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牵手,没有挽胳膊,没有拥抱,更没有蹭脸、埋颈窝。
楸吾往身侧瞥去,他师徒二人正并肩立在照霜剑上,隔着半臂的距离,若他将照霜剑再调宽敞些,宋泓和他之间的距离估计还能再站一个人。
这都半个月了,小兔崽子真就习惯了和他保持距离,没有半点故态复萌的迹象。
楸吾应该欣慰于徒弟是正儿八经的成长,而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但这几年他也确实习惯宋泓没事贴他身上、挂他身上,特别早两年,宋泓小小的一只抱起来很容易。
如今冷不丁来这么一下,说不失落那也是楸吾在嘴硬,习惯真可怕啊,楸吾如是想。
到达魔物出没的其中一个村落,楸吾刚把照霜剑收好,身旁的宋泓似乎都不愿停下,听他多说两句话,便提气轻身,在那房前屋后飞檐走壁,巡视一圈后,提剑闯入那魔物藏匿之地,踹门的声音过于剧烈,吓得那门内一家好几口人直哆嗦。
好在楸吾及时赶到,挡在宋泓的剑锋前,向那几位苦主抱歉,说他们是云游四方降妖除魔的修士,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坏人。
而宋泓才顾不上解释,抬剑就往那吓得跪倒在地的壮年男子肩膀刺去,楸吾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场面瞬间炸开了锅,男子吓得惊叫一声晕倒,他的妻子孩子父母前后一拥而上,吵着闹着匪徒杀人啦。
楸吾只得先下了“定身”咒,把凡人们都定成小泥人后,再摸索出安神的丸药,塞进那昏过去的一家之主嘴里。
另一边宋泓不受影响,和那乌鸦模样的魔物缠斗着翻出窗外,楸吾余光里,宋泓的剑芒凛冽,斩向魔物的每一剑都不遗余力。
原本那乌鸦还有对防御的翅膀,但基本没能合上,宋泓的剑锋将它耍得头昏脑胀,最后亮出了脆弱的脖颈,被一剑削去了头颅。
幽蓝色的魔焰燃烧,楸吾把这一大家子安置好,才叹息着出门去,反手招来藤蔓,把那片遗落的乌青色鸟羽收到须弥戒里。
宋泓就负剑站在屋檐下,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他神色晦暗不明。
“虽然你十拿九稳能除掉这只小领主,但多少也得考虑下凡人们的感受啊。”楸吾在离宋泓一臂远的位置站定,与他并肩藏在茅屋屋檐下的阴影里,“以前你可从没犯过这样的错误,怎么这次下山接二连三地出错?”
“抱歉,师尊,是我心神不定。”宋泓收回了映雪,“我待会儿会帮他们把屋后的地浇了,当作赔罪。”
“你有力气浇地,我可赔不起丹药了。”楸吾加重了语气,但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便见宋泓侧过身来行礼。
“那请师尊责罚,罚到师尊满意为止。”宋泓说。
楸吾酝酿好的火气再一次被浇灭,小兔崽子心里门清,但就是心神不宁,楸吾不管是想帮他还是想罚他,都没法下得去手。
“你去浇地,浇不好就等着挨棍子吧。”楸吾甩一甩袖子。
说实在话,楸吾确实没有体罚过宋泓,顶多有时气急了或气笑了,会给宋泓来一脑瓜崩,别说给宋泓一棍子,他就连掐宋泓的脸都是收了劲儿的。
那不是把孩子当灵根容器养,楸吾希望宋泓对他毫无警惕心,以便未来好得手。
想到这里,楸吾明白了他近日不满宋泓疏远他的根本原因,这原因当真能要他的命。
趁宋泓忙着去溪边担水,楸吾御剑躲到了遮住月亮的云层里,抬手掐诀,一笔构成了杜鹃花。
杜鹃花亮起红晕,传来桑羽沙哑的气急败坏的声音:“楸吾,你这才下山不到半个月,找了我快十五回了,是我没给你足够的情报吗?还是你又为了你徒弟不搭理你的事情来烦我?”
“嗯……也不能说他不搭理我。”楸吾心虚地忽略掉桑羽大半句话,直截了当挑明重点,“搭理还是搭理的,就是没往常那么自然亲近。”
“你前几天还自我安慰说,这是成长阶段的正常现象,而且你也很欣慰他能做出这样的改变。”桑羽毫无感情地飞快复诵楸吾之前的胡言乱语,“黏在师尊身边的徒弟是没有出息的,何况你之后还得送他出去单独历练,他必须适应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
“你先闭嘴。”楸吾叫停桑羽的碎碎念叨,“我刚刚注意到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挂断通讯,放我回去睡觉。”桑羽估计在通讯那头大翻白眼,“你没徒弟亲近,我还有呢,阿翎又是个懂事孩子,每次你耽误我时间,他都没说你什么。”
楸吾闭了闭眼,“我要有人能帮忙,也不至于找你这天打雷劈的。”
“好好好,是我两三百年里欠你的。”桑羽退让了一步,“说吧,你的重点。”
楸吾叹息,一五一十道:“如果宋泓继续这样疏远我,那么之后我想下手挖他灵根,便不好近他身了。”
“呵。”桑羽冷笑,“就这?”
“这难道不是最关键的吗?”楸吾反问。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还是认为,小宋这样的情况是暂时性的,等过了这段时间,他就恢复正常了,你也不用担心好多年后的事情。”桑羽说,“另外,我建议你好好回想一下,你自己在小宋这个年纪,到底想什么、做什么,将心比心。”
“这招我早用过了。”楸吾不耐烦道,“而且我也没他想那么多啊,我那会儿成天偷盗、抢劫、杀人、逃命,哪有空闲想东想西。”
桑羽沉默了好一阵:“行吧,某种意义上你把小宋养得挺好。”
这回轮到楸吾冷笑:“不用你说,我当然知道。”
“山不就你,你便就山去嘛。”桑羽说,“把小宋以前黏你的那股劲儿拿出来。”
“那太恶心了。”楸吾断然拒绝。
“那你就等着小宋不要你这个师尊吧。”桑羽放下狠话,也抹除掉了通讯。
楸吾御剑,在这云层之上晃了一会儿,宋泓不要他这个师尊,绝对只是桑羽才能说出来的狠话,按道理讲,该是他不要宋泓才对。
不过呢,楸吾的目光往云层下飘去,正好看见了站在田垄上左顾右盼的自家徒弟。
宋泓地也没浇了,面露焦急,应当是在找他。
楸吾按捺住心里微妙的愉悦,拨开云层往地面飞去,宋泓仰头看了过来,面上的焦急消散,欣喜只露出了一瞬,便很快低头拾起浇水用的长瓢。
“需要为师搭把手吗?”楸吾悬浮在半空,不尴不尬地问。
“不用,本来就是给我的惩罚。”宋泓从木桶里舀起一瓢水,抡起固定瓢的长杆,把那清亮的溪水,往沉没在夜色中的无边豆田里抛去。
“那你得长记性才是。”楸吾垂眼瞧他。
宋泓眼睛定定地望向浮着白雾的苍黑豆田,没应声,只将木桶里的水一瓢一瓢,均匀地泼洒到豆田各处,近处的豆叶上泛着粼粼的水光。
“庭空?”楸吾唤着徒弟的小名。
宋泓握着长柄的手紧了紧,他深吸一口气,依然没有看向楸吾。
“我知道了,师尊。”小兔崽子还是这样回答道。
*
我该怎么办呢?
宋泓一面心不在焉地肆意除魔,一面悔不当初地向被他误伤的百姓道歉赎罪,十天半个月下来,人都消瘦了不少,浑身散发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饶是如此,每晚打坐练功后休息,宋泓也仍然绷紧一根神经,直到天明都没有进入深层睡眠,不敢流露出半点对师尊的非分之想,也不敢承受半点师尊一如往常的亲昵相待。
有时候躲得狠了,宋泓也想豁出去,不管不顾地搂着师尊表明心迹,说弟子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但没来得及豁出去,先被师尊一声“庭空”唤得又缩回怯懦的壳子。
他不能豁出去,师尊给予了他新生的一切,他还没有做好失去这一切的准备。
而且他哪里是心悦师尊,哪里是喜欢师尊,分明就是见色起意……师尊也确实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他好随便,好轻浮,好不尊重师尊。
好讨厌……这样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呢,一直乖乖地做师尊唯一的徒弟,为什么无端端地要生出这般龌龊的心思?
宋泓已然想要将自己斩成两半,扔掉那半叫嚣着龌龊心思的登徒子,留下那半还能乖乖待在师尊身边的好孩子。
每每师尊觉察出什么,担心地看过来,宋泓都会心虚地避开眼。
我知道,我没事,不用了,多谢师尊。
一遍遍回答着这样无法让人信服的话语。
明明不想让师尊担心的,但他越是这样逃避,反而越是让师尊担心。
路途中,遇大雨。
宋泓将那蛙形魔物从水塘赶至地面,那蛙滑腻外皮上的疙瘩密密匝匝地开合,像一只只人的眼睛。
暴雨如注,处处汪洋,蛙并未受到地面限制,反而在水凼凼里欢快地跳跃,发出了如老牛般沉闷的叫声,向宋泓吐泡泡挑衅。
土绿色的泡泡带着蛙自身的毒素,沾染到身上,可使皮肤溃烂。
宋泓也不管被雨水冲到自己周遭的泡沫,一门心思对准了蹦跳不止的拳头大的牛蛙,先斩断支撑它跳高的双腿,再将剑尖抵住它膨胀的胸脯。
牛蛙瞬间鼓气,从拳头大小膨胀到比宋泓身形还宽几尺的存在,外皮上滴溜溜的人眼变得扁平无光,齐齐失去了瞳仁,似乎像宋泓翻着诡异的白眼。
宋泓目不斜视,神色不惊,映雪直直穿透牛蛙滚圆的身躯,“噗”地一声怪叫,牛蛙的身子爆炸成纷纷扬扬的蛙皮,满目土绿色的汁液犹如洪水般像宋泓扑卷而来。
他没来得及躲避,身前便旋转出一把荷叶撑成的巨伞,将那滔天的诡异洪水拦在他身前。
与此同时,天上的雨仿佛也停了,宋泓发顶飘来一朵朱红的油纸伞。
那是师尊路过水乡伞匠家顺手买来的,挑了在雨幕中最鲜活亮眼的颜色。
宋泓不用回头,便知道这把油纸伞,在微微向自己倾斜,因为他比师尊矮半个头。
“不是说好不帮忙吗?”宋泓轻声说。
身前的荷叶伞缩水回正常大小,翩翩然落到水洼旁,承接着牛蛙残留的火焰、和一条完整的舌头。
水洼里,师尊一袭白衣,水静风停,仿若一支遗世独立的荷花。
而宋泓马尾散落、浑身湿透,颓然地放下执剑的右手,映雪剑身上滚落浑浊的雨水。
好像一只落水的流浪猫,或者流浪狗,宋泓这般自嘲。
“那牛蛙的汁液有毒,我可不想我俊俏的徒弟,被溅到后毁了容貌。”师尊柔声又略带戏谑地说。
宋泓喉间一紧,几乎漫出苦涩的欣喜:原来师尊也认为我长得好看吗?
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宋泓莽撞地抬起袖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你别逗我了,师尊。”他闷闷地说,可怜巴巴的。
师尊召出藤蔓,将那蛙舌卷入囊中。
“那还是得多逗一逗你,省得你一天天苦大仇深的。”师尊向前走了两步,与他并肩。
为了不淋湿他,师尊与他手臂贴着手臂。
宋泓下意识想缩回胳膊,但透过冰冷的湿衣服,他感受到了师尊传过来的体温,于是他没有动作。
“你的袖子,脏了。”宋泓说。
“脏了再换掉嘛。”师尊无所谓地回答,“我都不嫌弃你,你还嫌弃我了?”
“徒儿不敢。”宋泓咬了咬舌尖,把映雪剑收回。
“找个地方先躲雨,等雨停了,我们便进乌衣城去。”师尊长舒一口气,抬脚转身准备往前走,“这是我们此行的重要目的地。”
“这次我们能光明正大地以修士的身份去除魔吗?”宋泓紧跟上前,“我不想再演戏了,演得也不好。”
“那可由不得你。”师尊轻松地笑笑,撑伞的胳膊低了低,“挽住我,要御剑了。”
“我能站稳。”宋泓嘟囔着,还是口是心非地伸出爪子,搭在了师尊臂弯。
朱红色的伞面外还勾勒着花鸟画,宋泓抬眼看了,是三两枝碧桃,和一对游水的鸳鸯。
“怎么,不满意这图画?”师尊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之前让你挑你都不挑。”
宋泓忙垂眼摇头:“画很好……你挑得好。”
“现在才来夸赞为师的眼光,已经晚了。”师尊哼了声,“让我想想,我们这次演一出什么戏呢?”
“要不然我还是当你爹,或者你哥?”
“空啊,拿个主意呗。”
雨声不止息,掩盖了少年过分的心跳,伞中天地狭窄,宋泓偷偷蹭着师尊的体温,安慰自己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楸吾:我这俊俏的徒弟啊,就是脑子缺了根筋。
宋泓:太好了,师尊,你也觉得我长得好看!
