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泓与师尊离开桃李村,往北御剑飞过二三百里,便见灰青色的群山绵延在广阔平原之上,犹如一道天赐的铁幕。
平原上是连片的麦田,其间杂夹着别样的作物,趁夏季的热雨,麦苗和野草都郁郁葱葱地疯长,于蔚蓝晴空往下俯瞰,明快的浓绿泛着金光,肆意跳跃地铺展开来。
但此番不是赏景的时候,见着剑门关隘的群山,师尊御剑的速度也愈发快了起来,宋泓只得凝神追赶,不得片刻松懈。
便是在平原上空飞行一天一夜,那铁幕似的群山在他们眼前高大起来,宋泓看清了其正中有一方山峦,被紫白的电光环绕,在朗朗晴日里也分外灼眼。
师尊御剑下落,宋泓忙回神跟过去,七月初的清晨,他们来到了那山峦脚下的村落。
刚一进村,师徒二人便被由黑到白十来头毛驴团团包围,向前行进不得,毛驴的主人们跟在毛驴身后牵绳,也不招呼毛驴们让路,只各自比赛嗓音大小似的高喊:
“两位仙人,租我的白蹄小黑驴,保管二位骑上,半天就能到剑门!”
“二位各租一匹小驴才最合适,正好我手头就有两匹,一起租了,我给二位算个最实惠的价格。”
“有些驴身形跟猫狗似的,就不要上前凑了。仙人,看看我这大青驴,身形可赛骏马,驮载二位上山绰绰有余!”
宋泓被吵得脑子嗡嗡响,不明就里抓住师尊衣袖,凑在师尊耳边问:“这是什么情况?我们不能直接御剑上山吗?”
师尊也配合地压低声音:“规矩是让骑驴上山,所以在这村口的租驴生意,可有上千年历史,甚至有些凡间的帝皇还专门派人送驴,为偶遇上山取剑的修士。”
“那我们要租个啥?”宋泓听了,不免跃跃欲试。
“你挑一匹,我们轮流骑。”师尊说。
宋泓一听这话,就把挑大青驴的心思歇了,胡乱抬手点了匹皮毛油光水滑的小黑驴。
师尊也没跟黑驴主人商量,扬手往空中抛了把明晃晃的碎银,众毛驴主人忙撒开缰绳去争抢,引得众驴纷纷掉头四蹿。
宋泓左右躲闪,却瞥见师尊提气轻身,施施然落到了他们想要的黑驴背上,黑驴则撒开四蹄,不要命地往山峦的方向狂奔。
“跟上!”师尊反手拽着缰绳,倒坐在驴背,也没有拉住毛驴,任由它往前狂奔。
宋泓无奈,只得飞身而去。
毛驴穿过山脚的村落,攀上不甚平整的盘山路,才自觉困难地慢下了步子,宋泓便与它并肩而行,师尊为了方便,干脆将缰绳扔到了宋泓手上,只管让他牵驴在前。
一进山,那环绕的电光只在眼前耳畔吓唬人,没有实际劈打而下,不过头顶却又结了阴云,淅淅沥沥落下了点小雨,将他们发顶肩头蒙上一层潮潮的水汽。
山峦由铁青色的石块堆砌而成,没有任何草木在山间生长,雨丝落下,那铁青色的顽石晕染出水墨的痕迹。
“要打伞吗?”师尊问着,便从戒指里取出那把碧桃鸳鸯的红油纸伞,在雨雾中徐徐撑开。
他将伞柄倾斜,伞盖便碰到宋泓的鬓边。
宋泓被油纸伞轻软的边缘划过面颊,划痕处不禁发烫,“我用避雨符就好。”宋泓说,“何况雨也不大,落在身上挺舒服。”
师尊便轻悄地收回伞,垂眸不语,小毛驴走得颠簸,他倒在驴背稳如苍澜山,打眼瞧去,细雨、红伞、白衣,仿佛一幅静止的持伞美人图。
宋泓不免将缰绳牵紧,在前探路也分外小心。
师尊说剑门内也设有考核,考核不过非但没有剑拿,还会被天雷劈成焦炭。
但宋泓却没有前去取剑的紧张,在雨幕中漫步,牵着一头步履哒哒的小驴,驴背上稳稳坐着他最重要的师尊,他心里只有去郊外踏青的轻快,被细雨拂面,略略带一丝说不清楚的怅惘。
