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两人回到客栈, 谢司芙还纳闷:“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新郎官逃婚,酒席吃不成了。”
谢司芙和谢倾登时来了精神:“谁逃婚?裴度?”
“嗯。”
“好小子,出息了!”谢司芙简直惊掉下巴, 在她眼中裴度就是一个听爹娘话的书呆子,读书人以儒家纲常为立身之本, 怎会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事呢?太不可思议了。
次日一早,逃婚之事果然传遍平安州, 裴度一夜未归,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裴母哭得肝肠寸断。
甄姝华把自己的卧房给砸了,甄孝文怒不可遏,与甄氏族长一同到裴家兴师问罪。
裴父也不知如何交代, 只说裴度向来温和恭谨, 从未出过这种状况,恐怕是被人下了降头, 神志不清……
甄孝文根本不理会这种说辞, 放出话来,让裴度三日内上门磕头谢罪,否则裴家休想在平安州立足。
裴父裴母只能继续加派人手出去找,甚至让裴度的书童到多宝客栈询问宝诺是否知其下落。
谢司芙和谢倾立即将书童围住, 反而向他打听内情。
“你家少爷为何在接亲途中变卦,难道没有任何预兆吗?快说!”
谁知书童揉着眼睛哭起来:“老爷夫人已经审过我了,我当真不知道呀。少爷平日外出不让我跟,他能去哪儿,我真的不知道……”
谢司芙没想到把孩子吓成这样,于心不忍,赶忙安抚:“没事没事, 我们随便问问,瞧你这鼻涕……可怜的孩子,来,早饭吃了没,刚出笼的小笼包,快尝尝。”
书童饿着呢,晓得谢家二姐亲切,于是也没怎么客气,当真吃起来。
“慢点慢点。”
谢倾怪道:“裴度的亲事已经定下三年,他若真想反悔,为何偏偏选在大婚这天?”
书童说:“我们少爷这三年来其实提过很多次退婚,尤其中举之后,他觉得对老爷夫人有了交代,婚姻大事自己应该能够做主,可老爷夫人根本不许……”
儿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娘爹面上有光是一回事,可要给他自由却万万不能。
谢司芙怪道:“裴度考上举子,能独当一面,做父母的减少辛劳还不好吗?为何反而抓得更紧?不嫌累的慌?”
宝诺与裴度交情深,对他在家中的境况比较了解:“有些父母将孩子当做炫耀本钱,越成功,越听话,越能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书童道:“我们少爷从来不做忤逆长辈之事,一直都很孝顺,为了退婚多次与老爷夫人发生争执,已经很出格了……就在前几日,婚期将近,少爷再次提出退婚,老爷大骂他不孝,夫人哭着要去寻死,少爷一声不吭,大家以为他终究还是屈服了,却没曾想会在婚宴当日突然发作。”
宝诺想起昨日裴父裴母看见她时不自在的表情,问:“这里头有我的事吗?”
书童犹豫:“有的……老爷夫人始终不明白少爷为何不肯娶姝华小姐,追问他是不是因为谢四姑娘……”
谢司芙恼火:“还来?”
宝诺道:“你家少爷不是不愿娶姝华小姐,他是不想成亲,与人无关。”
书童:“是的呀,少爷就是这么告诉老爷夫人,可他们压根儿不信。”
谢倾冷嗤:“真够固执的。”
宝诺:“他们不了解自己儿子,也不愿走进他心里看看,只想要他服从。”
谢司芙摇头轻叹:“阿度也可怜。”
书童小心翼翼询问:“四姑娘当真不知我家少爷去向么?”
“不知。”
书童吃完包子回去复命。
谢司芙感叹:“你们说裴度能去哪儿呢?这么多人找他都找不到。”
伍仁叔突然一激灵:“会不会直接上京城了?”
“对呀,春闱在即,他很可能直接赴京备考了啊!”
宝诺听着这些猜测,没有言语,起身回后院。
谢随野正坐在石桌前换药,瞧见她的人影便将她叫了过去。
“怎么,裴家找你打听裴度下落?”
“隔这么远都听见了?”顺风耳么?
“阿贵告诉我的。”
宝诺坐在他身旁,拿起桌上的小瓷瓶,将药油倒在他淤青发乌的手背,然后慢慢搓开。
“嘶,”谢随野拧眉:“轻点儿。”
“我没用力。”
真怀疑他是装的。
谢随野视线落下,她没有留长指甲,剪得短短的,两只手因为练刀和弓箭而磨出薄薄的茧,蹭着他手背的皮肤游走,有些痒。
“你知道裴度在哪儿,对吧?”
“嗯。”宝诺低头专心抹药。
“不打算告诉裴家?”
“我想让阿度清净两天,他做出这种决定并非易事,需要时间整理思绪。”
谢随野挑眉轻笑:“还真是知己。”
虽然知道她和裴度没有儿女私情,只是至交好友,但眼看两人如此默契,如此体谅,谢随野心里涌上一股烦躁,非常不爽。
视线从手指挪到她的颈脖,今日她没有穿毛领的袄子,掐痕几乎淡得看不见。
“你脖子好了么,用不用擦药油?”
“不必,我已经擦过了。”
“是吗?”谢随野忽然倾身逼近,偏过脑袋,凑到她颈窝的地方,缓缓深嗅。
宝诺身体僵住,尤其脖子那块地方被他若有若无的气息喷洒,瞬间酥麻至极。
“怎么比我用的药香?”他问。
“不知道。”宝诺声音平得过分,如此反常,倒有些欲盖弥彰,她自己也发现了,于是手上用力,谢随野吃痛,当即退了回去。
“作死呢。”他眯起眼睛盯她。
宝诺拿过桌上的纱布:“包起来么?”
“药油还没吸收,再揉揉。”他又把那只伤痕悚然的手伸到她面前。
宝诺有点后悔刚才对他动粗,因为这大片淤紫实在触目惊心,没有伤筋动骨只能算走运。
她揣着几分愧疚,轻轻托起他的手,掌心几乎贴在一起,这样冷的天,他是热的,她有些凉。
宝诺继续将浮在皮肤上的药油推抹轻揉。
谢随野胳膊支在桌面,漫不经心打量她,享受这一刻。
宝诺神态认真专注,几乎擦得差不多,忽然那修长的手指猛地颤了下,好似从梦中惊醒般抽搐。
宝诺茫然抬起头,黑瞳疑惑地望着他,轻声问:“怎么了?”
好温柔的一句话。
他喉结滚动,看看她的脸,又看看自己的手,一时间难掩困惑。
宝诺反应过来,没有说话,低头对着淤痕吹了吹。
谢知易瞬间丢失呼吸,后背脊梁僵直,喉咙干涩。
“关节处已经消肿,不必再缠纱布了。”她盖上药瓶:“今晚记得热敷一下。”
谢知易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给谢随野擦药。
两人从何时开始走近的?
他们不是水火不容,互相看不顺眼吗?
她怎么能如此温柔地捧谢随野的手,为他按摩伤处?
“以后别再做这种事。”宝诺淡淡开口,神情也与刚才不太一样:“我脖子没受伤,也没怪你意识混沌失控,哥哥实在无需自责。”
正于心中翻江倒海焦躁不安的谢知易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知道面前的人是谁。
“我还没说话,诺诺怎么认出是我?”
宝诺不答,垂眸碰他的伤,问:“还疼吗?”
谢知易不大自在,收回手,藏于袖中:“不疼,我……”
他砸手的时候处于失控情绪,这么可怕的伤暴露在她面前,她会怎么看待他?一个控制不了暴戾之气的疯子?
谢知易极其后悔,他维持多年的好兄长的面貌难道就此坍塌?
宝诺看见他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面会有多嫌恶?
……
宝诺在他抽回手的瞬间确实有些失落。
可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发现谢知易身上的伤,一定要探个究竟,他那时不给看,她会非常霸道,死乞白赖地扒开他的衣裳,不管他愿不愿意。
为什么现在不一样了呢?
现在谢知易若是往后退一步,她会立刻退两步,绝不打扰。
“没事的话,我先回房了。”
收起药瓶,宝诺起身上楼。
“刚见着我就要走吗?”谢知易冷冷看着她。
宝诺顿住:“什么?”
他复又垂下头,鼻梁笔直,下颌线条瘦削凌厉,从她的角度只看见他黑压压的眉眼,看不清双眸情绪。
“我打扰你和谢随野相处了。”谢知易这么说。
宝诺眉尖微拧:“没有,那药本来就快擦完了。”
“是吗。”
宝诺很不喜欢他这样反问,充满不信任。
而谢知易也没再吭声,两人再次陷入无言以对的境况。
傻站着也不是办法,太像木头桩子了,宝诺转身回房。
她走了。
谢知易看着自己遍布淤青的右手,不由自主幻想猜测,她和谢随野是怎样相处的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意识的空白里,发生了什么他无法掌控的事情。
这感觉实在过分糟糕。
谢知易和谢随野共同拥有一副躯体,从发现对方的存在,经历过极度敌视排斥的阶段,将对方视为入侵者和沉重负担,内部处于内战状态,适应了很久才慢慢接纳现实。
宝诺的出现让他们之间的平衡被打破。
尤其当谢知易得知谢随野想丢下宝诺,而被她用簪子戳出几个血窟窿这种极端的事,他写下一封信,警告谢随野善待妹妹,如果将宝诺丢弃,谢知易会采用自残自毁的方式报复。
谢随野的回复就是在那封信纸上留下一个大字:滚。
那个时候谢知易和宝诺紧密得像麦芽糖粘在一块儿的两只小人。
然而三年的分离和隔阂让一切都变了。
宝诺的成长昭示着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依赖他,两人之间相依为命亲密无间的感情已然变质。
这是谢知易的恐惧所在。
可谢随野没有这层顾虑。他和宝诺的关系本就恶劣到谷底,没有再恶化的余地。他们的那点儿亲情也不存在盘根错节、复杂交织的羁绊。
谢随野不会对这三年杳无音讯产生丝毫愧疚,他依然我行我素。
这是他的天然优势。
宝诺也开始发现他的有趣之处了吧?
谢知易坐在院子里发呆,不知不觉间漫天小雪飘落,洋洋洒洒,翩然纷飞。
平安州今年的第一场雪。
西厢二楼的窗子推开,宝诺倚在窗边看雪。
谢知易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映照着他晦暗不明的双眸,时间仿佛静止。
他在深渊挣扎,看见了月光,想伸手去够,却怕自己丑陋的藤蔓会将她缠紧,越缠越紧,直至将她逼走,离他远远的。
对吧,宝诺?
……
翌日天色微明,雪又下起来,宝诺匆匆梳洗,换了衣裳,去厨房找吃的。
难得谢随野早起,和她打了个照面,两人一起在厨房灶台前等着玉米煮熟。
宝诺觉得古怪,时不时瞥他两眼。
“看够了吗?”
她撇撇嘴:“你起这么早?”
谢随野打个哈欠,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还不是谢知易害的,一晚上不睡觉,连累我也失眠。”
宝诺嘴唇微动,想问什么,没有说出口。
“你要出门?”看她这身装束,谢随野问。
“嗯。”
“去哪儿?”
“出去一趟。”
如此明显的回避,谢随野心知肚明般笑起来:“见裴度?”
宝诺讶异于他的洞察力:“你怎么知道?”
“动动脑子,不难猜。”他兴致盎然:“我陪你一起。”
“为什么?”
“嗯……自然是要保护你的安全,万一遇见意外状况呢。”
宝诺眯起眼睛,他那副神情分明就是想凑热闹:“裴度未必愿意见你。”
“我管他愿不愿意。”谢随野挑眉:“外边下着雪,这么冷的天,我妹妹冒着寒风出门,身为兄长不跟紧,是失职的表现,你说呢?”