第62章 六十二 “空,这下可麻烦了。”……
这几日,虽然还没有进乌衣城,但师徒二人已经陆陆续续听到了些许城中的传说。
扬江支流淮水边的乡镇里,那为油纸伞面描花的伞匠说,今年乌衣城内出了好几场新婚命案,都是新郎命丧当场,新娘不知所踪,于是最近城内到婚龄的男女都不敢轻易成婚。
“我有个在城内开糕点铺子的亲戚,原本为婚宴做几次喜饼,便能供一家子大半年的吃喝,但这新婚命案接连发生,官府又迟迟无法结案,害得他们的喜饼卖不出去,浪费了好些原材料,亏了不少钱。”
常年在扬江水系漂流打渔的渔夫家小女儿说,也不怪官府迟迟无法结案,这几起命案凶手分明不是凡人,衙役把现场查了又查、翻了又翻,都没有找见凶手的痕迹,便是将长宁城的大理寺卿请过来,那位大人也肯定对此无能为力。
“我们在扬江打渔,也引渡过像您二位这样南北往来的客人,某客人正是从乌衣城里来,他有亲戚在苏郡府当差,亲眼看到过一起新婚夜的命案,说好端端的晴夜里忽然起了狂风,把新房门窗吹开,横扫进一黑旋风的影子,将新郎放倒后,转眼将新娘卷走。”
“那当差的亲戚和同僚兵分两路,他便是追着黑旋风而去的那一路,但追到郊外的乱葬岗,黑旋风不见踪影,新娘也不见了踪影。他们不信邪,在乱葬岗掘地三尺,翻出来不是森森白骨,而是一具具失踪新娘的尸体,蹊跷的是,这里面有的新娘已经失踪三四个月,但她们的面目无一不鲜活明亮如活人。”
“再说新郎这边,官差还没上前仔细探查,那新郎便七窍流出黑血,眨眼工夫便由一气血充足的年轻小伙,衰老枯萎成了一具骇人的干尸,有大着胆子的官差上前触碰,刚摸到新郎的衣角,那干尸便碎成了粉末,只留下了一身喜服。”
“这完全不是凡人能做到的谋杀手段,所以将新娘的尸体找到后,官差们便把这些活死美人送到了乌衣城外的燕归观,请求那观主出山,为这等害人不浅的命案做个了结。”
“剩下还有好多谜团,那客人都不肯与我讲了,您二位既然要去乌衣城,可否为小女子多打听打听?”
乌衣城外孤山上,燕归观静静地泡在雨幕中,青瓦白墙攒成三进三出的院子,打眼望过去还真像栖息在地面的长尾羽燕。
师尊停剑到观门前,把伞递于宋泓收好,上前叩响了门环。
宋泓已经换了身天一宗的白底银纹常服,外面披了层挡风的水色外罩,头发被师尊重新束成马尾,额外再编了缕小辫子,辫子末端缀着云纹的玉石发饰,除开眼底挥之不去的阴郁,他也算是随师尊一道,端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排场。
师尊也身着门派常服,比他衣衫的云纹刺绣多了只羽毛繁复的重明鸟,长发披散一半,用夔龙的玉冠挽起一半,负手挺拔地立于门前,恰似阴沉雨幕中的一轮朗月。
宋泓失神凝望师尊背影的间隙,隐约想到,这次来燕归观的拜访还颇为正式,之前他师徒二人下山都是身着寻常衣衫,没有一次换过宗门的常服,而且师尊的头发就没这样扎起来过。
不多时,那乌木的大门“吱呀”打开一丝缝隙,探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脑袋。
那是个和宋泓差不多大的男孩,见着他师徒二人吓得一个激灵,扔下门不走避雨长廊,冒雨穿过庭院直奔正厅,一面狂奔一面哆哆嗦嗦地大喊:
“祖师爷爷,仙门来人了!”
师尊把门推开了些,扭头看着宋泓感慨:“这弟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早年那个还稳重些。”
宋泓回过神:“师尊,你与此地的人是旧识?”
“嗯,”师尊利落地迈过门槛,“那小子喊的祖师爷爷,也就是此地的观主,是我百年前随手救下的小孩。”
宋泓跟上前去,心神摇曳:他早知道师尊这些年搭救过的人不止他一个,但听到师尊亲口说出,还是难免有点酸涩。
百年前……百年前宋泓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不似那莽撞冒雨的小子,师徒二人则悠悠闲闲走在风雨长廊里,绕过一院子的流水假山、奇花异草,还没走到正厅门口,便被和小子一样激动的老人拦了个正着。
“弟子汤浩然拜见师尊,有失远迎,还望师尊恕罪。”这老头躬身便拜,开口便喊,“师尊还是如百年前般丰神俊朗、芝兰玉树……”
宋泓蹙眉,心想着师尊不就他一个弟子吗?哪来的糟老头子乱攀关系!
师尊也头疼地抬手叫停:“好了,少说废话,领我去看看你们收留的女子。”
“啊,师尊有所不知,”糟老头子起身,搓着手笑得谄媚,“那都是脏污的尸体,怎么能碍着您老人家眼?”
师尊冷脸扫了他一眼:“我还没治你瞒报之罪,你倒先嫌弃起了受害的姑娘?”
“弟子不敢。”糟老头子“扑通”跪倒在地,“因为每次都只有新郎新娘出意外,弟子便以为是不入流的小魔物,不愿耽搁师尊宝贵的时间,率人给婚嫁的人家送去了御魔的符箓,谁知统统不管用。直到后边官府和即将办喜事的孙家讲明利害关系,孙家才同意我等和官差一道埋伏在新房周围,追踪那黑旋风魔物到达乱葬岗,找到了失踪的新娘们,也见证了新郎死亡的惨状,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上香告知您与师伯。”
“不过师尊放心,调查完乱葬岗后,官方就在城里下令,在魔物被揪出前不准婚龄男女成亲,所以这个月还算平稳地渡过了。”
师尊听完也无奈地闭了闭眼:“我早先便强调过,用上香的法子通讯,仙界会迟一两个月收到,好在我已经下山,不然你们且等去吧。”
“是弟子思虑不周……”糟老头子说着又要磕头。
师尊难得不耐烦地打断:“别唧唧歪歪了,赶紧带我去见受害的姑娘。”
*
关于乌衣城里魔物活动的情报,楸吾是在下山半个月后,才从桑羽那儿收到的。
“算天”符阵当世最强的桑羽,向楸吾复述搜集来的情报时,难得含糊其辞。
“我这里只有汤浩然交代的东西,探查不到更多魔物活动的情况,你与小宋进城前多方打听,免得汤浩然那老小子又藏着掖着,不说实话。”
以往桑羽的情报再少,也会明确告知楸吾魔物的等级和大致的招数,所以他领着宋泓这只三脚猫功夫的崽子下山除魔,才能放心地一旁观战,直到小孩撑不住了再出手。
乌衣城的魔物乍一听没多大本事,它不像先前的婆娑影或者墟宇,拥有肆意屠戮千百人的魔力,每次作案如同小领主般只残害零星两个人,可结合沿途的听闻与汤浩然的说辞,那魔物有使尸体瞬间腐化和经日不朽的能力,便不是什么普通杀人吃人的小领主,很有可能同婆娑影、墟宇不相上下。
很快,楸吾便在观内的密室里,见到了齐齐整整码放的六位新娘。
楸吾示意宋泓上前,与他一道探查,把汤浩然赶出了密室。
密室建在地下,空气不甚流通,充斥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可楸吾没有嗅到半分尸体腐坏的味道,再细看每位姑娘的面容,都面色红润、肌肤饱满,连身上的衣裙都只沾染了泥土,没有半点毁坏。
如果不是事先知晓她们都是尸体,楸吾还以为这是什么惟妙惟肖的偶人……墟宇不也曾制造出了与活人无二的百里兰时?
但黑旋风的招数应当和墟宇搭不上关系,它若有掌控空间的能力,卷走新娘时便不会被埋伏在周围的凡人发现踪迹。
可令尸体瞬间腐化,也可令尸体经日不朽,难道是掌控时间的那位?难怪桑羽也找不准它的信息,仙界现存的典籍上对它也似乎是一句:“有魔焉,可令尸骸千年不朽,也可令生灵一瞬毙命”。
它的样貌,它的实力,它曾在人间何处出没,它是否有其他的能力,全都语焉不详。
看来这次,有点麻烦了。
楸吾回过神,觉察到自家徒儿正愣愣地看着他。
“让你看这尸体上有何端倪,你看我做甚?”楸吾问道。
宋泓仍然心不在焉,说出的话却如平地惊雷:“这些姐姐们的右手腕上,都有一圈金丝红线。”
楸吾忙定神看了,果然除却不腐的身躯,这些女尸共同的特点,还有那一圈明晃晃的红线。
他召出细藤蔓,探到离他最近的女子手边,有那纤细的藤蔓够了够女子腕上的红线,是实实在在的线圈,不是什么术法残留。
楸吾狠心将那红线抽走,恍若熟睡的女尸忽然睁开眼睛,僵硬地弹坐而起,抻长胳膊向师徒二人袭来。
宋泓拔剑挡在楸吾身前,楸吾则眼疾手快,将那金丝红线缠回女子的右手腕,随即那僵硬的女尸软趴趴地瘫倒在地。
楸吾召出更结实的粗藤蔓,将女尸搬运回床榻,和宋泓对视一眼,由衷地长叹一口气:“空,这下可麻烦了。”
他转身走出密室,劈头就向汤浩然问:“这些日子你们把新娘藏在观里,有没有吸引来别样的客人?”
汤浩然茫然地摇头:“师尊,您怕不是忘了,燕归观建成时,您特地在观外布下了剑阵,寻常魔物根本无法进观骚扰,这也是新娘家人放心将她们安置于此的原因。”
楸吾有些痛恨自己当时多此一举,而且拿这些已死的新娘作诱饵,也不一定能引来黑旋风。
如果黑旋风在意它这些玩偶,那么在人们挖掘乱坟岗当夜,便会作法将新娘们带走。
如今之计,还真的只有那一招旁门左道了……
“师尊,”宋泓唤了他一声,“我有一个揪出魔物的办法。”
楸吾回过头,微微勾起嘴角:“巧了,我也想到一个。”
宋泓叹息,眼睛又挪到了另外一边,和楸吾异口同声说道:“找人假扮新郎新娘。”——
宋泓:我难道不是师尊唯一的弟子吗?
楸吾:是是是,哎哟,我真没收过其他弟子。
汤浩然:不管师尊收不收,我先喊了这声师尊准没错!
第63章 六十三 “我想亲你也算正常吗?”……
但找凡人来扮演着实风险巨大,毕竟那所谓“黑旋风”一出现,便只针对新娘新郎,两个凡人面对一不可名状的魔物,肯定只能束手就缚、毫无机会逃出生天。
“扮演的人选只能从我们在场的人中挑选了。”师尊理所应当地环顾正厅一周。
在场的所有燕归观弟子,无论男女,都纷纷往后退一步,只留下他们的观主汤浩然岿然不动。
“我一糟老头子就不跟着瞎胡闹了。”汤浩然见势不妙,也立刻后退躲在了自己两位身形魁梧的弟子身后。
宋泓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其实要按师尊的标准,在场的燕归观众人都不合格,毕竟最厉害的观主汤浩然,是筑基期修士,也只有应对领主的经验,且还不是打赢领主的经验。
单从实力方面讲,唯二合适的人选,不只有他师徒二人。
“庭空,看来这次咱俩不用扮演父子或者兄弟了呢。”师尊笑眯眯地说。
宋泓认命地叹气:“但我们俩也没有合适的身份扮演新郎新娘吧。”
“身份,身份有的!”汤浩然一听来了劲,从他那俩弟子身后探出脑袋,“过两日宁景郡主便要在乌衣城内比武招亲,为了抓住那‘黑旋风’,郡主本打算亲自涉险,但既然您二位来了,还是您二位替她们入洞房最好。”
“入,入什么洞房?”宋泓顿时脸红到耳朵尖。
师尊倒不以为意:“这宁景郡主又是何人?”
“早两年,我们都称她为小季将军。”汤浩然说,“季允,当今献王爷之女,皇帝的亲侄女,前些年南北分治、天下不太平时,她曾率部越江,立下赫赫战功。”
“如今天下太平,皇帝便卸磨杀……咳,思虑她一介女儿身,不应再风吹雨淋、抛头露面,夺了她兵权,赐了她‘宁景’的封号,将她和她那闲散的父亲一道赶至这乌衣城,好在乌衣城是溱国的富庶之地,依靠扬江水成一片鱼米之乡,又因在江北没有受到战火侵扰,这两年收留了江南逃难而来的富人们,比以往更加繁荣,郡主父女二人在此地终老,也不算太过吃亏。”
师尊若有所思地点头:“你说小季将军我便想起来,还以为皇帝能善待重用她呢,毕竟我看那皇帝一系列的举措,不太像个昏君。”
“便是明君也有昏头的时候。”汤浩然捋一捋他不存在的胡子,“若小季将军是男儿身,可能便不会陷在此方天地了。”
“她既有胆识亲自涉险除魔,那边不可能只陷于乌衣城内。”师尊说,“我们待会儿去见她,麻烦你帮忙引荐。”
“欸,师尊说这话便是同徒儿生分了。”汤浩然立马又搓手笑得谄媚。
宋泓终于没忍住,冷声呛了一句:“我没听说师尊另收了弟子,汤观主,注意你的言行。”
汤浩然站直身子,面容陡然严肃:“好的,小师兄,我一定注意。”
嘶,这人怎么没脸没皮的?
