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亮的日轮闪烁了一下,“牠”在虚空中眨眼。
宋泓与小狐四周的景象,统统被白光映照得失了色彩,只剩下大致的轮廓,但白光拿他们俩没办法,照了他们满头满身,却像水珠一样滚落,将他们越洗越鲜活。
慢慢地,那尖锐的蝉鸣戛然而止,随即没有了风声,也没有了水声,万籁俱寂。
天穹浅淡的蓝色也被那日轮照成毫无生气的苍白,连带四周景物的轮廓也都不见了踪影,整个世界除了宋泓与小狐,全都融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天地,分不清方位。
宋泓将小狐往怀里一裹,腾出左手掐诀,尝试召出水珠,他没对该秘境有真实的水抱太大期望,但没想到掌间很快凝成出一只水球。
有水就好,再加上师尊给的灵木符,一圈青蓝色的藤蔓从他掌间生长而出,郁郁葱葱地织成了一个结实的藤球,将他和小狐保护在了其中。
遮挡住藤球缝隙的叶子也将那刺眼的白光筛得柔和,宋泓感觉到自己眼睛的刺痛好了许多,也放开了对小狐的桎梏,放了长剑在一旁后,干脆盘腿坐下保存体力。
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生灵的气息,更别提他之前感受到的那股额外异样的气息,这方秘境落了死寂的白,“噔”,瞬间又落下漫无边际的黑。
黑与白,白与黑,不断地没有规律地互换,真像那不可名状的“牠”在肆意妄为地眨眼。
忽然,保护着他们的藤球缓缓滚动,推得很轻很温和,透过叶片,看不到那白光或黑暗里有什么,但宋泓还是凭借感知,一下子辨出推力的方向,浅蓝色的光刃穿透叶片,又是一枚追踪符。
犹如拳头打中棉花,水溶于水,那追踪符发出便再无踪迹。
推动藤球的力量愈发的激烈,宋泓也不再纠结“牠”躲在何处,干脆凝气御剑,从藤条缝隙中穿出,凭感知出来的方向,与那无形之力相抵抗。
可好生奇怪,宋泓能感受到映雪的击打,但却听不到相斗的声音——没有视觉辅助,便是听觉也不能有了吗?
宋泓处处受限,处处憋屈,可也不能将藤球收走,让他和小狐暴露在未知境地;他甚至期待那不可名状能直接将藤球破开,而后他便能在破开的那一瞬控水令藤蔓极速生长,裹挟住那道未知的力量。
但不可名状之物似乎在逗他玩,与映雪缠斗几回合又猛然收了力,藤球恢复平稳,宋泓控制映雪绕在藤球周围飞了两圈,没发现什么异样,才将映雪召回。
白光与黑暗又在反复交替,小狐从他怀里跳出,仰面躺倒在藤球里,把自己瘫成一张狐饼,见宋泓看过来,还特意探出爪子在身侧拍拍,似乎示意宋泓跟着躺下。
宋泓看得好笑,想着暂时找不出破局之法,便也和小狐一同躺下,白光亮起时藤球枝叶落下影子在他们身上,黑暗漫过又伸手不见五指。
他看得有趣,一时竟放空了精神,连那藤球再滚动他也没有立即行动,得到的后果是藤球骤然升空,如同一只蹴鞠被人高高抛掷而出,但他发现自己和小狐在藤球里躺得很稳。
方才或站或坐,宋泓都有意随着藤球晃动调节重心,但这会儿躺得太舒服,忘记了调整这一茬,结果他和小狐都在藤球里相安无事。
“牠其实拿我们也没办法?”宋泓惊喜地发问,难怪牠只在外折腾藤球,而没有对内破开藤球。
小狐得意地哼唧一声,宋泓竟又在它毛茸茸的脸上,看到些许师尊眉飞色舞的表情。
如果师尊在这里,他会怎么做呢?宋泓不自觉地伸手,在狐狸脑袋上一顿揉,试图找到些灵感。
师尊在这里的话,肯定一眼能看出背后是谁在装神弄鬼,明显宋泓修为还没到家……不过,既然宋泓在藤球里,不可名状拿他没办法,而他在藤球外又只能听不见看不见地被动挨打,那他可以像不可名状眨眼那般反复召出又收回藤球,趁着某个牠发力的瞬间,召出藤蔓抓住“牠”的某一部分,这样宋泓总能使用追踪符箓了。
不过,先得让他看看灵木符有多少,把藤蔓收回,这张灵木符就不能再用了。
之前不知怎么,宋泓没有仔细清点师尊给的法宝,只知道大概有些啥,眼下稍稍一清点,那灵木符可比师兄给的离火符还多十倍。
把这些符纸撒出去,能生生活埋一个成年人。
宋泓心想在这些符被他用完前,他自己会先气息枯竭而死:根本用不了那么多吧。
眼泪无知无觉地滑过眼眶,宋泓也不愿浪费这水,凝于指尖后向藤球外弹去。
“刺啦”一声撕裂,藤球瞬间散开,宋泓捞了小狐在怀,控制着映雪与那无形的力量缠斗。
因着他没有了遮蔽,那力量便从四面八方袭来,生生把他这还不会御剑的废物修士托在了半空,可惜映雪只有一把剑,没办法方方面面保护宋泓,故宋泓还得以身为器保护小狐,生生被揍得呕出血来。
打得差不多了,宋泓召出灵木符释放水球,藤蔓又呼呼啦啦地长,将宋泓与小狐连带着映雪都一并裹挟其中,可惜那不可名状收力收得快,宋泓没能抓住一缕。
他跌倒在结实的藤蔓上,感觉到身体快散了架,没劲儿从须弥戒里拿药,留了个心眼对趴在他胸口的小狐说:“能不能给我拿疗伤药啊,二三,我提不起劲儿。”
小狐抬爪在他脸上拍了一下,他便顺势脑袋一歪,眼睛一闭,把含在嘴里的血吐了出来,形容好不凄惨。
不过似乎真把小狐吓着了,毛茸茸的爪子把他放胸口的手一拨,从他衣襟里扒拉出须弥戒。
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爪子抓住:“嘿嘿,抓到你了吧,小狐狸精!”
而后,他得到小狐的一记眼刀和一个爪印,小狐跑到了藤球另一边,留给他一个冷酷的背影。
哎呀呀,现在也确实不是玩闹的时候,宋泓瘫倒在地,摸索出疗伤药往自己嘴里塞,一边嚼一边反思自己的动作可以再快些,控制映雪在身后与脚底防身,他自己挥拳迎战身前和头顶的攻击,还得再加上一些符箓的辅助力量。
药到伤除,宋泓坐起身,小狐也颇有默契地跳回他怀里,只不过这会儿扭过脑袋,还在生他的气。
宋泓毛手毛脚地揉了两把小狐的脑袋,“既然你是小狐狸精,那你要自己保护好自己。”
小狐不明就里地把头扭回来,宋泓又召出枚灵木符,往小狐眉心一拍,一只竹篮大小的藤球在他怀里冒出,把小狐严严实实包裹在内。
随即宋泓破开身外的大藤球,将怀里的小藤球一抛,再次与映雪剑迎战不可名状。
这次他没有顾虑,且有了经验,身法愈来愈快,剑招愈演愈激烈,在召出新的藤球前将身一扭,把那在半空漂浮的小藤球搂入怀中,身前身后藤蔓疯长,他感知到自己和映雪同时坠地,随他们一道的,是那股熟悉的异样气息。
四周陡然变黑,但宋泓还是眼疾手快,扑上前去将那股气息的实体捏在手中,手感冰凉粘腻,像软趴趴的章鱼触手。
白光又现,宋泓看清了他手里,是一截乌黑的小蛇,蛇头蛇尾蛇七寸,一应俱全,不过就是没有骨头,捏起来手感不如真蛇。
这小蛇大概昏死了过去,扭动了两下,没再宋泓手中挣扎,宋泓自然不死心地再次动用追踪。
小狐从小藤球里探出脑袋,面上似有被宋泓关押的不忿,但很快它的注意力被宋泓受伤的小蛇吸引。
追踪符箓在小蛇的头顶散发浅蓝色光,与此同时,周遭环境的白光也变为了浅蓝。
宋泓眼皮一跳,也就是说,这跟宋泓作对的不可名状之物,是他们所在的整个秘境。
师尊上次破开墟宇的空间阵法用了什么招来着?师尊好像没用什么招,一剑就解决了所有难题。
可是他现在……宋泓扭过脸和腿边的映雪面面相觑,顿时失去了所有能反抗的力量。
宋泓泄愤似的捏捏手上半死不活的小蛇,小狐直接甩开了藤球的束缚,蹲坐在宋泓大腿,抬爪往宋泓肚子拍拍,示意他看过来,而后抬爪,点了点自己眉心浅蓝色的竖点印记。
“那是师伯教我跟你结契后的印记……”宋泓不明所以地喃喃,对哦,师伯,他临走前,师伯教过他一些所谓“不常用”的独创符箓。
“这个符箓呢,名为‘见微’,你若只抓到大妖的一部分,便可用这符箓施加伤害在那部分身上,而后大妖整体也会受到一定伤害。”师伯如是讲解道,“伤害的高低,取决于你修为的高低。”
“你到北溟,最多修为到金丹,金丹修为的话,能让千年修为的大妖被疼痛麻痹一炷香的时间。没一炷香那么久也没关系,一眨眼的功夫都行,大妖被麻痹后会暂时失去它们的法力,这时候你就能找到它们的破绽了。”——
楸吾:关键时候还是要靠我救一救啊。
宋泓:师尊,我给你讲吼,我们家二三好聪明的!它总能在关键时候提醒我,搭救我!
楸吾:……啧。
第92章 九十二 九九一百八十天?!……
宋泓重新打起了精神,刚准备又拍一张灵木符在小狐脑袋上,小狐一甩脑袋就往他肩膀上跳,把尾巴往宋泓脖颈一绑就不下来。
“好吧,你不愿意躲着,可要抓紧我。”宋泓放任地叹了口气,将那软趴趴的小蛇往上一抛,起身一手拿剑,一手掐诀。
小蛇身体瞬间迸发出冰裂的蓝纹,碎成了千百泥点子,宋泓破开藤球躲闪,没让泥点溅到自己脸上。
与此同时,这庞大的秘境也密密匝匝亮起了蓝纹,将那对白亮的眼睛、和无数姿态奇异的触手勒出了形状。
宋泓轻身一跃,跳到了最近的触手上站稳,迅速地将周遭的环境扫视了一遍——除了那对眼睛,每个角落都是触手交叠触手,如珊瑚枝丫、如夏木枝条,密密匝匝、郁郁葱葱,没有一丝缝隙,更没有半点出口。
那就只有那对“眼睛”是突破口了,如果它们真是眼睛的话,不管对于魔还是妖或者是人,那都是比较脆弱的位置。
宋泓当机立断,踩着凝固的触手层层往上跳跃,他速度不慢,赶在蓝纹消失、“眼睛”眨眼之前,踩到了与其中一只“眼睛”最近的触手。
“嗷”,小狐替他发狠地嚎了一嗓子,宋泓借触手扬起的力量,向“眼睛”跳跃而去,凝气聚力与映雪剑身,召出了比那“眼睛”大一轮的水龙卷。
蓝纹消失,无数看不见的触手一并袭来,拉扯住宋泓的手脚与腰间,水龙卷已经从剑身呼啸而出;秘境陡然一黑,宋泓看不见水龙卷被打在了何方,只能瞥见歇在自己肩膀的小狐,绿眼睛盈盈生光。
手脚和腰间的桎梏也松快了不少,宋泓拿稳映雪剑,将身一扭,随即整个人仰面往下坠落,他忙抬手护住小狐脑袋,但小狐却抬嘴在他虎口上狠狠一咬。
这一口把宋泓咬清醒,他不能抱着小狐真摔死了,可他也不会御剑……对,御剑!
师尊教过他方法,虽然他现在肯定修为不够,但眼下也没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先调整空中姿态,保持相对直立,控制长剑于脚边,一边提气轻身,一边施加灵力于剑身,尽可能托住他们一人一狐下坠的趋势。
然而没什么作用,宋泓把身体打直站在长剑上时,甚至感觉自己下落的速度比刚刚更快了。
怎么办!怎么办!
宋泓大脑飞速运转,把灵木符一把一把拿出来,注入灵力向深不见底的下方抛掷而去,藤蔓不停地生长,不停地托住他们,又不停地噼啪断裂。
虽然下坠的速度得到了缓冲,但被那断裂的藤蔓抽脸抽胳膊也真是疼。
小狐更是火上浇油,又往宋泓胳膊上咬,宋泓各方面吃痛,又不敢放松对长剑的控制,尽可能让映雪把他们托起。
所以他干脆闭眼一咬牙,将外界的痛感全全屏蔽,入定进入到了调息的状态,眼前漫过金色的海洋,海里冰蓝色的鱼儿摇头摆尾。
它们又大了几圈,领头的那条鱼已经有了成年鲶鱼的大小,跳到宋泓怀里,宋泓还得两只手才能抱住它。
不对,它们还真跳起了,在浅金色的海面搭起了一座晶莹剔透的拱桥,冰蓝色的鱼鳞流转着彩色的光芒。
宋泓看得一晃神,脚下的长剑猛然一颤,竟停止了下坠,他忙忙睁眼抬指控制长剑,果不其然那长剑稳稳托住他们,往上飞去。
御剑成功了,他的修为竟然到了金丹期?
宋泓来不及适应,先掷出灵木符,召出百十藤蔓,又掐诀召出水龙卷,附着于藤蔓之上,将其作为护盾护于自己和小狐身前身后。
但那无形之力统统没了动静,宋泓一路几乎畅通无阻往上飞升,周遭黑暗陡然大亮,宋泓眯眼抬头看过去,天穹顶上破开一个硕大的黑洞洞的口子,里面流转着浅银色的星光。
宋泓心想有诈,没再往上飞去,干脆悬停在了半空,却不料那黏腻声音响起,原本毫无情绪波动,此时竟有了几分不情不愿的颓丧。
“来自天一剑宗的宋泓,恭喜你通过执明秘境的考核。”黏腻声音低沉得仿佛要睡着,“现在请你前去监兵秘境,进行下一轮考核。”
“我还没有打败你吧。”宋泓按兵不动,给水龙卷又加固了几圈,“而且我通过考核,你不应该给天材地宝作为奖励么?”
