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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五十一 见我神明,为何不拜?

    那白狐眨巴眨巴眼,将脑袋往上一拱,和宋泓额头相抵。

    毛茸茸的触感好舒服……白狐收回脑袋,随即宋泓便听到了师尊带着回响的声音。

    “可以啊,竟然认出我了。”

    宋泓心说:“眼睛。”

    师尊听到他的心声:“我眼睛没事,挖眼也是骗百里她们的障眼法。”

    “你这障眼法未免太厉害了些。”宋泓心里嘀嘀咕咕,抱着师尊往洞窟的角落里挪,“吓死我了。”

    “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师尊还有心情跟他开玩笑,“停停停,快撞墙了,靠边坐着吧。”

    宋泓缓过神来,靠墙盘腿坐下,把师尊搂在怀里,抬手就在他脑袋上一顿揉。

    “现在怎么办啊,师尊?我被关起来了,要一年后百里才放我走。”宋泓心声发问不停,手上的动作也不停,师尊的耳朵都被揉趴下了。

    而后,他得到师尊的尾巴攻击,可算收敛了爪子上的动作。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师尊抬起下巴,无赖地摇晃着尾巴,“我都没办法从那栋小楼里出来,能来此地找你,多亏了两枚须弥戒之间的传送通道。”

    “那我们师徒二人算是完蛋了。”宋泓叹气,胆大包天地伸出爪子捏师尊下巴,“看你一直游刃有余的样子,我还以为这回跟风岚县的情况差不多。”

    “差很多。”师尊纠正地又甩了他一尾巴,“风岚是婆娑影造出来的虚境,而这天堑大寨是实境,我猜测蛰伏此间的魔物应该擅长操控空间。”

    “这也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其空间阵法布置得极为高妙,奈何我主修剑道,不似符修可布阵化解。”

    宋泓转而又去撸师尊那比身子大两倍的尾巴,“现在联系商翎师兄还来得及吗?”

    师尊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准许他上下其手,“来不及,不过我也有法子。”师尊说。

    宋泓洗耳恭听,手上的动作不但没停,反而力道还加重了。

    师尊不得已把尾巴放下来下来,又抬起脑袋往上拱一拱,鼻尖蹭到宋泓脸颊,这一个安慰的动作。

    “你是不是还在担心祈国那些残兵?”

    宋泓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姜安牧之死真相大白,不知他们有没有顺利离开。”

    “没有呢。”师尊果断地回答,“一个都没有。”

    “欸?”宋泓差点叫出声,很快师尊又抵一抵他额头,他眼前的景象便从这昏暗的石窟内,转移到了那熟悉的燃着熊熊篝火的厅堂。

    一片混乱。

    蛇矛与一看不清面容的魁梧男子扭打在了一起,看守缩小版百里兰时的侍卫用匕首扼住那小姑娘的脖颈,与军医陈二一道厉声威胁着主位上八风不动的百里兰时。

    雕弓失魂落魄地坐在厅堂的角落,比那燃烧的篝火还安静。

    宋泓凝神听了听,军医陈二说的是:“你若执意与溱国的狗贼合作,伤我们弟兄性命,你的女儿也会跟着一起陪葬!”

    “别着急,我的朋友们,”百里兰时的假笑挑不出半分破绽,“溱国那几位给出的代价,不足以让我们取你们祈国士兵所有人的性命,只是一半的人会死哦。”

    “我们秉承着神明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的法则,将此事如实告知你们各位,请诸位在申时晚饭送来前给出一个死亡名册,活下来的朋友,我们会按照规矩将他们安全送出巢穴。”

    宋泓听得心惊,眼前一晃神,画面便消失了,师尊解释说:“他们还在吵,没吵出结果呢。”

    “姜安牧肯定没算到还会有这种情况。”宋泓下意识把脸埋在师尊胸口的毛绒绒里,“他能利用百里屠戮溱国追兵,侥幸活下来的溱国人自然也能利用百里进行反击。”

    “他算到也会去送死,本来就不想活的人,拦不住。”师尊终于放任了宋泓的僭越,生无可恋地翻了翻白眼,“别人都是为自己的愿望跟百里交换,倒是你慷慨得很,为了别人的愿望交换。”

    “万一百里要你的心脏呢?”

    宋泓把脸在毛绒绒里埋了一会儿,才偏过脸来露出一只眼睛,在心里回答道:

    “我从雕弓那里了解到,每个人在百里眼里的价值不同,像是姜安牧就很值钱,可以不用心能便能换得近千人的伤愈。我和姜安牧好歹同一个祖宗,我去换总好过雕弓自己去换。”

    “行吧,也算是没做傻事。”师尊笑了笑,“而且也算歪打正着,找到了我们此行的另一个目标。”

    白狐回头看向那巨大的神像,宋泓也抬脸跟着看过去。

    “那珙桐树上的金色花朵,就是我们要找的安神百花之一。”师尊感叹道,“我先前掐诀在这寨子里看了一圈,硬是没看到这栋楼里的景象,要不是你被关进来,估计我得好找。”

    宋泓听出些不对劲:“师尊,你没来过这里?”

    “我一直被关在住处,怎么过来?”师尊反问。

    那我做的梦……只是个梦?

    宋泓按捺住疑惑,师尊却摆摆尾巴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灵巧地跃过供桌,沿着神像的蛇尾向上跳跃式攀登。

    宋泓刚起身追到供桌前,师尊便踩着蛇吐出来的性子,一口气跃上左眼处那棵遒劲的古树枝桠上,目不斜视地穿梭过鸽羽般明媚耀眼的花瓣,将其中簇拥着的金色花朵沿着花茎咬断。

    雪白的狐狸叼着金色花朵从天而降,直直地往宋泓的方向扑去,宋泓也默契地张开手臂。

    忽然之间一声巨响,神像从两眼之间断裂开来,而后翅膀散成纷纷扬扬的碎石砸向供桌,最后崩塌的是蜿蜒到地面的蛇身。

    宋泓接住师尊向角落处滚去,地面随着神像的崩塌也如泥沙般向下凹陷。

    “师尊,怎么办?”宋泓本想起身攀爬上墙,奈何墙也向内垮塌,逼得他只能跟随地面下陷。

    而师尊只是叼着花往他衣襟里钻去,一阵温热过后,狐狸不见了踪影。

    “为师去也,相信你能自己解决。”师尊轻巧地留下回答。

    宋泓无奈胡乱抓向四周下陷的泥沙,忽地脚下踏空,他突破了泥沙的托举,坠入到了一个万籁俱寂的幽暗空间。

    “楸吾!你!坏蛋!”宋泓扯着嗓子骂那临阵脱逃的坏狐狸,可自己的声音很快却被吞没在这片无尽的幽暗里。

    无声地,宋泓坠落到坚硬的地面,冲击后脑勺和背部的疼痛告诉他,已经平稳落地。

    他脑袋一歪,这回是真的呕出了鲜血,天知道他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师尊也真是狠心。

    宋泓缓了一会儿,找回自己四肢的存在,才慢慢地翻身撑坐起来。

    好黑啊,要有灯就好了。

    他把手摸进衣襟里,从须弥戒里找啊找,没能抓住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只把自己和师尊先前做好的枫红灯拿了出来。

    萤火的光芒虽然微弱,但在这样幽暗的环境里却也够用。

    宋泓举起枫红灯,晃一晃,橙红的暖光映照出一小片前方的景象,有一道人影正从幽暗中向暖光里飘来。

    首先映入宋泓眼帘的,便是那檀色的裙角,他心里一惊,急忙要挣扎着起身。

    周遭却被忽然洒了一把月光,泠冽地亮堂起来。

    宋泓顺势环顾四周,发现有数十个檀色衣裳女子,沿着既定的轨迹在他身前身后或身侧飘游,她们长发及地,凝固如老树的根须,面目含笑,眼睛弯成统一的月牙形状。

    可惜个个面容苍老,皱巴巴仿若地衣树皮,不然她们也与此地的主人,百里兰时一模一样。

    “请问这位朋友,你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帮助?”飘过宋泓身前的“百里兰时”说,声音苍老,语调轻柔平缓。

    “只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我们就可以实现你提出的任何愿望。”飘过宋泓身后的“百里兰时”说,语调轻柔平缓,声音苍老。

    还有宋泓两侧的“百里兰时”,她们都说:“被选中接到巢穴里的人们,都是需要我们帮助的朋友,帮助他们解决困境,我们便会送他们离开。”

    “需要疗伤怎么办?容我翻一下典籍。”

    “需要报仇怎么办?容我翻一下典籍。”

    “需要打仗怎么办?容我翻一下典籍。”

    她们先开始还自说自话,后面渐渐合成一道声音,如同轻柔的山风刮过无尽的松林。

    “所有事情我们都会找到解决办法,”她们齐声说道,“而你,我们的朋友,只需支付我们提出的代价。”

    无数的百里兰时齐齐地转过身,从四面八方围困着宋泓,每一张苍老的脸上笑容不减,蓝眼睛在不知哪来的月光流转着瑰丽奇异的光芒。

    宋泓前后左右都躲避不成,无数双蓝眼睛的注视令他头疼欲裂。

    他近乎嘶吼着仰起脸,看见那高高的穹顶镶嵌着一轮硕大的满月,满月当中裂开了一道蜿蜒的花纹,那是羽毛拼凑出来的浅金纹路,有如同一条身形优美的巨蛇。

    宋泓浑身仿佛被定住一般,愣愣地盯着那轮满月不放,手中的枫红灯笼无意识地滑落。

    那道金色的裂痕向左右两侧徐徐张开,宋泓清楚地看见,那是一只由无数拳头大的蓝宝石镶嵌而成的巨大眼睛,其中竖起来的瞳孔散发着罂粟盛开般殷红的血气。

    “空空兄弟,作为神明的侍者,”无数个百里兰时悠长地吟唱着,“见我神明,为何不拜?”——

    宋泓:没有危险的时候,师尊是最大的危险。

    第52章 五十二 “好巧啊,庭空,你也被抓来了……

    拜什么拜?

    你这玩弄凡人生死的魔头有什么好拜的?

    宋泓将舌尖咬出血,强行令自己从魇术中回过神,下一瞬便召了映雪剑在手,向那穹顶偌大的幽蓝竖瞳抛掷而去。

    四面八方的百里兰时一拥而上,高高低低地吟诵着:“休对神明不敬,小子送上命来——”

    宋泓仍然没从中听出情绪的起伏,他沉重地往上一跃,扭身飞腿,将最近一包围圈的百里兰时扫倒,如寒风扫落叶般迅疾,这些苍老版百里兰时体重很轻,宋泓踢过去时只感觉自己踢飞了一根根干燥的枯枝。

    可惜他身体负伤,不似康健时灵便,无奈被那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枯手与长发拽回地面,映雪没有飞多高,遗憾地坠回他手上。

    于是他反手斩过去,映雪剑锋利地划开他面前老妇的脖颈,意料之中不见鲜血喷溅,意料之外也没蓝焰燃烧。

    他眼睁睁看着老妇头颅掉落,溅出新鲜的泛着雨后清香的泥浆,而那脖颈处平滑的断口,是一圈泥巴环绕过芬芳青绿的野草。

    头颅坠地,野草疯长,瞬间不见檀色的身影。

    而其他百里兰时却没有被杀鸡儆猴的自觉,锲而不舍地扑上来用身躯围困宋泓,她们就是那鬼魅般的野草,没有多高深的战斗技巧,只是一昧地将宋泓拖拽进深渊般的泥沼。

    宋泓接连砍了几个,勉强令自己右手免去桎梏,可大半身子被气根般的长发和枯枝般的手臂缠绕,已然麻木动弹不能。

    既然是野草的话,那必定是怕火的。

    宋泓召出了商翎师兄赠予的火纹符箓,洒金红底,按师兄所授的办法注入自己的一缕气息,符箓上的火纹亮起光芒,宋泓立刻朝那片已被斩首的野草抛掷而去。

    符箓如一只红蝶翩翩而落,瞬间绽开一片滚烫的烈火,与寻常看到的火焰不同,除了橙红的主体外,它还漫溢着日光般夺目的金黄,无风却迅疾地从野草堆上燃烧至周遭百里兰时的衣角,将整个幽暗阴冷的空间映照得耀眼而炽热。

    燃烧的百里兰时们松开对宋泓的桎梏,她们微笑着面对自己死亡的宿命,嘴里喃喃吟诵:

    “神明,救我……大慈大悲的神明,你看一看我……”

    依然没有情绪波动,只是燃烧的过程中多了一丝颤抖。

    而未燃烧的百里兰时迅速地飘回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口中迭声喊着:

    “神明啊神明,保佑我,怜惜我……”

    宋泓紧紧握着映雪剑,抬头直视那妖冶的幽蓝竖瞳。

    “嗒”,穹顶之上,竖瞳诡异地开合了一下,如水滴没入水中泛起涟漪。

    随即,宋泓脚下的地面也泛起波纹阵阵将他整个吸纳进去,天旋地转中宋泓收回映雪剑,顶着头晕眼花环顾周围,又是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

    不过那尽头却有一簇摇曳的火光,宋泓的脑袋正朝向它,犹如从高空垂直落地。

    宋泓行动不得,闭上眼孩子气地大叫:“师尊!救我!”

    忽然下坠停止,宋泓右脚踝被一只熟悉的大手紧紧攥住,他摇摇晃晃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倒挂金钩,脑袋朝下腿朝上,散开的头发发梢差点没被正对着的熊熊篝火燎着。

    这篝火没有温度。

    宋泓打了个激灵,艰难地扭着脑袋抬眼,看到了被拦腰挂在房梁上的师尊,他一只手抓着宋泓脚踝,一只手摆摆算是跟宋泓打招呼。

    师尊遮眼的蓝布条已经被撤下,露出了那对完好的漂亮的琉璃眼,整个人放松地晃晃悠悠,如同江海上自由漂流的扁舟。

    “好巧啊,庭空。”师尊跟他没心没肺地打招呼,“你也被抓来了?”

    宋泓再往前一扭眼,果不其然看见了白虎壁画下那对一坐一站,都佩戴了金羽首饰的百里主仆。

    “托你,的福!”宋泓咬牙回答,舌尖还在流血,麻麻地疼痛着。

    不是你我哪儿能进来这样的“好地方”?

    师尊不管宋泓的怒目圆瞪,估计从他的视角看,宋泓正对着空气翻白眼。

    他没管百里主仆,只饶有趣味地看向篝火旁,绕成一圈跳着不知名舞蹈的檀衣少女。

    宋泓也跟着看过去,三位檀衣少女都是他见过的缩小版百里兰时,一见着她们,宋泓便想起苍老版百里的脖颈断口处,郁郁葱葱生长出来的野草。

    她们到死都没有出现蓝色的魔焰,那么她们不是魔物。

    宋泓看回壁画前,百里兰时面上挂着魔怔的微笑,小椿情绪倒丰富些,担忧地望向他们这对如同被串在一条绳上蚂蚱般的师徒,轻声而又坚定地向百里兰时求情:

    “主人,我亲自送空空兄弟进的昙华楼,真的没有见到过仇先生进去,肯定不是他捣毁的神像;而且空空兄弟年纪不大、身形还瘦弱,也不像是能将那么高大的神像捣毁的凶手。”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小椿姑娘真是个好人,他们师徒闹出那么大乱子,她还想着为他们求情。

    宋泓心里道了声抱歉,没待百里兰时回应小椿,便无声息地召出映雪剑,目测距离不过十来步之遥,肯定能一击必中。

    于是,映雪剑脱手,向百里兰时的方向飞去。

    师尊明显显地叹了口气,“急什么?”

