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婚嫁这种事太过遥远, 宝诺不做考虑,现在想的是裴度订婚该送什么贺礼。
她到库房挑拣,选中一座缂丝插屏, 图案为鸳鸯戏水,是成双成对的寓意, 甚为合适。
凭她与裴度的私交,这件礼物提前送去裴家, 以表挚友之谊。
纳征前夕,裴父裴母核对定亲礼账, 几十只大箱子摆满堂屋。
“蜀锦、宋锦、越罗各四十匹,金银器物共计四十件,珍珠、玛瑙、香料、茶饼、瓷器……”
裴度靠在桌边托腮发呆。
“阿度, 你怎么回事?”裴老爷略微不悦:“父母为你的亲事忙前忙后张罗, 你却置身事外,难道有什么不满吗?”
裴度闻言立马起身站好:“儿子不敢。”
裴夫人沉浸在喜悦中:“要定亲的人了, 还被你这么管教, 当心姝华见了要笑话他的。”
裴老爷轻叹:“姝华娇生惯养,性子要强,日后嫁过来只怕不好相处。”
“你是她舅舅,本就是长辈, 她嫁过来亲上加亲,怎会不好相处?”
裴老爷瞥着琳琅满目的聘礼:“难说啊,甄孝文脾气大,有其父必有其女,丧期结束,她爹很快便会复职,咱们小小商贾高攀权贵, 可不得看人脸色么。”
裴夫人疑惑地打量:“老爷为何如此惆怅?咱们和甄氏做了十几年亲家,早该习惯了呀。”
裴老爷步入中年有些力不从心之感:“我妹妹嫁给甄孝文时,他还没做官呢。这夫妻二人后来去了京城,多年不见,突然丁忧回乡,却摆出那副达官显贵的姿态,唉,若非为了阿度的前程,我倒未必想和他们再结亲。”
裴夫人道:“阿度,你看,爹娘都是为了你,你可要争气,用心准备科考,眼下只是订婚,倘若一直考不中,你姑母和姑丈随时可能悔婚的。”
裴度深呼吸,面露勉强之色:“这种小心翼翼看人脸色的婚姻拿来何用,我可以为了父母的期许努力读书专心备考,考不中也是我自己丢人,若有幸登科及第,说明我有这个能力,又何须依靠联姻呢?”
“这叫什么话?”方才还失落感叹的裴父顿时正色道:“官场上家世背景多重要你不知道吗?莫说妻族亲戚,即便是老师、同窗、同乡,朝中有这些人脉才能担保你仕途安稳,否则举步维艰,何时才能晋升?你怎么如此幼稚?”
裴度低头不语。
裴母上前揽住他的肩膀:“听你爹的,别胡思乱想,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正当此时,小厮忽然进来禀报:“老爷夫人,多宝客栈的谢四姑娘送来贺礼。”
闻言,裴度暗淡的眸子微微亮了亮:“宝诺?”
两个家丁抬着小插屏走进堂屋,裴度迫不及待掀开包裹的绸布,仔细欣赏这座精致的摆件。
裴父裴母对视一眼,也上前查看。
“鸳鸯?什么意思?”裴母哼笑:“你都要定亲了,她难道还想撩拨不成?”
裴度皱起眉头:“娘,你对宝诺成见太大了,她是我的至交好友,希望你不要再针对她,客气一些。”
裴母沉下脸:“你次次为那丫头顶撞长辈,可见她不是善类,谁家好姑娘会挑拨别人母子不和?”
裴父抬手打断:“一座屏风罢了,也算她的心意,只是听说她退了学,近来行为怪异,你请她出席订婚宴,但愿她不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才好。”
裴度忽然觉得疲惫不堪,为何与最亲近的父母交流起来如此之难,每句话都让他感到无法沟通。
他很想念宝华寺的师父,在佛堂谈经论道的时光远离世俗,那是更加辽阔更加深邃的体验,超越世间所知的一切,偶尔灵光闪现,短暂觉悟的愉悦令人浑身振奋,比什么功名利禄香车宝马带来的快乐更加浩瀚盛大,简直无以言喻。
“……”可他现在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做着违背本心的事,和青梅竹马的朋友来往都成了奢侈。
幸亏宝诺不畏惧流言蜚语,还愿意当他是朋友。
——
平安州的习俗通常会在纳征仪式后举行家宴,媒人及双方亲眷一起吃饭,完成定亲的程序。
然而这种家宴怎么会邀请宝诺呢?
当日,宝诺带着礼金骑马来到甄府,但见门前衣香鬓影,车水马龙,平安州的达官显贵皆来庆贺,竟是大摆宴席的场面。
宝诺递帖子送了礼金,上回针锋相对的郑总管见着她依旧笑盈盈,待客礼数做得够足。
“哟,谢四姑娘来了,快请进。”
宝诺也笑笑,随众人走入甄府,不知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宴客的大厅,四周张灯结彩,花团锦簇,闹哄哄,她心下感叹:真喜庆啊。
“谢家老四!”忽然有人招呼:“快来,这儿坐!”
宝诺定睛望去,原来是昔日两位同窗,也是裴度的好友,那桌全是年龄相当的小辈,有裴度的堂姊妹,还有甄姝华在平安州结交的朋友。
宝诺过去落座,发现这些人都在打量她。
“怎么了?”她直接问。
“你就是谢家那位姑娘?”
宝诺想了想:“应该是吧。”
少男少女们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发笑:“如今外头有许多你与裴度的传闻,什么棒打鸳鸯,伤心失意,不过都是些风言风语,今日见你这般坦荡,我倒觉得都是无稽之谈。”
宝诺随意笑笑。
正式开宴,甄孝文亲自带着裴度一桌一桌敬酒,让他结交平安州的贵人。宝诺瞧这高朋满座的定亲宴,霎时明白过来,甄家是借儿女婚事宴客,彰显声望,经营人情世故,笼络权贵阶层关系。
“走,我们去内宅看看姝华。”
准新娘子不必出来应酬,她的闺中密友起身前往内院。
宝诺百无聊赖地吃了两杯酒。
裴父裴母坐在主桌,欣慰又骄傲地看着应酬中的儿子,仿佛已经预见他将来蟾宫折桂光耀门楣的情景。
“岐王府贺礼到——”
突如其来的禀报声打断交际,岐王府的管家进来,他代表王爷,在场所有宾客立即停止宴饮,纷纷站起身以示礼节和尊重。
“连岐王府都来人了。”宝诺身旁的同窗暗暗咋舌。
这场订婚宴,本该是主角的两位倒成了背景摆设。
酒过三巡,裴度终于得空过来打招呼。
“阿度你行啊。”同窗调侃:“今日可谓风光无限,着实令我等艳羡,订婚尚且如此,到了成亲那日又该如何盛大呢?”
裴度笑笑:“那也得考上功名再说。”
“诶,以你的才学不在话下。”
裴度有些醉意,意兴阑珊,吃半杯茶,转头同宝诺说话。
“你送的贺礼我收到了,多谢费心。”
他似乎哪里变了,定亲后成熟不少,再也不是以前半大的混小子。
“你喜欢就行。”宝诺说。
裴度问:“最近你忙什么呢?”
“准备惊鸿司游影招募。”
“你想加入惊鸿司?”裴度意外。
宝诺点点头:“是呀,大家都长大了,你要参加科举,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唉,日子过得真快。”
裴度垂眸呆滞片刻,略笑了笑:“听说你每日出城练习骑射,得空了我去看看你的风采。”
宝诺转过来瞧他,稍作沉默:“可以呀,多带几个人,我们俩就别单独相处了。”
裴度慢慢沉下脸:“你也在意那些风言风语,要和我生分吗?”
宝诺轻叹:“不是要和你生分,只是你已经许了人家,就算不在乎外边的流言,也该顾及你未婚妻子的感受呀。”
裴度瞪了她一会儿,不由得泄气:“好没意思。”
宝诺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下:“大喜的日子高兴些,有失必有得嘛,岂能尽如人意。”
刚把裴度哄好,转眸却见甄夫人和郑总管用锋利的目光盯过来,脸色不大痛快,宝诺视若无睹,拍了拍裴度的肩:“我吃饱喝足,该回了,下午还有好多事忙呢。”
“这就要走?”
“嗯。”再不走,甄家只怕想赶人了。
裴度垂下双肩:“好吧,原本请你赴宴就是为难你,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好。”
宝诺见他这样有点难受,别人办喜事都兴高采烈春风得意,偏他如此厌倦勉强。
回到家,谢司芙立马笑盈盈抓住她刨根问底。
“头一回自己出去吃酒,感觉如何?听了多少刻薄话,遭人白眼了么?”
“没有,甄府忙着招待贵客,没功夫搭理我这个小角色。”宝诺揉了揉肚子:“有剩菜吗?我没吃饱,他们家的厨子实在太普通了,宴席还不如我们的家常菜好吃。”
“给你留了饭菜呢,阿贵去厨房叫人热一热。”谢倾挑眉道:“行啊老四,现在能自个儿出门应酬了,大哥回来也不知该喜该忧。”
“自然高兴的呀。”谢司芙道:“我们四姑娘总要长大的嘛,难不成一辈子躲在大哥羽翼底下做只弱不经风的雏鸟?岂有此理?”
谢倾嗤笑:“她都敢背着大哥备考惊鸿司了,先斩后奏,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跟大哥交代。”
谢司芙朝宝诺挤眉弄眼:“别怕,届时木已成舟,大哥也不能怎么样。”
宝诺并不害怕,反而心中隐隐期待,违背哥哥的禁令,挑战他作为兄长的权威,会有什么后果呢?谁让他一走几个月,可恶,就当是对他的惩罚好了。
——
冬去春来,一恍到了四月,草长莺飞,已经超过宝诺设定的期限,谢知易却还没有回来,也不知被什么绊住,竟然失信。
往好处想,他不在,宝诺可以大张旗鼓去参加惊鸿司的选拔了。
“地点怎么在沧丸镇?”伍仁叔看着誊抄的告示,眉头紧锁:“骑马过去也得半日呢,离家这么远,万一出什么急事可如何是好?”
谢倾也瞧着告示:“沧丸镇翡君山,他们打算在那儿进行训练吧,远离市井,确实比在城内妥当。”
谢司芙碰碰宝诺胳膊:“老四,怕不怕?现在打退堂鼓来得及。”
“我要去。”
谢倾摇头长叹:“真是自讨苦吃啊。”
伍仁叔也想检验自己这段时间的调教:“行,有决心好样的,辛苦这几个月,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
当天收拾包袱,只带了些换洗的衣物,谢司芙还想塞果脯蜜饯,被宝诺拒绝。
“哎哟,我们宝儿要是在外边被人欺负了怎么办?”谢司芙焦虑难当,这几年相处没有分开过,骤然要送小妹出远门,人还没走,她的心已经空空荡荡。
晚上宝诺去她屋里和她一起睡。
“怎么了,二姐舍不得我呀?”
“我才没有,就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你都长这么大了。”
宝诺依偎在她身旁,胳膊搭过去,腿也压住:“我舍不得离开家,可又想自己出去闯闯,不想长大,又害怕真的长不大,变成胆小懦弱的无用之人……”
谢司芙笑:“你咋那么别扭?”
宝诺佯装叹息:“谁让我有个能干的姐姐呢,整日瞧她风风火火,客栈从里到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外面多少男人都不如她,唉,我要有她一半厉害就好了。”
谢司芙脸红:“你这臭丫头,故意臊我是吧?”
宝诺抬头眨眨眼:“难道我以前没有说过,我心里一直很佩服你吗?”
谢司芙见她变得认真的表情,愣了愣,摇头。
宝诺道:“二姐,你可了不起了,精明强干独当一面,能和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年纪轻轻就当家做主,大哥不在,你就是多宝客栈的顶梁柱。试想一个人长袖善舞,却又能保持真诚仗义,怎么不算女中豪杰呢?”
谢司芙脸颊升温发烫:“我哪有那么好……”
“你就是那么好。”宝诺坚定地点头。
谢司芙愈发耳根子热:“行了行了,嘴这么甜,是想大哥回来让我帮你打掩护?”
宝诺倒回枕头上:“他答应我三个月内回来,说话不算话。”
“必定有很要紧的事。”谢司芙轻声道:“想想看,大哥一向重视对你的承诺,若非特殊情况绝不会食言的。”
宝诺眉尖蹙起:“他会不会出事?”
“不可能,别瞎想。”谢司芙语气肯定:“你还是担心自己吧,等他回来,很可能直接闯进惊鸿司把你揪回家,你可要做好打算,省得到时候场面闹得太难看。”
宝诺望着帐子发呆,心里千思万绪,浑浑噩噩沉入梦乡。
……
次日清晨吃过早饭,伍仁叔亲自驾马车候在店外,客栈里的伙计们争先恐后出来送四姑娘,连长住的客人也跟着凑热闹。
宝诺怪不好意思:“别弄这么大动静,我又不是参军打仗。”
谢倾歪在门边笑:“这么大阵仗,可别上午去,下午就回哦。”
“乌鸦嘴。”谢司芙啐他:“看不起老四还是看不起伍仁叔?”
“该走了。”伍仁叔催促。
谢司芙也一起坐上马车,送宝诺去沧丸镇。
“其实我自己去就行。”宝诺觉得他们过于小心翼翼,把她当易碎的琉璃了。
“那怎么行,总要到地方看看情况,若有什么不对劲的,立刻调头回家。”谢司芙打量她带的武器:“咦,你平日用的雁翎刀呢?不是已经开刃了吗,怎么带这把破铜烂铁?”
“……不是破铜烂铁。”宝诺拿走放好:“那把雁翎刀太招摇,换把普通的比较合适。”
谢司芙失笑:“人小鬼大,顾虑倒很周全。”
伍仁叔略回过头:“谨慎些是对的,此次招募放开条件,入选者每月可领五钱银子,五十斤米,必定有很多人参与,人员繁杂,张扬不是好事。”
马车跑得快,约莫中午抵达沧丸镇,三人在镇上吃了顿饭,接着马不停蹄赶往翡君山。
“这么小的镇子竟然如此热闹。”谢司芙掀开轿帘端详青石小街:“那些年轻男女都是参加游影招募的吧?四儿,你竞争对手可不少哦。”
伍仁叔说:“没啥好怕的,别给她压力。”
宝诺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略感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
到了翡君山,人头攒动,歇山顶石门伫立在前,高大庄严,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停靠山脚,有的少年由父母亲送,小厮搬运箱笼,简直如同踏春。
宝诺跳下车轿,背起包袱,拿上腰刀:“二姐,伍仁叔,你们回了吧。”
“不急,送你上山再说。”
“不用了。”宝诺严词拒绝:“我不是上学堂,也不是孩子,送到这里即可。”
谢司芙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叹出,无奈道:“好好好,我的四姑娘,翅膀长硬,要展翅高飞啦。”
宝诺同他俩道别,独自走向石门。
除去那些由马车、驴车拉送的,许多人徒步而来,风尘仆仆。
“这位仁兄,你背篓里怎么全是红薯?”
“啊,我娘怕我挨饿,特意准备的。”
“惊鸿司怎会让人挨饿?你来之前都不打听清楚吗?”