宋泓无奈地看一眼师尊,师尊没有帮他说话的意思,勾勾手招呼他凑近,压着他肩膀低声说:“他就这样,你越想摆脱他越摆脱不掉。”
“何况他还叫你师兄呢,你不吃亏,忍忍吧,忍忍。”
宋泓恨恨地扫了眼那没胡子老头,老头笑容谄媚中不失真诚,他再计较却显得他小气了,于是他“嗯”了声,反应过来师尊正搭着他肩膀,又慌乱弹开身子,左右言其他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雨停之后。”师尊一愣,随即神色恢复如常,“我们先到城里等着,小汤你后边紧跟着入城,我会找你会合,而后再一道入献王府。”
“师尊,您就不能御剑把我一块带过去吗?”汤浩然当着他徒子徒孙的面儿,中气十足地撒娇道。
“不能。”师尊一口拒绝。
别扭的宋泓心里又燃起了一点小开心,正好门外雨声渐轻,师尊适时地开口:“我们走吧。”
*
其实他也不是不想跟师尊亲近,他太想了,想到生怕半夜说梦话都在喊师尊,这些日子睡觉都恨不得睁一只眼。
当众避开师尊的亲近后,师尊果然也随了他去,和他保持了相当的距离,连带进城后到客栈歇脚,师尊跟小二开口就是要两间房。
“我们不住一起吗?”宋泓慌了。
师尊别过眼笑道:“我看你怪嫌弃为师的,为师当然得自觉一点,免得上赶着讨嫌。”
“我不是这个意思,师尊。”宋泓急得蹙眉,眼眶瞬间就红了,“我怕,我怕你嫌弃我。”
“为师几时说过这话,让你这般误会我?”师尊似乎真生气了,不顾他的哀切,利落地付完银子,丢给宋泓一把房门钥匙,“忍了你快一个月,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自己想好了再来找我。”
说完,师尊便跟着那殷切的小二上了楼。
我就是没法想好,没法同你说起。
宋泓捏紧房门钥匙,紧走几步跟上去,师尊还是比他快一步,反手就把门甩上,差点砸到他鼻子。
“小公子,您的房间在隔壁。”小二友善地提醒。
宋泓草草地点头糊弄走小二,站在师尊门前没动,抬手好几次又放下。
按道理讲,他自己无法处理的难题,应当和师尊好好聊一聊,毕竟他真的尽力了,都向翎师兄那不靠谱的询问过办法。
若心悦之人是旁人也就罢了……宋泓缓缓,缓缓地叹了口气,浑身卸力几乎要瘫倒在地。
“还在外面傻站着做什么?”师尊冷冷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宋泓一慌,把自己摔进了门内,被门槛一绊,直接给师尊行了个大礼。
师尊坐在圆桌边,用藤蔓托着紫砂壶煮茶,扫了眼他龇牙咧嘴爬起来的狼狈样,冷漠地勾了勾嘴角。
“我……我还是想和你一起住。”宋泓声如蚊虫般嘟囔,“之前就是一起住。”
“我看你也没有想跟我一起住的意思,这些天躲我跟躲瘟神似的。”师尊让紫砂壶煮茶,自顾自取出一只茶杯,没有给宋泓的份,“正好这客栈有多余的空房,你要嫌我们住得太近,我也可以让小二帮忙换房。”
“不是,不是的!”宋泓急得又快说不了话,但他又不敢习惯性去抓师尊的手,慌忙把手背在身后,咬着舌头艰难地说,“是我的错,师尊,我不该这样……”
“有什么事直说,不要老让我猜。”师尊抬起眼,“虽然很多事情我能猜到,但我更希望你自己明说。”
猜到……猜到了吗?宋泓腿一软,又要给师尊磕一个,好在师尊眼疾腿快给他踢了个凳子,令他稳稳坐下。
“看来是一件很对不起我的事啊。”师尊熄灭了烧水的火苗,拎着紫砂壶倒茶,煞有介事地说。
宋泓心慌得快要蹦出来,牙齿打颤终于还是把舌头咬破了:“是……恕徒儿大逆不道……”
“说吧,听着呢。”师尊如常地举起茶杯抿茶,眼睛甚至流露出戏谑的光芒。
师尊,这可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时候,我在以下犯上啊!对象还是你啊!
宋泓翻腾的心绪瞬间被堵在喉头,不上不下之际逼得他苦笑一声,最后别开脸自暴自弃道:
“徒儿近日惊愕地意识到,我对你……您产生了超出师徒关系的情谊,我好像,好像……”
“别好像。”师尊提醒他。
宋泓终于豁出去了,起身堂堂正正地看向师尊,面上的火焰快烧到了头发:“我就是心悦于你啊,师尊!”
这豪言壮语一出,震得门扉都晃了晃,好在师尊不知什么时候把门关上了,不然宋泓这脸都得丢尽。
师尊歪一歪脑袋,拿走杯子笑开来:“就这个啊。”
“啊……”宋泓懵懵地点头,什么叫就这个。
“因为这点小事,你不搭理为师一个月,确实该罚。”师尊抖落出另一只杯子,拎起紫砂壶添茶。
“这是小事吗?”宋泓腿软地摔回座位。
“而且没让我看出来,更该罚了。”师尊把茶杯推到他手边。
宋泓迷茫地喃喃:“原来你没看出来……”
“这就叫做兵不厌诈。”师尊笑吟吟道,“安心啦,这种事情在你这个年龄很正常。”
“我想亲你也算正常吗?”宋泓捧着杯子,垂眼小小声说。
“除了这,没别的了?”师尊问。
“还能有别的?”宋泓更迷茫了。
师尊笑着叹气:“所以我说你这样很正常,除了你之外,我这些年也收到过不少小年轻的心意,他们有的比你还张狂,开口就是想和我结成道侣。”
“他们好放肆!”宋泓不禁脱口而出。
“就你是乖孩子。”师尊的笑意更深了些,倾身向宋泓靠近,“说说吧,什么时候想亲我的?”
宋泓可受不了师尊这骤然放大的俊脸,生硬地别开眼,含含糊糊地说:“那天喝酒,浴池里,有点上头了。”
“哦,见色起意。”师尊了然地做了总结。
是这样说也没错,但是……宋泓尴尬得快把自己蜷缩成一只煮熟的虾米。
“你不生气吗?”宋泓期期艾艾地问,“我这样想你,好冒犯……”
“为了这点小事生气,那我这两三百年还活不活了?”师尊翻了个白眼,“等你再长大些,见识过更多的人和事,也就意识到这只是成长中的小意外,当不了真、做不成数的。”
原来是这样吗?宋泓呆滞地看向师尊,缓缓地举起杯子,喝了口凉掉的茶。
啊,是蜂蜜水啊,甜到嗓子眼里发苦。
师尊起身,抬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走吧,我看到汤浩然的马车进城了。”
宋泓慌忙放下杯子起身,师尊伸手拽了他胳膊,轻易将他拽到了自己身前。
好近,他再把脸仰起来,便能触碰到师尊唇瓣上柔软的纹理。
“给你个机会。”师尊低头,几乎与他鼻尖碰鼻尖,轻声的低语化为蜂蜜酿成的气息,甜蜜地扫过宋泓的心弦,“过了这次,不会再有了哦。”
宋泓失神地将要迎上去,但却对上师尊琉璃色的眼眸中,摇曳着疏离的戏谑。
原来这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么。
宋泓挣开师尊的手,转身推开门扉,令那潮湿阴冷的风吹了他满头满身。
“走吧,师尊,别耽误了正事。”——
宋泓:原来是一件小事吗。
楸吾:原来不是一件小事吗。
第64章 六十四 “你对扮演我的新娘没意见?”……
师徒二人在马车上与汤浩然汇合,吓得在轿厢里盘腿打坐念念有词的小老头一个大跳,抖着嘴唇“你”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平常的语速说:
“你们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没你的通讯符纹。”师尊说着,占了轿厢当中的位置,宋泓则坐在汤浩然对面,没有和师尊挨在一起。
“这您可就冤枉我了,师尊,我明明给您画过通讯符纹。”汤浩然辩驳说。
师尊没搭理他,自顾自闭目养神,汤浩然讨了个没趣,又巴巴地堆出笑脸问宋泓:“小师兄,您可有通讯符纹可供小老儿一看?”
“我没有,你客气了,以后称呼我大名便是。”宋泓冷声回答。
“不敢不敢,您可是师尊的亲传弟子,小老儿怎能僭越?”汤浩然点头哈腰,眉毛都快笑做一团。
宋泓没话跟此人讲,他别过脸,抬手掀开轿帘,外头没下雨了,只是天空还水阴阴的,不知几时能盼来好天气。
汤浩然也没闲着,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他二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发问:“您二位起争执了?”
“没有。”宋泓与师尊几乎异口同声。
宋泓偷偷用余光瞥师尊,师尊仍然闭着眼,似乎在专心打坐。
“唉呀,师徒哪有隔夜仇。”汤浩然厚着脸皮揽起了和事佬的责任,“小师兄,师尊再怎么说也是长辈,您怎么跟长辈置气呢?还有师尊,您既然是长辈,也应该爱护晚辈啊。”
这一番苦口婆心没讨着好,师徒二人再次异口同声说:“闭嘴!”
汤浩然终于跟个鹌鹑似的,沉默地缩回了座位。
宋泓看着窗外缓慢移动的街景,缓解着心烦意乱,民宅虽统一白墙青瓦,但各有姿态,特别有部分临水而建,则更添几分雅致的可爱。
这城中水网密布,挤占得车马道略显狭窄,若是坐船进城,应该比这马车更迅捷稳当。
上述的词句都是汤浩然自说自话,他煞有介事地说了好几次,希望观里能买条乌篷船,平日无事,还可从孤山下来泛舟于乌衣城间,可惜那些小辈没一个听他的。
“你都当祖师爷爷了,观里还有人能不听你的话?”师尊意有所指地问。
“那一个二个小家伙,就嘴上说得好听,心里没一个服我这观主。”汤浩然颓然摆摆手,“等这阵子的风波过去,我也该退位让贤了。师尊,您别看我们就十来号的人的小观,除我之外也还是有一个筑基期的苗子,比我强太多,三十岁便成功筑基了。”
师尊公事公办地夸奖道:“挺好的,多一个筑基期的修士,这乌衣城的安宁也能多一分保障。”
“小老儿惭愧,若真能保一方安宁,也不劳您二位前来了。”汤浩然苦笑道,“那些魔物出没寻不着规律,稍微厉害些的我们也只有布阵防御,而不敢轻易攻击,更别说碰上这次这种行踪不定、能力奇异的家伙。”
“尽人事,听天命。”师尊说,“何况这次我们不是来了吗?”
宋泓一面支着耳朵偷听,一面在心里暗暗认同师尊,不自觉地将自己心里的疙瘩按下去:嗯,正事要紧。
马车也渐渐停止了前进,宋泓抬眼往外一瞧,便看见了两尊秀丽精致的石狮,其纹理细致到狮子的眼瞳和那狮爪间捧起的绣球花蕊,再往上一抬眼,便看见鸦羽色的大门前乌木金丝的匾额,上书“献王府”三字,铁画银钩又不失灵巧秀气。
而门口早早地等候了迎客的主人家,那被众女眷和小厮簇拥着的年轻女子,着素衣配玉钗,端得一副剑眉星目、不怒自威,不必多想,那便是师尊和汤浩然口中的“小季将军”,季允。
汤浩然先下马车,宋泓紧随其后,到马车边上左右候着,为师尊下马车做出排场。
然而师尊不管他们这些弯弯绕绕,径直跳下马车,大步流星地往季允的方向走去,拱手朗声说道:“季将军,久闻大名。”
季允微微颔首还礼:“仙君客气,允才是久闻仙君大名,一直以为无缘得见,心有所憾,怕今生不得圆满。如今有幸得见仙君下凡来我乌衣城,我与百姓之难终得化解,允实在感激,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还没出手做什么,便得将军这般正式的感激,实在愧不敢当。”师尊谦虚地推辞道。
季允也自然而然地令仆从两面散开:“还请仙君入府上座,允再与仙君详谈除魔之事。”
散开的仆从也将一旁的宋泓和汤浩然接引,季允没忘了打招呼,并好生嘱咐仆从:“休要怠慢了汤观主和小仙君。”
宋泓暗暗叹息,他这走到哪儿都在跟着师尊占便宜。
倒是汤浩然神采奕奕,季允和师尊在前头寒暄,他便在后头抬起胳膊肘捣鼓宋泓:“小师兄,还没问您修为如何呢?”
典型的没话找话,宋泓不会说谎,如实答道:“远不及你。”
汤浩然愣了一下,紧张地追问:“您可别唬我!”
“你问师尊,他也是这个答案。”宋泓坦然道,目光没有从师尊青丝如瀑的背影挪开。
“那他……”汤浩然欲言又止,小老头说话冒犯,但多少长了脑子。
宋泓好心地替他补充完整:“那他为何会收我为徒,我也不知道。”
*
楸吾瞥了眼死活不落座、非要站到他旁边的小兔崽子,这会儿小崽子倒低眉顺眼,装了副听话徒弟的模样,不过认真论起来,他们师徒这点小争执还真不叫个事儿,谁让他忽然脑子一抽筋,便要逗一逗这小子。
哪知小子不经逗,逗完还跟他闹脾气,着实是不太像话。
不过念在宋泓到底坦诚了心意,楸吾担心的事情也算有了着落,过段时日小孩子被其他事情吸引注意,这点小疙瘩就会被抛之脑后了。
于是楸吾定一定神,放下润喉的茶盏,郑重地向季允提出:“季将军,待你比武招亲过后,我和我徒儿希望能假扮你与新郎的身份,代替你在新婚之夜应对‘黑旋风’的袭击。”
“仙君不提,我也会如此请求。”季允使了个眼色,示意旁边的小厮添茶,“毕竟我只有与凡人交手的经验,之前几次同汤观主伏魔,也只是打下手罢了。”
“将军谦虚了。”楸吾客套地应和道,“另外,将军可有考虑好新郎的人选?这临时的比武招亲,怕无人敢前来应征。”
季将军果断回答:“这个便不劳仙君操心,我已有适当人选,备婚期间,我会与他一同在城中活跃,迷惑魔物。”
楸吾放心地点头:“那我与徒儿便只考虑新婚夜的事情,其他的将军你自作打算。”
“说到这个,您二位谁扮演新娘,谁扮演新郎?”季允问出了关键问题,“现在决定了,我也好派人为二位量体裁衣。”
楸吾忍了坏笑,没看向一旁骤然把自己煮熟的小兔崽子,煞有介事地说:“将军你看我们适合扮演谁,我们便扮演谁吧。”
季允不假思索道:“我那新婚‘伴侣’比我个子高出一些,所以我更偏向于小仙君扮演我,仙君您就扮演新郎。”
这正好合了楸吾的意,他转过脸装模作样地问宋泓:“庭空,你意下如何?”
