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动静闹得很大, 很自然地惊动了赫兰。
有风的早晨,他来到牧场。
风中的气息新鲜清冷,山谷里的平流雾在面上幽幽闪过,他仰着脖子,仪态华美而端庄。
隔着湿润雾气,男人的眼珠缓慢盯着自己,米娜感到有一股冰冷的力在将自己拖拽到地面,她紧紧地抱住了树干。
一定是管家告状,她幽绿色的瞳孔缩了缩,有点怯地望着他。
赫兰让她下来,上面太危险了。
“我不能下去的, 下去他们就会砍树。”
“下来,那些人已经走了。”
“真的吗?”
“嗯。”
米娜盖着心爱的毛毯从树上爬下来,身上沾满胀大的叶子和树木分泌的粘液,几缕头发陷在颈后衣服里,紧贴着勾住了柔滑皮肤,痒痒的,她把头发勾出来,甩甩脑袋,有风和露水的味道。
她的脚尖很久没有碰到地面,踩着潮湿的泥土,跺跺脚,十分奇异的感觉。
男人身形高大,静静看着她,小家伙裹着小毯子,像只臃肿的小动物。
“先生”米娜声音已经开始抖了。
“上面风景好吗?”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风景是挺好的,什么都能看到,就是有点吓人。”
“吓人?”
“刚刚上面下的雨好大,我有点害怕。”
“你还有怕的东西?”他目光很深。
“当然,风呼呼吹,叶子被吹的哗哗响,太大声了,就在耳边一直炸,很吓人。”
米娜紧张地揉着树叶子,观摩他的神色,确定他没有发作的迹象。
她小声说:“真的要砍掉这些树吗?米娅在这里已经几百年了,它比我们都大,它一直看着你长大呢。”
赫兰望着那一双鲜活的绿眼睛,很久没说话。
“嗯。”他点了下头。
米娜挠挠头:“嗯?”
他只是径直走了。
这个人怎么这样子的
米娜感到古怪,她又重新爬回树上,望着男人远去的挺拔背影,如释重负松口气。
还好工作没有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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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园晚餐时,德尔玛尔随口对侍奉的管家说,那些树不用动了。
管家大气不敢喘,点头称是。
“我一直觉得那些树挡住了风景,但其实树本身就是风景。”
德尔玛尔透过窗口望着牧场的方向,晚霞与朝阳都在林中古老的生灵后升起:“而且真的很美,不是么?”
赫兰切着牛排,没有说话。
米娜的抗争取得了胜利,泰德跑到树下,大声地对她喊庄园不会再砍一棵树了,它们都会留下来。
“你成功保护了它们。”
“不只是我,是我们一起做的。”
米娜眼里冒着光,身上有很多划伤,她从树上下来时受到了热烈欢迎,牧场里的佣人们围着她欢呼,就像在开庆功会。
“好样的!”
“真是个勇敢的小家伙,看看她多有精神。”
他们都对她刮目相看,庄园里的佣人也来了,之前奚落她的几个男仆来到她跟前,愧疚地低下头,他们把花送给她,米娜搂着花,原谅了他们。
老乔治的病已经好了,为了庆祝今晚他要在牧场举办舞会,所有人都可以来参加。
大家大声欢笑着,一切都在向着愉快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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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洛克餐桌上的餐点陆续撤走,仆人们在华丽大厅里低头走动,深夜的酒水晃动声轻轻摇曳着。
晚餐过后,德尔玛尔拉赫兰一起看电影,巨幕落下来,佣人们都退下了,画面播放着她最喜欢的古董文艺片,讲述的是核战前的贵族日常,大都会最近很流行这种复古风,导演依照模板叙事,画面唯美,拍的却并不怎么高明。
赫兰全程陪同看完了,他的初衷认为观看此类无聊影片会有助于睡眠,但实际上,他神经十分冷静活跃,那些冰冷浓郁的宝蓝色与金丝雀的明黄色调,在他眼中一一闪过,甚至每一幕细节他都记得很清楚,
剧情高潮时一个女人问一个男人他爱不爱她,男人说不出来,他们的背后飘来忧伤抒情的配乐声。
德尔玛尔眼眶湿润了,赫兰为她递上手帕,他的表情冷漠,看着昏昏沉沉的剧情无动于衷,他以后也要这样说他爱她吗?