“诶,我以为参加选拔的都是穷苦出身,怎么还有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
“惊鸿司游影,配发鸿雁服,雁翎刀,走出去气势逼人派头十足,那些少爷小姐也想过把瘾呢。”
“此言差矣,你说的那些派头倒在其次,‘天子近臣’四字才是真正的派头。谋得惊鸿司官职能迅速提升家族地位,给子女镀金,京城里那些勋贵子弟都想在惊鸿司挂职呢,毕竟有司法豁免权,寻常衙门不能直接逮捕,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
宝诺挤入人群中,男女站位分明,嘈嘈切切,议论声不绝于耳。
石门前有两个士兵把手,目不斜视如同雕像。
“他俩也是游影吗?”
“不知道,瞧装扮大概只是普通士兵吧。”
就在众人议论的当头,高高的石梯上走来两个身穿冷峻玄色鸿雁服的男女,佩戴腰刀,仪态挺拔。
周遭不约而同屏息噤声。
为首的女子面无表情扫视四下,眉宇间略有不悦之色。
“那个,女长官,”一对中年夫妇拉着自家儿子凑上前,殷勤热络:“我儿生性腼腆,听闻惊鸿司招募,特意带他过来见见世面,锻炼他的秉性,您只管调教,但是他有梦游的毛病,每日都得吃药,还请你稍稍留心一二……”
那位女子打量他们一家三口,淡淡道:“我这儿是救济院吗?”
她身侧的男子厉声呵斥:“放肆!长官便长官,什么女长官?还不退下,所有人肃静,原地听命!”
中年夫妇惨遭训斥,讪讪地退回石门外。
“我叫秦臻,是本次游影选拔的教官,辛苦诸位从各地赶来翡君山。”她声音洪亮高亢,底气十足,上挑的眼睛如鹰一般锋利:“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惊鸿司乃天子臂膀,本次招募虽不在京城总部,却也不是给你们游历玩乐的地方。”
她说着瞥向车轿:“各位舐犊情深的老爷夫人,且把你们娇生惯养的儿女领回去,这里培养忠诚的利刃,不需要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更不是纨绔子弟镀金的跳板。若再有示弱卖乖者,休怪本官翻脸无情。”
此言一出,当即便有几人灰溜溜地离开。
宝诺脸颊微微发烫,她也心虚,半日路程还得家人送,多少有些娇气了。
秦臻继续道:“此次选拔期限为一个月,每七日一考,四场考核的总成绩决定最终去留,入选者将接受两年训练,每月发放钱粮,两年后正式成为游影,食朝廷俸禄,转入军籍。”
立马有人高举手臂:“敢问每月钱粮多少,和告示所注的一样吗?”
“不错,入选者每月五钱银子,五十斤米。”
这里许多人都为谋生而来,钱粮待遇是很现实的问题,大家听完教官的承诺,纷纷点头安下心。
“蕊儿,一定要努力选上啊,五钱银子五十斤米,比你哥挣得还多!”
“这回没来错,惊鸿司是个好去处!”
“竞争可不小,咱们得加把劲。”
秦臻打断众人交头接耳:“想清楚便随我上山,山门七日一开,若有人中途反悔,也需等七日后方能离开,没有商量的余地。”
“走吧走吧,我已经等不及了。”
人潮涌动,宝诺回头张望,看见伍仁叔和谢司芙还立在远处,听完教官的话才放心。
宝诺朝他们挥挥手,背着包袱埋头上山。
——
六年前,还是镇国将军的南帝率兵镇压叛军,两年时间逐步收复各地城池,又于回朝途中发动兵变,黄袍加身,率大军逼迫孱弱无能的老皇帝禅位,成为南朝新主。
惊鸿司成立不过三年,远离京师的老百姓对其所知甚少,只听闻游影无需家世背景的门槛,无需走漫长的科举,待遇比普通士兵高,还受皇帝器重,因而许多人权当它是光鲜亮丽的金饭碗,心向往之。
今年起,惊鸿司开始在各个州府设立卫所,平安州算是第一批试行地,因其直接对皇帝负责的特殊性与独立性,必定与地方官员和藩王产生抗衡,真不知日后会发生些什么。
山中草木繁盛,绿叶成荫,开阔处有几间房屋和营帐,惊鸿司的指挥使和各个长官已恭候多时。
宝诺随众人排队登记姓名、年龄和住址,教官以男女划分队伍,再以识字与否做进一步细化。
“打起精神,速度要快!别磨磨蹭蹭!”
在各个教官严厉的督促下,数百人被分成若干小队,每队十五人,以天干为号。
宝诺在女队的甲组。
这组里边有人认识她,方才打了个照面,对方异常惊讶。
“哟,这不是谢家四姑娘么?”
语气略带讥诮。
宝诺瞧她有些面善,但想不起来有何交集。
“你是?”
“甄府郑总管是我爹,那日在我们小姐的订婚宴上我见过你。”
宝诺恍然大悟,点点头:“真巧。”
“我叫郑春荣,往后可有日子相处了,四姑娘。”
她的目光明显带着审视,让人不太舒服,宝诺转头直视她的眼睛,平静道:“叫我谢宝诺就行。”
“你原本姓什么?”
“嗯?”
“不是谢家的表亲吗?”郑春荣笑:“怎么连自己本家的姓都不要了?”
宝诺没理她。
郑春荣还想说什么,突然被教官点名。
“甲组第一排第三名,谁让你说话了?懂不懂规矩?!”
“……”郑春荣撇嘴噤声。
“现在听我指挥分配,去你们的营舍放下行囊,更换统一的训练服。女子往东,甲乙丙在第一营舍,快跟上!”
每个营舍有三间大房,房内左右两张通铺,地方宽敞却简陋,比起家里舒适的环境更是天壤之别。
置物柜里摆放着玄色衣衫,一个高个头的女孩说:“咱们按照队伍排序分配吧。”
“行。”
大伙儿放下行囊包袱,拿起衣裳比划。
“你们住得惯这种大通铺吗?”
“自然住不惯,可那又如何,难不成还指望一人一间闺房?”
“我娘见了肯定笑掉大牙。”
“怎么,你娘牙口不好?”
“不是,她反对我参加游影招募,在家骂好些天了。”
“那你怎么一意孤行。”
“唉,若不给自己找路子,家里很快要把我嫁出去了。”
……
这些识字的女子虽非大户人家小姐,却也不是穷苦出身,来此地自然不单纯为银粮。她们有的是躲避出嫁,有的父母开明,鼓励女儿出来历练,还有的野心勃勃,想入惊鸿司干一番事业。
瞧着来自不同地方的女孩,听她们讲述自己的背景和故事,宝诺顿觉气象一新,精神抖擞。
“换好衣裳立刻出来集合!”教官厉声催促。
宝诺勒紧腰带大步出门。
秦臻仰头眺望太阳与天色,背着手,对她们散漫松懈的样子大为不悦。
“利索点儿,下次我会倒数十个字,迟到的人要受惩罚。”她态度并不凶恶,但颇具威严:“考核将针对你们的骑射程度和兵器熟练度做出评估,体能是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一项标准,从明早起正式训练,七日后淘汰第一批人。”
闻言大家攥手难掩紧张。
秦臻从副官手里拿过花名册:“从现在开始你们不能称呼姓名,只能叫编号,按队伍排序报数,记住你自己是几号!”
副官发号施令:“甲组第一排报数!”
“一、二、三……”
宝诺在第四位,事发突然,她心下一惊,所幸外表沉得住气,没有显露慌张:“四!”
一营共计四十五人,女队总共有三个营,男队那边人数更多。
报完数,秦臻面色淡淡道:“今儿不早了,没一会儿太阳就要落山。”她指着营舍后面的土路:“你们沿着那条道跑步,跑到天黑就可以回来吃饭了。”
众人咋舌:“跑到天黑……?”
“怎么,有意见?”
“不敢!”一号女孩立刻进入状态。
“那就跑起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尘土飞扬,众人懵懵懂懂随列队移动,莫名其妙跑山路。
“大家当心啊,副官在坡上看着呢。”五号提醒。
副官手持花名册,右手闲散利落地转动毛笔,一条腿踏在石头上,于夕阳下眺望监督。
很快有人跑吐了。
不止一个。
“肚子好痛。”二号脸色惨白,掐着左下腹,冷汗淋淋。
“我也不行了,腿抽筋!”
突如其来的长跑令人难以招架,这种强度对缺乏练习的人来说异常剧烈,才一圈,吐的吐倒的倒,瘫在路边七零八落。有的咬牙挺住,跑不动便大步快走,只有少数人坚持匀速慢跑,宝诺是其中之一。
“甲组四号真行,都不带喘的。”
“看不出她这么强,还以为是个娇气的小姐呢。”
宝诺目不斜视充耳不闻,心下暗暗欣喜,数月以来的训练果然有用,她只是刚活动开,其他人却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如此乱七八糟,站在土坡上观察监督的副官面色鄙夷,毛笔往舌尖沾两下,随手记录。
太阳总算落尽,天黑如同大赦,女队这边惨不忍睹,众人慢慢返回大营,发现男队也没好到哪儿去,帐前躺着晕厥的病鸡,指挥使与众教官像看脚边一滩烂泥,目色漠然。
“就这种素质也配选游影?”
“确实不如预期,但才刚刚开始,大人稍安勿躁,说不定后面会有惊喜呢?”
指挥使抚摸扳指轻笑:“平安州富庶繁华,水土温润,只养文人墨客,养不出血性硬骨头也算合理。”
教官们相互递眼神,暗暗感叹指挥使此言侮辱性实在太强,一时间没人接话附和。
山中夜凉如水,宝诺洗完澡回到营舍,十来个女孩子,有的在灯下写家书和日志,有的歪在床上休息,有的聊天,有的靠着椅子晾头发。
空气里都是沐浴后的皂角香。
“四号,你累吗?”
“还行。”她回。
七号说:“我看你一点儿都不累,哎哟,我的腿都快断了。”
“明天更辛苦,大家早点熄灯休息。”一号说。
郑春荣擦着头发打量宝诺,忽而勾起唇角笑道:“不着急,难得松快会儿,随便聊聊嘛。诶,你们可知四号近来在平安州颇为出名,许多人说她受了情伤才跑去舞刀弄枪,没想竟还参加游影选拔,唉,为了男人可真不值,尤其还是定了亲的男人。”
话讲一半,郑春荣等着大伙儿发问。
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无好奇心刨根问底,大家都累了。
宝诺迎上郑春荣的笑脸,直接道:“你想说什么?”
“没有啊,没什么,闲聊而已,你不必紧张。”郑春荣扭头招呼:“诶,你们知道她爱慕的男子是谁么?”
“不知道,没兴趣。”一号整理铺盖,挂着冷脸直言不讳:“我们来此地竞争,应当光明正大,你拿别人的私隐出来议论做什么?这儿又不是市井茶馆。”
郑春荣笑意僵住,脸上露出无比尴尬的神情。
九号打了个哈欠:“明日天不亮就得起来,大家别熬太晚,早些熄灯。”
宝诺爬上床,盖好薄被,几乎倒头就睡了过去。
翌日,山上的鸡还没打鸣,大营的号角吹响,催促众人起床。宝诺虽然睡得沉,却也十分机警,听见号声立刻睁眼,幽黑一片,营舍里的打呼声尚未断绝。
“快!起床了!”有人大喊。
宝诺利索地穿衣穿鞋,用布条束紧头发,见五号赖在床铺上起不来,立马按住对方的小腿用力晃两下:“别睡了,快走!”
“嘶——我的腿……”还酸痛着呢。
宝诺听见副官的倒数声,赶紧跑出门集合。
经过昨日的折磨,不少人腰酸腿疼,睡得尤其沉,一营迟到了十来个,连衣裳都没穿好,狼狈地站在秦臻面前。
“我看你们都没睡醒,先跑三圈提提神,迟到的加多一圈。”
“啊?……”
“可是我们还没有洗漱……”
秦臻挑眉瞥过去:“要不要等诸位小姐吃早饭,梳妆打扮之后再开始训练啊?”
“……”
“跑完再梳洗,都动起来吧。”
披星戴月,山里的鸟还在打瞌睡,紧凑的脚步声像炮仗噼里啪啦,响彻夜幕。
“疯了疯了,我的腿不是自己的,腰也飞出去了!”
“你们不冷吗?我怎么直打哆嗦?”
“跑一会儿就不冷了,当心别呛着风。”
“死副官,居然提着灯笼站在坡上监督,真是阴魂不散,哪儿都躲不开他!”
怨声载道,有了昨夜的准备,骂归骂,这次没有人中途瘫倒,即便用走的也走完了三圈。
“看看你们有气无力的倒霉相,跑个步就喘成这样,还不如乡野村妇底子强!”
听见副官的嘲讽,五号悄声喃喃:“那你怎么不去乡下招募?村妇有家室羁绊,能跟你们走吗?”
“五号,嘴里嘀咕什么呢?!”
她一惊,挺直腰板大声道:“回副官,我……”后面蔫儿下来:“没说什么……”
郑春荣忍不住嗤笑。
“三号,你又在干什么,很好笑吗?!”
“……”
“五号三号,加跑一圈!”
“……”
站在中间的宝诺闭上眼睛,不敢多做任何表情。
秦臻道:“这只是第一天,以后每一天都是如此,挺不住的随时可以放弃,只要说一声,你们的名字便从花名册上删去,不必再受体肤之苦。”
微明天色下,营地火把架火光摇曳,鸟儿开始鸣叫,幽暗的山峦逐渐显露清晰的轮廓。
“我退出。”
静谧中,有人抬起手臂示意。
秦臻扫过去,毫无意外地点点头:“还有要退出的报上编号,直接出列。”
“一百二十三号。”
“七十六号。”
“一百零九号。”
副官打开花名册,找到对应的姓名,用笔划去。
秦臻:“从现在起你们不用再参与训练,可以在旁观赏,也可以留在屋里睡觉。”
“我想回家。”
秦臻轻哼:“山门七日一开,刚见面的时候我说过,你没有听见吗?”
“那,我们已经淘汰了,还得在这儿待六天?”
“管吃管住,安心待着吧。”
秦臻对这几个逃兵失去耐心,正眼也不看,转身走了。
副官:“其他人洗漱完到大营吃饭,动作利索点儿,晚了没东西吃都给我饿着!”
话音落下,女孩们撒腿就跑。
“真没想到第一天就有人退出,这也太不扛造了!”
“不晓得男队有没有淘汰的?”
“肯定有!他们昨天就昏过去好几个!”
“诶,希望我们多多坚持,别被他们比下去。”
宝诺一边洗脸一边听着,不自觉点头,原本她并没有男女竞争的意识,也没有刻意想压男队一头的念头,但此刻听见女孩们要强的言语,心里也生出齐心协力的荣誉感,很奇妙,很振奋。
早饭过后,正式的训练开始,旭日初升,教官传授拳法,一整个上午都在练拳。
下午分发弓箭,秦臻见众人议论纷纷,便问:“摸过弓箭的人出列,该不会一个都没有吧?”
男队一窝蜂振臂举手,女队这边却寥寥无几。
“快看他们的表情,得瑟什么?!”
大伙儿叉腰,十分不忿。
宝诺记着伍仁叔的忠告,安分守己,低调行事,勿要引人注意。
可眼看着队友们失落懊恼,如何还能坐以待毙?
