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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八十一 是你惹到我了。

    北溟冰原上游荡的修士们之间,渐渐地流传起一个独行剑修的传说。

    他身形高挑、行动迅捷,一手抱着白狐,一手拎着长剑,剑起寒光落,只三五招,便可将结伴而行、至少两人以上的修士们利落放倒。

    有幸存者醒过来说,剑修那一柄长剑只流转着金属质感的光华,但剑身灵力流动的反应弱到可忽略不计,换言之,那独行剑修仅单单用剑术,便将来者轻易打败。

    不过这剑修似有一点好处,便是单纯将人打晕,并不伤人性命,甚至不掠夺他人的行囊。

    “哪里来的慈悲剑客,剑术高超还不伤偷袭者性命?他来北溟前,就没有长辈告知他此地的凶险?”

    说这话的是某宗门小队里的年龄最长的师兄。

    他方才命众师妹师弟活捉了一对修士道侣,听他们讲完昏迷在此的缘由,便一剑将他二人捅了个对穿,手脚最灵活的那位师妹迅速地拔开二人衣襟,搜罗出二人藏匿行囊的法器,另外三人在周围警戒。

    那师兄便清闲地擦拭长剑上的血液,顺嘴对那未知的剑修品头论足。

    “还是小心些吧,最近我们已经第三次听到这位剑修的传言了。”师妹将那两颗透明石头状的法器丢给师兄。

    师兄收剑,懒散地在其中摸索一通,只寻找出几瓶止血的丹药,瓶子样式不一,里头丹药的数量也只二三,他不屑地撇撇嘴:“又是一对穷鬼。”

    随后便将那各色的丹药瓶子草草地分了,全部扔给他的四位师弟师妹们。

    “反正我是不怕那劳什子独行剑修,他的剑未必有我快。”师兄倨傲地说,“左右我们都走不出这冰原,到不了那蜃影般的冷杉林,不如找机会把那剑修抓住杀了,兴许还能从他的行囊里搜罗出不少宝贝。”

    一师弟插话:“他不杀人不掠宝,估计真不缺这些。”

    师兄笑笑,把摘下来的面巾重新拉上:“是这个道理。”

    *

    宋泓在冰原继续走走停停,遭遇了不少袭击,也看见过好些修士的骸骨尸体。

    他每每与小狐打商量,说他们把这些尸体骸骨就地掩埋了,再继续前行或休息,小狐也心善,每每点头同意。

    于是他用映雪剑做铁锨,再使出剑招,在这积雪的冻土上劈出三尺深的沟壑,把尸体骸骨放进去,和小狐一道扒拉周边的积雪和“枯草”将它们掩埋。

    “掩埋了一二十具尸体,就只有两具没有剑伤,看来大部分修士对同胞真下死手砍。”

    宋泓把“枯草”堆点燃,搂着小狐碎碎念叨。

    “我其实还想问问那些活着的修士,关于在冰原上的生活,但他们杀意太明显了,每次我都得把他们放倒,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

    “幸好我的剑招够用,暂时用不上师兄的离火符,每次休整我们都还能有火烤。”

    “不过好奇怪,来冰原这么久,遇到过土生土长的生灵们,也遇到过外来历练的剑士们,却没有碰上过那些所谓的‘大妖’,剑士尸骸上也少有非人攻击的痕迹。”

    它们是在暗处凝视我们吗?凝视我们自相残杀的过程。

    宋泓没来得及碎碎念叨完,小狐“嗷”了一声,他也瞬间警戒起来。

    “嗯,我感应到了,有杀气。”

    这次偷袭的人数,多于前面许多次,共五人,速度迅捷的一对男女,已然如闪电般拦到了火堆前,另有一对修士堵住了宋泓身后两侧的去路。

    最后一个,在半空中,犹如流星般俯冲下来,剑尖朝前,亮出紫红色的火光。

    宋泓微微将头一偏,一手收狐一手拔剑,“锵”地一声将那空袭格挡,顺势起身一转剑柄,与那紫红长剑相缠,令那半空中遮掩面容的修士跟着转了两圈,随即被他往前一抡,摔到那烈烈的火堆上。

    此时包围宋泓的四人才动,他们该是跟班,半空的才是头领;前后各出一人,宋泓的前胸后背挥剑,一人在宋泓身后静止不动,扬手掐诀,一圈暗银色的弧光在宋泓身侧围绕。

    还有一人则冲去捞出那离火中的头领,二人被那火焰燎到衣袍,纷纷解开外衣在那积雪里打滚。

    宋泓只轻轻向外甩了下胳膊,便将那弧光的束缚挣脱开,这点力道还没有师尊扯他嘴角的小藤蔓重;至于向他舞刀挥剑的那二人,他先挥剑将那女孩甩到雪堆里,再转身迎向那锃亮的弯月刀,只待人挥刀露出破绽的间隙,反拿长剑用剑柄怼在来者腋下,趁人防备地随身,又一剑柄砸向来者脖颈,弯月刀落地,人也软绵绵地瘫倒。

    此时还站着的,就是那掐诀施展符箓的姑娘,宋泓还没把剑柄拿正,准备故技重施,那姑娘竟也上道,直接捏诀往自己脖颈来了一下,瞬间晕倒。

    “还想打吗?”宋泓回身,将剑柄拿正,剑尖直指把从雪堆里搀扶着站起来的三人——当中的蒙面头领。

    不过那面巾被离火烧去大半,露出一张青筋暴起的硬朗面孔。

    最先去扶头领的男子掌心生光,盖在头领左胳膊的烧伤上;后边从雪堆里爬起身的女子则挡在头领身前,沙哑但急忙地说道:“不打了,不打了,道友只当我五人路过。”

    那头领男子似有狠话要放,但听女子这么说,也憋屈地“嗯”了一声。

    “这不行,你们先打我的。”宋泓说着,便持长剑提气轻身,挥开阻挡的女子和另一边的男子,剑柄一转,直接敲在了头领的发顶,力道不重,足够人昏迷。

    留剩下二人腿软瘫坐在地,一时失了起身的力气。

    宋泓放下心来,盘腿与他们相对而坐,把映雪放在手边,腾手搂出他的宝贝狐狸。

    “怎么没见你们的跟宠啊?”宋泓单手捞起狐狸的爪子挥一挥,选择了个柔和的问题开始套情报。

    “跟宠是什么?”女子从牙缝里逼出字音。

    宋泓这下心里有几分笃定,解释道:“就是预防大妖的恶意攻击的灵兽。”

    瘫坐在地的二人发出颓然的笑声,女子作为发言人:“进入冰原后,我们就没见过所谓的‘大妖’。”

    “根本没有‘大妖’,也没有它们守卫的秘境宝藏。”男子也跟着补充,“那都是修仙界的以讹传讹,把无辜的修士骗进冰原,害得我们既到不了北溟海前的冷杉林,也离不开这片无边际的冰原。”

    宋泓摇摇头,一五一十地说:“我师尊来过这里,他不仅去过冰原里的秘境,也到达过冷杉林后的北溟海,最后安然无恙地返回修仙界。”

    “你师尊……”火光映亮了对面二人疑惑的神情。

    “你们或许认识,”宋泓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笑容,“是天一剑宗的楸吾仙君。”

    见二人惊疑不定地点点头,宋泓笑容放大了些:“你们是几时来的冰原?”

    二人思索片刻,女子回答:“是第六百四十六届仙界大会后。”

    “那比我早两届进来。”宋泓宽慰紧张的二人,“你们很厉害呢,在冰原里坚持了八年。”

    谁料这个八年一出,二人几乎同时涌出眼泪。

    “八年啊,竟然八年了……”

    看来这个安慰不奏效,宋泓只好换个话题:“既然你们没遇见过‘大妖’,那这些年都是在与同胞打交道咯?”

    二人果然收住了眼泪,向左右两边别过脸。

    宋泓心里更有了底,一手搂紧小狐,一手并拢成手刃,在二人“你要干什么”的惊叫声里,给他们一人来了一下,再次顺利打晕。

    “好啦,这堆离火就送给你们取暖,我与小狐换个地方休憩。”宋泓起身,彬彬有礼地向昏迷的五人说明。

    看来找不到大妖踪迹,不是宋泓一个人的问题,他更有信心了些。

    不过怀里的白狐不知怎么,开始烦躁地龇牙咧嘴。

    “怎么,是我又压着你尾巴了?”宋泓拍着小狐拱来拱去的脑袋问。

    小狐哼哧哼哧地“嗷”了一阵,似乎在骂他,但“嗷”完又蔫了耳朵,不动弹了。

    “好啦好啦,二三,”宋泓只好按自己的理解宽慰小狐,“我们很快就会找到新的休憩地,我保证,数到一百个数后就找到。”

    “唔。”二三那绿眼睛闪烁了一下,似乎是白了他一眼。

    哎呀,到底谁惹这祖宗了?

    *

    是你惹到我了。

    楸吾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稍稍原谅这混帐崽子的莽撞行径。

    出门在外,没长辈的陪同,怎么能随意向陌生人自报家门?而且还是要杀你的陌生人!

    楸吾开始反思,是否是他这些年把宋泓带身边游历,给宋泓惯出了这身幼稚天真的毛病,不过看在宋泓把五个人都修理一遍的份上,楸吾勉强决定放崽子一马。

    至于被他用藤蔓拴在藏书阁的桑某人……

    “师弟你别着急啊,我一定能找着解除契约的法子。”桑羽腰腹套着的藤蔓另一头,正拴在藏书阁正中央的柱子上,这样桑羽就能呈环状上下翻阅藏书阁的各种古籍,“虽然这契约符箓是我改进过的,但它本源还是来自于古籍。”

    “万一我真解不开,它也不伤你什么。”

    “你解不开为何还要教宋泓画符?”楸吾没飞给小兔崽子的眼刀,飞给了老兔崽子。

    桑羽苦巴巴地说:“我就是一时兴起,想到你附身灵兽,那施加在灵兽身上的跟随契约……也能施加在附身的你身上。”

    “总而言之没什么坏处,顶多小宋回来后,你还会跟他形影不离,他只能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做不了别的……”

    楸吾的照霜剑又一次横在桑某人的脖颈。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楸吾似笑非笑。

    桑羽哆哆嗦嗦地抱着竹简,欲哭无泪:“我找,我立马找解除法子!”——

    宋泓:师伯,还有这等好事?

    楸吾:我去把桑羽再揍一顿。

    第82章 八十二 “轻点儿,祖宗!”……

    赶路,揍人,埋人,偶尔盘问人两句,赶路,休憩,打坐凝神,撸狐狸脑袋和尾巴,继续赶路。

    冰原的生活就是这样枯燥乏味,再加上无昼无夜,只有断断续续的凄风苦雪,宋泓也和他那些被困冰原的“前辈们”一样,渐渐对时间的流逝模糊了感知。

    不过好在,翎师兄给他的符是有一定数量的,宋泓隔一段时间数一次,慢慢地也用掉了三分之一。

    宋泓对秘境的感知没有进展,但他在打坐调息时愈发沉浸,从运转一轮大周天增多到运转七轮,睁开眼时发觉浑身的经脉愈发活跃,令这难捱的苦寒也不足为惧。

    小狐二三也可爱得发紧,见他开始调息,便从他大腿上站起身,警惕地左右张望,被宋泓睁开眼瞧见后,还不当作无事发生般立起身来,扒拉他的领口,把毛乎乎的脑袋埋进他胸膛。

    “你可以多歇一会儿,我只是调息,又不是睡着了。”宋泓捏住小狐的后颈,将它从自己衣领。里捞出来,“幸好我是水灵根,运气调息时带了些自我清洁的能力,不然你钻进去能碰一脸的泥。”

    小狐不满地哼唧,大有一种“怎么还钻不得了就钻就钻”的可恶淘气。

    耐烧的“枯草”也渐渐燃成灰烬,宋泓给小狐又喂了颗果腹的丹药,灰蒙蒙的天开始飘雪,把那零星跳动的火焰熄灭。

    宋泓把狐狸抱稳,再次乘着风雪赶路,没有指引,就朝着那片遥远的冷杉林前进。

    “哇呀”“哇呀”,又是灰白毛球逃离透黑雾气捕食的惊叫——宋泓经观察确定了,它们是被捕食者和捕食者的关系——这给空寂得只剩下宋泓足音的冰原,平添了几分凄厉的热闹。

    再有就是不小心踢到了个滚圆的森白头骨,越往冰原深处行进,宋泓碰见的骸骨也越发的多,反而没有碰见过尸体。

    冰原气候寒冷,可保尸体长年不腐,而这些骸骨的形成,要么是人死的时间太久,要么是被某些生灵吃掉了血肉。

    罪魁祸首是冰原上的哇呀毛球、透黑雾气还是会忽然缠住人小腿的“枯草”?

    或者跟它们无关,而是真正藏在这冰原深处不见行踪的传说大妖?