    果然百里兰时的长发如蚕丝般将映雪剑裹成了茧,宋泓目前运气不成,根本无法隔空与百里兰时拔河、将映雪取回。

    篝火旁,三人的神秘舞蹈没被打断,百里兰时将那只茧递到小椿面前,小椿面色惨白。

    百里兰时檀香气的声音响起:“你看看,他能凭空掷出这样锋利的长剑,算得上是普通孩子吗?”

    师尊,我现在很急!她把映雪剑拿走了啊!

    宋泓焦急地将身体如水草般摇晃,企图将自己的心声传达,师尊竟会错了意,抓着他脚腕给他晃得更猛烈了些。

    可算把宋泓晃得再次头昏脑胀,师尊无可奈何地说:“看在你悟出了点门道的份上,为师破例助你一把。”

    却听一声响指,宋泓眼前瞬间清明,只见那茧里顿时迸出青蓝色的剑光,“飒飒”两声,映雪便如秋风斩百草般撕裂了百里的头发,飞回宋泓手上之前,顺带割伤了百里兰时的面颊。

    没有鲜血,也没有魔焰。

    那张神像般的完美面庞飞溅出来的,是与苍老枯朽一模一样的泥浆。

    “小椿,留不得他们了。”百里兰时睁开了眼,面上了无笑意。

    三位舞蹈着的少女停下了舞步,纷纷将双手挤过头顶,头颅齐齐歪向篝火,做出了一个倾倒盆中水的动作。

    红莲状的宁静火焰瞬间燃起波涛,卷成了一个烈烈的漩涡。

    宋泓刚抱稳映雪剑,身子一沉,眼睁睁看着将师尊挂在房梁上的绳索断裂,而后他与师尊便如鱼入水,一头砸进了火焰的漩涡里。

    还好眼前终于不再是黑暗,而是换成了宋泓熟悉的万里晴空。

    宋泓并没有感到安慰,收回映雪剑后,在空中调转落地姿势,和师尊并肩下坠,而后他再侧身扑过去,死死地扒拉住师尊脖颈,才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御剑啊!师尊!”

    师尊被他胳膊挡住了整张脸,闷声闷气地说:“这是在那魔物的空间阵法里,我用不了半点法术。”

    这时候宋泓才发现,他们所在的高空不是寻常无所遮蔽的高空,而是被两面陡峭山崖包夹的一线蓝天,随着他们的下坠,两面山崖竟“隆隆”地向内合拢,遮挡住了那仅一线的天空。

    宋泓愣神地向左右两侧看去,两侧的山崖都悬停着那壮观的天堑大寨,日光从山崖合并的间隙的钻进来,一线洒到了拔剑自刎的人身上,那是右面山崖位置居中的小楼里,身着银铠的雕弓死在了偶人姜安牧的床前,宋泓没看见他脖颈迸出的鲜血,只看见他呕出了半颗残损的心脏。

    又一线洒到了准备跳崖的人身上,那是右面山崖最下方的栈道上,弓腰驼背形容瘦削的陈二军医拍打着他的药箱,他又哭又笑地喃喃自语,眼泪在日光下散发粼粼的金光。

    还有一线,停在了左面山崖东侧的最角落里,它没有透过窗户照进小楼里,只是在屋檐上盘旋,可宋泓还是看见了,蛇矛将匕首刺入与他同样衣袍的男子胸膛,那昏暗的两层小楼里,横七竖八地躺倒着十来具尸体。

    再有一线,照进昏暗小楼之上的那栋楼,那里也躺着三具尸体,他们衣着褴褛,挡不住半身漆黑的烧伤,宋泓认出来其中一位没有破损的面目,那是被他和师尊搭救过的溱国追兵的将领。

    师尊在他愣神的时候,把他胳膊扒了下来,感受到他低落地蜷起身体,将他往怀里搂了搂。

    “祈国和溱国的战争结束了,就算侥幸活下来的那些祈国残兵,也应当掀不起太大风浪。”师尊和缓地告诉他,“溱国这一代的君主还算英明,两国统一后,这片土地大概会迎来数十年的和平。”

    “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吧。”宋泓在师尊肩膀写字,竟有种久违的陌生感,他往师尊怀里蹭蹭,抹掉了眼角的泪水,“我们俩好像快要摔死了啊,师尊。”

    他从师尊怀里抬起脸,二人依旧是以头着地的方向朝地面坠去,宋泓几乎能清晰地看到那荒芜的地表,那成片花岗岩的纹理如云如水,如海浪翻涌。

    “虽然我目前不能使用法术,”师尊慢吞吞地说,“但没说不能使用剑术。”

    一柄白亮的长剑飞出师尊袖口,似乎携带了万钧的风力,如同天外流星般向坚实的花岗岩地面砸去。

    “嘭”地一声震撼天地的巨响,如云如水如海浪般汹涌的花岗岩碎成万千泡沫,巨大的气浪将下坠的师徒稳稳托起,伴随着那泡沫般迸溅的石块,将他们往那合拢的山崖外,一线的蓝天之上送去。

    宋泓那时才意识到什么叫真正的地动山摇,并且再次亲眼见证了什么叫三界内最强剑仙——

    到了现代后,宋泓好说歹说都不去玩蹦极这种娱乐项目。

    宋泓:我这一辈子蹦的极还少吗?

    楸吾抬头望天:今天天气好好啊。

    第53章 五十三 “暂时保密。”

    师徒二人被巨大的气流送出峭壁包抄的空间,离那一线的蓝天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发顶几乎快要和天空亲密接触。

    不对,好像确实接触到了,头顶软软的,像湿润的泥沙。

    宋泓伸手去碰,随即和师尊一道,被那软软的天空吸裹进去,而后师徒二人齐齐被那疯狂摇曳的篝火甩了出来,重重地摔到了白虎壁画前。

    还好有师尊在身下垫着,宋泓这次没有呕出血,他按着师尊肩膀坐起来,拍着闷痛的胸口说:“又回,来了。”

    师尊则面容冷寂地向上翻着白眼,宋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白虎壁画下端坐的不是百里兰时,而是一条盘旋的白蛇,白蛇周身收敛着六对羽翅,脖颈之上点缀着一枚细小的金色羽毛。

    宋泓发现,白蛇尾巴上腕上坠着一个金羽绕成的圈子,那正是百里兰时的发饰。

    “准确地说,这也是在空间法阵里。”师尊伸手将宋泓按倒在怀,二人在地上滚将一圈,躲开了白蛇掷来的金环。

    金环颤动地回到白蛇尾尖,师尊也搂着宋泓滚到客座的木桩后面,单手一撑,宋泓便被他搂着从地面弹起,在空中翻滚两周后,稳稳双脚落地。

    宋泓这才发现,白蛇幽深的双眼直直地盯着篝火,一动不动,仿若那洞窟里没有生机的神像。

    “坐下来歇会儿。”师尊坐到木桩上,为宋泓挪出了一小片位置。

    宋泓心里那股劲儿没松,小心地挨着师尊坐下,眼睛还盯着白蛇不放。

    白蛇的颈间的羽毛闪烁了一下,随即那疯狂舞蹈的篝火平静下来,开成了红莲的形状。

    红莲里款款地飘出来一个檀色的身影,那是八九岁模样的百里兰时,保持着弯起眼睛的完美笑容,随着她一步步飘近白蛇,她的个子也在拔节成长,一直长到百里兰时的身高,她停在了白蛇面前。

    白蛇阴翳的黑眼睛里晃出了蔚蓝色的光,那光芒迸溅进百里兰时眼中,令她有了双瑰丽迷幻的犹如天空的瞳孔。

    百里兰时颔首,白蛇尾尖的金环便飞出来,犹如为她加冕般扣在了她的额前。

    二人没有交流,百里兰时飘到白蛇的右侧,门外的蓝天迅速地换为黑夜,再换为蓝天,如此几个回合后,门外摔进来一个断了腿的樵夫,他背后还有一捆沉甸甸地柴火。

    白蛇吐出信子,是一个冰冷的女声:“我可以治好你的腿,但我要你家里一年的收成。”

    樵夫拒绝,而后因腿伤恶化,迅速地死掉化为一滩脓水。

    外边陆陆续续,如下雨般摔人进来,他们或是身患重病,或是遭仇人追杀,又或是出纯粹出了意外。

    白蛇还是之前那番话,吐着信子,如同施舍般说出。

    但这群人没有一个同意,纷纷拒绝或扭头逃窜,一个二个都化为了脓水。

    冷漠的白蛇很苦恼,她发现好多人根本没等她说完话就拒绝了,但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她说话时,宁愿看着百里兰时。

    她观察着百里兰时,尝试在那狭窄的蛇脸上挤出笑容,但露出来了凛凛的尖牙。

    后面零零散散的人们开始看着她、听她说话,但仍然没有任何人同意交换,于是接二连三又化为了脓水一滩一滩。

    学着微笑的白蛇也苦恼,她再次看向百里兰时,发现百里兰时已经衰老,宛若枯萎的花朵。

    崭新的百里兰时从火焰中诞生,陆陆续续地在白蛇眼前生长衰老,这期间门外又来了不少人,有一个不同于大多数人的衣衫褴褛、身形瘦弱,他锦衣华服、体态臃肿,在白蛇惯例提出交换时一口答应,他没有犹豫迟疑,眼里也没有其他人的恐惧。

    他看向白蛇不像是看待未知的妖魔,而是无上的神明。

    白蛇大概悟到了一些事情,例如凡人间的贫穷与富贵,为达成心愿,穷人能够支付的代价太少,而富人则恰好相反。

    可惜闯入巢穴的多半是穷人,为了减缓他们对自己的抵触情绪,白蛇把年轻端庄、面容和善的百里兰时推到了台前。

    它完全收敛了翅膀,藏起那些枯萎掉的百里兰时,留下三到四个年轻的百里兰时,负责巢穴的周转,在穷人向百里兰时表达需求时,缩小身子蜷缩在百里兰时的膝盖。

    达成的交易渐渐增多,百里兰时成为巢穴的主宰。

    白蛇沦为摆件一样的宠物,但事实上凡人心愿的达成只能依靠它,百里兰时们是它的代言人。

    直到有一天,一个百里兰时用茂密的长发绞缠住白蛇的身躯,这原是白蛇赠予她们自卫的力量,却被这个百里兰时用作了谋杀。

    她微笑着告诉白蛇:“主上,我不愿意衰老,我不愿意到那暗无天日的地底。”

    白蛇又了解到一点新的东西,它杀死了这个百里兰时,野草如火焰般蔓延过整个厅堂,师徒二人齐齐抬脚,随后脚边的野草化为了灰绿色的尘埃。

    同时,白蛇也杀死了在门外守候的另外三个百里兰时。

    篝火再次烈烈舞蹈,走出来新的百里兰时,白蛇告诉她说:你是此间的主人,百里兰时,侍奉名为“安饶”的神明,你还拥有三个年龄差不多的孩子。

    这时候百里兰时才叫做百里兰时,她不像她的前辈们,知道衰老这一词,而她蓝眼睛里倒映着的不是一条会说话的白蛇,是一个俏生生的白衣小姑娘,耳垂坠着一枚与金环上花纹一模一样的羽毛。

    “果然,小椿,是魔头。”宋泓用气声说道。

    “嗯,费老大劲儿排除了百里兰时,真不容易。”师尊轻轻地嘲讽道。

    “我也不能一开始就用剑试探小椿吧?她比百里兰时像人得多。”宋泓抓过师尊的手写道。

    “我提醒过你,百里身上没有魔物的痕迹。”师尊说。

    宋泓顿住了,他蔫蔫地写:“小椿身上也没有魔焰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暂时保密。”师尊又卖关子。

    厅堂的秩序又恢复如前,甚至比之前更像样了。

    拥有了人类的身躯,白蛇能更好地模仿人类的表情,比一昧只会笑的偶人百里要更灵巧得多,而且她学会了双腿走路,学会了在人说话时安静倾听,学会了在人们悲愤时表露惋惜的情绪,甚至学会为了凡人们跟“主人”百里对峙。

    如果不是每一个百里都会衰老,需要她扔到地底处置,也需要她捏造出更年轻的百里,她偶尔也会忘记自己是魔物、是神明,有次闹了笑话,和百里争执过后,竟然忘记施法达成凡人的心愿,令那重伤的只剩一口气的凡人生生疼死了。

    但这都是小事,白蛇安饶不以为意。

    巢穴里的日子就这样安逸地一天天过去,白蛇安饶享受着在访客里打转的时光,她为自己取了个人类名字叫“小椿”,配合着百里兰时。

    直到这一天,巢穴救助了一对师徒,他们被人追杀,一个是瞎子,另一个是瘸子。

    厅堂里的百里兰时们再次不见踪影,连带着那些与安饶交换的人们,空空荡荡的厅堂里,安饶扭脸看向木桩上的师徒,黑色的瞳孔被蔚蓝蔓延,渗出了丝缕血色,变为了一对锋利妖冶的竖瞳。

    “抓紧我。”师尊说。

    宋泓立马跟条八爪鱼一般,整个人塞进了师尊怀里,师尊将身一跃,木桩此时生长出万千利刃般的枝条,速速将二人钉在其中。

    师尊袖中长剑飞出,从那刀剑丛林里破开一道口子,直直地向安饶的方向飞去,而安饶身后绽开六对翅膀,一面合拢,另一面煽动,试图将照霜剑拍飞。

    师徒二人所在的木桩也开始下陷,斩断的枝条又密密匝匝地生长,宋泓也只得单手搂着师尊脖颈,腾出手来折断要刺穿他们身体的枝条。

    师尊却不紧不慢地将食指中指并拢,那与翅膀相纠缠的照霜瞬间由一把化为千百把,犹如天罗地网般将安饶围困。

    “去!”一瞬之间,千剑齐发,安饶将六翼合拢,包裹成球,抵挡住剑刃的攻击。

    此时不止地面下陷、囚笼生长,那房顶也倒塌过来,整个空间都在收缩。

    眼看着剑阵突不破六翼的护盾,安饶的身躯也随着空间的坍塌而缩小,最终千剑化为一剑,此在鸽子蛋大小的安饶身躯。

    宋泓劈砍枝条虎口重伤、目眦尽裂,师尊唇角微动,如同叹息般道了声:“破。”

    照霜剑迸发出青蓝色的剑光,将那鸽子蛋刺出蛛网般的裂纹,蓝色的火焰散逸出金芒,瞬间盖过了剑光,也盖过了这方师徒二人都没办法伸手伸脚的狭窄空间。

    “隆”地一声,万籁俱静。

    宋泓下意识闭眼躲开强光,很快感受到的是凛冽的山风,睁开眼满目苍穹,皎洁的月光令他头晕,但他还是结实地踩在半空中,没有往下坠。

    师尊又能够御剑了,师徒二人悬浮在山崖前,面朝着那乌云般的大寨,与寨子前那鼓动翅膀的六翼白蛇。

    “忍一下痛。”师尊抖出一根布条,缠住了宋泓血流不止的左手虎口。

    就在宋泓愣神之际,他便召出藤蔓一甩,将宋泓抛向白蛇。

    “庭空,出剑!看你的了!”