宝诺懒得跟他计较。
吃完玉米,天色熹微,两人骑马出城,风雪迎面扑来,越下越大,斗篷落满洁净的白雪。
出了城,策马疾驰,谢随野不时转头看她,大红斗篷在冰天雪地间盛放,她单手握缰绳,另一只手握刀,衣袂飞扬,真是英气妩媚,飘逸飒爽。
“看什么?”宝诺察觉了他的目光。
谢随野说:“后面有尾巴。”
宝诺没有表现出意外:“我知道。”
谢随野挑眉:“何时知道的?”
“从客栈出来就发现了。”
他笑:“不想办法甩掉么?”
“不必,随他们去吧。”
闻言他愈发觉得有趣:“看来你很清楚被谁盯上了。”
宝诺不语。目前除了裴度的父母,还能有谁盯她梢呢?谢随野自然也能猜到。
路程不算远,不多时他们来到城外的宝华寺,将马儿拴在古树下,两人走入山门。
“裴度躲在寺庙里?”谢随野笑道:“是够清净的,不过他能躲到几时?还不如直接去京城备考,反正做官得避开原籍,以后也不用回来,一劳永逸。”
宝诺有种不好的预感:“阿度并不喜欢做官,他参加科举只是为了完成父母心愿。”
“是吗?”谢随野倒起了好奇心:“那他想做什么?”
宝诺抬头走上青苔遍布的石阶,僧人早课的诵经声密密麻麻,融入漫天风雪,在古刹间盘旋萦绕。
大雄宝殿就在眼前。
*
裴父裴母遍寻儿子无果,无计可施,唯一的指望便落在谢家老四身上,毕竟她是裴度为数不多的知己好友,裴度很可能会和她联络。
遂派人盯着多宝客栈的动静,谁知次日一早便有了消息,谢宝诺天未亮骑马出城,冒雪直奔宝华寺,必定是去找裴度。
裴父裴母立即乘马车杀了过去。
“果然是她!”
仿佛证实多年来的猜想,裴母怒不可遏:“阿度口口声声说与谢宝诺无关,这下我看他俩还怎么赖!”
裴父也气得面色发白:“谢宝诺竟然还敢到我府上吃喜酒,简直无法无天欺人太甚!她与裴度必定早就商量好逃婚,否则怎知他躲在宝华寺?!”
“哼,他们两个这是准备私奔呢,老爷。”
“大逆不道的东西……我们立刻过去当面对质,看他们还有何面目狡辩!”
马车跑得飞快,颠簸着直奔宝华寺。
到了地方,裴父裴母怒气冲冲直闯山门,跟来的小厮、丫鬟和婆子也气势凶猛,郑春荣混在其中,等着看一场撕扯大戏,完事好回去禀报老爷小姐。
裴父裴母一路积攒了滔天的怒火,背叛、欺骗,逃跑,给裴家惹来这么大的灾祸,且看他如何面对爹娘!
登上石阶,果然,谢宝诺站在大雄宝殿外,果然是她!
谢随野也在,这是送妹妹前来私奔??
呵。裴父裴母对视了一眼。
他们原本忌惮谢宝诺游影的身份,谁知她竟敢勾搭裴度逃婚,还是在大婚当日!如此蛇蝎心肠,难道还有理不成?
夫妻二人以为抓住了宝诺和裴度的错处,终于可以借此机会将新仇旧怨一并发作,教教他们如何做人。
郑春荣看着那抹身影,记得很清楚,当初在翡君山她是如何振振有词,面不改色地谈论与裴度的君子之交。
虚伪假面终于要撕破了。
整个平安州都该知道她的真面目才对。
“谢四姑娘。”裴父冷声讥讽:“风雪交加,你怎么在这儿?”
宝诺没有回头,一动不动地面对大殿,仿佛没有听见身后的阵仗。
裴母忍不了,大步逼近的同时厉声斥道:“我儿裴度不会也在这里吧?他丢下妻子父母与你在此私会,可还有半分礼义廉耻?!”
谢随野倒是回头瞥了眼,嫌他们吵,脸色不太耐烦。
众人涌入大殿门前,裴父裴母盯死宝诺,疾言厉色道:“裴度呢?让他出来!怎么,做下这种丑事,不敢面对父母吗?!”
宝诺面无表情看了看他们,没有理会。
一位师父开口:“佛堂乃庄严之地,不可喧哗。”
大殿内围坐着乌泱泱的僧人,正在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
裴父裴母处于盛怒当中,根本不理会佛门那些规矩,只管逼问宝诺要人。
“谢四姑娘,做人要厚道,我儿不会无缘无故逃婚,你究竟给他灌了……”
“破嘴放干净点儿。”谢随野出言打断,低沉严厉的嗓音明显带着警告意味:“你儿子不就在大殿跪着,眼睛瞎了看不见吗?”
闻言,夫妻二人猛地转头寻望:“在哪儿?阿度?!”
大殿中分明只有一颗颗光头!
谢随野抱着胳膊倚在门边,冷笑道:“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出,难怪他要剃度出家。”
话音落下,裴父裴母凶怒的神态转为愕然,不能相信,再往殿内搜寻,只见中央的蒲团前跪着一个单薄的身影,住持方丈亲自为他剃度,黑发落满周身,刚刚剃个干净。
唱经结束。
师父说:“裴度,你既决心向佛,皈依三宝,从今起,便要舍弃俗家姓名,为师赐你法号觉真,愿你在佛法中离苦得乐,求得真意。”
“多谢师父。”
裴度虔诚跪拜,随后站起身,双手合十,慢慢走向大殿门外。
裴父裴母与裴家一众仆人皆是目瞪口呆,惊讶的表情仿佛天塌地陷。
宝诺看见他那颗光秃秃的圆脑袋,眼圈儿一下子通红。
知道他自幼喜爱佛法,也猜到他会躲来寺庙,但绝没想过他会直接出家。
谢随野抓住宝诺的胳膊,谨防她脚软站不稳。
“阿度,”裴父满眼骇然,不可置信:“我的儿,你怎么……”
谢随野瞥过去,似笑非笑道:“恭喜裴老爷,你们家要出一位高僧了。”
“……”
惊世骇俗的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方才还卯着劲准备找他算账的父母完全呆在原地。
怎么不是私奔?
怎么会是剃度出家?!!
他是乡试魁首啊,前途无量的平安州举子,会试在即,他怎么可能出家为僧啊?!!
裴度平静地看着众人,告诉他们:“我与凡尘俗世再无瓜葛,诸位施主请回,莫要在此打扰师父们清修。”
裴母一头栽倒,昏厥过去。
住持方丈立刻出来处理:“快把裴夫人和裴老爷送去厢房,给他们吃两颗护心丸。”
丫鬟婆子手忙脚乱,闹哄哄,不得安宁。
裴度等着人群散去,走到好友跟前,抿了抿嘴,说:“宝诺,替我高兴吧。”
宝诺喉咙酸堵,眼睛鼻子通红,眼泪几乎掉下来,她立马扬起嘴角,冲他笑着点头:“嗯!”
他终于做成自己想做的事了。
第27章
风雪的天气里, 多宝客栈烟雾缭绕,这几日主打全羊宴,每天换着花样吃羊肉, 乳炊羊,羊蝎子, 山煮羊,烩羊肉, 盏蒸羊……香味儿飘到半条街外都能闻到。
宝诺从宝华寺回来,心神不宁, 中午谢随野和谢司芙的朋友过来小聚,雅厢内开着两扇窗,桌下有脚炉取暖, 酒菜摆满圆桌。
“冬日吃羊肉赏雪, 就是舒坦。”
众人聊着平安州的趣闻,近来最轰动的莫过于裴度逃婚又出家为僧这件事。
“才一上午就传遍了, 甄小姐亲自跑去宝华寺要人, 被住持拒之门外,裴家都乱套了。连知州大人都震惊不已,想让裴度的老师劝他三思而行,那可是解元啊。”
“唉, 我看受打击最大的莫过于裴老爷裴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去年多么风光,这才过去多久,人生起伏如此跌宕,惊煞我也。”
“想不通啊想不通,读书人最大的欢喜莫过于考中科举, 寻常男子最得意的莫过于娶得娇妻,他两个都占了,正是人生最风光之时,怎会通通丢弃,跑去做清苦的和尚?”
“此言差矣,各人志向不同,怎可以己度人?裴度虽年轻,但能乡试夺魁,必定极有思想,他选择出家绝非一时兴起,说不定人家追求的是比功名利禄更高远的境界,我等凡夫俗子不能理解罢了。”
“我看甄家小姐也是可怜,闹得满城风雨,今后如何自处?”
“人家是世家千金,花容月貌,这桩亲事没了,再寻良人便是,难道还怕找不着好的?”
……
宝诺一声不吭吃酒,听他们谈论裴度,心里空落落,温过的暖酒下肚,灼烧着喉咙和胃,脸颊发热。
“四儿,吃点菜。”谢司芙给她夹鱼籽:“伍仁叔特意给你做的这一盘,杀了好几条鲫鱼,鱼没上桌,专门取鱼籽红烧,知道你爱吃。”
她心情不好,没什么胃口,不停地喝酒,已经有些醉了。
“二姐,我想吃那个。”宝诺筷子都快拿不稳。
“哪个?我给你夹。”谢司芙站起身。
宝诺指着谢随野面前那盘卤鸭舌:“想吃哥哥的舌头。”
“行。”
谢司芙和桌上众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偏宝诺自己琢磨过来,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耳根滚烫。
我刚才说了什么?
她心虚地瞥过去,正好谢随野那双黑眸扫了过来,冷冷淡淡盯她一眼,像是被那句话冒犯,又见她醉了,懒得计较。
谢司芙将整盘鸭舌头端过来,宝诺已经不能直视,更没法放到嘴里吃了。
“要不回屋睡会儿?”谢司芙有点担心,裴度毕竟是她青梅竹马的好友,突逢如此变故,她心里一定不好受,所以才会沉默寡言,吃那么多酒。
“好呀。”宝诺点点头,想起来,谁知一头栽到二姐肩上,晕得厉害,意识尚且清明,身体却不由自己控制。
“我就说你喝多了吧。”
“四姑娘怎么了?”
“这酒后劲大,温过以后口感醇厚,一不小心就会过度,快上楼歇着吧。”
宝诺倒是想即刻躺入床铺,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晕晕乎乎,四肢乏得很。
谢司芙想搀她,正准备动手,忽而被谢随野捷足先登,他直接将宝诺拦腰抱起,轻轻巧巧,醉酒的人儿像条毯子挂在他臂弯上。
“你们先吃着,我送她回屋。”
谢司芙张了张嘴,想提醒大哥手伤未愈,他却抱着人直接走了。
宝诺迷迷糊糊看着他,瘦削的侧脸轮廓深邃,原本应该凶巴巴的脸不知为何隐约带笑,眉梢微扬,有什么值得他得瑟的?
谢随野抱着宝诺堂而皇之穿过客栈大堂,引来宾客侧目纷纷。
他那目中无人又招摇张狂的死表情像在宣示某种特权——看什么看,我的妹妹只有我能抱,把你们的眼珠子塞回去。
走到后院,正准备上楼,宝诺忽然轻轻揪住他的衣裳扯了扯。
谢随野低头看去:“怎么?”
“想看雪。”她说。
“回屋开窗子。”
宝诺摇头,又扯他衣裳,制止上楼:“想在院子里看。”
谢随野抬眸望向后院茫茫飘洒的雪景,黑瓦湿润,朱漆陈旧,院中几口大瓦缸内尽是残叶,巷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芙蓉枝丫从院墙探出头,风雪不大,扑簌簌如梨花纷飞。
檐下摆着一张贵妃榻,铺着柔软的缎面褥子,谢随野将她抱过去放下。
“真难伺候。”他俯视端详,声音很轻。
宝诺说:“有点冷。”
谢随野将自己的大毛披风给她盖上。
宝诺:“渴了。”
他眯起幽深的眼睛,凑近掐她的脸:“造反啊,再敢使唤我?”