小兔崽子揪着衣摆,低头快把自己埋进地砖里:“我……”
“小仙君若是太为难,也可以拒绝的。”季允善意地说道。
宋泓一听,立马又扬起脑袋梗着脖子喊:“我可以!”
这破锣嗓子一吼,吓得在座各位都一颤,楸吾实在没忍住笑:“我这徒儿不是害怕,只是稍微有点害羞。”
“恕允冒犯,敢问小仙君年方几何?”季允好奇问道。
宋泓又瑟缩成煮熟的虾米,楸吾熟练地替他回答:“十六,入冬后便满十七了。”
“真真少年英才啊。”季允奉承道。
换个人被这么夸奖,估计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但兔崽子这会儿百感交集,估计根本没听见季允夸什么。
“人家夸你呢。”楸吾轻声提醒。
宋泓这才如梦方醒,慌忙拱手行礼:“多谢将军!”
这一惊一乍的语气又惹得众人哄笑,楸吾没跟着笑,他注意到兔崽子的情绪着实不对。
天色晚了,季允自然提出了留客的邀请,这王府中便有小桥流水、奇石山峦的景观,腾出几间舒适的客房不在话下。
但楸吾还是请辞,说他师徒二人已在松鹤楼定了房间。
“来乌衣城前我便听闻,松鹤楼的松鼠鳜鱼和蜜糖糯藕味冠扬淮两岸,于是这次特意定了松鹤楼的客房,方便能随时吃到。”
虽然王府肯定不缺那一两道松鼠鳜鱼、蜜糖糯藕,但楸吾这么说,季允也不好强留,只道:“那还请二位关注比武招亲的进程,待到招亲结束后,我会去松鹤楼再请二位来府上小住。”
“有劳将军费心。”楸吾起身,拉过了宋泓的胳膊。
宋泓轻轻地挣了挣,没挣脱。
汤浩然也忙忙站起来:“那我……”
“你留在王府。”楸吾说,“多少能帮上忙。”
随即他便挥袖掐诀,在众人面前和宋泓化为青烟一缕,转眼回到了松鹤楼的客房里。
“说吧,还生气呢?”楸吾松开桎梏宋泓的手,坐回桌边,这回他没用倒茶转移注意力,迫使自己认真地面对这颓丧的孩子。
“没生你气。”宋泓别扭地开口,背着手脑袋还耷拉着。
“那你也不能生季允或者汤浩然的气。”楸吾说,“他们跟你不熟悉,而你又不是个小气孩子。”
“你好了解我哦,师尊。”宋泓说。
楸吾听出了些阴阳怪气,失笑道:“好歹当了你这些年的师尊。”
“你一点都不明白。”宋泓赌气说,“就是因为当了师尊才不明白。”
楸吾叹了口气,缓声说道:“我承认我不该拿你的小心思逗你,我……作弄你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宋泓这才抬起脸,通红的眼眶闪烁着不理解的泪光。
“我认真地喜欢你,没有说谎。”宋泓带着鼻音,声音沙哑快不成字句。
“过来。”楸吾张了张胳膊。
宋泓犹豫地左右张望,门窗关闭,屋里的摆设也没什么好看的,他明显憋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挪着步子到楸吾跟前。
雨又下来了。
楸吾双手搭过宋泓逐渐结实的肩膀,偏着头对上他垂下来的视线。
“看我。”楸吾说,“看着我。”
宋泓扭扭捏捏地看着地砖,面上慢慢又升腾起红晕,好一会儿才抬眼对上楸吾的视线,随即又仿佛被烫了一般,瑟缩着低了回去。
楸吾不放过他,耐心地等着他再一次扭扭捏捏地看过来。
“师尊……”宋泓不解地哼哼。
“继续。”楸吾面色沉着认真。
宋泓挣脱不过他,只得不好意思地看过来,不好意思地躲回去,反反复复十多次,门外的雨声打得屋檐脆响阵阵,宋泓面上的红晕消退了,看向楸吾的眼神里只剩下不解的茫然。
“还心动吗?”楸吾问。
宋泓下意识摇摇头,又立马点点头。
楸吾笑着撒开了他:“再多看几次就不心动了。”
“……我没那么浅薄。”宋泓反驳,右眼便滚落下眼泪,划过眼尾新生的一点小痣。
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楸吾也没怎么仔细看过徒儿的脸,这会儿见着还有些新奇。
“那便证明给我看。”楸吾不慌不忙。
宋泓被这话一噎,顿时止住了眼泪,“好,你等着!”他恶狠狠地说道,“很久以后我还喜欢你,我肯定是要对你做很过分的事情!”
“那说不准,很久以后你不喜欢我了呢?”楸吾顺着话茬逗孩子。
“才不会!”宋泓说着,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外冒。
楸吾无奈地又张了张胳膊,小兔崽子盯了他一会儿,咬牙狠狠地扎进他怀里,跟个气势汹汹的小火球似的。
他环过楸吾的脖颈,紧紧地揪住楸吾背后的衣料,揪得太糊涂,把楸吾披散的头发也一道攥在手里。
“如果不喜欢你,那我也太可怜了。”宋泓把脸埋在楸吾肩膀,没头没脑地说。
“好吧,好吧,”楸吾心不在焉地哄,“也就是说,你对扮演我的新娘没意见?”
宋泓通体一僵,楸吾都怕被他咬一口,却听他抽抽噎噎道:“没意见,我高兴得很!”——
楸吾:难搞的小兔崽子。
宋泓:啊呜!师尊是坏蛋,师尊是天底下最坏的坏蛋!
第65章 六十五 啊,比武招亲开始了。……
虽然开了两间客房,但宋泓当晚还是在师尊房里睡的。
反正师尊勤奋修行用不着睡觉,床榻放那儿都可惜了。
宋泓洗漱完也没急着打坐,负气地趴临街那边的窗户看雨景,但这会儿雨已经停了,屋檐下滴滴答答,细看飞着一缕缕银色的丝线。
原来是云散开,捧了半轮明月出来。
“明天是个好天气,可以摆擂台比武了。”师尊盘腿打坐,眼睛都没有睁开。
宋泓闻言,也不禁揉揉眼,将目光掠过一片片闪烁银光的屋顶,一缕缕蛛网般道水道,最后定格在城东那座幽静秀美的园林里。
献王府。
王府内的水流都是引的城中活水,便是在静夜里也潺潺不息,它们蜿蜒地将王府分成了三大部分,师徒二人今日前往的是正院正厅,其布置虽为了符合整座园林的雅致,但相较于别处更显堆叠的阔气:月亮门后是菱花门,菱花门后又是福禄门,院墙攀爬着郁郁葱葱的紫藤花,假山石叠了又叠,梅兰竹柏长了又长,庭院如此,厅堂内更不必说,宋泓只注意到那窗户上拼凑成各种图案的琉璃片,清透地将月华染成斑斓的颜色。
整座园林的灯火并不亮在正院,而独独亮在最偏僻的西院,那是水脉入园的源头,蓄了一方荷池,灯火便亮在荷池旁的水榭阁楼里。
一形容潦草的中年男子立于灯下,泼墨挥毫,在雪浪一般的宣纸上,勾出只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季允则站在阴影里,神情晦暗地同那男子说着什么,可惜距离太远,宋泓听不清。
“那画蝶的男子便是季允之父,献王。”师尊悠悠地补充道,“季允大概是跟他说明日在王府前摆擂台的事情。”
宋泓趴在窗边又观察了一会儿,问道:“他们父女是不是有矛盾?小季将军一直没有靠近献王。”
“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都是小孩子脾气?”师尊轻笑着反问。
这又是拿他调侃呢,宋泓才不生气,关好窗户,扭头气昂昂地走到床边,硬是挨着师尊盘腿坐下。
“明天我们还要去王府吗?”宋泓双手摆好掐诀的姿势。
“不用,就在松鹤楼里看戏。”师尊说,“我相信以你的眼力,应当能够看清。”
宋泓忍了忍,没让嘴角勾起来,佯装镇定地说:“我觉得献王对除魔一事不太热衷啊,我们那么大张旗鼓地到访,全程都没见着他人。”
“人各有志嘛,要允许小将军为民除害,也要允许她老爹耍耍无赖。”师尊尽说些俏皮话。
“天下的老爹都一个德性。”宋泓想到自己那化成灰的亲爹,由衷地总结道。
“同意。”师尊没反驳他,轻快地应和道。
宋泓心里舒坦了,运功调息完两个小周天,也没有滚到床塌里侧睡,瞅瞅师尊认真的侧脸,胆大包天地挽过师尊胳膊,像小些时候那样钻到师尊怀里睡。
师尊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捞了他一把,以免他从怀里滚下去。
*
宋泓是被临街的叫卖声和晃眼的阳光唤醒的,他脑袋一低差点没磕在桌子上。
师尊迅速地收起他面前的碗碟,笑道:“终于睡好了?”
是,终于睡好了,宋泓抻了抻懒腰,没有心事的负累,他难得再次睡到心满意足的懒洋洋。
再回过神,宋泓发现他师徒二人已经不在房间,而是在松鹤楼二楼接待吃客的包厢里,桌上已经色香俱全地摆放了美食,那开了花的鳜鱼端端躺在桌中心。
师尊把碗碟还给他,又夹起蜜糖糯藕细细地咬,不时点头含含糊糊地称赞:“嗯,这小伙子不错,个高又壮实,适合被小将军收为通房。”
啊,比武招亲开始了?宋泓赶忙揉揉眼,望窗外望去,这里比房间的视野低一层楼,不过还是能让宋泓的目光顺利滑过一片低矮的屋顶,落到了王府门前两头石狮子间的开阔空地上。
那里果然搭起了简易的高台,骑驴的、贩鹅的、担花的、牵娃的,纷纷驻足围观,特别是抱着鹅的那年轻男子,身形单薄却还在在人群里推推搡搡,可算挤到了前排,而那被师尊称赞人高马大的壮小伙,正被小季将军一脚踹翻,滚下来了高台。
“这不是内定的人吗?”宋泓不禁发问。
“是配合演戏的人。”师尊咽下最后一小块蜜藕,含含糊糊地说,“要用这些看起来很能打的小伙,衬托出内定之人的勇猛与矫健。”
这些?果然下去一个壮小伙,很快又上来另一个,宋泓往擂台两侧看了,大约还有十来个摩拳擦掌的壮汉。
“虽然是为了除魔做戏,但郡主选夫不可大意,得让城中百姓认可才是。”师尊捧起茶杯清了清口,又伸出筷子去夹灌汤薄皮的小笼包,时刻不让嘴闲着。
“这么说来,季将军是城里最大的官咯?”宋泓问,随即也举起筷子,夹了一筷无骨的鱼肉喂进嘴里,鲜香酥脆,外带上一丝丝清爽的酸甜,好吃得令他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她现在只有郡主的名头,城里最大的官当然还是苏郡的郡守。”师尊回答说,“汤浩然跟我说,这郡守以前还是小季将军的军师呢,算是最得力的一位,战后皇帝论功行赏,倒把他这军师提拔成了郡守,还专门派到乌衣城来,估计就是为了监视季将军。”
“哼,帝王心术。”宋泓不屑一顾,但他立刻又警惕起来,“汤浩然什么时候又跟你说了这些?”
“今早你还在睡,我去王府吃早饭的时候。”师尊一本正经道,“这王府的伙食也不错,但相比外边的酒楼饭馆,还是过于清淡了些,银耳莲子羹一点都不甜,好在莲子足够新鲜,能吃出荷花的活气。”
宋泓不想搭理他了,扭过脸继续看向窗外,擂台上将军和壮汉各显身手,擂台下百姓也不吝喝彩,气氛灼热且欢腾,全然没有为将军新婚即送死的悲痛。
“先开始打擂的时候还是有人号丧,”师尊说,“这会儿打起来后气氛好太多了,本来小季将军做这些,便不是想让百姓担惊受怕。”
“用打擂台的方式,展现自己和未来新郎都武艺超绝、邪魔不敢进犯么?”宋泓应和地反问。
“是这个道理,季将军十五岁便领兵上战场,安抚人心的手段可不少。”师尊赞许地说,“哟呵,城南那边总算来人了。”
宋泓赶紧找了番东西南北,目光便落在了南边官道一匹疾驰的赤色骏马上。
骏马的骑手着一身鹤舞翩翩的圆领宽袖紫袍,看衣裳形制不是什么合身的骑装,反而像是文绉绉的官服。
“郡守大人也是心急,连官服都没换。”师尊适时地解释道,“而且官道纵马,撞到沿途百姓了可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那坚硬的马蹄高高抬起,挡在路中的却是一对年纪不大的兄妹,哥哥正搀扶摔倒的妹妹起身,却被那袭来的马蹄震得浑身不能动弹。
宋泓眼皮一跳,余光里,青蓝色的光芒如箭飞出,将那一对小儿女揽过,送到了安全的官道边,而马上的郡守大人却没有意识到这点小插曲,双目赤红地御马奔驰,将沿途大包小裹的摊贩、身形稚嫩的孩童、恨不得生出四眼四手的孩童娘亲,统统甩于马后。
青蓝色光芒亮了又亮,才让这些不明就里的人们躲过一劫。
宋泓不免忿忿:“身为郡守,竟然敢如此不顾城中子民!”
“人家心里想着事儿嘛。”师尊不以为意,“要再晚一步,季将军比武招亲就结束了。”
宋泓瞪大眼睛:“他要去应征新郎?”