    诶?诶————

    宋泓:师尊为了栽培我真是煞费苦心啊。

    楸吾:主要一剑把魔物解决了很没意思。

    宋泓:……

    第54章 五十四 “记仇。”

    宋泓手忙脚乱地召出映雪,还没飞到羽蛇跟前,那如神像般高大的羽蛇便晃成了一个虚影。

    他心里一急,挥剑准备砍过去,与此同时,青蓝色的剑光从他和羽蛇之间迸发,犹如一棵巨树般飞快生长,树冠高出了羽蛇的头颅,随即向四周下垂发散,形成一只长剑包围的巨大囚笼,将他师徒二人和羽蛇都围困其中。

    羽蛇安饶虚幻的影子变实,它烦躁地抽动尾巴,将流星一般飞过去宋泓拦腰拍回。

    那蛇尾如三人合抱的树干那么粗,宋泓身体一震,血从牙缝中渗出,手软差点没握住映雪剑。

    好在师尊的藤蔓稳稳地接住他,还没等他做好调整,又“咻”地一下,把他抛掷向那疯狂撞击着外围剑阵的羽蛇。

    “别想逃跑哦。”师尊的声音在山风中愉悦地回荡,不知是说给羽蛇还是说给宋泓。

    总而言之,宋泓强忍疼痛凝聚精神,试图先找准能够攻击羽蛇的点,却被羽蛇那扇动的六翼吹得睁不开眼,身体陡然一轻再陡然一沉,那剧烈的狂风停止,他发现自己已然瞬移到了羽蛇如山如云的羽翼内。

    那双竖瞳怨毒地血气泛滥,宋泓又被羽蛇一个甩尾拍回了师尊那边。

    师尊又一次稳稳接住宋泓,这次没有着急把他扔过去,而是示意让他看向羽蛇。

    此时的羽蛇在不断撞击后确认,它逃脱不了这青蓝色的剑阵,整条蛇完全平静下来,周身闪烁着气泡般浅金色的光芒。

    “刚刚让你瞬移到安饶身前的,就是它周身金色的光晕。”师尊解释说,“别忘了,它的能力就是操控空间。”

    “我布下的剑阵是为了防止它逃回寨子,它躲回空间法阵后再想对付它就麻烦了,而我的剑阵只有半个时辰的期限,所以庭空,你要在这半个时辰内解决掉它。”

    “它是,小领主?”宋泓颤巍巍地向师尊确认对方实力,这看着和他之前逮住的猫妖不是一个级别啊。

    “看这寨子的面积,它和婆娑影一样,是境主哦。”师尊笑眯眯地说完,藤蔓一甩,宋泓直挺挺地游飞了出去。

    我?我打境主?!

    宋泓果不其然又被卷入那金色的光晕,在其中来回倒腾两下,便又瞬移到了羽蛇的尾巴尖。

    这回他像个无力的蹴鞠,被羽蛇甩到了剑阵边缘,下坠后又被蛇尾卷过,狠狠地向师尊抛掷回去。

    师尊丝毫不惧,把宋泓原封不动地扔回去。

    来回大概五六次,宋泓想自己大概是被师尊和羽蛇联合作弄了。

    羽蛇是只敢动他,不敢动师尊,整条蛇悬停在光晕之后,没有往师尊这边飞来一步;至于师尊,大概是在考验他吧,怎么说他也在苍澜山修习了两个月。

    不过呢,抛来抛去的过程中,宋泓的眼睛也没闲着,他注意到羽蛇的翅膀并没有发力,而是在保持它整个身躯悬停的平衡,而他次次被卷到蛇尾,能感觉出尾巴尖的位置比别处更为柔软,没有鳞甲硌身。

    也就是说,羽蛇还未使出全力与他相抗,甚至蔑视他的实力,把脆弱的尾巴尖暴露出来。

    那么……宋泓从光晕里脱身,背身落到蛇尾的瞬间抬手,迅速地用映雪斩向那卷起来的蛇尾。

    映雪剑刃陷进蛇尾的瞬间,剑身流转着青蓝色的剑芒,宋泓未使出全力,便将那尾巴尖齐齐斩断,猩红的血肉冒出幽蓝的火焰,袒露出森森的白骨。

    羽蛇发出声震云霄的尖啸,快要刺穿宋泓的耳膜,那一瞬它靠下的两翼合拢,将下坠的宋泓困在羽毛锋利如箭矢的纯白囚笼。

    两翼如两山并拢,要把宋泓生生挤成肉泥,宋泓下意识横剑为自己隔出喘息的空间,但剑刃再怎么穿刺,也扎不透这花岗岩般坚硬的羽翅。

    忽地那青蓝光芒又在剑身闪烁,宋泓握着映雪的剑柄,感受到了万钧之力,稍稍拧动手腕,挥动剑身,那青蓝光芒便凝成一道弧形的光刃,将这纯白牢笼当中斩断。

    羽蛇的尖啸再次响起,这次尖锐中还带有孩子气的悲鸣,宋泓被翅膀拍出,再一次坠入光晕前,被师尊坚韧的藤蔓拦腰接住,顺顺利利地落脚到照霜剑上。

    “干得不错。”师尊懒散地笑笑,拎着宋泓的衣领不让他软泥般瘫坐。

    宋泓也强挤出一丝笑容:“多谢,师尊,相助。”

    那厢羽蛇可不管他师徒二人的温情时刻,剩下的四翼疯狂地扇动,迸发出万千火流星般的箭矢,那是姜安牧身死的夜晚,火烧溱国追兵帐篷的箭矢。

    师尊抬手将宋泓拎起,把他手上的剑一收,把他这个人往怀里一塞,便御剑在满天火雨的间隙里穿梭向前。

    宋泓得以喘口气,于烈焰灼烧的空隙看向那火光月光之外,对上羽蛇幽暗的竖瞳。

    那双蓝眸已经被血染得通红,宋泓注意到,它左边的瞳孔里闪烁着金芒,犹如在血海里翱翔的金色鸽子。

    宋泓想起了神像左眼生长出来的珙桐树,那树上的花朵翩翩如鸽子飞舞。

    师尊摘走的,是纯金色的那一朵,而后宋泓就被卷入了埋藏枯萎百里的地底。

    “左眼……”宋泓喃喃。

    “没错,那是它的弱点。”师尊应和,“我知道你没看出来,能猜出来也很了不起了。”

    后面那句话可以不说,宋泓还没来得及翻白眼,那万千火流星似真生了眼睛一般,将他师徒二人围追堵截,师尊上下左右灵活闪避,火流星之后却是那金色光晕。

    羽蛇拼尽全力,要将师徒二人困死在它能掌控的空间里,而师尊身法敏捷,每次那光晕都只险险擦到他飞舞的衣角。

    直到有一个光晕,在师尊躲闪火流星时迎面砸来,宋泓右手腕一沉,多了把映雪长剑。

    “刺过去。”师尊轻声下令。

    宋泓依言照做,瞬间二人挪转到了羽蛇的四翼之内,蛇身迅速生长出荆棘般的尖刺,向师徒二人汹涌扑来。

    可宋泓的长剑没有碰触到尖刺,眼前景象一晃,一轮硕大的红月挡在师徒二人面前,红月之内,金鸟翱翔。

    “就你会瞬移啊?”师尊冷嘲道,“我也会呀。”

    说话的间隙,宋泓的剑尖仿佛刺到了凝固的流沙,触感柔软而奇妙,羽蛇声嘶力竭,尖啸都不再刺耳。

    那金鸟停止飞翔,凝固成一尊雕像,宋泓剑身弯曲,长剑几乎要被那流沙般的眼瞳弹出。

    师尊就在这时握住他手腕,与他齐心发力。

    “将你的气凝于右掌。”师尊气定神闲地教导,“再由右掌传递至剑柄。”

    不管他们身后火光满天、银蛇狂舞。

    宋泓尝试着聚气,喉间便涌出血腥,他丝毫没有犹豫,直到鲜血涌出嘴角方才凝气于掌,虚弱的浅蓝色气息顺着剑柄的花纹蔓延,随即青蓝色的气息涌入,推搡着它猛烈迅疾地冲向剑尖。

    瞬间,满目不见火光月光,只有盛大而宁静的青蓝色光芒,没入那轮红月般的眼瞳,欢呼雀跃地奔向凝成雕像的金鸟。

    随后分为青蓝两道光芒,如丝带般将金色的鸽子捆绑,于它挣扎之间猛然拧碎,金粉泼洒,充斥了整个血红竖瞳。

    “收剑。”师尊低声说。

    宋泓照做,而后他就被师尊挡住眼睛,一个转身的功夫,身后便传来低沉而悠远地爆炸声,宋泓在师尊的指缝间看见白色的羽毛被蓝焰烧毁,而那红色的火光却未熄灭。

    “唔。”宋泓强忍的鲜血从喉间呕出,师尊这才收回挡住他眼睛的手,二人同时看向那万千流星,落入到乌云般的寨子。

    而他们周围,都是如雪花般坠落的羽蛇血肉,蓝焰衬托得所有血腥都轻盈。

    师尊召出藤蔓,接住了蓝焰里一点血红的宝石,宋泓眯眼看过去,宝石像那羽蛇的眼睛。

    “寨子,还有人。”宋泓提醒师尊。

    而师尊只是看着那山崖上的火海,无动于衷:“等到安饶的躯体被魔焰烧尽,它所遗留的法术才会完全失效。”

    “但你,能救,里面的,人。”宋泓轻声说。

    他们悬停在几日前坠落的山坡之上,离那寨子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宋泓只能听见火焰燃烧木质小楼的“噼啪”声响,听不见里面人悲切的哭嚎。

    “我不想。”师尊坦然地拒绝,“我还记得,他们有人要把我们扔出去。”

    宋泓笑了笑,口中的血腥味没散尽,“记仇。”他嘟囔着。

    师尊反手把他嘴捂了,给他塞进一枚丹药。

    宋泓咕咚咽下,身体的疼痛轻缓了不少。

    “怎么,不劝我救人了?”师尊问。

    “我也,记仇。”宋泓说,“而且,救了,也活,不长。”

    他清楚地记得,蛇矛挥刀屠杀同伴的身影。

    师徒二人便久久地悬停在半空,等待着一场大火的熄灭。

    “羽蛇安饶,因其强大的空间掌控能力,在修仙界的命名是‘墟宇’。”师尊向宋泓额外解释说。

    宋泓则翻找起自己的须弥戒,他好像忘记把枫红灯笼捡回来了,“须臾?”他没有听清师尊的话。

    “那是形容时间的词语。”师尊说,“而眼下这个‘墟宇’,是废墟的墟,楼宇的宇。”

    宋泓果然没翻到枫红灯,而是把映雪剑翻出来了:映雪失去了剑尖。

    “映雪!”宋泓失声尖叫,久久地回荡在寂静的山谷。

    师尊一只手捂住耳朵:“别嚎,过两天带你去修。”——

    宋泓:呜呜,映雪,我的映雪。

    楸吾:你再哭,它就要被修好了。

    第55章 五十五 “你不能……”“我能。”……

    “你且睡一会儿吧。”楸吾捏了捏宋泓侧脸,近些日子他把小孩养得不错,面颊上都长了肉。

    宋泓搂着他脖颈,歪头靠在他肩膀,已经上下眼皮打架,听到他这么说才放心地闭了眼。

    “好累啊,师尊。”小孩嘟嘟囔囔地说梦话,声音软软的,像是在撒娇。

    被楸吾养了一阵,宋泓对于撒娇一事分外驾轻就熟,在楸吾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来上一套,而他自己却半点没意识到。

    楸吾把这长个儿的小子向上搂了搂,怕将他吵醒,补偿似的拍拍他后背。

    到底是见风就长的年纪,眨眨眼就长大成人,楸吾心想,以后还是得教一教孩子,让他改了这没事就撒娇的德行,再大些撒娇就不是可爱而是可恶了。

    虽说现在也挺可恶吧。

    跟楸吾犟嘴,跟楸吾斗气,完事儿还耍赖不认,让他去调查魔物的踪迹,还百般不愿意地想拖延掉,调查了一两天也没调查出名堂,最后还得楸吾透露答案。

    没用的小废物,楸吾想到这儿,又忍不住捏捏那带着点婴儿肥的稚嫩脸庞。

    小废物纵有千百般不是,这脸蛋的手感还是不错的,是谁养成的呢?当然是我楸吾啦。

    楸吾还是改不了为自己揽功的习惯。

    满世界泛滥着月光,楸吾御剑飞行,特意挑了一条晴朗的线路,避开了密密的、积攒着狂风暴雪的云层。

    今年人间的冬天分外寒冷,似乎满世界都在下雪,大抵是天道发了力,不忍心看到战争过后的狼藉,赐下大雪一场,将所有血腥和伤残统统掩埋。

    楸吾御剑掠过了封冻住的扬江,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河数十年才遭遇这样一次封冻,由西向东流淌,宛若月光下晶莹的琉璃带子。

    他远远地望着,心里无端生出些凄清寂寥之感,这也是修行的常态了,他不以为意。

    借着月色分外皎洁,楸吾降下了剑飞行的高度,停在离江面数尺高的位置,平滑如镜的冰面倒映出师徒二人的影子,他不免心里一跳,那点寂寥在心上凝成的冰面裂出轻微的缝隙。

    宋泓应当是被冰冻的江面晃了眼,迷迷瞪瞪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玉……好多,玉。”小孩嘟囔着梦话。

    楸吾看着也像,有了月光的着色,江面多了层雾蒙蒙的莹白,不似琉璃的清冷锐利,而带着玉石的润泽柔和。

    “你这是睡着醒着?”楸吾问。

    宋泓不答话,把脸往他怀里埋了埋,看来还是在睡着。

    小孩身子暖烘烘的,在寒夜里搂着,跟个自热小火炉似的,所以楸吾才乐意受累搂着他,不然早把他扔地面让他自己跑着渡江。

    “醒一醒,起来看景。”楸吾又戳了戳孩子脸蛋。

    宋泓蹙眉睁开半只眼,没看江面,看着楸吾的脸。

    “嗯,好美。”宋泓敷衍地哼唧。

    看吧,这就是小孩难带的地方,不乐意做什么事儿,求着哄着都敷衍。

    楸吾泄气地拍拍宋泓后脑勺睡散的马尾,“还是睡你的吧。”

    他继续御剑飞回高空,宋泓满意地闭上眼睛:“你方才,有点,孤独。”

    小孩说什么鬼话呢?楸吾心里那层薄冰早早地碎成渣渣,他才没有陷在那种无所谓的情绪里。

    “师尊,我会,陪着。”宋泓颠三倒四地说梦话,“一直,一直。”

    楸吾不跟他计较,傻孩子,尽说傻话。

    *

    宋泓一觉醒来,睁开眼满室昏黄。

    他睡得发懵,陷在床榻里好一阵,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

    而后惊恐地一个翻身,翻到了师尊的腿上。

    师尊又在盘腿打坐了,那看来此地安全。

    宋泓将身子拱到师尊怀里,放松地长舒一口气,重新闭上了眼。

    “睡醒了?”师尊的声音漫过他发顶。

    “嗯。”宋泓应了声。

    “那起来运功调息两个小周天。”师尊说,“你身上筋脉的损伤和关节的挫伤还没复原,但我手头没有更好的疗伤药,只能你自己调息恢复。”

    宋泓不动,耍赖装睡,师尊不说他都感觉不到伤没好透,吃完那颗丹药后他身上都不痛了。

    “疗伤的事你还偷懒?”师尊伸手捏着他后脖颈,一开始动作轻缓,在他全然放松之际,忽然加重了手劲。

    宋泓装不下去,立马疼得睁开眼,可怜巴巴地说:“不偷懒。”

    他到底还是从师尊怀里钻出来,挨着师尊盘腿坐正,运功之前还煞有介事地在师尊胳膊上写道:“我很乖的,师尊,你可别误会我。”

    “赶紧的。”师尊冷冷地觑了他一眼,“还有啊,以后有话直说,别在我身上写写画画。”

    “啊?”宋泓如遭雷劈,“你不能……”

    你不能这样!我才会说几个词?

