光,直扑祭坛上的赵祯。
金光骤然大盛,将赵妙元牢牢护在中心。同时她右手并指如剑,凌空虚划,勾勒出一道符箓。
“五雷猛将,火车将军。腾天倒地,驱雷奔云。符至则行——疾!”
随着符箓拍出,天上凭空响起数道雷声,精准地劈在黑雾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响,攻势为之一缓。
吴明脸上露出一点轻蔑,双手手势再变,更多的黑气从地底涌出,更加粗壮狰狞,狠狠噬向那金光护罩。
脚下金砖“咔嚓”一声裂开,眼见金光神咒受力不敌,赵妙元深吸一口气,不避不让,反而闭上双眼,撤开护罩,将之纳入怀中。
黑雾的力道被圆融的气劲化解,随着她的招式在双掌中流转,是太极。
不能被其所伤,又要让其为己所用,这个度非常难以把握。赵妙元眉头紧皱,额头见汗,随着黑雾所带来的腐蚀感逐渐加强,眉心红痣传来一阵灼热。
她睁开眼,眼前景象模糊了一下,变成了另一种情况。
这是一段记忆。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躲在雕花窗棂后,惊恐地看着外面火光冲天,杀声震野。满脸血污的将军踹开房门,狰狞地笑着朝他伸出沾血的手……
画面破碎。
颠沛流离,饥寒交迫,在破庙里与弟弟分食半个冰冷的窝头,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母亲……
再次破碎。
不知怎么只剩男孩自己一人,快要饿死的时候被一位鹤发童颜的道人捡到,带上云雾缭绕的山峰,日复一日地诵经、打坐、练气。
很多年后,道法初成,他偷偷下山,千辛万苦打听弟弟的消息,找到的却是一处被严密看守的偏僻院落。他只能在深夜潜入院中,隔着窗缝,看到那个已经瘦得脱形的年轻男子,被锁链拴在墙角,状若痴狂。
他被吓得夺路而逃,第二天却听到弟弟“病逝”的消息。他想不顾一切冲进去,却被道人冰冷的手按住肩膀带走。
恨意像毒藤,在那颗早已被苦难浸泡到麻木的心中,疯狂滋生,缠绕,深-入骨髓。
是吴明的记忆。或者说,是柴宗让的记忆。
赵妙元的心神因此出现了一丝细微波动,对面吴明察觉到什么,抓住机会,再次出击!
长公主眼眸一沉,双掌一排,将怀中黑雾甩出,“嘭”地一声与其相撞,气劲之大,她与吴明都各自退了一步。
场内众人被他们的斗法看得目瞪口呆,连厮打在一起的侍卫与神秘人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赵妙元来不及缓神,立即脚踏禹步,屏息凝神,慢慢道:
“乾尊燿灵,坤顺内营。二仪交泰,六合利贞。配天享地,永宁肃清。应感元皇,上衣下裳。震登艮兴,坎顺离明。巽主兑生,虚步龙骧。天门地户,人门鬼路。卫我者谁,昊天明主。今日禹步,上应天罡。鬼神宾服,下辟不祥。所求如愿,应时灵光。急急如太上律令敕!”
此乃真武大帝祛恶刀支咒,被称为伏魔第一咒。她曾在苏州见过真武大帝的虚影一面,又筑庙供奉于他,眼下危急,不得不再次相求了。
咒文落下,赵妙元踏定最后一步禹步,双掌合十,指尖朝天。
卫我者谁,昊天明主。
风停。光生。
某种东西降临了。
那光起初只在赵妙元头顶三尺处凝聚成一点,随即无声蔓延,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巨大轮廓。
披发,跣足,足下龟蛇盘绕。
就在它显现的刹那,那些黑雾如同见到了克星,发出凄厉尖啸,开始剧烈地扭曲崩解,最终消融殆尽!
真武荡魔天尊,北方镇天真武玄天上帝,赫赫威名的天庭战神。在他面前,什么邪祟能够挺过一息?