“多嘴。”黏腻声音撂下这么一句话,四面八方便涌来巨大的无形之力,将宋泓连人带剑带狐狸,一并往天穹破开的那黑洞抛掷而去。
宋泓只感觉浑身像过了遍冰凉细腻的河沙,再睁眼发现自己和小狐被各色刀剑裹挟,形成了一只臃肿的兵器虫茧,浑身上下被利刃割得每一块好肉,放眼望去,发现他们正处于一片刀剑弓枪、各色兵器堆积而成的平原之上。
平原看不到头,看不到尾,只能看到每一样兵器锃亮的锋芒,天空当中悬着一对叠成葫芦的血红太阳。
“这里是监兵秘境,来访者需在此地存活九九一百八十天,方可去往下一方秘境。”
此方秘境之主同样未现真容,不过声音洪亮干脆,有虎啸山林的爽朗之风,开门见山地与宋泓说明了考核规则。
宋泓被刀剑剌得浑身上下没一点不痛,但仍要咬牙切齿地逼出一句:“九九是八十一,不是一百八!”
秘境之主不搭理他的控告,自说自话道:“等到天穹上的双轮血日消失,便代表一百八十天过去,祝你好自为之。”
不是……
桎梏宋泓的刀剑一松,茧子瞬间破开,一人一狐本就伤痕累累,在地面滚了一圈,伤势愈发严重。
宋泓本能地召出灵木符护身,藤蔓才刚长出来呢,他们身下的土地却骤然凹陷,让他们跌进了同样满是刀剑的大坑里,好在有藤蔓给垫了一下,不然一人一狐跟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差不多。
小狐虚弱地哼哼唧唧,宋泓忙忍痛从怀里的戒指拿出疗伤丹药,刚准备把药丸塞小狐嘴里,他们头顶却发出蹭蹭的脆响,再一抬眼,他们所在的大坑便被重叠的刀剑封了口,只能从缝隙里看到一点血日的轮廓。
“我肯定是得罪那执明秘境的主人了。”宋泓托着小狐伤痕累累的身子,轻柔地给它喂下丹药,还不忘跟它碎碎念叨,“不然怎么不给我们休整的时间,就把我们扔到了这鬼地方。”
“噌”!
一柄长剑从他发顶险险擦过,差点刮掉了他一层头皮。
宋泓忙弓下身子,边试探小狐的脉搏,边小小声嘀咕:“我错了,我错了,这是一个好地方。”
然而他的夸奖不作数,那柄冒出来的长剑并没有收回。
小狐的脉搏逐渐有力起来,宋泓才给自己喂了颗丸子——师尊应该是预料到了他会遭遇这种情况,不光防身的灵木符准备得多,这些内服外用的止血丹药也准备得更多。
没办法,谁让自己那么废物让师尊尽操心呢。
宋泓又召了张灵木符作防护,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伤口慢慢凝血,才调息运气于掌间,将那落在不远处的映雪剑勾回来。
用灵木符防护,再加上止血丹药疗伤,这样耍赖应当也能赖过去这一百八十天。
不过一直被动挨打不是宋泓的作风,被师尊知道也一定会弹他脑瓜崩说他胆小,宋泓先搂着小狐躲在藤蔓的庇护下调息调息疗伤,眼睛却看着头顶寒芒阵阵的刀剑出神:他能运气控制映雪,能不能运气控制这些不属于他的兵器?
师尊也只是说不能动人家的本命法宝,没说不能动没人要的法宝,当然如果这剑山刀海是秘境之主的法宝,就当宋泓没想过这茬。
而秘境之主也没耐心等他疗伤完毕,让地面直接一个高抛,宋泓的藤蔓便被那挡住坑口的刀剑切碎,好在藤蔓也弹开了大部分刀剑,浑身蜷缩的宋泓抱着小狐还算完整地落地,紧接着地面又凹陷了下去。
反反复复好几次陷落又抛起,宋泓找着规律一遍遍召出藤蔓防身,也不忘挥剑控制水龙卷弹开涌过来的刀剑。
小狐这次乖了,钻回戒指里好生躲藏,让宋泓完全能腾开手,对付这一波接一波,一浪接一浪,仿佛有了生命般的锋利武器。
好在这会儿跟他缠斗的只有刀剑,宋泓对付这些还算有经验……他这想法刚从脑海滑过,天穹便降下了密密麻麻的箭雨,他趁着箭与箭之间空隙大,扭着身子如蛇一样左躲右闪,还没喘口气全身心对付刀剑呢,天穹又下起了间隙更小的梭镖雨。
这可真是天在下刀子,有那么一瞬间,宋泓真想破罐子破摔,倒地一躺让自己被扎成马蜂窝得了,但他用余光瞥了那两轮太阳,发现它们和初见时那样,没有半点消失的迹象。
一百八十天,半年的时间,原来这么漫长的吗?
宋泓不禁崩溃地大喝一声,抬手搅出了他有史以来最大的水龙卷,映雪剑左右一挥,将那地上来的刀剑、天上来的梭镖,齐齐整整裹挟在一起,随后一并用水龙卷抛掷回去。
还没来得及喘气,他脚踩的地面再次向下凹陷,好在他已经熟练掌握了灵木符的使用方法——
宋泓:师尊,九九真的等于一百八吗?
楸吾:这道题太难了,师尊也不会。
(一点《流浪地球》的梗)
虽然秘境每一关都不那么好过,但我们空空肉眼可见地成长了啊。
第93章 九十三 “要亲哪儿?”
当空中的血日被削去了半个,宋泓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也没一片好衣衫,就连马尾也跟被狗啃了一样,短了一大截。
好在他有师尊给的灵木符和丹药,不然非得被这铺天盖地的刀剑细细剁成臊子。
当空中的血日被削去了一个,宋泓已经完全沦为了一个血人,不穿衣服也不有碍观瞻,但他到底还是要点脸面,有时刀剑伤到骨头都不要紧,那一身烂布片子没被刮下来就算胜利。
小狐偶尔从戒指里探出脑袋,看一看秘境里的状况,而后被满身血糊糊的宋泓吓缩回了戒指。
当第二轮血日开始消失,天穹的颜色也黯淡了些许,宋泓躲开了又一波刀枪棍棒攻击,可惜不幸扭了腰,行动迟缓了一瞬,被从天而降的某一支冷箭中伤了肩膀。
他麻木地单手拔箭,被新溅出来的血又糊了一脸,腾不出手去擦,便要准备迎战下一波攻击。
不料周遭却没有了任何兵器异动,从天穹之上传来了那威严的虎啸声:
“你都如此吃力了,还不肯放弃吗?”
宋泓几乎本能地召出藤蔓护体,以剑撑地保持自己站得笔直。
“没办法,我还没死透呢!”宋泓笑笑,朗声回答,“你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吧!”
随即胭脂色的天穹降下了一阵强烈的梭镖雨,光是梭镖落地的铿锵声,都震得人头晕目眩。
宋泓倒也不后悔自己放下了狠话,凝神聚力召出了百尺高的水龙,从自己手边呼啸飞跃而出,将他头顶降下的梭镖一并袭卷其中。
目前唯一一件好事是,他身体大伤小伤不断,但体内的灵力不仅没有损耗,反而有股越挫越勇之势,至少在空中还有两轮血日时,宋泓可完全召不出眼下那么大一卷水龙,这体型能比得上蛟上仙了。
而且他能勉力支撑到这真梭镖暴雨结束,再挥剑脱手,将这水龙卷内的万千梭镖,一并抛掷到百丈开外的平原。
“其实你要跟我服个软,我也能在这七七九十天的时候,放你去下一方秘境。”秘境之主又开口说道,但说话的间隙,宋泓身侧的刀剑纷纷浮空对准了他,而他脚下踩着的藤蔓,也被尖刺根根穿透。
“七七是四十九天!”宋泓无奈纠正,脚下藤蔓再生长,映雪也携新的水龙,在宋泓身侧展开攻势。
秘境之主把宋泓重新耍得团团转,自己看戏似的悠闲说道:“我也没有很想给你放水,只不过住我隔壁的好友南君方才到访,实在看不过眼你浑身血污,要我手下留情些放你到她那边去。”
“多谢你朋友的好意!”宋泓扯着嗓子嘶吼,“我连你的考核都没过,怎么能去下一方秘境叨扰?”
“难怪北君看不惯你,你满脑子只有输赢。”秘境之主煞有介事地叹息。
宋泓反应过来他说的北君,应该是执明秘境的主人。
“我也很想知道,我是否通过了执明秘境的考核。”宋泓强拧过扭伤的腰,这次躲过了一柄长枪的偷袭。
“按道理讲是没通过的,你不按照他的规则陪他玩游戏。”秘境之主一本正经地回答,“但你又恰好打伤了他的一只眼睛,他气得把你扔到我这边来,应该是过了吧。”
什么叫应该?
说话这功夫,宋泓脚下的平原翻涌成了海浪,他不得不御剑悬于半空,藤蔓和水龙都护不住他这活体靶子,有一瞬间甚至藤蔓和水龙都被打散,要秘境之主在这时下场梭镖雨,宋泓保管眨眼没命。
不过,秘境之主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别处,他若有所思喃喃自语:“不对啊,你不按照北君的规矩来,怎么从他的游戏里活下来的?”
这是重点吗?
如果宋泓能见到这秘境主人的真面目,定会人家说一句,他怼一句,这太没有道理可言,哪怕宋泓身子不能闲着,脑子也得腾出空来应对。
秘境之主已然沉溺在碎碎念叨中无法自拔:“唉,说到这个,北君已经六□□百二十年没来过我洞府了,明明他也住我隔壁。”
六六是三十六啊!宋泓心想,北君不来看他,会不会是因为他脑子不太好使,毕竟北君的脑子还挺好使,能定下那些条条框框来吓唬人。
“他不来找你,你可以去找他啊,有来才有往嘛。”宋泓诚恳地提议说,他想自己的脑子也不好使了,非得管大妖间的闲事。
秘境之主沉默片刻,回答宋泓说:“我才不去他那儿,玩那种没脑子的游戏。”
“那你刚才还指责我!”宋泓忿忿不平。
“真的,你不考虑服软嘛?”秘境之主又绕回了最开始的话题。
“我服软对你有什么好处?”宋泓反问。
“会让我心情变好。”秘境之主说。
宋泓无话,他这回用水龙又兜了一圈刀枪棍棒,尽全力把它们向天穹掷去,以表示他的不满,回应他的是更多稀里哗啦掉下来的兵刃。
秘境之主真了不起啊。
宋泓躺在临时结成的藤球里啃药丸,这已经是第二十瓶,而且还见了底,血日还有明晃晃的一轮,而他的止血药只有可怜的十瓶,按照他这个受伤的速度,十瓶可撑不到血日完全消失。
有什么办法反击呢?他试过,完全不能从秘境之主手里,抢夺对周遭兵器的控制权。
眼下好歹有了片刻的喘息时间,宋泓大脑完全停转,犹如烂泥一般瘫在藤球里,任由躲在戒指里的小狐爬出来,踩上他刚刚凝血的胸膛。
“哎哟,祖宗,我伤还没好呢。”宋泓嘴上这么说着,但手上还是将狐狸尾巴托了托,以免小狐在他血肉滑腻的胸口跌跤。
小狐抬爪在他侧脸印了朵血梅花,似乎在问他有什么主意。
“我没主意啊,师伯教的符箓不管用,眼下只能靠映雪和灵木符硬扛。”宋泓有气无力地复盘,“我也用过离火符,试图将那兵刃熔化,但可能真金不怕火炼吧,那些刀剑愈烧愈亮堂。”
小狐挥了挥爪子,做了个收拢又释放的动作,宋泓眨巴眨巴眼:“我也试过,但我抢不到那些兵器的控制权。”
“啪”,小狐狠踩了他胸口一脚,意思是说他没用。
宋泓只能受着,哼哼地喊了两声疼,心软的小狐便用额头轻轻地蹭他。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抢夺控制权,在人家的地盘上实现这个目标,太考验我的修为。”宋泓怕把自己手上的血抹在小狐皮毛上,强行忍住不去摸小狐的脑袋,“像这样的休息空隙再多一点,我接下来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对哦,不能期盼秘境之主的疏忽,而应当自己主动去创造休息的机会,刚开始他也有这么想过,但那不是为了争一口气嘛。
宋泓懊恼了一瞬自己先前硬扛的壮举,脑子里已在飞速构想出庇护所的雏形:基本上还是以藤球作为主体,同时加以水龙在外,这样不仅能暂时让刀剑被隔绝在外,还能使藤蔓被割裂时迅速吸水补充。
若是外层的水龙罩被攻破,便立马用离火符点燃藤球,短暂作为逃脱时的护盾,后面再结成新的水龙藤球。
多亏这方秘境的奇异环境,宋泓的灵力不绝,水龙藤球自然也是源源不绝,他得了好一阵时间可供喘息,好歹是将身体的外伤调理好,再换了身得体的新衣裳。
马尾没办法了,他摘下发带,披头散发像一个没师尊的野人。
“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了。”秘境之主冷不丁开口。
“因为我收拾干净了吗?”宋泓故意反问。
“我倒是没看出来你收拾过。”秘境之主回答,“不过,你学会看形势更改战术,这点很好。”
“……多谢夸奖。”宋泓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强挤出一个笑容。
应声而落的,是一柄巨大的铡刀,它从天而降,将宋泓苦心支撑起的水龙藤球生生切成两半,还好宋泓早有防备,抛下火焰的障眼法,便搂着小狐御剑升腾到了半空。
血日只剩下一半,周遭的胭脂色转为了浅一些的水红。
刀剑平原翻涌起了遮天巨浪,天穹也配合地降下剑雨,宋泓把小狐塞回戒指,御剑召出水龙卷,于这方天地间颠簸回旋,仿佛一只单薄的扁舟,下一个巨浪打来,便会不幸沉入海底。
斗也没用,躲也没用,进也没用,退也没用。
宋泓抬起自己黑衣的袖子,抹了把脸颊的血水,咬牙尽可能地维持自己的平衡,藤球碎了再召,水龙散开再聚,实在撑不住就咬碎舌头下压着的丹药。
如此,他生生又耗了些许时日,眼见着那日轮只有完整的四分之一大小。
“你好麻烦啊,小子。”秘境之主的叹息声传来。
宋泓御剑不敢放松,喉间涌出血嘴也没闲着:“彼此彼此。”
“现在劝你服软也没太大意思。”秘境之主的语气里不无惋惜,“抱歉了,本来想把你完整地送给南君。”
又一个巨浪打下来,千百刀剑带着凛冽寒光,从四面八方齐齐飞掠到宋泓面前,只眨眼功夫,便破开水龙斩碎藤球,宋泓练出的掐诀惯性没有快过其中一柄短剑,它趁宋泓来不及防备,直直捅进宋泓的心脏。
又担心宋泓死不了似的,那短剑又将身一拧,宋泓听见自己血肉拧转的闷响。
不甘心啊,他要是真能控制这漫天武器就好了……快要失去意识前宋泓脑子里只滑过这样一个想法,他还保持着掐诀的姿态,于是浅蓝色的灵力源源不绝地外溢而出,在他濒死的瞬间爆出远超于他修为能承载的能量。
水红色的天地骤然被浅蓝覆盖,那原本翻腾如巨浪的刀剑,仿佛被冰冻了般静止于天地间,监兵秘境之主西君恍然大悟地喃喃:“原来是千年难得一见的虹吸体质。”
不过这些话,宋泓暂时没有听见,那浅蓝色的光芒如柔软的海水将他整个包裹,西君叹息着打开前往下一个秘境的大门,任凭泛着浅蓝光晕的映雪剑将宋泓送入门中。
小狐从须弥戒里探出脑袋,嘴里叼着一只止血药的瓶子,西君见了它,只浅浅地在秘境门口现了白虎的原型,打招呼道:“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小狐装傻不搭理他,专心地用尾巴给宋泓伤口处外敷药粉。
映雪便好似一条别样的小船,载着宋泓在秘境门口的河流里飘游,但行进得缓慢,故还能听到身后西君爽朗的虎啸:“你前面三个秘境都没有真正出手,但到南君地界可要小心,她好像喜欢你徒弟。”
“你会那么好心提醒?”小狐口吐人言,冷冷反问。
“因为我也很喜欢你徒弟。”白虎身后水红色的环境变暗,衬得他金色的竖瞳幽幽,“在你之后,他是唯一一个能陪我斗这么久的人类。”
*
宋泓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但他到底是被身上的伤口疼醒的,蹙眉缓缓睁开眼满目是令人心静的翠绿枝叶,柔和的日光被筛下来,也染上了浅浅的翡色。
他躺得舒服,一时不愿起身,眯着眼打量那宽大如手掌的叶片良久,不由得惊叫出声:这不是清欢居门口的梧桐树吗?他什么时候回苍澜山了?