    “我能。”师尊怼他,“我发现在苍澜山,就是大家都惯着你,没让你有机会开口说话,你才只会哼哼。”

    “这次让你单独去调查,有机会和别人交流了,说话才勉强像个样子。”

    宋泓苦着张小脸,抽搭了一会儿,差点没把眼泪抽搭出来:虽然师尊说的很对,他也确实需要学会说话,可以避免很多麻烦,但是他更想赖在师尊身上说小话嘛,不能写字的话,岂不是少了个和师尊贴贴的理由?

    “还装哭?”师尊偏过脑袋去看他。

    宋泓真“吧哒吧哒”地流下眼泪,可怜巴巴地说:“徒儿,知道了。”

    师尊冷着脸和他对视了一瞬,随后认命地伸出手,给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眼泪。

    “跟我聊天可以写字。”师尊别过眼不去看他,“其他人就不用了。”

    “哦。”宋泓委委屈屈地应答,“那我,调息。”

    其实宋泓也没有真委屈啦,他只是忽然灵光一闪,掉眼泪以博师尊同情,没想到真有奇效。

    待师尊的手收回,宋泓闭眼掐诀,故意耷拉着嘴角调息,但实在没忍住,待到全身心投入后,嘴角已经快上扬到天灵盖。

    两个小周天轻快地结束,宋泓从满目金黄里缓缓睁眼,感觉到原本发沉的身体也松快了一些,其实还能再运转几个小周天,但师尊每次都跟他说只需两个,那他也绝不多做。

    刚把脸别过去,宋泓便看见师尊正托腮观察着他,他有点慌:“怎,怎么?”

    “变脸奇才啊,空空。”师尊冷笑。

    宋泓立马抬头看着房梁,这房梁真房梁啊,还挂着蜘蛛网呢。

    “这是人间铸剑师的家里,我把你的映雪交给他们夫妇了,据说得等半个月才能修复好。”

    师尊一面下床,一面跟他解释此为何地。

    宋泓也跟着跳下床,磨磨蹭蹭地跟在师尊身后,随师尊推门出去。

    师尊继续说:“男铸剑师姓铁,女铸剑师姓钟,按年纪算,你该叫他们爷爷奶奶。”

    “哦。”宋泓点头。

    出门就是堂屋,要想到外边去,还得迈过大门的门槛。

    师尊停住脚,宋泓便心不在焉地撞到他后背。

    “手给我。”师尊冷声说。

    宋泓高兴了,绕到师尊身侧,紧紧地拉住师尊的右手。

    他们一道迈出堂屋的大门,宋泓迈过门槛的时候跳了跳。

    说是铸剑师的家,其实这房屋布局和普通农家没两样,堂屋里没摆剑器,院子里生长着已然落叶的桃李,最外围也是普普通通的竹篱笆,还有一部分被风雪压倒了。

    院子里的积雪被扫开,堆积到道路两侧,宋泓顺着师尊的目光往自己的右手边看去,看到了一排比堂屋矮一个头的红砖小屋,窗户是一排脸盆大小的圆孔,平直的屋顶最左侧竖着一根胖胖的烟囱。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积雪的小院,也斜斜地洒在红砖墙上,令那本就亮眼的颜色更加明媚,胖烟囱正不知疲倦地向外喷发着云雾。

    师尊牵着宋泓的手,沿着屋檐拐到红砖房,砖房的小门是铁质的,门口紧闭,散发出滚烫的热浪,宋泓只在跟前站了一会儿,就感到自己额前的碎发要被烫出了卷儿。

    “咚咚咚。”师尊伸手敲了铁门三下。

    门内传来暴躁的老年男声:“知道了!你们晚上回不回来,都不给你们留饭!”

    苍老的女声和缓些:“但我们还是会留门的,仙长。”

    师尊倒也不恼,牵着宋泓拐回厅堂前,“走吧,我们也算打过招呼了,到村子里逛逛。”

    师徒二人走下两级台阶,沿着没有积雪的小道出门。

    这是一方开阔的平原,宋泓只是站在小院的门口,便能一眼望到天尽头。

    乡间阡陌把这平整如棋盘的土地齐齐地划分,棋盘上的格子是积雪覆盖着的是那沉睡的田地,每一堆泥巴糊成的小房子和它们连带着的小院子,便是棋盘上形态各异的棋子。

    金乌偏西,又高又远地挂在微微泛白的天空,但样子红红软软的,像人间端阳节的切开的鸭蛋黄。整个村子在和煦日光的笼罩下,泛着令人安心的橙黄,仿佛陷入了一场宁静的午睡。

    宋泓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恍惚着前些日子所见残酷的景象,会不会是噩梦一场。

    但不是噩梦,他身体的内伤还在,哪怕不严重了,行动起来仍然后知后觉地闷痛着。

    “师尊,你是怎么看出小椿是魔物墟宇的?”宋泓停住脚步,在师尊掌心写道。

    由远及近,传来一声声孩子的叫嚷,后面跟着沉闷的犬吠。

    那是一条如闪电般精瘦的猎犬,正在勉力追逐着二三年纪不大的姑娘小子,高个儿的边叫嚷边轻巧如鹿地甩开猎犬,矮个儿的小男孩被石头绊倒,眼看着要被猎犬追上。

    宋泓正要出手救人,师尊拽过他,没让他行动。

    而后他便看见猎犬追上跌倒的男孩,低头轻轻舔着他眼角的泪水,男孩也没有丝毫的害怕,被逗得咯咯直笑。

    在前面奔跑的姑娘小子也终于停住脚,扭头向那男孩和猎犬看去:“真是的,铁柱,你又摔倒了!”

    “就不该让你和我们玩,每次都得汪汪哄你。”

    俩人一面抱怨,一面还是向小男孩走去。

    这时候师尊不慌不忙地开口:“他们脸上没有被猎犬追赶的恐惧,只有玩闹的兴奋,嚷嚷得那么吓人,估计也只是在游戏。”

    宋泓听懂了什么,随即师尊也正色道:“我一开始见到小椿,她没有对百里兰时的非人行为表现出恐惧,这对于一个普通人类孩子来说是不正常的。哪怕是你,都被百里兰时吓到过。”

    “我那是没见过世面,被吓着了。”宋泓为自己辩驳。

    “之后,我们因破坏神像被抓起来,小椿也没有对我们这破坏者抱有恐惧,而是富有同情心地帮我们脱罪。”师尊补充道。

    宋泓叹息,写道:“也就是说,我们在她看来,也不过一场游戏里的玩具。”

    小孩子们和猎犬恢复了追逐的游戏,这次他们换了一个方向奔跑,留给师徒二人披着日光的欢快背影。

    师尊说:“对于很多盘桓在人间的魔物来说,对人类的屠戮本就是游戏,墟宇不是唯一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宋泓写道:“除掉这些游戏人间的怪物,守卫一方安宁,是我们修仙者的责任。”

    “哈?”师尊失笑。

    宋泓正色地大喊:“责任!”

    师尊无奈地应和:“嗯嗯,责任。”——

    楸吾:我绝对不吃撒娇这一套。

    宋泓:流泪猫猫头。

    楸吾:别哭了祖宗!

    第56章 五十六 师尊肯定最喜欢他了。

    宋泓和师尊在这个北方平原的村落住了下来。

    因着映雪剑损坏,再加上身体没有复原,师尊便没有让宋泓温习之前的剑法,而是教授给他一套柔和的、舒展浑身肌肉的拳法,让他每天练到经脉发热为止。

    其余的修行内容,便只有每晚入睡前,照例调息运气两个小周天,宋泓便开始了睡睡觉、练练拳、跟师尊出门闲逛的悠哉生活。

    “算是给你放一个长假。”面对他的疑问,师尊如是解释道,“怎么,以前练功的时候想着偷懒,眼下准你偷懒了又想着练功?”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牵着师尊的手晃一晃:“我哪有,我最懂事听话了。”

    宋泓没有见到铸剑师夫妇,每天清早醒来,被师尊赶去院子里练拳,宋泓就只能看到胖烟囱里冒出来的白烟,听到红砖房时不时传来的打铁声。

    这天,宋泓实在耐不住好奇心,练完拳,浑身暖呼呼地跳过院子里垒高的积雪堆,往师尊在屋檐下支起的筛子前一蹦:“为什么,爷爷奶奶,不出来?”

    筛子被他重重落下地脚步一震,压着那可怜的枯瘦树枝盖了下来,而师尊刚刚拾起扔在地上的细绳,静默了一瞬。

    宋泓连忙蹲下身子,手忙脚乱地把那筛子重新支起,让底下黄澄澄的粟米露出来。

    师尊冷哼一声,牵着细绳转身坐到屋檐下的台阶,用空闲的左手拍拍身侧的空位,宋泓颠颠地挨上前坐下,便听见师尊说:“按照铸剑师的规矩,在浇铸或修补剑器的期间,片刻都不会离开剑炉前。”

    “铁师父和钟师傅正好都迈入筑基的境界,遵守这样的规矩,对于他们来说小菜一碟。”

    “我没有筑基,我也可以。”宋泓的指尖在师尊左手掌心里轻轻地划动。

    说话间,二三麻雀从那落叶的桃李枝条上飞跃过来,往筛子四周谨慎地跳了跳。

    “一般来说,得到筑基后,修士才能完全实现辟谷。”师尊压低了声音,“你不在这一般情况内。”

    宋泓心下一动,还想说些什么,师尊却挣开他的手,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二三麻雀中,有一只胆大的已经探头进筛子里啄食粟米,另外两只看它安然无恙,也前后钻进了陷阱,宋泓不免屏住了呼吸,又有好些麻雀陆续赶来,三两结伴地往筛子里钻。

    一共聚集了十二只麻雀后,师尊拉动绳索,“砰”地一声闷响,筛子落地,把这十二只叽叽喳喳统统罩到筛子底。

    “这机关再过一百年还能用啊,傻鸟们都不会学聪明点儿。”师尊说着,把宋泓后背推一推,“去,把筛子重新支起来。”

    宋泓撅着嘴不情不愿地起身:“你粟米,哪儿来的?”

    “从厨房的瓦罐里抓的,反正铁师傅和钟师傅不会介意。”师尊理直气壮地回答。

    宋泓叹着气把筛子掀开,麻雀们惊慌失措地擦着他面颊呼啦飞走,倒也把他吓得摔了一屁股蹲。

    筛子底下还剩零星一把粟米,师尊再次拍拍他身侧的空位,“坐过来,别挡着傻鸟们吃东西。”

    “你就是,在戏弄,它们!”宋泓爬起来,为小麻雀忿忿不平。

    “你养伤呢,我又没事情做,当然得给自己找找乐子。”师尊说。

    宋泓又挨着师尊坐下,蹭着他胳膊写道:“我感觉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师尊便反手扣住他手腕,用指尖探了他脉搏:“等你能在一炷香时间内,打完我教你的那套拳法,你才算伤好得差不多。”

    “意思就是没有很痛啦。”宋泓卖乖地蹭蹭师尊的胳膊,“你可以拿我找乐子的。”

    这次师尊放过了麻雀们,待到它们把粟米啄食干净后飞走,才把撑着筛子的木棍拉扯回自己手中。

    而后,师尊和宋泓对视,笑眯眯道:“这可是你说的。”

    “喵?”宋泓不明就里。

    师尊抬手就把那木棍高高抛远:“去吧,庭空,捡回来。”

    啊呜,原来是找这个乐子啊。

    宋泓怨怼地瞪了师尊一眼,到底苦着一张小脸,如猛虎扑食般弹跳而起,向着那高高飞远的木棍追逐而去。

    当然,师徒二人也没有一直这样虚度光阴。

    午后,师尊总领着宋泓出门,绕着整个村子转一圈,等到太阳落山,师徒俩才姗姗回到铸剑师夫妻的家里。

    宋泓注意到,师尊一面闲庭信步,一面右手掐诀,每到一户人家前总会停住脚,于门前虚空画着青蓝色的符纹。

    “这是我答应给铁师傅修剑的报酬,帮他把村子里的御魔法阵加固。”师尊蹙眉解释,语多无奈,“这种长年的防御法阵最麻烦,得每一个阵眼反复加固至十次以上,最后再加固一次总阵眼才能完全生效。”

    “不比钟师傅和善,这铁师傅最爱刁难我们这些来访的修士。”

    宋泓不由得低下头,小小声说:“对不起。”

    又给你添麻烦了。

    师尊清了清嗓子:“不过换句话说,帮助人间百姓抵御魔物的侵扰,也算我们的分内之事。而且,我们不正好也有空闲嘛。”

    “那我,能做,什么?”宋泓跃跃欲试。

    师尊想了想,抬手指了指在田边踩雪玩耍的孩童们,“每遇到一个人,就跟人家打声招呼吧。”

    正是冬闲的时候,再加之天气晴朗,田间地头有不少孩子追逐着阳光打闹,大人们则在院子里、院子外坐着板凳椅子晒太阳。

    宋泓按照师尊说的,挨个问好,对活泼的小孩子们就大声热情地说“你们好,在玩,什么呀”,对眯眼晒太阳的老人们轻声说“您好,身体,真硬朗”,但对青壮年们却怎么都问不出口了,结结巴巴地说“吃饭了吗”。

    村子里的人也都大概知道他们的来历:去铸剑师老铁家拜访的男女老少,都是天上来的神仙,师徒二人也不例外,但他们见惯了神仙,对师徒二人既不过分追捧,也没有刻意疏远,宋泓朗朗打一声招呼,他们就朗朗回应一声,若宋泓实在想不出打招呼的话,他们也会友善地接茬,说“吃了吃了,一顿小米粥,一顿小米饭”,不让宋泓的话掉在地上。

    这一趟逛下来,宋泓说了个口干舌燥,心里欢喜得不行,有对年轻夫妻还招呼他和师尊去家里喝碗糖水鸡蛋。

    他们体恤农家收获鸡蛋不易,再三推辞掉了小夫妻的热情,师尊说:“钟师傅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就不多打扰了。”

    小夫妻笑开来,调侃说:“原来神仙也要吃饭。”

    “他们的生活真好,和祈国那边完全是两种景象。”宋泓这样在师尊的手心写。

    师尊回答说:“一方面,这村子有两位筑基的修士守护,另一方面,溱国的君主还是颇有才干,算是我这两三百年见到过的最顺眼的皇帝。”

    宋泓心情有些复杂,他当然知道师尊不会有错,但听师尊夸着溱国的君王,让他这前祈国皇子还是有些不爽。

    明明他之前在祈国皇宫的时候,对祈国溱国没多大概念,而当祈国真的覆灭在他眼前,他的心脏还是会闷闷地发疼。

    “就知道说这些你会不高兴。”师尊察觉到宋泓变化的表情,“不过呢,你早晚也得接受,凡人的寿命不过百年,便是他们一代一代绵延家国,稍有不慎,那家国的覆灭也在旦夕之间。”

    “我听闻过有延续八百年的上古之国,也在三十年间见证过五个王朝的兴衰,你若随我一同修行,共享天地之寿命,那么要见证的兴亡便不止一个祈国。”

    宋泓闷闷地说:“那该,多孤独。”

    他从小就在孤独的照料下长大,习惯性地恐惧孤独,他以为人生有尽头,那么孤独也有止境,可修行便是在延长生命尽头的过程,孤独也将被延伸到了无止境。

    “啊,前些日子,某个小鬼还说要陪伴我呢。”师尊忽然阴阳怪气地感叹,“原来真是说梦话啊。”

    宋泓对自己说过什么没太大印象,不过……

    “我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宋泓激动地在师尊掌心写,“哪怕我一直是个废物?”