    宋泓拍拍怀里的小狐,示意它先跳上自己肩膀,他先腾出手搜罗下周围的骸骨,好挖个大坑和这颗头骨一道掩埋。

    转了一圈,果不其然在这附近找到了一堆肋骨和四肢,附带了另外两颗扁扁的头骨。

    宋泓对人体的骨架只了解个大概,把这堆骨头归拢在无草的冻土地面,勉强辨认出这躯干骨的数量,应当能拼凑出七八个人。

    剩下还有几个头去哪儿了?不会被雾气当作哇呀毛球吞掉了吧。

    宋泓拔出映雪剑,没忙着挖坑,先把小狐收回戒指,转身先打落飞来的梭镖,扭脸左右避开一枚枚细如毫发的银针。

    来者不善,甚至能完美地将身形隐蔽在风雪里,令宋泓一眼扫不到具体的位置。

    那便也不痴痴去寻了,宋泓只管打落那飞来的暗器,在暗器偷偷被人用墨蓝或浓紫的灵力勾回时,再顺着暗器回程的路径,这边劈一下,那边刺一下,衣衫与血肉闷响两声过后,溅出来些许血腥气,令宋泓隐约辨认出来两个人形轮廓。

    随即他冲着那轮廓方向,抛出一张离火符,橙红的火光在黑暗里炸开,照亮了捂住伤口龇牙咧嘴的二人,看眉眼与身形,是俩细长的男子,穿深色的衣服跟两条薄薄的影子一般,难怪能在这空旷的冰原上隐蔽在风雪之后。

    “我就用了几分力气,你们不至于疼成这样。”宋泓收回对峙的剑尖,把长剑挥到积雪里,草草地擦洗着剑身的血迹。

    而他话音刚落,这俩影子便各自捂着伤处,齐齐跌倒在地。

    宋泓怕他们演戏,把剑尖重抵在他二人眼前,“别想装死暗算我。”

    “道友好手段,我们兄弟二人不敢造次。”浑身隐隐冒着墨蓝灵力的影子捂着心口说道,说完口中涌出一口乌血。

    而那冒着紫光的影子不顾自己胳膊的剑伤,赶紧去搀扶旁边摇摇欲坠的蓝影。

    看二人能调动灵力如此,宋泓猜想他们应当都在筑基期以上,到不了金丹,因为之前他把金丹期的元敬一刺了一剑,元敬一还能生龙活虎地跟元祈对峙。

    “你中毒了?”宋泓的剑没有收回。

    “遭了一点暗算,故莽撞来抢道友的丹药疗伤。”蓝影自嘲地苦笑,“既然被道友抓住,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对杀人没兴趣。”宋泓把长剑斜插进冻土,盘腿与二影相对而坐,“看你们隐蔽得熟练,想来应是在冰原游荡许久了。”

    “或许是吧,我们也不知被困在这里多久。”蓝影回答,紧接着仿佛会读心术般说道,“若道友肯放我二人一条生路,我一定知无不言。”

    “那太便宜你们了。”宋泓把小狐抱出来暖手,“我的问题很简单,你们有遇见过这边的大妖们吗?”

    果不其然,二人都愣愣地摇头,连带身体都紧绷了。

    宋泓颓然地叹气:“那冰原上的尸体是怎么变成骸骨的?它们自己腐烂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具体原因我们也不知道。”蓝影看着宋泓脸色,小心翼翼地回答,“但因为我们活动的这一带骸骨众多,所以我们也见过一两次尸体化骸的过程。”

    紫影终于开口,补充说道:“我们先前杀过一修士,他断气后有类似青绿色萤火的生灵从地面冒出,将死者的伤口堵住,随即那死者的血肉便从伤口处迅速腐烂,眨眼工夫便成为一具白骨,萤火便从那白森森的骨架上重新没入地面。我们尝试过挖开地面找寻,一无所获。”

    像是一种新的冰原生灵,但究其神奇程度,又像是某种大妖的术法。

    毕竟宋泓见过的冰原生灵,就算有着不同于外界的奇异,也齐齐整整地保持着一种未开灵智的实诚:例如“枯草”只会缠人小腿,芒草和菌子只会奔跑,稍稍聪明点儿的毛球和雾气,只专注于它们自己简单的追逐游戏。

    神出鬼没、又能瞬间使修士尸体腐烂的萤火,怎么看都有当魔物的潜质。

    宋泓打算在这周围停一阵子,不再往冷杉林的方向去。

    “我这儿有药,是否管用另说。”宋泓抱着白狐起身,拔回了映雪,“但我给你们药,你们就得供我差遣一段时日。”

    蓝影和紫影对视一眼,似有些不可思议,蓝影大着胆子开口:“多谢道友慷慨相救,我等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用那么严重。”宋泓收回剑,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找到了那水滴状的小瓶。

    师尊说,这是找他相熟的医修大能讨来的、可解百毒的丸药,不知蓝影中的毒在不在百毒以内,反正宋泓丢了颗龙眼大的草丸子过去。

    “这是内服的丸药,你服下后只管运气调息即可。”

    紫影忙忙接住,蓝影倒真信得过宋泓,就这紫影的手便把丸药吞了。

    宋泓又扔过去一瓶治疗剑伤的药粉,嘱咐他们抹在伤口处,自顾自抱着拱来拱去的狐狸转身,到那堆白骨前发愁,又要挖坑埋人了。

    小狐抬爪子打在他侧脸上,宋泓竟然从那张毛茸茸的脸上看到了漫溢出来的气愤。

    “祖宗,我又哪里做错了?”宋泓失笑。

    白狐气呼呼地往他怀里钻,隔着他里衣狠咬了他一口。

    “轻点儿,祖宗!”

    “恩公,您怎么了?”蓝紫双影忍痛齐齐飘到他身前。

    宋泓拍拍怀里起伏不定的狐狸背,讪讪笑道:“没什么,你们先疗伤。”

    “疗伤结束,就和我一起把这些骸骨掩埋了吧。”

    蓝影紫影齐齐不解,蓝影问道:“这有何深意啊,恩公?”

    “我凡间老家的风俗。”宋泓叹了口气,“凡间认为,将死者好生安葬,是对他们生前的告慰和尊重。”

    蓝影顿时无言,紫影坦诚道:“我们先前从未想过这问题。”

    “仙界没有这习俗,我知道的。”宋泓宽容地笑笑,“对了,二位怎么称呼?”

    蓝影回答:“在下姓舒,名流光。”

    紫影回答:“姓兰,单名一个渺。”

    “我叫宋泓。”宋泓也自报家门,“叫我小宋就行。”

    刚安抚好的狐狸祖宗又怼他虎口咬,宋泓没法子,试探性地说:“那叫我阿泓?”

    二三继续咬他。

    宋泓看看眼前不尴不尬地两位,闭了闭眼睛:“那叫我老大?”

    二三松开了嘴。

    舒流光坦然拱手行礼:“老大。”

    兰渺也跟着喊:“老大。”

    宋泓快把脸埋进狐狸毛里,这称呼也太张狂了些吧,看这二位的外貌举止,年龄应当远大于他,他做惯了小孩,怎么担得起……

    “好,从现在起,我是你们老大。”宋泓很快就接受了,抬起脸一本正经说,“你们去疗伤吧,我一边埋人,一边为你们护法。”

    “多谢老大。”二人齐声说。

    宋泓心里不免有些飘飘然,而后小狐二三又给了他脸一爪子。

    “这又是怎么了,祖宗?”

    *

    没怎么,打孩子还要挑日子吗?

    楸吾为崽子的过分礼貌和没防备心,气得咔咔地掰了会儿手指,吓得桑羽一头扎在竹简堆里,都不敢冒出脑袋和他对视一眼。

    转眼山间到了春末,而可恨的桑羽仍然没有找出解开契约的法子,幸好桑羽这掌门不在天一宗担任要职,把他锁在藏书阁,天一宗仍然能正常运转。

    可恨宋泓这小兔崽子,死活不懂白狐二三表达的意思,楸吾想拦着他不白送丹药都不行,好在送了丹药收回俩小弟,左右不亏——如果不是楸吾反应快,宋泓连这俩小弟都捞不着。

    楸吾掰了会儿手指还气,恨不得再咬宋泓一口。

    这阵子,商翎端着茶水糕点飘进藏书阁,先往他师尊那边小心看一眼,而后再带着难得的讨好说:“师叔,请用茶点。”

    “给你师尊求情,没门。”楸吾看也不看他,召出藤蔓捞了块桃花状的点心。

    “我只是想提醒师叔,又快到您下山的日子了。”商翎硬着头皮继续说。

    “我是会下山一阵,”楸吾咬着点心转过脸,看着他这一向傲气的师侄谦卑低头,也不免失笑,“但你师弟不跟着,我不会在凡间停留三个月之久。”

    “至于你师尊,我就算下山,也有法子盯着他。”

    桑羽在竹简堆里发出哀嚎。

    楸吾丢了个糖果子过去:“闭嘴!”——

    桑羽:我还是想说,你把小宋养得很好。

    楸吾:现在夸我也晚了,别想偷懒。

    第83章 八十三 “他是个傻子,不算在列。”……

    医修大能的解毒丹果然能治百毒,宋泓挖坑掩埋骸骨的功夫,舒流光便携兰渺到他跟前来,中气十足地问他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

    宋泓和小狐扒拉了最后一捧雪,该在那被踩平了的深坑里,拍拍手起身,又扶了扶跳到自己肩膀的狐狸。

    “不用,你们休整好了的话,就随我赶路吧。我习惯下雪时赶路。”

    二人倒也默契,与宋泓一道上路时,把宋泓护在了中间,舒流光开路,兰渺断后。

    宋泓一时适应不了这种高规格待遇,讪讪地摸着狐狸脑袋:“你们其实不用这样……”

    二三张嘴又咬,这次是手腕,把宋泓的话生生打住。

    这祖宗比宋泓还适应要怎么当老大。

    “方便告诉我你们的灵根和境界么?”宋泓只好换了个话题。

    二三的犬牙稍稍放松了些,但嘴没有离开宋泓手腕。

    没等宋泓反思又是哪里出错,舒流光率先回答:“我是水灵根,境界刚好到心动期。”

    “我和他一样。”兰渺回答。

    “很巧,我也是水灵根。”宋泓兴冲冲地说,“不过没你们厉害,现在是……”

    二三的犬牙又压了下来,这口比刚才那口还狠。

    但宋泓还是忍痛说完了:“现在还不到练气期。别咬了,祖宗!”

    小狐松口,挥爪子向宋泓脸挠去,宋泓狼狈地抵抗连续不断的狐拳攻击,惹得身后的兰渺忍不住发笑。

    舒流光也放缓和了声音:“老大,我想你的灵宠在担心你,不愿你轻易暴露自身的情况。”

    “一般情况下我也不会暴露……”宋泓很快掌握了狐拳攻击的规律,左右闪避后一把扣住那两只挥舞的爪子,“那不是你们如是说了自身情况,我当然也不能辜负你们。”

    兰渺笑得更大声了,他在后方,估计把宋泓和小狐之间的搏斗看得一清二楚。

    舒流光也无奈笑道:“老大,你年纪不算大吧。”

    “嗯,刚满十七。”宋泓爽朗地说。

    怀里的狐狸将身一扭,挣脱开他单手的舒服,一下跳到了他脑袋上,狠踩了他发顶几脚,便滑到他脖颈间趴着,扭过脸闭眼不再搭理他。

    “你怎么跟师尊似的,老想着教我行为处事。”宋泓小声嘀咕着调侃,抬手去摸狐狸脑袋,“不过师尊可没你这么小气。”

    小气的狐狸彻底不搭理他,他讨了没趣,却听舒流光说:“老大,我们也不是什么好人。”

    “刚刚我埋完骸骨,你们虽然不理解,但还是跟我一道向那埋骨地拜了三拜。”宋泓坦诚地说,“做到这点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而且哪个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

    小狐将眼睛掀开一条缝,宋泓顺势伸手挠它下巴,把它挠舒服了,便伸爪爬到宋泓胳膊,让宋泓重新把它搂进怀里。

    兰渺的大笑停止,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嘿嘿”声,舒流光叹息说:“老大,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流光,”宋泓模仿他的腔调说,“害人之心不可有啊。”

    舒流光被噎了下,将矛头转向了自己的熟人:“渺,警戒些,别笑了。”

    *

    三人一狐结伴而行,舒流光不仅对宋泓口无遮拦的心大感到惊慌,也为宋泓每次休憩用离火符点火取暖感到不可思议。

    “老大……”舒流光再次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这行为很奢侈浪费但没办法我冷二三也冷。”宋泓迅速地回答,堵回了舒流光的进言。

    兰渺默默地凑近熊熊燃烧的火堆:“我也冷。”

    舒流光彻底闭了嘴。

    宋泓的凝神感应和打坐调息没有耽误,舒流光和兰渺会轮流护法,有时宋泓睁开眼,能看到舒流光在操控银针驱赶哇呀毛球,或者看到兰渺试图用他的梭镖割草,反被“枯草”缠住小腿跌倒的窘样。

    他们俩的法宝都是体积小的暗器,宋泓问他们是不是器修。

    舒流光说他们也是剑修,因为剑修是一个大类,只要使用法宝武斗的都是剑修;器修的法宝不参与武斗,而是作为制造工具使用的。

    “医修和丹修也有区别,医修主管毒伤疗愈,而丹修主管炼丹制药。”见宋泓有兴趣了解,舒流光干脆多说了些,“不过修仙界主流还是医丹同修,一般都总称为医修,少数只练丹药不修疗愈的修士,会被单独称为丹修,”

    “我进冰原后,好像就遇到一个医修。”宋泓想起了那个五人小队。

    “医修武力不够,尽可能会通过别的法子提升修为,不会像我们这种莽夫,非要闯入北溟寻求机缘。”舒流光说,火光映亮了他枯瘦的面庞,令他的苦笑多了分柔和。

    他看起来比兰渺年长许多,说话声音像二十来岁的青年,但额头和眼尾的细纹都显示,他与那凡间已过不惑之年的王爷差不多岁数,肤色偏黑偏深,再加上衣着也是深色的袍子,藏在这无昼无夜的晦暗里确实容易找不见。