小碳炉点燃,烧水沏茶,宝诺喜欢绿茶,尤其西湖龙井和信阳毛尖,不喜欢青茶。
谢随野歪在隔壁的圈椅里,左手托腮,炉子里烧红的炭火啪嗒一声,他转过头去,顺势望向宝诺,见她裹着毛茸茸的披风侧躺在软塌上,眼睛眨得缓慢,不知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还在记挂裴度?”
“嗯。”
闻言,谢随野抚摸温热的茶杯,倒是若无其事:“有些人出家或许是心如死灰无处可去,可裴度显然不是,他喜爱佛法,出家正好遂了他的心愿,有什么可难过的?”
宝诺:“他觉悟高,可我是个俗人,见他做和尚就是难受。”
“怎么,你也认同功成名就那一套?”
“人生在世,难免受各种观念影响,我虽然不追求功名利禄,却也希望活得有价值,否则漫长岁月如何自处呢?”
谢随野道:“做游影能让你觉得有价值么?”
“嗯。”
他笑:“你的官瘾也不小。”
“不是官瘾。”宝诺喃喃道:“是刺激。”
谢随野挑眉,确认她真的醉了,才会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
“呵,我就知道,你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乖巧。”他调侃:“说不定哪天你也会像裴度那般,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我拭目以待。”
宝诺没有回应,她睡着了。
“喂,谢宝诺。”
没动静。
谢随野起身来到贵妃塌前蹲下,近距离打量她,白生生的脸蛋像剥壳的荔枝,游影在外风吹日晒,难免粗糙,得亏这人底子好,从小被伍仁叔各种汤汤水水滋养,即便瘦下来也是白里透红,气色极佳。
然后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她唇间。
蜜桃的颜色。
看上去很软。
和她平日爱说嘴硬的话截然相反。
不知道尝起来怎么样。
他没吃过人的嘴,是像奶豆腐还是冰酥酪呢?
谢随野缓缓深呼吸。
这个人是他的妹妹。
虽然确切地来说只是表妹,并非骨肉至亲,一母同胞。
可宝诺由他养大,长兄如父,血脉相连,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这么一想,若起什么歹念……
好像更刺激了。
她不是喜欢刺激么?
真大胆还是假洒脱,到时看看会不会吓哭就知道了。
毕竟这世上大部分人并不真正了解自己,总要事到临头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我是这样的人。
宝诺也会如此吗?
他很期待她的表现。
*
过完年,宝诺的假期也近尾声,她在惊鸿司附近租的小院落好些日子没打扫,需得提前一天回去收拾。
谢司芙给她备下崭新的起居物件,锦被,枕头,帐子,香料,各色绸缎、茶具,还有胭脂水粉。
宝诺苦恼,直告诉她自己用不上,日常办公得穿游影制服,更不可能描眉画唇地打扮,要是被上司看见,少不得挨训,让她回家嫁人。
谢司芙自有道理:“那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给惊鸿司卖命,你也得有闲暇的时候呀,做游影也别忘了自己还是青春貌美的小姑娘。”
宝诺不想扫二姐的兴,由着她往马车里装东西。伍仁叔也准备往车里塞腊肉、火腿和酱板鸭。
宝诺赶紧制止:“叔,一条腊肉就够了,我平时没空做饭的,再说我要想吃,随时回来吃你现做的不更好。”
“你忙起来十天半月都不回家,还好意思说?”
宝诺挠挠鼻尖。
行李收拾妥当,阿贵驾车,宝诺抱过馒头狠狠亲了几口,接着还给谢司芙,向众人道别,掀起轿帘弯腰跨入车厢。
里面竟然有人。
谢随野几时上来的?倒把她吓了一跳。
“哥……”他抱着胳膊闭目养神,宝诺打量:“你要送我吗?”
“嗯,你二姐不放心,让我送你过去,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宝诺心想二姐哪有不放心,她挥手告别不是挺潇洒?
虽然觉得古怪,却也没有多问,宝诺吩咐阿贵可以走了。
“诶,好嘞。”
马车摇摇晃晃,驶入喧闹的街市。从客栈到她的小院落有一段路程,马车不能在城内狂奔,于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谢随野也不说话,像是坐着睡着了。
宝诺打量他的右手,手背还是淤青的,但是已经比前几日颜色淡些了。
车厢内没别的东西看,那就看他的脸吧。
宝诺肆无忌惮,视线落在他脸上,光线幽暗,显得轮廓愈发分明。瘦削的下巴,鼻梁高挺,他鼻子怎么长的,从眉骨之间拔地而起,笔直而下,流畅而恰到好处。
以前宝诺经常和他蹭鼻头,怎么没发现这地方如此赏心悦目呢?
是她心态变了。
这么漂亮的鼻子,要是蹭别的地方,会有多么的……招云惹雨,挑拨风骚。
宝诺屏住呼吸,脑中闪现的想象令皮肤酥麻,不由得抖了一下。
对了,她是和谢知易蹭鼻尖,不是和谢随野蹭。
同一副躯体,但感觉大相径庭。
以前宝诺讨厌谢随野,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谢知易。
可三年过去,她已经长大,不再以孩子的心态感情用事,仔细想想,除了最初的不愉快,谢随野后来对她并不算差,甚至很好,只是他嘴上说的和实际做的常常背道而驰。
如果能让他主动说出心里话,那该有多刺激?
宝诺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正常了。
谢随野忽然在这时睁开眼,宝诺心一颤,却没有回避,大胆与他对视。
他竟也不问,就这么跟她沉默相对,过了会儿又闭上眼休息,让她观赏个够。
按理说,许多人对于“被看”都会产生抗拒心理,不舒服,不自在,更有甚者会立刻恼怒反击,阻止对方无理的视线。
可是谢随野偏偏相反,他似乎很享受被宝诺看,享受她的视线流连在自己身上,无论她揣着什么样的心思,即便是冒犯,他都觉得舒服。很舒服。
宝诺自然觉察到了。
那种微妙的,不能言明的,游走于危险边缘的……禁忌。
马车停下来了。
阿贵笑说:“大掌柜,四姑娘,你们先进去,我搬箱子。”
宝诺掏出钥匙开门,隔壁住着一家五口,小女孩抱着土狗跟她打招呼:“姐姐,你回来啦?看我的小黄,它又长大一些了。”
宝诺开了门,想过去抱抱那只几个月大的小土狗,被谢随野冷冽的目光制止。
差点忘了,他不喜欢宠物,尤其小猫小狗,家中严令禁止豢养。
这不是谢随野一个人的喜好,谢知易也一样,哪怕他对宝诺予取予求,宠物之事也未松口,宝诺小时候特别想养小狗,怎么求他都没用。
“……”
算了。宝诺把小黄还回去。
狗狗这么可爱的东西,他居然厌恶至此,真是没品位。
阿贵搬箱笼进门,谢随野等着她走近,自然而然拉过她的手:“带我参观参观。”
宝诺往下瞥了眼,由得他拉手:“我这院子很小,没什么好看的。”
谢随野打量四周:“确实小得可怜,一个人倒凑合,再多一人就局促了。”
宝诺拧眉笑道:“这话不能被我的邻居听见,差不多的房子,他们一家五口都住得,你还嫌窄?”
谢随野不以为意,问:“除了一家五口,东边住的什么人,男的女的,有家室了吗?”
“东边房子空的。”
“房主呢?”
“是个老婆子。”
他点点头,各屋里瞧过,阿贵已将行囊摆在堂屋。
“你先回去吧。”谢随野吩咐。
阿贵懂规矩没有多问:“好嘞。”
宝诺莫名有点紧张,不是在客栈和他相处,好似脱离了某种束缚,新奇又令人焦躁不安。
谢随野自顾自地找了把椅子坐下,双腿交叠,身体略歪着,胳膊搭在扶手上。
宝诺闷头整理那几箱东西。
“惊鸿司衙门离这儿多远?”
“不远,转过街角就到。”
“平日散值你都做些什么?”
“很少按时散值,晚上也忙,忙完回来洗漱,看看卷宗就睡了。”
“这么无聊。”谢随野抚摸额角,有些意兴阑珊:“还以为你做游影的日子多姿多彩,乐不思蜀。”
宝诺白他一眼:“我们是查案,你当吃喝玩乐呢?”
“交新朋友了么?”他又问。
“我和同僚相处挺好的。”宝诺查看二姐送的瓶子罐子:“闲时一道吃酒,聊至深夜,我这儿客房都给他们备着呢。”
谢随野眯起眼睛:“你是说,有男子在你这里过夜?”
宝诺怔住,抬眸望过去:“什么?”
他瞥她一眼:“就那么几盒胭脂水粉,你翻来覆去的要看几遍?”
宝诺耳根微烫:“你管我?”
他又把话题绕回去:“虽是同僚,也不好让男子留宿,你一个未出阁姑娘,又是独居,传出去不像话。”
宝诺摸摸鼻子:“我知道,只有女子留宿过,大家懂得分寸。”
话音落下,忽而觉得怪异,她都已经长大,搬出家,吃上官粮,独当一面了,怎么到他嘴里却像不谙世事的孩子,衣食起居和交友都得报备?
这人不知不觉间就拿起大哥的架子来了?
宝诺心下又气又笑,忽而灵光一闪,不知出于挑衅还是捉弄,她说:“你也是男子,不好久留,该回了。”
谢随野眉梢挑起,语气不屑道:“我和他们一样吗?我是你哥哥。”
“旁人又不知道,你当整个平安州都认识你么?”宝诺越说越来劲:“我的邻居是老实本分的一家子,传统守旧,见不得年轻男女独处一室,你要再待下去,他们定要传我的谣了。”
谢随野若无其事轻笑:“那就传呗,怕什么?”
宝诺嗤道:“方才还语重心长提醒我避嫌,到你自己身上就另一番说辞,真是好兄长。”
谢随野问:“你希望我避嫌么?”
宝诺屏住呼吸:“……我开玩笑的,大白天,门敞着,邻居没那么无聊。”
“那我要是晚上来呢?”
轰地一声,宝诺心口地震,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什么?”
谢随野歪在椅子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语气缓慢而平实:“你听见了。”
宝诺头脑发烫,寒冬腊月竟有中暑的迹象,喉咙透不过气,她逼迫自己镇定,哪怕是装,也要装作镇定。
然后抬头直视:“晚上来做什么?”
要疯了,他的眼神怎会那么深,那么沉?
宝诺有些招架不住,尤其在他持续的沉默里,无声的海浪要将她吞没。
谢随野若有若无地拨弄左手的翡翠扳指,视线锁在她身上,像暗夜弥漫的海雾,缭绕,深郁。
“没什么。”他放过她这遭:“若哪日在附近喝醉了,回不了家,想来借宿。”
宝诺不由暗自松一口气,假装手里很忙,胡乱整理箱笼:“可以呀,你是我哥,又不是外人。”
谢随野盯着她,那侵略性的目光收也收不住,不属于兄长和家人的眼色,是陌生而危险的信号,像动物潜伏在身边,进攻前散发出生猛的非人气息。
大概担心吓到她,这才收敛,恢复她熟悉的面貌。
“时间还早,跟我出去走走。”
“去哪儿?”
谢随野起身来到她身旁,低头看着乱七八糟的行囊:“忙活这么久,就收拾成这样?”
“……”
他拉住宝诺的手腕:“你平日常去哪些地方,带我转转。”
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宝诺也不想继续假装忙碌,傻得很,于是跟他一同出门。
慢慢绕了两三条街,走走停停,她发现谢随野根本没有目的地,只是堂而皇之地跟她到处闲逛,让附近的人都看见有他这号人存在。
“老四!”
宝诺遇见同僚左帆,他并非本地人,过年回了趟老家,风尘仆仆。
“哈哈,恭贺新禧,我带了些特产,一会儿你在家么,我给你送去。”
谢随野打量他。
左帆被盯得浑身难受,笑说:“这位仁兄是?”