他回眼瞥着师尊,正巧师尊也抬了伞,碰上他的目光。
“怎么了?”师尊问。
宋泓笑着摇头:“就是想让这条路能再长一点,师尊能陪我再久一点。”
“你这年纪在人间,便已经及冠成年,说话还这么孩子气。”师尊略微嗔怪道。
“师尊这就又觉得我是成人了?”宋泓撇嘴,“分明前些日子还嫌我岁数小。”
这话让师尊怔松片刻,失笑道:“总之你的年纪在我眼里灵活变动,我要你是小孩便是小孩,要你是成人便是成人。”
“这话怪不讲道理。”宋泓说。
“没办法,谁让我是师尊呢。”师尊说。
宋泓因此萌发了灵感,他煞有介事地说:“如果我是师尊的师尊,我会容许师尊一直都是小孩。”
预想中的脑瓜崩没有到来,师尊仍旧施施然倒坐骑驴,只嗤笑道:“没大没小,真是反了你。”
宋泓全然当作耳旁风,自顾自地问:“我还没听你讲过你师尊的事呢,师伯师叔也没提,我和师兄师姐是不是没有师祖啊?”
“嗯,差不多。”师尊回答。
宋泓敏锐反问:“差不多的意思是,其实我们有师祖?”
“没有,你想多了。”师尊不假思索地否认。
“啊,那你们三位是自学成才,为创建天一宗才结拜成师兄弟的么?”宋泓进而发问。
“差不多。”师尊还是这么敷衍他。
“你回答肯定些嘛,不然我还要问的。”宋泓不满意了。
“是。”师尊从善如流地改话。
“那你们怎么……”宋泓刚又追问。
师尊打断他:“我都做肯定回答了。”
宋泓只好把“怎么遇见”的这半截话咽回去,憋得他快涨红脸,拍了胸口好几下才回转。
“这时候你该同我聊些往事才对。”宋泓哼哼唧唧,“下着雨,骑着驴,多好的意境。”
师尊却装傻:“这么好的意境,我准许你吟诗一首。”
宋泓自是做不出诗的,哼哧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落得一句:“师尊就会欺负我!”
说话的功夫,他们便晃晃悠悠地来到半山腰,宋泓停住脚,小毛驴也往后倒退两步。
盘山路到了尽头,蜿蜒地埋进了一方巍峨的山门里。
只见那山门,两侧是约莫百十丈高的铁青色山石,如利剑般锋利笔挺,锵锵立于雷电冷雨间,被雨水浸着散发泠泠的寒光。
往山门里仰望而去,一道携紫白电光的天梯从山顶直直劈到半山腰,天梯两侧嶙峋的山石间正插斜插着各种宝剑,被电光映照得半山雪亮,晃得人快睁不开眼。
山门前架着一张竹质摇椅,其上歪靠着一个凹脑门的秃头老者,白眉与白胡须落拓坠地,素衣布鞋,腕间缀着水蓝色的剑穗,隐约能看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这便是剑门的守门人了。
师尊翻身下了驴,收起红伞,嘱咐宋泓跟在他身后,看他怎么说怎么做,只管附和照着学即可。
“师尊,你这话不该小点儿声说吗?”宋泓牵驴跟在师尊身后,逼线成音,“或者早点说也行啊。”
“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给迟间先生听的。”师尊无所谓笑笑,到老者身前三尺高的台阶下站定,浅浅地颔首,“老先生,别来无恙。”
“你不来折腾我,我好得很,甚至能再多活百十岁。”老者稍稍掀了眼皮,也没起身,目光越过师尊,投到了宋泓脸上,“想不到你这蠢物,倒收了个钟灵毓秀的徒弟。”
师尊还为做出反应,宋泓先不满开口:“老先生慎言,黄发小儿都知对徒骂师着实无礼,你白长了这些岁数,竟然不知这等道理?”