    “我好像没说过你是废物吧。”师尊慢吞吞地说。

    “你说不说,这也是事实啊,师尊。”宋泓低下了脑袋,“昆山玉都测出我是废灵根了,而且调查墟宇的身份,我怎么也没看出来。”

    “废物不会不到筑基期就能辟谷。”师尊把他松开的手扣紧,没有让他再动弹着写字的意思,“废物也不会去迎战连师尊都搞不定的境主魔物,被境主打出内伤还不退缩。”

    废物更不会生吃了那么多极品灵花灵果,还没有出现气息爆体的现象。

    楸吾叹了口气,心想着就算是元敬一和温月寻那种难得的天才,也不可能在元婴期之前生吃灵花灵果,人家都是用灵花灵果炼制成药性温和的丹丸,服用下去缓慢提升气息的强度。若他们按宋泓这个吃法,早就被体内猛涨的气息冲撞浑身筋脉,轻则筋脉尽断,重则爆体而亡。

    宋泓这小子,到现在都还活蹦乱跳的,与其说是废物,不如说是怪物吧。

    而且呢,“为师可以说你是小废物,因为为师受了累,但别人不行。”楸吾定了定神,对上宋泓亮晶晶的期待眼神,“你自己也不可以。”

    “知道了,师尊!”宋泓朗声应着,“抱抱!”

    说好了不让撒娇,楸吾再次强迫自己心硬,但宋泓又扁起了嘴。

    “好好好,抱抱。”楸吾也没招了,他决定回去找林铎问问徒弟不黏人的妙招,千万不能找桑羽,怕让桑羽给带歪了。

    宋泓立刻跟只雀儿般欢快地扎进师尊怀里。

    他就知道师尊不会拒绝他,师尊肯定最喜欢他了——

    桑羽:啊啾,谁在骂我?

    第57章 五十七 “有你才开心。”

    宋泓能在一炷香内打完一套拳的那天,师尊领着他,去修铸剑师院子外歪倒的竹篱笆。

    屋里院子里都没有修补的材料,师徒俩还得飞到最近的山地里,寻找可用的竹子。

    一到林子里,师尊先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头,拂去积雪后坐下,手掌一翻,召出了照霜剑:“喏,给你,去找两根看着顺眼的竹子砍了吧。”

    “我?”宋泓手忙脚乱地接过照霜,竟是和映雪差不多的重量,他拿着还怪顺手,“万一,照霜,坏掉,不关,我事。”

    他赶紧为自己甩去责任。

    师尊托腮调侃道:“我的本命剑要能被你小子弄坏,那我就不当你师尊了,你来当我师尊。”

    宋泓放下心来,随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环顾着雪中翠色苍苍的竹林,一眼相中了师尊身后那棵最为笔直高大的竹子,他不由得看一看师尊:“让一让。”

    “你尽管砍,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怕伤了我不成?”师尊八风不动。

    但他坐的那个位置,几乎把那棵完美的竹子挡得严实,竹子左右和后侧都是密密匝匝的同类,没给宋泓留出能下脚的位置,他要发力还真得踩在师尊坐的石头上。

    不过呢,师尊这样说,定是在考验他的剑术和应变能力,宋泓凝神,左右观察了竹子生长的朝向,以及竹林间的空隙。

    而后他站在师尊斜后方的空地,凝气聚力,对准完美竹子的位置,将照霜剑稳稳掷出。

    他观察了方向,控制了力道,于是照霜穿梭过竹子间的空隙,“当”地一声扎进那棵完美的竹子身上。

    “吱呀”竹子被拦腰折断,随即顶上的竹枝竹叶“哗啦”作响,簌簌抖下软塌塌的积雪,如数落到了师尊发顶。

    宋泓忙疾步上前,师尊动也不动,等到那竹子轰然倒在他右手边,他才抬手把嵌在竹身的照霜收回,在宋泓走近前,反手又将照霜朝着宋泓掷出。

    宋泓一惊,没来得及躲,那照霜便擦着他鬓角锋利地飞过,斩断了他鬓边的碎发,也将他后方的竹子砍倒一棵。

    “两棵竹子,齐了。”师尊施施然起身,拍拍肩头的积雪,再抬手召回照霜,令照霜这回擦着宋泓发顶飞过。

    宋泓动也不敢动弹,带着鼻音控诉:“你故意的!”

    “没有啊。”师尊耸肩耍赖,“为师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你是!”宋泓冷哼。

    “你对剑器的控制还成,没有气息的加持都能做到这程度,不错了。”师尊走上前摸摸他脑袋,捡了些好听话夸奖他,待到他期待地扬起嘴角,师尊便话锋一转,“回苍澜山后,得请你师姐教你更难的剑法了。”

    “你不,教吗?”宋泓疑惑,迄今为止,他会的剑法还真只有霜降师姐教的那些。

    “你现在的境界还没到需要我教的时候。”师尊煞有介事地说。

    宋泓好气,但面对师尊他又不能做什么,他迅速地在心里盘算了会儿:“等我,和你一样,修炼到,洞虚期,你求着,教我,我也,不学!”

    “先把你这舌头捋明白了再说。”师尊又掐了把他的脸,“来,搭把手,把这两棵竹子扛回去。”

    何止是搭把手,这两棵长达数十尺、海碗口粗的竹子都沉甸甸地压在了宋泓的肩膀,好在师尊没记仇到底,还准许他踩着照霜剑一道御剑飞回铸剑师家。

    但修篱笆宋泓便完全是外行了,只能眼见着师尊用照霜剑,把竹子裁成一片一片的竹条,竹条在半空中飞舞犹如绿丝绦漫在溪边洗濯,泛着清冽的雪气和竹香。

    宋泓深吸一口气,被呛得打了个喷嚏,想起他们在山里就可以把竹子截成一段一段,捆扎在一起后背回来。

    又被师尊坑了。

    “连忙都帮不上,看什么看?”师尊逗他。

    宋泓学乖了,撇嘴说:“看你,厉害。”

    “那是自然。”师尊收回剑,自得地打了个响指,那漂浮的竹片便随着青蓝光芒萦绕,齐齐整整地编成了菱形的竹篱,陷进了积雪融化后柔软的泥地。

    这会儿还有阳光,但宋泓已经看见北方天空飘来浓重的乌云,估计没一会儿就能布满整片天空。

    “最后的阵眼加固完毕。”师尊抻了抻懒腰,“然后就剩钟师傅的报酬还没给了。”

    “还有,报酬?”宋泓惊讶。

    “啊,钟师傅人好,只拜托我俩去办一件小事。”师尊回答,“他们今日晚间完工,钟师傅让我们给他们老两口做顿晚饭。”

    宋泓茫然了:“做饭,我也,不会。”

    “不会就学嘛。”师尊不以为意,“到村外的小河边,咱师徒俩钓鱼去。”

    但有一个问题是,师尊把他的须弥戒翻了一遍,没有能翻出来能做鱼饵的材料,他之前就没怎么钓过普通的能吃的鱼。

    “看来只能徒手抓了。”师尊说着便挽起袖子,搬起一块比脑袋大两圈的石头,便往那封冻的河面哐当砸去。

    冰花四溅,随即迸出来的是水花,河面就这样在靠岸的位置开了个窟窿,比脑袋大两圈。

    “空啊,把手伸进水里,运气于掌,不用特意控制,让你的气息发散开就行。”师尊没找到能坐的石头,干脆盘腿坐到了河岸边。

    宋泓不明白师尊所说的有何意义,但还是乖乖照做。

    不多时,那浅蓝色的气息没入透明的水里,宋泓听到那冰面下鱼尾拍水的声响,而后一尾鳞甲轻软的小鱼钻进他手心,宋泓立马抓住鱼身,将手抽离水中。

    “抛过来。”师尊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竹篓。

    宋泓把小鱼抛进去,那鱼还鲜活地在里头蹦跶。

    “为什么?”宋泓欢喜得来不及组织词句。

    “一点水灵根的妙用。”师尊会意地解释道,“你散发的气能够吸引水生的生灵。”

    总算有一件非他不可才能做成的事情了。

    宋泓兴致勃勃地继续将手伸进冰窟,没过一会儿,就抓了大半篓鱼上来,可惜都是巴掌大的小鱼。

    师尊叫停:“可以了,剩下的让它们越冬长大吧。”

    宋泓便双手甩干水,趁师尊还没站起身,立马双手在师尊面颊上一拍。

    “宋庭空!”师尊低低地唤他的名字。

    宋泓立马将鱼篓拎起,拔腿就往村口跑去,正准备喊点儿什么,忽地身体一轻悬浮空中,师尊不知何时把他拎起抱在怀里,伸手就把他双颊狠狠一捏。

    “该说什么?”师尊厉声问。

    “对不起。”宋泓跟条河豚似的嘟嘟囔囔。

    这时候乌云布满天空,风吹下来零星的小雪。

    师尊到底放下他,故意先他几步走在前头,宋泓拎着鱼篓,颠颠地小跑到师尊身侧,看也不看师尊脸色,就勾住了师尊的手。

    “晚饭,做什么?”宋泓厚着脸皮问。

    师尊白了他一眼,回答道:“鲫鱼疙瘩汤。”

    他们慢慢走回铸剑师家,那零星的雪下大了些,身前身后的阡陌积上薄薄的一层,连带着他们发顶肩膀也白了一片。

    进门前,宋泓小狗似的摆摆脑袋,抖掉身上的积雪,师尊瞅了他两眼,也跟着摆脑袋。

    好傻。

    进厨房,师尊先处理鱼篓里的小鲫鱼,他用不着刀和案板,悬空就把鲫鱼处理得一干二净,同时指挥宋泓点火烧水。

    宋泓第一次下厨,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在角落找到干草柴火,把这些点火的材料塞进灶膛,又左右找不到打火石,师尊干脆腾出手给澡堂里弹进去一粒火星,瞬间火焰熊熊,师尊又喊:“往大锅里倒半锅水。”

    他又忙不迭去寻瓢或盆,左右没寻着,只好将那装清水的木桶扛起,直接往锅里哗啦啦倒水,结果没收住劲儿,水从锅里满出来,顺着灶台边源流,把那熊熊的火焰浇灭一半。

    “添柴加火!”师尊喊道,宋泓又忙放下桶,晕乎乎地去角落抱柴火。

    刚捡起几根木柴,师尊又喊:“抱干草来,柴不用了。”

    啊啊啊,宋泓头昏眼花地抱过去一大捧干草,发现大锅里的水已经被匀出去一半,师尊把处理好的鱼叠放在一只土陶的小瓮里,放进捣烂的生姜和打结的小葱,见宋泓灰头土脸地蹦过来,师尊本来冷着的脸和缓了些。

    “你就坐那儿看火,火小了就往里头添干草,添干草没用,就把灶边的吹火筒拿起来,往灶膛里亮着火光的位置吹气。”

    师尊事无巨细地交代完,才转身走到橱柜前,舀来一海碗面粉,悬空加水,用藤蔓把面粉揉捏成团。

    宋泓这边尝试往灶膛里吹气,可算吹得火焰熊熊,但呛得他一鼻子灰,他没办法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再抬眼看向师尊时,师尊笑了起来。

    “现在真成一只花猫了。”师尊说。

    灶膛里火焰稳定后,师尊打发他去木桶旁边洗脸,待到他把手脸洗干净,瓮里的小鲫鱼纷纷跳下锅去,生姜块在开水里翻滚,随后就被师尊用锅盖遮去了面目。

    “给你,拿去玩儿吧。”师尊从碗里揪了块面团,扔给宋泓。

    等待鲫鱼煮熟的空隙,师徒俩就排排站在灶台边,在案板上捏面团玩。

    “这是一只没有五官的猫。”师尊捧着两个叠在一起的圆面团说道。

    宋泓也捧着一模一样的两个面团说道:“这是,没有,五官,的狐狸。”

    师尊沉默了一会儿,又伸手在面团上捏了会儿,宋泓眼看着猫耳猫尾巴灵巧地出现,再就是眼睛、鼻子和嘴。

    宋泓忙踮脚把自己的面团递过去,“要,狐狸。”

    师尊没拒绝,不多时,面团猫和狐狸排排蹲坐在案板上,宋泓低头和它们大眼瞪小眼。

    窗外天色愈发黯淡,窗边投下雪花的影子,师尊点了盏小灯,飘在二人头顶,厨房便暖融融地亮着光。

    鲫鱼汤煮沸腾了,师尊掀起被顶起来的锅盖,青蓝色的光芒在奶白的汤里穿梭,刷刷地挑出来姜块,扔进臊水桶里,再刷刷挑出了细小如毫毛的颗颗鱼刺,扔进臊水桶里。

    而后那青蓝色光芒飞出鱼汤,再将碗里和好的面团高高抛起,绞成万千杨花般的面疙瘩,纷纷扬扬洒进翻滚的鱼汤里。

    宋泓护着面团狐狸和猫,终于大喊着:“师尊,我要学!”

    “你先学会烧火吧。”师尊把锅盖盖上,一手夺了宋泓的面团小猫和狐狸。

    唔,宋泓正撇嘴,师尊把面团还了回来,不同于先前的柔软,这面团猫和狐狸变成了陶制的坚硬。

    “放须弥戒里,能保存很久。”师尊说。

    又是一件礼物呢,宋泓喜滋滋地收好面团。

    鲫鱼疙瘩汤快要出锅,鲜甜的气息扑面而来,师尊往里面撒了盐和胡椒粉,宋泓极其有眼色地端来汤盆和小碗。

    “你拿碗筷,我端汤。”师尊指挥道。

    师徒俩先后出了厨房,小灯默默地跟在二人头顶,不过也无需它照亮了,堂屋里铸剑师夫妻已经支好了桌子,桌上摆着一坛酒。

    “我想着大雪天喝汤合适,但奈何厨艺不精,草草地炖了锅鲫鱼汤,还请二位莫要嫌弃。”师尊把汤端到四方桌的中央,宋泓便把碗筷依次摆放好,顺带跟主人家打招呼。

    “奶奶好,爷爷好。”

    钟师傅坐在方桌的上首,笑眯眯地应和师徒二人:“劳你们费心。”

    铁师傅坐在钟师傅的右手边,见着师徒俩没好气地冷哼:“大冬天的,还给我们找事做。”

    但我们也给了报酬啊。宋泓也不服气,立马收回招呼:“爷爷不好。”

    “嘿,你这小鬼怎么说话的?”铁师傅作势起身。

    钟师傅拦住他:“好啦,老头子,你改改你这狗脾气!”

    “不好意思,铁师,我这徒儿年纪小,不大会讲话。”师尊也疏离地客套了句。

    他招呼宋泓坐钟师傅左侧,自己则坐到了方桌的下首、靠近大门的那侧。

    宋泓要换,眼神示意这不符合规矩。

    但师尊把他按到了板凳上,神情自若地为在座的众人舀汤。

    递给宋泓的这碗不是汤,而是一朵金灿灿的珙桐花。

    “跟以前一样,一瓣一瓣撕着吃。”

    宋泓便巴巴地嗅着鲫鱼汤的鲜甜,麻木往嘴里塞着从舌尖苦到胃里的珙桐花,眼泪快要顺着嘴角流下来。

    铁师傅冷声评价:“真是暴殄天物啊。”

    而钟师傅面露担忧:“小友,这么吃没问题吗?”