宝诺道:“这是家兄。”
左帆抱拳,正要打招呼,谢随野冷不丁补充:“是表兄。”
左帆露出古怪的神色,有些不明所以。
宝诺轻咳一声:“我猜你带的特产是云糕,对吗?”
左帆笑道:“对呀,去年没空回去,今年祖母备下好多点心,我行李都快装不下了。”
草草闲聊几句,左帆回了惊鸿司,谢随野问:“他怎么喊你这么亲热?”
宝诺不解:“有吗?”
“我以为只有家里人叫你老四,外人应该加上姓氏。”
宝诺回过味来,告诉他说:“不是家里的叫法,我们训练两年都喊编号,习惯了,恰好也排老四而已。”
“是么。”
“是。”
谢随野饶有兴致地打量她,目光隐含好奇:“果然长大了,你有同僚,我还觉得不习惯。”
宝诺嘀咕:“那你要是听见旁人叫我谢大人,岂非惊掉下巴?”
他抱着胳膊:“谢大人,说什么呢?”
“……”宝诺转而去看天色:“还瞎逛么?”
谢随野:“你的逐客令可以再委婉一些。算了,我也乏了,先回客栈,你记得初十回家吃饭。”
初十是宝诺十八岁生辰。
她应得爽快,到了那日匆匆回多宝客栈吃了个午饭,长寿面只扒了两口,这就急着回惊鸿司办案——
作者有话说:
我要疯了…写的时候就心惊肉跳,再顺一遍还是忍不住尖叫,爽死了啊啊啊
第28章
凌江一带贼寇横行, 因水域广阔,处于三省交界,盗匪作案后跨省流窜, 各州府相互推诿,难以协调围剿。
趁着年下, 水寨盗贼混入平安州,以为节假官府放松警惕, 不料被知州衙门抓个正着。连夜提审,原本想问出水寨据点, 谁知有意外收获,这群人似乎与甄氏三郎有所勾结。
“这个甄家三郎名叫甄北扬,是甄孝文的侄子, 他爹娘早逝, 由祖母抚养成人,去年乡试落榜, 没想到竟然与水寇勾结。”
宝诺听着秦臻的描述, 一言不发。
柳夏问:“既然是州衙的案子,与我们何干?”
秦臻说:“甄家乃平安州名门望族,经营多年枝繁叶茂,势力庞杂, 衙门那些当差的都是本地人,连捕头都与甄家沾亲带故,知州大人犯难,找我过去商量,让惊鸿司接手,把那个甄北扬抓回来审问清楚。”
柳夏与宝诺对看一眼:“原来想让我们做恶人。”
“此事就交给你们。”秦臻说:“协助官府查案也是惊鸿司的职责,尽量低调行事, 别惊动甄氏那一大家子。”
“是。”
惊鸿司的眼线遍布平安州各处,宝诺收到消息,甄北扬这两日不在府内,他养了个戏子在雾花巷,家眷尚不知晓。
“原来是和情人私混才耽误与水寇接头,他这会儿还不知道同伙落网,咱们抓他个措手不及。”柳夏说。
宝诺和柳夏没带人手,驾车去了雾花巷,找到甄北扬置办的院落,直接敲门。
一个老婆子前来应门,见着两位年轻姑娘不由打量一番,问:“找谁?”
四四方方的小院落,从厢房那边传来嘻闹的声音,柳夏问:“甄三郎在吗?”
听她语气硬朗,身上还带刀,婆子瞬间警惕:“你们是什么人?”
宝诺亮出令牌:“惊鸿司查案,请甄北扬和我们走一趟。”
婆子脸色大变,回过神就想关门。
柳夏抬手挡住她的动作,宝诺大步跨入院内,径直闯进厢房,那甄北扬正与一个清秀的男人坐在榻上嘴对嘴喂酒。原来这便是他豢养的小戏子,披头散发,香肩半露,比寻常姑娘还要妩媚。
见生人闯入,甄北扬先是一愣,稍作打量发现眼熟:“谢家老四?你来做什么?”
他认得宝诺,但宝诺对他没什么印象,公事公办道:“你就是甄北扬?跟我回惊鸿司,有话问你。”
他脸色变僵,杯中酒顿时不香了,怀中的美人也不管了,直坐起身:“我与你们惊鸿司有何干系?不去。”
“这恐怕由不得你。”
他立马下床穿鞋:“我先回府里,有事到甄府来找。”
话音刚落,冰冷的雁翎刀架在他肩头,宝诺淡淡道:“没有商量余地,你当市集砍价呢?走!”
他那衣冠不整的男宠顿时花容失色,仆役们通通六神无主:“三爷,我们该怎么办呐……”
甄北扬满头大汗:“快回府告诉老爷,让他救我!”
宝诺冷笑:“想清楚了,你家夫人要得知你背着她在外边养戏子,还是个男宠,只怕这座院子都得夷为平地。”
甄北扬的媳妇儿厉害,这些仆人怕她甚至胜过惊鸿司,恐吓一番,让他们不敢轻易去甄府搬救兵,为审讯争取多一些时间。
柳夏驾车,马不停蹄将嫌犯带回惊鸿司大牢。
那甄北扬敢与水寇勾结,内里却是个草包,进了牢房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脸色发青,仿佛随时会昏过去吐泡泡。
从傍晚审问至深夜,他倒是嘴巴紧,死活不承认与水寇相识,还说了一堆废话,明里暗里威胁她俩。
“我叔叔甄孝文你们惹不起,识趣点儿,趁早放了我,否则,哼哼。”
“你哼你爹呢?”柳夏失去耐心,一脚把他踹翻,连同椅子四仰八叉:“一个丁忧在家至今未被起复的废官,政治生涯几乎看不到希望,还想跟惊鸿司叫板,甄家当自己是平安州的土皇帝吗!”
甄北扬在地上蠕动,又惧又怕,偏偏心下不服,从来只有他将女子当做物件把玩的份儿,何曾被两个年轻丫头踩在脚底拷打,这份羞辱他难以下咽,不禁痛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不知死活的臭娘们,装模作样吓唬谁呢,早晚有一日让你们尝尝凌迟的滋味儿!”
柳夏抄起烙铁往他大腿死死按了下去。
“啊!!!”
甄北扬万万没想到她俩竟然真敢对他动刑,皮肤被热铁灼烧的痛感非人能承受,他张嘴大喊,五官扭曲变形,随后昏死过去。
宝诺面无表情看着,按了按酸胀的眉骨:“不中用,先吃点儿东西,回来再审。”
柳夏每次给嫌犯用刑都像个牲口,眼里没有活气,事后得缓好一会儿才恢复人样:“你说这些王八羔子,不听人话,非得吃苦遭罪才痛快。”
“他知道轻重,勾结江洋大盗,罪名落实可是要斩首的,有甄氏做后台,他断然不会轻易认罪。”
两人离开刑房,出了惊鸿司衙门,夜风凛凛,脑子也算清醒一二。
“晚饭没吃,都耗在那玩意儿身上了。”柳夏摸摸肚子:“饿得很,去吃臊子面吧。”
说话间正打算往面铺走,长街那头驶来一辆马车,气势汹汹,直奔衙门,挡住她俩的去路。
宝诺见驾车的是甄府郑总管,便已猜到轿子里头是谁。
柳夏攥紧佩刀,脸色异常冷冽。
后头跟跑的家丁赶忙上前掀起轿帘,甄孝文慢条斯理下车,眼睛斜瞥过来。
“我家三郎呢?”
甄北扬的贴身小厮还是没忍住回府搬救兵了。
毕竟曾为正二品大员,甄孝文的气场相当强大,看她俩的表情就像看一双无足轻重的虫子,然而这种虫子竟劳动他亲自上门,属实罪大恶极。
“甄北扬触犯南朝律令,我等奉命缉拿审问,问清楚了自然会放他回去。”
甄孝文冷道:“他违反了哪条律法?”
柳夏皱眉:“本案尚在审理,详情不方便透露。”
甄孝文瞥她一眼:“惊鸿司愈发会办案了,无缘无故逮捕良民,让你们上司出来跟我说话。”
柳夏霎时怒道:“岂有此理,官府查案,需要向你汇报吗?!”
甄孝文稍稍转过身子直视她:“年轻人,讲话客气些,装腔作势前先掂量自己能否承担后果,区区游影,不过微末官员,根本不入流,也配在我面前叫嚣么?”
宝诺立马按住即将发作的柳夏,略笑道:“我等奉命办差而已,这会儿已经散衙了,甄老爷想找我们上司,明早再来吧。”
“放肆!”郑总管突然呵斥道:“我们老爷亲自来接人,你们三两句话便想打发?谢四姑娘,你与我们甄家结怨已久,该不会想公报私仇吧?”
宝诺沉下脸。
甄孝文端详:“你就是多宝客栈那位小姐?”
“我乃惊鸿司游影,这里没有什么姑娘小姐。”宝诺冷眼扫过去:“郑总管,你无凭无据便嚷着公报私仇,是想诽谤本官吗?”
他立马打量家主眼色,垂眸不语。
甄孝文背着手:“不必转移话题,立刻放出三郎,否则便请你们长官给我一个交代。”
柳夏眯起双眼,正想拔刀来硬的,这时惊鸿司大门打开,长柄灯笼晃动,秦臻从里面出来,身后的狱卒架着昏厥的甄北扬。
“宝诺柳夏,你们二人先退下。”
“……是。”
秦臻径直来到甄孝文跟前,态度还算客气:“甄老爷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请令侄来我们衙门不过问几句话,公事公办而已,您在朝为官多年,应该体谅我们的难处。”
甄孝文脸色冷冽,下巴抬起,气势凌厉:“岂敢,惊鸿司的门槛高,今日也算见识了。”
他说着望向死狗般的甄北扬:“问完话,能走了吗?”
秦臻回头示意狱卒放人。
宝诺和柳夏不由对视了一眼。
郑总管立即指挥随从接过甄北扬,扛上马车。
“哼,不是说我家少爷有嫌疑?二位游影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宝诺置若罔闻,柳夏握紧了手中的刀。
秦臻略笑了笑:“她们年轻不知深浅,只会听命当差罢了。”
甄孝文冷冷扫过众人,没再多费口舌,扭头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大人……”柳夏万分不解:“下午刚抓来,这就放他走了?”
秦臻面色沉静道:“上头的命令,让我们立刻放人。”
宝诺拧眉问:“甄氏施压么?”
秦臻摇头:“非也。从今日起你们避着甄家,莫与他们起冲突,更不要提水寇之事,就当抓错了人。”
柳夏张嘴噎住,只能白白咽下这口气。
夜宵是没心思再吃了,宝诺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家,恨不能倒头就睡。
院门虚掩,里头亮着烛光,宝诺一怔,攥紧雁翎刀进屋,想看看谁那么大胆,敢开她的锁。
“……谢随野?”
他坐在檐下的醉翁椅里,百无聊赖,跟前摆着铜炉,他正弯腰点炭取暖。
“叫我什么。”谢随野早就听见她的脚步声,知道她回来也没抬眼。
宝诺噎住,方才太过惊讶而一时嘴快,居然直呼其名:“哥,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一百斤香炭,冬日还长着,谢司芙怕你冻死在外边。”
宝诺看见堂屋里好几只缠丝提篮,不由咋舌:“一百斤,我得用多久啊……”
谢随野放下火钳子,顺势往后躺入摇椅,吱呀吱呀,木椅前后微微晃动,他打了个哈欠,乏得很:“谢司芙总是突发奇想,生怕你饿着冷着,晌午你回客栈吃饭,走得匆忙,她还想让我送寿桃包呢。”
不提吃的还好,一提她就饿了:“那你带夜宵了吗?”
谢随野睁开眼睛瞥过去:“要不把伍仁叔叫过来给你做现成的?”
宝诺摸了摸肚子:“饿得很,晚饭都没吃。”
他问:“要不出去祭五脏庙?”