宋泓一骨碌爬起身来,发现自己身上的黑色劲装换成了天一宗的白衣常服,他身上还有外伤内伤的隐痛,但看外表却看不出他刚刚结束了漫长的搏斗。
他只好伸手去探戒指里的小狐,不料也扑了个空,正模不着头脑,一道熟悉的修长身影停在了他面前。
来者红衣烈烈如霞,挽起的发髻间斜插着一支鲜艳的红梅簪子,那流苏在风里轻摇,衬得琉璃色的眼眸熠熠生光。
是师尊,他这副打扮和离别的前夜一模一样。
宋泓不由得看出了神,他忘记自己有多久没见过师尊了,北溟的日子不可计量,但他一定一定很久没见过师尊。
原本他没有很委屈,他知道他应该独自披荆斩棘才能成长,可一见到师尊,他就忍不住鼻腔酸涩,还没开口眼泪先汹涌如雨。
师尊看他这狼狈模样,也立马蹲下身子,伸手试图擦去他眼角的泪水,口中也吐露出轻柔的安慰话语:
“这是怎么了啊,夫君?”
这个师尊一定是假的!宋泓顿时止住眼泪,在那只手落到自己眼角前,召来了映雪剑。
红衣的师尊脖颈被他划出狰狞的血痕,软绵绵地倒在光影斑驳的地面,散成一捧朱红色的翎羽。
宋泓立马起身,举剑防备着四周,而四周的景象也随之变化,他又站在了等闲院的门槛前,天青衣袍的师尊倚靠在门框,将手里捧着的糖袋递到宋泓眼前。
假的!师尊已经不会给他主动递糖了,都要他自己抢才行!
又是一剑挥去,假师尊散为了天青色的翎羽。
眼前的景象又换,宋泓站在了清欢居的温泉池岸边,师尊正安然泡在池水里,披散着墨色的湿发,白皙的脊背蒸出了嫣红的霞云。
也是假的!自从深夜谈心后,宋泓就再也没撞见过师尊沐浴了!
宋泓忍耐着心脏的剧痛,再次挥剑过去。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宋泓眼前闪过无数张师尊温柔的笑颜,同时也飞过未知的五彩翎羽,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知道自己身处某方秘境,若是监兵秘境放过了他,那这边便是所谓的南君的地盘。
啊,让他反复地杀死假师尊,这算哪门子考验?
而且,纵使他知道这些都是假师尊,但他们的姿态,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身形和五官,都和宋泓真正的师尊如出一辙。
单是这样可恶也就罢了,这些假师尊还尽说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
“庭空,你是累了吗?来师尊怀里歇歇?”
“空,不一起沐浴吗?”
“躲什么啊,你我师徒用得着这么见外?”
谁跟你是师徒了!自从宋泓跟师尊把心意说开,师尊才不会这样主动地“勾引”他!而且就算是先前开玩笑也有分寸,更不会在他眼前直接拉开衣襟!
宋泓头一次在没有半点外伤的情况下,歇斯底里地挥剑将自己搞得晕头转向,浑身火烧似的滚烫,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沸腾地倒流。
“你这个骗子!休要骗我!”宋泓怒喝,剑尖再次挥过假师尊脖颈。
假师尊正衣衫半解,化羽前还冲宋泓似笑非笑:“乖徒儿,你真的不想要我吗?”
“我没你们想的那么龌龊!”宋泓怒吼着几乎带了哭腔,要知道他当时亲师尊嘴角,都耗费了此生最大的勇气,他怎么敢……怎么敢亵渎师尊更多,而且还是在师尊根本对他没有想法的情况下。
你们这些假货,休要再变成师尊的样子蒙蔽我!
师尊才不会这样对待我,他玩笑点到为止,安慰点到为止,对待我的越界,态度也点到为止……他不可以那么轻佻,那么放浪,他不是这样的人!
纵使他对我没有超出师徒的情谊,他也是世上最爱我、最心疼我的人,因为他爱我、心疼我,所以他不会像你们这样……侮辱我!
宋泓不知道自己挥了多少次剑,只知道自己眼泪流进嘴里,比翻涌过喉间的血腥还要苦涩万分。
他从没这么愤怒过,从没这么失态过,之前崩溃时想过颓废地一死了之,但眼下竟是求死也难受不止,满脑子想的也不再是自己如何,而是师尊如何。
师尊,求你,不要这样……不要……
宋泓脱力地瘫倒在地,身体的燥热却还没有停止,分明眼前没有了假冒的师尊,只有五彩的翎羽飘荡在花朵繁茂的山坡。
他身侧大片大片绽放着蒲公英,犹如阳光汇聚而成的河流,风一拂过,清新的香气漫溢在他唇齿边,没有给他带来一丝凉爽,反而带来愈烈的滚烫。
大约是在夏季了,夏天苍澜山低缓的草坡上,会盛开这种小小一盏的太阳。
宋泓便陷在阳光满溢的草地里,放任身体里的燥热从小腹汹涌地横冲直撞,他拿不起剑了,手软脚软,浑身都被那股无名的燥热支配。
所以当那熟悉的身影再次半跪在他身侧时,他只能软软地抬手,犹如呵斥一阵微风般无力。
“别过来。”他说,哭腔被他咽下,喉间只余浅浅的沙哑,“别碰我。”
这个师尊也着素衣白裳,伸手将宋泓搂入怀中时,带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宋泓熟悉这个味道,那是师尊身上天然的草木气息。
他一时忘了挣扎,就愣愣地看着这衣着齐整的师尊,由着师尊微凉的指尖抚过他滚烫的面颊。
师尊面上没有了方才轻佻的笑意,反而嫌麻烦似的蹙起眉头,低声嘟囔着:“我早该知道,你心里的欲望只有我。”
这话说得让宋泓不禁脸红,心想这个假师尊怎么能那么说他呢!
“少装模作样!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师尊!”宋泓软绵绵地冷哼。
他着实没力气了,再加上没有从这师尊身上感知到危险,浑身上下不听他使唤地放了松,他想逃跑都来不及。
师尊蹙起的眉头松开,好笑地抬手给了他一记脑瓜崩。
这姿势,这力道,很难做得了假。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宋泓喃喃追问。
师尊闭了闭眼:“我知道有句话能证明我是你师尊,但有点伤人你要做好准备。”
宋泓懵懵地点一点头。
师尊便清一清嗓子:“我只把你当徒弟看待,对你没有别的心思。”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宋泓眼泪又冒了出来:“……师尊,你这么远追过来,就为了说这句伤我心的话吗?”
又是一个熟悉的脑瓜崩弹下,宋泓忿忿地闭了嘴,眼睫毛还挂着泪水,就这么倔强地盯着师尊,眼睛一眨不眨。
“我不赶过来,你能被你这欲望憋死!”师尊咬牙切齿,目光里也没有爱意,只有满满的恨铁不成钢。
宋泓难过地相信,这师尊一定是真的了。
“那我该怎么做啊?”宋泓可怜兮兮地问。
“把外衣解开。”师尊不容置喙地说道。
宋泓一惊,强提起一口气,咬在师尊搭他身前的胳膊上。
入口是切切实实的肌肉,师尊手背暴起青筋,面上也颇为忍耐。
“闹够了没,宋庭空?!”
宋泓立马怂怂地缩回了脑袋:“既然你是真的师尊,那为什么还要做不正经的事情。”
“我也想问你,为何脑子里想的东西不正经。”师尊咬牙切齿。
“我不知道……”宋泓说话的声音更小了,“喜欢你之后,我就这样控制不住,为了你着想,还不敢让你知道。”
师尊被气笑了:“我还得谢谢你不成?”
“嗯……”宋泓把身子蜷了蜷,“忍一忍就过去了,不会憋死的。”
师尊声音陡然严肃起来:“这不同于你平时做的春梦,我们眼下正在南君的陵光秘境里,该秘境能千百倍倍放大你的欲望,如果不及时正确地释放,你很可能死在这里。”
一提春梦,宋泓脸红烧到了耳朵根,他自暴自弃地说:“真憋死了算我活该。”
“也别这么说,你这个年纪,做春梦也再正常不过。”师尊敷衍地拍拍他发顶,以作安抚。
宋泓不由得追问:“那师尊你在我这个年纪,也做这样的梦?”
“我没空做这些。”师尊冷酷地回答。
宋泓蔫了劲儿,犹犹豫豫地脱掉外袍,师尊也尊重他,把脸别到一边:“最好脱到里衣。”
“我自己吗?”宋泓颤巍巍地问。
师尊叹了口气:“脱完了,按照我说的做。”
“可我身上没劲儿了。”宋泓说,“我不久前才从监兵秘境出来,又‘杀’掉百十个师尊。”
师尊扭过脸来,与他大眼瞪小眼片刻,叹息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也是,你如今都过十九岁生日了。”
宋泓下意识在师尊怀里蹭蹭,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又长高长壮了不少,师尊双手搂过他腰,也只堪堪搂过他半个身子。
“你会帮我的,对吧?”宋泓笃定地问。
“主要是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死了怪可惜。”师尊还在嘴硬。
他一本正经说话的时候最好看,面容凛然如冰雪,眼波流转似春水。
“既然眼下是在我的春梦里,”宋泓呆愣又大胆地说,“那么你可以亲我一下吧。”
师尊眼睫轻颤:“要亲哪儿?”
宋泓抬手,克制地点了点自己眉心。
师尊闭了眼,低头吻了过去。
宋泓趁机将脑袋一仰,让师尊的嘴唇滑过他的鼻梁,到鼻尖。
师尊顿了顿,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宋泓便将自己嘴唇,贴到了师尊唇边——
宋泓:这种好事真能砸到我头上啊,嘿嘿,嘿嘿。
楸吾:嘿你个头。
第94章 九十四 这次宋泓学乖了,会自己伸出舌……
宋泓因得寸进尺有些心虚,怯怯地想要缩回脑袋,但被师尊一把兜住了后脑勺,他惊得张开了唇齿,师尊便把舌尖探了进去,同时将他手抓了。
“你浑身烫得跟火炭一样。”师尊的嘴唇离开,呼吸急促,不知是因为气的还是因为别的,紧蹙的眉头都没松开过,“别发愣,我教你呢。”
“唔。”宋泓闷哼了声。
他乖乖受教,不敢多违抗,半是羞恼半是舒服地偏过脑袋,叼住了师尊的衣襟,轻轻地咬。
于是,天地间只剩下师尊的素白衣裳,点缀着零星蒲公英的金黄,其外高远明媚的天穹散发着醉人的眩晕。
山坡上的草叶一浪接着一浪翻涌,郁郁葱葱,明快跳跃,浸泡在夏日灿烂的阳光里,恣意地散发着热气腾腾的清香,哪怕有风阵阵拂过,也只将这草叶的清香调制得愈发浓烈悠长。
“师尊……”宋泓可怜巴巴地哼哼,被日光晃得眼睛都睁不开。
“不会有事的。”师尊的声音仿若沁凉的清泉。
宋泓急切地扬起脸,师尊见状弯了弯眼,柔声问着:“又怎么了?”
许是见宋泓快脱离危险,师尊蹙起的眉头也放松了不少。
“要……亲亲……”宋泓猫儿似的不好意思地哼唧,他实在太得寸进尺,但没办法,他在做梦,做一个无拘无束快活到荒诞的梦。
师尊便宽容地低下头,亲了亲他鼻尖,又亲了亲他嘴唇。
这次宋泓学乖了,会自己伸出舌头。
……
多余的事情,宋泓记不太清,眼前的景象、耳边的声音都仿佛裹上了一层毛绒绒的光晕,看不真切、听不真切,只有那师尊身上清凉的草木香气、混杂着蒲公英滚烫的清苦回甘,仍然刺激着宋泓鼻腔,令他几乎要掉下眼泪。
最后他甚至笨手笨脚拉扯过师尊的衣袍,被毛绒绒的光晕淹没前瞥见,师尊润泽的肩膀上盛开着一朵艳艳的红梅花。
啊,怎么感觉好像他之前画在小狐眉心的符纹?
宋泓被一阵毛茸茸的触感挠醒,没完全睁眼,便感觉自己通体陷在清凉的微风中,浑身异样的燥热不见了踪影,他忙忙睁开眼,看见了蹲在自己肩膀旁边的小狐,正扬起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他胸口,炸开的毛毛顺势挠着他的下巴。
“师尊?”宋泓沙哑地开口发问。
小狐只懵懂地歪了脑袋,用那双无辜的绿眼睛看着他。
真的只是一场梦境吗?宋泓抬手遮住了自己半张脸,发现他还穿着在监兵秘境里换上的黑色劲装,一骨碌起身上下打量,衣服完好无损,且齐齐整整地穿在他身上。
是梦的话,怎么会有那么清晰的柔软触感,宋泓不禁抿了抿嘴唇,舌尖都还漾着挥之不去的芬芳。
但这是在秘境里,师尊怎么会来呢?