    “连你也在后悔啊。”宋泓不禁感叹。

    “除你之外,我也没见过进入北溟境不后悔的修士。”舒流光说。

    “兰渺也后悔?”宋泓问。

    同样肤色偏黑偏深、深色衣服的兰渺靠近火堆坐着,看着那跳跃的火焰眼睛晶亮地出神。

    舒流光冷哼:“他是个傻子,不算在列。”

    宋泓也不说那些我会带你们找到机缘的混账话,他本来请人跟过来就是为了让他们帮忙掩埋这遍地的骸骨。

    如果能遇到他二人所说的那种异样萤火,便是再好不过。

    宋泓打坐调息,看到自己识海里那一串串游弋的拇指小鱼们,领头都有一条比他们大几圈的中鱼,如果它们跳到宋泓手上,可有宋泓手掌那么大。

    他隐约意识到他修为增长了,但尝试将气息调出体外,还是原来那绵软无力的效果。

    看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会儿舒流光在护法望风,兰渺瘫倒在火堆旁呼呼大睡,宋泓低头,正好和怀里二三的绿眼睛对视。

    小狐狸还挺有人样,注视他的时候表情认真。

    宋泓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了无上的踏实与安宁,仿佛师尊还陪在他身边,从未离开。

    赶路时,舒流光和兰渺也教了些隐蔽气息的法子给宋泓,虽然宋泓没他们做的那么好,但照做之后,埋了四五次骸骨、点了六七次篝火,宋泓都没有被其他打劫的修士袭击。

    “主要还是冰原深处,修士数量比外围少。”舒流光提醒宋泓不要过于飘飘然。

    兰渺幽幽地插话:“如果碰到后,他们都是更难对付的角色。”

    这话就跟谶语一样,他们刚讨论完还没等雪停歇脚,便趴地面隐蔽身形,围观了一场难对付的械斗。

    相遇双方都使长剑,虽然趴着隐蔽的地方离战场有好几里远,但宋泓仍然瞥见了双方那凝聚于剑身的浩荡剑气,一烈红一灿金,御剑缠斗于半空,甚至没他视力好的小狐,也被那破开晦暗的双色剑光闪得抬起爪子遮眼。

    更别提他们打斗时传来的阵阵热浪,连带几里开外宋泓趴着的身下冻土,都有微微融化的趋势。

    “两个,金丹期修士。”舒流光沉声说道,“毫无疑问都是火灵根。”

    宋泓点头,轻声附和:“真羡慕他们这种厉害的修士,能随意暴露自己的灵根和境界。”

    小狐抬爪子,又给他脸一下。

    大能打架,小蝼蚁自然都是趴好不动弹,和冻土地“枯草”堆保持一个颜色,偶尔抬脸观观战,也得小心隐藏气息。

    宋泓和舒流光还在紧张观战,另一边的兰渺趁着这股源源不断的热浪埋头便睡,舒流光又怕他睡死过去,匍匐着爬到他身侧,将他护在怀里搂着。

    宋泓猜测他二人应当是师兄弟,他没细问,看相处状态不是师徒或者半路结伴的朋友,但不管怎么说,感情挺好。

    只一愣神,他便错过了那灿金修士稳而准的一击,再定睛看去,灿金修士的剑已经穿透烈红修士的胸膛。

    灿金漠然收剑,烈红瞬间熄灭了所有光华,缓慢而沉重地落向地面,灿金在半空静默一阵,待到烈红完全落地,没有了再拔剑的生机,灿金便如同流星一般,消失在了这漫天风雪里。

    舒流光摇醒兰渺的功夫,宋泓已经搂着小狐起身,往那烈红坠地的方向飞速跑去。

    小狐这次没拦着他,乖乖地揪着他衣领,而舒流光见他往方才的战场跑去,急得忘记隐蔽,直接大喊:“宋泓!回来!”

    但宋泓也不管烈红死没死透、前方有没有危险,直接深一脚浅一脚踏过已然融化的冻土表面,他离那奄奄一息的火光越来越近。

    他能看见烈红胸口的血窟窿了,此时他距离那披头散发、宛若厉鬼般苍白的修士不过几丈远,他迟疑了一瞬,感受到身后舒流光和兰渺追赶而来的脚步声,他一咬牙,快步跑到了烈红身前。

    大雪落在了烈红胸膛的血窟窿上,他的眼睛却睁得滚圆,表情愤怒威严,似乎还在与那灿金相斗;他的手还紧紧攥着剑柄,长剑静静地躺在他身侧,没有灵力的加持,却也闪烁着宝剑不可侵犯的锋芒。

    宋泓慢慢半蹲下来,但等待的时候,雪花也落在了他自己眼睫,烈红没有抬剑反击他。

    是死亡无疑了。

    宋泓俯身,小狐爪子搭在他手背,与他一同伸出手去,拂过烈红狰狞愤怒的表情,合上了他瞪圆的不甘的眼睛。

    舒流光和兰渺到底追了上来,还未开口说些什么,宋泓便清楚地看见,烈红身侧泥泞不堪的地面,缓慢而轻柔地冒出了青绿色的萤火光团,它们随着雪花覆盖到死者的伤口。

    瞬间,那惨烈的血肉如水一般,融化在了这方奇异的天地间,只剩下森白碎得不成样子的骸骨,特别是胸腔的位置,没有一处完好的骨头。

    青绿色的光团缓慢而轻柔地没入泥泞的地面,宋泓没有凝神,却感知到了一缕从未感知到的气息。

    “嗷。”小狐蹭了蹭他下巴。

    宋泓站起身,对身后赶来的舒兰二人说:“来吧,我们又有活儿干了。”——

    桑羽:对于这章你一直以狐狸形态出现有什么感想?

    楸吾:我的感想是你再不找到法子,我就要把你吊在主殿的房梁上荡秋千。

    第84章 八十四 快跑啊!傻小子!

    那种异样的感知来源于地底,只一瞬,便再也寻不到踪迹。

    不过,肯定与那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萤火光团有关。

    宋泓一边挖坑,一边回想起翎师兄曾经教过他一个追踪的符箓,他记得住符箓的纹样,但他目前的修为不支持他画这样一个符。

    或者可以求助于舒流光和兰渺,他二人的修为已经足够用气息控制暗器,画这样一张师兄所说非符修也要掌握的“基础符箓”,应当不在话下。

    若真能据此找寻到秘境,面对守卫大妖也能有个照应,何况相识一场,人家还帮他勤勤恳恳地掩埋骸骨,他也不能真独享了人家梦寐以求的机缘。

    “你们到底见过多少次萤火出没?”宋泓打定主意,平静地问舒兰二人。

    舒流光思索了片刻:“加上这一次,我们一共遇见过三次,其中有一次还是我们自己杀的人。”

    宋泓知道萤火出现几率不高,但也没想到低成了这样,舒兰二人可在这冰原间游荡了十年有余。

    “我需要追踪萤火的去处。”宋泓也没隐瞒,坦诚道,“它们或许是我们找到秘境的线索。”

    本来蹲地上的小狐及时跳上宋泓大腿,给他衣摆踩上泥脚印不说,还“啪啪”地给了他几个泥巴掌——早知道不该放它下地,地上都是因灿金烈红的打斗融化了的冻土泥浆。

    舒流光也习惯性地提醒宋泓:“老大,这样重要的情报别毫无保留地跟我们说,万一我们想自己追踪萤火,直接把你杀掉了呢。”

    “看来你们会画追踪的符箓,那便不用我教了。”宋泓关注点清奇,一手扣紧小狐爪子,另一手兜着狐狸尾巴搂过它,起身到还没融化的积雪堆前,抓了松软的白雪,给小狐仔细地清洗爪子。

    “这是重点吗?”舒流光跳起身,又一次差点把嗓子喊破音。

    兰渺也在衣服上抹抹净手后的雪水,起身说:“你们可以合伙杀了我,或者我自杀。”

    宋泓无奈:“非要那么极端吗,二位?我们就不能像刚刚那样,围观两个大能斗法?”

    “那还不如现在就自杀。”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看来北溟冰原的生存环境是真的恶劣啊,宋泓心想。

    *

    其实这俩跟班说的没错,最好的方式就是他们这小团队献祭一人,让活着的人得以追踪萤火。

    楸吾当然知道,萤火归去的方向是冰原秘境的所在,但此时的宋泓也只是凭借自身的直觉猜测,不能笃定萤火与秘境的关联,为私利杀人更不符合他那善良澄澈的性格,所以三人一狐继续在这冰原深处充当收尸人,在楸吾的预料之中。

    又一季过去,楸吾从人间例行除魔后回山,享受着山间明媚干燥的初秋。

    他许久没在清欢居闭关修行,若是在苍澜山间待着,他便在等闲院里住,没事就坐在门槛上,白日看云,夜晚观星。

    中途困倦,他也开始放任自己,倚靠在门边小憩。

    桑羽跟他打包票说,肯定能找到解开契约的法子,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日子一拖长,楸吾也渐渐放下了当初的别扭感,彻底跟每日恍恍然的梦境妥协告饶。

    反正不是什么噩梦,进入梦境后,楸吾总是望着那些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身影,默默出神。

    好在他清楚地知晓,这一切只是回忆,不会过于沉溺在梦境。

    醒过来,眼前仿佛蒙上毛绒绒的光晕,余晖从那那苍青的主峰顶上流淌下来,一直到半山腰的院落里,在那盛了一池残荷的水塘里打了个转,缓缓将那光晕洗净。

    楸吾这才感觉到身边的冷清,宋泓已经离开苍澜山半年有余。

    虽然他时常与小狐共感,对宋泓的行程了如指掌,但说到底人并不在他跟前。

    不过只是养在身边四五年而已,和被楸吾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个半年一样,在楸吾不算短暂的生命里不值一提。

    院落外的柴门被人扣响,是近日的常客,李霜降。

    她来送祭天鼎的灵泉水,好些日子,只送水,不跟楸吾闲聊什么。

    但今日她把泉水倒入那方小池,转身离开前,楸吾叫住了她。

    “霜降,不用送水来了,辛苦你每日跑一趟。”

    霜降淡淡地点头:“反正也是顺路的事。”

    她顿了一会儿,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简单地行过礼,一声不吭地离开。

    楸吾莫名地开口说道:“宋泓还没死,在北溟的冰原上活蹦乱跳。”

    霜降转过脸,带着些预料之中的浅笑:“我知道,但我不是来问他的。”

    “大师伯和师尊说,您近日神思恍惚,要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多来关怀。但您也知道,我的师妹师弟们都比较胆小,只好我代替他们,每日来您这边叨扰。”

    肯定又是桑羽在小辈面前讲他坏话,林铎没那脑子,楸吾含了含眼,“我又不是什么孤寡老头。”

    “嗯,”霜降应了声,“晚辈告退。”

    唉,这不说还好,一说算是坐实了他的“孤寡”名头。

    山头那边的余晖慢慢收敛,只他院里的小池塘还粼粼生光,他想起早些时候,他带宋泓去山间的野池塘抓过萤火,也想起宋泓弄丢了那盏枫叶小灯,他把自己的那盏给了宋泓。

    他也没有不承认吧,楸吾心想,他有那么一点想念小兔崽子。

    好在,这并不妨碍他和小狐二三共感后,习惯性一爪子挥到宋泓脸上。

    快跑啊!傻小子!那不明底细的金丹期修士,你根本打不过!

    *

    宋泓按住扭动不止的小狐,让它整个缩进自己怀里。

    面对着那流转灿金火焰的长剑,宋泓没有退让半步,张开一条手臂,把身形纤细的舒兰二人挡在身后,皮笑肉不笑地向对面打招呼:“道友你好,我们只是路过。”

    那灿金修士只扫了眼悬在他耳边、拳头大小的沙漏,蔓延过半张脸火烧纹瑰丽而危险,完全遮挡住了他大半五官的轮廓,只剩下细如刀锋的左眼,在风雪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一个时辰前,我与人在此地生死决战,你们便在不远处偷看。”灿金冷冷地开口,“我比较好奇你们究竟在看些什么,于是耐心地隐匿身形等待,没想到还真让我等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要不是你们,我还真不知道那萤火是秘境方位的线索,不然早在二十年前,我便能找到秘境所在,离开这个鬼地方。”

    “真不知道该怎么答谢你们才好。”

    灿金话音未落,随机冲宋泓颈间刺来的,是那灼眼滚烫的剑尖。

    宋泓依靠本能左右躲闪,两侧隐蔽了身形的舒兰二人调动暗器为他掩护,他得以找着机会以狐换剑,与有烈烈火光加持的长剑铿然相击。

    灿金的剑招如他本人长相般激烈,一招一式重如千钧,再加之有火属灵力加持,没一会儿便将宋泓持剑的手臂震得又麻又痛,浑身如淌水般流着热汗,掌心湿滑黏腻差点握不住剑柄。

    不过比起师尊当年考核时的那一剑,这力道还差远了。

    宋泓借着灿金分神挥开梭镖银针的间隙,矮身一个扫腿,掠到灿金身后,这是他和师姐练习时常用的招数,师姐让着他,总是令他得逞。

    而灿金不同,敏锐地发觉他的意图,反手改变剑式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险险地下腰躲过了长剑削脸,但鼻尖沾染到火焰,很快在皮肤上烧出一片焦糊,而他因为扫腿步子迈得过大,被泥浆滑倒,直接摔了个仰面朝天。