“可是我又困。”
谢随野难得没有讥讽她:“先洗漱吧,给你烧了热水。”
宝诺也没多问,自顾回房拿衣裳沐浴。磨磨蹭蹭半晌,等她洗完澡出来,发现堂屋桌上多出一个精致的提盒。
“这是什么?”
打开一看,全是她爱吃的小菜,还是热的。
“哥,哪儿来的?!”洗个澡的功夫,竟然凭空冒出热菜?宝诺叹为观止,赶忙坐下开吃。
“知道你饿肚子,提前让人去准备了。”谢随野仍旧歪在躺椅里,不以为意。
宝诺不解:“你怎么知道?”
“这么晚不回家,想去衙门接你,看见你和同僚正准备找东西吃呢。”
闻言宝诺愣住:“你去惊鸿司了?我怎么没发现?”
谢随野说:“甄老爷驾到,你还能留心别的事情吗?”
宝诺默然片刻:“你都看见了?”
“嗯。”他忽然转过头问:“你那位同僚似乎脾气不大好,横冲直撞的,什么来头啊?”
柳夏么?
宝诺回:“她家开武馆,也是普通人家,怎么了?”
“没怎么,我瞧她年纪和你差不多,戾气倒非常重。”
宝诺解释:“她刚对嫌犯用刑,难免有些暴戾之气。”
“那你呢?”谢随野顺口问:“你审问犯人也会动用酷刑吗?”
宝诺慢慢停下筷子,胸膛有点闷:“我很少亲自动手,那种活儿有狱卒干。”
“但你的同僚为何亲自动手?她很享受么?”
“不享受。”宝诺脱口而出,心里异常排斥这个话题,她还没有做好被家人看见另一面的准备:“熟能生巧罢了。”
柳夏近一年来变化不小,性情确实比从前暴躁不少,游影做久了,对血腥与暴力习以为常,某一部分的自己在经年累月中被改变。
谢随野说:“甄家三郎被你们用了刑,恐怕没那么容易收场。”
“怎么讲?”
“他的媳妇儿可是出了名的厉害,脾气大,嫁过去半年,阖府上下没有不服的。”
宝诺讶然望去:“你知道的比我还清楚。”
谢随野从摇椅起身,看着浓浓夜色,轻叹道:“你吃好了没?”
“干嘛?”
“给我整理厢房,困了。”
宝诺愣怔:“你要住这儿?不回去么?”
谢随野回头眯起眼睛瞪她,冷笑道:“你还有人性吗?我在家已经沐浴完准备歇下了,不辞辛苦前来雪中送炭,大半夜的,你让我自己走回去?”
宝诺心里头琢磨,让阿贵送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这么多炭必定是用马车拉来的,为何又将马车打发走?
懒得拆穿他。
宝诺点了灯,去厢房铺床,谢随野就站在边上看着,问:“枕头铺盖没有别人用过吧?”
“没有,都是新的。”
宝诺也准备休息了。
“把灯留下。”他说:“我怕黑。”
“……”
谢随野自顾宽衣解带,回头见她还立在原地,不由拧眉:“还不出去么?”
宝诺心下腹诽,这到底是谁的家。
“烛台放这儿,我也去睡了。”
“嗯。”
今夜万籁俱寂,宝诺睡了一觉,幽幽转醒,窗外的天还黑着,打更声从远处传来,寅时初刻,隔壁家的小狗嘤嘤叫了两声。
才睡不到两个时辰,怎么就醒了?
宝诺翻过身,床铺咯吱一下,她望着窗子发呆,以为很快能重新回到梦中,启料神思却愈发清明,也不知怎么个意思。
宝诺掀开锦被下床,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冷风扑面,瞬间通体生寒。
厢房的灯还亮着,以前不会这样,他喜欢月光的银辉,从来不怕长夜漫漫,踽踽独行。
反正睡不着,宝诺心下动了念头,不如过去瞧瞧。
她拣了几块香炭放进手炉,脚上穿着羊毛靸鞋,轻轻打开门,悄然来到厢房。
灯台被他放在床前,微弱光线映照着沉睡的脸,宝诺不由自主坐到床沿。
他呼吸很沉,手指紧紧抓住被角,漆黑长发散落枕边,灯下清俊的面孔隐约不安,眉尖微蹙。
宝诺看了会儿,探出手,想碰碰他的眉心,抚平拧起的纹路。
“大猫……”
长这么凶,睡着也不安稳,做什么噩梦了吗?
忽然宝诺觉得自己有些病态。
大半夜跑到哥哥的卧房,坐在床边看哥哥睡觉,还悄悄碰他……是不是稍微诡异了些?
这么想着,伸出的手不由迟疑,及时悬崖勒马。
然而床上的男人却在此时陡然清醒,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冷漠的眼睛睁开,警惕而阴沉地看住她。
宝诺倒吸一口凉气。
谢知易这次没有掐她脖子,只是在认出她之后依然保持戒备,沉声问:“你做什么?”
“我……”幸好她早有准备,拿出铜炉:“给你送汤婆子。”
谢知易脸色依旧冷冽,他刚才听见她说了声“大猫”,那是属于谢随野的呢名。
宝诺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没有成功,谢知易的神情异常陌生,双眸幽暗疏离,生人勿近,冷峻凛冽的气息将她笼罩。
“哥哥。”宝诺喊他。
谢知易面无表情,片刻过后松开手,目光转向别处:“这是什么地方?”
宝诺平复呼吸:“我租的院子,你来送炭,太晚了,留宿厢房。”
“是么。”谢知易捂住额头,胸膛起伏,沉沉地叹一口气。
宝诺将汤婆子放在他枕边:“你休息吧,我回房了。”
“别走。”谢知易拉住她的手,纤长浓密的睫毛缓慢煽动,再睁眼时,却露出依稀无助的神色:“我有点不舒服,你留在这里,好吗?”
宝诺屏住呼吸。
他忽然间醒来,身处陌生的房间,丢失这些天的记忆,一定会恐惧不适,只是从前他不会如此明显地表现出来。
宝诺觉得他现在的病情似乎更加严重了。
“嗯。”
随着她轻声回应,谢知易掀开锦被往里挪,给她腾出位置。
鬼使神差的,宝诺当真钻进了他的被窝。
熟悉的,久违的感觉。
她把汤婆子放在两人中间,胳膊很快发热。
“不睡么?”谢知易侧躺看她。
宝诺望着帐子:“灯亮着……”
“熄了吧。”
“你不怕黑了?”
他闭上眼睛,哑声回:“你在这里,没什么好怕的。”
宝诺被那沙哑淡漠的嗓音弄得心烦意乱,起来掀开灯罩吹灭蜡烛,一室昏暗,月光从窗子斜照倾洒,浮光幽荡。
“这些天发生了什么?”谢知易问。
宝诺转过身,手放在汤婆子上:“裴度在大婚当日出逃,跑到宝华寺剃度出家了。”
“嗯,真的么?”他的语气并不很感兴趣。
宝诺喃喃道:“甄家与裴家断绝关系,亲事作废,彩礼尽数退回,甄孝文放出话来,要让裴家在平安州无法立足。”
除了这件大事,其他琐碎的小事情也不知他要不要听,宝诺想到什么说什么,惊鸿司的案子不能透露,简单略过。
谢知易呼吸渐沉,宝诺打个哈欠,困意袭来,眼皮子越来越重。
锦被底下,他的手忽然也探向小铜炉,覆在了她手背。
宝诺一愣,等了半晌,他并没有松开的迹象。以前两人搂在一块儿睡觉,比此刻亲密得多,却也自在得多,像一大一小两只雏鸟缩在窝里取暖,无比的温馨眷恋。
可现在没有丝毫温情之感,她自己知道。
宝诺悄无声息地把手抽出来,掩饰般摸了摸鼻子。
三哥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人长大了,男女有别,不好再像小时候那样睡在一起,到了某个年龄,自然而然就懂得避嫌。
宝诺心下轻叹,翻身平躺,很快沉入梦乡。
谢知易睁开眼,在昏暗中看着她。
灯已灭,唯有月光照明,冬日萧索的寒意在帐中萦绕,只有两副躯壳是暖的,可是却不能抱在一起。
谢知易眸色清明,缓缓支起身,动作很轻,给她掖好被角,胳膊撑着枕头,单手支额,就这么看她的轮廓,听她的呼吸,闻见她身上的香气。
宝诺不喜欢平躺,没一会儿便翻身,朝着有温度的地方凑近。
谢知易慢慢低头,亲了亲她的鬓发,喉咙干涩,像有什么东西在爬,顺着滚动的喉结爬到胸腔,缭乱,纷扰。
妹妹。
你长大以后,真是很不听话。
谢知易拿起汤婆子,胳膊往被窝里面伸,往下,手指关节碰到了她的膝盖,再往下是小腿和脚腕,他把这小碳炉放在她脚边,用手一握,果然双脚冰凉。
怎么做了游影还是体质寒凉呢?
外表倒是血气十足风风火火。
谢知易不免想起那年去乡下接她,寒冬腊月,她穿得那样单薄,手上全是冻疮,走路一瘸一拐,不知平日要干多少活儿,吃不饱穿不暖,可怜极了。
想到这里,他满心的疼惜被勾起,起身挪到床尾,从被窝里捧起那双小巧的脚,一手给她捂着,一手不轻不重地给她按摩小腿。
宝诺舒服得差点哼出声。
他刚离开被窝的时候她就醒了。
以前冬天,谢知易经常给她暖脚,早该习惯才对。
他的推拿手法堪称一绝,每一下都按中最酸爽的穴位。
紧绷的肌肉在他手中得到缓解。
宝诺揪住被角,深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吐出。
谢知易抬眸看她。
以前的诺诺不会装睡。她只会把腿放到他身上,命令说:“哥哥,给按按,不到一炷香不准停。”
她现在对谢随野亲近到了叫“大猫”的地步。
但是却在他面前装睡。
装睡是吧?
按摩的力道渐小,他停了下来。
结束了吗?
宝诺心下缓一口气,准备继续睡觉。
她跛掉的那只脚被抬起来,一个柔软微凉的东西贴住脚腕,带一丝丝凛冬的湿意。
宝诺呼吸泯灭。
他、亲她的脚干嘛……
下一刻,谢知易含住她脚踝那块圆圆凸出的小骨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仿佛被雷电劈中,宝诺头皮炸裂,浑身酥麻到瘫痪,心潮卷起旋涡,裹着她瞬间卷入深渊。
……——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我快晕过去了……
第29章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或许根本是过于紧张激动而昏厥,若非谢知易将她叫醒,今日点卯可要迟到。
“吃点东西再去衙门。”
他若无其事地备好早饭, 从外边买回来的馄饨、油条、羊肉包子和腊八粥,让她自个儿挑着吃。
热水也烧好了, 宝诺匆匆洗漱,换上游影制服, 佩刀搁在桌边,端起馄饨埋头就吃。
“慢点。”谢知易用调羹舀着碗里的粥, 也不吃,却是看着她。
为了避开那目光,宝诺对馄饨异常专注。
“昨夜睡得好吗?”他问。
“嗯。”
“我才知道昨天是正月初十, 你的生辰。”谢知易淡淡说着:“他给你送生辰礼了吗?”
他?
谢随野?
宝诺回:“有啊, 给了我两锭金子。”
很实际,很直接。
谢知易发出清冷嗤笑, 摇摇头:“你这么好打发?”
宝诺:“我本来也不缺什么。”
谢知易垂着眼帘沉默, 慢慢吃粥。
宝诺有意无意地瞥过去,视线落在他唇上,想起昨晚被啃脚脖子,呼吸一阵紊乱, 不知他怎么能如此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小时候那么亲密都没啃过她的脚。
长大为何生出这种嗜好?
宝诺心情有些复杂。
她已经是个成年女子,不是小时候和他嬉耍打闹的孩子,谢知易能分辨清楚吗?