“我来试试。”宝诺自告奋勇站了出去。
第22章
秦臻看着热火朝天的年轻男女, 显然已被勾起胜负欲,比刚来时萎靡不振的茫然模样精神得多。
“看来女队很不服气,是吗?”教官明知故问。
甲组高声回应:“自然不服!”
男队笑说:“争这个作甚?我们接触弓箭的机会比你们多, 不客气地说,男子就是比女子更擅长舞刀弄枪, 事实如此,你们再不服气也没用。”
此话一出, 霎时激怒女队:“大话说太早了吧?等我们练过兵器之后再论谁更擅长也不迟!”
宝诺没有做声,低头自顾检查弓箭。
教官下达命令:“既然都不服, 靶场上见真章,两队比拼一下,看看虚实吧。”
“怎么办?”五号愁眉紧锁:“他们竟然有三分之一会射箭, 我们这边才寥寥数人。”
一号冷静开口:“虚张声势罢了, 男子最爱吹嘘自己,夸大其词。”
七号提议:“不管会不会, 大家都上, 气势不能输,不过就是拉弓射箭而已,能难到哪儿去?”
一号说:“乱射没用,得中靶才算。不过你的建议也有道理, 各组都上,别被他们压了气势。”
开阔的靶场阳光甚好,大雁向北方迁徙,越过翡君山的上空。
比拼正在热火朝天,双方互不相让,连呐喊助威的叫声都想盖过对方。
场面一时混乱,无数支箭乱飞, 大多落于草地,少有中靶。
“瞧,果然虚张声势!”七号眯眼盯住男队,那些宣称自己会射箭的根本就是夸嘴,甚至有人连弓都拿反,真正有本事傍身的不过一成而已。
“吹牛吹牛!”
助威呐喊改成示威挑衅,整个靶场嘈杂喧闹,像有几百只鸭子在叫。
这样下去竟成了闹剧,教官厉声呵斥:“玩过家家呢?好玩儿吗?!”
众人屏息安静。
秦臻道:“两队各派五人轮流上场,每人只有三支箭的机会。”
“谁打头阵?”
女队这边会射箭的不超过十人,宝诺说:“我想第一个上。”
“你?”郑春荣嗤笑:“方才大家都在出力,你却动也不动,谁知你几斤几两?”
一号说:“方才你倒是射最多,有一箭上靶吗?”
“你……”
一号询问宝诺:“有把握吗?”
“嗯,相信我。”
“行,四、九、三十六、一百零七,还有我,过来排队。”
宝诺率先出马,将弯弓拿在手里掂量,接着抽箭搭弦,扣指,三指如钩,白羽箭架在左手虎口之上,拇指竖直紧贴弓把,掌心虚握,形成稳固支撑。弓弦轻抵下颚,通过靠位确认拉距和拉力方向,精准定位。
宝诺神态专注,双眸明亮而沉稳,身后紧张焦虑的气氛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咻!”
利箭如流光飞驰,直奔草靶,却听“嘣”地一声,眨眼之间正中红心!
“好!!”
女孩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宝诺不骄不躁,依旧沉浸专注,第二支、第三支通通射中红心!
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秦臻在边上瞧着,若无其事地观察,看不出什么情绪。
此时男队也已上靶,但偏离靶心,不如宝诺精准。
有了成绩,她在旁边做提点才能服众。
“别用手臂蛮力。”宝诺先前观察到三十六号拉弓不稳,射箭看似动作简单,实则每个步骤都很关键,不能凭感觉乱射:“开弓和撒放的核心力量来自背部肌肉,推弓时放松,别握得太紧。”
三十六号深呼吸,调整站姿,她确实不善技巧,嫌麻烦懒得学,射不射得中全看运气,不愿动脑子。因此听见宝诺的提醒心里还有点不痛快,像是受了约束。
但眼下众人瞩目,三十六号按捺性子,将宝诺的话放进脑中琢磨,似乎有些道理。
“嘣!”
“哇中了中了!”同伴们欢呼。
三十六号惊讶地望着草靶,她先前射了那么多支箭,连草靶的边都没碰到,这次只是稍微酝酿片刻,竟然能射中?
“继续,靠你的实力,别靠老天关照。”宝诺看出她是个急性子,这种人通常有些自大,轻视规则和学问,喜欢追求放手一搏的刺激,没有耐心脚踏实地。若能磨炼性情,绝对可以在短时间内成长飞速,若受不住磨炼,便只能局限于此,久而久之泯然众矣。
宝诺说完就走开,一紧一松,三十六号对她那点儿抵触霎时烟消云散,不仅服气,还信心倍增,改掉手臂发力的坏毛病,顺着第一次的感觉射出剩下的两箭,均中草靶。
欢呼声中,秦臻打量人群里的宝诺,身旁副官略笑道:“竟然还会拿捏人心,有意思吧?”
“四号,什么来头?”
副官翻看花名册:“家里开客栈的。”
秦臻点点头:“那就不奇怪了,客栈人来人往,整日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应付这群同龄男女不在话下。”
副官道:“选这样的苗子,我们能轻松不少。”
秦臻却笑了笑:“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再观察看看吧,目前我还没有发现她能打动我的地方,只是会射箭,会跟队友相处,不算什么稀罕的本事。”
副官点头附和。
……
整场比拼下来,女队上靶箭数远多于男队,竟是大获全胜的结果。
男队脸上挂不住,先前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狼狈。
“就当让她们,弓箭较为小巧,又不能背着到处跑,游影的主要兵器是刀,那玩意儿她们耍得明白么?”
怎么那么听不惯呢?
一号叉腰斥道:“手下败将,还不低头认输么?!”
“不认,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才刚开始,笑到最后才算真正的赢家!”
真是死鸭子嘴硬。
比拼过后,下午主要的训练便是弓箭,女队振奋,学起来干劲十足,乐在其中。男队被打击了士气,一些人不由懒散起来,随意应付。
他们好像忘了教官随时都在观察,随时记录。
天黑后大营开阔的场地中央燃起篝火,教官让他们自己待着。男队要为白天的失利找回颜面,于是舞刀弄枪展现武力。
郑春荣忽然对着宝诺开口:“喂,四号,你来的时候不是带着刀么,上去和他们比划一下呀。”
“你想去可以自己去。”
“我又没带着兵器招摇过市,怎么,你那把刀只是为了装样子不成?”
一号转头怪道:“三号,你为何老是找茬?”
郑春荣已经忍她很久,冷冷反问:“我和四号说话,与你何干?每次都要插嘴。”
一号长得高挑,性情直爽且极有主见,甚至因为嗓门大而稍显凶悍,短暂相处下来,大伙儿都默认她是大姐头,不会主动招惹挑衅。
郑春荣针对宝诺自然是为了她家姝华小姐,旁人不知内情,只当她将宝诺视为竞争对手,所以才会夹枪带棒。
一号瞬间脾气上来,站起身:“我就是看不惯你的做派,怎么了,不服出来跟我比试比试拳脚呗。”
郑春荣也不傻:“呵,我来这里是要做游影,不是跟人打架斗殴的。”
一号眯眼逼近,二号、五号和七号赶忙劝阻:“别动手,大家在一个阵营,不好起内讧,让人笑话。”
男队那边已经在看笑话了。
“女人打架我还没见过,听说甚为壮观,扯头发扇耳光,抓脸撕衣裳,你们该不会要来这套吧?”
“岂有此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欺人太甚!”
教官见他们剑拔弩张,这就要干架,随即高声制止:“展示即可,不能斗殴,此地不是市井瓦舍,你们也不是江湖草莽!”
五号凑近宝诺低语:“将我等分为男女两个阵营,推波助澜,使我们对立相斗,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宝诺也放低声音:“往好处想,为了激发斗志,唤醒原始血性,分组和对抗能培养荣誉感和使命感,这是凝聚人心的手段,你没发现大家已经不知不觉进入角色了吗?”
五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往坏处想呢?”
宝诺瞥着惊鸿司的老狐狸:“制造纷争,借机观察我们每个人的反应,这群老鸟个个都是挑动情绪的高手。”
五号咋舌,扯着嘴角:“把我们当猴耍呢,指哪儿打哪儿?”
宝诺发现秦臻看了过来,于是清咳一声,端正背脊,装作老实静坐的模样。
这时,二营和三营分别走出两名女子,面色严肃,眉宇间隐含恼怒,似乎对男队的挑衅非常不满。
“启禀教官,在下略懂剑术,愿舞剑助兴。”
“可以,取剑来吧。”
这时男队有人抬手道:“我的剑借给你。”
那姑娘冷冷清清瞥了他一眼,不予理睬,坚持用自己的武器。
“……”
“人家不领情,你收收好意吧。”
男子被调侃,面色发红,尴尬地抿嘴笑笑。
“她是几号?”
“丁组五十三,家里好像开铁铺的。”
“难怪她那把剑如此精致,定是她父亲精心打造,为女儿傍身。”
五十三号清瘦而高挑,浑身自带冷冽幽静之感,仿佛暮春之月,独悬天幕,遥照山峦空谷。
“瞧这架势,这身段。”六号七号不由自主学起她的姿态,脖子伸长,背脊挺直,如同仙鹤。
宝诺专心致志观赏,真如窥见月下仙鹤般美轮美奂,她忍不住鼓掌叫好:“漂亮!”
“与某些大老粗相比,真是云泥之别啊!”一号放声赞叹。
五十三号收剑退场,另一位姑娘上前抱拳示意,她使峨嵋刺,那是一种短小精悍的武器,两头为尖刺,中间有一圆环,套于中指。
“峨嵋刺最适合女子使用,灵巧轻便,隐蔽性强,只是面对长兵器容易吃亏。”
宝诺听见身后的谈论,心里倒不这么想,虽然男女之间有一些天生的差异,但武器不应该区分男女,只要自己喜欢,用得顺手,勤加练习,女子也可以用力量型的兵械。伍仁叔曾提起一位侠女,她的武器便是足足百斤重的擂鼓瓮金锤,没人能顶得住两下。
“精彩。”教官连声赞扬:“贴身绞杀如玉女穿梭,奇险奇诡,连环追刺如流星追月,招式耍得相当漂亮。”
“可惜灵动有余,刚劲不足。”另一教官道:“惊鸿司游影用刀,还有人会刀吗?”
这下大伙儿齐刷刷转向宝诺。
女队中不可能只有她用刀,但选择韬光养晦者亦不在少数,宝诺出了一次风头之后再想隐藏于人群已不现实。好在她想得开,并非扭捏纠结的性格,事已至此,不如大大方方地出去。
一号五号攥拳为她呐喊助威。
宝诺取出雁翎刀。
刀法招式比剑简洁,气势更加刚猛,注重心意合一。
缠头、裹脑,劈、砍、撩、挂,横斩、崩、抹,守如缠丝,攻如疾风,宝诺勤加苦练数月,有伍仁叔这位高手陪她对抗实战,虽不至于速成武士,但已掌握基本功和核心技法,拿出来展示很能唬人,力量与美感兼具,打得行云流水,颇为赏心悦目。
“好!!”
“四号!四号!”
这下何止小出风头,从里到外,连大营周围树上打瞌睡的乌鸦都晓得她这号人物了。
才第一天。
倘若伍仁叔得知她如此高调,必定焦急叹气,用无可奈何的表情。
天色渐晚,众人散了,宝诺去浴房洗澡,沿途遇见的人都用赞赏的眼神望过来,她怪不好意思。
沐浴的地方有隔断,方寸之地,每人只能用一桶热水,且洗漱不能超过一盏茶的功夫。如此紧张的环境,自然不如在家里那么便利,但宝诺适应飞快,以前在家喜欢泡澡享受,磨磨蹭蹭悠闲懒散,可是现在也能跟上苛刻的节奏,迅速把自己搓干净,利索痛快,感觉也不赖。
沐浴完,换下的脏衣裳放在桶里,拿去浣洗处清洗,一天下来早已被汗水浸湿,每日都得勤换。
宝诺刚提着水桶走出浴房,倒是和郑春荣打了个照面。
谁也没理谁,宝诺自顾往水槽方向去,感觉身后有道目光死死紧盯,没带几分善意。
夜里大伙儿又聊得热络,宝诺犯困,早早上床休息,养精蓄锐。
亥时初刻熄灯,营舍逐渐归于沉寂,幽冷月光从纸糊的窗子映照进来,熟睡的姑娘们仿佛形态各异的陶瓷,每一个都独一无二。
就在万籁俱寂之下,郑春荣悄悄爬下床,鬼鬼祟祟的手朝宝诺的靴子探去,摸了会儿,顿住,心下又惊又喜,笑意攀上脸颊——原来如此,好好好,她终于找到机会替姝华小姐出气了。
次日清晨,照常跑完步,所有人在大营前集合。
根据昨日的表现,教官突然宣布了几名淘汰者,够残忍,七日一考,但淘汰名单随时产生,促使大家绷紧神经,时刻不得松懈。
“太可怕了。”五号听完名单,没有自己,暗松口气:“被刷下去还不能立刻走人,得等到山门打开……留在此地看我们训练,他们得有多煎熬啊。”
宝诺没有搭话。
郑春荣瞥了她一眼。
今早起床时,郑春荣似笑非笑地哀叹,对她说:“你也不容易。”
宝诺不知所谓。
郑春荣忽然举手。
“敢问教官,选拔标准和淘汰标准为何?”
听见这话,秦臻眉尖微蹙:“前日已经说明选拔标准,你没有听吗?”
郑春荣抬头挺起胸膛:“考核针对骑射和兵器的掌握程度,我听见了。”
“那你还问?”
“不明白方才淘汰的人有何不妥。”
教官板着脸:“体力太差,四肢不协调,不可能成为游影。”
郑春荣正色道:“至少他们还是健全的正常人,跛子尚未淘汰,为何身体毫无缺陷的常人却率先出局?”
宝诺转头看着她。
“跛子?”
教官们纳罕,男女两队也面面相觑。
“哪有跛子?你说的是谁?”秦臻冷声问道。
郑春荣深吸一口气,目不斜视,嗓音高亢嘹亮,要让所有人都听到:“我身边的四号!”
“啊?”
“什么?”
众人闻言咋舌,纷纷露出疑惑的神色。
“胡说八道什么呢?”一号不忿:“报告教官,三号不遗余力针对四号,把私人恩怨带入大营,唯恐天下不乱,严重影响我们训练,该淘汰的是她!”
郑春荣冷笑:“教官还没发话,你倒急着出头,怎么,只许你们结党营私孤立我,不许我说两句真话?”
一号震怒:“什么叫结党营私?你少给我扣帽子!”
无数双探究的目光朝宝诺射来,将她上上下下端详个遍,窸窸窣窣的议论和揣测从四面八方席卷,风浪般铺天盖地。
宝诺在这样汹涌的审视之下静默无言,垂眸看着地面,脑子是空白的。
“四号哪里像跛子?”教官不相信:“她能跑能跳,射箭耍刀灵活无比,甚至强过你们大多数人,并没有半分跛足的迹象。三号,你如何解释?”
郑春荣自信无比:“她的靴子里塞着脚垫,就在左脚,让她脱鞋一看便知。”
“简直欺人太甚!”一号怒指她:“凭你一句话便要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自证,这般羞辱,简直其心可诛!”
郑春荣无动于衷,勾起嘴角笑道:“倘若她不是跛子,我主动退出选拔,如何?”