他失魂落魄地搂过小狐,小狐起伏的略带重量的身体,都没有让他找回片刻的真实感。
绿草柔软,一朵接一朵的蒲公英织成了大片阳光,灿灿地顺着山坡流淌而下,铺到了地尽头的那方。
天穹是自然清透的蔚蓝,懒懒地飘着几朵绒絮状的白云,再没有了别的杂质,这让宋泓甚至怀疑起自己看到的五彩翎羽,也是幻觉一场。
宋泓轻抚着小狐柔软的皮毛,随清风拂动的频率整理自己的心跳,好半晌,在这方生机勃勃又静谧非常的天地间,宋泓轻轻地呼出一口浊气。
而那蒲公英地毯的尽头,款款地飞来一只朱红泛金的凤鸟。
凤鸟姿态优美矫健,尾羽更是华丽繁复,于空中盘旋时,犹如一捧春日里徐徐绽开的花朵。
没让宋泓看个仔细,凤鸟亮出它婉转悠扬的声音:“来自天一剑宗的宋泓小友,恭喜你通过陵光秘境的考核,身为最后一个秘境的主人,我将送你前往冷杉林,愿你穿过冷杉林,能找到自己心中的北溟海。”
等等,陵光秘境的主人……
“南君!”宋泓抱着狐狸起身,急声唤道,“您的考核究竟是什么?”
凤鸟垂下优美的头颅,似乎有些无奈:“只不过是让你克服心中最大的欲望罢了。”
“你杀了我的‘分身’百十次,没一次掉入它们布下的陷阱,我认为让你通过是合乎情理的。”
“明明最后一次……”宋泓说着,不慎咬到了自己舌尖。
最后一次……不是假的。
南君没再回复他,凤鸟施施然摆了下尾羽,蒲公英花看到的地尽头,缓缓打开了一扇灿金色的大门。
“请随我来。”凤鸟拍打着翅膀,不徐不疾地飞向金门。
宋泓只好抬腿跟上,小狐仿佛在他怀里睡着般不声不响。
金门很快近在咫尺,凤鸟悬停在了门边,鼓励宋泓说:“去吧,有机会的话,你下次也能过来。”
那是有谁真的又过来了呢?宋泓来不及细想,便被一道猝不及防的推力,推出了门外。
顿时,他便感觉从炎热的夏季,一脚迈入了寒冷的冬天。
满目都是参天的墨绿冷杉,树干笔直秀挺,枝条如游龙盘旋,叶片呈银针状,攒在一起如团团墨绿色的云。
似乎因为枝叶与树干都光滑,没有一棵参天树上落有积雪,雪花统统被大地接纳,于是宋泓每往前走一步,便陷入一步松软没过小腿的积雪里。
好在抬眼晴空万里,没有织成乌云再落雪的迹象,宋泓属实是被冰原上的残酷天气搞怕了,到如今还心有余悸。
对哦,到如今是过去了多长时间?
宋泓明显感觉到自己步子迈得更大了些,之前一只手托不稳小狐,还需要借助胳膊的辅助,现在直接能搂个轻松稳当。
在陵光秘境的山坡上,师尊莫名其妙地说:他已经过了十九岁的生日。
时间过得真快啊,他在心里也默认了,那在山坡上与他相拥相吻的,正是他师尊本人。
宋泓正胡思乱想,怀里一直默不作声的小狐忽然活跃起来,抬起两只前爪在他怀里快打了一套拳。
他只好停下脚步,仔细看小狐手舞足蹈:两只狐爪合拢再分离,展开比出一柄剑器的长度。
宋泓了然:“你是说我可以御剑飞出林子?”
小狐连忙点一点头。
宋泓没底气地笑笑:“我先试试吧。”
他也怕自己灵力不稳定,从戒指里取出映雪时,心里还有些抱歉:为自己的灵力不稳,也为遗忘了映雪许久。
怎么能满脑子都想着师尊呢?他眼下的要紧事,不应该是赶紧到达北溟海么?
宋泓凝神聚气,让浅蓝色的灵力环绕过映雪剑身,令它高出地面一尺,随机便搂过小狐轻身跃起。
映雪稳稳地托起他们,迅疾灵敏地穿梭于林间的间隙,宋泓心念一动,又释放出几分灵力,让映雪骤然抬高,高出了林间最高的那棵冷杉树,于蔚蓝色的穹顶间飞行。
没有树木阻碍视野,宋泓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前方那片无边际的冰海,在阳光与冷雾的双重衬托下,它静静地舒展,犹如一片平滑柔软的丝绸,而通体无杂质的幽蓝,令它美丽得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宝石。
宋泓下意识地加快了御剑的速度,冷杉林迅速地向后倒退,冷风刮过他耳朵他都不觉寒冷,只是将小狐往怀里塞了塞。
近了,更近了。
先前他的视野里还有冷杉林和天穹,慢慢地,那幽蓝色的丝绸也在他眼前铺展开,侵占了冷杉与白雪的位置,甚至漫过了更广阔的苍穹。
宋泓下意识将映雪悬停,抬头低头,都是那海水幽幽的冷蓝,从他的眼睛沁入他的骨髓,令他不仅打了个冷颤,那藏在他浅金识海里,长成江豚大小的领头鱼跃到了他的眼前。
冰蓝色的身躯似乎要与那冰海融为一体,只身上流转着彩色光晕的鳞片,还彰显着它是独立的个体。
宋泓理应将它召回识海,因为他也无法判断前方深邃无边的幽蓝,是否有危险的存在。
但他整个人也被那冷蓝凝固了一般,无法操控自己的身躯,面对表面宁静无波的深洋,却生出了期盼它将自己吞没的兴奋感。
小狐适时地咬了他手腕,他吃痛定神,那江豚大小的鱼儿还在他眼前,与他一道悬停在半空,没有没入那深海去。
宋泓浅浅地放下心,他不知道这方深海能带给他怎样的奇遇,不过经历了四方秘境的考核,他似乎已经得到了他进入北溟前想要的一切,不光是修为的提升,还有……他不敢肖想的师尊。
甚至可以说后者才是他意料之外的奇遇。
不能再细想下去,否则他就不像南君说的那样,克服了自己最大的欲望——分明是沉溺于欲望之中,无法自拔,还得让欲望本身前来搭救。
宋泓拍了拍发烫的脸,正准备转身离去,江豚也随他的动作摆尾。
忽然,周遭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这次不单是他,连行动灵活的小狐也没能收回自己扬起的爪子。
宋泓便眼睁睁的看着那平静的海面翻涌,海面之下比幽蓝更浓重的阴影愈发地扩大、接近,等到宋泓重新找回呼吸,那片阴影便高高地跃出海面,披着满身耀眼夺目的冰凌,通体幽蓝却在阳光下泛着灿金,跃到宋泓眼前,仿佛遮云蔽日般庞大,除却那落雨般降下的冰凌,宋泓只来得及看见它硕大如山的脑袋和挺拔如风帆支起的鱼鳍。
难道是传说中的鲲鹏吗?
宋泓没来得及反应,那如山般巨大的鱼头,轻轻与他眼前的江豚碰了一碰,随机便和那冰凌雨一道,消失在阳光下。
江豚摆尾回到了宋泓识海,宋泓通体一颤,顿时感到灵台清明、周身经脉轻快有力,源源不断地气息从丹田汇入识海,又从识海流转回了丹田。
宋泓又看到江豚领着众鱼在海面架桥,而晶莹剔透的拱桥中间,正盈盈躺着一枚通体浅蓝、外表却流光溢彩的圆丹。
丹田温热一片,宋泓终于反应过来,他已经顺利连破三境,达到了真正的金丹期——
宋泓:目标超额完成~
楸吾:我都不想说你……
第95章 九十五 “师尊与我生疏了。”
宋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冷杉林,悬停在墨绿云团的枝叶间,而面前的那团枝叶上,则吊儿郎当地挂着一个眼熟的苍青光影。
“见过东君。”宋泓略略地拱手行礼,“敢问东君前来,所为何事?”
“按照北溟海的规则,送你离开冰原。”东君晃着尾巴,理所当然道。
宋泓一愣:“有劳东君了。”
东君随即起身,在前方引领,冷不丁回头,问乖乖御剑跟上来的宋泓:
“欸,你怎么不说什么要自己离开?”
“冰原宽广无际,我若是自行离开那该多麻烦。”宋泓一五一十地回答,不料又被小狐咬了虎口。
他忍耐着没叫出声,只咬牙狠狠揉了把小狐脑袋,可算让这小祖宗悻悻地松了嘴。
东君看得有趣,干脆转身过来倒退着前行:“你这小狐是何来历?其他的秘境之主都说你一直抱着它。”
宋泓觑了眼小狐的脸色,先把它下巴轻轻掐住,而后如实把师伯让他挑选跟宠的过程倒了个一清二楚,但没防住小狐的挣扎,这一口直接咬在了他腕子上。
东君大笑:“这小家伙才没有防止大妖靠近的能力,我之前见过的修士,除了特定的御兽师外,没人前来历练还带个小拖油瓶。”
宋泓眼神向小狐求饶,怎么捏它后脖颈,都没把它安抚,只得受着手腕的疼痛,向东君耐心解释道:“我也确实没见其他道友携带跟宠,但我这小狐着实帮过我大忙。”
让我偶尔恍惚,以为师尊跟在身边。
宋泓脑海里晃过陵光秘境的蒲公英山坡,不由得垂眸,微微出了神。
小狐可算大狐有大量,松了嘴把脑袋往他怀里一埋,用尾巴补偿地圈过了宋泓手腕。
“那是我小看它了。”东君潇洒地认错,“还请小狐狸宽恕了我这一遭。”
小狐只哼唧,不搭理他。
一路再无别话,宋泓跟随东君顺利地离开冷杉林,飞至冰原上空,迎面而来狂风暴雪,无昼无夜的晦暗中,东君苍青色的身影是唯一不熄的光亮。
宋泓紧紧地御剑跟随在东君身后,耳旁冷风狂乱的叫嚣渐渐变得死寂,若不是眼前还飞扬的雪花,他以为自己坠入了空寂的深谷。
但渐渐地,眼前不灭的苍青光影也开始扭曲,被风雪削成了另一个宋泓更加熟悉的清瘦背影。
“师尊?”宋泓喃喃唤道。
那人似乎听见宋泓的呼唤,缓缓地转过身来,不知何时天穹降下冷雨,打湿了他素净的白衣,令他如瀑的青丝也如墨色般在雨水中晕染开来,遮挡住了他的神情,唯有那对琥珀色的瞳孔,冷然而决绝地望向宋泓。
他右手持剑,殷红的血水流淌过照霜银白的剑身;左手也仿佛刚从血池里浸泡了一遭,衬托着手上那颗晶莹的浅蓝珠子,分外剔透分外溢彩。
宋泓下意识低头,看见了自己小腹洞穿的伤口,除却外淌的血水外,还散发着滴滴点点浅蓝色的光芒,再细看,每一粒光点都是一尾丁点儿大的小鱼,它们梭形的外表和宋泓识海里的游鱼大差不差。
风雪猛然呼啸过耳际,将他眼前淋漓不止的晦暗雨天撕扯殆尽,宋泓定一定神,只看到了东君苍青色的背影,风雪被他们抛到身后,眼前是绿意盎然的明亮山峦。
再往前些,他们飞过了冰原和修仙界的界限,来到了真正日光灿烂的白昼,而那无边际的晦暗冰原,像是沉睡在了风雪织成的堡垒里。
东君停在了日光和风雪之间,苍青色的身子被划为光影两半,但宋泓仍然没看出来他的五官,唯有那潇洒灵活的龙尾,随着他的说话声一摇一摆。
“我就送你到这儿了,”东君说,“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宋泓想问方才他看到的景象是什么,但此番景象又和在乌衣城除魔时看到的有关联,东君守候北溟秘境,不管北溟以外的事,问东君也不过是徒增人家的烦恼。
“多谢东君。”宋泓最后只能礼节性道谢,小狐也有学有样地抬爪子作揖,“有机会的话,我还会再来访的。”
“我倒是无所谓。”东君欢快地甩着尾巴,“就是北君的意见挺大。”
“容我冒犯,”宋泓想起来这茬,“敢问北君的原型是?”
“一只养蛇的大乌龟罢了,有个更好听的大名,叫玄武。”东君体贴地回答,“监兵秘境的西君是白虎,陵光秘境的南君是朱雀。”
“我的话,勉强是青龙。”
最后这句,宋泓没太听明白,什么叫勉强是?
但东君没做太多解释,转身便一头扎进了风雪中。
宋泓目送那苍青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而后从须弥戒中摸索出了纸鹤——他不知道自己在北溟具体待了多长时间,但他确实不记得怎么从修仙界的边缘回到苍澜山,幸亏纸鹤被他收好了没弄丢。
随纸鹤飞行的方向,继续御剑飞行,宋泓不知疲倦,倒是怀里的小狐哼唧着入了梦乡。
其实他现在可以勾画通讯符联系师尊,但一下子心里塞了太多事,不知该怎么面对师尊才好……把方才噩梦般的景象放下不提,他那场春梦又该作何解释?
有南君的说辞佐证,再加上五感最真实的感受,宋泓心里已经有九分相信梦中搭救他出情欲漩涡的,是根本不可能出现在秘境的师尊。
梦中师尊给他的感觉就是,对他的近况了如指掌,可师尊又没跟在他左右……宋泓的目光飘向熟睡的小狐,它额前还有浅蓝色的符纹残留。
师尊之前也不是没变成过狐狸,宋泓神思飘远了,但想到自己平日里对小狐揉揉抱抱,摸摸头捏捏尾巴,有事没事管人家叫祖宗,换到师尊身上,怎么想怎么羞耻。
但羞耻过后,宋泓竟还有一丝隐秘的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把脸埋小狐肚皮上蹭蹭,也没有怼着小狐毛茸茸的脸多亲两口。
现在来做这些,未免太居心不轨,小狐不是师尊也就罢了,万一是师尊……
宋泓觉得自己这金丹修成得好没意思,不想着继续增进修为,反倒满脑子不正不经。
没脸见师尊了……但是好想师尊,好想好想。
宋泓又一次加快了御剑的速度,树林、山峦和云层,都在他的视野里被晃成了残影。
纸鹤体贴地总飞在他前方半尺远,很快到一片苍青色的群山前降落,宋泓单手接住纸鹤,放眼瞧了,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苍澜山绵延的地界。
他掠过山门和演武场,盘旋在半山腰的等闲院上,院子周遭被青蓝色的结界护佑,他直接望向茅草屋里,空无一人。
来不及去击水台和方寸居,他直接御剑翻到群山的南面,贴着山林一捧接一捧的树冠飞行,日光强烈、山野苍青,正是一年盛夏季节。
宋泓抬眼一望,便看见了清欢居前,那棵枝叶繁茂如绿伞撑开的梧桐树。
他心太急,忙忙地从映雪剑上滚了下去,好在地面软草没膝,他护着怀里熟睡的狐狸将身一滚,便又单手一撑地,弹跳而起。
清欢居的大门还认得他的气息和脚步,他刚一走近,石门便闷声缓缓开启。
小狐似乎听到动静,耳朵动了一动,宋泓径直走向那寒玉床上,果然有素衣的美人,侧卧着熟睡。
好稀奇,宋泓还没见过师尊入睡。
他不自觉屏息静气,连带心头跳跃的急火都被压制着熄灭,浑身风尘仆仆在此刻也落定。
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寒玉床,不敢落座,只敢单膝半跪在床边。
师尊睡态平和,唇边还挂着浅笑,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
宋泓伸手,小心翼翼地拨开那遮住半张脸的青丝,脑海里又闪过那雨天阴冷的图景。
他不慎打了个哆嗦,终于将师尊扰醒,被一把攥住了腕子。
“哟,还是长壮实了不少。”师尊熟稔地捏了捏他的腕骨,语气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仿佛只睡了个午觉,睁眼看到了练功回来的宋泓。
宋泓心里有了底,也不像小时候那般泪眼婆娑,沉着地笑笑,说:“我回来了,师尊。”
小狐也睡醒,从他怀里钻出来,顺着他伸出的胳膊,跳上了寒玉床。
师尊便撒开宋泓,坐起身来,由着小狐跳进了怀里。
“你这小狐倒没长个儿,但抱起来沉了不少。”师尊装模作样地把小狐掂了掂。
宋泓顺势起身,坐到了床边,他一靠近,便发现自己的肩膀比师尊宽阔了一圈。
“我只敢喂它补气的丹药,也不敢喂它灵花灵果。”宋泓盯着师尊眼睛回答,“如今回来了,师尊能帮我养养它么?”