看他如此淡定的模样,还真是……令人讨厌。
“我吃好了。”宝诺放下碗筷,拿起佩刀,走得干脆利落:“你离开的时候别忘了锁门。”
谢知易望着她的背影, 又看了看一桌子早点和她碗里剩的馄饨,心下微微失落,她甚至不愿意跟他把早饭吃完。
是被他昨夜的举动吓跑,还是因为厌恶而躲避呢?
若换做谢随野,她还会如此吗?
不会的。
谢知易沉下眸子,双手放在膝头,面无表情看着那碗馄饨发呆。
他与宝诺,为何走到这一步?
她不该这么对他。
*
甄北扬昨夜被甄孝文接走,今日一早又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岐王府的教头带着百十号护卫直奔州衙,声称那几个水寇嫌犯只是普通商人,来平安州与岐王谈生意,州衙无权过问王府事宜,命令他们即刻放人。
“卢知州放了?”
“嗯。”秦臻冷冷应一声。
宝诺与众同僚面面相觑,大家异口同声:“岐王府未免太霸道了吧?”
“卢大人是不是过于软弱了?连水寇都放走?”
秦臻道:“五年内换了三任知州,此地已成虎口狼穴,他也得自保。”
“陛下如此纵容岐王,岂非养虎为患?”
秦臻抬眉瞥过去:“陛下自有圣裁,不可妄言。”
宝诺与大伙儿一样心绪繁杂,当今圣上只有这么一个兄弟,早些年岐王蠢蠢欲动,四处散播谣言,结交党羽,似有取而代之的意图。自从惊鸿司入驻平安州,他倒是消停了两三年,陛下赏赐不断,恩威并施,原以为岐王感念天恩,收敛悔过,谁知竟又勾结甄氏图谋不轨……
“大人为何不禀明圣上,早做防范?”
秦臻的神色看不出任何波澜:“没有拿到铁证,朝中又有岐王党羽为其奔走,讨伐亲王若师出无名,陛下也难以向天下人交代。”
柳夏皱眉:“甄北扬勾结水寇,必定是替岐王奔走,顺着这条线挖下去定能摸到岐王谋逆的罪证,为何轻易放走这条大鱼?”
秦臻道:“甄北扬只是虾兵蟹将,放他回去才能钓到真正的大鱼。好了,这几日我有事离开平安州,你们各司其职,莫要与岐王府和甄家起冲突,即便他们主动挑衅也得无视,不可冒进。”
众人屏息噤声,某种屈辱攀上背脊,藤蔓般缠得窒息。
“可是大人,我们是游影啊,倘若连惊鸿司都畏惧岐王权势,那整个平安州还有能掣肘的力量吗?”
秦臻:“连平安州的驻军统领许大人都成了甄氏的亲家,你觉得呢?”
甄北扬的妻子许少鸳正是驻军统领的千金。
宝诺琢磨过来,心下暗叫糟糕,不知不觉间形势竟如此险恶,平安州的官府衙门几乎被岐王和甄氏架空,驻军兵力六千人,甄氏乃世家大族,至少能为岐王提供数千私兵,若他们勾结水寇秘密集结兵马,集成反叛大军,战乱一起,百姓的安稳日子又到头了!
“谢老四,你跟我过来。”秦臻忽然发话。
宝诺回过神,立马随她进入暖阁。
“我有件机要大事嘱咐你。”秦臻声调沉静而稳重,令宝诺不禁挺直背脊,屏住了呼吸。
“是,大人。”
秦臻往门外瞥了眼,宝诺立即会意,转身将门窗关拢。
“岐王与甄氏勾结水寇密谋造反,我与指挥使已掌握铁证,放走甄北扬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以免狗急跳墙,殃及池鱼。”
“铁证?”
“嗯。”秦臻点头,双手交叉:“有人拿到了岐王招揽水寇所写的密信,上面有他的岐王宝印。”
宝诺睁圆了眼睛,连惊鸿司都没能渗透进去的水寨,谁干的,这么厉害?
“此人十分神秘,似乎在水寨有些根基,他活捉水寇头子姚稚,却派人告知了指挥使。你们也知道,指挥使大人近期在府城准备新一年游影选拔事宜,抓获水寇的消息刚送出去,释放的命令这么快就送到,想必大人已先于我们知晓,说不定也是那名神秘人所为。现如今水寇头子姚稚由游影秘密押送,连同岐王谋逆的证据一同送往京城。”
宝诺愕然:“这么说,岐王很快要倒台了?可是姚稚失踪,岐王和甄孝文得到消息,会不会趁机接管水寨……”
“神秘人已经接管水寨了。”
“什么?!”
秦臻轻叹:“你也觉得耸人听闻对吧?”
宝诺道:“他想投靠朝廷?”
秦臻摇头:“眼下还不知其目的,根据他提供的情报,水寨贼寇有近两万人,大小头目已被岐王授予伪职,什么都督,大将军,部众编入叛军序列。这次州衙抓捕的几人不知又来商议什么阴谋。”
“幸亏这些兵力尚未整合,岐王是铁了心要谋反了。”
秦臻道:“据我所知,岐王去年收编水寇,秘密打造兵器,甄孝文在其中挑唆的功劳很大。”
宝诺思忖:“他起复无望,所以铤而走险拥立新君?”
秦臻轻笑:“背靠士族,胆子就是大,且让他们得意几天吧。”
“大人要离开多久?”
“不一定。”秦臻身上任务繁重,时间紧迫:“你已知内情,千万看好大家,游影盛气凌人宁折不弯,如此反而误了大事。岐王若有招揽之意,装傻蒙混过去,等我回来再处理。”
宝诺拱手:“是,属下明白。”
秦臻是惊鸿司派驻平安州的一把手,她不在,岐王府很快派人过来打听,盯得很紧。
宝诺揣着这个大秘密,不能向任何人吐露内情,心绪倒还平静。
散衙后她骑马回多宝客栈,灯火稠密,看见客栈招牌,不知为何心头揪紧,此时宝诺才发觉自己的紧张和恐惧。
大堂坐满食客,谢司芙穿梭其间,热络地与众人打招呼,笑声洪亮。
倘若战事起,平安州被岐王和甄氏控制,多宝客栈会不会受牵连?
宝诺多次得罪甄家,她完全没有把握能让客栈在变故中幸免于难。
越想越胸口越堵。
“四儿!”谢司芙发现她突然回来,一把将她肩膀扣住:“怎么失魂落魄的?吃饭了吗?快去后厨让伍仁叔给你开小灶!”
“大哥呢?”她脱口问。
谢司芙左右张望:“方才好像在见客,这会儿应该回房了,你找他呀?”
“嗯。”宝诺自顾回后院,东厢灯亮着,她闷头上楼,掀起毡帘进去。
谢知易正在灯下审阅信件,发现她进来也不惊讶,只说:“今儿怎么想起回家?”
听脚步声就知道是她。
宝诺坐到桌边,闷不吭声没有说话。
谢知易抬眼望过去:“心事重重,在衙门遇到什么难事吗?”
宝诺思索再三开口:“平安州可能要发生变故,我在想,客栈先暂时歇业,你们出城避一避。”
谢知易放下手中的书信,端详她的表情,并未被她的话惊动:“这是同我商量,还是命令?”
宝诺:“我哪敢命令你呀。”
谢知易盯着她,默然片刻,起身来到桌前,坐在她身旁,膝盖几乎碰着她的膝盖。
“岐王成不了事,不必慌张。”
宝诺心下一跳,屏住呼吸:“你怎会知道?”
“平安州是我们的家,它的安危我自然关注。”谢知易倒了杯热茶递给她:“甄孝文勾结岐王谋朝篡位,但他们手上真正能作战的兵力屈指可数,岐王私自扩充的府兵多为亡命徒,乌合之众因利而聚,利散则溃,不足为惧。”
宝诺盯着他瞧:“倘若岐王控制了驻军呢?那可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正规军队。”
“你是说驻军统领许季安?”
“嗯,他是甄孝文的亲家。”
哥哥摇头轻笑:“据我了解,许季安曾随天子亲征,对朝廷十分忠诚,他性情直爽不善权术,未必觉察出岐王的阴谋。甄孝文与之结亲,先拉他上船,再慢慢将其腐化,经年累月,说不定许季安真就成为岐王朋党。只可惜他们没这个时间了,岐王此时谋反,许季文必定左右摇摆,即便被裹挟参战,军队士气低下,也极其容易临阵倒戈。”
宝诺听完他的分析,心中巨石慢慢松动:“你确定不用躲出去避祸吗?”
“有我在这儿,你大可放心,多宝客栈不会出事。”
他这样讲,仿佛某种承诺和担保,宝诺呼出一口气,吃茶润了润喉咙,用玩笑的语调幽叹:“哥哥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没让我知道?”
“怎么,想打听?”
“你想说吗?”
谢知易挑眉莞尔:“拿惊鸿司的情报来交换吧。”
宝诺作罢:“我去洗漱了,好久没泡过家里的汤浴。”
谢知易随她起身送至门口,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他稍作犹豫:“你要泡汤?”
宝诺怪道:“有什么问题?”
他挪开视线:“算了,没什么。换下的衣裳放那儿,我帮你洗。”他用拇指磨蹭她的额头:“忙碌一天很累吧,早点回屋歇息。”
宝诺耳根发烫:“多大的人了,不用你洗……”
说着她转身下楼,走到楼梯处,忽而突发奇想,毫无预兆地回过头,果然,谢知易靠在门边瞧着她,目光如影随形。
宝诺心里舒坦了。
哥哥的视线最好时时落在她身上,不要东张西望去看别人。
宝诺承认,她就是想得到他全部的关注,眼里心里只能装着她,把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不可取代。
他们之间的羁绊是缠绕的藤蔓,是隐晦的愁索,是分叉平行的血脉再度交融,更是毫无道理可言的排他和占有。
三年时间不在一起,反倒叫她弄清楚这层关系。
哥哥也是这么想的吧。
不然他还能怎么想?
宝诺庆幸自己不笨,且足够诚实。她不要做深闺话本里懵懂天真的女子,等着被发现、被选择、被掠夺。
她可以假装被动,用以达成某种目的。
但不能骗自己是无辜承受的傻姑娘。
那样多没意思,多么软弱啊。
况且她深知自己并不无辜。
占有欲这种东西,她实在不遑多让。只是需要更多时间来确认,对哥哥不是纯粹亲情的占有欲。
宝诺不知他是否一样混乱,又能否分辨清楚,这是共生和依恋的惯性,灵魂契合产生的误读,还是重新审视之后,发现妹妹在他心中异样的位置。
他会痛苦吗?
会抗拒情感的异变吗?
会羞耻厌恶吗?
宝诺亦很迷茫,哥哥是她最亲近的人,她害怕关系混乱玷污那份纯粹,害怕搞砸一切然后失去至亲手足。
摸索万丈悬崖多么危险可怖……又多么令人着迷。
平安州沦陷的危机逼迫她直面心底的恐惧和渴望,就在刚才,谢知易举重若轻地跟她分析局势,举手投足尽是坦然自若,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当中,游刃有余又保留余地,他不知道自己那副模样多有魅力。
抛开妹妹的身份看待,他无疑是个迷人的男子——极具审美愉悦的清隽脸蛋,五官出众而优越,充满雄性特质的高大身形带来强烈的安全感,仿佛天塌了都能被他顶起。隐藏在人情世故之下的疏离与侵略性使他具备极致的反差,像披着华丽人皮的野兽,游走在规则与失控之间,强大、神秘,散发着独一无二的吸引力——倘若他不是兄长……
宝诺猛然惊觉,心脏剧烈狂跳。
不,不对,完全不对!
她根本无法接受谢知易不是她的哥哥。
哪怕只是幻想他们之间毫无亲缘瓜葛,都会让她死掉一半,浑身发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们是被祖先的血脉牵扯在一起,有着切割不断的宿命。如若没有兄妹这层关系,何来如此深入骨髓的亲密与纠缠?