尾声男人和女人在家族见证中定下婚约,男人母亲欣慰地祝贺,她与儿子亲密拥抱,由衷开心的表情像是那是真的一样。
赫兰感到一记明晃晃的刀锋,割下狰狞华丽的伤疤,然后一闪而过是结尾圆满的婚礼,新郎新娘举着花对着摄影师微笑。
艾瑟尔举办婚礼时也是这么高兴么?
赫兰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心情,婚姻对他来说只是一件要完成的事,即便是完成了,他也并不会感到喜悦。
幕后主创名单开始依次播放,寥落的文字在巨幕滑动,德尔玛尔的银发闪着牛奶般的光泽,高贵地垂在肩头。
她侧过脸,期待地问他觉得怎么样?
他说这个电影很不错,夜风冷了,城堡外刮过一阵呼啸声,玫瑰园里云雾缭绕,担心未婚妻着凉,赫兰起身去关窗。
德尔玛尔穿着晚礼服懒懒倚在沙发里,内心更希望他给她披上披肩。
她细细瞄着他,这个男人很体贴,但也很冰冷。
他们的婚姻是在上任统治者在世时定下的,德尔玛尔家世显赫,同样出自大贵族斯文顿家族,跟孔苏埃洛夫人是远系亲属,后来经历了统治者离世后的继承之战,种种势力混乱夺权,斯文顿家属于德尔玛尔的那一只势力并没有倒戈,始终坚定地附属长子一方,作为权衡回报,赫兰掌权后许诺会履行婚约。
德尔玛尔从小性格骄傲,张扬专横,在大都会的贵族圈层中出了名的不好相处,她做过很多大胆出格的事情,在社交届留下了很多绯闻,但赫兰对此并没有表示过什么,对于即将到来的婚期,赫兰一直认为肯跟她订婚,一定也是不讨厌她的,除此之外没太多情绪,他的礼仪周到得体,德尔玛尔也对他很满意。
电影已经放映结束,一切都暗下来,德尔玛尔的眼睛幽蓝闪烁,他明白那是希望他吻她的神情。
只是正常的礼节而已,赫兰准备俯下身。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佣人的笑声从窗外传来。
“快点,等会要来不及了。”
“不碍事的,今晚要举办一整晚呢。”
“说好了,等会我先跟米高跳舞”
庄园里的佣人也要去参加牧场舞会了,甚至女佣们抢着要去跳舞。
黑暗中,赫兰的目光越过未婚妻的头顶,看到那边的灯火,亮光跳动如此明显,像无数双眨动的眼睛。
德尔玛尔被声音扰动,扭过头:“哦,是牧场佣人们在举办舞会,真是热闹呢。”
“你知道米高吧?”她问他。
赫兰当然知道那个小男仆。
现在她似乎在佣人之间很受欢迎,赫兰眉眼下压,而他的未婚妻似乎也如传闻般真的很喜欢她。
德尔玛尔眉眼间都是怜爱,她俏皮地眨眨眼:“你知道吗,那个孩子保护了一棵树。”
她说的是米娜保护红杉的事。
“是吗?”赫兰默默将小男仆定义为了一项他与德尔玛尔之间的阻碍因素。
所有人都很喜欢她,唯独他态度是厌恶的。
“是的,她很勇敢,品行正直,工作尽职尽责。”
德尔玛尔对米娜印象很好,她把猫照顾的很用心,每天都跟它们玩,异常好动活泼,虽然她毛手毛脚,犯了点小错。
“不是每个人都有她那样的勇气,有时候我们要放下一些偏见,不是吗?”
赫兰已经听出了未婚妻的画外音,她知道小男仆是他亲自发落到牧场的。
“我会把她调过来的。”赫兰做出了让步,或许德尔玛尔只是母性泛滥,他不想小题大做让那个小男仆影响他们的感情。
既然女主人想让她回来,那就先回来吧。
德尔玛尔走后,赫兰注视着窗外茫茫黑夜,他的神经依然在很平稳地跳动,没有一丝入眠的征兆。
风吹动静谧的藤蔓,胀大湿润的叶子飘落,他想到了那双潮湿空灵的绿色眼睛。
星星一样的眸子在眨动着。
脚尖落地踩到树叶的声音,陈述每一只猫名字的声音,他梦中的声音。
他又把窗户打开,鲜冷的微风把窗帘吹卷,夜空下道路蜿蜒着向牧场深处伸展,仿佛宁静流淌的血管。
赫兰屏退了近卫跟随,孤身一人,向着黑暗中农舍的亮光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