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木箱

    沾染林中草木香气的躯干骤然腾空,温渺小腿微缩,忽然想到什么,不免靠近乾元帝的侧耳轻声说着什么,“石、石头上面……”


    皇帝看了一眼,即便怀中妇人尚不曾说完话,可他就是知道她什么意思,只摇摇了头,略带安抚之意,一边走一边道:“没沾上去。”


    山林到庄子上的小路也算平坦,乾元帝健步如飞,怀抱稳当。


    温渺已经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被乾元帝抱过几次——她对这人分明还不曾完全熟悉,可这具不争气的身体却好似逐渐习惯了对方的气息、温度,正一点点软化投降。


    她自是不知,数月前京城内那凛冽的寒冬里,每一次她昏沉发热、食水难咽时,都是被乾元帝抱在怀里,喂饭喂药,从不假他人之手。


    此刻,对过往毫不知情的温渺因羞怯尴尬只垂着眼睫,手心沁着细汗,等回到庄子上时,腹痛姗姗来迟,倒叫她原先红润的面色又浮现一层苍白,连唇都失了血色。


    皇帝拧眉,自是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待到屋内,温渺被放在榻上,腰身之下还垫着对方的那件薄氅。


    下一秒,便见皇帝挥退下人,抬手想要捞起温渺的裙摆。


    “等、等等——”


    慌张间温渺屈膝夹//腿,却是正好将那只温热的手夹在了中间。


    她细眉蹙着,一时间顾不上腹痛,羞愤又难耐,声音难得厉了些许,“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乾元帝手掌顿了一下,还半蹲在脚踏上,低声道:“为夫人换……”


    “陛下!”


    温渺胸脯起伏,觉得自己整张脸都烫了起来,就连指尖都颤着,生怕眼前的皇帝在说出、做出什么令人惊异的事情。


    她道:“请陛下出去,这事我可以自己来。”


    皇帝皱着眉,似是不赞同,他事事都愿为夫人分忧的。


    僵持的几秒钟里,温渺只觉濡湿感更甚,连夹着那只手掌的腿都有些打颤。


    见榻上的美妇格外坚持,乾元帝也怕人耽误久了难受,终还是妥协主动退了出去。


    室内,身边没人的温渺松了口气。


    她小心起身,看见屏风后早就备好了盛满热水的浴盆、巾帕、崭新的衣裙,便忍着腹中酸痛快速换洗,等收拾好自己后,温渺这才抬眼,将视线放在了那件依旧搭在榻上的轻薄氅衣上。


    这件薄氅是略显雾色的烟青,落上旁的痕迹便格外明显,温渺才看几眼就面色微红,忍不住想起来了先前的事情。


    门外候着的仆从适时开口:“温夫人,里面的东西等等有专门的侍女收拾,您放心就好。”


    温渺敛神走了出去,一抬头就见身上少了件氅衣的皇帝站在院中,侧身回眸,眼含关切,似是在等她一起。


    不知怎的,温渺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轻轻动了一下。


    皇帝抬袖摆了摆手。


    立马有仆从端着托盘而来,上面放着一碗刚刚煮好的红糖姜茶。


    温渺望着那氤氲的热气神色怔然,竟是站在原地忘了动作。


    “夫人身上还有什么地方不适?”


    见此乾元帝匆匆走来,握住温渺微凉的手,音色着急发沉:“朕叫太医……”


    “谢谢。”


    皇帝愣了一下。


    温渺抬起眼眸,认认真真望着眼前的还紧皱眉峰的男人,神情温和,星眸深处藏匿着朦朦胧胧,宛若春水的柔光。


    她轻声道:“陛下,谢谢。”


    很郑重,很真诚,也很招人。


    这样好的夫人,怎么能不叫人不心动呢?


    乾元帝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温渺端起温热的红糖姜茶,小口小口抿着。


    他沉默片刻,声音缓和了许多,“朕让太医来再给夫人把把脉吧?”


    “没事,之前瞧过,不是什么大事。”


    温渺捏着托盘上的巾帕擦了擦嘴角,摇头道:“就是得慢慢养着,估计再过几次就好了。”


    严重受寒带来的后遗症需得长时间慢慢调养,至于月事期间的腰酸腹痛,对于多数女子来说只是寻常,而眼下也只是比平日里更严重几分。


    不等皇帝继续开口,温渺问:“陛下今天是要带我去看什么东西吗?”