    幸好他剑挡得快,生生接住灿金压下来的一击,撑地的左手迅速地抓了一把湿泥,朝着灿金面锋利的左眼稳准狠地扔去。

    那梭镖和银针也配合默契,携带着水属特有的寒气,在灿金收剑踉跄后退两步时,齐齐地往灿金面上扎。

    宋泓一骨碌起身,伴随着灿金的怒吼,他接过被弹开的梭镖银针的担子,再次往灿金脸上劈去。

    灿金动了真怒,直接挥剑接住宋泓的攻势,转手一拧,剑身往下挑去,与此同时,宋泓的四周亮起灿金的火焰阵法,他被那灼热烫得晃神,没能躲过那刺向自己腰腹的长剑。

    只眨眼工夫,他腹部闷闷地一痛,伴随着剧烈的灼烧感,灿金将他直接捅了个对穿,手中的映雪剑也随之滑落。

    口中鲜血涌了出来,灿金收剑,将宋泓手边的映雪踢出去几丈远,才抬袖抹掉面部的污泥,甩手在周遭的半空中点燃两簇火花,只听“嘶”地两声痛哼,隐藏在风雪里的影子一般的舒兰二人先后跌倒在地,于风中飞舞的梭镖和银针也齐齐陷入了泥沼。

    他们三人都失去了战斗的能力,而灿金先在舒兰二人身前打量一圈,放了火圈将他们困在一处,而后不紧不慢地走进困住宋泓的阵法里。

    “你明明是三人中的头领,但修为竟比那两位差远了。”灿金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泓的眼睛,一脚踩到了宋泓血肉模糊的腰腹,狠狠地碾了他几脚后,见他如死鱼般在泥地里挣扎,才愉悦地勾起嘴角,“原来是炼气期都没到的废物,竟然还妄想来北溟寻找机缘。”

    是啊,如果他修为再高一点,哪怕只是练气,他也能控制灵力附着在映雪上,不让它只像一块无力的凡铁,经不起一点点真正战斗经验丰富大能的打击。

    没有师尊在一边相助,他果然还是个废物啊……

    宋泓眼前一片灰白,这是要死的预兆吗?不,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萤火这条线索,好不容易将要寻到冰原秘境的所在,他还要通过历练后回到苍澜山,回到师尊身边……他胆大包天地给了师尊一个吻,师尊还没有回应他。

    而且他不能让舒流光和兰渺也跟着他丧命,救人也得救到底,怎么说他还是人家的老大……

    宋泓咬牙,几乎隔绝了濒临死亡的剧痛,下意识地开始运气调息,将灵力从丹田调出,流转过破损的经脉,汇聚到右手掌心……

    灿金一脚便又踩上宋泓右手腕,他隐约听到什么碎裂的声响,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

    眼前灰白的景象却忽然漫出浅金色的光芒,那光芒里游弋着冰蓝色的小鱼。

    宋泓感觉到痛麻木的右手忽然涌出一股温热的灵力,几丈开外的映雪亮起了浅蓝色的剑光。

    它剧烈地抖动着,和宋泓不甘的心跳一起,下一瞬变如离弦之箭,凛然而迅疾地穿过火焰熊熊的阵法,直抵灿金的后心——

    宋泓:嘿嘿,我好像调出气息了。

    楸吾:人都快死了,嘿嘿你个头。

    第85章 八十五 我先前还没杀过人呢。

    飞来的映雪剑经受了极大的阻碍,一直被灿金周身的火焰隔绝在他后心数寸开外,宋泓奋力调动气息,却还是不能让映雪前进分毫。

    灿金对身后的袭击毫不在意,他略略挑眉,为宋泓还没咽气感到惊讶。

    他又碾了两下宋泓已经折断的腕骨,振袖挥开身后的映雪剑,召出了自己的本命剑,向宋泓心口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映雪又“锵”地挡住了攻击,宋泓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大脑也随之迅速运转:水灵根,火灵根,水克火……而调动灵根属性的符箓是最基本的,是他拜入宗门后在翎师兄学到的第一课,他早已倒背如流。

    宋泓右手动弹不得,干脆左手掐诀。

    瞬间映雪剑身迸出浅蓝色的水花,“哗啦”犹如冰河开春化冰的声响,将那逼近他面颊的火焰扑灭了一刹那,灿金收剑躲避,映雪周身的水流便化为龙卷漩涡,趁胜追击般向灿金压倒袭去。

    但单是靠这个基础符箓是不够的,宋泓对自己灵力的高低心里没数,何况他现在吊着一口气,随时快没命……趁着映雪剑的水龙卷掩护,宋泓咬牙撑坐起来,将自己的视野抬高。

    他果不其然看见灿金那把火光缭绕的长剑随意挥舞两下,便将冰蓝色的水龙卷劈开成一朵朵无力的水花,“滋滋”的声响里,那落地的冰蓝色水花散发着袅袅白气,与此同时将周围飞舞的雪花也融化成了滚烫的雨滴。

    宋泓在劈头盖脸的热雨里再次掐诀,令水珠调转落地的方向,围绕灿金前后左右地飞舞,速度之快甚至闪成了道道晶莹剔透的丝线。

    “无用。”灿金对他徒劳的抵抗嗤之以鼻。

    没有水龙卷的阻挡,灿金轻易就再次挥开了映雪,每往宋泓身前走一步,那银亮的透明丝线便随之蒸发为白汽,同时又有更多融化的雪花和地面的泥水补足,灿金对这些丝线不胜其烦,加强了周身的火焰要将它们蒸发殆尽,但往宋泓身前走到第三步时,他意识到此地的环境特殊,他就算蒸发掉这些阻挡他前行的水流丝线,也会有源源不断的水分补足。

    饥寒多风雪的冰原,从来不是有利于火灵根修士的战场。

    他暂且忽略掉那些恼人的丝线,举起长剑泄愤一般往宋泓胸口刺去,失了映雪实打实的护佑,宋泓被不偏不倚穿透胸膛。

    那包围灿金的丝线瞬间收紧,白汽袅袅升腾,而丝线却源源不绝,灿金拔剑的手一滞,那勒紧的丝线嵌入了他的皮肉里,不断地,收紧,再收紧。

    “去死!”灿金面目狰狞地拔出本命剑,宋泓的胸口迸溅出血水,也流淌过长剑的剑槽。

    因宋泓全身心调动灵力,他的血没有像方才那般瞬间蒸发,在符箓的作用下,也化为了万千血色的丝线,一部分裹挟过燃烧的剑身,另一部分犹如拇指粗的血蛇,一口咬进灿金的手腕。

    霜降师姐说,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万物因水获得生机,自然也都跟水脱不了关系。

    可惜宋泓对灵力的操控有限,没气力再使用更高深的符箓,只能勉勉强强化水滴为极坚韧的铁线,层层收,层层紧,特别对面还是天选被他相克的火灵根。

    宋泓颤颤巍巍地爬起身,感觉到血肉和骨头互相挤压着作响,但他此刻忘记了疼痛,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有种强烈的快跳出心脏的兴奋。

    “我先前还没有杀过人呢。”

    宋泓轻轻地勾了嘴角,幽深的仿若黑曜石的眼睛迸发出了奇异的蓝金色光芒,将他本无血色、溅上泥点的面庞衬出了几分修罗似的肃杀。

    斜插在泥地里的映雪携凛凛剑气,倏忽之间破风雪而来,先斩断灿金持剑的右手,后刺穿了灿金的腰腹,再灿金体力不支单膝摔倒在地时,映雪回到了宋泓腕骨碎裂的右手。

    但宋泓浑然不觉自己右手无力,持剑缓步走到灿金身前,周遭的火焰阵法全全熄灭,连带灿金周身护体的火焰也不见踪影,冰原上只剩下映雪剑身盈盈的浅蓝光芒,风雪凄厉,天色晦暗不明。

    “多谢你,不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萤火。”

    宋泓原话奉还,他长剑未出手,只浅蓝泛金的剑芒,以弧光的形态挥出,穿透了那浑身血汗淋漓、蒸腾着滚烫水汽的扭曲人形。

    他没有等到预想中的惨叫,那灿金似乎咬断了舌头,闷闷地以头抢地,仿佛一点沉默的烛火,熄灭在了凄风厉雪里。

    直到那灿金再无声息,青绿色的萤火光团幽幽然冒出地面,宋泓才尝到自己口中发苦的血腥味,他以剑撑地,强行支撑住自己破碎的身子,掐出了一个“追踪”的诀,一道浅蓝光芒从他指尖飞出,烙印到了离他最近的一粒光团上。

    他再也支撑不住,深思一松,整个哐当闷响的身体便水一样瘫软在了泥泞之地。

    眼皮上下打架之际,他感到锁骨前的戒指散发出温热的光芒,一道雪白的身影闪电般跃出,他恍恍惚惚地想,自己并没有伸手进戒指,它怎么自己就跑了出来?

    *

    蹊跷!太蹊跷了!

    楸吾本打算在宋泓和那金丹修士开打时,就操纵小狐从戒指里跳出来,虽然附身于小狐并不能发挥他的全力,但带小孩逃开争斗也是绰绰有余。

    怎料小狐一被放进戒指,他就感觉到有个无形的屏障封住了戒指出口,任凭他操纵小狐怎么撞击,都撞不开那道无形的门。

    楸吾当机立断,全力御剑前往北溟冰原,若不是北溟海周围有“缩地千里”符的禁制,他现在已然掐诀瞬移到了宋泓身边。

    他送过去专门培育的灵根苗子,可不能就这么毁了。

    可他再怎么心急,再怎么提升御剑的速度,也不可能瞬间挡在宋泓跟前,最快最快也需四五个时辰,他并不认为他徒弟能扛得住那金丹修士四五个时辰的虐杀。

    所以楸吾一面心急如焚地赶路,一面试图再操纵小狐撞门。

    好在,他出门未到半个时辰,那无形的门就被小狐撞开,他立马御剑下落,令小狐跳出了须弥戒,全身心与小狐共感。

    只一扭头,楸吾便看见,他的徒弟面若金纸,再无一点血色,他抬一抬爪子,那肉垫上便沾染了黏腻的鲜血,宋泓浑身被血水泥水浸透,毫无防备地昏迷在冰冷的雪地里,若不是心口还有微弱的起伏,楸吾都疑心自己是否快要失去他。

    没时间再犹豫,楸吾凝神,跳到旁边的泥地里,控制着狐狸的尾巴,伸长后从须弥戒里卷出止血的内服丸药、外敷药粉,冷静迅速地用尾巴给宋泓胸前的血窟窿上药。

    但喂内服的丸药就比较困难,楸吾迅速地往周围看了眼,那俩小弟竟还昏迷着,根本搭不了手。

    罢了,当初选择附身跟宠,也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

    楸吾掐诀,与那千里之外的小白狐瞬间互换了位置。

    有了人类的手脚,行事方便方便了许多,楸吾召出藤蔓,继续拨开那破烂黏腻的衣襟给宋泓上药,另一条藤蔓轻轻将宋泓上半身托起,他腾出手来倒了两粒龙眼大小的丸子,掐了宋泓微微僵硬的下颌,塞了一丸子进他嘴里,但宋泓昏迷得濒死,暂时没有咀嚼吞咽的能力,那丸子便卡在喉间不上不下。

    楸吾叹息,先用灵力把那丸子逼出来,丢到一边;把另一颗丸子喂到自己嘴里,心无旁骛地与那少年唇齿相接,缓缓借助灵力的推动,将那丸子送入了宋泓喉中,辅助他缓慢有序地吞咽下。

    舌尖四处探路,尝到了那令人心闷发苦的铁锈滋味。

    幸好这崽子没醒,不然非得嫌弃他这种喂法。

    楸吾支起身,发觉藤蔓也给宋泓的右腕正骨结束、给小腹上药完毕,探出两指放到宋泓脖颈,感受到他微弱的脉搏渐渐跳得有力,才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发觉自己竟在这极寒之地忙出了一身热汗。

    他觉察到另一边,那俩小弟有苏醒的迹象,便将宋泓平放回地面,掐诀与那趴在树下的小狐换回了位置。

    “宋泓!”

    “老大!”

    俩小弟一骨碌爬起身,便讲义气地狂奔到了宋泓跟前。

    小狐用尾巴给宋泓扒拉好衣服,但那破损处怎么也盖不住,干脆覆上了自己毛绒绒的尾巴给他御寒。

    那年长些的舒流光先半跪下来,把宋泓从地面扶起,半搂进怀里伸手探他鼻息,小狐不爽地抬起尾巴,拍了下舒流光的爪子。

    年轻些的兰渺半跪在另一边,抓着宋泓的胳膊摇晃:“老大,别死啊。”

    小狐也抽了兰渺一尾巴。

    都什么小弟啊,关键时候派不上用场,这时候人没醒呢,还来动手动脚!

    然而小狐愤愤的龇牙咧嘴,被两个心急如焚的人类无视,舒流光反复地告诉自己,也告诉兰渺:“宋泓还有气息,还有气息,他还活着,他不会有事。”

    兰渺抓紧宋泓的胳膊:“药,他把止血药放哪里了?”