地面上用煞气勾勒出的阵图,光芒也迅速暗淡下去。“滋滋”的灼烧声密集响起,广场上每一个陷入恐惧的人,心头骤然一清。他们瘫倒在地,张大嘴巴,看见长公主赵妙元朝着那个东西跪了下去。
“天尊。”她说。
与上次在苏州道观中显现时相比,此次的法相更加凝实了几分。那柄黑色巨剑悬于身侧,剑身七星依次亮起,让所有直视它的人都双目刺痛,神魂颤-栗。
吴明闷哼一声,脸色变得煞白,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的血线。
惊骇之色一闪而过,他死死看着那尊虚影,面上竟然反起一股怨毒。
“真武荡魔……哈哈……”他恨声笑道,“究竟谁是魔?是我吗?!”
他猛地转头,血红的眼睛盯向赵妙元,咆哮道:“你以为请来这早已不管人间事的神像,就能救得了赵宋?它若真有眼,为何坐视我柴家江山被夺,孤儿寡母受尽屈辱而死?!为何坐视那背信弃义的匹夫坐享天下?!”
血气上涌之下,他竟不管不顾地双手再次掐诀,布袍鼓荡如帆,地底黑气被他强行抽取,甚至力竭之下,开始弥漫起血气。
赵妙元被他的举动惊呆了。
这一击,竟然直直朝着真武大帝的法相就去了。
真武虚影依旧只是静静站着,不闪不避,黑雾还没撞上他就已经像水汽一样蒸发,吴明凭空被掀翻在地,哇地突出一-大口血,挣扎半天才撑起身。
但真武大帝一直没有动。
不祥已经被荡清,可是正如吴明所言,祂的职责只在于荡魔,无法干涉人间王朝的更迭。那正在被逆转的地脉龙气,祂也不准备管。
趁着吴明重伤,赵妙元飞快抽出腰间匕首,向他走去。他的肉身就是阵眼,无论如何,把他杀了这局就能破。
谁知吴明摔得离赵祯极近,千钧一发之际这老儿就地一滚,一把扼住皇帝咽喉,嘶声道:“再动,我杀了他!”
第147章
赵妙元不可思议地停住了。
她望向再一次被掐得脸色涨红的赵祯,难以置信地问:“你没有脚吗?”
是怎么做到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个重伤的老头捉住的?
赵祯哆哆嗦嗦哑声道:“朕……没反应过来……”
赵妙元:“……”
赵祯一句话都没说完,就被吴明收紧的力道掐得无法呼吸,挣扎半晌也不敢动了。吴明咳嗽几声,笑着对赵妙元说:“殿下啊……有真武大帝在,老夫是不可能启动阵法了。但想要这皇帝活着逃出我手心,也是不可能的。不如你即刻自立为帝,另立新朝,也好把你们赵家的龙椅传下去?”
此话一出,下面老臣鸦雀无声。
“怎么样,长公主,这不是你和你们大娘娘,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么?”
赵妙元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就算她真想如此,在这种场面下,万万臣子目光中,被他这么一说,也就绝不可能了。
好一个阳谋。
“……我不会让你杀了他的。”赵妙元道。
“哦?老夫倒想知道,殿下究竟要怎么做?”吴明挑眉说。
赵妙元深呼吸了一回。
“你把他先放了,我来代……”
话还没说完。
那尊一直静默如山的真武虚影,忽然动了。
它缓缓地低下头,那用日月星辰幻化而成的眼睛,目光落在了长公主身上。
赵妙元心头一震,吞下未尽之语,迎上那道目光。
然后,在所有人愕然的注视下,那顶天立地的玄色虚影,竟然面对着她,慢慢单膝触地。
简直荒谬。
这名副其实的战神,九天上的仙人,竟然对人间小小一个女流之辈跪下了。
与其余众人不同的是,对上那道靠近了不少的目光,赵妙元明确能感觉到,祂并非想要跪拜自己。
因为祂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张开口,模糊的面容似乎正说着什么。
没有声音。
任何人都只能看到那玄光构成的双唇张张合合,却一个字都听不到。
赵妙元也听不到。
她的脑子又轻又沉,整个人既好似飘了起来,又仿佛被压上了泰山的重量。
有千万道声音在她耳畔低语,但她什么都听不懂,怔怔望着咫尺间真武大帝的面庞,只觉得额上红痕越来越烫,越来越烫——
然后她一眨眼。
真武大帝法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
高髻,凤钗,身着衮服,面容端庄。
一双沉静如海,睿智如星的眼睛,正静静地凝视着她。
赵妙元的呼吸一停。
心脏又酸又胀,几乎要跳出胸腔。
“大娘娘……”她轻轻地说,眼泪夺眶而出。
是幻觉吗?