“诶,我觉得这小伙也不错,腿长胳膊长,五官端正,看着也机灵,适合抬成将军的妾室。”师尊却又转移了话题。
宋泓只得将目光从那赤色马匹挪开,反正那一人一马离王府擂台也愈来愈近,结果刚把目光定格在那长腿小伙子身上,他便和他的前辈们一道,又被将军踹下了擂台。
难不成内定的新郎其实是那策马狂奔的郡守大人?
可他这弱柳扶风的身板,看起来也不像是能接得住将军一脚的样子,何况将军今日没着武装,还是昨日那般简单的钗裙打扮。
而随着长腿小伙下台,擂台边等候的小伙只剩下一个,赤红色的骏马飞奔而至,不待小伙上台,那郡守便撒了缰绳,飞腿一蹬骏马脊背,便轻身越过观战的人群,稳稳地落到了季允身前。
宋泓听见耳边一声清脆的响指,周遭顿时哗然一片,犹如沸腾的开水,逐渐平息后,他便清楚地听见郡守暴喝一声:“郡主,休要胡闹!”
“纪大人,早先你多次劝我招婿,而今我真办了比武招亲,你又为何来砸场子?”季允面色平静无波,似乎早猜到郡守的到场。
郡守也不与她兜圈子,直截了当地反问:“新婚命案的调查本是官府之责,你这金枝玉叶的郡主跟着掺合什么?”
“我上战场时,金枝玉叶的纪大人还在勾栏瓦肆寻欢作乐呢。”季允甩下这句话,便越过郡守,向台下问,“还有壮士想来挑战的吗?”
擂台边的小伙见郡守到来,早跑得无影无踪,倒是挤到擂台前的贩鹅小伙,举起他不算结实的胳膊,单手抱着的鹅昂昂怪叫。
他眼神清亮地朗声说道:“我!季将军,我愿一试!”——
宋泓:谁才是她的新郎?好晕好晕。
楸吾:这个适合做妾,那个适合暖床,格局打开一点啊,小伙子。
第66章 六十六 “师尊演新娘……也就是说师尊……
这位抱鹅男子名叫王一勺,年方十八,因经常把家里养的鹅贩卖给王府,与季允算是半个旧识。
“我一大早就过来了,姐姐,可算轮到我上擂台了。为了能解姐姐之难,也为满足我的小小私心,我一定能扛住姐姐三十招!”
王一勺小碎步跑上擂台,把怀里昂昂怪叫的大白鹅往郡守大人怀里一塞,不顾郡守目眦尽裂,爽朗而自然地拱手,向季允表明自己的意愿。
季允则先环顾一周,发现她事先安排好的人纷纷逃窜,面上的不虞闪过一瞬,但不忘点头安抚住上台的王一勺,再转脸看向郡守:“还请纪筠大人下台观礼,不然,我就要默认大人你也是来参加比武的。”
“郡主,您休要不识好歹!”郡守把大白鹅一扔,气势汹汹地拦在了季允和王一勺之间。
台下响起不满的嘘声,有人喊道:“这是将军舍生取义,你一个不作为的郡守乱嚷嚷什么?”
季允转身向台下比一比“安静”的手势,忽然一道青蓝光芒闪过,化为凛凛的长鞭将那郡守拦腰束缚。
郡守再想叫喊什么,却被那长鞭利落地一扔,打横摔倒在骏马背上,长鞭在骏马屁股上一抽,那赤红骏马便不管不顾地向着城北的城门口狂奔而去。
围观的百姓不明就里,高声叫好,哄笑着鼓掌送别纪筠大人。
擂台靠里侧,端坐着的裁判汤浩然,抱起那忽然扑腾而来的大白鹅,一边给怪叫鹅顺毛,一边高深莫测地笑道:“无关人等已被清走,还请将军继续比武。”
季允眼角微微抽搐,面对期待满满的王一勺也不好做太大的表情,逼线成音地问无事人汤浩然:“这傻小子上场不在计划内,还要继续比?”
小老头无奈地耸肩,在鹅张嘴怪叫之前,双指狠敲了一下鹅脑袋,令鹅昏倒彻底安静后逼线成音地回:“计划内的人不都跑了吗?左右有楸吾仙君兜底,您选谁当新郎都可以。”
问题在于,王一勺这小子比郡守纪筠那弱柳扶风的还脆三分,以季允的本事他不可能在擂台上过完三十招,若季允佯装认输,底下的百姓可不会放心。
季允向汤浩然摇一摇头。
“人不可貌相,”汤浩然眼底滑过一道翡色的暗光,逼线成音道,“我看这王小郎君是深藏不露。”
季允暂时也叫不回逃跑的手下,只得先拱手起势:“那便开始吧。”
王一勺回礼,转眼便摆出白鹅亮翅的架势向季允袭来,季允看出他确实有些底子,但顾及到他身量块头,起先只灵活闪避,并不还击。
王一勺似乎意识到了,之后便加快了攻势,手腿并用,竹竿般的身段化为了柔韧的长鞭,将季允扫入了他的领域内,强行令季允正面相抗。
人群中响起一声叫好,随即也有人担忧地喊道:“将军小心啊!”
季允的神色凝重起来,反手对着王一勺的脸就是一个肘击。
“这小子也有意思,一招一式柔韧又难缠,可惜没有杀招,作为防身招式勉强能用。”师尊一边为宋泓讲解擂台上的弯弯绕绕,一边抿着绿豆汤清口,结果喝完一口直接把碗放下,推到了宋泓眼前,桌上的菜肴已被师徒二人消灭得七七八八。
宋泓见那绿豆汤里沉淀着绿豆与糯米,还有丝丝缕缕的青红丝,汤水清澈如白开,与他之前尝过的绿豆汤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于是也拎了勺子尝了一口,瞬间被不可言说的极致清凉冲到了脑门,眼前闪过了无数寒凉的剑气。
“据说这是本地特色。”师尊说。
“这也太特色了。”宋泓把汤碗推远了些。
再回神看到擂台上,那出招绵软不断绝的王一勺已然被季允踹倒在地,比他前辈们好一些的是,他死活扒着季允小腿,在季允抬腿发力蹬开他时,鲤鱼打挺弹跳起身,不顾脚踝扭伤的危险,再大喝着向季允挥拳而去。
季允偏头,那拳便扑了个空,王一勺露出理所应当的苦笑,随即就被季允一拳打在了没设防的胸口,向后踉跄两步跌坐在地。
但意料之外,季允没有补上一脚,汤浩然会意地起身举起白鹅,高声宣布:“三十招已过,恭喜王一勺壮士通过试炼。”
底下观众先是一愣,继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震得几里开外的宋泓耳膜嗡嗡响。
季允冷着脸将王一勺单手拽起,俩人规矩地站到一块,能看出一勺小兄弟比将军明显矮半个头。
此时那不长眼的内定壮汉才慌张从人群冒出,连滚带爬上了擂台:“殿下,我……”
台下一片嘘声。
王一勺转身就一个飞踢,把那壮汉踹下了擂台。
台下嘘声转为掌声,如雷声滚滚,如潮声阵阵。
“嚯,原来杀招是现学现卖的啊。”师尊感慨。
“季将军这部下真不识抬举,”宋泓说,“因区区郡守闹事就临阵脱逃,若没有王一勺,季将军就被架在台上,无法收场了。”
“没关系,一勺不来,我会让郡守留在台上挨打,反正扛过三十招就行。”师尊说,“再不济台上还有汤浩然这个裁判呢,我们就是考虑过这些意外因素。”
宋泓冷哼:“你们私下商量,都不带我。”
“你还是考虑一下当新郎吧。”师尊托腮叹气,“那王一勺比将军矮半个头呢。”
宋泓腾地一下跳起身,“啊,啊?!”
师尊不管他又想钻地缝的别扭害羞表情,自顾自看向窗外:“让我瞅瞅,我们的郡守大人到哪里去了。”
宋泓红着脸也紧跟着往城北看去,郡守的赤红骏马犹如一道飞焰,掠过了城门的栈桥,沿着护城河的堤岸狂奔,青蓝色的鞭子再一抽,骏马嘶鸣着紧急刹住脚,巨大的惯力便将在马背上颠簸的郡守大人向外抛掷而去。
可怜郡守大人面色发青、口吐白沫,被抛到空中后眼里尽是迷茫,好在他很快落入雨后水量暴涨的护城河,不多时便被全全淹没。
师尊叹息着指挥长鞭,将那落水的紫皮狗捞起,重重地扔回堤岸,至于那火焰般赤红的骏马得了自由,正放肆奔驰在乌衣城外无边的山林里,好不逍遥快活。
看守城门的侍卫很快派人追到了护城河岸,他们都认得那紫色的官袍,自然不敢放任郡守曝尸荒野。
“看这伤势,他得在家里躺个十天八天,不会出来耽误事。”师尊握拳,那青蓝色的长鞭消失于空中,扭头便对宋泓说道,“走吧,该去王府做新衣服了。”
宋泓脑子还有点发晕,胡乱端了被推远的绿豆汤,撇开勺子,就着碗沿一口将汤水饮尽。
奇异的清凉直冲大脑,而后徐徐蔓延至全身,令面上的烧红缓解些许。
宋泓重重地地放下碗,舒出一口浊气。
师尊笑问:“这就好了?”
宋泓抬眼,认真回答:“好了。”
*
奈何一到王府,大家的注意力都没有在裁剪喜服上。
季允冷着脸将一干下属聚到正厅里训话,要将那临阵脱逃的下属推去鞭笞十丈,在场众人都不敢出声劝阻,唯有那受罚的下属如释重负:“多谢将军饶命。”
王一勺在其中不明就里,抱着他的大白鹅瑟瑟发抖。
汤浩然则若无其事地迎上师徒二人,接了王府侍女的活,为他俩添茶送水,端来糖果子。
“都下去吧。”季允头疼地按着额角,“之后这几天,你们同府中侍从一道,专心布置婚礼即可,别的事情不用掺合了。”
下属们面面相觑,还是那被罚的下属开口:“殿下可是因为我对兄弟们失望了?”
季允摇头:“是我考虑不周,不应放你们同我一道涉险,此番应对的是未知魔头,不比之前与凡人周旋。”
“还请殿下恕罪。”那下属铿然跪地,其余人也纷纷跪倒。
季允加重了声音:“退下,不然都去领罚。”
下属们无趣地陆续退出正厅,由不同的侍女领着,向着不同方向散去,正厅内便只剩下五人商谈正事。
师徒二人已然在客位落座,宋泓喝茶清口,绿豆汤的清新甜蜜还回荡在他舌尖喉头,师尊则拈起一块扁圆的糕点,小口且迅速地啃食。
汤浩然则站在旁边,殷勤地向他们介绍着茶叶的好处和糕点的来历,王一勺捏着鹅嘴,好奇地看着他们三人,直到季允坐回主位轻咳一声,他才抱着鹅小碎步地跑到季允身侧。
“姐姐有何吩咐?”王一勺眼睛亮亮地问。
“你认识一下,”季允抬手向师徒二人那边示意,“这位年长的公子是仙界天一剑宗的大长老,楸吾仙君,旁边的小公子是仙君的爱徒,宋泓小仙君。”
“另外站着的那位长辈,他是燕归观的观主汤浩然,也是楸吾仙君的弟子。”
“见过仙君、小仙君。”王一勺抱鹅行礼,“见过观主。”
简单寒暄过后,季允的面色没有好转,凝眉严肃地问王一勺:
“这城里的新婚命案你并非不知情,为何今日要上台搅这滩浑水?”
王一勺还呵呵傻笑:“我单只是想与姐姐同生共死罢了,可恨我生得晚,当年没赶上参军入伍的年龄,不曾与姐姐并肩作战,而今这命案终于让我等到了奢望多年的机会。”
师徒二人齐齐眼前一亮,汤浩然乐呵呵地捋着不存在的胡子。
季允眼看着他,面上更为无奈几次叹息不成,挥手让他找个地儿坐下。
王一勺不动,就站在她旁边,怀里的大白鹅因为被捏嘴恼羞成怒,挣脱后把他食指狠咬一口,王一勺惨叫,大白鹅扑扑腾腾地从他怀里跳出,往汤浩然那边飞去。
汤浩然稳稳地接住鹅,拍打着鹅背安抚,帮忙打圆场道:“如今有我师尊师兄相助,将军您与王小郎君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师尊也看足了戏,拍拍手上的糕饼渣,忍笑开口:“浩然说得极是,将军只管配合我师徒二人做戏便可。”
王一勺捏着食指,不明就里地左右张望,季允眉头稍稍放松:“让诸位见笑了,我只是忧心,若没有诸位下凡,我们凡人该如何用凡人的手段应对魔头的侵扰。”
师尊温声安慰道:“将军尽力即可,我们修士都未曾调查清楚魔渊魔物出没凡间的规律,有的修士以此为借口,终年作壁上观,他们都未曾愧疚,将军也不必苛责自己。”
只是这安慰略显冷漠,季允苦笑:“只恨我等没那仙根道骨吧。”
“我倒是佩服将军,准备以凡人之躯对抗未知魔物,反正我自己不一定能做到。”师尊说。
“仙君谦虚了,二位不辞辛劳来我乌衣城中伏魔,本就不是那冷眼旁观之人。”季允说。
他们这一来一回互相奉承,听得局外人王一勺脑子发晕:“所以各位,需要我做什么呀?”
“和我这徒弟比比身高吧。”师尊拍一拍宋泓胳膊。
宋泓跳起身,几步走到王一勺身前,粗糙地比了一下,比他高一个头。
季允看了愈发头疼:“你怎么不长高些呢?”
王一勺面露无辜:“随了家母家父。”
“远看差不多就成。”师尊说道,“届时我扮演将军,我徒儿扮演王小郎君。”
宋泓刚好些,这会儿觉得自己又要烧起来了。
季允还是不放心,把宋泓和王一勺来回看了,顿时也失去质疑的力气:“劳仙君费心,我这就安排绣工,赶制喜服。”
王一勺反应过来,愣愣地追问:“扮演……也就是说姐姐不和我成婚?”