教官望着沉默的宝诺:“四号,你……”
宝诺松开攥紧的手,挺直背脊,抬步出列,平静地开口:“三号说的没错,我的左腿比右腿稍短,鞋子里有特质的脚垫,用以平衡双腿步伐。”
此话一出,偌大的营地徒留死寂,方才替她抱不平的一号张嘴愣住,愕然望着她。
宝诺对一号感到有些抱歉,冲她挤出干涩的笑,转瞬即逝。
*
秦臻扶额,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副官也惋惜:“怎么会这样?”
郑春荣大功告成,挑眉低头抿嘴,勉强克制,以免自己乐出声。
原以为事情尘埃落定,谁知宝诺突然镇定地抬头:“报告教官,我虽有些长短腿,可是并不妨碍日常行动,这两日训练我从未落后,是符合你们选拔标准的。”
秦臻略愣了愣,大概没料到她在这种情况下竟还会争取。
可在郑春华眼中不过就是垂死挣扎。
教官们递换目光,各有各的想法,低声讨论:“确实是个好苗子,况且咱们又没有明文规定不许跛足者做游影。”
“不错,只看表面,谁能看出她两条腿不一样长?”
秦臻忽而心下一动,却和众人唱起反调,不近人情地告诉宝诺:“你行走正常是因为鞋垫的缘故,游影任务繁重,经常遇见突发情况,倘若你的靴子突然丢失,还能自如行动吗?”
宝诺屏住呼吸:“教官想看我脱鞋之后的状态吗?”
“嗯,你就光脚从原地跑到东边的老槐树,再跑回来。”
宝诺目测距离,再转头望向秦臻,沉静的瞳孔略微颤动。
站在旁边的五号汗流浃背,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她不敢看四号,哪怕余光偷瞄都不敢。眼下的情形过于恐怖,她都不能想象此事若发生在自己身上……打住打住,不行,光想想都要晕倒了。
“怎么,很为难么?”秦臻像个魔鬼,失望地叹气:“我不勉强你,果真为难就算了。”
宝诺什么都没说,面无表情地脱去黑靴,连同袜子也丢掉,就这么将自己不算健全的双脚袒露在众人面前。
“真要命,我们家老四怎么这么可怜?”
那年逃亡路上,宝诺刚成为谢家老四,夜深时分,谢司芙轻轻握住她的腿,并拢脚后跟,目测左腿比右腿短了约莫一寸。
谢知易没有说话,宝诺假装熟睡,一动也不敢动。
当时她心里那个害怕呀,真怕他们嫌自己跛脚,权衡过后就会把她给丢了。
毕竟连亲生父母都嫌弃她是个跛子。
母亲走的时候,父亲大怒,失控一般,揪住小宝诺,将她硬塞给她娘,恶狠狠地斥责:“你生的瘸腿,自己带走,总不会连女儿都舍得丢下吧?!”
这对怨侣已撕破脸,平日里不会说出口的恶毒言语都在此刻爆发,人性最丑陋的一面再无伪装。
母亲瞥着小宝诺,用近乎冷血的语调回击:“留在乡下好,不会丢人现眼,我另谋出路已经很艰难了,带个跛脚丫头更不好过。”
“呵,妨碍你改嫁?”
“我还年轻,得为自己考虑,不能受你们拖累。”
宝诺父亲突然大笑:“听见了吧,你娘嫌你是个累赘,你聋了还是哑了?快哭啊,快求她别抛弃你,说话呀!”
好凶的声音啊,宝诺被吼得发愣,脑中徒留空白,僵硬的身体被推来推去,她哭不出来,看见母亲厌恶烦躁的脸色更加哭不出来。
“这就是你的命。”母亲最后对女儿的忠告:“你可以怨我恨我,但不值得,别把精力浪费在我身上,你将来要恨的事情多着呢,想开些,好好活吧。”
后来父亲娶了周氏,整天骂她瘸子。
“长得倒挺乖巧,你亲娘为何不要你?”周氏特意提醒小宝诺:“还不是因为你瘸腿呀!晓得吧,一个瘸子连嫁人都难,你说你还有什么价值?养你就是浪费粮食,以前你们家富裕,吃得起,现在不一样了,你看周围谁家养得起吃干饭的女儿?”
小宝诺害怕再被父亲丢弃,那就真的无家可归了,于是她只能勤快干活,拼命干活,表明自己是有用的,不会白吃干饭。
……
“可怜见的,”谢司芙温柔的声音里带几分哽咽:“又瘦又小,还跛脚,我见她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就想哭。”
宝诺惶恐不安的心慢慢平复,原来不是嫌弃,她还有些不习惯。
那晚谢倾一直没吭声,坐在灯下忙活半夜,次日清晨,宝诺下床穿鞋,发现鞋子里多了一块精致的脚垫。
“三哥昨夜亲手给你做的,怎么样,合脚吧?”
恰如其分。宝诺低头拎起裙摆仔细打量,一样高了,两条腿竟然一样长了!
不仅尺寸正好,谢倾还用锦缎做面料,还给绣上花纹,十分精致。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谢倾抬着骄傲的下巴:“纯粹只是技痒,让你见识见识三哥的手艺。”
谢司芙笑他:“藏在鞋子里的东西,你还给刺绣,真是好兴致呀。”
谢倾不以为然:“小姑娘用的东西本就应该精致,可不能跟你一样粗糙。”
……
后来谢知易找过许多大夫给宝诺治腿,虽然有一点效果,但终究没能完全治愈。
可是宝诺一点儿也不自卑,因为她有了好多漂亮的脚垫,皮革的,丝绸锦缎的,软木的,每双鞋子配有不同脚垫,每次添置新衣,大哥都会特意找人定制新脚垫,以至于宝诺在平安州生活数年,压根儿没人发现她是个跛子。
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也都看见了。
正值槐树开花的季节,营地那棵古槐有些年头,辛香扑鼻。
宝诺早已习惯脚垫的存在,她先前做的所有训练都是在穿鞋的情况下,这让她几乎忘记自己是有残疾的人。
此刻光脚踩在发烫的地面,刚跑出几步便发现不对劲,左脚越来越吃力,右腿膝盖负担更重,身体不受控制地晃动明显,极不协调。
窸窸窣窣,咋舌声,嘀咕声,嗤笑声,宝诺跑到老槐树下都听见了。
没了脚垫,她果然如同废人。
连基本的跑步都成问题。
太可笑了,这就是昨晚备受吹捧的好苗子,这就是女队之光,出尽风头,受众人夸赞的四号。
汗水不断从额头滑落,宝诺看着自己狼狈的影子,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算了吧,不嫌丢人吗,何必再让他们观赏你的丑态呢?
宝诺抬起头,无数双眼睛正望着她,阳光下看不清那些面孔和神情,但即便没有表情,几百道目光的注视已经足够把人压垮。
每多跑一步,即是给人提供多一份笑料罢了。
何必呢?
回家去做四姑娘,开开心心吃喝玩乐,客栈从上到下都疼爱她,尊重她,不好么,何必在这里吃苦遭罪,受人侮辱呢?
宝诺听见自己粗糙的喘息和凌乱的心跳。
回家是好,家里什么都有。
可她难道今后每次遇见挫折都躲回客栈?
一辈子做哥哥姐姐的跟屁虫,受他们庇佑,躲在他们身后瑟瑟发抖?
笼中鸟虽安逸,她更想做广阔天穹下翱翔的老鹰,会猎食,会流血,每一口肉都是自己挣来的,展翅便能高飞,遨游天地俯瞰山河……宝诺想做那样的老鹰。
所以,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她脑子里突然说不。
接着双手攥拳提至腰际,上身微微前倾,膝盖弯曲,原路跑了回去。
不过二十丈的距离,如此漫长,如此艰难。
她的脸被太阳晒得绯红,两颊汗湿,眼里的难堪是有的,但被更加坚定的东西盖过,秦臻看懂了那东西,三个字,不屈服。
回到起点,宝诺挺直腰背,目不斜视。
原本两队里看戏的揶揄声逐渐消失,谁都没再说话。
五号张嘴望着她汗湿的背影,心下是说不出的震撼,方才替她尴尬的心绪荡然无存,不知该怎么说,就是震撼。
一号胸膛起伏,鼻息沉沉。
教官们也静了会儿,秦臻背着手:“先把靴子穿上吧。”
宝诺听命,迅速穿戴整齐。
“根据方才的测试可以看出,你的身体条件不具备游影资格。”秦臻说。
宝诺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胸口很闷。
“可是教官,她……”
一号下意识张嘴,秦臻锋利的目光霎时瞪过去,警告的意味,让她屏息敛声。
郑春荣笑了。
“甲组四号淘汰。”秦臻正式宣布:“三号也淘汰。”
“……”郑春荣笑容僵住,不可置信:“为什么?!”
面对质问,秦臻显得尤为冷静:“举报队友,出卖同伴,这不是惊鸿司的做派。游影出生入死,必要时可以把命交给对方,而你的行为显然背道而驰。”
任谁都能听出此话背后的意思,郑春荣脸色发白,梗着脖子争辩:“你们事先没有提过这个规则,临时变卦,这不公平!”
秦臻却愈发缓和,淡淡道:“不错,规则随时补充,惊鸿司不招十全好人,但也不收狡诈之徒,此话并非针对三号,而是告诫你们所有人。”
郑春荣双手发颤:“我讲实话也有错?四号隐瞒自己跛脚,倘若进入惊鸿司,岂非祸患?我事先揭发有什么不对?”
秦臻道:“怎么,你揭发她,难道是为了惊鸿司,而非自己的私心么?”
“我……”
“骗人可以,别把自己也骗了。”秦臻语气平稳:“或许你与四号有旧怨,或许将她视为竞争对手而选择检举,自利乃人之本能,放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无可厚非,但惊鸿司不行。昨日你们还是队友,齐心协力共同作战,今日就能揭发举报,往后你依然会为了利益出卖别的同伴。我不知道你为何想做游影,但我可以告诉你,惊鸿司不是你想象中的冷血武器。这里每个教官都有自己偏爱的下属,而我不喜欢损人利己之辈。三号,你很不幸,分在了我管制的一营。”
郑春荣僵硬的肩膀不断颤抖,死死盯着秦臻,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秦臻没再理会:“准备开始训练,淘汰者离开队伍,不要妨碍大家。”
“……”
淘汰下来的人不仅得离开队伍,连原本的营舍也不能再住,需得搬到三营之外的简陋茅草屋,等待开山门。
宝诺回营舍收拾行囊,郑春荣瘫坐床沿,四肢仿佛被抽掉力气,颓然垂丧。
“谢宝诺,你心里一定骂我活该,对吧?”
“你确实活该,但我没功夫骂你。”宝诺背上行囊拿起腰刀,转头就走。
茅草屋那边更是死气沉沉,淘汰的人四仰八叉歪在炕上,百无聊赖。
结束了,轰轰烈烈的游影选拔,才刚开始就惨淡收场,一败涂地。
第23章
到了晚上, 十来个男女围着火堆吃酒,郑春荣东倒西歪,醉醺醺地自嘲:“我哥科考失利, 爹娘希望我能混个一官半职,将来替我们老爷出力……这下好了, 灰溜溜回去,还不知如何交代呢。”
七十六号轻笑:“谁让你揭发四号, 人家招你惹你了,做这种害人害己的事。”
郑春荣也懊悔, 打个酒嗝:“还不是为了我家小姐……”
“怎么,你们果然有恩怨?”
郑春荣借着酒劲把那点事儿说个七七八八,听完, 男队被淘汰的十九号语露讥讽:“真看不出来, 四号竟是这种人啊。”
“小声点儿,她就在屋里呢。”
“好像已经睡下了。”
“这么早就睡?明日又不用跑步训练, 她睡得着啊?”
“估计受打击太大, 不愿面对吧,我等淘汰不算意外,她昨日那般风光,转眼成泡沫, 谁受得了啊?”
……
清晨天微亮,号角吹响,宝诺立即起身穿衣穿鞋,束紧头发,推门离开茅草屋。
“谁出去了?”其他人迷迷糊糊听见动静,不明所以。
“听错了吧,外头吵死了, 你们别说话,我困着呢。”
早起比训练还可怕,既然已经淘汰,谁还愿意吃那个苦呢?众人倒头继续酣睡。
晨跑的土路环绕一座小山坡,副官们提灯站在坡上各处,沿途监督。
忽然有人发现队伍最末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四号!”副官惊讶地叫住她:“你做什么?”
宝诺停下步伐:“跑步。”
“你不是淘汰了么?”
宝诺点头:“是啊,但我还想跟着训练,不记成绩,不影响考核。”
副官张了张嘴,愕然望着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秦臻走近,居高临下,目色淡淡:“可以,但只能在列队之外,不能影响其他人。”
“是!”
宝诺得到许可,与队伍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继续晨跑。
她今天没有塞鞋垫,跑得有些吃力,姿态也不好看。可她想训练自己脱离鞋垫之后的行动能力,要练到像正常人那样才行。
望着跑远的背影,副官转向秦臻,笑道:“这孩子挺倔的。”
“不甘心嘛,难免。”
“我还以为正中您下怀。”
秦臻慢慢收回目光:“心性是否坚定,得看经不经得起撩拨,人受周遭环境影响,很难违背多数者意愿,鹤立鸡群要付出代价,这才第一天,看看她能坚持多久吧。”
宝诺跟在队伍后面训练一整日,此举激怒了茅草屋大部分落选者。
今天又有七人惨遭淘汰,其中竟然包括甲组五号,那个笑眯眯的圆脸姑娘。
傍晚,副官拎着两坛子酒过来给他们加菜,顺便安抚一二。
“再有几日就能下山回家了,各位安心住着,权当踏春游玩。”
这群人对惊鸿司颇有怨气,但副官一改平日刻薄面孔,笑盈盈闲话家常,他们也不好摆臭脸。
“山中风景甚好,只是不敢随便乱走,怕打扰你们训练。”
副官十分随和,拍他的肩:“你们不受约束,照自己喜欢的来便是,没有人会指手画脚的。”
七十六号笑道:“淘汰的人没有价值,自然就不管我们了。”
副官随之笑道:“其实惊鸿司没什么了不得,刀口舔血,任务重,晋升难,况且这次在平安州招募的人不会带回总部,只是留在地方任用,远离朝廷中枢,干再多的活儿也入不了天子的眼,更别提我们办差不招其他官员待见,唉,也难啊。”
听他这样讲,众人心里稍微舒坦些,十九号鼻子哼气,似笑非笑道:“正好,我爹让我留在家中打理当铺,我不过想出来见见世面,经历这么一遭才明白爹娘的用心,有些苦就不该吃,惊鸿司游影的俸禄还不如我家店铺一日流水呢。”
旁人听出他显摆的意思,不甘示弱:“我也就出来玩玩,家里不缺我挣钱。”
副官适时附和:“游影挣几个辛苦钱,若有更好的去处,我早就不待在这儿磋磨时光了。”
淘汰者们的失意被他的话安抚,愈发纵情喝酒吃肉,高歌欢闹,仿佛笑得越大声,越能证明自己不是失败的那个。
宝诺没有加入狂欢,安静地吃完饭,拿换洗衣物洗澡去。
次日清晨,她照常起来跑步,五号竟也加入,跟在她旁边一起跑。
“四号……我好迷糊呀,不是淘汰了吗,为何还要早起呀?”