下一刻,她就知道不是。
她见到对面吴明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眼眸死死瞪大,看向赵妙元身前突然出现的魂影。
那张脸霎那间扭曲起来,极度复杂的情绪翻涌在吴明的眼睛里,一时竟不知是刻骨铭心的恨意,难以置信的悸动,还是……
恐惧。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半天才挤出两个字。
“是……是你……”
刘娥的魂影微微侧首,眼角余光极淡地扫了吴明一眼。
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就像看路边一块顽石,看空中一粒尘埃。
吴明如遭重击,踉跄后退半步,松开了掐着赵祯的手。
刘娥的眼里只有赵妙元。
她看着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嘴角向上弯了弯,抬手去擦她的眼泪。
长公主睁大了眼睛。
两人肌肤相贴的一瞬间——
魂影化作一道皎洁流光,如水滴汇进大海,轻柔却决然地没入了赵妙元额间那点红痣之中。
“嗡——”
识海深处有什么东西霎那间炸开,贯通天地的明悟一下子击中了灵魂。
赵妙元豁然开朗!
脑中万千思绪汇聚为一,她于现时观测到无数条结局的一角。
闭上双眼,抬起手指,赵妙元顺着直觉,在空中缓缓写下一个“木”字。
温州洪水退去后的河道里。
被百姓们恭敬抬起,雕刻成她的模样。
置于生祠之中,世代香火祭拜。
民心所向,国之根本的。
木。
一个“木”字,随着她的书写凭空悬浮,金光大盛。
然后长公主再次移动指尖,一笔一划——
“宀”。
东海蝙蝠岛,地牢被打破,无数双麻木的瞎眼重新映出微弱的光。
她们连夜赶制,以最拿得出手的布料,最精益求精的手艺,联合所有人写下自己姓名,制成了一柄万民伞。
庇护众生,乃以为宀。
整个赵宋疆域内,龙脉地气似乎受到什么牵引一般,发出低沉而宏大的回响。
木在下,宀在上。
两个光辉璀璨的意象,慢慢、慢慢拼接在一起,组合成一枚庞大的字影。
众人呆呆看到,光芒最盛之处,一点精华流转几周,孕育成形。
是一块玉。
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一角镶金。
底部,八个古朴庄重的大篆缓缓旋转,重若千钧。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再也顾不得脖颈上的刀刃,底下年纪最大的那位老臣颤-抖半晌,状若疯癫地大叫起来:“天……天哪!!那是——”
“那是传国玉玺啊!!”