    二人齐齐沉默了,他们没有能打开宋泓存储法器的方法。

    小狐趁机给他们一人又甩了一尾巴,二人一狐这动静,终于吵醒了昏迷没一阵的宋泓。

    “二三……”宋泓眼睛撑开一条缝,唇边微动,下意识呼喊着小狐的名字。

    小狐便得意地向上跳了跳,它懂事,没再跳到宋泓伤痕累累的身体上。

    宋泓的眼睛挪向它,唇边抿出一个浅浅的死后余生的笑容,小狐后知后觉,他唇边血迹消失得干净,嘴唇还泛着湿润的光泽。

    楸吾抬手,用手背抚了抚脸,烫的。

    “我没事了。”宋泓轻轻推开身侧的舒流光,示意要自己坐起来。

    另外俩人也不敢不从,干脆随他一道盘腿坐在了泥地里。

    “告诉你们两个好消息,一是我方才击杀了那金丹修士,”宋泓伸出左胳膊,让小狐爬了上来,“二是在昏迷前,我给那萤火施了追踪的符箓。”

    他不顾浑身伤势未愈,压抑着巨大的兴奋,沉声宣布:“我们可能要找到冰原的秘境了。”——

    楸吾:喂药一事,休要再提。

    第86章 八十六 “宋泓在我心里一定是特殊的那……

    舒兰二人并没有立即为这两个好消息感到高兴,他们默契地同时看向旁边的泥地里,打横躺着的那具新出现的骸骨,骸骨身侧黯淡无光的长剑证明,他确实是那灿金的金丹修士无疑。

    “老大,我记得你说,你没到练气期。”舒流光艰难地开口,与兰渺一道,腰背挺得笔直。

    “别紧张,我确实没有骗你们。”宋泓一面说话,一面暗暗调息,感觉到身子好些了,便将那乱跑出来的小狐搂回怀里,“方才那是快死了,拼命激发出了些潜力,眼下似乎被打回原形了。”

    他又重新试了试把气息调出体外,证明给舒兰二人看,依旧只有丝缕淡蓝色的光芒摇曳在他右手指尖——倒是稀奇,他记得自己右手腕骨已碎,还未来得及处理,但似乎已经被正骨,这会儿只剩下些许隐痛。

    宋泓扫了眼怀里的小狐,小狐把脸埋他怀里,装傻不搭理他。

    舒流光和兰渺齐齐沉默,好半晌,舒流光开口:“我们二人只与金丹相隔一个境界,与金丹斗法时,便感觉犹如蝼蚁试图撼动大山,无力而绝望,只有被金丹修士碾死的份。”

    “你若没到练气期,便足足与金丹相隔三个境界,这已经不是蝼蚁撼动大山,而是蝼蚁毁灭三界。”

    兰渺双目无神,只一个劲儿点头附和。

    “没那么夸张,我们不是都活下来了嘛。”宋泓讪笑,怎么感觉给俩小弟造成了阴影?

    “若我们有幸能离开冰原,回归修仙界,还请老大多多关照。”舒流光当机立断,拱手低头向宋泓一拜。

    “多多关照。”兰渺也有学有样。

    话已至此,宋泓也只好端起老大的架子:“你们不用担心,那是自然。”

    他把疗伤的丹药给了舒兰二人一瓶,“先疗伤,然后帮我把那修士骸骨掩埋,就埋在被他杀死的对头旁边。”

    舒兰二人再次不解,舒流光问:“这修士要取你性命,你为何还顾他死后尊严?”

    “不是,我只是觉得把他和他对头埋一块,会挺有意思。”宋泓笑笑。

    舒兰二人摸不着头脑,但小狐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冷冷地哼唧了一声。

    不过宋泓也有账要跟小狐算,趁舒兰二人去几丈开外掩埋骸骨,他把小狐的下巴托起来,让它和自己四目相对。

    “说吧,二三,你是不是成精了?”宋泓严肃地发问,“而且修为还不低,你能从我储存法器里跑出来,又能给我上药疗伤。”

    小狐绿眼睛一眨不眨,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见宋泓还托着它下巴不放,干脆一扭脑袋,在他虎口的位置又咬了一口。

    好吧,还是熟悉的力道,看来是他的傻二三无疑。

    宋泓叹气着摸摸自己慢慢愈合的胸膛,其中血肉生长隐隐有些撕裂的疼痛和瘙痒,不是二三帮他上的药,那也不会是舒兰二人,他们不可能在他还活着时候打开须弥戒取药。

    除他以外能使用须弥戒的,便只有须弥戒的另一位主人,他的师尊楸吾。

    但师尊远在修仙界的苍澜山,怎么会知道他的境遇?

    宋泓留了心,暂且专注运功疗伤,不再做过多思量。

    *

    楸吾则是在思量另一件事。

    宋泓那枚须弥戒的原主是他,宋泓这位现主修为远低于他,在这枚须弥戒使用权限方面,自然得与他共享,所以头能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可这次他竟受到了阻拦。

    原来还有些想不通,但见到宋泓将那金丹修士杀死,也听宋泓自己说濒死时迸发了巨大的修为潜力,可能正因如此,宋泓在当时完全掌控了须弥戒的权限,把楸吾附身的小狐挡在了须弥戒内。

    但就算濒死迸发出的潜力再大,宋泓的修为也不可能高过楸吾,难道是虹吸体质特有的不为人知的关窍?

    楸吾御剑回了苍澜山,直奔藏书阁。

    “桑羽,给你派一个新任务。”楸吾落地藏书阁,开门见山地对那半截身子埋进竹简的桑羽说道,“去凌云、乾道二宗,把他们藏书阁的权限调来,我要查点东西。”

    桑羽“哗啦”一声从竹简里抬头:“那我不用找解契法子了?”

    “从凌云、乾道回来,再继续找。”楸吾飞给他一个眼刀,抬手解开束缚他的藤蔓。

    桑羽便如脱出樊笼的鸟雀,欢呼着扑向在藏书阁外站岗的商翎,回头冲楸吾挤挤眼:“好的,师弟,那我和阿翎走一趟,你慢慢找。”

    虹吸体质啊,自修仙界有历史记载以来,突破练气瓶颈的便不过尔尔,那尔尔中也有大部分被挡在了元婴期的门槛,没有再往上精进,不过确实有一人突破元婴后直接飞升成神。

    等等,练气,元婴,飞升……

    楸吾定一定神,埋头于藏书阁翻阅古籍。

    三天三夜后,桑羽师徒回归,带回了凌云乾道的藏书阁权限,但楸吾已经找到了最关键的一句记载。

    “阿翎,你先回避一下,我有话单独和你师尊说。”楸吾疲惫地开口,手里捏着那一卷有记载的竹简。

    桑羽了然地冲商翎使了眼色:“你回方寸居吧。”

    商翎便行了礼,退出门去,楸吾反手设下了“隔音”符箓。

    “你查到了关于小宋体质的事?”桑羽果然再了解他不过。

    楸吾把手里的竹简递过去:“看看吧,这是那位飞升成神大能的记载。”

    那位虹吸体质的大能,一生只突破了三重境界:练气,元婴,渡劫,但在他漫长地停留在练气期或元婴期前时,平日里实力比外显境界高出两级,而濒死时实力会比外显境界高出五到八个境界不等。

    “宋泓此番突破练气,境界便可直达金丹,那时他的修为便能相当于分神期的你。”楸吾握拳含了含眼,“如果他突破元婴期,那么当世修仙者,便再无他的敌手。”

    到时以楸吾的能力,真能挖走宋泓养成的灵根么?

    楸吾头脑昏胀,眉心炸裂地疼痛,心下却如那无边的冰原,一片死寂。

    “这不是好事一件吗?看来果真车到山前必有路。”桑羽一目十行地看完竹简上的记载,面上洋溢着难以言表的惊喜,“若他能有这样的修为,岂不是能助我们彻底击杀连樾?”

    “到时候你也不用走极端挖他灵根,反倒能成就你们师徒的一番美名。”

    楸吾没怎么听进桑羽的话,满脑子都是“不挖他灵根”,楸吾喃喃:“不挖他灵根,我修为便再无进益,难道要我看他飞升成神,而我自己却在洞虚期止步不前?”

    “你冷静些,楸吾,当下最要紧的,不是彻底击杀掉连樾吗?”桑羽的手搭在了楸吾肩膀。

    楸吾抬眼看向他,面容疲惫而死寂:“我一个人也能杀掉他!”

    “那宋泓呢?”桑羽反问,难得激越地扬起声音,“你花了这么多时间将他养大成人,送他独自历练还不放心地陪伴左右,你真的忍心废掉那孩子根骨,令他轻则成为废人、重则失去性命?”

    “我不能等到他元婴期了,元婴期后,我再无追上他的可能。”楸吾拍开桑羽攥紧的手,魔怔地喃喃,“既然虹吸体质如此特殊,那他金丹期的根骨,便远高于其他普通的水属元婴,想来炼化后也会有相等的助力。”

    “楸吾!”桑羽一竹简打在了楸吾额前,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楸吾便感觉额前一痛,有温热的血划过他眼角,令他眼前的桑羽都浸在淡淡的血色中。

    “你疯了?”桑羽恨声反问,“那是你一直教养的徒弟,他满心满眼地仰慕你、信任你,他和连家父子不一样!”

    “我需要他的灵根,如果不是他的灵根,如果不是他也恰好天赋异禀,我不会带他回苍澜山,不会收他为徒。”楸吾定定地说。

    竹简滑落在地,抵住楸吾咽喉的是桑羽的本命剑,长终。

    桑羽声音发颤着哽咽:“我以为你能放下的,你现在到达洞虚期,已经是这世间少有的强者。”

    “师兄,”楸吾轻松地弹开了威胁他的长终剑尖,琉璃色的眼眸仿佛坠入了幽深的泥沼,灰败冷寂,失去所有光泽,“我的目标从来都是飞升成神,宋泓只是我亲手挑来的、助我成神的材料罢了。”

    “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我不会再过少时那种任人宰割的憋屈日子,若我后半生停留在洞虚,而宋泓作为我收留的弟子,却能在我眼前飞升,那无异于是在宰割我,甚至比旁人宰割得更狠。”

    桑羽的剑尖坠地,颓然地避开楸吾的眼睛:“你这不甘居于人后的性子,用错了位置,至少你不该和宋泓比较。”

    “我也很奇怪你为何笃定,宋泓在我心里一定是特殊的那个。”楸吾冷笑。

    “话有假话,心也有假心,但下意识的行动不会骗人。”桑羽说,他收回了长终剑,“我倒想看看,宋泓真在北溟的历练里失了性命,你当如何反应。”

    楸吾忽略掉桑羽的言外之意,装傻回答:“他有这样的资质,谁能动得了他?”

    若宋泓迈入金丹期,便是楸吾对付他,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修为。

    幸好楸吾有着宋泓十分的信任与十分的爱慕,他能够利用这信任与爱慕,悄无声息地下手。

    只是头疼未消,心疼便又漫了上来,令他几乎无法站直身子,颓然无力地瘫坐在竹简堆前,浑身上下怕冷似的发抖。

    桑羽不管他,转身离开了藏书阁。

    与此同时,楸吾额前新鲜的伤口处,传来一阵温热的抚摸,那是宋泓把手放在了与楸吾共感的小狐额头。

    他听见宋泓担忧的声音:“二三,你是病了吗?最近怎么蔫蔫的?”

    楸吾下意识地控制着小狐,用额头蹭了蹭宋泓温热的手心。

    宋泓被这毛茸茸挠得发痒,不免孩子气地笑着:“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没事,有事就咬我一口。”

    傻小子,明明重伤初愈,怎么还上赶着受痛?

    楸吾不自觉地笑了笑,眼角却酸涩得厉害,他抬起自己颤抖的手,抹了抹。

    没有眼泪,只有被那从额前流淌下来的、快要凝固的血——

    宋泓:我其实在想是不是师尊救的我。

    第87章 八十七 “宋泓,本秘境不欢迎你,请你……

    桑羽走出藏书阁大门,果然看见商翎抱着胳膊立在门边,等他一道回方寸居。

    天黑尽了,玉盘大的月亮歇在屋檐上,伸手就能摘到。

    “阿翎,回去了。”桑羽上前两步与商翎并肩,清淡的面容余怒未消,还带着些无奈的怅惘。

    商翎没应声,只转过脸来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寻常漆黑的眸子燃起了妖冶的红莲火。

    桑羽暗叫不好,随即他二人便被烈烈燃烧的火龙裹挟,一道飞上了云天,几乎要与那圆满的月轮比肩。

    商翎的语调一改平日的散漫,厉声反问,犹如金石坠地:“扶桑,我劝你不要多干涉气运之子的命途。”

    听到自己的这个称呼,桑羽笃定他的乖徒儿商翎,又被那性格冷硬、不近人情的司界大人上了身。

    “大人最近醒来的次数多了些,”桑羽也不正面回应,自顾自招出耐火的枝条,为自己防身,“想来伤势也快大好,不日便能返回神界。”

    “你还有脸提及此事,若非你暗算,我又怎会屈居于你这芥子界的人形躯壳里?”司界眼里的火焰快喷发出来,面上却犹如冰山不怒自威,“原本我来就是为了监督你,不让你在灭世考核前作弊,而你趁我虚弱未醒,生生将气运之子的命途改过一遭,如今你又要故技重施?”

    “你这话可冤枉我了,大人,为本芥子界内的生灵牵引缘分,是我作为创世神明的权柄之一。”桑羽无辜地摊摊手,“而我也只是让气运之子,遇到了他命中注定的师尊。”

    “什么师尊不师尊?你认的那个便宜师弟也配?”司界冷笑,“他不过是磨砺气运之子的关卡,充做恶人挖去气运之子的灵根,之后再被气运之子虐杀,才是他存在于世的唯一作用。”

    “你却多此一举,让他成为了气运之子的牵绊,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阻止气运之子被挖灵根这一劫?”

    桑羽抬手挥了挥快燎上他脸的火焰,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大人真是英明神武,大人真是明察秋毫,有大人在小的岂敢这般为非作歹?”