宝诺说:“你可以继续睡觉。”
“我是准备睡大觉来着,”五号喘着粗气:“可是你一起床,我不知怎么搞的,如坐针毡,睡不下去,见鬼了。”
不仅五号如此,其实茅草屋其他人也受宝诺影响,再不能安稳贪睡。
“真搞不懂她在装什么,想用这种方式让教官回心转意?”
“人家准备数月,费尽心力,肯定不愿面对淘汰呀。”
“也是可怜,情场失意,选拔也失意,打击够大的了。”
……
经过一整日繁重的训练,五号身体疲倦,精神却大好,落选出局的失落消解殆尽,就是肚子饿得快,她回营地吃饭,只见茅草屋众人齐刷刷盯过来,目光十分不善。
“还当自己在甲组呢?”男队十九号说:“如此殷勤,教官正眼瞧你了么?”
五号脸红尴尬,摸了摸鼻子,傻呵呵笑:“闲来无事,练练筋骨罢了。”
十九号:“这鬼地方吃不好睡不好,我等急着下山,你倒挺留恋的。不就游影选拔么,瞧得上我才来,这几日看教官训练也不过如此,说好听了吃朝廷俸禄,天子臂膀,其实不就是鹰犬爪牙么。”
“没错,我在老家随便找个活计都比在这儿舒坦。”
“有些人啊,见识浅薄,以为是什么体面的金饭碗,却不知自己拼命抓牢的样子有多狼狈。”
五号涨得耳根子通红,下午跟着宝诺一起参与训练的其他两三人也被讥讽得面红耳赤,不敢言语。
这时宝诺洗漱完回来了。
十九号乘胜追击,愈发用轻蔑的语气打压她的气焰:“装给教官看看便罢了,在我们面前不用装积极了吧?你说你家里也不缺钱,削尖了脑袋想进惊鸿司,图什么呀,就那么稀罕?”
所有淘汰者的目光聚焦于宝诺脸上,等着看她找什么理由和借口应对。
“我是很稀罕呀。”宝诺自然而然地说。
众人愣住,没料到她会这么回答。
“你不稀罕么?”宝诺反问。
十九号嗤笑:“谁在乎这个?不过一时兴起凑个热闹,我又不愁吃喝,干嘛非得受这个罪?”
“哦,是吗。”宝诺道:“可我来这儿不是凑热闹,也不是玩耍,我很认真对待这次选拔,我想进惊鸿司,想做游影,否则费劲巴拉上山作甚?”
十九号的脸僵硬片刻,随即讪笑道:“真替你惋惜,你已经被淘汰了。”
“你不也淘汰了?”
“我无所谓。”
宝诺:“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人真奇怪,一边说无所谓,一边挂在嘴上拼命强调自己有多无所谓,欲盖弥彰,莫名其妙。”
十九号的脸由白转青,像是被拆穿假面之后恼羞成怒,难看至极。
“呵呵,果然不是省油的灯,难怪人家裴公子和甄小姐定亲,你还敢送屏风撩拨,今日可算领教手段了。”
宝诺闻言转而望向一旁的郑春荣,她耸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她给裴度送屏风的事,郑春荣如何得知?裴度不会说,定是裴母为了讨好甄夫人和甄姝华,拿此事当笑话给她们取乐,不知里头添油加醋掺了多少揣测。
十九号仿佛抓住她的痛脚,阴阳怪气地笑道:“给定亲的男子送鸳鸯屏风,做出如此纠缠的姿态,怎么能算品行端正呢?”
“朋友定亲,你不送鸳鸯难道送棺材?”宝诺瞥了眼郑春荣,面不改色道:“我与裴公子自幼一起长大,友谊深厚,倘若真有儿女私情,不必等到这个时候才开始纠缠。世间男女并非只谈风月,也有高山流水兰蕙之交,见心见性罢了。”
十九号闻言大笑:“说得真好听啊,男女之间谈什么君子之交,你骗三岁小孩呢?!”
郑春荣摇头轻嗤:“什么叫伪善,大家看见了吧?”
宝诺眉尖微蹙,冷道:“所以你们二人相谈甚欢饮酒作乐,是看上对方了吗?”
话音落下,十九号和郑春荣双双变了脸色,乍一对视,顿觉毛骨悚然,笑也笑不出来,立马就想否认,嘴巴却似打结,无端词穷。
宝诺没有理会他们精彩纷呈的表情,嫌脏眼睛,自顾回屋。
第五日清早号角吹响,宝诺雷打不动早起,屋内其他人其实也醒了,窸窸窣窣,只听见一个人穿衣穿鞋的动静,好似昨夜那些讥讽嘲笑全不存在,更不对她造成影响。
怎么能这么倔啊……五号死死闭紧双眼,心里万般纠结,她也想跟宝诺一起出去训练,可她害怕被大家嘲笑,害怕那些目光,昨夜几句话已经让她招架不住,太可怕了,一道道鄙夷嘲讽的眼神……
宝诺穿戴整齐,回头看了看,昨日和她一起训练的几人没有起床的迹象,她略微默了会儿,垂下眼帘,什么也没说,转身出门。
最终只剩她一个人继续做着这件蠢事,大家看她像看怪物。
其实不过倔驴脾气罢了。宝诺认定某件事情,可能就会做出常人难以理解的行为。
有一年谢知易生病,倒在床上昏睡不醒,大夫来看过,抓了药,灌他吃下去,原本没什么大碍,宝诺非要守在床边,深更半夜也不肯松懈。
谢倾恼火,随口编了个故事骗她,说:“既然你要守,可得用心点儿,不能眨眼睛,视线得一直盯着大哥,否则病魔趁虚入体,他的病就好不了了!”
不过一句戏语,谁知宝诺当了真,死瞪着眼枯坐到天明,累了左右眼轮流眨巴,如此视线不曾断绝,病魔就没法钻空子了。
谢倾和谢司芙得知以后仰天感叹,老四这颗美丽的小脑袋瓜究竟怎么想的,坏掉了吗?也不像啊!
谢随野说她就是头倔驴,表面瞧着乖巧安静,实则暗潮汹涌,可难对付了。
*
第一个七日小考来临,对于早早出局的淘汰者来说算是解脱,等到考核结束,第一批完整的淘汰名单出来,山门打开,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考核内容主要分为拳法、刀法、擒拿和骑射,也是这些天的训练内容。
几百人的小考,从早进行到下午,出局者们只能坐在远处一角看着,心情各异。
“望眼欲穿啊,四号。”十九号轻笑:“殷勤这么些日子,教官好像并没有注意你,白忙活了吧?”
宝诺岔开腿坐在石墩上,抚摸腰刀,用帕子擦一遍,冰冷铁器在烈日下发出灼目的白光。
五号走近拍拍她的肩,温言安抚:“没关系,咱们可以回家了。”
这时一个玄衣人影从大营方向跑来,是女队甲组一号。
“哟,道别来了。”郑春荣见她如同世仇,冷冷轻嗤:“才认识几天啊,在这儿上演姐妹情深。”
一号风风火火走近,扫视这群懒散的家伙,抬首传达教官命令:“淘汰者中若有想参加考核的人,即刻到营帐前报到!”
话音落下,众人愕然失声,惊讶地面面相觑:“什么??我们还可以参加考核?怎么不早说?!”
一号平静道:“规则随时补充,秦教官那日说过,你们忘了?”
“……”
宝诺提刀往营帐去,剩下其他人懊悔不已:“早知如此,这几日就该刻苦训练,说不定还有留下的机会!”
“不行,我得去碰碰运气,搞不好教官突然发现我身上的潜能呢?”
众人纷纷涌向大营,剩下与十九号亲近的,这些天不断扬言自己不稀罕做游影,讲出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此刻再想反悔,真就成无节小人了,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机会在面前溜走,简直悔不当初。
副官见宝诺过来,收起笑意,挂上严肃的神情:“十人一组,先展示你们的拳法,开始吧。”
“启禀教官,”宝诺说:“我这回没有塞脚垫,需要脱鞋检查吗?”
营帐前一众教官静默片刻,秦臻道:“不必了。”
大家清楚她的为人。
士别三日,宝诺已经可以用跛足自如行动,任谁都能看出她背后下的苦功。
从拳法、刀法、擒拿,到最后骑射,一炷香的时间,宝诺完成所有考核,下场休息,等待结果。
“给,擦擦汗。”一号递给她手绢。
“多谢。”
夕阳西沉,晚霞如血,宝诺滚烫在脸颊在晚风吹拂下渐渐舒坦。倦鸟归林,槐花的辛辣香气四处散漫。
“倘若这回还是失败,遗憾么?”一号问她。
宝诺眯眼望着远处的山峦,摇了摇头:“尽力了,对得起自己的心。”
“等你淘汰,我们应该能交换姓名,不必再喊编号。”
宝诺失笑:“你确定这是安慰?”
一号也笑:“我不会安慰人,说的都是心里话。”
眼瞧着天就要暗下,考核结果出来,所有人在营地集合。
“本次小考共计淘汰一百零三人,先前的淘汰者中有两人通过考核。”
秦臻看着手中的名册,抬眸望去,从密密麻麻的队列里,她看见站在后面沉静等待的宝诺。
“女队甲组四号,男队乙组十六号,你们二位可以重新入列了。”
五号几乎跳起来,兴奋地抓住宝诺的胳膊:“成了!我就知道你能行!!”
宝诺低头深呼吸,对这结果不算意外,但足够欣慰,原来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句话是真的。
五号莫名其妙想哭,她自个儿也分不清是为了自己落选而哭,还是为四号感动而哭。
十九号和郑春荣脸色难堪到极致,这一刻突然醒悟,在她的衬托之下,自己像极了跳梁小丑。
宝诺拍拍五号的肩,小跑回到甲组列队,大家早已把位子腾出来,等待她的回归。
“看来咱们没那么快坦诚相见了。”一号调侃。
“来日方长。”宝诺回。
秦臻收回视线,正色道:“第一轮小考结束,之后是更加残酷的训练,诸位切勿松懈,你们离真正的游影还有很长一段路。”
副官道:“山门已开,后面的人拿上行囊随我下山吧。”
五号特意跑回甲组向大家道别。
“我家在落侠镇,你们以后得空来找我玩儿呀!”
“知道游影是干什么的吗,还找你玩儿。”
“说不定你们下一轮就淘汰了呢。”
“呸呸呸!乌鸦嘴!”
五号吐吐舌头:“我叫辛晴,小名囡囡,这次虽落选,但大开眼界,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后会有期啦!”
大家送她到长石阶前,晚风残阳,颇有种凄凉伤感突如其来,才七日时光,却仿佛远离俗世多年,一起接受磨炼,感情总是来得很快。
“回吧。”
没有多余闲暇伤感,明日依旧得早起,高强度的训练趋近炼狱,只有最强的那批人才能够留下来。
此后再也没有懒散懈怠的人出现。
一个月匆匆而过,近四百位参选者最终只取三十五人,他们将来会是平安州惊鸿司的核心力量。
宝诺毫无悬念成功入选,因为她的总成绩排名第一,有目共睹的第一。
甲组内一号和七号也安然挺过最后一关。
教官们没说什么煽情的话,给他们放三日假,回家看看,之后便要进入惊鸿司游影的训练了。
“四号。”秦臻把宝诺叫过去,淡淡道:“考核结束,你的鞋垫可以继续用,怎么方便怎么来,不要硬吃苦头。”
“是。”宝诺虽附和,表情却很疑惑。
“怎么了,有话直说。”
“我以为我的跛脚是很大的问题。”
秦臻道:“跛脚不是问题,只是我们想看看你能受得住多大的磨炼,其实第一轮小考结束你就可以穿上了,我忘了跟你说。”
“……”
秦臻若无其事抬抬下巴:“去吧。”
……
回到营舍,大伙儿正收拾行李。
“你们家离翡君山远吗?”
“挺远的,得走一日呢,我打算去镇上雇辆马车。”
趁着天色尚早,大家即刻下山。
“我姓柳,单名一个夏字。”一号笑问:“敢问魁首尊姓大名?”
宝诺莞尔:“谢宝诺。”
“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有啊,两个哥哥,一个姐姐……”
还有一位武功高强,厨艺也高强的伍仁叔。
正聊着,宝诺看见山脚下停着一辆眼熟的马车,驾车的那位可不就是伍仁叔吗?
“我家里人来接我了。”宝诺的心脏陡然活跃,不由加快步伐:“回见,各位。”
她急急忙忙跑下青苔斑驳的石阶,跑向马车,谢司芙挥手笑喊:“宝儿!老四!我的乖乖!”
宝诺扑到她怀里,把她撞得连连后退。
“好大的劲,当心我这把老骨头!”
宝诺松开她,往车厢里头打量,好像没有其他人,心下不由失落。
“这一个月来在山上如何,训练苦吗?”
“还行,挺顺利的。”宝诺张嘴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算了,如果哥哥回家,今日肯定会来接她的。
“我看你都瘦了。”
“是结实不少。”
谢司芙捏她胳膊:“真没人欺负你呀?”
宝诺云淡风轻:“我可是魁首,第一名,谁敢欺负我?”
伍仁叔开怀大笑:“果真第一名?好样的!比你三哥出息!”
一家人上马车说说笑笑回客栈,刚到家放下行囊,阿贵他们立马围上来,询问四姑娘在翡君山的见闻,惊鸿司的长官什么样,凶不凶,山上发生哪些趣事,有什么好玩的?
宝诺挑了些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其他的只说一切顺利,全靠伍仁叔这位师父教的好。
谢倾亲手为她做了几双新鞋垫,奖励她顺利通过惊鸿司考核。
“三哥怎知我能入选?万一最后一轮出局了呢?”
“那也奖励你坚持到最后了呀。”谢倾挑眉笑回。
宝诺看着刺绣精美的鞋垫,不再当做单纯的礼物,她的跛脚经历涅槃,缺陷已成为勋章。
谢司芙把她拉到一旁,爱不释手地摸摸头摸摸脸:“怎么不太高兴?”
“没有。”
“我还看不出来?”二姐凑近眨眼:“大哥还没回家,你很失望?”
宝诺深吸一口气,撇撇嘴:“懒得管他,在外头逍遥快活,乐不思蜀了吧。”
谢司芙点了点下巴思忖:“他失信晚归,你也失信,加入了惊鸿司,其实你俩扯平啦,谁也不能怪谁。”
宝诺勉强笑笑。
谢司芙想哄她开心,说:“你知道吗,店里最近来了位客人,男的,长得唇红齿白,斯斯文文,那脸蛋像剥了壳的荔枝,又嫩又水。他出手相当阔绰,自己一人包下三间上房,说是怕隔壁有人打扰。这种财神爷我自然当贵宾捧着,前几日他喝多了,走不动路,我二话不说将他扛上肩膀,他迷迷糊糊地喊,‘不可,二掌柜,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能冒犯你呀……’哈哈哈哈!”
谢司芙乐得前俯后仰,眼泪都快飙出来:“你说好笑吧,竟然有这种男人。”
宝诺说:“看来是位教养极好的公子。”
“管他什么公子,我的客人就是神。”
“你把他怎么了?”