“它是你的跟宠,送我干什么?”师尊没与他对视,只专心逗弄着怀里的小狐。
“帮我养养而已,师尊把我都养得很好,更别说一只小狐。”宋泓说着,不自觉又倾身上前,几乎要伸出胳膊把师尊圈怀里。
“少耍贫嘴,这三年,我可没养你。”师尊虽不看他,但也没避开他的靠近。
“我今年二十了么?”宋泓喃喃,他还停留在秘境里师尊说他十九岁,手已经不动神色地搭上师尊膝盖。
“准确地说快四年了,到冬天你满二十一。”师尊瞥见了他的手,任由他搭着,让掌心温度灼烧过单薄的衣料。
宋泓左右言其他:“师尊,那你还欠我四年的生辰礼物。”
“去历练一番,脸皮是变厚了。”师尊抬眼,似笑非笑。
“我也有给你带礼物。”宋泓收回手,摘了戒指交予师尊,“是秘境里的一些灵植花果,我又额外找东君讨要了种子,不知哪一种你能用得上,就都带了一点。”
师尊没有接过,只平静地点点头:“你有心了。”
“师尊与我生疏了。”宋泓撇嘴。
“你要想抱过来直接抱。”师尊闭了闭眼。
宋泓得了指令,先把小狐拎出来丢一边,再饿猫扑食般“轰”地把师尊扑了满怀。
师尊甚至一下没坐稳,直接被他扑倒在床,好在他虽毛手毛脚,但记得用胳膊护一下师尊的后脑勺。
还是熟悉的草木清香,宋泓把脸埋在师尊颈窝,满足得不想动弹。
师尊单手圈过他腰,腾出一只手去梳理他乱草般束在一起的马尾。
“换个人出远门回来,不沐浴更衣就往我身上蹭,坟头草都已经三尺高了。”师尊的嫌弃难以言表。
宋泓没有改正的意思,哼哼唧唧地耍赖:“我水灵根,自净能力很强的,你钻过好多次我胸口了,不也没嫌弃,还蛮喜欢嘛。”
梳理他马尾的手顿了顿,宋泓明显感觉师尊的心跳停了一拍。
完蛋!撒娇耍赖怎么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宋泓:别想骗我哦。
楸吾:今天天气真好,太阳真圆,叶子真绿。
第96章 九十六 “我们庭空穿什么都好看。”……
罢了,跟宋泓进入陵光秘境时,楸吾便知道自己这身份很难瞒下去,毕竟要搭救宋泓,非得他亲自现身不可。
宋泓要这样都还发现不了他和小狐的关联,那宋泓干脆就别修仙,没被魔物大妖弄死,先被自己蠢死。
“嗯,我是因为不放心你,附身于小狐跟了你一路。”楸吾坦然承认,拍拍宋泓的马尾,“好了,先起来收拾一下。”
但这乱糟糟没一处地方顺眼的大猫却扎他怀里耍赖,声音低沉但偏要学着小时候清脆的调子,扬声撒娇:“不要嘛,师尊,你陪了我一路,我又没怎么见你。”
“我要多抱一会儿。”
“宋庭空,你的礼数呢?”楸吾拨开那乱糟糟的马尾,发力捏住了宋泓后脖颈。
宋泓哆嗦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抬起脸,眼圈先红了:“疼——”
低沉的嗓音沙沙地七弯八拐,听得楸吾都不好板着脸,失笑道:“我先前还担心你会不好意思。”
“嗯,不好意思什么?”宋泓没反应过来。
楸吾清了清嗓子,目光从宋泓脸上往下移。
宋泓迟钝地反应过来,眼圈的红晕烧到了腮边,猛然从楸吾身上滚到旁边,差点压到了小狐的尾巴,忙忙弹跳起身,跌跌撞撞地往温泉池子跑去,撂下一句:
“我,我去沐浴了!”
楸吾大笑,将身一滚把小狐搂怀里,故意问道:“好,需要我给你摆个屏风挡一挡么?”
宋泓左脚被右脚绊了一下,“需要的,麻烦师尊了。”
唉,这才对嘛,刚刚那只眼神凶得像要吃了他似的饿虎,怎么会是他一手养大开开玩笑就脸红的小猫咪?
楸吾坐起身,揉着小狐尖尖的耳朵,池子旁摆上绣了红梅的玉屏风,隐约能看到宋泓剥去衣衫的影子,打眼望过去,宋泓确实长高了不少,也长壮了不少:肩宽腰窄,手臂和腿部的肌肉线条凝练紧实,想像早些年单手把他举高抱怀里,怕是不能够了。
分明这几年也算是看着这小子长大,为何此时还会生出些岁月如梭的怅惘。
楸吾苦笑了一声,下意识抬手抚上了自己右肩膀,那朵红梅花的符纹并没有消失。
饶是先前和桑羽闹了些不愉快,桑羽还是给楸吾找到了解开契约的法子,转告给楸吾时特意站到离楸吾一丈开外的地方,面容严肃:
“我之后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不掺杂半分个人情绪,也没有想替小宋报复你的意思,你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不相信。”
说完一大堆无关紧要的话后,看楸吾平静地点完头,再以倒豆子的语速吐噜完了方法。
简单来说,就是让楸吾跟宋泓睡一觉,怎么睡都可以。
“不拘泥形式,不拘泥方法,这个契约本就不算稳固,只是强行让你们达成心灵的联系,若你们有了真正的灵肉结合,便会冲散契约的痕迹,消除契约带来的影响。”
楸吾沉默片刻,还没上前,桑羽便又往后退了两步。
“我如果不这么做,契约会一直不消失?”楸吾叹息着追问。
桑羽小心地点点头:“目前是这样子,毕竟是上古符纹改成的,不可知因素太多,我能力又太有限……”
“嗯,知道了。”楸吾没多责怪他,正准备掐诀回自己的洞府,桑羽叫住他。
“小宋应该会同意的。”桑羽说。
就是会同意,楸吾反而不能说了,说出口便又欠了这小兔崽子一份债,本来就还不清,不给孩子添这个乱。
但留着这个契约也是祸患,楸吾自然另有打算。
*
宋泓把自己泡在池水里,快要将自己洗脱一层皮,才犹犹豫豫爬上岸。
他本想换上自己干净的旧衣,反正天一宗的常服是用特殊的衣料裁成,会随他身体的生长而改变松紧长短,怎么穿都合身。
但刚一上岸,宋泓就看见屏风上搭着另一套新衣,料子轻且软,捧在手中像云朵一样,底色是雪白,晕染了浅蓝色的水纹,从上到下,色调由浅入深,总体清雅明快,他几乎一眼就喜欢上。
宋泓赶紧烘干身子,三两下套上,上身衣袖宽大如瀑、衣摆似莲花瓣般繁复叠加,下装更是垂到了地面,好在料子轻盈,跑起来也犹如风过水面,灵动轻快。
“是新衣服。”宋泓绕过屏风,拎着衣裳下摆,赤脚噔噔地跑到寒玉床边,披散的头发长短不一,随着他跪坐在师尊面前,勾出他面容别样的乖巧,“谢谢师尊。”
“清闲时下山游玩,穿这套合适。”师尊也上下打量了他一遭,“平日里练功穿着就不方便了。”
“很好看吗?”宋泓一高兴,就又忘了方才的不好意思。
“好看。”师尊含笑地点头,“我们庭空穿什么都好看。”
宋泓听得耳热,傻笑了一番,别别扭扭地说:“我会像往常一样讲礼数的,师尊,方才……方才是我高兴傻了,着实对不住。”
“你我之间,不用讲这些。”师尊抬手,习惯性地揉了揉他发顶,“要我给你梳头发?”
“嗯,嗯!”宋泓忙不迭转过身去,小小得意道,“我会自己烘干头发了。”
“看出来了。”师尊的手指柔柔地绕过了他发丝,放小狐到一边玩。
宋泓双手放在膝盖,不自在地捏着衣袖:“我到达北溟海后,顺利破境到了金丹期。”
“嗯,我看到你御剑了,飞得很平稳。”师尊取出了梳子,抬手从宋泓发顶慢慢梳到了发尾。
“还有我带回来的那些灵花灵果,我想送一些给师姐师兄。”
“这个随你。”
“嗯……我在北溟的冰原上还交到了朋友,他们给我送了通讯符。”
“我记得,当时还让小狐咬了你好几口。”
“咬我是因为我做得不对么?”
“是因为你不警惕。”
“……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做。”
“嗯,你就是这样的性格,善良又心软。”
“是你把我教成这样的。”
“胡说,我可没乱教。”
“才不是乱教,你就是教得很好嘛。”
“变着法自夸起来了?”
“啊,我稍稍骄傲一下嘛。”
宋泓说着,顿了顿:“这次历练,我大部分自己闯过来了诶。”
“好吧,允许骄傲一下。”师尊也笑,给他细致地把短一些的头发编成小辫子,“说起来,今年秋天,又一届大会要开始了。”
宋泓来了兴致:“那我这次把剑修能参加的比试都参加了。”
师尊抖出了新的发带,把他头发低低地束起,连带扎好的几条小辫子,藏在了马尾中。
“在此之前,你要随我去一趟剑门,挑选自己的本命剑。”师尊说,拍一拍他肩膀,示意扎好了。
宋泓转过脸,不解地问:“我就要映雪做本命剑不行么?”
“你去剑门挑一挑再说。”师尊顺着他哄,又特意左右把他仔细看了,转移话题道,“扎低马尾也挺好看。”
“哦。”宋泓低头,没脾气地又红了脸,“那到剑门前,我们还要去凡间除魔吗?”
“自然要去,而且剑门就在凡间。”师尊回答,伸手托起他下巴,“你成天脸红,我都担心你把自己烧坏。”
“不会……”宋泓嘟囔着挣脱开,别过脸说,“我还以为剑门在修仙界。”
“多数铸剑师生活在凡间,剑门因他们存在而存在,自然跟随着他们。”师尊娓娓回答,“这次下山我们没有要紧的任务,可以慢慢去拜访些老友。”
“对哦,我要跟汤观主说一说我破境的事。”宋泓又欢喜地把脸转回来,“我还想去盛京城看看。”
“好,都好。”师尊又抬指刮了刮宋泓鼻尖,“在此之前,你不应该拜访拜访你师兄和师姐?看情况也见见你师伯和师叔。”
“那是自然。”宋泓不禁伸手握住师尊指尖,“不过,我见师叔的话,只在他眼前演示一遍,我会御剑了。”
“也不用对你师叔有那么大意见,他顶多说话不好听。”师尊失笑,见宋泓没有松开他手指的意思,莞尔笑问,“又想做什么呢?”
宋泓喉结动了动,但也没舍得松开师尊,干脆心一横,包住了师尊整个手掌——他还记得这只手抚过他的滚烫触感。
“我还是没有办法不喜欢你。”宋泓小小声说,“你看见过我的欲望,我也根本没办法假装和掩饰。”
“所以呢?”这次师尊却追问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打马虎眼。
“所以我可能有时克制不住我自己,如果我冒犯了你的话,师尊,你打我骂我都可以。”
宋泓轻声但坚定地说,不自觉又红了眼圈,啊,他好麻烦,好讨厌,所以他还要补充说:
“别推开我,别不要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好,但我会尽力去改的,改成你满意的样子。”
如果是因为我没改好,触碰到师尊的底线,那么师尊挖我金丹都是应该的。
宋泓不禁这样想。
“不用太紧张,”师尊却缓声安慰他,“一般的亲昵都可以的,像牵手拥抱这种。”
宋泓目光一凛:“也就是说,不能亲吻。”
“……亲额头可以。”师尊还在给他找退路。
“我知道了。”宋泓松开师尊的手,“我不会得寸进尺的。”——
楸吾:唉,其实……
宋泓(后退一步,再一大步):师尊,我懂,我全都懂。
第97章 九十七 “还跟我睡一间房吗?”……
宋泓在等闲院休整了几日,便依照师尊说的,前去拜访宗门里给他提供过帮助的长者们。
他先御剑去了击水台,在瀑布水潭边如愿见到霜降师姐,以及出乎意料地见到林铎师叔。
印象里,他们师徒很少出现在一块,除非是宗门里出了大事。
宋泓也不好在师姐面前得瑟自己会御剑,收了灵力轻巧落到师姐师叔身边,朗朗抱拳笑道:“师姐,师叔,好久不见。”
“我老远就感应到你的‘气’了。”师姐原本面如霜雪,但见着宋泓还是略略勾起嘴角,“从北溟回来,修为确实大有长进。”
“看你小子这本事,是修炼到了金丹期?”师叔面上的尴尬也被缓解了些许,挑眉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惊奇模样,“看来北溟确实是个好地方,能让废灵根也找着奇遇。”
宋泓不卑不亢地回话:“师叔若是喜欢,改日便可去往北溟,说不定也能寻得奇遇,突破元婴期。”
师叔估计这几年修为没太大突破,哼哧了几声,没找出话来训宋泓,挥袖踱步到一边:“你们姐弟俩聊,反正我左右不受待见。”
师姐冷声道:“师尊慢走。”
“霜降,为师还是觉得你应该回去看看,”林铎走出去两步,又回过脸,“你父母不慈是他们的过错,但他们身殒你不参加葬礼,那便是你的不孝了。”
“该孝顺他们的陶盈怀已经死了,如今活下来的只有您的弟子李霜降。”师姐语气冷硬,分毫不让,“我感激师尊不计较我身世复杂收我为徒,但也请师尊记得我拜师前,您发下过的誓言。”
林铎一愣神,最终长太息:“罢了,随你。”
便见白光闪烁,林铎师叔消失在击水台的岸边。
宋泓看得听得都摸不着头脑,但能笃定的是,这与师姐的身世有关,但师姐从未与他说过,他也就乖乖不多问。
“师姐,我这次来,是给你送一些我在北溟的秘境里,摘回来的灵花灵果。”宋泓自自然然从戒指里抖出一溜花果,掐诀控了深潭之水,将那灵花灵果托起,浮在师姐眼前,“你挑一挑,看哪些用得上。”
“难为你费心。”师姐并没有伸手,抬头与宋泓对视,“可去了大师伯和翎师兄那边?”