是哥哥才会毫无底线地包容,为她遮风挡雨。
是哥哥才会竭尽所能地付出,不掺杂任何功利,凭着本能为她奉上一切。
因为是哥哥,他们才成为彼此最独特的存在。
宝诺想要霸占的就是哥哥。
只有兄妹之间的纠缠才能达成最极致的感情浓度,极致才能让她感受到巨大的存在和价值……也许有些病态,但这体验只有哥哥能带给她。
仅仅是想到这些,已经让宝诺精神亢奋,心潮澎湃。
她拿了换洗衣物去浴房洗澡。
脱下衣裳,看见沾着血液的月事带,这才惊觉汤浴是没法泡了。
冬天冷,宝诺赶紧冲洗完,穿好衣裳。
方才谢知易说,换下的衣物留给他洗……
宝诺看着竹篮里的月事带,额角突突直跳。她的月信向来准时,以前只要哥哥在家,都是他亲手给她洗这玩意儿……
小时候习以为常,眼下却臊得慌。
浴桶旁边的三角几上放着肥皂,其实只要拆开锦缎,拿掉里头的棉花,再用皂角搓几下就能洗干净,费不了多少力气。
可是……
宝诺抿住下唇,心脏乱蹦。
她想让谢知易给她清理贴身私密的东西。
不同于小时候的习惯,此刻她只要想到谢知易拿起经带,手指沾上她身体流出的血,一种夹杂着肮脏和禁忌的亢奋呼之欲出。
宝诺屏住呼吸,闷不吭声扭头上楼。
屋内桌上放着一碗红糖生姜饮,还是热的。
宝诺从衣橱抽屉里拿出新的月事带穿上,喝完热饮,抱着汤婆子钻进被窝。
一夜无梦。
翌日天色微明,宝诺早起下楼,看见那条经带已经清洗干净,晾晒在院角。
谢司芙哈欠连天,眼底尽是乌黑,宝诺把馒头接过去放在腿上,抱着他喂米汤。
“这家伙真是讨债来的,不让我休息,半夜就醒了。”
伍仁叔说:“白天睡太多的缘故。”
谢司芙摆手:“婴儿都这样,他困了也不能不让他睡啊。”
“再找个乳母晚上带吧。”
“那不行,白日有奶娘照看,夜里我得自己带,否则他都和我不亲了。”
伍仁叔怪道:“这么小的娃娃,还不懂事呢,长大些自然会跟你亲近的。”
馒头精力旺盛,挥动小胳膊嘤嘤叫唤,险些打翻碗筷。
“小乖乖。”宝诺将他往上捞了捞:“力气这么大,你要变成小魔头吗?”
说话间忍不住往他圆润娇嫩的脸蛋亲了好几下。
“别烦小姨了。”谢司芙把孩子接过去:“四儿,你赶紧吃饭,一会儿得去衙门画卯呢。”
宝诺拿起调羹,往主位瞥了眼,不料撞进谢知易的视线,他正盯着她的嘴瞧。
“……”
宝诺不由微微启唇,呼吸放慢。
谢知易的目光挪向她的眼睛,两人潦草对视,触碰又分开。
没看错的话,他眸底暗沉,心情不太舒展,仿佛她亲吻旁人是一种罪孽。
尽管这个旁人只是襁褓中的小外甥。
——不会吧?
宝诺心惊肉跳,被他盯得脊梁发麻,表面淡定地夹起酥琼叶放入口中,匆匆用完早饭,骑马往衙门去。
第30章
甄北扬被接回府中, 大腿处的烫伤好似被烧焦,血浆伴随恶臭的脓液渗出。
大夫前去医治,他痛得鬼哭狼嚎, 四五个人才能将他死死按住。
许少鸳在房里守了一天一夜,惨绝人寰的嚎叫弄得她头痛心烦, 把甄北扬的贴身小厮叫到跟前问话,小厮自然不敢透露他家少爷是在戏子床上被惊鸿司游影抓走的, 只说外出会客,半路上突然遭到秘密逮捕, 他追了好几条街才发现是惊鸿司所为。
“少爷属实冤枉啊,他们平白无故抓人,还擅用酷刑, 还有天理王法吗?!”
许少鸳气不打一处来, 抄起袖子:“惊鸿司未免太嚣张,当咱们甄家好欺负呢?!”
小厮在边上挑唆:“定是看老爷久久未被朝廷起复, 所以才敢肆无忌惮作践!”
许少鸳冷笑:“欺软怕硬狗仗人势, 我倒要去会会他们,都跟我走。”
郑春荣听闻三少奶奶发威找惊鸿司算账,登时来了兴致,这就要跟去壮壮声势。
她爹郑总管把人叫住, 脸色沉沉:“正经事一件办不成,你除了凑热闹还会做甚?当初让你选拔游影,谁知第一轮就被刷下来,若非如此,今日三爷会在惊鸿司受刑吗?你说你有什么用?”
郑春荣霎时垮下脸,嗤道:“惊鸿司算什么,我还瞧不上呢。”
郑总管瞥过去, 对她这般自信觉得好笑:“本事没有,只会口出狂言。”
闻言,郑春荣愈发不服,扬眉道:“等岐王完成大业,我们甄家便有从龙之功,到时封侯进爵,我能坐上什么职位不都是老爷一句话的事?”
郑总管登时皱眉:“闭嘴!谁跟你说的这些,还敢大张旗鼓嚷嚷!”
郑春荣撇撇嘴:“三爷喝醉了告诉我的,不过在家说说,又没告诉旁人。”
郑总管愈发狐疑,脸色更为冷冽:“不是告诉你不许和三爷厮混吗?”
郑春荣抬起下巴,倒有些自得,仿佛做了件让她爹无法掌控之事:“少奶奶霸道,三爷不喜,他说早晚找机会休了她。”
郑总管怒道:“胡闹!老爷费尽心思拉拢许统领,你可别坏了他的大事,否则连我也保不了你!”
郑春荣面色略微慌乱,随即抱住她爹的胳膊:“哎呀,我有分寸,您只要答应向老爷求情,让我日后入主惊鸿司,我保证不和三爷来往。”
“呵,方才还说不稀罕?”
“爹,女儿在翡君山被他们欺负,这口气憋了三年,您忍心吗?当初我也是为了替小姐出头才遭他们排挤,因而落选,至今没人给我说句公道话呢,我到底还是不是你女儿?”
郑总管烦道:“总之你不要捣乱,事成之后自有你的好处。”
郑春荣眼珠子一转,仿佛已预见扬眉吐气的那刻,惊鸿司上下尽数在她面前俯首称臣,唯命是从,到时她爹也不会再瞧不起她,小姐夫人亦不会对她视若无睹了。
……
“许大小姐带人往惊鸿司衙门去,气势汹汹地,老爷你也不管?”甄夫人沏茶。
甄孝文面无表情:“她爹是驻军统领,闯了祸自有父亲撑腰,我去多管闲事。”
“毕竟是侄儿媳妇,她为北扬出头,也是替甄家找回颜面。”
说起这个就来气,甄孝文蹙眉:“子孙不孝,年轻一辈人才凋零,个个不中用,若非如此,我怎能把事情交代给他去做,你看他像什么样。”
甄夫人赶忙宽慰:“老爷别动怒,北扬年纪轻,需要历练,慢慢会好的。”
“我等得及吗?原本放了莫大的期望在裴度身上,有心栽培,让他做我的左膀右臂,谁知竟是个畜生!当众逃婚,害我甄家颜面扫地,浪费我这几年的心血,实在可恨至极!”
甄夫人心下倒吸凉气,霎时不敢吭声。
“怎么不帮你那好兄嫂说话?”甄孝文冷哼:“都是你们裴家教出来的混账东西,姝华瞎了眼睛才会抬举他。我告诉你,这口气我咽不下,迟早要跟他们清算。你自己看着办。”
甄夫人面颊抽动,扯起嘴角讪笑:“我能怎么看,他们做出这种狼心狗肺之事,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顾念手足亲情。”
“呵,谁知道呢。”
甄夫人赶忙转移话题:“对了老爷,听说这次对北扬动刑的是谢宝诺那丫头,她几次三番与我们作对,究竟安的什么心?听闻多宝客栈的掌柜来路不明,不像简单的生意人,你说会不会坏事?”
甄孝文露出不屑的轻笑:“不过一间小小的客栈,也值得你如此忌惮?他们大掌柜外出三年,近日方归,想来在外头混了几年一事无成,灰溜溜跑回家继续做小老板,这种色厉内荏的后生我见多了,根本不值一提。”
甄夫人脸色难看,勉强挂起笑脸:“老爷是做大事的人,胸怀韬略自然在我之上,我哪里懂那些……”
“行了,你去陪着姝华。”甄孝文打断:“劝她忍耐些时日,倘若仍旧难以释怀,我便将裴度绑来给她做狗,还有姓谢的丫头一并抓来任她处置,弄残也好,杀了也罢,到时随她高兴。”
“是……”
*
宝诺尚不知晓自己被预定了一个悲惨的下场。
衙门外忽然传来叫骂声,热火朝天,犹如东街闹市。
“什么情况?”柳夏怪道:“竟敢在惊鸿司门外大声喧哗,谁那么大胆?”
宝诺思忖道:“只能是甄北扬的媳妇了。”
“她仗着她父亲是驻军统领,便不把官府放在眼里?”柳夏冷道:“如此横行霸道,当真目无王法。”
宝诺见她气盛,即刻将她拦住:“你不要出面,让我去看看她想做什么。”
“那怎么行?甄北扬是我亲手动的刑,她此番过来必定要找我算账,怎能推脱给你?”
“别忘了秦大人走前的嘱托。”左帆提醒:“不能与甄氏起冲突,你这怒气冲冲的势必要干架,还是由我和老四出面为好。”
柳夏重重叹气:“行,我给你们做后援,倘若他们不讲道理,那时再发作不迟。”
“嗯。”
左帆和宝诺交换眼神,心下有了默契,二人来到衙门外,只见甄家数十号人堵在台阶下,为首的婆子和家丁正大声起哄,引得周遭百姓驻足议论。
“惊鸿司滥用职权构陷忠良,重刑拷打无辜百姓,辜恩溺职,壅蔽圣听,枉为天子之刃!你们惭不惭愧,知不知羞!有何脸面在平安州耀武扬威!”
宝诺疾步走下台阶,直勾勾走到叫唤最凶的那人跟前,目不转睛盯住,他连忙后退,撇撇嘴,回头望向自家主子,随即冷哼一声,抱着胳膊往旁边撤开。
许少鸳坐在矮凳上打量自己涂着蔻丹的手指,有些气定神闲的意思。
宝诺周围全是向她翻白眼的人,好似一只只吊死鬼。
“衙署重地,尔等在此喧哗闹事,不怕触犯律法么?”宝诺语气平静:“许小姐可以随我入衙,有什么话大家慢慢说清楚。”
许少鸳置若罔闻,连正眼都不给她。
“哎哟,我们三爷从惊鸿司出来都少了块肉,还想骗我们三少奶奶进去,你居心何在呀,谢宝诺?”郑春荣眯眼微笑。
宝诺略瞥她一眼,依旧十分镇定:“我等奉命审问甄北扬,职责所在,许小姐乃将门之女,应该知道军令如山,不可违抗。”
许少鸳神情稍稍顿住,郑春荣瞧她脸色有变,立刻说道:“谁下的命令,让他出来呀,凭什么抓我家少爷?”
左帆道:“大人外出公干不在衙内,具体事宜得等她回来才能知晓。”
许少鸳不由发出冷笑,站起身走近:“这么说你们惊鸿司无凭无据抓走我夫君,严刑拷打,是想屈打成招么?若非老爷及时赶到,你们打算给他安上什么罪名?嗯?”