    “扶桑!”司界的声音扬了起来,火焰熊熊烧尽了桑羽防身的枝条,“你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桑羽用手为自己扇风,心里默念:“三,二,一,倒也。”

    身侧的火龙瞬间熄灭,司界也身子一软,几乎以倒栽葱的姿态向地面坠去。

    桑羽叹气,召出枝条将人裹挟了拉扯回怀中,商翎面容平静呼吸平稳,看起来没啥大碍,他半搂着自家徒儿,回眼遥遥地望向藏书阁。

    在那陡峭得盛不住积雪的屋檐上,独坐着一白衣清瘦的背影,楸吾似乎又在独自看月亮,想着想不通的心事。

    通过这些年跟楸吾的相处,桑羽知道他是个十足的犟种,不会因为代价庞大而改变已决的心意,所以桑羽本来就没指望劝说他放弃挖灵根的打算,方才司界指责桑羽作弊,桑羽还感觉很是委屈。

    桑羽不会为保宋泓而置整个芥子界的安危不顾,跟楸吾的争执,不过是另有所图。

    到方寸居,刚把商翎安置到床榻,他便悠悠转醒,眼眸是寻常懒散的漆黑。

    分明都是黑眸,小宋每日都显得神采奕奕,但商翎却看起来像终日没有睡醒,可能是因为小宋眼型偏圆,而商翎眼型偏细。

    “我似乎方才又犯了病。”商翎撑坐起来,自自然然歪靠在桑羽身侧,“麻烦你了,师尊。”

    “我俩说这些就生分了啊。”桑羽将人搂紧了些,玩笑说道。

    “既然不生分,那你同师叔聊正事,总是避开我。”商翎眯了眯眼,眼底暗芒闪烁。

    “一码归一码。”桑羽理不直气也壮,他忽然问,“阿翎,哪天我死在你前头,你会不会给我披麻戴孝?”

    商翎反问:“咱俩的关系也要一码归一码?”

    桑羽说:“按凡间的习俗讲,咱俩不管什么关系,你都得给我披麻戴孝啊。”

    商翎沉默了一阵,埋头钻进桑羽怀里,闷声说:“少用点算天法阵,多吃些大补的草药,能活多久活多久,反正你死了,我不会难过。”

    “这多少有点不孝了。”桑羽还在调侃。

    “毕竟我死在你前头,你也不会难过。”商翎说。

    桑羽想了想:“这倒是。”

    *

    宋泓一行人跟着萤火移动的方位四处奔波,很快他们发现规律,那看不见的萤火总会在骸骨堆积的地方停留一阵,待到他们将骸骨掩埋好后,再移动到别的地方。

    “老大,这是萤火的动向,还是你自己的想法?”舒流光终于忍不住发问,手里干活的动作没停。

    宋泓也一面挖坑一面回答:“虽然沿路埋骸骨是我原本的打算,但现在却是有萤火动向的提示。”

    “相比之前,我们能更准确地找到骸骨地了诶。”兰渺认真地说。

    宋泓和舒流光静默了一会儿,宋泓说:“这听起来真是个好消息。”

    舒流光猛猛往坑里泼雪泼土,更加一声不吭,似乎怕多聊两句聊坏脑子。

    最近他们的游历,除埋骨时稍稍劳累了些,便没有了其他波折,他们安逸得都能分神,去观察透黑雾气捕食哇呀毛球的完整过程,期间舒流光还说要不要给哇呀毛球它们取些正式的名字。

    三人讨论了一番,没讨论出结果,相比于宋泓,舒兰二人的取名能力更加不敢恭维。

    “你们的名字是谁取的啊?”宋泓好奇地问。

    “根据灵根属性,按宗门名谱,随机抽取而来的。”兰渺一五一十地回答。

    “都很好听,我对外的名字是我娘亲取的。”宋泓说,他迟疑了一下,手在小狐的脑袋上摸摸,“我还有个师尊给取的小名,叫庭空。”

    小狐这次没咬他,或者说这段时间,小狐都安静乖巧得很,宋泓还担心它生病,但看它跑跳以及吞吃丸药都没问题,便也不知道该担心什么才好,只能嘲笑自己被小狐咬出习惯了,这阵子没被咬还不适应。

    于是宋泓便继续跟舒兰二人说:“之后回到修仙界,二位也不再是我小弟,再相遇的话,可以叫我庭空。”

    “既然是长辈取的小名,那还是只能让长辈这么叫。”舒流光笑笑,跟外面的皮肤相比,他牙齿白得像瓷器,“我们认了你做老大,不管何时何地,你都是我们老大。”

    “老大,你竟然会想回修仙界后再遇到我们。”兰渺冷不丁说。

    “为什么会不想遇到你们?”宋泓问,“我们是朋友了吧。”

    他和元敬一、温月寻只打过几次照面,都能勉强算作朋友,和舒兰二人可是实打实历经了生死,自然要是更好的朋友才对。

    舒流光没吭声,兰渺耿直地回答:“啊,因为老大你肯定是大宗门出身的修士,你师尊也肯定是不得了的大能,正常情况下,我们实在高攀不上。”

    “渺他话说得糙,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舒流光接茬说。

    宋泓感到了一点委屈,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他被人看轻过,知道“高攀不上”是什么滋味。

    “那到时候我去找你们。”宋泓很快想出了法子,“你们不想告诉我宗门位置也没关系,反正我能一个一个找人问,还能拜托我师尊帮忙找。”

    乖巧的小狐这下抬了爪子,轻轻往他手背拍了一下。

    “老大,你这性子啊。”舒流光感叹,话又不说完。

    兰渺补充完整:“怪讨人喜欢。”

    宋泓听着耳热,心思却不禁飘到远处:讨人喜欢的话,会不会也讨师尊喜欢?

    小时候他还能笃定地想,师尊肯定最喜欢他,但如今却不敢笃定了。

    小狐二三这时候也扬起脑袋,定定地看着他,宋泓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声问:“怎么,我也讨你喜欢啊?”

    “嗷嗯。”二三哼了声,把脸埋回他怀里,耳朵露外边一颤一颤。

    宋泓顺势薅了它耳朵两把,神思一晃,便又锁定了萤火的最新停驻的位置。

    “你们需要休整一下吗?”宋泓问。

    “不用。”舒兰二人齐声回答。

    “那走吧,又来活了。”宋泓说。

    这次需要掩埋的骸骨不多,只两具,看样子还很完整,头是头,胸腔是胸腔,不像他们之前见过的大多数,碎得都不知道谁是谁,干脆一块埋了了事。

    “感觉他们像是刚死没多久。”兰渺说。

    “能死在一块,想必生前也是对头。”舒流光说,“老大,到时候我会注意,把他俩脸对脸摆一块。”

    宋泓一时语塞:“……你们这是埋出了什么奇怪的经验?”

    无他,唯手熟尔,风雪里,宋泓配合着舒兰二人把两具骸骨埋完,感觉身体都没完全活动开,特意在刚填好的坟坑上用力地踩踩,而后再搂着小狐,和舒兰二人规规矩矩地向死者作揖。

    还没抬头,宋泓便看到那青绿色的萤火光团,从地面再次汩汩地冒了出来,不似先前的缓慢悠然,此时反而有种被追赶的急切,很快将他们三人一狐包围在了萤火快速旋转而成的硕大光环里,光环内无风无雪,静得能听见各自的呼吸。

    三人默契地背靠背贴紧。

    那只被宋泓做了标记的萤火从光环里冒出,飞到了宋泓眼前,宋泓下意识抬手点了一下,那光环便徐徐抬升,漫出了由细小光粒组成的青绿光幕,缓缓将三人一狐完全笼罩其中。

    随即周遭扬起一股巨大的吸力,宋泓听见耳边风声迅疾地呼啸而过,眼前的主色调由晦暗的灰白转为了晶莹剔透的青蓝。

    他定了定神,发觉自己站在了没过脚踝的嫩绿软草上,旁边的舒兰二人没站稳,冲两边摔倒在地。

    倒是小狐不动如常,随着宋泓的视线,一道观察着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方开阔的洞窟,地面欢欣雀跃地生长着各色奇花异草,那耀眼的青蓝色的生机从地面一直蔓延到四周的岩壁,随即草木齐齐收尾在那方透盈盈的蔚蓝穹顶旁,仿佛围着一方纯净的湖泊,向地面垂着柔软的枝叶。

    根据自己身高与洞窟内最高大树木的比较,宋泓目测那需三人合抱的树木至少有百尺之高,而那参天的树冠却离蔚蓝色的穹顶还遥遥不及,再环视四周,这地面呈弧状扩展开来,到四周岩壁,目测都有数里之远。

    宋泓身处其中,不用刻意调息,便能感觉到此间漫溢的灵气,比苍澜山间还要丰沛许多。

    舒兰二人也都站起身来,与他一道打量着此方洞天福地。

    忽然间,那湖水般的穹顶飞出来一道漂亮的苍青身影,宋泓远远看着,像是真龙矫健的姿态。

    但那苍青落到他三人眼前,却化为与他们齐高的人形光影,辨不出五官四肢具体的样子。

    “恭喜三位通过第一重冰原考验,来到北溟的地底秘境,我是本秘境的主人,东君。”

    苍青光影如此介绍着自己,语调竟有些宋泓熟悉的懒散和吊儿郎当,他一时想不起有谁也是这样的语气。

    那没有五官、身子近乎透明的东君又说:“来自忘筌剑宗的舒流光和兰渺,你们二位可以留在本秘境尽情修行,直到你们想要离开为止。”

    舒兰二人皆是一愣,都不约而同看向宋泓。

    宋泓抱着小狐处变不惊,便见东君没有嘴却仿佛愉悦地勾起嘴角,听他语气玩味地说道:

    “至于来自天一剑宗的宋泓,本秘境不欢迎你,请你立刻离开。”——

    宋泓:仿佛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被透露了,呼叫师尊,呼叫师尊。

    楸吾:您拨打的用户正在自闭中,不要再打过来了。

    第88章 八十八 “老大,你真是个天才。”……

    “凭什么?”兰渺首先质问出声。

    舒流光比他斯文些,有条不紊道:“阁下,我们二人是由宋泓老大带到这方秘境的,若是我们二人都有资格留下,那么宋老大就更应该留下。”

    “也没什么理由,属实是我看不惯这小鬼。”东君没有五官,说出来的话自然没脸没皮。

    宋泓没有感觉到东君的杀气,配合着无奈说道:“那着实不好意思,碍着您眼了,不过我费心费力地找进来,就没有想走的意思。”

    他还搂着小狐没任何动作,身侧的舒兰二人就立马召出了法器。

    “我们也不会允许阁下你赶走老大。”舒流光坚定地说。

    “我们会和老大共进退。”兰渺应和说。

    不说感动那也是假的,宋泓叹息,抬手将他们拦了拦:“二位莫急,东君应该是在逗我。”

    “哦?”东君灵活如一尾苍青色的云,绕着宋泓打转转,将舒兰二人隔绝开来,“小子,你很狂妄嘛,竟然这么笃定?”

    说着,还伸出苍青色的修长手指,勾了勾宋泓下巴,结果小狐反应快,直接给了东君爪子一尾巴。

    “哟哟哟,你这小狐狸脾气还大着呢!”东君咋舌感叹。

    宋泓便更加放松:“因为你身上没有杀气,不会对我与小狐不利。”

    东君停止了旋转,定定地立在宋泓跟前,宋泓身侧的那俩赶忙从两边靠近,紧紧地贴住他胳膊。

    “好啦好啦,所以我才看不惯你这小鬼。”东君摆一摆手,“你也能在我这方孟章秘境里修行,不过你不能像另外二位那般随意离开,而是要从我这方秘境到达下一方秘境,通过之后三重秘境的修行考核,方可穿过冷杉林,到达北溟海。”

    “那我朋友们离开,他们会去哪儿?”宋泓替舒兰二人发问。

    “自然是离开北溟,回到修仙界。”东君回答,“他二人没有完全通过我的考核,我自然不能放他们去另外的秘境。”

    舒兰二人这才收了法器,舒流光点头称是:“原本我们就是依靠老大才找到这里,没有通过东君的考核也很正常。”

    “而且我们也没打算去北溟海,能找到这方秘境都算是老大眷顾、上天眷顾。”兰渺也知足说道。

    宋泓不免感到一些惋惜的悲伤:“那你们要好好保重。”

    舒兰二人失笑,兰渺怼怼宋泓胳膊:“老大,你不摘些天材地宝就急着走啊?”

    “要摘,要摘的。”宋泓也忍不住笑。

    “方才东君也说了,我和兰渺来自忘筌剑宗,你到时候结束历练,回修仙界后有空可以来找我们玩。”舒流光郑重地说道,和兰渺一起在袖中摸索,二人递过来两张皱巴巴的花纹符纸,“这是我们二人的通讯符箓。”

    宋泓忙依次接过,仔细看时,发现舒流光的是一枝姿态修长的莼菜花,而兰渺的则是一枝姿态舒展的荇菜花。

    “我暂时还没有通讯符……”宋泓说着有些心虚。

    舒兰二人只是笑,舒流光说:“你会用我们的符就行。”

    *

    宋泓按照师尊教授的方法,凝气于掌,在秘境里游荡了一圈,感知到有灵植有隐隐朝向他的趋势,便迅速地采摘下来,没有像舒兰二人做灵植品级的辨别和对灵植的基础炼化,直接摘多少吃多少,显得胃口非常不错,把舒兰二人吓得黑脸都白了好几个度。

    “老大,你这么吃,经脉会爆炸的!那是极品的一叶银莲!”

    舒流光发出惊恐的叫声,他动作快,立马揪住宋泓马尾,令他刹住继续采摘的脚步,随即伸手在他后背猛力地拍拍:“快吐出来!之后我们给你炼化了再吃!”

    “不用不用。”宋泓将身一扭,解救了自己可怜的马尾,躲开了快把他后背拍碎的舒流光,“我之前就是这么吃的,一直没事。”

    舒流光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哈?”