“哟,本事比你师尊强,轻狂模样倒是和你师尊如出一辙。”老者冷笑,“你来剑门求剑,竟不知‘求’的道理?开口就对我这守门人不敬,怕也不是真心求剑。”
师尊象征性地抬手,拦一拦宋泓,但宋泓直接把毛驴的缰绳塞师尊手中,越身上前,先抱拳行礼,后中气十足地反驳:“你这守门人如此做派,我也不稀罕取剑门之剑,凭我如今随身的长剑,亦能在修仙界打出声名,为我师尊增添荣耀。”
“剑还是要取的,不可说气话。”师尊轻飘飘地训斥了他两句,后转眼对老者轻笑道,“我一向惯坏了这小子,如今说话口无遮拦的,老先生莫怪,我这就献上美酒数坛,还请老先生行个方便,让我徒儿入剑门。”
“酒拿来,剑门就在这里,我向来不阻拦,小子有本事自己去闯。”老者理所应当地伸手,那两侧地山石间,隆隆地又生出一道百十丈的铁门,与两侧山石严丝合缝,将山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师尊莫要搭理他,我去去就回。”宋泓撂下一句嘱咐,翻身跃上山门前,没出剑,只掐诀调动这绵绵不绝的细雨,召出百十丈高的水龙,向铁门汹涌地碰撞而去。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铁门便轻易被撞开,剑门顿时万剑齐鸣,成百上千的活剑如锃亮的银蛇,狂舞着组成剑阵,将宋泓包围其中。
宋泓不动声色,环顾了一圈剑阵的构成,不免好笑地发现,这剑阵竟然按照一定的规律上下浮动,他当时在监兵秘境被西君考验到底,都没有想明白西君的兵器以何规律活动,从来都要将他打个猝不及防。
既然有规律,那么……
映雪剑清亮地从他腕间飞出,破空之声犹如凤鸣阵阵,与那剑门的宝剑相抗,几乎是如切砍白菜般简单顺利,不多时,银灿灿的长剑落雨般陆续摔到了他脚边。
宋泓随意地挽了个剑花,负剑于身后,冲挑眉一笑:“老先生,我可以进门了么?”
老者还没从师尊那里讨来酒水,悬在空中系了剑穗的手略略僵硬,他看一看宋泓,又看一看装模作样的师尊,从摇椅上跳下来,颤声发问:“你这才金丹期?!”
“我可以御剑向你证明。”宋泓无所谓道,“不过,我不想要剑门的剑,我的剑明显比它们更好。”
“庭空,说什么话呢?”师尊佯装训斥他。
一道惊雷便应声落到山门前,刚刚平息下来的剑鸣响得愈发侵入骨髓,宋泓更是不惧:“师尊,我们走吧。”
“你被剑门认可却不取剑,会被飘荡在剑门上空的神识惩罚!”迟间老者紧赶慢赶地解释,试图拦下宋泓的脚步。
但宋泓不徐不疾地走下台阶,接过师尊手中的毛驴缰绳,“没关系。”
宋泓话音刚落,迟间老者瞬间没了踪影,满世界的惊雷都仿佛聚在了剑门一处,将师徒二人围困在迸溅的山石与雷火电光间,与此同时,剑门内万箭齐发,它们唯一的目标便是宋泓。
“真不想要了?”师尊叹息着问。
“本来这次我就没想过取剑。”宋泓撇撇嘴,“只是为随师尊心意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师尊琉璃色的眼睛里晃着雨丝与火焰,还有随之而来的剑光。
他鼓励地看着宋泓。
宋泓扬手令映雪飞舞在身前,“师尊,你到我身后。”
整座剑门山的雨点统统被他纳入水龙,盘桓于剑身外,还未汹涌咆哮而出,便已经阻挡了万剑百十把探路先锋,它们犹如无力的死蛇漂浮在水龙身侧。
“去。”宋泓挥袖。