    这本是皇帝的意思,可他也知妇人来月事身子会难受,尤其见温渺面色还有些发白,便想下回再说,但温渺却道:“来都来了,还是一程看看吧。”


    高架马车内被徐胜提早铺好了绵软的坐垫,薄被、小几、点心,以及温度正好的红糖姜茶。


    温渺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退化成了小孩子一般——


    上马车拗不过皇帝,是被直接抱上去的;等进了马车,又被对方亲手安顿至软座之上,腰后垫着暗花隐囊,小腹、腿上盖上薄被;待刚刚做好坐稳,手里又被塞过一个热乎乎的小手炉。


    暖融融的热度缓解了温渺腰腹间的难耐,但坐于她身侧的乾元帝却还拧着眉,等张继驾着马车走出几米后,他忽长臂一揽,把闭眼小憩的妇人直接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陛下……”


    “夫人,放松。”


    皇帝按下了温渺的挣扎,宽大滚烫的手掌自被褥间探了进去,很快找到地方,隔着春末夏初轻薄的布料,覆在了妇人腴软的小腹上。


    ……怎的能那般柔软。


    温渺被梏着动弹不得,本想挣脱束缚,但腹间的手则确实揉得舒服,一时间倒叫她不知该如何反应。


    乾元帝:“夫人靠着朕吧,很快就到地方了。”


    温渺轻呼一口气,缓缓放松了身体。


    京城是大楚皇都,其内繁盛万千,城中的人群流动如锦缎,恍若一座永具生命力的城池;京城之外,则被绿岭翠山包围,待马车从京郊的庄子上走出几十里后,便能见绿茵茵的农田耕地,以及错落而生的村庄。


    张继驾着马车,行过官道,拐弯进入一段林间小道,半炷香后,坐在车内的温渺模模糊糊听见了什么声音。


    她抬眼,略略支起身体,挑开半截车帘望了出去,“……那是什么声?”


    很整齐,有些稚嫩,却因为距离而实在有些听不清。


    “是读书声。”乾元帝接过温渺手中的帘子,将其掀得更大一些。


    同时马车停下,隔着窗遥遥望去,能瞧见田间小溪对面几座相连的茅屋,窗扉开着,先生缓步其中,下方则是一群跟着念读的孩童。


    大楚素来设置有官学,虽十多年前的科举制开创了寒门子弟入朝为官、世家掣肘的先例,但此般“寒门”却并非贫寒家庭,而是势力较低的庶族、地主。


    因此,对于寻常平民、农户来说,进入官学读书所需要的门第、钱财,便成了他们难以承受的负担。


    不过月前,朝中下令,允许民间开设私学、授徒讲学,同时尽可能地给予鼓励、帮助。圣令所在,一时间面向平民的私学如雨后春笋,纷纷在大楚各地崭露头角。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而京城郊外的村落,便是最初一批得到官方支持的私学,温渺甚至在年幼的孩童中,瞧见零星几个扎着辫子的女孩儿。


    温渺望着对面的房舍失神,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脑海中轻轻滑过,怎么都抓不住,迷蒙、彷徨的同时又隐隐心脏鼓胀。


    坐于她身后的乾元帝依旧用手掌覆着温渺的小腹,他低声询问:“夫人可会觉得这世间,有变的更好一点?”


    温渺茫然回首,不解其意。


    皇帝却慢条斯理道:“夫人,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问:“什么开始?”


    皇帝但笑不语,只说夫人先帮朕记着。


    记着什么?


    记着何时才能让这片广袤的地界一点一点变得更好,变得民熙物阜、饫甘餍肥,让天下百姓免受饥寒,山河湖海畅通无阻;他无法实现人们日行千里、上天下海的神迹,但他作为江山之主,至少能尽可能地让家家户户的孩子有学可上,让女子在整个大楚获得更多的自由。


    这般,坠入凡尘的神女,或许会更愿留在这人世间……留在人间帝王的身边。


    田野之畔的茅屋内,蓄须的先生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坐下下面的孩子们摇头晃脑,一字一句跟着念,等念完又听着先生讲解。


    清风习习,鸟雀低鸣。


    林间的马车在那里停了许久,直到茅屋内的孩子们结束一堂课,张继才重新赶马驾车,驶回官道。


    车轮辘辘响着,向京城而去,似是要为这两日的安宁暂时画上句号。


    温渺回到谢府之前,穿走了那件在庄子上新换的衣裳,雕花手炉被她放在皇帝的手掌之间,还残留有一股妇人身上清浅的暖香。


    这一次,皇帝没再阻拦,只沉默地望着温渺抬脚跨过门槛。


    在那扇门被仆从关上前,眉眼姝艳的妇人忽地转头,发髻间步摇上的碎珠轻晃,星眸潋滟,遥遥冲乾元帝俯身颔首。


    乾元帝静默半晌,却是舒眉一笑。


    ……


    这日午后时分,当今圣上召见了礼部尚书,半个时辰后眉开眼笑的礼部尚书带赏离宫。


    同时,一路疾行的徐胜低头捧着个银丝红木箱,将其小心奉于今上的书桌之上。


    皇帝不为所动。


    他不紧不慢地批复完最后一封奏折,这才起身、净手、擦拭,重新站于桌前,打开了那沉沉的红木箱。


    箱内东西不多,只叠放着几件衣物。


    若是温渺在这里,必然能认出,其中的两件衣裳正是她上午弄脏的长裙、披帛,以及那件曾被她垫于身下的烟青色薄氅。


    他忽道:“徐胜。”


    立于不远处的徐胜立马应声:“奴才在。”


    乾元帝合上木箱,眸光幽邃,令人无端战栗。


    他开口,“之前的准备……开始吧。”


    徐胜向前深深一拜,“奴才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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