    兰渺抱着一堆花果,慢悠悠地走上前总结:“老大,你真是个天才。”

    因着不用仔细挑选和炼化,宋泓很快把这孟章秘境吃了个遍,调息时明显感觉到,识海里的鱼又长大了一圈。

    宋泓到底要跟在冰原上结识的两位朋友告别。

    明明还没到告别的时候,一来一回的聊天便泛着淡淡的感伤,结果真正面临离别,反倒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了。

    许久不见的东君从那蔚蓝湖水里飞到地面,把宋泓领到了那三人合抱之参天树前,舒兰二人也跟到了这里。

    东君抬手,敲了那树干三下,树干便缓缓打开一扇半人高的拱形门,宋泓只见那拱门里冒着青蓝色的光芒,没看出其他的景象。

    “下一个秘境是执明秘境,它的主人不会像我这般好说话了。”没有五官的东君摇头晃脑地笑,“小子,你可要小心啊。”

    宋泓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扭脸冲舒兰二人洒然笑笑:“后会有期啦,二位。”

    舒兰二人也没有太大表情,回以浅笑:“老大,后会有期。”

    宋泓便搂着小狐,弯腰钻进那半人高的小门,青蓝色的光芒被他甩在身后,再抬眼,满目是丝绸般柔软的黑暗。

    “吱呀”一声,小门关闭,宋泓和小狐便整个陷入了这柔软的黑暗里。

    眨眨眼,适应了片刻,宋泓抬头,看见了满天烂银的星子,以他头顶那块为中心,迅速地铺展到整个天穹。

    有星光做灯盏,宋泓看到了自己面前几丈开外,有一条蜿蜒的河流粼粼生光,随即他耳畔传来潺潺的流水声。

    伴随着流水声紧接而来的,是他身后如风过松林般悠远轻快的歌声:

    “水流曲曲树重重,树里春山一两峰。

    茅屋深藏人不见,数声鸡犬夕阳中。”

    宋泓回过头去,看到了一簇烈烈的篝火,十来个头戴花冠身配银饰的年轻男女,正手牵着手围着那篝火歌唱舞蹈。

    篝火的光芒映出了他们红扑扑的笑脸,他们和宋泓都踩在平坦的河滩上,而在他们的身后,近处有树影重重、房屋幢幢,远处有青山绵延的轮廓。

    这方秘境里,似乎有一座与世隔绝的村落。

    宋泓看到了青年男女们,但那男女们只顾舞蹈歌唱,没有看见宋泓。

    “沙沙”,继水声歌声之后,又传来了风声,但宋泓并没有感觉到风过耳畔,而且除了漫天的星子,他没有见到第一眼就该看见的月亮。

    此地处处古怪,又随着风声传来新的古怪,不知名的潮湿声音舔过宋泓耳廓,犹如一条黏腻冰凉的水族触手。

    “星星高悬天穹时,和戴花配银者歌唱舞蹈。”

    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向宋泓下达一个指令。

    宋泓初来乍到,自然不敢随意违逆,把小狐用力地往须弥戒里塞,但小狐龇牙咧嘴地扒着他衣襟,死活不愿进戒指里躲着。

    考虑到该小狐有过自己跑出来的先例,宋泓也不跟它较劲,由着它趴在自己怀里,而后大踏步上前,在篝火的光芒边缘站定。

    正清一清嗓子准备开唱,那十来个手拉手载歌载舞的青年男女间,忽然撤出了一个口子,似乎就是在邀请宋泓拉住他们的手,加入他们的包围圈。

    宋泓从善如流地上前左手边牵了一男子,右手边牵了一女子,心里暗暗道声罪过,希望身侧的两位把他当作那牵红线的小童,不要误会他是什么棒打鸳鸯的坏人。

    但身侧的男女都没在意他,他们手掌温热,面上笑容自然,歌声和舞步都没有因为宋泓的加入而停止片刻。

    宋泓只好紧跟着他们的脚步,放开胆子跳,扯开嗓子唱,不大一会儿便完全能跟上众人的节奏。

    天穹的星星晃啊晃,静静地注视着河滩上年轻人们欢快的歌舞,宋泓总疑心自己出了幻觉,那天上的星星怎么越来越多,原先是洒在丝绸上的珠粒,颗颗圆润分明,这会儿却像那河滩上粗粝的沙子,密密匝匝重重叠叠,看得宋泓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歌舞还没停止,忽然,有一个矮精瘦的男子从包围圈子里跌出,他发出了类似于蝉鸣的惊叫,瞬间轰然化为了花瓣状的血雾,叫声戛然而止,血水如雨嘀嘀嗒嗒洒落河滩,再也不见那精瘦男子,而他空缺的位置,两边的男女手拉着手,很快将包围篝火的圈子重新补全。

    天穹上的星子愈发的繁多,它们填充了天穹每一寸的缝隙,没地方填充时,它们堆叠起来,沙粒般颗颗颜色相近,却又颗颗界限分明,宋泓目睹它们繁殖的过程,仿佛目睹一桩黝黑的朽木爬上生生不息的白蚁。

    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消退,载歌载舞的人们却愈发卖力起来,他明显听到了有人声音嘶哑,看见有人步履踉跄:旁边的姑娘嘴角冒出鲜艳的血线,旁边的小伙鞋底露出血肉模糊的脚掌。

    但他们还在唱,唱着一个与世隔绝村落的歌谣:

    “水流曲曲……树重重……

    数声鸡犬……夕阳中……”

    天穹上堆叠的沙粒向地面倾倒,缓缓地,静静地,仿佛下了场细盐般的雪。

    宋泓听见远处传来犬吠和鸡鸣,藏在树影中的村落仿佛忽然有了生机。

    雪越下越快,歌越唱越急,那犹如漆黑丝绸般的天穹,随着星子迅疾地坠落,缓缓从当中撕开一缕橙红色的裂口。

    天穹中的星子越来越少,那橙红色的裂口愈来愈大,最后蔓延过整片天空,绵延的青山那头,落了一轮咸鸭蛋般油红色的夕阳。

    橙红的篝火骤然熄灭,急躁的歌舞也骤然停止,宋泓身侧的男女齐齐跌坐在地,其他人也有学有样,陆续地跌坐到了河滩上。

    宋泓又听见了风声,那潮湿粘腻的声音说:“落日时分,在炊烟消失前,回到家中吃晚饭。”

    不远处,藏在那郁郁葱葱杨柳树林里的房屋们,仿佛商量好似的,陆陆续续飘出了袅袅炊烟。

    那跌坐在地的男女们不敢耽误,一骨碌爬起身来向村落奔跑而去,哪怕脚掌因激烈的舞蹈,被河滩上的沙砾碎石磨损得血肉模糊,他们也没有片刻的停留。

    不按照那声音说的做,就会被不可名状的某物杀害吗?

    宋泓大致了解了自己的境况,他抬眼看了看篝火余烬旁淋淋的血迹,不自觉地“啧”了一声,把滑进他衣襟里的小狐往外拎了拎,大踏步追赶那群戴花配银者而去——

    宋泓:这大概是异世所说的规则怪谈。

    楸吾:一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罢了。

    第89章 八十九 “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过月亮。”……

    戴花配银黑衣的青年男女们犹如投林的鸦雀,灵巧且了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树影间的阡陌里,宋泓紧紧跟随着先前在他身侧的女子,掠过一块接一块禾浪翻滚的水田,沿途每户人家房门紧闭,他们每经过一户,那烟囱冒出的炊烟便消散。

    远远地宋泓瞥见,只剩靠近山脚那栋孤零零的房子,还袅袅飘着炊烟,而有一身形健壮的男子在他们二人之前,在他们刚迈入房屋前的平坦院坝时,男子泥鳅一般钻进了门内。

    眼看那炊烟就要消散,女子通体一抖,浅色的瞳孔陡然缩小,宋泓抬手把映雪剑掷了出去,生生将那紧闭的房门撞开半扇。

    女子也没犹豫,立马与宋泓前后进了屋子。

    宋泓拔回映雪,那被破开斗大个窟窿的木门,虚虚地在他们身后掩上。

    夕阳破窗,将整间屋子映照得通红,屋内的人已经摆好了桌椅与饭菜,除了那刚进门的坐在方桌左侧的戴花男子外,还有两位身形佝偻的黑衣老人,端坐在方桌的上首。

    老爷子头顶缠着的黑布,老太太肩膀披着靛杨柳纹的云肩,他们没有戴花配银,但看得出来,身上裁剪简洁的衣裳和年轻人们一般样式。

    方桌每侧都放着一只柳条编成的小舟模样的碗碟,中间的菜式有装在竹筛里的五彩糯米饭、堆在土瓷碗里泛着刺激鱼腥味的细白草秆、躺在宽大叶片上颜色呈黄绿色冒着酸辣热气的软烂小鱼、堆在另一个土瓷碗里裹上黄澄澄粉末的敦实五花肉块,和一瓦片上颜色明快的绿叶小菜。

    菜式器皿与人间中原地区的习惯大相径庭,但像曾经祈国西南地界苗裔的风俗……若没有房前屋后的杨柳,这方秘境会更像那西南地界,杨柳毕竟是江南一带的风物,西南那边常年湿热,草木也经年翠绿,少有这种春生夏长秋落叶的树木。而且西南一带也不用这种红木的方桌与长条板凳,他们更多是铺上竹席,随地而坐。

    秘境主人或许有那么些了解人界,但不算太多。

    按照那黏腻声音的指引,宋泓落座于靠门边的方桌下首,女子在方桌右侧。

    该开始吃饭了,但没有配备筷子勺子,看起来需要他伸手抓着吃,他先不动声色,观察周围人的动作。

    两位老人没动作,那青年男子则急吼吼地伸手去抓五彩糯米饭,把那竹筛子都拖到自己那一侧,半个身子都要扑到桌面,不给女子和宋泓一点拿取的机会。

    女子谨慎地扫视了一眼桌面,拿走了散发鱼腥味的草秆和绿叶菜,桌面当中只剩下两道荤菜等着宋泓。

    头缠黑布的老爷子蚯蚓般的笑纹爬过满脸,殷切地催促宋泓:“孩子,你快吃啊,错过了饭点可就没得吃了。”

    宋泓礼节性地点点头,伸手拿了最近的五花肉碗,但到手边的瞬间,那黄澄澄的五花肉晃晃悠悠,蠕动成肥硕滚圆的毛虫。

    他下意识准备反手打翻碗,被小狐的爪子按住手背,在他还犯恶心迟疑时,小狐便从他怀里探出身子,张大嘴巴将那碗粉蒸五花肉一口吞掉。

    宋泓吓得差点重复舒流光的动作,猛拍小狐的背,但对面的两位老人笑意盈盈,面上的笑纹如雨后蚯蚓般扭动纠缠地活跃在泥泞的土地上。

    他只好咬牙去拿另一盘炖烂了的鱼,那青黑的小鱼果不其然散成一盘同色的水蛭,他紧紧按住小狐的后脖颈,不让它再扑出去,自己一咬牙一闭眼,将那水蛭生吞了去。

    倒没什么别的味道,一股子没处理过的土腥味,宋泓睁开眼,忍下不自觉的反胃感,才发觉自己身后已经冒出了阵阵冷汗。

    屋内通红的光芒转变为刺眼的白光,屋内的摆设和人物都被照得失去了原样色彩,两扇相对的窗户外,正亮着两只车轮大的太阳。

    “吃完饭的午后,开始午睡。”潮湿粘腻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中途不能睁开眼睛。”

    年轻的女子和男子赶紧丢下餐食,端坐在没有倚靠的长凳上,双目紧闭,仿佛入定一般陷入睡眠,甚至都没有抬手遮挡一下着剧烈的白光。

    宋泓没有立刻闭眼,有先前餐食上的作弄,他不敢保证这声音的主人,会在他乖乖闭眼时做什么手脚。

    那身躯佝偻的老夫妻没有入睡,从那长凳上跳下,分头收着两边的碗碟。

    老爷子边收边说,表情严肃:“有些事要跟着戴花配银者做,有些事要跟戴花配银者反着做。”

    可他方才分明还劝宋泓吃掉那土瓷碗里的荤菜,不过宋泓也确实看到,除他自己的那两盘菜,年轻男女吃的素菜米饭都很正常,而且出第一次外,这两次黏腻声音的指令里,没有提到要他“跟着”戴花配银者。

    该相信谁呢?

    宋泓低头与小狐对视,小狐没事狐般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于是宋泓决定相信他家小狐,跟着也闭上了眼睛。

    剧烈的白光透过宋泓眼皮,在他眼前投下色彩斑斓的光晕,刺激得宋泓眼睛和眉心酸痛,但他忍耐地没有睁开眼。

    四周陡然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连那收碗碟老人们的动作和脚步声都听不见,残余饭菜的酸辣味道也闻不见,宋泓便被困在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同时还失去嗅觉的斑斓牢狱里,唯有胸口前小狐平稳起伏的温热躯体,是他能感受到的唯一真实。

    而他还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一声刺耳的蝉鸣凄厉打破了无边的寂静,生生让宋泓听到了完整的字句:“啊!太阳掉下来了!”