    宋泓嘴里还叼着片花瓣没咽下去,被这冷不丁的一问问懵了:不这么吃怎么吃?我都吃好几个月了。

    “没事,他体质好。”师尊替他做了回答。

    “到底是仙长的徒弟,果真非同一般。”钟师傅感慨。

    “钟师谬赞了。”师尊谦虚地应答。

    平心而论,两位铸剑师的外貌没有他们声音那般苍老,乍一看都不过三十岁出头,大抵是筑基后对外貌有所影响,两位铸剑师都肩膀宽阔、胳膊粗壮紧实,铁师傅面容似铁,比较黝黑坚硬,钟师傅面部线条柔和又不是韧性,单从外貌上看,二位都是一等一的铁匠。

    宋泓一口吞掉苦涩的花蕊,师尊这才给他盛了一碗鲫鱼汤,钟师傅盛赞鲫鱼汤味美,铁师傅不言语,只闷头喝着,看起来饿得不行。

    “小友的剑我们已经修好,吃完晚饭便交予二位。”钟师傅放下筷子,不徐不疾地提到了正事,“这外边风大雪大,二位还是在寒舍多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去江南。”

    “谢谢钟师好意,我们已经在此地叨扰半个月,不愿再多劳烦二位。”师尊回答,“何况此行去江南,也是有要事可做。”

    宋泓疑惑地冲师尊眨巴眼:你没跟我说今晚要走啊。

    但师尊瞪了他一眼,他立马低头喝汤:唔,汤真好喝。

    “南边最近可不太平。”铁师傅幽幽开口,“哪怕你们并非凡人,此时前往也必然会受凡人拖累。”

    “累便累吧,修仙之路漫长艰险,其中有哪件事是不累的?”师尊潇洒反问,温声又问,“还需要添汤吗,空?”

    宋泓冷漠地摇头:我就静静看你演。

    “仙长大义,是我等晚辈胸襟狭隘了。”钟师傅接了话茬,“这坛桃李酿,本是备来助宴席之兴,既然二位即将远行,那晚辈便以此酒酿为二位践行。”

    师尊也连忙奉承回去:“钟师莫要妄自菲薄,你二人隐居桃李村数十载,为来往修士铸剑修剑,也护佑村庄免受魔物侵扰,实在也是大功德一件。”

    说话间,钟师傅倒了酒,也给宋泓匀了一碗底,宋泓一口吞下去,又甜又辣,差点呛出他眼泪,好在尾调是桃李清新的芬芳,不至于让宋泓喝得难受。

    “小鬼,好喝吧?”铁师傅黑着脸调侃。

    宋泓也不惧他:“好喝。”

    “下次不知二位什么时候才能来了。”钟师傅举起酒碗。

    师尊回敬:“有机会十年内一定回来看看,我还蛮钟意此地的风水。”

    十年内啊,那估计是没影了,宋泓现在也才十来岁呢,时间过得没有那么快,所以他品出了一丝酒酿的苦涩。

    最后鱼汤喝得七七八八,酒也一干二净,宋泓从钟师傅手中接过映雪,仔细地用目光摩挲,没有在剑尖看到拼接的痕迹,剑身完好得像没有损坏那样。

    “二位留步。”

    师徒二人走出堂屋,师尊回头,向送出门来的两位铸剑师拱手。

    “便送到这儿吧。”

    宋泓也跟着拱手:“多谢,二位,复原,映雪。”

    “对你的剑爱惜一些。”铁师傅说。

    “那我们就不送了。”钟师傅说,“一路顺风。”

    一路当然是顺风的,宋泓站在师尊的剑上,感受到了身后风雪强大的推力。

    他们南下,自然还是要继续除魔,顺带救治沿途的难民。

    “师尊,我取好了。”宋泓借着酒劲嚷道。

    他取好他们山中居所的名字了。

    一两句话说不清,再加之这一路风大雪大,师尊妥协地又把宋泓拎起来搂怀里。

    宋泓得以倚靠着师尊的肩膀写:“院落便叫做等闲院,等到闲暇时在院子里喝喝茶赏赏雪,是一桩美事。”

    “我看你是喝酒喝得晕乎了,要去干正事又想着‘等闲’。”师尊调侃。

    而他也是胆子大了,往师尊肩膀拍拍,又嚷嚷:“等我,写完!”

    师尊也真惯着他,没再吱声。

    宋泓便晕乎乎地写:“那洞府便唤做‘清欢居‘,等来闲暇便得清欢。”

    “最近闲居在桃李村很开心?”师尊会意地问。

    宋泓摇头:“不是。”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了,他只知道他得看着师尊的眼睛,低头写字看不到师尊的眼睛。

    宋泓轻声且坚定地说:“有你才开心。”——

    宋泓:我好会取名字,快夸我是天才!

    楸吾:哦,小废……天才。

    【卷二:承】

    第58章 五十八 “疼——”

    十二岁的宋泓以为日子还长,每天跟着师尊,不管是在人间游历,还是在苍澜山间修炼,有意思的事情数也数不尽,把每个日子都拉扯得漫长、填充得丰富。

    自宋泓十二岁的那个冬季开始,师徒二人每年冬夏都会去人间游历一番,春秋两季则待在苍澜山间修行。

    虽然宋泓跟随霜降师姐学习基本的剑术、跟随商翎师兄学习基本的符箓,但师尊也不是没教过他必要的本领。

    例如跟蛟上仙打斗时系住它胡须的方法,再例如追逐猫形态魔物时拎住它后脖颈的方法,再再例如捕捉鸟形态魔物时模仿向它求偶叫声的方法……

    总而言之,都是些不光明正大的损招。

    “幸好你让我对付的都不是人。”宋泓如此感慨地写道。

    他不经意间学会了将单个词语串联成完整句子,但多数时间跟师尊聊天,还是喜欢牵过师尊的手写字。

    师尊回答他:“其实我也有对付人的招数。”

    宋泓撒开师尊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必要的时候,我们还是讲一点道德吧,师尊。”

    如同他不知自己怎么忽然能够流利说话,宋泓也没有太觉察出时间的流逝,直到每年山间初雪,师尊给他庆贺生辰时,他才惊觉又过去一年。

    日子一年一年地过去,宋泓记在脑子里的剑法招式和符箓画法也越来越多,可浑身的修为却没有提升多少,十六岁的夏天,只比师尊矮一个头的宋泓还赖在师尊身上撒娇,捏着嗓音装作哭哭啼啼的样子:

    “怎么办啊,师尊!我现在还是不能运气画符,每次把气息聚到指尖,它都软趴趴得不成样子!”

    师尊总是八风不动地任由他摇晃:“你能聚气隔空取物就可以了。”

    “隔空取叶子、取雪花那种轻飘飘的东西也算可以吗?”宋泓哑着声音穷追不舍地问。

    他眼下的身体发育,不光体现在猛蹿的个子上,也体现在由清脆转为喑哑的声音上。

    师尊可烦他这破锣嗓子:“下次再说这样的长句子,先在我手心上写字。”

    “你这是在转移话题。”宋泓撇嘴。

    师尊白了他一眼:“不转移话题我也说过很多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眼下最要紧的是打好剑法的基础,那点气息只是在你打斗时显示你是水灵根而已。”

    “可你之前还说,在我二十岁前让我练成金丹。”宋泓小小声嘀咕。

    “是啊,”师尊终于受不了他腻歪,抬手把他凑近的脸推开,“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师姐师兄说,马上要仙界大会了,仙界各宗门都会派弟子参加,期间互相公开地比试,并且会按修为和战绩做一个排行榜。”宋泓只好坐端正了,面色严肃地说,“上一届是元敬一和温月寻并列魁首,他们那会儿就已经是金丹一阶了,四年过去,最少也得有个二到三阶,到今年这届估计又是夺魁的热门。”

    “他们之前那么热衷于拜你为师,最后成为你徒弟的却是我这无名小卒,我想给你挣个脸面,不想被他们比下去嘛。”

    “没关系的,空,”师尊面露看傻子的慈祥,“为师的脸面在四年前便丢过了,虽然当时你是在苍澜山测的灵根,但当时的见证人就有元敬一,很快整个修仙界都知道,我楸吾收了个废灵根的弟子。”

    “这次你去仙界大会呢,不过是让大家加深一下你这废灵根的印象。”

    “师尊,我的心好痛。”宋泓戏精地捂住心口,“你就这样对待你唯一的弟子吗?”

    “谁让你是唯一一个,我也祸祸不了别人。”师尊耸耸肩,拈起一颗锦囊里的松子糖往嘴里丢,“起来,把花儿给我浇了。”

    “每天都给它们浇灵泉水,渴不死它们的。”宋泓死皮赖脸地扑过去,把师尊手里的糖抢了一颗,在师尊一肘怼过来前,立马从门槛上弹跳起身,“师尊,下次去人间换家点心铺子,这家铺子的松子糖一般。”

    “闭嘴。”师尊抬指于虚空中一划,青蓝色的光芒亮起,宋泓嘴边多了一圈藤蔓,将他扎成厚嘴唇的河豚,令他半句话都开不了口。

    “呜呜呜呜呜呜呜!”宋泓跳脚哼哼。

    师尊抬手挡住自己一边的耳朵:“别骂大坏蛋,换个新鲜的词儿。”

    这是春天的尾巴,院子里草木的花朵败过了一轮,又热热闹闹地开出新的一轮,比那仲春时节的还热烈几分,在微风中招摇宣告着盛夏的来临。

    很快,他们师徒又要开启下山除魔的旅途,宋泓一想到即将对付五花八门的魔物,对仙界大会的担忧都消散了许多。

    师尊可明确告诉他,参加仙界大会的弟子们,没一个收服的魔物有他多。

    “因为元婴期之后的大能,都不会参加大会的比试。”商翎师兄如是补充说,“我也不会参加。”

    “没关系,反正你肯定比我收服的魔物多。”霜降师姐如是安慰说,“我不参加大会,也没下过山。”

    宋泓忙活完每日例行的修炼,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自信心再次垮塌。

    他晚上回洞府清欢居休息,因为在睡觉前,他得利用师尊的寒玉床运气调息。

    宋泓郁闷地把自己沉到温泉池底,咕嘟咕嘟地冒了一会儿泡泡,而后被师尊的藤蔓扯着头发、把脑袋拽出了水面。

    “疼——”宋泓抱怨地哼哼。

    师尊正在寒玉床上打坐,收回藤蔓,睁开半只眼瞥向宋泓:“半天不出来,还以为你在水里泡化了。”

    宋泓甩甩头发上的水,撑着池边的石板赤身出水,从须弥戒里抖出一件单衣裹身,如今他身形也张开不少,腿长肩宽,浑身肌肉紧实,线条优美又流畅,已经看不出曾经瘦小豆芽的模样,但仍然喜欢沐浴过后,只穿身单衣,就水淋淋地往师尊怀里钻。

    他修为不够,用不了师兄教的烘干法术,只能每次洗完澡就赖着师尊,让师尊帮忙擦干头发。

    “多大了,这狗德行还不改改?”师尊时不时就为这事儿骂他两句,但每次都召出藤蔓,认认真真地给他拧干头发。

    “十六。”宋泓也老老实实回答,“按照修仙界的标准,没满一百岁,我都还是小孩呢。”

    “我真得向你师叔学学,怎么教徒弟,徒弟才不会黏着我。”师尊煞有介事地叹气。

    “你更应该向师伯学学,”宋泓说,“不管徒弟多少岁,都准许徒弟黏着自己。”

    师尊似笑非笑:“跟你师伯学,那才出大问题。”

    宋泓不解,身上多了件外衣。

    师尊反手推开他:“行了,祖宗,练功。”

    *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楸吾一到方寸居,还没落座,先抱怨起了宋泓,“你不是说孩子大些会懂事,我看他是越大越不懂事。”

    “我没这么说啊,你找林铎去。”桑羽正歪靠在榻上,开口就撇清关系,“我收阿翎为徒那会儿,他就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

    “而且林铎不也教你了么?让你在孩子撒娇的时候黑脸,在他黏过来的时候把他推开,你没照做吗?”

    楸吾泄了气:“每次想这么做来着,但每次没下得去手。”

    “诶,那就是你的问题了。”桑羽坐直了身子。

    楸吾无奈地摔到椅子上:“他担心自己是废灵根会被嘲讽,最近还为仙界大会忧虑,我要再把他推开,让他生了心魔怎么办?”

    “谁敢嘲讽他呀?”桑羽笑了,“在苍澜山,除了阿翎和霜降,他其余的师兄师姐一见他,行礼都恨不得把脸埋地上,生怕你像废了大暑那样废了他们。”

    “连林铎都不敢惹他,早些时候按照惯例考他剑法和符箓,被他斜了一眼后,说话声都小了好多。”

    “至于山外的其他宗门,那年冬天,温月寻和元敬一回去后不久,乾道宗和凌云宗的掌门各自携大长老上苍澜山拜访,专门给宋泓备了入门的贺礼,之后这几年更是每逢过节,都会送一份专门给宋泓的节礼。有他们两宗的态度,你还担心其他小宗门对宋泓的修为冷嘲热讽?”

    “你这话说的,仿佛我们师徒是仙界一霸。”楸吾不满且心虚地蹙眉。

    “难道不是吗?”桑羽冷笑,“若是此次仙界大会宋泓拿不出真本事,那你们师徒可是要被人私下里骂到下届、下下届大会。”

    “顶多被骂到下届。”楸吾正了正神色,“到下下届大会,他已经被我挖去元婴了。”

    “你还没死心?”桑羽也严肃起来。

    “我看人一向准,何况这是关乎我性命的大事,我自然更不能马虎。”楸吾平静地回答,“再加上这些年与那孩子朝夕相处,他一切的成长变化我都了然于心,他完全没有脱离我为他设想好的修炼轨迹。”

    “他已经十六、快满十七岁了,还没有达到炼气期,寻常宗门收内门弟子的标准,都是十五岁炼气。”桑羽的目光愈发沉重,“若十五岁没迈过炼气的门槛,一辈子的上限便是筑基,你让我怎么相信,他二十二岁前能修成元婴?”

    “师兄,”楸吾叹息,“你可听说过‘虹吸’体质?”——

    宋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

    楸吾:转眼间你就从小兔崽子长成了大兔崽子。

    第59章 五十九 “为师不嫌弃你。”

    虽然宋泓口头上跟师尊保证不再哼哼唧唧,但心里还是忍不住为仙界大会担忧。

    毕竟这是他要面临的挑战,而且师尊全然没有准许他不参加的意思,根本躲不过、逃不掉。

    “师姐,你和师兄能不能去大会上观战啊?”

    宋泓把映雪剑从鹅卵石缝中拔出来,他已经结束今日份的剑术修习,找准机会就巴巴地开口问师姐。

    霜降师姐见他如此心不在焉,也难得多说了些话安慰:“翎师兄会替大师伯前去,做剑术比试的裁判,届时可能会在观战的云台上给你鼓鼓劲,我一般不出山门,所以只能在积水台为你画阵祈祷了。”

    “只有翎师兄去那还是不必,他哪会给我鼓劲,不把我气死就不错了。”宋泓收回映雪,嘀嘀咕咕,转眼看向师姐又抬高了声音,“为什么师姐你不能出山门啊?”

    “我跟你说个事,你别惊讶。”师姐严肃了神情。

    宋泓忙小跑至师姐身前,全力屏蔽瀑布的水声,支起耳朵认真聆听。

    师姐一本正经地压低了声音:“我和蛟上仙一样,是被束缚在积水台的镇山灵兽,没有大师伯解除禁制,无法离开苍澜山间。”

    宋泓一惊,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他记得师尊说,灵兽若能修成人形,至少得累积千年的修为,霜降师姐看起来年纪轻轻,实际上已经有一千岁了吗?

    可是师尊说他也才几百岁而已,师姐竟然比师尊年纪大,那肯定比冷面师叔林铎的年纪也大……师姐难道是我们天一宗年纪最大的人吗?

    宋泓面色一片空白,师姐却微微勾起嘴角:“唉,也就你这傻孩子能信了。”

    “不是……”宋泓反应过来,“师姐,你骗我!”

    “我说了什么吗?我不记得了。”师姐装傻,“好了,你不上祭天鼎打水去?”