“这话说的……我把他扛回房间,替他脱鞋更衣,拧湿帕子给他擦脸擦身。”谢司芙一想起当时的场景又笑得捂住肚皮:“他像个小媳妇,两手死死捂住胸前两点,啊哈哈哈哈哎哟喂我不行了,若非见他生得俊俏,我定一拳下去,让他别纠结害臊,不就擦个身子吗!”
宝诺抚额:“后来呢?”
“后来他一见我就脸红,每天下楼都不敢正眼瞧我,奇奇怪怪的。”谢司芙皱眉嗤道:“我有那么吓人吗?”
宝诺琢磨:“是不是被你搓揉一顿,芳心暗许了?”
谢司芙愣怔:“不会吧?”
“有这个可能。”斯文内敛之人容易被张扬明媚之人吸引,毕竟自己身上没有这个东西。况且二姐虽粗犷豪迈,却也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被她的性情耽误,周围少有人留意这一点。刚认识的贵客或许对她有别样的看法,也未可知。
谢司芙眨巴眨巴眼睛,似乎被这个假设给震住。
宝诺趁她恍神的功夫,自顾自上楼回屋。
打开行囊,将这一个月内断断续续记载的日志拿出来,放进抽屉里。关于她在翡君山上的这段经历,心路历程,写了个大概。等哥哥回来就能看到。宝诺想和他分享。
谢知易到时一定会心疼得要死。
哼。宝诺做好打算,就是要让他心疼。
谢知易大笨蛋!
怎么还不回来呀……
*
在家休息三日,宝诺返回翡君山,指挥使已返京,教官也走了一半,由秦臻主导,负责他们未来两年的训练。
从这天起才算正式步入惊鸿司的门槛。
政治忠诚是最基本也是最绝对的要求,惊鸿司忠于天子,是皇帝陛下最信赖的兵刃。
训练内容不再是简单的武艺与体能,而涉及刑讯、侦查、验尸、密写,例如掌握刑具操作,跟随仵作勘验尸体,学会七窍验毒、骨伤溯源等技能。
除此之外还有伪装训练,方言、行业黑话、行为习惯模拟,其中有语言天赋者还要学习邻国语言文字,为密探渗透做准备。
武艺也不能落下,每日操练雁翎刀,骑射,不定期负重奔袭,着甲胄日行六十里,雨中行军,泥潭搏斗。
……
宝诺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充实,体能消耗太大,夜里沾床就睡,从不失眠,也不做梦。
日子如水流逝,灼灼夏日漫天繁星,山中蛐蛐鸣叫不绝,有时流萤飞到营舍,闪着幽光缓慢浮动,宝诺会突然惊觉,夏天好像快要过去了。
每月有三日假期,宝诺回客栈的时间却越来越少,有时她趁着放假和柳夏到附近镇上闲逛,有时去柳夏家里小住,她父母早逝,由叔叔婶婶带大,家中开武馆,教的是南拳。
深秋时分,万物萧索,宝诺突然想念多宝客栈,没有提前通知家里,她跑回去一看,天塌了。
“谁干的?”
宝诺垂眼盯着二姐隆起的腹部,脑中嗡嗡鸣响。
谢司芙脸上闪过羞臊与尴尬,但很快恢复她大咧咧的模样,爽快道:“云褚良呀,就是那个……”
“唇红齿白斯文害臊的贵宾财神爷?”
谢司芙抿嘴:“嗯。”
谢倾捂住额头,一副家门不幸的无奈表情。
“他人呢?”宝诺问:“你们成亲了吗?”
谢司芙笑笑:“他走了。”
宝诺目光凌厉:“什么意思,装斯文装无辜勾引你,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谢司芙脸红:“哎哟,他走了我才发现身怀有孕嘛。”
“他籍贯何地,家住何处,你有没有修书告诉他怀孕之事?”
“没有。”谢倾接话:“只知从京城来,家世背景一概不明,或许连名字都是假的。”
宝诺皱眉:“他何时再来平安州?”
“说了明年。”谢倾冷笑着瞥过去:“你还真信呢?”
谢司芙撇撇嘴,并没什么所谓:“他来不来都没关系,我的孩子我自己能养。”
“未婚先孕,孩子生父下落不明,亏你想得出来,外面的口水唾沫能把你淹了!”谢倾越说越来气。
谢司芙冷笑:“旁人的闲话与我何干,管他们碎嘴生疮去!倒是你,身为我弟,为何不能替我高兴?外人还没怎么着呢,你先给我脸色看,我想要这个孩子怎么了,难道让我吃药打掉它吗?!”
谢倾面色沉沉,不能理解她的做法,猛地起身离席,拂袖而去。
谢司芙眼圈儿微微泛红,别人怎么议论她是真不在乎,可家里人的态度却能对她造成巨大影响。
宝诺拉住她的手,又忍不住摸那微微隆起的肚子,轻声问:“这是几个月大?”
谢司芙咽下喉咙酸涩的哽咽:“五个月了。”
“那你不歇着,还在店里跑上跑下?”
谢司芙哼道:“哪儿那么矜贵,我不看着,谢倾管得了么?”
宝诺拉她坐下,细细地打量她珠圆玉润的脸:“胖了不少。”
“这小家伙可能折腾了,我刚吃完就饿,能不胖么。”
宝诺笑:“肯定和你一样闲不住,是个上房揭瓦的混世魔头。”
谢司芙眨巴眨巴眼睛:“你不生气了?方才还疾言厉色的呢。”
宝诺说:“我是气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不是气你。若他真心实意待你,怎会隐瞒身世背景,连通信地址都不留,万一他……”险些说出万一他有家室这种话,宝诺赶忙打住:“万一他是从北境来的探子,岂非引狼入室?”
“不会,我瞧他就是个富贵公子哥,口音也不是北境之人。”
宝诺叹气,要换从前也许能放心,可她受过伪装训练,密探为了任务会伪装得滴水不漏,常人很难识破。
“你果真考虑清楚,要生下这个孩子?”
“嗯。”谢司芙坚定道:“我和你们想法不一样,什么明媒正娶,婚姻、名分,我根本不在乎那些。我喜欢云褚良,他也喜欢我,喜欢就睡了呗,高兴一时是一时。孩子没爹又不会天塌下来,有我就行了,我能把它养好。其实很简单的事情,是你们弄得太复杂,自寻烦恼。”
宝诺又笑:“二姐现在怀孕,小脾气都有了,怪可爱的。”
“……”谢司芙啐她一口:“你两三个月不见人影,还知道回家呢。”
“我也没想到今儿回来给我这么大一惊吓。”
谢司芙轻叹:“怎么办呢,你说大哥回来知道我的情况,会不会恼?我不怕谢倾,但是对大哥还有点害怕。”
宝诺笑意微敛,默然片刻,用无所谓的语气:“管他呢,反正我等着做小姨,再有几个月就能抱它啦。”
一眨眼到了年下,宝诺休假在家,裴度送来帖子,邀她到府上看戏。
长久不见,裴度看她的眼神惊了一惊,张嘴愣住:“你,你变化不小。”
她长高一截,又瘦了许多,从前圆润饱满的脸颊颇显幼态,如今轮廓分明,褪去孩子的青涩,明眸皓齿,举手投足间隐约透着漫不经心与英气,着实令裴度讶异。
“你现在随身带刀么?”
宝诺瞥一眼:“嗯,习惯了。”
裴度展颜,小声告诉她:“难怪我爹娘不出声,他们这会儿可不敢惹你。”
宝诺半真半假道:“你娘当初到处散播我的谣言,我还没找她算账呢。”
裴度做出请的手势。
两人一边看戏一边谈天说地,聊着各自一年来的生活和改变。裴度心中有许多苦闷,找不到朋友倾诉,旁人听他叹气便取笑,说他做了甄家的准女婿,多少青年才俊艳羡,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与父母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相互难以理解,开口不到两句话就要吵架。
“我真羡慕你,宝诺。”裴度望着戏台上粉墨登场的戏子们,只觉得自己就像提线傀儡,被裴、甄两家操控着登台表演:“你的世界愈发宽广,而我却越走越窄,时常觉得四周一片漆黑,看不见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前方可有灯火等着我。”
宝诺屏息默然片刻:“每个人的路都得慢慢走,慢慢找,我的痛苦并不比你少,但是你的纠结和迷茫比我多得多。”
他淡淡一笑:“真怀念以前做同窗的日子。回不去了。”
*
除夕当晚,宝诺没有出去玩儿,独自在房里看书。
她如今不爱话本小说,倒喜欢各地风土杂记,不同地方的民俗逸闻,有趣得很。
客栈大堂突然一阵骚动,没一会儿谢司芙在楼下喊:“四儿!大哥派人送东西回来了!有你的礼物,快下来!”
宝诺倏然怔住,头皮发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阿贵拎着一大一小两只木盒进来,搁在书案上,笑说:“这是大掌柜给你准备的新年贺礼,还有生辰礼。”
宝诺看也没看,往旁边推开,似乎嫌它挡了光。
“知道了。”
怎么这反应?阿贵挠挠头,转身下楼。
书上密密麻麻的字,宝诺一个也看不进去。瞥了眼盒子,用昂贵的丝绸包裹,想必里头的东西更是价值不菲。
呵。
宝诺心下冷笑,原来他没死啊?
窗外烟花炮竹不绝于耳,吵得人心烦。
宝诺直接把两只木盒丢进橱柜,连打开看看的意思都没有。
她不是用漂亮物件就能哄好的小孩子了。
不回就不回吧,他不在,大家不也活得好好的,少了谁不行?——
作者有话说:下章久别重逢啦[狗头叼玫瑰]
第24章
谢司芙在暮春三月生下一个小男孩, 写信告知宝诺,她等到放假回家,抱住软乎乎的婴儿, 欢欣雀跃,舍不得放下。
“我做小姨了?我有小外甥了!”
谢倾的双手一直举着, 忍不住把孩子“抢”回去:“不行,老四, 你不会抱,还是让我来吧。”
宝诺扯起嘴角:“当初是谁不让二姐生孩子, 这会儿恨不得做奶娘,什么意思?”
谢倾立即反驳:“我从未说过不让她生这种话,你可别污蔑我!舅舅天生喜欢外甥, 人之常情嘛。”
宝诺懒得理他, 坐到床边观察谢司芙:“气色不错,月子坐得如何?”
“伍仁叔每日给我煲汤补气血, 能不好吗?”谢司芙笑:“其实我早就恢复好了, 他们偏不许我下楼,说是倒春寒,会头疼。”
宝诺又从谢倾怀里将婴儿抱到自己臂弯,瞧着他熟睡吐泡泡的模样, 心软得一塌糊涂:“真可爱,取名字了吗?”
“小名叫馒头,大名过两年再取。”
宝诺咋舌:“小馒头,你娘心真大呀,扑通一下就把你生出来了。”
家里一群老爷们儿带婴孩,做足准备,倒是没有手忙脚乱。
自从有了小外甥, 宝诺每月放假都要回家看他,孩子长得快,每次见面都大一圈儿,牙齿一颗一颗长出来,有趣极了。
谢司芙见她搂着馒头爱不释手,笑说:“今后你有了孩子,必定溺爱至极。”
“是吗?”宝诺莞尔:“我没想过,还早呢。”
谢司芙朝她挤眉弄眼:“得有男人才能帮你生。”
宝诺无语:“我忙得一塌糊涂,哪有功夫接触男人。”
“你的同僚呢?”
“别,违反禁令,别瞎说。”
谢司芙想了想,轻声叹道:“还是等大哥回来帮你物色,以他的眼光挑中的妹夫定是人中龙凤,绝对可以放心相许。”
宝诺笑意消散,沉下眼,不做回应。
*
又一年除夕夜,吃过团圆饭,宝诺抱着馒头在客栈门口看游神,灯火如昼,人烟稠密,平安州好不热闹。
“来了来了。”
谢司芙忽然惊喜地喊了声。
宝诺不明所以,随着她的目光转向街角,只见一辆马车驶来,车夫戴着斗笠,刻意压低,看不清面容。
马车停在多宝客栈门前,车夫下来拱手致意:“大掌柜的年礼送到。”
谢司芙让伙计们搬东西,问:“大哥可好?”
车夫颔首:“一切安好,勿念。”
谢司芙轻叹:“那就行。”
宝诺将馒头塞给谢倾,扭头大步回后院。
她拿上佩刀骑上马,从后门绕出去,远远跟着那辆马车,想趁此时机查个究竟。
车子一路出城,直奔向北。宝诺担心对方察觉,没有跟得太紧。
绕过山坡拐角,却见那马车竟然停在路边,如此突兀。
宝诺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往前,来到车头,马夫不见踪影,宝诺当即跳下马,撩开轿帘一看,车轿内也并无人影。
忽然肩膀一沉,宝诺顿住,冰冷的剑柄搭住她的脖子,随时可以出鞘。
“姑娘莫要再跟。”
那人不比她高多少,下盘极稳,走路几乎没有声响,是训练有素的江湖暗枭。
“我哥在哪儿?”
“我的任务只是送礼,其他无可奉告。”
任务。
宝诺还想继续套话,对方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请姑娘上马,否则我只能将你打晕在此。”
宝诺咬牙,此人的警惕心与武力均在她之上,没有挑战的可能,她转身上马,居高临下冷冷瞥着。
“告诉谢知易,没有他,我们大家照样过得很好,不必再给我送东西,我不需要,也用不上。”
那人无动于衷。
宝诺调转方向策马扬鞭,一鼓作气,越走越远。
*
转眼间两年训练结束,宝诺正式成为惊鸿司游影,吃上了官粮。
惊鸿司在平安州的衙署距离多宝客栈有些远,她在那附近租了套院子,平日大多时候住在那边,闲时才会回家。
九月中旬迎来一件喜事,裴度中了乡试,还是第一名解元,裴家大摆宴席,庆贺三天三夜,整个平安州都惊动了。
裴、甄两家商议,择个吉日,于明年春闱前把婚事办了,也算给裴度一个信心和态度,助他登科及第。
谁知去道观请大师推算,最吉利的日子要么太近,要么在春节,需等四个月。两家合计一番,不能办得太仓促,宁肯等到春节,喜上加喜。
宝诺琢磨,定亲送那座屏风引来不少麻烦,这回就不挑礼物了,到时礼金包得丰厚些,裴度自然明白。
一恍又到除夕,平安州年末向来多雨,难得这几日天晴,阳光明媚,晒得人昏昏欲睡。
宝诺带馒头午睡醒来,听见客栈前头闹哄哄,好大的阵仗。
她揉揉眼睛,抱着馒头下楼,还没走到大堂便听见伙计们喊:“大掌柜回来啦!”
“大掌柜回来啦!!”
宝诺僵在原地。
是她睡糊涂了么?
谁回来了?
“大哥!!”
谢司芙和谢倾亲热的叫唤钉入宝诺耳中,她的心像在沸水里翻滚,捞出来,丢进冰窖,周而复始。
馒头不知外面在欢喜什么,自顾自跟着高兴,傻乐。
宝诺不明白自己为何脚软。
失信的并不是她。
当初说走三个月,结果走了三年。
三年。
他还回来干什么呢?
宝诺胸膛深深起伏,将馒头往上颠了颠,挂起笑脸抬起下巴,走入大堂。
*
谢知易犹如众星拱月般,被众人围得滴水不漏。
阿贵突然笑说:“四姑娘,你快看,是大掌柜!”