随着水龙咆哮而出,藤蔓环绕起身侧,郁郁葱葱地肆意疯长。
不说那区区万把无主宝剑,便是天穹砸下来的惊雷,也在那水木相生的龙卷迸发时,静默了片刻。
便是在这瞬间,藤蔓填充了剑门内荒凉山石的每一处缝隙,水龙便助它层层高升,一路生长到了天梯最顶端,将那唯一一把没有动作的宝剑缠裹。
师尊打了响指,宋泓收剑停下对水龙的控制,剑门内便纷纷扬扬下起剑雨,没有预想中的金石坠地声,长剑和山石的碎块都被藤蔓生长出的枝叶轻柔包裹,眨眼工夫,便都密密匝匝开出了五彩缤纷的喇叭花。
风一吹,雨一落,从方才肃穆威严的剑门,变成了鲜艳明媚的花间。
“你们都干了什么?”迟间老者的声音迟到地响起,饱含了震惊、愤怒与憎恨。
虽然他们也不是打不过人家,但……师尊攥住了宋泓的腕子。
“牵稳你的驴,赶紧跑!”
“啊啊啊,师尊,我们就不能御剑跑吗?!”——
宋泓:剑门变成这样真不要紧吗?
楸吾:我说要紧你还能复原不成?
第102章 一百零二 “以后别作弄我了。”
师尊携宋泓御剑逃窜,不管身后剑门山顶雷声大作,将小毛驴送到山脚后,向南一口气飞了千二百里,远远看见浩浩荡荡的扬江,二人才堪堪悬停,同时长舒了一口浊气。
“之后至少百年间,咱俩都不能去剑门了。”师尊煞有介事地说。
宋泓抬袖捂脸:“以迟间先生的记性,我们百年后过去,他也会记得吧。”
“他记不记得无所谓,百年后,剑门上空的神识消了气,就不会放雷劈咱俩了。”师尊说着,露出心虚的后怕表情。
“师尊,为什么你对这事儿好像也很有经验?”宋泓不解问道。
“因为差点被劈过。”师尊正色回答。
“那我们跑这么远才停下……”
“因为待在剑门山方圆千里的地界,都能被雷劈到。”
“……”
“是,我亲身经历过。”
宋泓沉默了好一阵,最终抛开剑门,另起话头道:“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歇一歇?”
不知赶路了几个日夜,反正此时缺月当空,夜色之中的人间看不分明。
师尊便向下俯瞰一圈,递了右手到宋泓跟前:“随我来。”
宋泓面颊一热,忙不迭伸手握住,小时候手掌不大,习惯性抓住师尊修长的指节,现在轻易就能将师尊整只手包住。
他心里一雀跃,忍不住扣着师尊的手晃了晃,师尊专心探路,没有发觉他的小动作。
一时光影变化,他们从无遮蔽的空中跃下,穿过茂密的阔叶林,落到一方开阔的院坝,此间便矗立着一处方方正正的庙宇。
宋泓自然地望进庙宇门内,其间有一尊高大的神像,半身落在月光里,半身藏于阴影,而阴影之中便是那神像的上半身,宋泓定睛细看,看清楚了阴影里神像熟悉的眉眼。
他赶忙扭脸看一看师尊,师尊点头:“这是我在凡间的庙宇,二十年前我来这边的山野走过一遭,顺手帮山民们除掉一只为非作歹的魔物,他们感念我的帮助,便为我建了这一处庙宇。”
“庙宇建造的时间不长,还有山民不时过来打扫供奉,勉强能当作一个落脚的地界。”
师尊话音刚落,宋泓便拽了师尊衣袖,迫不及待地小跑跨进门。
他们站在了供奉的香案前,那神像足有四五丈高,是用一整块木头雕刻而成,再涂抹上鲜艳的薄漆,于月色中都显出几分生气。
神像颔首低眉,左臂环抱荷花,右手拄着长剑,既有怜惜草木的慈悲,又有不惧邪魔的威严,宋泓定定地看着,不自觉入了迷。
还是师尊清朗的声音唤回他神思:“我真人在这边,你怎么看假象入了迷?”