    “我真心想你能去看我比试,你、师兄、师尊都在,我就最安心了。”宋泓真挚而又可怜巴巴地说,“师尊说我就能参加两种比试,一是剑术,二是武器对轰,你去看看也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武器对轰?”师姐没听明白。

    宋泓连比划带说:“正式的说法是比拼修为内力,师尊说外在的比试形式,就是两个人把气息附着在武器上,互相对撞。”

    “哦,”师姐明白了,“那这项你输定了。”

    宋泓又蔫了三分:“我清楚……但你也不用说得那么直白。”

    “比试剑术你也未必能赢。”师姐说,“其他比试我不该清楚,但这一项,是把参会所有弟子打乱打散,不按修为高低,随机分配比试对手,换言之,你可能一上擂台,就碰到元敬一。”

    “所以你让我去观战也没意义,左右你都是要输的。”

    “我能在仙界大会期间受伤生病么?”宋泓已经在寻思旁门左道了。

    “你有二师伯看护着,怕是不能。”师姐遗憾地摇头。

    宋泓本来已死的心更死了:“那为什么师姐你不能出山门?”

    “去打水吧,再晚蛟上仙该生你气了。”师姐说。

    宋泓不动,他缓解不了忧虑,但他得满足一下好奇心。

    师姐默默地召出了本命剑,那剑刃于正午暴烈的日光下,散发着森森寒意。

    宋泓识时务地扭头就往瀑布方向跑:“师姐,明天见!”

    其实蛟上仙也没有在等他爬上祭天鼎打水。

    去年秋天,宋泓把蛟上仙的胡须打上了死结,直到今年它都没能解开,蛟上仙失去了宝贵的唯一战斗武器,见宋泓上来,也只能有气无力地翻腾身子,把那灵泉水搅得哗啦作响,而后再象征性地咆哮两声,对宋泓的打水行为无可奈何。

    宋泓为表歉意,还特地请了师尊到祭天鼎上看看,能不能帮忙蛟上仙解开胡须的死结。

    师尊摇一摇头,说道:“切了吧,等新胡须长出来就好。”

    幸好他们师徒逃得快,差点没被蛟上仙绝望的咆哮震碎耳膜。

    如今再表歉意,宋泓直接给蛟上仙大把大把地投喂水属的补气丹药,那是凌云乾道二宗专门送给他的节礼,师尊说可吃可不吃,随他处置。

    他便送了一半给师姐,另一半全进了蛟上仙的嘴里。

    如此,胡须打死结的蛟上仙,看在上品丹药的份上,勉强原谅了宋泓的冒犯,不过形式方面的愤怒还是会表示一下。

    “七天后,我就和师尊下山去,好几个月不来看你,你现在可别乱哼哼了。”宋泓说。

    “你最好别来,看着你们师徒就烦!”蛟上仙没好气地回怼。

    宋泓假意叹气:“今年剩下的节礼,我不分给你了。”

    “老龙我不稀罕。”蛟上仙倔强地扬起硕大的头颅。

    宋泓耐心地纠正:“你现在离化龙还早着呢,蛟上仙。”

    “提上你的桶,滚蛋!”蛟上仙骂道。

    宋泓把两桶水收回戒指,倒退着走到祭天鼎的边缘,“我滚蛋,你以后也没丹药吃了。”

    说罢,他仰面从祭天鼎往下倒,直直坠入那汹涌的灵泉河流,宋泓在风中听见蛟龙的叫嚷:“你给是应当的,不给你就等着瞧!”

    等着瞧什么?瞧它那被打成死结的胡须吗?

    宋泓心情稍稍好了些,还没笑出来,落水的时候没调整好位置,把脚卡在河底鹅卵石的空隙里,崴了一下。

    “这便是你上课来迟的原因?”商翎师兄打香篆的手顿了顿。

    宋泓老老实实背着手低头反思:“我以后注意,尽量不要乐极生悲。”

    “你乐极生悲也不差这一次。”师兄的手继续稳稳地将香线勾下去,“坐吧,把最近一个月学习的符箓纹样画出来,并在每一个底下标出用途,今日的课程便结束。”

    “师兄,我还有多少种纹样没学呢?”宋泓问,他已经放弃让师兄师姐为他擂台鼓劲这一设想,毕竟师姐去不成,师兄去了也定是让他难堪的。

    “无数。”师兄头也不抬,“因为我每日都会设计出新的,你师伯偶尔也动手改一改,你要继续学那可真是无止境。”

    宋泓泄了气,他就知道商翎师兄从来不会好好说话。

    “我定要找机会,在师伯面前告你一状。”宋泓嘀嘀咕咕地落座,郁闷地拨弄着桌案上的狼毫笔。

    “求你赶紧去告,再不告今年都没机会。”师兄事不关己地挑衅,“趁这两天你还没下山,等你历练回来,得去参加仙界大会,参加完大会又得去历练,见不见得着你师伯都是个问题。”

    “能不提仙界大会么,师兄?”宋泓蔫蔫地捏起毛笔,蘸了浓墨,第一个符文便是画的“禁言”。

    “提不提你都要参加,”师兄出言愈发不逊,“反正你就算名列榜尾,师叔又不会不要你。”

    “不像有些不入流小宗门的长老,若弟子比试结果不佳,直接把弟子逐出宗门。”

    正是因为师尊不会实际地惩罚他,宋泓才倍感压力:不想丢师尊的脸面,想让师尊为他骄傲,而不是因为他被不入流的人嘲笑。

    多想无益,无益却还要多想。

    宋泓默到第三个纹样,这是“遗忘”的符箓,师兄讲解时说道:画符者修为越高,该符箓便越能精准指定被画符者遗忘对象,并使被画符者遗忘程度加深。

    “许多年前,我便用这枚符箓,让某个狂热追求你师伯的散修,把你师伯忘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你要去处理狂热追求师伯的散修?”

    “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弟子。”

    “……唯一弟子身上竟然有如此重担啊。”

    好在目前为止,宋泓没有见到过师尊的狂热追求者,不然以他这废物的修为,几时能用上这“遗忘”符都是个问题,而且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给他自己来一记“遗忘”。

    忘掉即将到来的仙界大会,他将又是个开朗活泼的小少年。

    另一边,师兄再次打好香篆,将香线点燃,安置香盘于一尊博山炉内,不多时,博山炉外云烟缥缈,一股雨后翠竹的芬芳混杂着泥土气息,在方寸居的书架间荡漾开来。

    终于不再是令人打喷嚏的胡椒味,也不是甜到齁嗓子的蜜糖味,师兄的嗅觉恢复到宋泓刚来方寸居上课那会儿,正常得令他有些感动。

    “师兄,我还是很怀念我们俩不太熟的时候。”宋泓画到了第五个纹样,“涕泪”。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给你画通讯符了。”师兄顺水推舟,“我不会给我不熟悉的人送现成的符箓。”

    “对不起,师兄,你是我亲师兄,我们上辈子就熟成铁哥们了。”宋泓立马放下笔,朝师兄滑跪道歉,“请再给我一二十张师尊的通讯符吧。”

    “这些年陆续给你的,你都没用过,算一算,也有个上百张了。”师兄百无聊赖地把博山炉从桌案左侧挪到桌案右侧,看不顺眼又将它挪到了桌子正中,“而且你和师叔形影不离的,也确实用不上这符。”

    “有备无患嘛。”宋泓理直气壮,“保不齐哪天师尊让我单独下山历练,这符不就用上了?”

    “还是别说这话,成真了有你哭的。”师兄说。

    “不会啊,这是师尊给予我的历练,我肯定会积极地完成。”宋泓不解。

    师兄的嘴角勾起愉悦的弧度:“仙界大会也是师叔给予你的历练,也没见你有多积极。”

    宋泓捂住耳朵,缩回了桌案前:“我上辈子不要认识你了,师兄。”

    “没事,这辈子你没逃过。”师兄说,“到时候剑术比试我做裁判,定然不会偏袒你半分啊,小宋师弟。”

    师伯,你快来啊,你唯一的弟子欺负同门小师弟啦!

    宋泓闷闷地提笔画到第七个纹样,作用是“锥心”,啧,好毒的符箓,不愧是商翎师兄自创。

    忙碌(倒霉)了一天的宋泓回到清欢居,把自己再次沉进浴池底,为防止师尊在他泡澡到一半的时候把他拎出来,宋泓特意打了声招呼,说他要在池子里泡着静一静。

    可静一静不会给他带来新的办法,他除了面对,还是面对。

    挨过这一遭,他继续刻苦修炼,还是有很大机会为师尊夺回脸面的。

    宋泓再次苍白地安慰完自己,从池子里爬出,磨磨蹭蹭地往师尊怀里钻。

    他没见过师尊沐浴,但每次挤进师尊怀里的时候,都能闻到师尊身上散发的草木清香,很干净,很温润,很……好闻。

    “今天怎么蔫蔫的?累着了?”师尊地藤蔓轻柔地绕过他发顶。

    头发瞬间被拧干,宋泓放松地闭上眼:“有点,我打水的时候把脚崴了。”

    “心不在焉会闯祸,告诫你许多次了,一点没听进去?”师尊收回藤蔓,伸手在他点一点。

    “听了,不止一点。”宋泓赖着撒了会儿娇,强行把自己从师尊怀里扔出来,还得打坐调息,虽然心不在焉,但他一点都没忘。

    两个小周天后,宋泓滚回了自己宽敞的猫窝,他看着洞府顶上倒悬的发光钟乳石,问出那个问了许多遍的问题:

    “师尊,你不休息吗?每次我醒过来,你都在打坐。”

    师尊这次都懒得回答他了,师尊当然不休息,洞虚期的大能每时每刻都在勤奋修炼,令宋泓这没到炼气期的小废物汗颜。

    “兔崽子,哪怕我说了很多遍,你跟别人比试输了没关系、在排行榜上排末尾也没关系,你都还是在乎那个没到来的仙界大会?”师尊轻易就点破了宋泓那点纠结的小心思。

    “我知道没关系。”宋泓嘟囔道,“就是太知道了,才……”

    才有关系。

    他没用这话回应师尊,糊弄师尊说:“我没在想这个,我就是今天修习太累了。”

    “那睡吧,明早可以晚些起来,我跟你师姐师兄请个假。”师尊轻快地回答,没有再刨根问底。

    宋泓闭上眼,难过又幸福地“嗯”了一声。

    他最近还在长身体,每天睡觉的时候,骨头轻微又不间断地拔节生长,哪怕他睡得迷迷糊糊,都能听见那一点点声响。

    生长带来的疼痛没办法避免,不过不重,他也没想着找师尊讨点止疼的丹丸,利用这么点儿疼痛,他能在梦里保持稍微的清醒,不至于梦到打坐修行,还耍无赖钻进师尊怀里偷懒。

    睡醒了跟真正的师尊撒娇才有意思呢,而且他也下意识地想要证明,他在睡梦中也有努力修炼,没有偷懒荒废。

    大抵是一种心虚吧,唉,不管在梦里还是梦外,他做出怎样的努力都是白费,都没有达到过他想要的成果。

    当初拜入师门,那些瞧不上他的人说得都对,废灵根就是废灵根,再怎么培养都不会有大出息。

    师尊还护着他,怕不是在可怜他。

    这些年他忙忙碌碌、勤勤恳恳,却还是兜兜转转回到了四年前拜师的原点。

    真没用啊。

    宋泓被自己的眼泪凉醒了,关节处仍然有蚂蚁啃食般的细微酸疼,他撑坐起来,仿佛能听见浑身骨头“哐当”地响。

    习惯性地先往寒玉床的方向看去,宋泓却意外发现,师尊不在打坐。

    目光越过空荡的寒玉床,径直落到浴池上方袅袅的白雾里,宋泓朦朦胧胧瞥见,师尊被水汽蒸出红晕的白皙脊背,那从左肩挽至胸前的青丝如瀑如云。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宋泓便清楚地知晓他师尊是个十足的美人,哪怕后面没大没小地朝夕相处,他甚至都赖在师尊身上写写画画,光明正大地盯着师尊的脸玩了许多次“大眼瞪小眼”的游戏,也没有看够师尊姣好的模样。

    他可以拍着胸膛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师尊,可这水雾里朦朦胧胧的师尊,令他有些异样的陌生。

    或许还是没有看够,他再怎么熟悉师尊,也没胆子偷懒师尊洗澡啊。

    宋泓身子一软,骨碌碌地从猫窝里滚出来,这动静果然引得师尊回眸。

    温暖的雾气里,师尊平常清冷如雪的面容也稍稍融化了些许,那琉璃色的眸子泛着湿润的光泽,令宋泓在即将入夏的暮春夜晚,仍然瞥见了仲春清晨的温柔明媚。

    “做噩梦被吓醒了?”师尊清朗地发问,没有他那百转千回的愁思。

    宋泓胡乱点点头:“我……”我要去睡了。

    没说出口,他刚哭醒,身上骨头也疼,怎么都不会再好好睡着,莽撞地看见正在沐浴的师尊后,便愈发睡不着了。

    “睡不着,过来泡会儿澡。”师尊勾了勾手,逗小猫小狗似的招呼他,“为师不嫌弃你。”

    “你要嫌弃我,我就嚎啕大哭。”宋泓嘴上如常地回怼,实际同手同脚地往浴池边上挪。

    但洞府到底只那么点儿面积,没两步宋泓便绕过了寒玉床,来到了浴池边。

    正犹犹豫豫脱着他那件裹身的单衣,师尊直接伸手拽过了他腕子:“下来吧你。”

    宋泓摔出来极大的水花,把那朦胧的雾气都驱散了不少,单衣轻飘飘地留在岸边,宋泓下意识抬起胳膊地挡了挡胸口。

    师尊泼水调侃:“害羞什么,你身上哪点地方我没见过?”

    这话说得很对,宋泓讪讪地放下胳膊,控制着视线,不让视线往师尊的锁骨上飘。

    锁骨,也很漂亮,像蝴蝶的形状,再往下……不能再往下了。

    宋泓给自己脸上泼了捧水。

    “别紧张。”师尊把漂浮在他左手边的托盘推过来,其上放着一酒壶两酒杯,“我也没有要跟你一块泡澡的癖好。”

    你其实可以有。宋泓心说,但好过分的想法,他暗自掐了掐手心。

    “这些天我跟你聊了许多关于你修炼的事情,”师尊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自顾自拎起酒壶斟酒,“每次都以为给你聊好了,但看你的反应也不像聊得太好。”

    宋泓闻出来那是梅子酒,师尊自酿的,用去年人间某处梅园主人送来的青梅。

    “是我自己的问题。”宋泓小小声说,“不关你的事。”

    “你要是路边的小猫小狗,才不关我的事,但你就是我徒弟。”师尊把梅子酒匀给宋泓一杯,“喝点儿,醉了心里会舒坦些。”

    “我醉了会胡说八道。”宋泓抿着被水汽温热的梅酒,抿出了酒水的清冽酸甜,回味却发苦。

    “会胡说八道就还没醉。”师尊强词夺理,他也捏了只青玉的酒杯,垂眸轻轻摇晃着,侧脸沉静温柔。

    宋泓想起那些被师尊半夜晃醒的夜晚,师尊衣着单薄、长发未挽,泛着湿润的温暖的水汽,让他感觉很亲近。

    此时倚靠在池壁边缘的师尊,分明与那些时刻的师尊没什么不同,可宋泓却生不出一丝亲近之意,他心脏胆怯地跳动着,仿佛靠近一点,那颗心便能从他胸腔中蹦出,往师尊的心口钻去。

    好奇怪……酒气与水汽共同蒸腾,宋泓热得脑袋晕乎乎的,怎么都得不到疏解,只能傻傻地低头,在离师尊还有一臂远的位置,瑟缩着不敢靠近。

    “你已经很不错了,我在你这个年纪,还不如你。”师尊的声音比梅酒还醉人。

    宋泓晕乎乎地听着,晕乎乎地喝,很快杯子见了底,他开始胡说八道:“我想象不出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样子,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师尊了。”

    师尊明明是在安慰他,但他却不领情,说话呛人,满脑子想着师尊羊脂玉般的背脊,想着师尊如瀑如云的青丝,想着师尊漂亮的蝴蝶翕动一般的锁骨……想着他以为很熟悉却异样陌生的师尊。

    “但这几百年不是弹指一挥间就过去,而是由无数个颓废失望的夜晚累积成的,痛苦也好、无助也罢,只能自己慢慢处理,慢慢解决。”

    “我将心比心,想明白过来,我没办法安慰到你,给你的支持或许也会变成你的累赘,还不如陪你喝杯甜酒,浇一浇心头苦闷。”

    “嗯,傻了?”