谢知易个头很高,视线越过众人头顶,瞬间锁定那抹熟悉的身影。
分明很熟悉,却又全然陌生。
小姑娘长成明亮娇媚的女子,太阳般灼目耀眼,不可方物。
众人纷纷让路,宝诺来到他面前。
“长高了。”
“哥。”她在笑,但很生疏。
谢知易所有注意力都在宝诺身上,这会儿才留意她怀中抱着的娃娃。
“这是谁家的孩子?”他随口问。
谢司芙心虚地挠挠鼻尖,谢倾用胳膊怼了她一下。
宝诺没有正面回答,握着馒头的手打招呼:“小馒头,这是你舅舅。”
谢知易温柔的眼神霎时暗下,像月夜骤然翻涌的海潮,那视线猛地从孩子转向宝诺,带几分不易察觉的凌厉。
“你说什么?”
宝诺愈发笑得明媚:“他是你的外甥,小名叫馒头,可爱吧?”
不料谢知易直接变了语气,冷冷问道:“跟谁生的?”
宝诺略微愣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这还是谢知易吗?
他竟然会用如此冷漠阴沉的声音质问她。
“是我……”
谢司芙咬唇上前,从宝诺怀里接过馒头,轻咳一声:“是我生的,那个,此事有些复杂,稍后我再和你细说……”
谢知易的视线掠过谢司芙和孩子,稍作停顿,突然明白某人的意图,转眸瞥去,宝诺若无其事望向别处。
“馒头,是吗?”谢知易眉眼变回温柔模样,伸手点了点孩子的胖脸蛋,笑说:“长得和你很像,会说话了么?”
谢司芙见大哥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喜出望外:“会说简单的话,来馒头,叫舅舅,大舅舅!”
伍仁叔别提有多高兴:“大掌柜回来,让他给馒头起名字。”
谢司芙笑:“对呀,我就等着大哥给他起名呢。”
谢知易说:“我拟几个好的,你来挑。”
“行。”
众人热闹着,宝诺默不作声退出,上楼回房。
她窝在圈椅里看书,东厢那边动静不小,阿贵张罗着叫人打扫屋子,搬运行李,外面更是热火朝天,听说多宝客栈大掌柜回来,许多老朋友蜂拥而至,上门同他打招呼。
人缘可真好。
谢司芙和谢倾心疼大哥,替他挡客,让他先回房歇息。
宝诺听见木楼梯咯吱作响,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一下一下踩得她心脏乱蹦。
房门没有关,他掀开毡帘进屋,宝诺从书桌前回头,呼吸停滞片刻,问:“怎么了?”
谢知易看着她,稍作沉默,只一小会儿的沉默,宝诺却感觉压力极大,喉咙不由自主滚了滚。
“阿贵他们还在打扫,我想借你屋子休息一下。”他停顿:“可以吗?”
宝诺莫名起鸡皮疙瘩,以前他不会问这种客套的话,不会这么谨慎小心。
可既然要客套,为何要来她房间呢?谢倾的屋子不是更方便?
宝诺拿书的手随意指向床榻:“可以呀,东厢太吵了,你在这睡会儿吧。”
嗯?怎么自己主动替他找借口?
宝诺心下微怔,漆黑的眸子飞快眨了眨,垂头继续翻书。
寒冬腊月的阳光不算刺眼,从绿纱窗透进来,点点斑驳落于桌前,落在她周身。
谢知易脱下袍子搭于衣桁。
宝诺看出他脸颊消减不少,却没想整个人都瘦了那么多。
以前多结实呀,寒冬腊月赤膊练剑,胳膊上的肌肉仿佛能抵御刀劈斧砍,本来生得又高大,气势凌人,一脚能踢死一头狼似的。如今瞧着却单薄,内衫下的锁骨清晰可见,从领口就能看到。他躺下时胳膊撑着床铺,肩膀微微耸起,那形状像是刀削斧劈而成,腰肢更是纤不盈握,又薄又细。
宝诺屏住呼吸,心绪繁杂。
离开三年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回来。
他究竟在搞什么?
年下四处热闹,白天也有许多孩子玩炮仗,在后院外的巷子里追逐嬉闹,伙计们在谢司芙的耳濡目染下嗓门也大,说话喜欢用喊的,呼来喝去。
谢知易翻了几次身,睡不踏实。
宝诺悄然起身,关上房门,将床前的纱帐放下来。她的书案上有一只博山炉,里面埋了炭,用香匙放几勺百合香粉进去,隔火熏香,凝神之气瞬间弥漫,灰白薄雾袅袅盘旋,又消失痕迹。
宝诺将香炉挪到床前的三角几上。
隔着藕荷色的纱帐,谢知易紧蹙的眉头似乎慢慢舒展,搭在枕边的手忽而攥紧,口中呓语喃喃,不知做了什么梦。
宝诺看了会儿,收回视线,将汤婆子塞进被窝里。
这一觉,竟然睡到深夜。
谢司芙和谢倾上来瞧,不敢叫醒他,忧心忡忡:“团圆饭也没吃上,是有多累啊,这算昏迷了吧?”
子时已过,新年降临,客栈外鞭炮震耳欲聋,如此也没能吵醒他。
谢司芙对宝诺说:“你今晚跟我睡吧,屋子让给大哥。”
宝诺想了想:“馒头现在粘你,我们三个太挤了。”
“那……”
“大哥已经睡一天,待会儿应该得醒了,我再等等。”
谢司芙轻轻叹道:“行,要是他还不醒,你索性跟他挤一挤……”
话音未落,谢倾瞪圆了眼睛:“那怎么行?都这么大了,又不像小时候,该避嫌还得避,兄妹俩睡一张床上像什么话?”
谢司芙纯粹想跟他抬杠:“一家人计较这个?以前不都睡一块儿么,长大倒生分了?”
谢倾恼火:“过完年老四都十八岁了,十八岁!你讲话动不动脑子的?”
两人争执起来无比投入,像是乐在其中而不自知,宝诺将这二人慢慢推出门,他俩一边打闹一边往楼下走,伍仁叔还等着放烟花。
宝诺打个哈欠,困意悄无声息蔓延,床上的人呼吸绵长,没有清醒的迹象。该不会真要昏睡一个昼夜吧?
宝诺撩开纱帐,犹豫片刻,弯腰伸出手,想碰碰他的额头,试探是否发热。
谁知手刚摸出去,谢知易陡然惊醒,睁开眼,在她尚未做出反应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冷冽而警惕的目光仿佛潜伏于暗处的凶兽,逮着猎物便是你死我活。
宝诺瞬间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拽落床铺,形势陡然逆转,谢知易以最快的速度将她压制,上位者才有主动权。
“你……”宝诺的脖子被扼住,窒息感汹涌席卷,她难以置信,用力抓住他的胳膊,那一条条暴胀狰狞的筋脉在精瘦的皮肉之下蔓延,力气实在猛烈,再使劲就能把她脖子掐断。
宝诺喘不过气,从喉咙里憋出一个字:“哥……”
谢知易如梦初醒,冷漠残忍的双眼恢复活气,慌忙松开右手,像是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宝诺大口呼吸,捂着疼痛的颈脖往旁边避开。
“诺诺,我……”谢知易的神色竟比她还要惊恐,跪坐于床,弓着背脊,瞳孔慌乱颤晃:“我睡糊涂了。”
糟糕的借口。
宝诺慢慢缓过劲,粗重的呼吸逐渐平缓,两人各自维持着别扭和警惕的姿势僵持许久。
险些忘了,他是个病人。
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从前只是会转换身份,加上部分记忆丢失,并没有暴戾冷血的一面……是这三年发生了什么让他病情恶化,还是他本就有这一面,不过以前能控制得住,而现在完全失控了?
宝诺感觉他无比陌生。
谢知易死死攥紧右手,胳膊发颤,头痛欲裂。
这副狼狈痛苦的模样,宝诺亦是第一次见。
“你还好吗?”
倒是她这个受害者先出声询问。
谢知易颓然瘫坐床榻,锦被凌乱,他抬手按压酸胀的眉骨,哑声回:“许是连日赶路过于疲乏,你……你痛不痛?”
宝诺下床,用铜钩挽起纱帘:“我没事。你已经昏睡五个时辰了。”
她去桌边沏茶,此刻已全然恢复镇定,将茶杯递给他。
谢知易还有些手颤,接过,一饮而尽。
宝诺垂眸看着他:“哥哥的房间已收拾干净,行李都放好了。”
谢知易问:“没有别的话跟我说吗?”
宝诺想了想:“二姐没敢告诉你,她不仅生了个娃娃,而且是未婚生子,那个男人早已不知所踪,外头传言不太好听。”
谢知易坐在床上望着她:“还有呢?”
“尹瞳姐姐成亲,招了个赘婿,待她很好,去年我和二姐一道去吃她的喜酒,听说她第二间香料铺也快开起来了。”
“还有呢?”
宝诺将这三年发生的变化挑些值得讲的告诉他,客栈人员变动,伍仁叔的新菜式,平安州奇闻,包括裴度乡试夺魁,即将迎娶甄小姐……
谢知易就那么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宝诺慢慢没了声响,陷入与他沉默的对视当中。
令人空到心痛的沉默。
他道:“你自己的事还没说。”
宝诺:“我现在是惊鸿司游影。”
谢知易垂眸自嘲一笑:“不意外,我的劝告你不会听。”
彼此彼此。宝诺心想。
“还有别的话吗?”
宝诺已经口干舌燥,摇了摇头。
以前不是这样的。
谢知易头一回出远门,宝诺才十岁,正是非常粘他的时候。他走了一个月多,连夜赶路回来,连衣裳也来不及换,径直上楼推开房门,她睡得沉,夏夜幽凉,没有盖薄被,怀里竟然抱着他的披风在睡觉。
谢知易心软得一塌糊涂,想把披风从她手中慢慢扯出来,谁知她越抓越紧,眉头也越皱越深。
“诺诺。”
谢知易只能叫醒她。
小宝诺睁开迷糊的眼睛,眨巴眨巴,瞬间转为惊喜,顾不上怀中的披风,她张开手臂几乎跳到谢知易身上,死死地搂紧他的脖子。
“哥哥!哥哥!”
原本是开心的,可她嘴角一瘪又哼哧哼哧哭起来,埋怨他走那么久。
少年谢知易抱着小宝诺在房中踱步,边走边拍她的背,轻言细语地哄:“不哭了,都是哥哥不好,诺诺不难过了……”
眼泪都糊在他颈窝里,小孩子哪儿来那么大的伤心呢,还不是把他看得太重要。
半晌宝诺才缓过来,脑袋发懵,谢知易轻声问:“想我了吗?”
“嗯。”她老实点头:“特别特别想。”
小的时候真可爱啊,什么心事都不藏,什么话都愿意对他说。
现在的宝诺让他很失落。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谢知易双手略微颤抖,胸膛沉沉起伏,压抑着某种可怕的情绪,想找回从前的亲昵,继续做她最依恋最信赖的哥哥。
“过来。”
他神态变得柔和,笑了笑,朝她伸出手。
宝诺屏息站在原地,犹豫片刻才走过去,把手放入他掌心。
谢知易闭上眼睛,将她手背贴在额头轻轻地蹭,温热与冰凉相触,是解渴的水,是缓痛的药,是三年空荡的胸膛装回心脏,血肉填回躯壳。
沉重的鼻息喷洒在宝诺手腕,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潮湿黏腻如藤蔓从指尖缠绕而上,小时候他们也这么腻,但不是这种感觉,宝诺不习惯,不适应,像要被他拽进一个未知境地,于是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
刚撤退一点距离,谢知易猛地将她拽了过去。
宝诺膝盖抵住床沿,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倾,右手压住他肩膀站稳。
谢知易仰着头,目光缠着她,想凑上前蹭蹭鼻尖,宝诺却别过脸躲开。
期盼中的温存落空,他眼睑微眯,盯着她看了会儿,慢慢松手。
宝诺:“你该回房了。”
“诺诺,还在生我气吗?”
她暗作深呼吸,摇摇头:“起初是很生气,可我的生活被训练和任务填满,离开家以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有多宽广,难怪你也不想回家。”
谢知易:“我每天都想回来。”
宝诺置若罔闻:“人长大了会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以前我不懂,后来自己也长大,能理解你的做法。”
他根本不要这种理解。
“我一点儿也不怪你,哥哥。”宝诺微笑,眉眼清冷。
谢知易抬起下巴,将视线从她身上收回,没再说什么,默然下床穿鞋,拿起架上的外袍搭在胳膊间,掀开毡帘出去了。
宝诺木然瘫坐床前,捂住心口按揉,那里面痛得很,多久没有过这般深刻的知觉,糟糕而熟悉的记忆席卷冲撞,泥沙俱下。
也许我也病了。
宝诺心里想。
第25章
大年初一, 清早起来开小家祠,摆供品,烧纸点炮, 拜祭牌位。
宝诺昨夜没睡好,下楼有点迟, 谢司芙抱着馒头,谢倾烧纸钱, 伍仁叔摆放蒲团,已然准备就绪。
“做了游影还赖床么?”
冷峻的声音传来, 宝诺脚步微怔。
是谢随野。
那双不可一世的眼睛往她身上瞥了眼,宝诺便确定他是谢随野。
“可见惊鸿司的纪律也不过如此。”
他手执三根线香,身姿挺拔立于神位前, 双手捻香抬至额前, 缓缓躬身行礼。
宝诺默然站到后边,一起跪拜磕头。
今年不太一样, 牌位罩纸, 写上了逝者名讳,最中间的是谢随野的母亲谢昭颜,左后两位是谢司芙的父母,右后两位是谢倾的父母。
除了昭颜姨母外, 另外四人宝诺并不认得,但从称谓能看出亲缘关系。
这就是他们的秘密。
“大哥。”谢司芙抱着馒头跪在蒲团上,眼中溢满泪珠子:“我们的仇报了吗?”
“嗯。”
谢倾也难得面容沉重:“可恨我不能亲手血刃仇人。”
谢随野道:“你们安然无恙,好好过下去,才是父母想看见的。”
谢司芙抵着馒头的圆脑袋:“好孩子,给外祖父外祖母磕头。”
一言未落,啜泣声吞没话语, 多年以来的心酸隐忍陡然得以宣泄,如洪水决堤,要大哭一场才能纾解。
馒头也被弄哭,谢司芙抱不住,交给了伍仁叔。
“大好的日子,何必如此伤感。”谢随野转过身来:“如今也不必再遮掩,若你们想改回原本的姓氏,随时可以。”
谢倾和谢司芙相互看了眼,不约而同沉下肩:“我们自己知道就是了,不必刻意对外宣扬,否则引起更多事端。”
谢随野点点头,视线越过他们,投向后面的宝诺。
“发什么呆呢?”