宋泓老老实实背着手摇头:“先到你这边来,让你选好了,再去看师兄和师伯。”
“那我这辈分还涨了。”师姐笑容开怀了些,没跟宋泓再打推辞,利落地卷走了四分之一的灵花灵果,“今日可还要继续练剑?”
宋泓收回剩余的花果,认真回答道:“等我从剑门回来吧,那时候我有了本命剑,便和师姐正式地一决高下。”
“嗯,等你的好消息。”师姐点一点头。
这便是要送客的意思了,宋泓站在原地不动,头脑飞速运转,但嘴还是没忍住:
“师姐,你刚刚和师叔吵什么啊?”
“哦,师尊让我出山,我不想出去罢了。”师姐避重就轻地回答。
分明方才还提到什么父母……宋泓心想,师姐不出山门,可能正是和她父母有关呢。
“泓多话了,先行告辞。”宋泓怂怂地行礼。
“去吧,你也别多想。”师姐宽容地笑笑,“我若哪天想开了,会跟你如实说的。”
宋泓受宠若惊:“多谢师姐信任!”
*
宋泓又一路飞到了方寸居,原本师尊叮嘱他,让他到方寸居前,先画个通讯符问问师兄是否方便,但宋泓之前上课的时候便跟师兄随意惯了,从云层掉下方寸居的洞口,才想起询问一事。
但方寸居又没把他挡在门外,说明师兄此时是方便的,宋泓一骨碌爬起身,便听见他那吊儿郎当的师兄,语气威严不容置疑:
“我警告你,扶桑,休打我这具身体的主意。”
宋泓再探眼望过去,惊得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倒——他的好师兄只着单衣,跪坐在矮榻上,手持长剑抵住师伯的咽喉,而师伯也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跌坐于地,周身还被灿金泛红的火焰包围,弱柳扶风般挣脱不得。
师伯正欲说些什么,但听到宋泓这边的动静,生生撕扯起喉咙大喊:“小宋!救我!你师兄要欺师灭祖了!”
宋泓这时候才意识到师尊的绝对正确,其实他从击水台出来,就该做好又遇上大事的准备。
他就四年不在苍澜山,宗门里的师徒关系,竟然都恶劣至此了吗?
宋泓不待多想,先迅速地环顾四周,确认此时的方寸居有流水潺潺,便先控水把师伯护住,好声好气同师兄交涉:
“翎师兄,师徒哪有隔夜仇,你先放下剑和师伯好好谈谈,说不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哼,误会?”翎师兄觑了宋泓一眼,平时无杂质的黑眸里,此刻却燃起红海棠般的火焰,他冷笑地拉扯开领口,“你看这是误会吗?”
宋泓捂眼,他不敢看。
“师伯,你怎能为师不尊,强迫翎师兄呢?”宋泓避开师兄的灼灼目光,睁眼从手指缝里对师伯怒目而视,“师兄一直很尊敬你,宗门的晚辈也都很尊敬你,你怎能……”
师伯在水龙的保护下,也拉扯开领口:“我也有,你怎么不说你师兄以下犯上呢?”
宋泓大脑停转了一瞬,愤怒的气焰也立马熄灭,他此时无比地想念师尊,如果师尊在这儿,肯定有办法解决眼前这糟心又混乱的一切!
谁知他心念只这么一转,他身侧便传来草木芬芳的气息,他的师尊楸吾搂着小狐,亭亭地立在了他身边。
“师尊,你这么厉害的吗?”宋泓的大脑完全空白。
师尊也满脸发懵,但看见地上的桑羽和榻上的商翎,忙抬手把宋泓圈进怀里,让他和小狐都闭上眼睛。
“桑羽,你们怎么回事?”师尊厉声质问。
宋泓便在师尊怀里偷偷侧过眼,便看见师伯双手向后撑地,耍无赖道:“又怪我咯?你好师侄犯病,要欺师灭祖呢!”
许是见人多了,翎师兄冷脸收回长剑,也熄灭了困在师伯身侧的离火。
“我没什么话可说,是扶……桑羽冒犯我,他理应受罚。”翎师兄眼里火光未灭,“这是我们二人的事,与你们无关。”
“好吧,桑羽,你自求多福。”师尊一手搂一只活物,转身便御剑走人。
宋泓忙把准备好的灵花灵果扔出去,胡乱完成此次拜访的任务。
“翎师兄,这些都是送你的,你清醒了记得挑一挑!”
说完便赶紧一头扎进师尊怀里,乖乖的假装刚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你师伯和师兄……”师尊欲言又止。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的,师尊。”宋泓立马机灵地回答。
他意识到自己蹭了师尊太久有些越界,忙忙将脑袋拔出来,身子退一旁,本想自己御剑与师尊飞出一段距离,但腿犯了懒,怎么也不想动,只能装乖卖傻,祈祷师尊没有注意到。
师尊也真没注意,叹口气后跟宋泓解释:“我在洞府打坐许久见你还没回来,一时有些不放心,便外出寻你,谁知一落地方寸居,便遇上了事情。”
“我就知道师尊你是放心不下我。”宋泓不疑有他,看小狐还在师尊怀里趴着,一时不免生出几分醋劲,趁师尊心思暂时不在小狐身上,眼疾手快将这只毛茸茸捞到自己怀中。
师尊见状,失笑问道:“你还舍不得让我多抱会儿?”
“嗯,我舍不得。”宋泓泛酸地回答。
“你想让我抱,我又不是不给抱。”师尊听出来他的小气,笑着哄道。
宋泓撒气地揉了两把小狐脑袋,固执地回答:“不,我会注意分寸。”
酸归酸,气归气,原则的事情不能动摇。
但他余光却瞥见,随着他揉小狐脑袋的动作,师尊也低了低头,耳垂莫名地泛红。
宋泓不信邪,又轻轻捏了捏小狐毛茸茸的脸颊,左边的脸,师尊的左脸也同时冒出了红霞。
“把它给我抱会儿吧。”师尊说着,藤蔓先迫不及待地伸了过来。
宋泓侧身挡了一挡,不解问道:“我都回来了,你怎么还要附身于二三啊,师尊?”
“我哪有?”师尊挑眉,微微惊讶。
宋泓便把小狐的右爪捏起来,按一按它的肉垫,师尊那边也不自觉地将右手微抬,掌心微微合拢。
“看吧。”宋泓努努嘴。
“你看错了。”师尊甩袖,咬死不承认。
“如果是附身的后遗症,我能理解的,”宋泓坦然把小狐交还给师尊,“你不用特地藏着掖着,担心我做什么坏事。”
师尊似有些无奈,但还是收回藤蔓,抱稳了小狐。
“我对你放心得很。”师尊说。
这是句妥帖的夸奖,但宋泓听着又不是个滋味,潜意识里其实不想让师尊对他这么“放心”,但理智又告诉他不能再以下犯上。
一是师尊不情愿,二是总不能落到像今天师伯师兄那个下场!
宋泓深呼吸,再次引以为戒。
“过两天便下山去,已到了仲夏时节,不能在山上耽搁了。”师尊冷不丁说道。
“我随时都可以出发。”宋泓提起干劲。
“那沿途休憩,还跟我睡一间房吗?”师尊调侃发问,“这些天你都自己在等闲院的厢房睡,都能狠心把寒玉床给舍了。”
“看情况吧……”宋泓本就不太坚定的心又开始动摇,他垂死挣扎般补了一句,“就算睡一间房,我也会和你止乎于礼。”——
宋泓:我们宗门的师徒关系都要好好整顿一下啊。
霜降:你是要整顿你和二师伯,还是要整顿翎师兄和大师伯?
第98章 九十八 “师尊,我有点想娘亲了。”……
楸吾最近又好气又好笑,笑宋泓嘴上说着要保持距离,实则一有机会就扭糖似的黏在他身边;气宋泓分明情不自禁,但黏一会儿后又强装清醒和他止乎于礼。
下山好些天了,他们住客栈时分两间房,住人家家里也分两间房,到荒郊野岭没房屋的地界了,非要找到两棵相邻不相近的树才肯歇下。
楸吾习惯于苦修,可以不用睡觉,为迁就小孩的习惯,睡哪儿也无所谓,但宋泓每每打坐调息结束,总要滚过来跟他抱一下,抱完就麻利地滚去睡觉,只留给楸吾一个如风的背影。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这些日子天天如此,后头还是楸吾自己没忍住,眼疾手快把宋泓扣紧在怀,托着他下巴让他抬起脸与自己直视,在他撒娇哼哼前严肃问道:
“宋庭空,你这是在消遣我呢?”
宋泓双眼迷茫,不解地回答:“你说可以抱抱的啊。”
楸吾被噎了下,用虎口卡住了宋泓脸颊肉,狠狠捏了又捏,“我又没让你抱完就跑。”
宋泓被捏得直咕噜:“因为我要止乎于礼。”
楸吾气得闭了闭眼,撒开这一大只猫,直往外推:“滚去睡你的觉。”
宋泓被推得趔趄也没起身,委屈地撇嘴:“这样你也不喜欢吗?我已经很克制了。”
他跪坐在楸吾身前,树冠投下的阴影外,身量长开后跟投下的阴影能把楸吾包裹住,楸吾这才发觉月光明亮得很,树冠再怎么繁茂也挡不住这漫天泼洒的清辉。
宋泓半个身子都浸在清辉里,皎洁的银光滑过他每一缕发丝,将他俊朗的眉眼都勾勒分明,再往下便是高挺的鼻梁和薄唇,下颌线如刀锋般凌厉,不笑的时候真有些生人勿近的冷冽,好在笑起来还算可爱,那蕴藏在眉眼间的明快与洒脱便自由地漫溢出来。
见楸吾愣神半晌没说话,宋泓的故作委屈也转化为了焦急,想伸手去抓楸吾的手,末了还是闷闷地抓住自己衣摆的料子,一阵揉捏。
“师尊,你别不理我啊。”宋泓哽咽地说。
楸吾这才回过神,讪讪地开口:“也没有不喜欢。”
“昂?”宋泓没反应过来。
楸吾清清嗓子:“别耷拉个脸,笑一笑。”
宋泓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揉了揉脸,揉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果然可爱。
楸吾那忽上忽下的心就这样安定下来,他实在对这小混蛋没脾气,“休息去吧。”他柔声说。
宋泓得了宽恕,笑着点点头:“师尊,明天见。”
他倒是自在了,换楸吾不自在。
楸吾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宋泓的言行举止,看他除魔时潇洒的剑招和身姿,看他帮百姓担柴挑水、割稻晒谷,看他到祈国故土见屋舍重建、良田再垦时略略怅惘的神情。
他们下山的半个月后,来到了宋泓一直期待的盛京城,而上次来盛京城是八年前,两国战争之后。
期间也有相当多的机会,楸吾能带宋泓到访,但小孩不愿意,他也没有强求过,如今愿意来了,他也不说什么,只默默陪在一旁。
北方迁来了人口,将那破壁残垣修修补补,或者干脆推倒重建,八年时间,不够盛京重回国都的繁华,但至少入目人群熙攘、车马如梭,坊市齐整分明,官衙威严肃穆。
而且如今盛京也不称作盛京,根据护佑城池的河水、扬江的支流新安河,改地名为新安,某种意义上又与如今的国都长宁南北呼应。
城内有零星几只魔物作祟,到盛京当天,师徒二人分头处理了,傍晚时分在鼓楼附近的客栈回合。
据说等到酉时过后,能在客栈顶楼的窗边,看到夕阳悬在鼓楼的背面,楸吾见宋泓不甚开怀,特意提了嘴订房间前、店小二卖弄的话语。
“我都没注意小二哥说这些。”宋泓晃一晃神,“还以为你订这一家,是为了他家特制的早茶餐点。”
“也有一部分这原因。”楸吾讪讪地低头整理袖子。
这是在他的房间,宋泓和他坐在窗边,中间隔着一张小几。
“真好的景啊。”宋泓侧身看着大开的圆窗外。
那被染成暖黄色的天穹,软红的圆日悬在一条街外鼓楼的屋顶,还没完全落下,给这临街的房舍外都洒下柔软的橙金色,同时也洒在赏景人因失神愣怔时,柔和温朗的眉眼。
“近些年,魔物出没的多么?”宋泓忽然问,“这一路我们走走停停,碰上的没几年前多了。”
“嗯,你感觉得没错。”楸吾定一定神,不着痕迹地回答,“到太平年间,修仙界的修士们乐意在这些年下山,积攒功德名望,凡间的道观也更有心力去辅助除魔。”
“所以还是没有解决魔物出现的问题。”宋泓沉沉地叹息。
楸吾看他这副老成模样,忍俊不禁:“有充足人手到凡间除魔,便是幸事一件,这意味着我们还能保住仙魔两界的缓冲地带人间,人间保不住,修仙界也会在劫难逃。”
“这时候凌云乾道二宗就应该多派弟子下山啊,整个修仙界就数他们两宗门人口最多。”老成没多一会儿,宋泓便又想当然地孩子气道。
楸吾也顺着这孩子气的想法说道:“这次仙界大会你夺了魁首,是有资格号令众仙门的掌门做一件事的。”
“这也是早些年你师伯催我收徒的原因之一,他实在不想被别宗的魁首号令,要么去送宝贝要么去修房子。”
宋泓意识到一个问题:“那魁首要号令掌门去一统三界呢?”
楸吾散漫地回答:“哦,那他/她将会被自家长辈领回去,好好修理一顿。”
“我就说肯定是有限制的。”宋泓忽然倾过身子,温热的鼻息打到了楸吾脸侧,“师尊,你就这么相信我能夺得魁首?”
“我向来不作没盼头的指望。”楸吾别过脸。
他以为宋泓要趁势拥抱他,夕阳被鼓楼完全遮住,天快黑了,结束这个拥抱,宋泓便会跟一阵风似的刮回自己的房间。
“那我努力,不辜负师尊的期待。”宋泓只勾了勾嘴角,退回身子歪靠在椅子上,扭脸又去看窗外的景色。
月光轻悄地漫了进来,楸吾听见宋泓告辞的声音,忙忙抬眼追看过去,余光里只剩一片飞扬的衣角。
他还是爱看宋泓穿些活泼的颜色,除却寻常的蓝白,给宋泓添置的新衣里多了鹅黄嫩绿、橙红浅紫的色调,方才宋泓穿的那身便和夕阳的颜色大差不差。
所以宋泓这会儿离开,便如同夕阳沉陆夜幕降临,令整间屋子都空落落了吗?