宋泓则被巨大的喜悦冲昏头脑,也跟着发愣:“我演新郎,师尊演新娘……也就是说师尊会穿女装?”
“虽然身高匹配不上,但这股傻劲儿如出一辙啊。”师尊不由得慨叹。
“同意。”季允再次叹息。
“同意。”汤浩然不嫌事大地接茬,怀里的大白鹅昂昂怪叫。
细听声调,似乎也是一句“非常同意”呢——
宋泓:嘿嘿,我不是在做梦吧?
楸吾:我可以掐你一把。
宋泓:疼……不是在做梦!
第67章 六十七 “我也没有特别介意。”
不过,宋泓对王一勺和季允的渊源很感兴趣。
午饭席间,他筷子是一点没动,尽盯着王一勺说:“然后呢。”
王一勺都不好意思了,举起手绢擦汗回答说:“小仙君,莫要再为难王某人了。”
其实也没多少故事,就是季允她爹献王好书画,也好养鹅,特别随季允搬到乌衣城这座水乡后,更是把养鹅的爱好发挥得淋漓尽致,王家是城里的养鹅大户,自然便入了献王的眼,王一勺因送鹅得了进出王府的机会,也终于和传说中的小季将军季允搭上了话。
“原本以为能搭上话便是幸事,不成想今日竟然更加幸运。”王一勺放下手绢,按着胸膛被季允揍过的位置,面上仍然洋溢着不可置信的欢乐,“虽然只是为了降伏魔物假扮夫妻,但我能得了这机会已然心满意足、死而无憾。”
季允终于听不下去,不再顾及宋泓的好奇,开口不耐烦地打断道:“小孩子家家,别胡说八道,赶紧吃饭,完了让府医给你看一下伤。”
师尊也适时地怼一怼宋泓胳膊:“你也消停点儿吧。”
宋泓和王一勺对视一眼,各自捧了饭碗,向就坐自己旁边的对方敬了一碗。
师尊似不经意开口:“季将军,怎么不见王爷入席?”
“他有他自己的小厨房,不太爱跟我一块吃。”季允略微抱歉道,“若仙君想见他,饭后得随我去西院的荷风水榭。”
“王爷既然爱清净,那我也不便前去叨扰。”师尊婉拒,“饭后还是与将军商议正事要紧。”
“家父不敬仙君,允惭愧。”季允揽责道。
“无妨无妨,不打紧的。”师尊打圆场。
他们又开始来回奉承,宋泓悄悄地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问旁边的王一勺:“那你这一身功夫师承何人啊?”
“多是我娘亲教的防身术。”王一勺回答,“我爹娘扎根乌衣城贩鹅前,原是出没于扬江下游的水匪,专门打劫往来商船,他们有一套自创的武功。”
“王一勺,你还与有荣焉呢?”季允冷不丁转了话头。
王一勺立马通体打颤:“没有的,姐姐,我在跟小仙君忏悔我爹娘的往事,我发誓他们不会再犯!”
这一说不要紧,季允干脆翻起旧账:“他们之前也跟我保证,没有教过你半点武功,让你全心全意养鹅持家,如今这算什么?算他们出尔反尔?”
王一勺怂了,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宋泓回脸瞥一瞥师尊,见师尊没多大反应,便大胆开口替王一勺说话:“将军,我看过一勺哥的招式,多为防御,没有杀招,说明他爹娘只是想让他保护自己,没有想让他打家劫舍。”
“某种意义上,他爹娘并没有违背跟您的承诺。”
季允面色和缓不少:“小仙君所言极是。”
怂怂的王一勺也舒展开来,感激地看了眼宋泓:“小仙君若是在城里看中什么,尽管与王某人说。”
“那他可高兴了,难得来乌衣城这种好地方。”师尊笑吟吟地接茬。
桌上唯一在认真吃饭的汤浩然,终于舍得从饭碗里抬头,又挑了块软和的糕团,给地上的白鹅扔过去,不明就里地问:“诸位怎么都不用膳啊?不是饭后还得商讨正事嘛。”
这下总算止住了年长者之间的互相奉承,也止住了年少者之间的互相调侃。
饭后,王府的绣工管事到场,还没来得及为师徒量体裁衣,门房便传来通报,说郡衙那边来人了。
师尊随季允到门口迎接衙役,王一勺也颠颠地跟了上去,宋泓却被师尊下了指令,要他跟汤浩然一起,加固王府的护院法阵。
“我符箓阵法修习得不够,给王府设下的法阵,需要每月过来加固,不碰上伏魔一事,最近也到了加固的时候。”
汤浩然抱着白鹅,领着宋泓在园林间穿行,略过宋泓心不在焉的表情,慢条斯理地为他讲解着前因。
“听师尊说,小师兄你是水灵根,待会儿我到阵眼施法,还请小师兄运气相助。”
宋泓定了定神:“你是木灵根?”
“嗯,因和师尊属性一致,有幸被师尊教过几招。”汤浩然坦然说道,“不过师兄你也不必介意,师尊从没有收我为徒的意思。”
“我也没有特别介意。”宋泓小声嘟囔,“我早知道有不少人想拜师尊为师,之前还见过俩金丹期的天才对师尊死缠烂打。”
说的是元敬一和温月寻那俩,虽然他们并没有到死缠烂打的程度。
汤浩然会意地哄他:“你是师尊唯一的亲传弟子,肯定有非同一般的过人之处。”
“我没同你撒谎,汤观主,”宋泓看向小老头眯成一条缝的眼,“我的修为还未到炼气,远不及你,可能还不及你的徒孙。”
“修为这种事怎么能简单计算……”小老头打个哈哈,忽然停住脚,站在了一弯月亮门前,紫藤萝潺潺流淌下来,于风中轻轻摇曳,仿佛瀑布般的淡紫色珠帘,“小师兄,停一停。”
宋泓跟着停住脚,被那紫藤花帘下的水纹地砖吸引,那上面浅浅地波动着翡翠色的气息,是修士的气,汤浩然左手抱鹅,右手掐诀,翡色光芒大盛,捧出了一枚滚圆的“固”字,其上顿时有草苗冒出脑袋。
宋泓会意地凝气于指尖,屏息将那一缕浅蓝气息,颤巍巍地灌注到“固”字中央。
眨眼间,那草苗疯长,郁郁葱葱得与那半空中的紫藤相接触时,翡翠色的光芒亮至极点,最终这疯长的草叶炸开成密密匝匝的小光团,随着那滚圆的“固”字,消散于半空中。
风轻轻吹着,地砖水纹一丝不动,回归到了方才平静的模样。
宋泓长舒了一口气,现在运气可算不用费之前那么大气力了。
“园林里还有百八十处阵眼,小师兄可还支撑得住?”汤浩然看一看他的脸色,问道。
宋泓挑眉:“那赶紧的啊,以我俩这速度,怕是得加固阵眼到明天。”
“小师兄可要跟好了。”小老头做出了狂奔的架势。
宋泓也迈开步子:“怕你不成。”
一老一少顿时矫健如两道青蓝的闪电,青是抱鹅的老者,蓝是马尾的少年,迅疾地穿梭于这方内含小天地的宽阔园林内,登山涉水、下坎过桥,重重阵眼盛开出郁郁草叶,在光芒最盛时消散变为寻常,令肉眼凡胎的侍从们小声惊呼:“殿下请回来的神棍又开始发疯了,这回还带了个小的!”
“你也怪不容易。”宋泓耳聪目明,听到了些许窃窃私语。
“被说两句无妨,就怕除魔过后被抢功劳。”汤浩然无所谓地笑笑,“毕竟大部分魔物凡人无法看见,除不除他们都被蒙在鼓里,而我和弟子们又没有师尊那般上天入地的本事,不能够一举吓唬住人。”
“那你是如何说服季将军相信你,愿意配合我们一起除魔的?”宋泓问。
“小季将军又不是寻常的凡人。”汤浩然回答,他忽然想到什么,补充说,“这次衙役找上门,估计是为郡守被师尊扔下河的事情吧。”
“你眼力也不错啊。”宋泓夸赞道。
汤浩然点一点自己右眼角,一抹翡翠色的光芒在他眼底闪过:“有一个能作弊的法宝罢了,我修为还远不到能目视十里开外事物的境界。”
宋泓沉默了,他能,还没被师尊捡到时,他目视十里便不再话下,如今视野则更为开阔,只要他想,能在乌衣城中看到城外孤山上燕归观里的场景。
“所以我说,修为不能够以控制气息的程度简单计算。”汤浩然看穿了宋泓的心思,“小师兄,师尊还与我说,你能够轻松辟谷,光是这一点,你便不是普通的修士。”
师尊没少宽慰他,宋泓也习惯了这些说辞,而今冷不丁从旁人口中听到,他还有些许意外,但更多的是莫名的踏实。
宋泓不好意思了,干脆摆出来师兄的架子:“你就算夸我,我也不会把师尊让给你的。”
汤浩然朗声笑道:“放心,也没人能抢得过你。”
正聊着呢,安静了大半天的白鹅忽然扑腾翅膀,从小老头怀里挣扎脱出,歪歪扭扭地向那接天莲叶之中飞去。
宋泓随汤浩然停住脚,认出这正是献王爷所在的荷风水榭外,水面清平,荷叶青青高过人头,红白花朵点缀其间,烈烈骄阳下又是一番难得美景。
他手搭凉棚,挡了挡刺眼的日光,望向那水榭紧闭的门窗,这会儿没有人了,却不想一低眼,面前的荷叶丛中,蹦出来一个蓬头垢面、衣着不整,双腿满是泥泞的中年男子。
汤浩然退步躬身:“参见王爷。”
宋泓也认了出来,跟着汤浩然颔首行礼。
献王怀里抱着一捧荷花,粉白中簇拥着唯一一朵红荷,那红朵的花心里,还栖息着一双翅膀翕动的玉蝶。
“来了啊。”献王只浅浅地点了头,灰败的眼里没有多少光彩。
“一勺新送来的白鹅飞到了荷塘里,需要给您抓回来吗?”汤浩然问。
献王垂眸拨弄着花瓣:“让它去吧,自在些。”
其实他与季允长相还是相似的,都有对细长上挑的眼,季允不怒自威,而他颓然得似乎快睁不开眼。
“若没要事,那我与小师兄先行告退。”汤浩然招呼了一声,便抓了宋泓的胳膊,准备和他一道离开。
献王却抬了眼,漠然地看向宋泓:“你刚刚在看什么?”
宋泓也没被汤浩然拽动,如实回答:“蝴蝶。”
这颓丧无神的中年人却勾了嘴角,伸手往红荷花心里一捞,便将那一双玉蝶捉了,递予宋泓眼前:“送你。”
玉蝶没有生机,细看原来是绢布裁剪而成,只是手艺精巧,分外栩栩如生罢了。
“谢……谢谢王爷。”宋泓受宠若惊,礼貌地双手接过。
献王便抱着花,转身往水榭那边去:“门外吵起来了。”
宋泓和汤浩然猛然回眼看过去,果不其然,王府门口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来自师尊的青蓝光芒绕圈闪烁,将那摔倒的人、翻倒的马纷纷搀扶起,最后师尊才施施然停手,放下悬浮于半空的圆领青袍官吏。
“郡丞大人,事已至此,您可否相信郡守是自己跳的护城河?”
“毕竟方才,您也是自己无端飞天的。”——
宋泓:师尊,看,蝴蝶,我又收到一份礼物。
楸吾:你那戒指里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更多了。
宋泓:哼哼,这都是我的宝物。
第68章 六十八 那难过怎么办?
楸吾转一转手腕,收回了自己的灵气,那悬浮在半空的郡丞闷声坠地,围观的衙役们愣了一瞬,才如乌鸦啄食腐肉般围拢上前,慌慌张张地把狼狈的郡丞搀起。
“郡主果真好手段,”郡丞把周遭的衙役挥退开,举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但没有把面色中的不善抹去,“竟能寻到此等厉害的异人!”
季允略微头疼地笑笑:“我倒没那么大本事,不如说是仙君怜悯世间困苦,主动来王府施以援手,解我乌衣城之劫难。”
“还是与将军的聪慧果决有关,若官府能早些拿出解决的办法,我也会前往郡衙相助。”楸吾不动声色地奉承回去,随即冷眼觑着郡丞,“现在大人也知道我的能力了,还请放心把除魔一事交予我手,另外给纪筠大人寻一个妥帖的大夫吧,免得留下病根,到时令百姓和圣上都忧心。”
郡丞强行定了神,拱手行礼,语气和缓了些:“那此事官府便不多插手,劳郡主和仙君费心。”
季允颔首回礼:“多谢大人通融,只希望事情结束,官府不要过来摘桃子。”
“郡主此言差矣,若是二位需要帮助,官府也在所不辞。”郡丞讪讪道。
楸吾同季允把郡丞一行人送走,反手才解开对旁边王一勺的“禁言”符。
王一勺涨红了脸跟季允唧唧歪歪地告状,楸吾佯装听不见,转过身时,乌木的门后探出一老一少两个脑袋。
“你们的阵眼加固完毕了?”楸吾转身迈过门槛,那一老一少就左右跟在他身边。
左手边的汤浩然回答:“师尊放心,有小师兄相助,府中一百零八个阵眼如数加固完毕。”
右手边的宋泓则偷偷抓过他的手,用拇指在他手心写着:“师尊,献王爷有问题,他能在西院看到王府门口的事情。”
楸吾也没惊讶:“这个嘛,要不问问小季将军?”