宋泓这才发觉他还攥着师尊的衣袖,但贪恋这温度,一时也不愿撒手,回答倒认真妥帖:“因为我没怎么见过神像模样的你,你从来待我都是亲近的、温柔的,还略略带一些戏谑。”
“你嫌我不正经了?”师尊果然立马就调侃。
“你是师尊,冤枉了我,我也不能埋怨。”宋泓不接话茬,巧妙反怼,他心想着不正经的师尊才好呢,太正经了他反而没办法靠近。
“那我真是委屈了你啊。”师尊笑笑,“但没办法,先在这庙里委屈一晚吧,改明儿我们再启程回仙界,你需要闭关熔炼本命剑入识海。”
“一定要回宗门闭关么?”宋泓被师尊领着,绕到了神像后,那里零散铺着二三蒲团,像是为他们休憩准备好的一样。
“宗门清净,而且安全。”师尊回答说。
神像挡住了月光,在黑暗里,师尊还是觉察到宋泓牵着他衣袖。
宋泓悻悻地撒了手,“我觉得此地就不错啊,也很清静,有师尊在,也肯定安全。”
“那我别的事不做,只用给你小子护法了?”师尊勾来蒲团,扔他二人脚边。
宋泓便随师尊坐下,嘟嘟囔囔道:“回宗门,就不是我们两个人了。”
“还放不下呢?”师尊含笑地轻声问。
他们相对而坐,师尊伸手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
宋泓没敢回握,低着头回答:“嗯,所以待会儿我就要抱你一下,然后把蒲团挪到另外一边。”
“小兔崽子,你这样好生过分。”师尊叹息中竟带着丝怨怼。
对不起,宋泓怕师尊烦,把这话咽回去,收回手说:“那我忍一忍,不拥抱了。”
怎料师尊却轻巧地扑了他满怀,落到他后背的手一点点收紧。
“在我身边待着,”师尊声音很轻,但不容拒绝,“你回来后,我都没睡过一个整觉。”
宋泓手不知道往哪儿放,虚虚地在地面撑着,身体紧绷,免得塌下去让师尊搂得不舒服。
你不是说你觉少嘛。这话宋泓还是没敢说,他弱弱地开口:“师尊,我们能不能换个姿势?”
“你要躺下么?”师尊梦呓似的问。
“啊,能躺下……”宋泓话没说完,后颈忽然一痛,他强行支撑的身子脱力往后倒,落地时,柔韧的藤蔓托住了他的脑袋和脊背,怀里的师尊也严严实实地趴在了他身上。
这个姿势更不妥啊!宋泓不禁挪了挪肩膀和腰,但师尊压得太实了,他一点动不了,一点也不敢动。
师尊甚至学着小狐的样子,拱开了他的衣襟往他怀里埋,呼吸愈发平稳沉静。
“师尊?”宋泓压着嗓音喊,师尊不回应。
他这才把摊在两边的手慢慢向中间靠拢,一手搭在了师尊腰间,师尊没动,另一只手落在了师尊脑后,师尊还是没动。
宋泓莫名放下心来,但心跳声却越快越响。
他像抚摸小狐那样,先摸摸师尊脑袋,再揉一揉师尊耳垂,而后落到后背拍一拍,最后……没有最后了,师尊又没有狐狸尾巴。
于是宋泓大着胆子两手交握,将师尊的腰完全环住:这才是抱了个满怀,师尊身体温温的,香香的,好满足。
宋泓合上眼前,竟没头没脑地想到,如果明天死了也值得。
至于睡前的练功,少这一天也不妨事。
*
宋泓是被自身的燥热扰醒的,毕竟他们睡在高大的神像之后,再明亮的日光也会被遮挡开外。
他搂师尊实在太紧,睁眼后借着天光打量,才发现自己侧身躺着,把师尊整个当抱枕一样团在怀里,那处不合适的燥热更是与师尊贴得紧。
明明没做奇怪的梦,怎么又开始……
宋庭空,你太过分了!