    蝉鸣又一次戛然而止。

    宋泓眼前迷幻的斑斓渐渐消失,他眼前恢复到平常的黑暗,随即那潮湿粘腻的声音在耳边舔过:

    “太阳刚刚升起,去田地里耕耘劳作,中途不可停歇。”

    宋泓怀间的小狐一拱,他随之睁开眼睛,发现那两侧的男女已经从长凳上起身,先后迈出了门,宋泓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屋子里那对黑衣老夫妻的身影。

    *

    水田没有了抢占的规矩,宋泓出门一瞧,举目望去,整个村落的水田里都空无一人。

    戴花配银的青年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围坐在杨树柳树下,或闲聊或发呆,或大笑或惆怅,比起晚间标准的微笑和黄昏时的面无表情,要生动鲜活得更像真人。

    宋泓看了看最近的一块水田,除禾苗外还生长的郁郁葱葱的杂草,便自觉地脱了鞋子,卷起裤腿和衣袖,利落地搂着小狐跳下田垄,按照那黏腻声音的要求开始弯腰拔草。

    这对于他来说,竟是最正常不过的一个指令。

    他很快拔完大半片田地的杂草,余光里,那群青年们都没有起身干活的意思,而预想中刺耳的蝉鸣也没有响起。

    宋泓不期然想到黑衣老爷子的话:有些事要跟戴花配银者反着做。

    就在这时,他方才一路跟随的年轻女子,小跑着到达他这片水田旁,身上银饰叮当作响,向他招招手扬声说:“你歇歇吧,只有这一阵能休息。”

    宋泓埋头拔草,从泥地里拔出小腿,小心地落脚以免踩坏秧苗。

    “我拔完杂草就休息。”宋泓没有停止自己手上的活,连带小狐也为他干得轻省些,从他怀里跳到水田里,一边蹚水一边用嘴筒子帮他拔除杂草。

    女子却还没离开,揪着衣角犹豫了好一会儿,下定某种决心般开口:“你方才帮了我,我便告诉你一些我们这里的规矩。”

    “多谢,我洗耳恭听。”宋泓直起身子,把手上一大把杂草扔上田垄,而后又弯腰重复方才的动作。

    这村落不大,就十来户人家,这水田大概也有个二十来块,若只有宋泓和小狐干活,那拔完所有的杂草是要花费些时间和功夫,便是想歇也不能歇。

    “第一,不要相信黑衣老鬼的话,特别是他们不笑的时候。”女子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第二,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可以相信我们戴花配银的人,并可以接受我们送你的礼物。”

    “第三,任何戴花配银的人在任何时间跟你谈论天上的月亮,不要相信他,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过月亮,如果他说起此事,立刻将他推进河水里,并摘取杨树下的红花、柳树下的黄花各两朵,插到自己的发间。”

    这话的可信度比那黑衣老爷子都低,老爷子的话至少留有余地,且不前后矛盾,何况宋泓还记得方才这姑娘抢菜时,没有顾忌半点宋泓帮她闯进老人家门的“恩情”。

    但宋泓还是佯装听信了,再三道了感谢,不过手上还是没有停下干活的进度。

    女子在田垄上等了他好一阵,见他终于抱着脏兮兮水淋淋的白狐,从水田里爬起身,才迎上前来气鼓鼓地说:“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不要不相信。”

    宋泓客气地笑笑,没做任何停留,便赤脚往下一块田地走去,只嘴上回答女子说:“我相信,但我要把活做完,看到稻田里杂草猖獗,让我歇着比杀了我都难受。”

    他这话说得半真不假,谁让他有过几年在人间帮忙种地的经验。

    银饰的叮当声跑去了另一边的树荫下,宋泓松了一口气,把小狐打结的毛发捋了捋,谁知它半点都不将就,宋泓还没下到另一块田地里,它先“扑通”地跳下水去。

    宋泓也干脆学了它的样子跳下去,日光明亮柔和地铺洒大地,宋泓在水田里看到太阳白亮的倒影。

    他不期然想到他还没有见过的月亮,女子说的前两条规矩尚能理解,但最后一条……什么叫做这里没有月亮?——

    宋泓:虽然把水蛭吞了下去,但还是感觉有点恶心。

    楸吾:人间有偏方说,生吞水蛭,能医好体内经脉的淤血堵塞。

    第90章 九十 “嗷呜。”小狐发出满意的叫声。……

    日出之后便是夜晚,与外面的世界完全倒转,新的一天来临。

    宋泓与戴花配银的青年们过着重复回环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一轮又一轮。

    每一轮都有不同的人死去,或在宋泓眼前,或在宋泓耳边。

    不过好在,每一个星光流转的篝火夜晚,和宋泓跳舞的青年们,总会不多不少聚齐十六人。

    宋泓没再见着第一天遇到的那位姑娘,或许那位姑娘也炸成了血雾烟花,只不过宋泓没有亲眼看见。

    他适应这里的生活规则后,开始见缝插针地运功调息,他需要逼出足够的灵力勾画“追踪”符箓,如果在这个秘境,符箓能管用的话。

    自那姑娘说可以在日出的阶段相信戴花配银者的话后,宋泓在田间劳作时,总会遭遇不同戴花配银者自来熟地打招呼,他们多是招呼宋泓到树荫下乘凉玩耍,但宋泓总是以水田需要除草为由,离那杨柳树荫远远的。

    可惜这秘境里没有专门用于农作的工具和肥料,宋泓忙活了好几轮,都在跟那水田里的杂草较劲。

    不过这些劝宋泓休息的人们也有一套讲究,他们只负责嘴上劝,从不上前强行拉扯宋泓。

    宋泓原本以为他们是不能下水田,但后来发现,哪怕他爬上田垄,那群人都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有次突发奇想迎上前去,那群人立马便退回树荫,速度快得犹如被火燎着的蚂蚁。

    好在宋泓也不是坏心眼的人,人家躲着他,他也不上赶着讨嫌。

    这些天,宋泓“吃饭”的时候,也没有只去山脚下的那一户人家,故见到了其他的黑衣老者,但除开山脚下的老人家,再没有黑衣老者跟宋泓说额外的话。

    他只能每顿饭自己注意,眼疾手快地抢到桌上的素食,才保证他和小狐不用吃到一些奇怪的虫子。

    但他这一抢食行为也造成了不好的后果,即是与他一块吃饭的其他戴花配银者可能吃不下那一碗或一盘蠕动的肥虫,要么吞咽不下呕出来,要么干脆就把那一盘子都掀翻在地,而等待他们的就是蝉鸣尖叫后血雾烟花。

    宋泓在蝉鸣时,感受到了一缕异样的气息,这弥补了每次那黏腻声音舔过他耳廓、他却感受不到声音主人气息的缺憾——说到底,这些奇怪规矩塑造出来的怪奇景象,对于宋泓来说,不过是该秘境的考核而已,只要是考核,都会有解决突破之法。

    又是一个篝火融融的夜晚,宋泓照例不时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用星星的数量,推测自己还需要在篝火旁,陪群没见过的人又唱又跳到几时。

    不过跳舞的消耗也挺大,每轮宋泓都有见着一两个体力不支摔出圈子的,也能见到两三个歌舞结束后跑回村子赶不上炊烟的,他自己还好,这点活动量再加上晨间的田地劳作,还赶不上他年纪小时被师尊天天支使着翻山越岭去打水的十分之一。

    宋泓看着看着,却发现这一轮,天上的星星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来愈少,他脑子里蹦出“月明星稀”的常识。

    果不其然,在天穹只剩三四颗最亮的银星点缀时,漆黑的仿佛流动丝绸般的天穹中央,犹如芙蓉出水那般捧出了一轮圆满的琥珀色的月亮。

    这里的月亮也比太阳柔和,月光白纱一般漫过河滩村庄,漫过连绵的青山和蜿蜒的河水。

    特别是河水,它晶莹剔透得仿佛千万的月亮碎在了河床,伴随着那姑娘警示的话语,瑰丽而又危险地环抱过篝火燃烧的河滩,与河滩上载歌载舞的青年们。

    原本反复吟唱一首歌谣的青年们,其中有人磕磕巴巴地改了词句,有的唱:“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有的唱:“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还有的唱:“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还唱着原歌谣的青年们如临大敌,赶紧将这三人甩出了歌舞的圈子,然而这三人高歌着月亮,那预想中的血雾烟花并没有炸开。

    宋泓也学着他们唱月,大着胆子甩开了其他人的手。

    歌舞不能停,其他人微笑的面容扭曲出克制不住的惊恐,分明先前有人炸成血雾都没能改变一丝他们的微笑,而他们这四个落队的人还没炸呢。

    宋泓被其中两人架起胳膊,另外一人则在他身后推搡他,四人一道往那河边走去,小狐紧紧地拽着宋泓衣襟,以免自己被推得掉下去。

    而这三人的行动,分明是要把宋泓推进那碎了千万月亮的河流,姑娘的提醒与黑衣老者的话语同时响起,宋泓在即将被推进河水时,猛然跺脚站稳,左右同时发力将两边的人甩进河中,再将身一扭,令后边的人失去重心,再轻轻一推,送此人和他另外两个同伴团聚。

    没有扑通地落水声,三人落水时轻如鸿毛,纷纷仰面漂浮在水面,头上的簪花散落,身上的银饰溶于水中,他们只剩下了一袭黑衣,面庞则爬上了蚯蚓一样的笑纹。

    戴花配银的青年们变成了房屋里的黑衣老者,宋泓猛然回过头去,那载歌载舞的青年们却褪去了血肉,只剩下白骨的架子,鲜花银饰点缀在身。

    白骨们叮当作响地冲宋泓袭来,按照那姑娘的说法,他现在应该赶紧去杨柳树下摘花。

    苍老的声音从河面飘来,有位黑衣老者开口:“为留春景常在此,动心忍性莫摘花。”

    这一打岔,宋泓就算是想去摘花,也已经来不及了。

    白骨们堵住了宋泓的去路,似乎要将宋泓逼入河水中,他无奈拔出映雪剑,在小狐“嗷”地一嗓子里,弹跳起身,挥剑还未碰到骨头架子们,便有浅蓝剑芒掠出,将那脆弱的骨头架子如狂风卷落叶般斩得粉碎。

    宋泓心里一喜:哟呵,他灵力能稳定施展而出了?

    几下扫干净骨架,却没有蝉鸣响起,更别提那异样气息,宋泓又只能回过脸,看向晶莹剔透的河面。

    那三位黑衣老者如轻飘飘地羽毛,仰面顺着河水流动的方向,朝下游飘去,而岸边没有通向河流下游的道路,青山连绵地挡住了宋泓的视野。

    他赶紧释放灵力勾画出了符箓,指尖飞出浅蓝光刃,落在了其中一老者的额前。

    忙完这些,他感觉到原本朦胧如白纱的月光,变得皎洁非常,那河面的波光甚至有些刺眼,再抬头,那芙蓉花大小的月轮如火流星般往地面坠来,于宋泓视野里滚成了车轮,滚成了祭天鼎。

    宋泓下意识地往河滩上退,往村里的阡陌上退,“砰”地一声巨响,那比祭天鼎还大两圈的月轮坠入河面,万千块琥珀色的碎片随着外溅的河水,如雨般噼里啪啦地落到了杨柳林间。

    每一块都藏在了树荫下,幽幽地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和青年们身上的银饰质感如出一辙。

    树影随着忽如其来的夜风摇曳,那浓重的树荫也随之扭动起来,从地面单薄的一片凝成了立体的人形:他们着黑衣,配银饰,头戴着红色黄色各种颜色的簪花。

    新的一批簪花配银的青年们从树荫里陆续走出来,往河滩上汇聚,漆黑的丝绸夜空裂开橙红的口子,待到最后一位青年在被河水浇灭的篝火余烬前站定,这一天的时间来到了傍晚,村子的每间房屋升起炊烟。

    粘腻潮湿的声音如常在宋泓耳边发出指令,没有任何因方才的变故而扬起丝毫感情,宋泓却隐约感受到了“牠”言语间对自己的嘲讽,与此同时,宋泓没有感应到自己刚发出去的追踪符箓有何回应。

    新的一批青年人们在乡间阡陌里狂奔,生怕自己晚一步被那房屋拒之门外,他们看起来衣着齐整、骨肉匀称,但上一刻是杨柳下浓重的阴影,下一刻却是空有佩饰白森森的骨架,还有一刻会是瞬间爆炸的血雾烟花,而那河水里的黑衣老者,似乎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真是一场荒谬的人生啊,比这里日夜颠倒着过都荒唐。

    “我刚刚发现一件事。”宋泓没有收起剑,站在水田旁的阡陌上,目送那些犹如黑色雨燕般行动灵巧的青年们掠过每一栋屋前,他单手抚摸小狐毛茸茸的脑袋,把话认真说予小狐听,“我的修为有所增长,且没受到什么限制,那为什么我们还要按他们说的规则来做?”

    不管他们说的规则是对是错,其目的统统指向一个,即是要将宋泓留在这方秘境里,活着也好死了也罢,更有可能半死不活。

    “嗷呜。”小狐发出满意的叫声。

    最后一道炊烟消散,宋泓和小狐抬头,毫无遮蔽地与那空中血红的残阳对视。

    激烈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血色的雾气从每一户人家的窗户飘出,宋泓终于明确且强烈地感应到了那股异样气息。

    停歇在连绵青山之巅的如画残阳,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朝天穹中央方向升起,日轮愈高一尺,其颜色便愈发的浅愈发的亮。

    铺天盖地的白光将宋泓和小狐淹没,宋泓一手挡住小狐的眼睛,自己却分毫不让地直视那灼眼的日轮。

    那单个的日轮没有停在天穹中央,而是偏西了一定方向,若以天穹正中为轴线,与它相对着的东面出现了一条缝隙,缓缓地铺展为一只白亮的圆点,那是另外一轮太阳。

    两个相似的、明亮的日轮高悬天穹,仿佛一对巨大的只有眼白的眼眸。

    宋泓直直地看向它们,分毫不动,他知道,他应该在和那看不见的“牠”紧紧对视——

    宋泓:本章带“月”字的诗词都是作者引用的古诗。

    楸吾:带“花”的那句是作者瞎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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