一老一少统统瞪大眼睛看他。
楸吾停下脚步,在假山阴影里回头,等待季允和王一勺走过来。
“怎么了,仙君?”季允问。
“我徒儿方才与令尊见了一面,认为令尊颇具仙骨,并非寻常人。”楸吾坦然开口。
季允神色微动,做了个“请”的手势,将楸吾等人引去遮阳的长廊。
“家父形容邋遢不拘,担不上颇具仙骨的称赞。”季允故意没听懂这表面的话音。
楸吾只好更加直白地问:“献王爷是否也有灵根?”
“他有灵根又有何用?”季允反问,素来冷静的面容竟裂开了些许愤懑,“从长宁城到乌衣城,从我十岁到如今,他都是那副不问世事的颓废模样!”
“南北打仗他不问,新婚命案他也不管,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么可能入得了他法眼?”
“姐姐!”王一勺唤道。
季允这才咬牙,尽力平息着嘴角因愤怒的抽搐,“抱歉仙君,是我失态了。”
“无妨,我理解,将军定是因为此事,受了不少委屈。”楸吾宽慰道。
“委屈谈不上。”季允否认道,“我不会再因为他感到委屈了。”
这一番谈话算不欢而散,楸吾觉察到身侧宋泓惶恐的小表情,回握住他的手浅浅安抚。
汤浩然挤眉弄眼地示意跟他私下聊聊,楸吾也比了个“知道”的手势。
于是回到正厅,师徒二人安静地配合绣工管事测量腰身,不多时绣工管事退下,楸吾便主动向季允辞行。
“我这徒儿每日都要午睡,睡不满一个时辰便通体无力,我俩先告辞,回松鹤楼去了。”
“仙君若有别的事情忙碌,可五天后再来王府。”季允略略地点头,也没挽留,“那是婚礼前一天,需要您二位过来对一对流程。”
“好,那照例浩然你留在王府帮忙。”楸吾吩咐了两句,特地冲汤浩然抬抬下巴。
汤浩然了然颔首:“师尊,小师兄,慢走。”
*
宋泓眼前又一晃,他师徒二人回到了松鹤楼的客房。
“我在你手心写字,就是想和你偷偷说,没想张扬出去。”宋泓撇着嘴嘀咕,他没想戳人家伤心事啊。
师尊则惬意地在窗边的矮榻躺下,招呼宋泓也坐过来。
“不张扬出去,哪能多知道些故事?”师尊无所谓道,“反正我下山历练,可不只为了打打杀杀。”
“还为了听人家的私事佐酒吃。”宋泓也知道,师尊沾点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毛病。
天一宗这几个领头的,都或多或少有这毛病。
他坐在师尊的腿边,特意绷直身子和师尊保持一定距离,不多时师尊打了个响指,他便清楚地听到了汤浩然的声音:“师尊,是我。”
“说说吧,小季将军她爹是怎么回事?”师尊开门见山。
汤浩然倒是缓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只听闻一些献王的往事,毕竟他早年在长宁一带活动,和我们乌衣城隔了个两千多里。”
“他大概有些修仙的天赋,是土灵根,被司天监的国师们教导,十八岁时筑基,因破解皇宫的巫蛊大案,救下当今圣上的长子长女名震江北,获得恩宠无数,被皇帝特许留在长宁城开府,不必在成年后和其他兄弟一样去往封地。”
“次年他娶妻,妻子是祈国西南地界的苗女,引得皇帝不喜,但皇帝并没有反对他们的婚事,并在他们夫妻生下独女季允后,将季允封为郡主,待遇与本朝公主相等。”
“没别的意外,他们一家三口会在长宁城内平安度日,而他本人也极有潜力冲击金丹境界。据传言说,仙界有宗门派人去往长宁城,想引他到仙界深造,但他不舍妻女,终究没有同意离开人间。”
“变故发生在季允十岁那年,献王妃忽发热病,久治不愈,献王试尽人间的法子,又攀登通天长梯前往仙界求药,但仙界也没有给出治病的方子,待他回到王府,王妃已然离世,自此他道心破碎,不问世事,甚至不管季允死活,颓唐度日直到如今。”
宋泓听得惆怅,不自觉叹息:“那也不能放任小季将军不管,王妃知道他如此,该多伤心。”
师尊则掐指念念有词:“季允今年二十有五,也就是说,距离献王筑基,过去了二十七年。”
“不管他道心碎不碎,只要灵根没碎,修为应当在缓慢积攒,以他的天赋,如今也能半步金丹了。”
“师尊,您认为献王会成为我们的助力?”汤浩然问。
“没有,我还不至于弱到需要逼一个废人出山。”师尊神色淡淡,“只是想着把他这修为给季允,用处能多很多。”
“……改明儿皇帝就该让位给季允了。”汤浩然说。
“做皇帝哪有修仙快活。”师尊笑笑,见宋泓瞪着眼凑近,抬手捏了捏他紧绷的唇角,“可降妖除魔,也可与天地同寿。”
“献王这性子便不适合修仙,遇到一点挫折便道心破碎。”
“那是他妻子死了,他无力挽救,这是一点挫折吗?”宋泓不解地反问。
“那同样也是季允的娘亲死了,季允的挫折不比他小。”师尊说。
宋泓被怼得无话,闷着生了一会儿气,转而问汤浩然:“汤观主,王妃具体是患了什么病啊?”
“我也是听传闻说的热病,不知其中的细节。”汤浩然回答,“倒是前两年到王府加固法阵,听季允提过一句,说她娘亲病逝前,浑身长满火烧云状的红斑。”
“那是缭蛛的毒。”师尊接茬道,“缭蛛是小领主级别的魔物,便是筑基期的修士也能跟它一战,但它的毒用在凡人身上不好处理,因为其解药药性凶猛,不管仙界开多少和缓的解毒方子,凡人也会在解毒过程中承受不住药性,身体溃烂而亡。”
“也就是说……不是不能救,而是救不得。”宋泓失神地喃喃。
“很多事情不是你修为高、本事大便能解决的,比方说这样一种毒。”师尊稍稍坐直了身子,右手懒散地搭着榻边的栏杆。
宋泓回过神,发现自己快坐到了师尊怀抱里,他也顾不得脸红,就定定地看向师尊。
“献王还是过于自大了些。”师尊残忍地做出了总结。
“不公平……”宋泓瓮声瓮气地说。
“还有更不公平的呢。”师尊轻拍着栏杆,藤蔓冒出来拂过宋泓额头,将他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前两日我们在燕归观密室,见到的那些仿若沉睡的新娘,在降魔过后也没有还魂的机会。”
“哪怕是我,也没有一点办法。”
汤浩然长太息:“小师兄,世间事多是如此。”
宋泓不免感到迷茫了,他先前还一直为自己修为低微苦恼,而今师尊和大家却告诉他,修为高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风光。
“可我还是要往上修行。”宋泓说,本来是个疑问句,但说出口却变成了陈述的轻叹。
师尊收回藤蔓,点一点头:“挺好。”
“那难过怎么办?那不甘心怎么办?”宋泓捏着心口,慌乱地问道,他看着师尊的眼睛,不敢移开。
“没办法。”师尊也认真地看着他眼睛,“硬扛着吧。”——
宋泓蹲在墙角画圈圈。
汤浩然:小师兄……
楸吾:让他画去吧。
第69章 六十九 “贼人。”师尊扬眉一笑。……
王府筹备婚礼这几天,师徒二人也没闲着,暗暗在城中受害者的家里巡视。
“为什么我们不能编造个身份,光明正大地进人家家里?”宋泓无奈地把蒙脸的面巾向上提一提。
师尊则把被面巾系住的马尾向后扯出来,回答他说:“因为要跟人解释很麻烦。”
“那我们也用了‘隐身’符,而且眼下是白天,穿成这样子的意义在哪儿?”宋泓嫌弃地拍拍一身黑的夜行衣。
“意义是比较有氛围感。”师尊说。
宋泓克制了一下,才没有让自己的白眼飞上天。
出事的这六对新人家里,家境都较为殷实,或者说能在乌衣城里安家置业的,一般都颇有家资。
其中大部分家里都不止新郎新娘一个孩子,没有因这等意外而丧失继承人,所以随着日子慢慢流逝,没有一直活在丧子失女的悲痛之中。
至少宋泓见着一户失去女儿的家庭里,新娘的哥哥照常在江边做生意,新娘的嫂子则有条不紊地操持家里,至于新娘的父母更是在含饴弄孙,享受着天伦之乐,全然看不出他们一两个月前才遭受了失女之痛。
“这户人家的女儿是位二十七八岁的老姑娘了,她出嫁那会儿,城里已经有了命案风波,但她家里没人当回事,只管催促她嫁人。”
“至于她嫁的新郎也有意思,是家里的小儿子,先天不足,且患有肺痨,走一步咳三下,没有魔物作祟,看样子也活不了多久。”
师尊的观世镜很快照出这些人家的背景,担心宋泓看不明白,还特意简要地跟宋泓讲解一番。
“命案发生后还执意办婚礼的这几户人家,新郎新娘好像都不怎么受家里疼爱。”宋泓总结说。
“毕竟魔物害人都是随意的,但人害人,一般都是故意的。”师尊收回了观世镜。
他们在这户人家的水榭里坐了会儿,其荷塘花叶之繁茂,不输于献王府西院被献王精心照料的荷塘。
师尊摘了俩早熟的莲蓬,丢给宋泓一个,二人摘下面巾,漫不经心地剥莲子吃。
宋泓终于耐不住性子问:“这一家也没有新婚当天的影像,分明洞房的地点是新郎家,新郎家没有就算了,为何新娘家也没有?”
“魔物抹去了‘新婚那一天’呗。”师尊神情淡淡,“看得出来,它的能力颇有富余,还能腾出手抹掉一些无关的痕迹,”
“我们就剩两户新郎家没去了,最开始的,和最后的。”宋泓恹恹地挤出莲子喂嘴里,莲心没去,吃起来清甜中带着苦涩,他也没有在意,“为什么我们不先去最后的新郎家里?明明那位新娘家我们第一个去的。”
“最后的新郎是独子,家里这阵还没过孝期呢。”师尊剥莲子的手法迅速敏捷,不多时莲蓬只剩小小半块,“你要看到他们家的布置,不得难过得喘不过气?”
宋泓被莲子噎了一下:“我也没那么脆弱吧。”
师尊把自己手里的莲子剥完,自然地抢了宋泓手里还剩一大半的莲蓬,他宽慰地笑笑:“晚些时候去看看,那家新婚夜有汤浩然他们掺合,估计能留下不少痕迹。”
可宋泓并不宽容,他一个猛猫扑食,把莲蓬抢回一半:“你都摘给我了,干嘛还要抢?”
师尊忙忙把剥好的莲子塞进嘴里:“莲子这东西抢着好吃。”
“幼稚。”宋泓严肃地板起脸。
师尊转脸,又用藤蔓摘了两个莲蓬,在宋泓眼前晃悠:“成熟的大人啊,还想要莲蓬吗?”
宋泓盯了一会儿那莲蓬晃悠的轨迹,再次恶猫扑食,“当然想要!”他说着,逮住了那只偏大的莲蓬。
师徒俩正闹腾着,水榭对面那院子里跃两道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吵吵闹闹地往水榭这边跑来,紧跟着他们的是比他们年纪大一些的侍女小厮,迭声唤着:“少爷,小姐,慢些跑,慢些!”
随后慢悠悠被人搀扶出院门的,是这家的老爷子,老爷子甩着拐杖,胡子一颤一颤地吼:“仔细你们的眼睛,别摔着我孙子孙女!”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把莲蓬揣回戒指。
师尊打了个响指,“隐身”符解除,二人就穿着漆黑的夜行衣,大咧咧地出现在白日明媚的日光下。
“你们是什么人?”眼尖的小厮厉声喊道。
“贼人。”师尊扬眉一笑。
话音刚落,宋泓便如黑色闪电般掠出水榭,挥拳将怪叫的小厮放倒,略过惊慌的侍女和孩童,直接霹雳般闪到那糟老头子身前。
“下手轻些,好歹是个老人家。”师尊提醒。
宋泓便改拳为掌,劈到老头子的后颈,震慑住在场其他男子后,退回到师尊身边。
而师尊则踱步到两个瑟缩的孩童跟前,笑吟吟地告知惊慌的侍女:“若你家主人问起,就说是你家小姐回门,嫁出去这么久,她还是很想家的。”
而后宋泓应声,朗声向在场的其他人复述一遍:“听明白了吗?”
吓得清醒着的人纷纷在太阳地里下跪磕头,侍女说:“神仙饶命,饶命!小姐出嫁前,我们都用心侍奉,不曾怠慢!”