楸吾不免自嘲,心想自己为解开契约着了道,这些天怎么满心满眼都是小兔崽子。
而小兔崽子榆木脑袋一个,偏偏没觉察到。
他放宽心,侧身去看那窗外的景,方才尽顾着宋泓,连那太阳怎么落尽的都没注意到,此时再去看,便只见一弯月牙钩在屋檐下,而满地霜白里,却灵巧掠过一道熟悉的素白身影。
宋泓换了身衣衫,趁夜色御剑而出,楸吾定定地看了会儿,确定他飞去的是之前皇宫的方向。
是有什么话要跟那埋葬在宫墙里的女子说吧,这么多年,宋泓除刚拜师的那会儿提过,后头基本对那女子的事情缄口不言。
但楸吾知道他不会忘记她,毕竟他再怎么长大,面庞再不似幼时的稚嫩,也没有湮灭一丝她带来的灵秀光华。
既然到了盛京城,那么一定是会去祭拜她的,上次乱世中满目疮痍,少年时的宋泓只在官道上拜别,好容易到了太平年间,长到青年时的宋泓自然要靠近她诉说,何况如今他算是有出息了,能跟她说的话也多。
楸吾想了想,还是起身,掐诀隐身,跟上了那道素白影子。
皇宫有相当一部分被充作了官用,但冷宫一隅因位置偏僻、且房舍破败,自然被北人也舍弃,如今无人打理,草木葳蕤地从庭院生长到了宫殿。
楸吾落在一棵烧焦了半边却发出新芽的老梧桐树上,便清楚地看见宋泓一身缟素,长发未束,跪坐在月亮地里。
他未行大礼,也不哭诉,只静静地望着冷宫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似乎要看清每一个物件的纹理。
巴掌大的梧桐叶抚过楸吾发梢,清冷的月光落满宋泓肩头,风吹过了他二人同色的衣角。
直到月牙儿悬置穹顶,夜深了,楸吾便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
宋泓扭过脸来,目光直直地投向这棵烧焦的梧桐。
“师尊,别藏了。”宋泓说。
他没起身,就跪坐在原地,等楸吾施施然飘到跟前。
与楸吾对视时,黑眼睛沉沉如枯井。
“怎么发现我的?”楸吾半跪到他身前,用着哄孩子的轻快语气。
宋泓勾了勾嘴角:“气味。”
楸吾伸手勾了下他鼻梁:“狗鼻子。”
宋泓抿了抿嘴唇,垂下眼脸,似乎在犹豫什么。
楸吾了然问道:“要抱一下么?”
宋泓仍然垂着眼,只默默地张开手臂。
楸吾主动地扑过去,把这身量长开了的孩子搂紧搂实,令他哀伤的面庞埋在自己颈窝。
“师尊,我有点想娘亲了。”宋泓轻声说。
“嗯,我知道。”楸吾说。
第99章 九十九 “弟子愚钝。”
出了盛京城,师徒二人便北上渡江,前往乌衣城。
沿途每到一个城镇,师尊都要买一壶当地名气最大的酒,而宋泓也没见师尊喝过,于是向师尊问了一嘴。
师尊说,这是为他去剑门取剑准备的拜访礼物。
“剑门也是有人守卫的,不送一些他们喜欢的礼物,你可飞跃不过剑门关隘。”
宋泓不由得懊恼,说:“师尊,你应该让我准备的啊。”
“少逞能,我没给你零用钱,你上哪儿买酒去?”师尊笑笑,“依靠一下为师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哪里只依靠你一下啊?”宋泓不免心虚,想到他哪怕独自前往北溟历练,师尊依然附身小狐护佑他左右。
“觉得亏欠就好好听我的话,不惹我生气,也别让我担心。”师尊语重心长地劝慰他。
宋泓立马笑得乖巧:“我最近难道不乖吗,师尊?”
师尊沉默了片刻。
宋泓炸毛:“真的不乖吗?!”
“乖乖乖,你最乖了。”师尊敷衍地安抚他,见他还气鼓鼓地涨红脸,更加敷衍地探出藤蔓,摸了摸他的发顶,“全三界最乖的徒弟是哪家的啊?哦,是我家的啊。”
虽然被哄得很羞耻,但宋泓莫名挺受用的,到达燕归观上空,他扬起的嘴角都还没有下来。
此时正值午后,但观内却意外的游人如织,或是在主殿前排队烧香,或是穿过了游廊到后院用素斋饭,观中弟子也忙得跟陀螺一样,负责主殿前院的扯着嗓子维持秩序、按人头分发线香,负责后院斋房的往来穿梭上菜布菜、引人落座,期间有与弟子穿同色青衣的如偶人般行走的年轻姑娘,同手同脚地为去往后院的游人指路引路,为排队等候拜神的游人添茶送水。
师徒二人担心引起凡人骚乱,故隐蔽身形后落地,轻车熟路地往不向游人开放的观主小院而去。
宋泓屏息与游人们弟子们擦肩而过,但见着那些同手同脚行进、面容青白的姑娘们,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
这是当年被他们搭救的新娘,除了面色和肢体动作与常人有异,但她们能跑能跳、能说能笑,又是再正常不过的年轻女子。
“我那医修的友人说,这些姑娘最多只能恢复到现在这个样子,而且受毒素影响,她们不会像常人一样衰老,但寿命与常人无二。”师尊见他上心,适时地解释道,“汤浩然和我都认为不适合再放她们离开燕归观,她们的家人也没有上山来寻过,便拍板将她们都留在观里打杂。如今她们已经恢复了部分神志,但也没人选择离开。”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好事。”宋泓点点头,又问,“那这些游人是怎么回事?之前到燕归观,我从没见过那么多人。”
“燕归观一直对乌衣城的百姓开放,汤浩然维持观内修缮运转,也是靠百姓们的香火钱,不过之前他们除掉的魔物名头没‘黑旋风’响,所以平时百姓都不怎么来捐香火,直到出事了才上山来拜一拜。”师尊回答,“四年前,汤浩然协助我们与王府,解决掉了新婚命案的罪魁祸首,燕归观名声大噪,又经季允献王父女宣传,城中百姓便更是对燕归观崇拜不已,平常遭遇什么疑难便上山来拜一拜,求个心安与稳妥。”
“而且因为破获的是新婚命案,燕归观便成了许多人家祈求美满姻缘的福地,后山那棵汤浩然年轻时种下的桂树,这两年被好多青年男女挂上了祈愿的红布条,你要感兴趣,待会儿我们也可去后山逛逛。”
“乌衣城的百姓真喜欢求姻缘。”宋泓讪讪笑道,他可还记得没被他放走的河灯。
“你不想求,去看看也无妨。”师尊看出他的心事,自然地轻巧带过。
他们迈入清净的观主小院,刚收了隐身的符箓,便被舞剑如风卷残云的汤浩然吓一小跳。
一见他二人前来,这白发老者便潇洒地挽了个剑花,拱手展眉笑道:“师尊,小师兄,别来无恙啊。”
“汤观主真是勤勉,顶着烈日也要练剑。”宋泓不免感叹地夸赞道。
师尊只抱臂冷笑:“你一符修,大太阳底下练什么剑?”
此时院落里悄然飘过一中年女子,合中身材、圆脸杏目,也着一身青衣,怀抱着一大捧荷花莲蓬,似不经意地插嘴道:“回仙君、小仙君,听闻你们将要莅临,这几日师尊从早到晚都在院落练剑,倒确实未曾懈怠,生怕你们见不到他勤勉的样子。”
“山晓,话多了啊,你不该去给厨房送莲蓬吗?”汤浩然立马板起脸。
那女子原是汤浩然的大徒弟,云山晓,这会儿只是摘得莲蓬从院落路过,特意揭了她师尊的短,同楸吾宋泓二人打了声招呼,便又翩然而去。
“你这弟子倒爽快实诚,不像你还搞这些弯弯绕绕。”师尊善意地调侃道。
汤浩然无奈地收剑,讪讪道:“多少为我说点好话嘛,哪怕我确实有在装模作样,但那也是从七天前就开始装了,谁知道你们来得这么迟。”
“在你这个年纪,坚持七天练剑,已经很了不得了。”宋泓由衷地为他鼓掌。
汤浩然神情一僵,师尊朗声笑道:“喏,这是你想听的好话。”
“小师兄,你定是同师尊学坏了。”汤浩然叹息着将他二人往屋里去。
会客厅早早地布好了茶水点心,见他们进门,那负责布置的魁梧男弟子略略地一鞠躬,抱着托盘悄无声息地推了下去。
“这是我二弟子,云山青。”汤浩然顺口介绍道,“击杀‘黑旋风’那一晚,他和山晓在王府助我护阵。”
“云山远是最小的那个,之前你们都有接触过,这两年她不在观里,而是随小季将军他们去往了漠北。”
“漠北?”宋泓刚坐下,又抻直了身子,“我也就和师尊除魔时路过几次,那地方野草苍茫,大片土地了无人烟。”
“也不算了无人烟,只是那边的人居无定所,不太像中原地界安土重迁。”汤浩然为他二人一一倒了茶水,徐徐解释道,“不过那边也确实荒芜,少水少食,所以他们的头领单于不时会骚扰大溱的边境。”
“前两年,原本驻守边境的老将重伤离世,朝中无人请命前往边关,皇帝便想起了被他分封到乌衣城的侄女。小季将军也不计前嫌,把她老爹和夫君一家都带上,直奔边关抗敌。我那徒儿对远方心生向往,也自告奋勇随他们去了。”
“看来这次是没法跟小季将军打声招呼了。”师尊也遗憾道,“若不是我们要赶去剑门,往漠北那边不顺路,不然可以去看看的。”
“剑门……”汤浩然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惊喜地望向宋泓,“小师兄,你突破金丹了?”
宋泓略略骄傲地点头:“前不久刚突破,师尊说我还在金丹一阶呢。”
“哎呀呀,这可是大喜事一件,我都没做什么准备。”谁料汤浩然起身,喜得团团转。
在宋泓说“不用准备什么”的劝告声里,汤浩然转到了八宝架子前,将最当中格子小臂粗细的白玉如意抱下来,径直往宋泓怀里递。
惊得宋泓忙起身推拒,师尊也不帮他,只拈了块荷花酥慢条斯理咬。
宋泓推拒不过,又见师尊专心啃点心,忙低头抬袖,遮掩着小声对汤浩然说:“这样吧,汤观主,你匀我几两银子,就当是祝我破境的贺礼了。”
“这柄白玉如意可不只值几两银子。”汤浩然不明所以,也跟着压低声音。
宋泓无奈:“可我就是想要一些现钱。”
“哦,师尊不给……”汤浩然脑子也转得快,“不对,你是想给师尊买礼物?”
跟这种老年人说话真没意思,没说两句就把底给透了。
宋泓撇撇嘴,又往师尊那边瞅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拜托你了,汤观主,我送你一些秘境摘来的灵花灵果。”
汤浩然却忽然扬起声音:“行,几两银子换仙界的灵花灵果,左右我是不亏的。”
“诶诶诶,你这人……”宋泓手忙脚乱拉扯住汤浩然,但观主跟条成精的老泥鳅,拉扯之间就从宋泓身前滑走,溜到八宝架前把白玉如意放回。
师尊闻言只笑,火上浇油地说:“你找我要钱买礼物送我,我也会很高兴的,庭空。”
啊啊啊,这俩不讲道理的老年人!
宋泓瞪了两眼嬉皮笑脸的汤浩然,又委委屈屈地看向师尊:“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呢?”
“你还是小孩子嘛,小师兄。”汤浩然被瞪了也不生气,变戏法似的翻出一袋锦囊,塞到宋泓手中。
里面是沉甸甸的碎银,不只几两。
宋泓捧着袋子,烫手似的又递还不得,只好兀自缩一旁生闷气,师尊便和汤浩然聊起燕归观的近况,小老头讲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没人搭理他,宋泓只好闷闷地把钱袋子收好,从戒指里取出一大捧灵花灵果,堆到手边的茶案上,负气地说:“不用挑了,都送给你们燕归观。”
小老头顿时噤声,眼里亮出了惊喜的绿光:“我的乖,小师兄真是大方啊!这一捧花果,够我们炼上百炉丹药了!”
“我也还有丹药,你要吗?”宋泓终于找回了些场子,得意地追问。
忽地,他眉心一痛,师尊隔了茶案弹了颗水珠到他额前。
“适可而止啊。”师尊轻咳。
宋泓悻悻不语,徒留汤浩然满脸堆笑地将那一桌灵花灵果搂入怀中。
“小师兄,你今后一定常来,常来啊。”
常来是不可能常来的,见到这个小老头就来气。
宋泓气完了,日头也偏西,师尊领着他向汤浩然告辞。
离开前,宋泓还是给汤浩然送去了自己的通讯符纹,一枚五瓣的梅花。
汤浩然愣一愣,笑道:“我都忘了这茬。”
“我记着就行。”宋泓没好气道。
“那我便祝小师兄早日破境,成为一方元婴大能。”汤浩然小心地叠好符纸,放回衣袖中,“到时候旁人问起,我就说我师尊和师兄都是了不得的大能,整个修仙界都能高看我几分。”
小老头好好说话时,说得让宋泓不太好意思,红着耳朵摆手说:“好了好了,你就送到这儿吧,不用再每天练剑了昂。”
师尊也只是笑,他难得安静,没有接宋泓和汤浩然的话茬。
他们到乌衣城小住,仍然住松鹤楼。
城内没有明显的魔气波动,故一般都是宋泓外出巡查,师尊则待在松鹤楼品茶吃点心,走得最远的路就是下楼买一坛封装好的花雕酒。
宋泓每日清晨出发,傍晚才回,没有找着魔物的影子,便满城搜罗送人的小物件。
但凡间的谢师礼多且杂,宋泓打听了一圈,有的说送腌制好的腊肉、送鲜采来的山货、送时令的瓜果,又有的说是笔墨纸砚、书画棋琴。
宋泓仔细思索,他师尊明显不是风雅之人,倒是喜好尝些新鲜的吃食,但吃食方面师尊自己就颇有研究,根本用不上宋泓满世界寻找,而且吃食也不能长久保存,三两口进了肚,师尊转眼就会忘记是他的礼物。
礼物还是送能长久保存的好,宋泓脑海里滑过师尊发髻间素净的玉簪与鲜艳的花朵,特别是假成亲前夜,师尊鬓间簪上的绢丝牡丹。
很美。
宋泓抿了抿唇,开始注意起坊市间,卖各色簪花的小摊。
你明明是在选自己喜欢的礼物,宋泓这样想着,一日日逛过每个琳琅满目的小摊,拿起金玉簪子或绢丝花朵,细细看两眼又放下。
这一日,许是天公见不得他这般踌躇不定,午后便织起密密的乌云,眼看要落下暴雨,但宋泓还在一绢的小摊前犹豫,摩挲着一朵红底金边的牡丹花,不知该不该付钱购买。
那摊主姑娘眼见着天色不好,不免急促地催道:“公子,你若不买,我便收摊了。”
宋泓这才如梦方醒,把绢花放回原位,正欲离开,瞥见天色阴沉,眨眼就落下豆大的雨点,而姑娘正火急火燎地收摊,绢花有百十朵之多,收敛起来可不容易。
全是自己犹豫耽误了姑娘,宋泓愧疚地把锦囊袋子递给姑娘,说:“这些绢花我全要了,您快些去躲雨吧。”
姑娘愣愣地捧着银子,宋泓把绢花包圆,收拢怀中,不忘给姑娘发顶捏了个避雨的诀。
“若是银钱不够,你改日可到松鹤楼寻我,我姓宋。”宋泓颔首抱歉。
姑娘也掂出了银钱的重量,忙忙开口说:“不不,公子,你给多了。”
“没少给就好。”宋泓笑一笑。
顿时暴雨如瓢泼,他忘了给自己捏个诀就这样借着风雨的掩护,心事重重地消失在了姑娘面前。
在师尊房前的走廊落定,宋泓才发觉自己从头到脚湿透,还好把绢花放进了戒指里,没有让它们被雨水波及。
“进来吧,愣在门外做什么?”师尊的声音冲破雨声,从门内传来。
云层忽闪出一道紫白的电光,风吹了雨点进楼,令宋泓不自觉又打了个冷颤。
他是真傻了,浑浑噩噩便推门而入,都忘记他可以先烘干身体。
师尊的房间弥漫着一股草木温暖的甜香,宋泓慢慢地缓过劲儿,发觉屋子里似乎点了灯,昏昏黄黄,像在晦暗风雨里安然前行的小舟。
风声雨声都被挡在了门外,宋泓只听见汩汩的流水声,师尊正倚在面前的矮榻上,拎着那青玉的细颈瓶自斟自酌。
见他进来,也省得把那酒杯放回小几,就这么施施然递上前:“怎么淋成这样子了?”