这个许少鸳还不知道甄氏勾结水寇与岐王密谋造反,倒是认定惊鸿司滥用职权陷害她丈夫。
眼下不能提及水寇之事,惊鸿司抓捕甄北扬倒真成了无凭无据欲加之罪了。
“说啊,”郑春荣讥笑:“看你能编出什么理由。”
许少鸳冷道:“编不出来吧,若我夫君果真有罪,为何轻而易举放过他,如此岂非落人口实?”
“就是,说啊!你们凭什么抓人?!”甄府家丁群情激愤。
“诸位稍安勿躁。”宝诺提高声量压过他们,随即笑了笑:“衙门公务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不过我们愿意负责甄少爷的汤药费,还有雾花巷那座宅子,登门时我好像把毡帘扯坏了,一并赔偿。”
许少鸳蹙眉,不耐道:“什么宅子毡帘,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宝诺就是要转移重点:“怎么,你不知道?我们抓捕甄少爷时,他正在那座宅院和他私养的戏子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许少鸳的脸霎时风云变色,目色愈发凌厉几分:“你说什么?”
郑春荣也怔住,笑意僵硬。
宝诺暂时不想拆穿那戏子是个男人的事实,但必须让这位将门之女知晓,她挺身而出帮扶的夫君究竟是何面孔:“隐瞒妻子将情人私养于宅外,也算不得新鲜事,许多正妻都隐忍下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小姐也不会在意的吧?”她故意说得轻巧:“据我所知,甄北扬购置宅院安顿这位戏子,按月给养,为讨其欢心甚至下聘礼,还拟定了婚书——虽无官府备案做不得数,但只要你同意他入府,登记宗谱,那就算名正言顺的二房,早晚都是一家人,你不想见见么?”
许少鸳攥紧了手指,眼睑微颤:“不可能,你在说谎。”
她与甄北扬成婚才半年,正是如胶似漆浓情蜜意之时,虽奉父母之命结为夫妇,甄北扬却待她极好,言听计从,殷勤讨好,许少鸳如何能信?
宝诺道:“雾花巷东边的宅院,一探便知。”
许少鸳咬牙,胸膛起伏剧烈,白着脸给了小厮一个眼神,那人立马动身打探虚实。
宝诺漫不经心踱步,姿势放下防御,没有继续刺激她,回头给左帆使了个眼神,两人准备换个话术攻心。
许少鸳嘴唇紧绷,眉尖深深纠结,尽力维持冷静。
左帆:“令尊跟随陛下南征北战,军功卓越,听闻他纪律森严,赏罚分明且以身作则,在士兵之间颇具威信。”
许少鸳瞳孔转动:“你想说什么?”
“今日许小姐只带了甄家打手,没带士兵么?”
许少鸳撇撇嘴,深吸一口气,抬着下巴:“我父效忠朝廷,深明大义,岂会因公废私,让朝廷的驻军为她女儿打架斗殴?你可别想借题发挥牵扯我父。”
“不敢不敢。”看来她还没有到丧失理智的地步。
随从骑马跑得飞快,不多时回来复命。
“小的去雾花巷找了,东边只有一间空宅,无人居住。”
“确定吗?”
“是。”
许少鸳泄下胸口压制的怒气,眯眼冷冷讥笑:“谢大人,你们惊鸿司的手段真是愈发下作了,逮捕良民滥用刑罚不说,还想污蔑栽赃我夫君,简直欺人太甚!”
宝诺:“……”
没想到甄北扬那厮还有点儿脑子,动作也快,竟一夜之间将情人转移,人去楼空,消失个无影无踪。
“呵。”方才神色不安的郑春荣立刻抓住时机出手:“大家都看见了,惊鸿司就是这么办事的,凭他们也配做官?上梁不正下梁歪,可见从秦臻往下没一个好东西!”
宝诺冷道:“听说你哥哥郑春复被赶出甄家是因为盗窃,甄孝文看在你爹的面子才没有送官,不知郑总管如何教出这种儿子,是否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才歪?”
郑春荣脸色煞白,攥紧了拳头:“你从哪儿听来的,根本就是捏造、是污蔑!当心我回去告诉老爷,把你们惊鸿司夷为平地!”
“哟,口气好大呀。”
柳夏与一众玄衣游影从衙门出来,乌泱泱如黑云压境,个个手持雁翎刀,气势汹汹,仿佛地狱走来的修罗夜叉。
甄府的家丁手无寸铁,对着宝诺一人倒凶狠异常,如今来了支援,且都是训练有素的酷吏狠手,不由心生胆怯,往后退缩。
宝诺暗叫不妙,当即过去制止。
“你们想做什么?”
柳夏冷道:“跟他们干啊,都欺负到家门口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帮他们漱漱口。”
“秦大人的交代都忘了吗?”宝诺尽量稳住这群凶神恶煞。
眼看箭在弦上,烧烫的锅炉眨眼间就要爆炸,周遭围观的百姓预感不妙,纷纷退开数丈,以免被他们误伤。
这时从人群外走来一个风情万种的男子,削肩膀水蛇腰,面若花蕊,楚楚可怜。
“敢问这里可是惊鸿司衙门?”
他站在楚河汉界之间,用含泪的眼睛巴望众人。
宝诺心下一跳,这不是甄北扬的男宠吗?他怎会来这儿?
“你……”宝诺即刻上前明知故问:“你找谁?”
小戏子用帕子掐了掐眼泪:“找我夫君呀。”
听见“夫君”二字,连宝诺都脑子嗡鸣,真敢叫啊。
“你夫君是哪位?”
小戏子眨巴眨巴凤眼:“前日就是你抓走我夫君甄北扬!你把他怎么了?!”
宝诺回头朝同僚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必再舞刀弄枪,小戏子一人足以。
“你说谁是你夫君?!”许少鸳大步逼近,表情仿佛要吃人。
小戏子吓得躲到宝诺身后,小心翼翼地瞧着她:“甄家三爷是我夫君,你、你若想欺负我,他可不会放过你。”
郑春荣抬手狠狠指过去:“哪里冒出的骚货,是不是谢宝诺找你来做戏?!”
眼看小戏子又气又哭,宝诺佩服他的信念感,配合着安抚:“别害怕,他们是甄府的人,想弄清楚你的身份。”
“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飘零人,承蒙三爷爱惜,替我赎身,在雾花巷为我置办宅子,还雇了仆役照顾我的起居,如此大恩大德,小的必定以命相报……”
许少鸳双肩发抖,声音极冷:“你说的是甄、北、扬,对吧。”
郑春荣急道:“这是惊鸿司做的局,别被他们骗了!”
小戏子皱起鼻子瞪她:“什么做局?我来找我的夫君,与你何干?”
郑春荣眯着眼睛:“左一个夫君右一个夫君,不要脸的东西,张嘴就来,你怎么证明三爷认识你?”
“三爷的贴身小厮仲微在哪儿,他认识我的呀。”小戏子想了想:“哦,三爷左胸口有块胎记,说了你们也不懂。”
郑春荣眼珠子飞快转动,忽而嗤笑:“露馅了吧,三爷的胎记分明在右胸,你……”
许少鸳猛地回过头,老鹰般锋利的目光瞬间将她锁定。
郑春荣愣住,讥讽的神情转为僵硬,后背渗出冷汗,浑身寒毛耸立,头皮一阵阵发麻,恐惧如海潮侵袭,她莫名被吓得失语。
“你叫什么名字。”许少鸳面若寒霜看着小戏子。
“宣、宣蕊。”
“和甄北扬厮混多久了?”
“两个月。我们并非厮混,而是真心相爱。”
许少鸳依旧面无表情:“你不知道他有明媒正娶的夫人么?”
宣蕊擦擦泪痕:“三爷说,那是父母之命硬塞给他的姻缘,不过是为了替长辈笼络势力罢了。他与我在一起这两个月才是真正的倾心相许,他不在乎世俗非议,说我才是他心中想要白头偕老的伴侣。”
许少鸳头晕目眩,身旁的老婆子赶忙将她搀住,转脸冲着宣蕊咒骂:“不要脸的小蹄子,在三少奶奶面前还敢口出狂言,一个养在外边不三不四的骚货,你也配!”
宣蕊霎时露出惊恐之色,嘴唇颤抖地望向许少鸳,忽然双膝下跪失声啜泣:“都是我的错,您千万别责怪三爷,要杀要剐我都受着,求求你别伤害他……”
许少鸳冷笑出声:“我就这么让他害怕?”
婆子是从娘家带来的,赶忙出谋划策:“小姐,先把人带回去慢慢审。”
许少鸳闭上眼睛缓了缓,胸膛深深起伏,愤怒散去,唯余冰冷恨意,扫视一遭,不禁自嘲:“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带回去做什么,倘若有个差池,岂非赖到我的头上。”
“那……”
“走,回府慢慢算这笔账。”
甄府众人浩浩荡荡离开,惊鸿司游影也返回衙内,免去一场灾祸。
宣蕊从地上爬起来。
宝诺瞥着他,不愧在戏班里浸淫过,三分假意能演成十分真心,厉害。
“宣蕊,随我进衙门坐坐。”
“啊?不必了,惊鸿司的大门,我怎么敢进?”
“你不是来找甄北扬的么?”宝诺打量:“他前天晚上就被甄家接走,安排你转移的人难道没有告知?不会吧。”
宣蕊用帕子按了按额角的细汗:“这……我也是关心则乱,想亲眼看看他。”
“不必拐弯抹角,甄家那么大阵仗,你特意挑这个时候现身,扮猪吃老虎,谁教的?”
宣蕊咬牙,手指绞着丝绢:“我、我……”
宝诺猛地扫向四周,忽然觉得有人在暗中窥探。许少鸳带人到惊鸿司闹事,宣蕊的出现看似搅局,实则帮了大忙,是谁通风报信把他弄来的?
“既然你有苦衷,也不必明言,我来问,你只需点头或者摇头。”
宣蕊依旧一副柔弱的神情,抿嘴不语。
宝诺想了想:“甄北扬不敢向家里透露情人的存在,你依附他生存,按理说不应该主动暴露自己才对。况且许少鸳威名远扬,绝不可能容忍,此番闹得人尽皆知,只怕甄北扬明日就会将你抛弃,如此得不偿失,自寻死路,究竟所为何故?”
宣蕊眨巴眨巴眼睛。
宝诺道:“除非受人胁迫,已无别的退路。”
宣蕊抿住下唇,脸色浮现一丝张皇。
宝诺一边观察一边推论:“那人威逼利诱,先是恐吓你,扬言将你送到许少鸳面前,或者直接把你杀了,接着再安抚你,许下重金,并且安排后路,让你事成之后离开平安州,拿着银子去过快活日子,是吗?”
宣蕊屏住呼吸,举止姿态已不见半分矫揉扭捏,沉下了眼去。
宝诺:“你只需告诉我是否确有其人。”
宣蕊依旧沉默不语。
“不说可以,我把你押入惊鸿司慢慢审问。”
“别……”宣蕊攥紧双手,很轻地点了点头。
宝诺没有多问:“行了,你走吧。”
他惊讶地望去,大概没想到当真只回答一个问题就能放他走——犹豫片刻,他赶紧逃离此地。
宝诺若无其事回惊鸿司衙门,躲在角门后稍待片刻,确认无人监视,她立即朝着宣蕊离开的方向跟去。
得罪了甄家,小戏子在平安州无法立足,必须尽快脱身,如果没猜错,那个幕后指使者会立刻履行承诺完成交易,只要埋伏在宣蕊的住所,定能将他当场抓获。
想到这里宝诺不由兴奋起来,她有预感,自己将会挖出一个天大的秘密。
25-30
同类推荐:
被疯批们觊觎的病弱皇帝、
死对头居然暗恋我、
穿成秀才弃夫郎、
穿越汉花式养瞎夫郎、
兽世之驭鸟有方、
君妻是面瘫怎么破、
茅草屋里捡来的小夫郎、
gank前任后我上热搜了[电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