“我知道,所以你没看只你家主子昏倒了吗?”师尊笑容温和,甚至伸手摸了摸那呆滞孩童的发顶,“小朋友,也告诉你们娘亲和爹爹,今天你们姑姑回家了哦。”
“我们没看见那老女人。”男孩直愣愣地说,女孩抓着他衣角,跟着怯怯地点头。
师尊伸手在那顽劣小子眉心一点,顿时那小子也惊叫着昏迷,口中还喃喃道“不要抓我走,不要抓我走”。
女孩连忙松开了哥哥,在师尊微笑的注视下艰难回答:“我会告诉娘亲和爹爹,姑姑回来了。”
“乖孩子。”师尊拍拍她发顶。
宋泓冷着脸抓过师尊衣摆:“走了。”
日光愈发毒辣起来,蝉鸣与荷塘边的凉风远了去,师徒俩回到了松鹤楼的客房。
宋泓回眼往那户人家的方向看去,庭院里果不其然乱成了一锅粥,每个人都是锅里滚动的米。
“非要每一家都来这么一下。”宋泓叹气。
“那不是还剩下两家嘛。”师尊说着,坐到桌前,习惯性地为自己泡蜂蜜水,只不过这次没用火符,而是用的冰符,“你要喝一点蜂蜜水吗?这次我加了一点冰,待会儿吃饭还是点一例绿豆汤吧,味道奇怪了些,但胜在解暑。”
“我们会不会太悠闲了?”宋泓回过神,从戒指里摸出莲蓬,边拿手里把玩,边趴在了桌上,侧过脸看着师尊。
“那放你去献王府帮忙?”师尊推给他一杯冰好的蜂蜜水。
“不要。”宋泓说着,把脸侧到窗户那边,掠过层叠的屋顶,看到偌大的一个园子,所有人都在明亮的日光下忙碌,面上挂着热气腾腾的爽朗。
除了躲在荷风水榭的献王,他又在画画,雪浪纸上全是翩翩的彩蝶,蝶翼如活物般粼粼生光。
他觉察到了宋泓的视线,但只冷冷地觑了宋泓一眼,丢下笔转身去八宝架子上寻新的颜料粉末,这次他拿来一只小盅,里面装着翠绿泛金的粉末,闪得宋泓眼睛疼。
“天晓得他哪来那么多颜料,我都没看见重样的。”宋泓嘟囔着,揉眼直起身子,把蜂蜜水一口饮尽。
却听师尊又打一响指,房间里响起了汤浩然的哀嚎:“师尊,小师兄,救命啊——”
宋泓便又抬眼看过去,东院那一排绣房内,领头的那间厢房里,小老头被堆积如山的花样图纸,绣娘们还逗他,问是这种花样美,还是那种花样妙。
小老头说都美都妙,都拿去让将军过目。
领头的管事笑道:“那都要将军过目,还要您这参谋做什么?”
小老头没法了,大喊:“救救我这条老命!”
“我不懂衣服上的纹样,救不了你。”宋泓认真地推辞道。
“你随便挑吧,我们相信你的眼光。”师尊也把这求救挡了回去,“府里可有其他异样?”
“除了这些没完没了的图纸,没有任何异样!”汤浩然高声回答,语气里还带着难得的怨气。
管事可不允许他偷懒:“观主在跟谁说话?快仔细挑选,这只是袖子的部分,接下来还有其他呢!”
师尊赶紧断掉了通讯,师徒俩这才放声大笑起来。
“回头要不要送观主些补气的丹药?我看他这几日是真遭罪。”宋泓不禁提议说。
师尊煞有介事地点头:“毕竟是为了咱俩的婚事,也确实不能怠慢了他。”
宋泓知道师尊又在拿他打趣,干脆扭过脸去不搭理。
日头偏西,师徒俩又身着夜行衣,跟两只黑黢黢的大蝙蝠般,倒挂在那还挂着白幡的房檐下。
厅里只一对老夫妻用着晚膳,咀嚼时缓慢而无声,仆从灵敏迅捷地布菜,脚步轻,呼吸也轻,厅里厅外只剩下浅浅的风声。
太安静了。
宋泓收回视线,和师尊一道看向观世镜内的景象。
其中果然亮起了一抹明媚的大红,那是婚礼当日的景象,出现在镜子里的人们打扮得喜气洋洋,面上却是挥之不去的哀伤,只是一见那婚礼的主人公,又立马展露由衷的笑容,特别是厅内这对衰老的夫妇。
新郎身形挺拔健壮,眉目中自带清朗的俊气,一袭红衣可谓是风流倜傥,他不像师徒先前见到的那几个或先天不足、或身有残疾的男子,他太正常了,正常得不像是在新婚命案发生后还着急结婚的人。
为什么?
宋泓的疑问没有发出,忽然想起他的新娘,是一位出嫁前便快命不久矣的病美人。
“殉情么?”宋泓喃喃。
“也不一定。”师尊将镜子的位置转了转。
第70章 七十 “好看吗?”
师尊调节了镜中情景的流速,很快其中日月轮转,到了所谓洞房花烛的时刻。
宋泓不禁往师尊那边探一探脑袋,只见新郎潇洒地挥退众人,独自前往新房,埋伏在新房外的官兵和修士齐齐蓄势待发,特别是汤浩然这小老头,特地把窗户掀开了一角。
新房内,红烛摇曳,暖意融融,新郎却随意地将新娘的盖头掀开,不顾新娘面上的挣扎,强行攥着新娘的左手腕子,将她从床边拖拽到桌前,在新娘撑着桌沿喘息的同时,新郎倒上交杯酒。
宋泓发现了新郎袖间藏着的匕首,和喜袍下藏着的长剑,而新娘却将自己右手藏在身后。
新娘几乎直不起身子,她吐息艰难,泪痕未干的脸上浮着胭脂都盖不住的苍白,可新郎不放过她,掐了她的下巴强行令她抬起头,把杯中酒液如数灌进她唇间。
窗外汤浩然的弟子似乎要喊,但被汤浩然强行按了下去。
杯酒功夫,新娘虚弱得瘫软在地,新郎却不关心,如临大敌般往她的肋间踹了一脚:
“魔头,你终于肯现身了么?”
但真正的魔物没有等他拨出腰间的长剑,话音刚落,新郎便从脚到头,浑身的骨骼仿若大厦崩塌,新郎重重地双膝跪地,他来不及喊,上身便支撑不住,彻底地瘫倒在地面;新郎裸露在外的皮肤由头到脚迅速枯萎,仿若瞬间凋零的昙花,他跳过了病痛与灾祸,也跳过了尸体腐蚀的过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彻彻底底化为了黄土一抔。
宋泓看着,一时不知该揪心还是该松一口气,很快汤浩然便率弟子破窗而入。
但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新郎化为灰尘后,那黑旋风便凭空出现在了烛影摇曳的新房里,迅速且轻柔地将新娘裹入它黢黑的身体。
师尊控制了镜内场景的流速,黑旋风的行动慢了下来,宋泓明显看到它伸出了如人类般的双手,“俯身”将地面昏迷的新娘温柔地打横抱起,动作中,新娘露出了右手腕上的金丝红绳。
那红绳原来是新娘自己的吗?
宋泓眼睛都不敢眨,确定不是黑旋风给出的红绳。
而后在师尊慢速的调整中,黑旋风慢慢地裹挟着新娘的身躯,向着窗外风一般卷去,宋泓清楚地看见,在那犹如漆黑泥浆构成的软滑漩涡里,有一条当中劈开的细缝,缝里散发着和新娘腕间红绳一般的颜色。
师尊把情景调回原速,于是他们就看到,旋风卷走了新娘,早来的修士和迟来的官兵,都只能等到一具新郎风化成灰的身躯,以及一件从土里挖出来的灰败喜服。
“情景还挺完整的,看来汤浩然还是在留痕阵法上下了功夫。”师尊收起镜子,伸手在宋泓眼前晃一晃。
天已经擦黑,只西边的天尽头有一抹橙红的亮色,府上零星点了灯,不算明亮,比不过新升起的月亮,那府中随处可见的白幡被月光照着,略微显得冷清寂寥。
宋泓回过神:“黑旋风身躯里,那条红光的缝隙会是它的弱点吗?”
“不一定。”师尊还是喜欢卖关子。
宋泓忍了忍,到底没忍住脱口而出的质问:“没人拦着这个新郎吗?他没本事降伏魔头,还平白拉了无辜姑娘下水!”
“你可怜可怜这对老人家吧。”师尊指了指厅内枯坐着老夫妻,“他们差不多年过花甲,而他们的独子死前不过十七八岁,算是老来得子,可不得哄着惯着,哪里敢拦着他做傻事?”
宋泓气得往自己腕上咬了一口,免得自己烦躁地叫出声,腕间的疼痛令他想起来:“师尊,那红绳竟是新娘原本就有的?”
“是得查一查那是怎么来的,”师尊回答,“不过有一个问题,我们看过新娘家的景象,她们备婚期间都足不出户,家里也没有为她们准备过红绳样式的首饰。”
“我们还没去最开始那位新郎家。”宋泓说。
“嗯。”师尊若有所思道,“说起来,他们这一对,应当是真正门当户对、两心相悦的。”
宋泓赌气:“那不一定。”
*
转眼间便到了婚礼前日。
宋泓这几天跟着师尊满城跑,真到了做婚礼准备的时候,反倒失去了之前高涨的兴趣。
累了,跑得累,气得也累。
这都是些什么人在成亲?
不应该双方相爱、双方家庭满意才能举行成婚仪式么?
按照这些新郎和新娘家里人的态度,哪怕没发生新婚夜的命案,成婚后说不准也得出几起命案,黑旋风所做的不过是将六对新婚夫妻的未来提前演练了罢。
宋泓还想着从观世镜里看到的糟心事,绣娘们催他换喜服,他都恨不得和衣把喜服套上。
汤浩然赶紧劝他:“祖宗,你这样还怎么试合身不合身?有什么气等明日过了再撒啊!”
一面说着,一面就把他往里间推。
师尊不同他一起,师尊在季将军那边,而他这边就汤浩然,还有那失去一切干劲的王一勺。
喜服自然是合身的,王府的绣娘眼睛跟尺一样精准,宋泓穿衣的过程中,发现它那宽大的袖子和衣摆可以拆卸,倒是方便了之后的打斗。
里间的铜镜只能看到他的脸,宋泓也没心思照,把衣襟拢一拢,便从屏风后走到堂前。
汤浩然眼前一亮,把瘫坐在太师椅上的王一勺拎起来,大惊小怪地称赞:“小师兄不愧是仙人之姿,衬得我设计的喜服也出尘脱俗了不少。”
“分明是绣娘姐姐们设计的,跟你关系不大吧。”宋泓怼了一句,闻言也低头去细看方才没注意到的喜服花纹,是用金线细致地绣成了凤凰与牡丹的样式。
喜服主体是双凤齐飞,袖间衣摆点缀了丛丛雍容的牡丹,真难为绣娘,能将那凤凰绣出眼底生光的神气模样,也能将那牡丹绣得仿若临风舞动。
“这便叫做凤栖花,在人间可是夫妻相守到白头的好兆头。”汤浩然得意洋洋地解释,连带王一勺也来了兴致。
“虽然我是无缘明日穿上了,但看小仙君这么穿,我也能感受到姐姐对我绵延不绝的情意。”王一勺煞有介事地抬起袖子擦眼泪。
“你想多了,一勺,这纹样是我选的,将军她根本没看。”汤浩然也秉承了师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传统,着重提醒王一勺道。
王一勺捂住耳朵:“我不管,反正姐姐和我都有这套喜服,说明她心里就是有我。”
见王一勺这痴傻模样,宋泓竟感受到了一丝宽慰,随即不免想到了师尊。
师尊也去试穿喜服了。
宋泓如梦方醒地问:“师尊在哪儿换衣服呢?”
汤浩然一挥手:“随我来。”
宋泓便被他二人一前一后地护送着出门,穿过庭院里曲折的鹅卵石小径,月光下两边假山的阴影施施然往后退,蓦然间,眼前视野开阔,月光似轻纱般弥漫开来,托出了一弯清溪、一道石板小桥,和小桥尽头檐角如燕尾般的亭子。
身前的汤浩然不知何时退到了身后,和王一勺窸窣地离开了,只留下宋泓屏息凝神,轻而稳地越过石板小桥,来到了那琉璃般的小亭子内。
有美人兮,懒倚在阑干,青丝如瀑,背影如梦中烟云,大红绣金的喜服上凤凰于飞。
“师……”宋泓停住脚,咬到舌头发不出字音。
师尊回眸看过来,果真是和宋泓一样的凤栖花,只不过师尊身上的是裙装,齐胸口襦裙,那凤凰便从他胸前蜿蜒到腰间,不过师尊没宋泓老实,外搭的不是那正式的喜袍,而是一条薄如蝉翼的绯红轻纱,离得近了,宋泓能隔着轻纱,看见师尊肩膀流畅的线条和手臂薄而紧的肌肉。
“明日可不能这么穿,”宋泓嗫嚅道,“会露馅的。”
“我心里有数。”师尊抬手捋了捋鬓边的碎发,他没来得及挽多余的发髻,只是将发尾草草一束,右耳边别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绢花牡丹,粉底金边,与裙摆绣上去的牡丹花交相辉映。
他特意在宋泓面前张了张胳膊,展示着自己匀称优美的身段。
“好看吗?”师尊笑吟吟地问,琉璃的眼眸顾盼生辉。
如果不是在拿他取乐就好了。
宋泓把目光偏移到师尊并未掩藏的右手腕,那分明的腕骨上搭着一圈金丝红绳。
“希望明天一切顺利。”宋泓没有回答师尊的问题,声音艰涩地说。
“放心,一切有我。”师尊放下展示的胳膊,冷不丁凑到宋泓眼前,特意偏过头,用较低的视角从下往上打量他。
不多时,师尊嘴角满溢出笑意:“看你这表现,我肯定是好看的。”
“你哪有不好看的时候?”宋泓反问,不耐地彻底转身别过脸去。
师尊不饶过他,伸手从他身后搭过他肩膀,凑到他耳边轻轻吐息:“看你小子的模样,也算是不错。”
“师尊。”宋泓郑重地喊了一声,再次将注意力挪到师尊手腕的红绳上,“其实我们可以换一换。”
宋泓心跳如雷,不只是被羞的,还是被吓的。
“等事情结束,有你穿裙装的机会。”师尊这会儿装傻了,“来吧,宝贝儿,眼下不该趁着这良辰美景,好好地学习一下亲吻技巧么?”
“我们还到不了那步!”宋泓气愤地咬牙,“顶多喝交杯酒!”
师尊大笑,抬手刮了刮他鼻尖,师尊指间的草木气息还是很好闻。
师尊说:“傻小子。”
宋泓继续赌气:“我才不傻。”——
宋泓(羞愤欲死):我在跟你聊正事啊!我们不是在准备除魔吗?
楸吾(不以为然):对啊,练习亲吻难道不是准备的一环吗?万一黑旋风在喝完交杯酒后才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