传国玉玺。
秦始皇命李斯用和氏璧雕刻此玺,篆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以彰显政权之正统。
秦亡后,子婴于咸阳献玺于刘邦,遂为汉室传承信物。西汉末王莽篡位时玉玺被摔损一角,以黄金修补。后唐清泰三年,李从珂自-焚玄武楼,玉玺自此失踪,至此已经百年。*
没有人。
没有人能想到,他们有生之年,还可以远远瞥见这枚玉玺一眼。
只要一眼,就代表着受命于天。
而天命,不可违也。
仰头望着天空中的那块四方玉玺,吴明已经面无人色。
“不该是这样……我算了四十年……天命……天命明明……”
就在这时,赵妙元不由自主向前踏了一步。
她感到一股温暖浩大的意志,自额间流遍四肢百骸。
是刘娥。
大娘娘的魂魄与自己并居于这肉-体凡胎之中,操纵着自己抬起右手,凌空牵引。
天空中那枚传国玉玺受到召唤,清辉一敛,倏然落入她的掌心。
承载了千百年正统更迭、天命流转,磅礴浩瀚的意念洪流顺着掌心直冲灵台,又被体内另一股坚韧的意志稳稳接住。
长公主转身,在百官惊诧茫然的视线中走上祭坛。
赵祯勉强站在那儿,捂着脖子咳得惊天动地。见妹妹走来,他先是一呆,随即仿佛看到了什么,面色微变,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赵妙元走过赵祯眼前,径直来到他身后,俯身握住了他的手。
赵祯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她握着皇帝的手,缓缓地,一起拿起了那枚玉玺。
千百年前秦始皇的传国玉玺,如今就在自己手中。
赵祯根本不敢呼吸。
而且,他看到了,自己身后的人分明就是——
两人的手交叠,赵祯握着传国玉玺的虚影,感到一股力道牵引着自己,向着祭坛正中,稳稳地盖了下去!
“铛——”
九霄云外一声清越悠长的罄音,响彻寰宇。
玉玺底部八个篆文骤然光芒大放,化作八道金色的流光冲天而起!
又在极高处,散作漫天光雨,纷纷扬扬洒落。
光雨所及,九州大陆所有存在都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大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咔咔”、“咔咔”……
山川地脉仿佛活了,合力扭曲起来,吴明布局四十三年间埋藏的所有镇物一朝纷纷被碾碎,发出微不可察的哀鸣,彻底沉寂。
龙脉风水局在这一盖之下,根基尽毁,至此烟消云散。
皇帝感受着身后那道魂魄的力道,眼眶迅速泛红,抽泣起来。
吴明整个人向后弓起,喷-出一口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血,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
他艰难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长公主的脸,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刘……娥……”
赵妙元平静地看向他,道:“师兄。”
吴明面上露出一个血腥的讽笑。
赵妙元说:“师兄,你算错了。”
吴明嘶声道:“你师兄从来没有算错过。”
“但你算错了人。”赵妙元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天道循环,赵宋的确有‘孤儿寡母’之局,却不在我身上。”
历史洪流中,本朝的结局确实是孤儿寡母而亡,即两百五十年之后,谢太后和她年幼的儿子向蒙古投降,葬送赵氏江山。
南王被吴明撺掇谋反时,也说过这件事。或许他真的算到了赵宋结局,但他若以为那对母子是刘娥与赵祯,便是大错特错。
吴明一愣,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就听刘娥用长公主的声音继续道:“而且经你一事,此局已经提前破了。”
她伸出手,慢慢抚了一下自己的脸。
按道理这应该是很妩-媚的动作,但她脸上的表情,又透出一股温柔与慈爱。
她闭上眼,叹息说:“扶社稷者,掌之。”
吴明望着这张年轻的脸,忽然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哈……哈哈……咳咳……原来如此……”
他咳嗽着,眼神中怨毒回光返照般再次凝聚。
“但是,”他一字一顿道,“我不服!”
谁也没想到,一个经脉尽碎的人还能爆发出如此速度。吴明右手不知何时握住了半截青砖碎块,整个人一弹而起,化作一道模糊黑影,直扑祭坛上的赵妙元!
这一击毫无章法,但因为太过不甘,竟也骇人无比。
距离太近,变生肘腋。刘娥的意念正在消散,赵妙元还未接管身体,无可避免地反应慢了半拍。
赵祯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尖锋逼进——
刹那间,一道剑光亮了——
作者有话说:*出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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