    师尊琉璃色的眼睛看过来,宋泓躲闪不及,脚下一滑,踉跄地仰面倒进池底。

    水灌进眼睛前,宋泓瞥见了师尊的胸膛,心口位置有团浅红色的云纹。

    师尊生得白净,身上落点什么痕迹都明显得晃眼。

    “只喝一杯就醉了吗?小伙子酒量不行啊。”

    熟悉的藤蔓缠过宋泓腰间,他迷迷糊糊听见师尊的声音,从左耳荡到右耳,从右耳荡到左耳,自带着声调,像是一支动听的歌谣。

    宋泓“哗”地冒出水面,藤蔓将他带到了师尊身前。

    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好在师尊没他那么黏人,和他保持了一拳的距离,因身高的差距,他得扬起脑袋,鼻尖才勉强对上师尊的嘴唇,而师尊低了低头,若再凑近些,能碰上他的嘴唇。

    “我想睡了……”宋泓期期艾艾地说,踉跄地退后两步。

    “还难受吗?”师尊问。

    宋泓连连摇头,但面上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师尊嘟囔了句:“看来还是搞砸了。”

    好在师尊没有为难他,“难受就睡一觉,睡醒就好受了。”——

    宋泓:啊,好热,师尊你给我喝了什么?

    楸吾:青梅酒啊,热是正常的,发一发烧,你心情就好了。

    宋泓:……是吗?

    第60章 六十 “你们这是正常的师徒关系吗?”……

    师尊骗人,睡醒了也不好受。

    宋泓背对着寒玉床蜷缩在猫窝里,他假装自己还在睡,没敢翻身睁开眼,哪怕只瞥师尊一眼,他兵荒马乱了大半夜的心跳,这会儿更加不会偃旗息鼓。

    那一小杯青梅酒也早失去了效力,宋泓心想自己可能根本没有喝醉,他脑子清醒着呢,还记得师尊酒色泛滥的薄唇上、那一缕缕湿润的纹理。

    差一点,就碰到了,如果他没有躲开的话。

    为什么还有些微妙的失落?

    碰到了,不就不合礼数了吗?

    宋泓年龄不大,但开慧不算晚,知道这样的亲近只能存在于夫妻之间。

    师尊是他实打实的长辈,他一个做晚辈的,竟然敢如此冒犯师尊,属实是大逆不道,该挨千刀、遭雷劈的。

    难道最近他太担忧仙界大会,把脑子都担忧坏了吗?

    宋泓发现他已经没办法再担忧大会,满脑子都被朦朦胧胧的昨夜占据,一时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师尊还是发现他醒了过来,藤蔓伸到他背脊后头拍一拍。

    “你今日便在洞府好好休息,不用出门修炼了,我去一趟方寸居,找你师伯商量要事,大概晚些时候回来。你可以早睡,不用等我,但每日调息两个小周天还要继续,不能仗着身体不适抛之脑后。”

    明明师尊还是以往常一般平静的语气叮嘱他,但宋泓听着不免心痒,藤蔓戳着他后背,他也不敢动弹,待到师尊话音落下,才礼节性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师尊。”

    可他也没有完全讲礼数,侧身躺着就没起来过,生怕见着师尊就头晕眼花,舌头打结胡说八道。

    等到藤蔓收回,他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洞府的石门开启又关闭,他小心地翻身,余光里没有师尊的踪影,他才在猫窝里结结实实躺下,呼出一口长气,发现自己浑身热汗淋漓。

    平躺着盯了一会儿头顶发光的钟乳石,宋泓感觉自己那股劲儿顺了过来,才慢慢地撑坐起身,决定爬起来泡个澡。

    可泡澡的地方只有那一方浴池,宋泓慢慢地躺了回去,这偌大的洞府内,只他这猫窝里,才是他唯一能安心的地点——洞府里外每一处都有师尊的痕迹,包括他睡觉的猫窝也是师尊亲手置办的,而且不光是这个,还有他的发带,他贴身的衣物……

    宋泓抱着被子,把自己扭成了一段不甚美观的麻花,不照镜子他都知道,他的脸肯定红过院子里盛开的石榴花,烫得都能煎熟鸡蛋了。

    怎么办啊?他不可能一直装睡避开师尊,他还想赖在师尊怀里撒娇,还要和师尊一起下山游历……如果有机会能和师尊一块泡澡,他也不是不乐意。

    再来一次,他一定认真聆听师尊教诲,绝对不会想东想西,可他眼下就是在想东想西,根本没办法控制。

    宋泓在猫窝里翻来覆去数百次后,总算因过快的心跳导致体力不支,颓颓地再次抱紧被子,担心师尊如果突然出现,那他肯定会不讲道理地掉下眼泪。

    以师尊的脾性肯定会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能回答什么,回答说师尊其实是这样我还惦记着昨晚没能亲你一口……

    来个雷劈死他吧,立刻马上赶紧,他这种废物没法为师尊挣得脸面不说,还在败坏师尊的名声!

    而且早年,别的师兄师姐嘲讽宋泓,也不是没有往情色方面恶毒揣测过……

    小废物宋泓那时候就没办法撕烂那些造谣的臭嘴,大废物宋泓这时候竟然还妄想坐实所谓的谣言。

    他怎么能肖想师尊呢?他怎么敢肖想师尊呢?

    一定是他近日神思恍惚,脑子不清醒,一定是昨夜那杯青梅酒,他本就酒量不好……

    宋泓不停地为自己找借口推脱,最后只能茫然地看着那散发着幽幽暖光的钟乳石,他想到许多以往的事情,师尊对他点点滴滴的好浮现在他眼前,他可悲地发现,他并没有因此幡然醒悟,而是更加大逆不道地想,师尊如此的好,他不喜欢师尊那才该被天打雷劈。

    他承认他喜欢师尊,小时候经常挂在嘴边,动不动就是“最喜欢师尊”“师尊最好”,可如今这个“喜欢”便和昨夜见到的师尊那般,失去了原本温暖的熟悉,留给宋泓的是极其割裂的陌生气息。

    没办法了。宋泓骨碌碌地滚出猫窝,冷硬的地面让他找回了一些真实感。

    对哦,他可以找人帮忙,借助一些外部的力量。

    宋泓撑坐起来,从须弥戒里摸出一张通讯符,红底洒金的符纸上勾画着层叠的垂丝海棠,往符纸上注入一丝气息,符纸瞬间迸发出火焰,在他掌心燃烧成一朵粉白光芒勾画成的垂丝海棠花。

    “翎师兄,”宋泓唤了一声,“你现在有空闲吗?”

    “闲着呢,师叔来方寸居议事,师尊便把我赶到藏书阁,让我整理典籍。”师兄冷笑,没好气地说。

    宋泓浅浅地放了心,他还担心师兄在方寸居待着,他不好多说什么,眼下算是能放开些了。

    “你那个‘遗忘’符箓,能不能用在我身上?”宋泓心虚地小小声说。

    “你忘掉仙界大会也没用,忘了你也得参加。”师兄声音发冷,略微不太耐烦,宋泓能听见他暴躁摔打竹简的声音。

    “不是,我就想忘记昨晚做的噩梦。”宋泓含含糊糊地说。

    “噩梦而已,还特意要用‘遗忘’符?”师兄不解,“我这‘遗忘’符也不是随便用的。”

    当然不是为了忘记噩梦,而是为了忘记对师尊冒出来的异样感觉,宋泓现在甚至觉得仙界大会都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是让师尊丢脸,可如果宋泓任由这异样感觉泛滥下去,师尊丢的可不止是脸面了。

    但这话能跟师兄说吗?师兄虽然着实厉害,但也着实危险,他可不能保证师兄会不会跟师尊告状——早知道就不把跟师伯告状挂嘴边了,这下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我也不是为了忘记噩梦。”宋泓只能这般讪讪地纠正道。

    “你不说清楚,怎么让我帮你忘记?”师兄反问。

    说不清楚的,宋泓叹息,心想着还是以头抢地撞死自己吧,还省了这老些麻烦。

    “抱歉,师兄,你就当我烧糊涂了,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宋泓放弃了遗忘的法子。

    “你是来消遣我的么?”师兄的竹简摔得更加用力。

    不是,如果是消遣,我也不会说抱歉。

    宋泓慢慢地合拢手掌,准备熄灭通讯的花纹,但眼见那花瓣闪烁,他心下一动:“师兄,为什么你还能跟师伯这般亲近啊?师伯……不烦你么?”

    师兄放竹简的声音轻缓了些,他有些得意:“不会,我拜师的时候跟他说好,我不是奔着修炼来的,我是奔着能跟他朝夕相处才来的。”

    “若他有朝一日舍弃我,那我就会当场杀了他。”

    宋泓脑子有点没转过来:“你们这是正常的师徒关系吗?”

    “不是。”师兄坦然地回答,“当时我性命垂危,只能先答应做他弟子,再从长计议,不然我现在该与你师尊、我师叔同辈。”

    宋泓脑子转了过来,舌头又不利索:“你你你,你大逆不道!”

    “你亲眼看见了?”师兄更加坦然地反问。

    “这是看不看见的问题吗?”宋泓从地上蹦起来。

    师兄思忖片刻:“那我争取能让你看见一次。”

    此人明显比他问题更大,宋泓试图说些什么,但怎么也张不开嘴。

    师兄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小宋,你要遗忘的事情,莫非跟师叔有关?”

    宋泓一把掐灭了海棠的符光,小跑两步鱼跃进了浴池里,“咚”地沉入池底时,他悲愤地心想,为什么偏偏要去联系商翎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而且他也没有很想知道商翎师兄跟师伯的具体关系!

    *

    不对劲。

    楸吾不知第多少次将目光投向寒玉床边的猫窝里,这些天宋泓不再像往常那样四仰八叉地躺着,而是谨慎地把身子蜷缩起来背对着楸吾,仿佛稍稍侧过来一点,楸吾这当师尊的就要给他一脑瓜崩。

    醉酒休息过一天后,宋泓每次修行后沐浴结束,都跪坐在池子边缘,把头发拧干,才磨磨蹭蹭地挪到寒玉床上打坐,没有再钻楸吾怀里撒娇,就连打坐都没面朝楸吾,生怕跟楸吾有什么肢体上的接触。

    楸吾不理解,他怎么一夜之间从宋泓亲密无间的师尊,变成了宋泓避之不及的猛兽,他分明跟孩子掏心掏肺地讲述人生经验,希望宋泓能看开些,别还没炼气就生出心魔。

    现在这情况,楸吾不知道宋泓是看开了还是没看开。

    桑羽得知后还调侃他说,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孩子长大了终于不黏着你了,你还不高兴?

    但没什么外界刺激下,宋泓为何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成长也得有迹可循啊。

    楸吾不太理解,好在他也确实烦宋泓黏着他蹭来蹭去,这么大个人了也不是小团子,再这么下去可不像话,最近他身边可算是清净了,仔细想来那晚的谈话或许还真有那么点儿作用?

    调息过今日最后一轮大周天,楸吾沉沉地呼出一口浊气,习惯性抬眼瞥向猫窝,猫的睡姿仍然僵硬,一动不动。

    他狠了狠心,没再多看,沐浴完换了身更舒服的衣衫,便又要开始新一天的修行,没那么多闲心照顾小孩的情绪。

    楸吾到底还是飘到了猫窝前,犹豫了一下,矮身钻了进去,猫窝宽敞,他就算挨着宋泓躺下,俩人都还能轻松打滚。

    不过,楸吾已经戒了睡眠,这会儿过来,是为搅得别人不得安眠。

    小兔崽子,你到底怎么回事?楸吾习惯性伸手,掐住了宋泓消退了婴儿肥的脸,近两年随着成长发育,宋泓面部线条逐渐硬朗了不少,只是五官俊朗中不乏秀气,他母亲给他留下的痕迹依然还在,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磨灭干净。

    掐住那脸颊肉捏了会儿,宋泓哼哼地皱眉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随即便弹跳着瑟缩到猫窝最里侧,抱着胳膊警惕地看着楸吾:“师尊,怎么了?”

    “我倒想问你怎么了。”楸吾被气笑了,这不是正常的晚间捉弄吗,宋泓打小就没有过这么大的反应,“你这么躲着我,我能吃了你不成?”

    “哦……”宋泓慢慢地挪开眼,慢慢地回答,“被吓到了。”

    “怎么胆子还越来越小了?”楸吾不解地探身上前,试图真给这兔崽子一脑瓜崩。

    大只的宋泓尽可能把自己缩成一团,眼睛始终不敢往楸吾身上看,面上又露出那种欲哭无泪的可怜表情。

    “师尊,你放过我……”

    笑话,我又没把你怎么样!

    楸吾冷脸坐直身子,“我就是想来问问,你最近状态如何,回来什么话都不说,只顾着泡澡、打坐、睡觉,明早我们就要下山历练了。”

    “好着呢,”宋泓轻声回答,“最近师姐师兄都夸我有进步,免了我好些功课。”

    “那还勉强像话。”楸吾的面色舒展了些,“接下来领主及领主以下的魔物,我都全部交给你处理,不会再出手帮忙,你自己能应付过来?”

    “域主及域主以上级别的魔物,你能出手帮我就行,那我真应付不了。”宋泓说。

    楸吾观察了下他的神情,与往常无二,谈正经事时还是给人一种靠谱的心安。

    “这你放二百八十个心,”楸吾说,“为师是你坚实的后盾。”

    “那万一我犯了无法饶恕的错误呢?”宋泓抱着膝盖,半张脸埋在手臂的阴影里,只露出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

    “我看情况判断,要不要饶恕你。”楸吾没把话说得太死,“有我教导你,你还能犯无法饶恕的错误?”

    “师尊,如果你能分我一半你的自信就好了。”宋泓瓮声瓮气地说。

    “你还能跟我贫嘴,说明你的自信也不输于为师。”楸吾往宋泓那边挪了挪位置,宋泓似乎还在走神,没有觉察到。

    于是他顺利地伸手,托住宋泓的下颌,令孩子抬起脸来,楸吾这才看着那双无措的黑眼睛,慢悠悠地说:“我都想好了,到时候你在大会上一败涂地,我就在最高看台上拉副对联,为你的大败欢呼喝彩。”

    “到时候你就可以说,你的脸被我这师尊丢尽了。”

    宋泓摆了摆脑袋,挣开了楸吾的桎梏,他眼里的无措转变为了平静。

    他说:“我知道的,师尊,我不会让你再担心了。”

    楸吾微微一愣,却没反应过来:诶,小兔崽子就这么挣脱开了?

    不对劲!——

    宋泓:大脑宕机,尝试重启,重启失败。

    楸吾(大力拍拍):不应该拍一下就能修好吗?拍好几下了还没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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