她回过神,对上他凌厉的眼睛。
“我有事问你,”谢随野往楼上招呼:“跟我过来。”
宝诺不明所以,起身随他入东厢小楼,走进他的房间。
谢随野拉开桌前的圈椅,掉个头,大喇喇歪坐其中,将她上下打量个仔细。
“长高了。”他用冷淡的语气陈述了一句废话。
宝诺由着他瞧,并未觉得不适。
必须承认,谢随野的目光极具侵略性,他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从不藏着掖着,更不管你心情如何。
放在以前,宝诺是会生气的,因为总觉得他没安好心,故意想看她发窘。
可现在心态不一样,她很得意自己身体的变化,从一个圆润的小胖妞长成高挑匀称的女子,挺拔,修长,血气十足,再也不是与他初见时那个瘦弱跛脚的豆芽菜。
“看见了么?”谢随野举起他的右手。
宝诺刚才就发现他手缠纱布,裹得像只粽子,只露出几根修长的手指。
“昨天晚上你把谢知易怎么了?”他忽然这样问。
宝诺怔住,嘴唇微微张开。
谢随野饶有意味端详她的神色:“又或者说,他把你怎么了?”
宝诺:“我不明白。”
谢随野勾起嘴角,要笑不笑的神情:“昨晚他拿砚台把自己的手……哦不,把我的手砸成这副鬼样,你说你不明白?”
宝诺心下大惊,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胳膊,愕然盯住纱布包裹的地方,额角突突直跳:“严重吗?”
谢随野:“你很担心吗?”
“是我在问你!”
他无谓地耸耸肩:“骨头没断,应该不算严重吧。”
这叫什么话?!宝诺咬牙,也不敢乱碰,脑子里只要想到谢知易昨夜回房如何自责懊恼,如何怨恨自己这只手,如何拿起砚台……她心口堵得没法呼吸。
谢随野凝望她担忧急切的表情,漆黑瞳孔晃颤,红润的嘴唇抿起,小巧鼻翼随紧张的呼吸而微微抽动,捧着他胳膊的手小心翼翼。
令人愉悦的触碰,他不由自主享受其中。
“轻点儿。”谢随野说:“痛得要死。”
宝诺额头的汗都出来了。
谢随野拨开她毛茸茸的衣领,看见了颈脖处的掐伤。
“是因为这个?”
宝诺没有回答,也没有制止他的手指若有似无缓缓蹭过脖子,有点痒,奇怪的触感。
谢随野问:“怎么不躲?”
“什么?”
“扯开领子这种行为,不应该生气么?”
宝诺:“你是我哥,又不是陌生男子。”
谢随野瞥着她,似笑非笑,问:“哥哥就可以扯妹妹的衣裳吗?”
宝诺:“那你还扯?”
“……”他语塞,挑眉看她,只觉得这丫头当真是长大了,不仅嘴皮子功夫克他,估计拳脚功夫也能跟他过两招,再想欺负她可没那么容易。
不过也更加有趣不是吗。
既然手没断,宝诺松开他的胳膊,往后退一步,拉开些许距离:“你叫我上来就为了说这件事?”
谢随野抬了抬下巴:“书案上有一只方盒,你拿去送礼吧。”
宝诺纳罕,走到桌前打开盒子:“印泥?”
“藕丝印泥。”
“送谁?”
“裴度不是要成亲了么?”
宝诺怪道:“你为何给他准备贺礼?”
谢随野往后仰在圈椅里,两条长腿岔开,懒散霸道的姿势:“不是送他,原是给你买的,可你叫人传话说不需要这些礼物,用不着,既然如此不如拿去做人情。”
“谁说我用不着?”宝诺脱口而出。
谢随野歪下脑袋,用一种调侃的眼神睨着。
她并不介意自打嘴巴这种事:“裴度成亲我只送礼金,这种好东西还是给自己留着吧。”
谢随野觉得好笑,问:“这印泥要是谢知易给你,你还要么?”
宝诺垂下漆黑的眼帘,拿着印泥盒子把玩,随口道:“不要。”
“为何?”他问:“就为了赌气?”
宝诺想了想,目光不经意扫过他的手,喃喃自语般:“明知我最害怕被抛弃,怎么还能一走三年呢?”
谢随野愣住。
“他这样对我,我也不想让他好过。”宝诺说出这句话,自己心里着实惊了一下:原来我是这么想的。
谢随野亦很震惊,眉梢高挑,打量她:“听起来,报复对象并不包括我。”
宝诺不以为然:“你又不在乎我,报复你有什么用。”
谢随野再度语塞,张嘴怔在圈椅里,半晌回过神,晃晃粽子似的手:“所以你满意了?”
宝诺低头深吸一口气:“我并不想看见他自残。”
谢随野哼笑:“想伤他的心啊,很容易,我教你个法子,只需告诉他,你不想再见到他,让他消失,将这副身躯完整还给我,保证立竿见影。”
宝诺霎时眉头紧蹙,心口猛地揪痛,冷冷瞪过去:“胡说什么?”
谢随野见她脸都白了,愈发嗤笑道:“舍不得啊?舍不得就给我安分点儿,收起你杀人诛心的蠢念头,再敢刺激谢知易自残,连累我遭罪,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嗯,这才是宝诺熟悉的大猫。
她撇撇嘴:“哦。”
谢随野手痛,懒得理她:“滚蛋。”
“……”宝诺拿着印泥扭头就走。
*
正月初三裴度大婚,宝诺封好礼金,准备差遣阿贵去裴家走一遭,谁知计划被谢随野打乱。
“如此丰厚的礼金送出去,连酒席都不吃,是不是太亏了?”
宝诺转过头,眼睛霎时发亮,只见他束着小金冠,中间有红宝石点缀,耳环也是金饰,玄色锦袍,外头罩一件貂毛大领披风,左手戴着硕大的翡翠戒指,右手若非受伤必定同样珠光宝气,好一个俊美清贵的骚包。
“大、大掌柜。”
店里伙计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有这两年新来的,以前没见过大掌柜,过年放假家去了,今日方才回客栈,乍一见他,眼睛嘴巴张着,连路都不会走了,满脸都是惊艳仰慕。
谢随野知道他自个儿长得好看,平日不用打扮就十分扎眼,更别提今日装扮齐整,那么大高个儿,气场张扬霸道,于旁人来说简直犹如天神降临一般。
宝诺也是稍微恍了恍神。
他拿过红纸包的纹银掂了掂:“这么重,你的俸禄够吗?”
宝诺:“不够,我用家里的钱。”
谢随野挑眉轻笑:“败家女。”
她心里骂了个差不多的词。
“走吧。”他随手将纹银丢给她。
宝诺稳稳当当接住:“你要去吃裴度的喜酒?”
“是你和我一起去吃喜酒。”
说着便扣住她的手腕大步出门。
宝诺问:“不骑马,走着去么?”
“我手痛,骑不了马。”
她忍不住端详他这身华贵装束:“你打算抢走新郎官的风头吗?”
谢随野挑眉:“我用得着抢?”
“既然要出席婚宴,为何不提早告知,让我也整理衣着。”
他转头上下扫过一遍:“你还想打扮?不怕人家说你抢新娘子风头?”
宝诺讥诮:“只许州官放火。”
“为兄是替你着想,人家定亲你送鸳鸯屏风,上了翡君山还被人拿此事耻笑,今日成亲你再花枝招展地去,不合适。”
嗯?他怎知当年翡君山发生的事?
宝诺回家根本没跟二姐三哥提过,不可能是他们告诉谢随野,这两日他也没去她房间,还没看见她当时写的日志,从何得知呢?
昨日他在茶室接待访客,聊了甚久,莫非那人是在向他汇报平安州三年来的要紧事?
宝诺想起去年除夕夜驾车送年礼的神秘剑客,难道这种探子早已混进惊鸿司,所以才对她的事情了如指掌?
“梦游太虚呢?”
谢随野对她的走神有些不满,瞪了眼,似嗔似怒。
宝诺真想知道她这位哥哥究竟隐瞒了什么身份,竟然能调动这么多暗线。
以前她年纪小,家里不想让她知道,如今她成了惊鸿司游影,只怕是不能让她知道了。
“有什么值得你反复走神的?”
宝诺说:“我在想,你离开平安州三年,今日裴甄两家结亲,宾客都是达官显贵,未必认识你……”
“那不正好?”
宝诺不解,仰头望他:“好什么?”
谢随野牵住她的手:“久传你痴情于裴度,今日便让他们睁大眼睛看看,裴度算老几,你眼光不至于那么低。”
宝诺想了想才转过弯,被他牵着的手有点麻,默然稍许:“这是要替我撑腰?”
“是替多宝客栈找回颜面。”他挑眉:“裴度那小子我从小就瞧不上,如今外头竟然以为你钟情他,可不可笑?”
宝诺又低头看了看交握的手:“宾客不认得,裴家甄家见过你的人不少,知道你是我哥哥呀。”
“表哥。”
“嗯?”
谢随野低头瞧她,强调一遍:“表哥。”
宝诺的脸莫名其妙发烫,不知接什么话好了。
两人说着话慢慢走到裴宅,车马迎来送往,热闹自不必说,裴父裴母亲自在宅邸门口迎客,不断拱手致意,接受大家的道贺。
谢随野牵着宝诺不紧不慢走上台阶,裴父裴母见到他们脸色略微僵硬,虽笑着,眼部肌肉却不大自然。
宝诺有些奇怪,自从她入选游影,裴度的爹娘再也不敢小瞧她,三年相安无事,为何今日这般表情?
谢随野:“我就知道他们不欢迎你。”
宝诺否认:“更不欢迎你才对,毕竟你暴打过裴度。”
两人随一众宾客入席,这个时间新郎官已经到甄府接亲去了。
“三年前甄家孝期就结束了,甄老爷到现在还未被朝廷起复,想必心里十分着急。”
宝诺点头:“是啊,都以为他很快就能重返中枢,谁知朝廷的任命到今天还没动静,像是把他这号人给忘了。”
“甄老爷与岐王还走得近么?”
宝诺:“不清楚。”
谢随野笑瞥她:“惊鸿司会不清楚?盯紧岐王是你们最要紧的差事吧?”
“我不负责这部分差事。”宝诺不想聊了。
衣香鬓影之间,人影憧憧,她警觉地发现有个人时不时地往这边偷瞄,定睛一看,原来是郑春荣。
听裴度说,她落选游影之后只能入甄府干活儿,跟着她父亲学管事,这次婚宴大操大办,许是人手不够,裴家把她借过来帮忙。
“瞧什么呢?”
她接二连三的走神让谢随野耐心耗尽,伸手握住她下巴将人转过来,对着他的脸。
眉眼是冷的,当真有些恼了。
宝诺轻轻拉下他的手:“看见认识的人。”稍作停顿,又说:“你别当众捏我脸。”
谢随野眯眼调侃:“怎么,有损游影大人的权威?”
“不是。”她不在乎权威这种东西。
“那是什么?”他追根究底。
宝诺暗作深呼吸:“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若是哥哥倒还好,兄妹打闹不算什么。”
若是寻常男女,这动作多少有些调情意味,不适合当众展示。
谢随野等了会儿,没有听见后半句,然而他也不回应,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应该稍作收敛,别再引人注目。”
谢随野捻起酒杯,抿了口,眉头皱起,难掩嫌恶之色:“这么难喝的酒也摆上台面,裴家要垮了?”
“……”
华灯初上,天已黑尽,左等右等也没等来新郎新娘,宾客们颇为困惑,小声交头接耳。
裴父裴母也已入席,催促小厮去路上瞧瞧,并向众人解释说:“定是甄老爷舍不得女儿,那可是他的掌上明珠,放在心尖上疼的珍宝。”
谢随野:“既然如此应该招个赘婿,何必把女儿嫁出去。”
宝诺道:“世间男子都认为入赘女方是屈辱吧?”
“分情况,底层以生存为主,没精力琢磨屈辱。如裴度这般家世背景才会将赘婿视为奇耻大辱,毕竟背弃了宗法制度,破坏男婚女嫁的秩序,整个家族都会抬不起头。”
宝诺想了想:“未必都是利益驱使,尹瞳姐姐和她夫君就很好。”
谢随野瞥过去:“怎么,你也想招赘婿?”
“周围的人都在成亲,我也该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了。”
他轻笑:“行啊,有了人选让我掌掌眼。”
宝诺问:“我的夫婿,需要经过你的认可吗?”
“不然呢,辛苦养你这么大,白白跟人跑了,像话吗?”
宝诺继续试探:“那如果你一直不满意,我就得一直待字闺中?”
谢随野转过头来看着她,神色变得认真:“这么着急,你在外面认识什么人了吗?”
宝诺默然片刻:“还没有,不过早晚会有的。”
谢随野垂眸思忖,莞尔挑眉:“行啊,我拭目以待。”
宝诺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若是从前,谈话推进到这里她就会停下,双方算是打个平手,但现在的她经过惊鸿司的训练,并不满足于这个层面。
“哥哥认识那么多青年才俊,没想过替我物色么?”
“你说那群狐朋狗友?”谢随野脸色漠然,冷淡的双眸透出几分讥讽:“你看上谁了?”
“谁也没看上。”宝诺托腮轻叹:“有你在旁边,把他们衬托得一文不值,我能看得上谁?”
谢随野略微怔了怔,瞥过去瞧她,眉梢轻扬,冷脸转晴,嘴角几乎压不住。
“知道就好。”
她的审美总算有点儿提升。
两人沉浸其中,忘了这是喜宴,宾客应该关注新郎新娘。
“不好了!”
小厮突然进来喊:“老爷夫人,少爷他、他逃婚不见了!”
裴父裴母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将那小厮叫来跟前:“你讲清楚,什么叫不见了?他不是去接亲了吗?姝华呢?”
“少爷在去接亲的路上突然策马往城外跑,我们追出城不见他踪影,只找到丢弃路边的婚服和帽子……”
“啊……”裴母闻言站立不稳,往后栽倒,被丫鬟婆子接住。
“如何是好啊老爷?”
甄府那边等不到新郎官,听说他逃婚,甄老爷已气势汹汹过来问责。
“派人去城外找!”裴父面色如铁:“一定得把他给我找回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宾客不知所措,新郎逃婚这种事,在平安州闻所未闻,更别提这样大的排场,全城皆知,如今直接从喜事变为闹剧,不日还将沦为全城笑柄。
“裴公子怎会逃婚啊?”
“这也太奇怪了,乡试夺魁,抱得美人归,天大的喜事,有什么想不开的?”
“诶,难不成他是与人私奔?”
“对了,我听闻裴公子有一青梅竹马的红颜知己,莫非……”
宝诺翻了个白眼。
“不对不对,人家好好坐在那儿呢,别瞎猜了。”
“……”
谢随野凑近:“得亏我拉你来吃酒,如若不然,裴度逃婚,你必定又成罪魁祸首。”
宝诺喃喃地:“真没想到他会做出如此决绝之举。”
“没事先向你透口风么?”
“没有,我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喜酒喝不成,留下看热闹也不合适,他们离开裴宅,乘着月色走路回家。
人烟稠密,街上密集的灯笼把脸烘得柔软恬静,她眼帘低垂,一路没有说话。
“担心裴度?”
“嗯,有点儿。”
“他不会为了反抗父母而走极端吧?”
宝诺狠狠瞪过去:“别咒他,行吗?”
谢随野嗤笑,神态十分不以为然:“许多人不敢违背父母,一生受孝道规训,压抑自己,痛苦不堪。裴度还算开窍,虽有些愚孝,但能悬崖勒马,倒也不是无药可救。”
宝诺叹道:“甄家是平安州的名门望族,裴度逃婚让他们颜面尽失,裴家将来恐怕不好过了。”
谢随野挑眉:“裴度的父母在选择联姻时就该考虑清楚风险,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买卖,只盯着收益,不做失败的打算,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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