宋泓被那酒香勾得迷糊,晕乎乎飘到矮榻前跪坐,仰着脸看师尊:“我忽然忘记了避雨的符箓。”
“也忘了烘干的符箓?”师尊似笑非笑,双指捏着花瓣一样轻薄的玉杯口轻晃,那酒液就晃进了宋泓眼底。
“弟子愚钝。”宋泓声音沙哑,雨水从他鬓边的发丝滑落。
他发现师尊只披了身水红的薄纱,因倚靠在矮榻上,露出了白皙润泽的左肩,与振翅欲飞的蝴蝶锁骨,薄纱没挡不住那内里的风光,他别开眼没敢多看,但也扫到了右肩遮挡住的梅花印记。
“先把衣服换下吧,都湿透了。”师尊清越的嗓音里挽起钩子。
宋泓不动,只定定地看向师尊被酒气蒸红的眼,琉璃色的眼珠似那夜空摇摇欲坠的星子。
“我买了绢花,是送给你的。”宋泓期期艾艾地说,“送了绢花,我就回自己的房间。”
师尊便将手中的酒瓶放到了小几上,抿着玉杯里的酒液,眼睛却看着他,一眨不眨。
“好,拿出来让我瞧瞧。”师尊鼓励似的说。
绢花有数十朵,宋泓只取出了一朵牡丹,他身子大概冷过头,开始烧了起来,眼前的师尊也不似平日里如玉疏离,倒像是在他那些春梦中,明媚且醉人。
他恍恍惚抬起手,将那金边的红牡丹,簪到师尊如瀑披散的发间。
师尊的青丝如云般光滑,那花朵簪入的瞬间,便滑到了发尾。
宋泓一时懊恼,想要起身捡拾,唇边便触到了玉杯轻薄的杯口。
他记得,师尊方才还用这个杯子饮酒。
“吃些酒,暖暖身再走。”师尊说着,弯了弯眼睛。
“那绢花……”宋泓挣扎着问,杯中酒液便随着师尊倾倒的动作,丝绸一般滑进了他喉间。
温温热的暖火在他胃里燃烧起来,他不自觉叼住了酒杯,师尊也不与他争抢,偏过头将那玉杯的另一边轻轻咬住。
“啪”地一声脆响,玉杯坠地。
门外风雨不止息,迟迟地迎来了阵阵闷雷——
宋泓:喝酒误事啊,太误事了。
楸吾:酒真是个好东西。
第100章 一百 “哥哥,你也喜欢我么?”……
楸吾将宋泓拉扯到矮榻上,一面掐诀帮他烘干头发和衣物,一面将矮榻换回了正经的床榻。
秋香色的帘子从两边徐徐落下,楸吾垂眸细细看着身下的青年,指尖从他烧红的眼尾一路滑下,从他锋利的下颌线迂回,落到了他无意识滚动的喉结。
“庭空,我是谁啊?”楸吾故意地问道。
“师尊。”宋泓一手胡乱按着楸吾的后腰,另一只手就把楸吾放他喉结的手捉了,拿到脸颊边小兽似的蹭,“我又没傻。”
“嗯,为师……”楸吾顿了顿,生生换了个说法,“我也不欺负傻孩子。”
半杯酒只起到助兴的作用,宋泓很快嚷着热,楸吾便轻易剥了他外衫,而更关键的是屋子里点的那炷“春无痕”香,芬芳如仲春午后的气息,足以使人沉入欢愉的梦境,没有入睡也不知今夕何夕。
这样既照顾到宋泓的主动性,又不会让他记得这个沉闷的雷雨午后。
若换个人,楸吾不至于为他算计到这种境地,当然换个人也不值得楸吾冒这样的风险。
“师……”宋泓又要唤他,被他抬指捂住了嘴。
“换个称呼吧。”楸吾还是有些负罪感。
那对黑眼睛便滴溜溜地转,宋泓咬住楸吾手指,用牙齿轻轻摩挲,好一会儿,含糊地喊道:“哥哥。”
楸吾愈发支撑不住,将被咬了两圈牙印的手指抽出,心下纠结着该如何继续,宋泓便反客为主,将他掀倒在暖黄的床褥里。
紧接而来的是轻而密的吻,落到楸吾眼睫、眼尾、鬓角、耳垂,最后再是嘴唇。
“好喜欢。”宋泓低低地说,“哥哥,你也喜欢我么?”
楸吾躲不开、逃不过,偏过脸闭眼回答:“喜欢。”
窗外的雷声更响了,楸吾觉得,那天雷若要落下来,必定先劈死他。
……
待到云销雨霁,已是傍晚时分。
楸吾轻轻把宋泓滑到唇边的碎发别回他耳后,“春无痕”的效力发作,宋泓又没设防备,估计能睡到后半夜。
他下床换上常服,遮掩住浑身嫣红泛青紫的痕迹,但看到肩膀的五瓣梅花还是愣了愣。
不对,他和宋泓上下来回颠倒,做足了两个时辰,为何这梅花瓣只是颜色变浅,并没有消失的迹象。
他反手给床帐遮掩的榻前布了个隔音的符,抬手勾画出杜鹃符纹,待到对面传来桑羽慵懒的嗓音,他稍稍克制了怒火,缓声客气地问道:
“师兄,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为何那结契的花纹还没有消失?”
“啊……”桑羽也有些懵,“我没给你说吗,不止要做一次啊。”
楸吾听得耳热,没好气回答:“我也没只做一次。”
桑羽笑了:“那就做到符纹消失即可,具体的次数我也不知道啊。”
“你是不是早就不满我让你当这个掌门,变着法来折腾我呢!”楸吾忍气咬牙,再三劝说自己也有理亏的部分,刚跟桑羽争吵过,不能再吵。
桑羽捏着嗓子佯装委屈:“我本意也是想帮你陪小宋入北溟嘛,谁知道符箓操作过程中出了问题,这几年你也看到,我为此事付出了代价,再说这种气话,可是要伤我的心了。”
楸吾闭眼:“我也算是被你哄上了贼船。”
“你早晚都要解契的嘛,方便你日后剖小宋的金丹。”桑羽玩笑的声调变冷,“以你的性子,不至于计较多几次、少几次,那孩子对于你而言,左右不过是一个培养灵根的器皿。”
楸吾沉默片刻,冷声回答:“放心,剖丹了我也不会舍弃他。”
从捡到宋泓那天起,楸吾便打算过养他到终老。
“若我能有幸飞升,自然会带他入神界;若是不能,他活多久,我便养他多久。”
桑羽难得先行掐灭通讯符,楸吾还没来得及问他,商翎的病有没有好些。
罢了,也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楸吾推开窗,让雨后的清风吹散“春无痕”气息的残留,而后再踱步到榻前,掀开了床帐。
宋泓正睡得香甜,俊朗到有些锋利的眉眼,因为餍足而显得如春水般柔和。
楸吾不自觉又怔怔看了会儿,回过神来庆幸自己保留了一丝神志,没有在宋泓身上留下明显的印子。
眼下只用给宋泓做完清理、整理好衣衫,而后将他抱回相邻的房间即可。
动作中,楸吾拈到滑落缝隙的绢丝牡丹,红艳艳地开在他指尖。
他本想把这绢花送回宋泓的须弥戒,但鬼使神差地自己先留了下来,若宋泓觉察不对后问起,他另编一套谎糊弄过去也可。
礼物啊,楸吾将那花朵别在自己鬓边,没照镜子,但他记得宋泓恍惚中掠过他发丝的指尖,宋泓呢喃地说道:“哥哥,好看的。”
*
宋泓无端打了个冷颤,从好梦中惊醒。
他这才发觉夜已深,月色入户,记忆却还停留在忽如其来的暴雨,他被淋成落水小狗,哀哀地钻进师尊的房间。
中间发生了什么?眼前只有暖黄水红的色彩,暧昧斑驳,看不真切。
宋泓感觉浑身如同泡在热泉般疲软,特别是尾椎处,泛着难以言喻的酥麻感,而唇齿间芳香一片。
隐约记得师尊在他耳边说我教你,说按我教的来。
啊,这不是在陵光秘境的事么?他怎么又梦到了,忒不要脸。
过去这么久,还心心念念着师尊的吻,和师尊的身子。
明明尽力在克制了……他尽的又是哪门子力!
宋泓神思活跃,奈何身体疲惫得不行,自我谴责一番,又沉沉睡过去。
再起来,便已经是日上三竿。
该去跟师尊打声招呼,问一问今日的安排,但他又惦记着那场大逆不道的梦,怎么都心神不宁。
洗漱完毕,换好衣衫,站到门前依然踌躇。
末了,他想到他买的绢花还没送给师尊。
宋泓打开门,迎面与门外的师尊差点撞了个满怀,但也重重地撞到了额头。
疼。宋泓清醒了些许。
看师尊捂住额前,自自然然地笑道:“不知我俩在想些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行动么?”
哦,按道理讲是能注意的。
宋泓抱歉道:“对不起,师尊,我可能还有些没睡醒。”
“嗯,我猜到便是,你昨日淋了雨,我便把你赶去休息,谁知你一觉睡到了晌午。”师尊娓娓道来他缺失的那部分记忆。
听起来他是睡傻了无疑。
宋泓惭愧:“让师尊担心了,我以为我的体质,已经不容易受寒了。”
“还是要注意些。”师尊淡淡道,“别在门口傻愣着,随我下楼用午膳。”
“嗯。”宋泓忙忙迈出门槛,“今日我还需要去巡查么?”
他注意到师尊穿着严实了许多,领子遮住了脖颈,当然以师尊如今的修为,已然不惧寒暑,爱怎么打扮怎么打扮。
“不用,今日随我在城中逛一逛。”师尊说,他们并肩穿过长廊下楼,“你忘了,我们明日就该启程离开了。”
“乌衣城也足够太平,看来燕归观众人没少费心。”宋泓强行挪移回自己的神思,“对了,师尊,昨日淋雨前,我给你买了一些绢花。”
“哦,那倒是稀奇。”师尊嘴角僵了一下。
宋泓以为师尊不喜欢,忙解释道:“我看师尊你以前戴过……而且那绢花也做得精巧,不免都买了下来……”
“都买了下来?”师尊失笑。
他们在楼梯口站定,宋泓手忙脚乱,双手取出一大捧栩栩如生的鲜艳花朵,仿佛将一春的盛景举到了师尊眼前。
他没仔细数清数目,但依稀记得有那么一朵金边红底的牡丹,但各色花朵只管斗艳,没有一朵是牡丹的样式。
“好看的,我喜欢。”师尊却伸手揽了过去。
宋泓张张嘴,想说其实还有一朵牡丹,那朵是最为艳丽最为耀眼的存在,可话到嘴边又转为一声傻笑:“师尊喜欢就好。”
总不能在师尊高兴的时候,说送他的礼物丢了一朵。
何况万一没有那一朵,宋泓找不出来可就扫兴了。
“接下来我们先到桃李村住两晚,跟钟师铁师换一壶桃李酒,而后便从桃李村出发,一路往北去,见到群山青黑似铁、被紫白电光环绕,那便是剑门所在的位置。”
师尊徐徐地将之后的行程如数告知,宋泓心不在焉地听着,被师尊喊了“宋庭空”后回神。
“又是怎么了?”
他们在松鹤楼的包厢落座,师尊关心地问道。
“我可能没有睡好。”宋泓含糊地说,“昨晚做了一夜的梦,但醒过来又忘了。”
师尊先跟小二哥点了菜,待到包厢里只剩他二人时,宽慰宋泓道:“这是好事,说明你没有做什么噩梦。”
“好梦才应当记着吧。”宋泓嘟囔着说,“师尊也会做梦吗?我见你很少合眼休息。”
“偶尔,但也谈不上好梦噩梦。”师尊坦然回答,“只是会梦到以前的事情。”
“像我这岁数时的事情?”宋泓问。
“嗯,你倒是会抢话了。”师尊笑一笑。
宋泓不禁认真起来:“师尊在我这个岁数的时候,也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啊,那倒没有。”师尊回答。
宋泓一下子蔫儿了,几乎趴倒在桌面:“那看来只有我不好。”
他以为师尊又会说过了这个年纪就好,或者说他这样很正常,没什么不好。
但师尊只说:“是我不好,我那时该和你一样,要有个喜欢的人。”
“这就不用像我看齐了吧。”宋泓哀哀地抬起脸,心里不自觉嘀咕,师尊要没喜欢的人才好,不然他会很嫉妒。
“看吧,你也知道不能强求一样。”师尊说。
宋泓坐直了身子,带着点撒娇的劲儿:“师尊,你有没有觉得我很麻烦?”
“嗯,”师尊也配合他思考,“有点。”
“你嫌弃我了?”宋泓得寸进尺地问。
“也不至于。”师尊说,“毕竟你是我捡到的。”
哦。宋泓抹了把脸,感觉到嘴角上扬——
宋泓:啊,这梦怎么没完没了?
楸吾:啊,这事儿怎么没完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