宋泓挣扎地想要从师尊怀中脱出,但又担心把师尊吵醒,左右犹豫之中,不知他是心跳声过响还是呼吸声过重,师尊的眼睫到底是颤了又颤。
“年轻人,火气真盛啊,明明是个水灵根。”师尊半睁着眼,嘴角噙笑。
宋泓脸一红,瞬间明白到底是什么吵醒了师尊。
“我就说不能和你一块睡。”宋泓死心地闭了闭眼。
“委屈你了。”师尊拍一拍他后背,似乎是睡饱了,师尊心情挺不错的样子,“需要为师帮忙么?”
“这里不是秘境,我忍一下不会死。”宋泓自暴自弃道。
“好吧。”师尊说着,收回搂着宋泓的胳膊,撑坐起来前,飞快地在宋泓额角啄了一下。
宋泓不禁眼前一白,感觉到身体懒洋洋地卸了力。
“师尊,”宋泓唤着师尊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你别作弄我……”
说到“作弄”二字,他眼圈当即一红,滚出两颗泪珠。
师尊见状,不免也有些慌了,双手不知道放哪儿,上下摆动着。
“庭空,没事吧?我就一时兴起……”
宋泓撇着嘴坐起来,眼泪蓄在眼眶里打转,哽咽地说:“我衣服弄脏了。”
“脏了咱们就换啊,”师尊也话赶话地哄他,但悬空的手没敢落下,“我记得这山间有一处清亮的泉眼,我带你去洗洗。”
“让我自己洗么?”宋泓委屈巴巴地质问。
“我洗也成。”师尊着实没了主意。
宋泓咬着牙仔细思忖了,“我换身衣服,自己去洗,这点清理的术法还是会的。”
“那我也可以做些什么。”师尊试探性地说,把那作乱地手死死地按在了膝盖上。
“手,伸过来。”宋泓只好忍着气,红着眼眶说。
师尊照做,伸了右手于他眼前持平。
“抬高,”宋泓瓮声瓮气地命令,“放我头顶。”
那只修长的手应声落到他乱糟糟的发顶,又没了别的动静。
“揉两下。”宋泓说。
师尊试探性地揉了两下,见宋泓没有叫停的意思,便继续了下去。
力道太舒服,以至于宋泓都不好绷着难过的表情,抬起脸再看师尊时,发现师尊为观察他的表情,把脸也凑了过来。
好近,又要亲到了。
师尊轻咳一声,收回手坐直了身子:“你要是喜欢,我们也可以不回宗门,就在这里熔炼本命剑。”
“你不是不愿整天为我护法么?”宋泓嘟嘟囔囔地反问。
师尊叹气:“你高兴最重要,旁的都不重要。”
“以后别这么作弄我了。”宋泓最后强调道,收敛住了哭腔。
“嗯。”师尊乖乖地点头,眼帘下垂了瞬间,遮挡住了些许异样的神采,但他很快看向宋泓,“我带你去泉边洗漱吧。”——
宋泓:我们还不是那种关系。
楸吾: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第103章 一百零三 “哪有师尊怕徒弟的道理。”……
宋泓换了身干净衣服,重新梳好头发,便从泉边起身往庙宇方向走。
楸吾在山泉附近的林子里等他,见他过来,自觉地跟在他身后两步,没有上前与他并肩。
怎么说呢,心虚啊。
兔崽子洗澡洗了半个时辰,楸吾便一直在这百尺开外的大青石上打坐,看似是在闭眼调息,实则是根本不敢分眼神到泉水边。
山林的风声和蝉鸣掩盖不住水流潺潺的声响,他不禁听得心烦意乱,想着宋泓什么时候能洗好,又想着既然宋泓都会清洁的符箓,怎么非要来这泉边洗漱,再想着自己非要多嘴说这山间有清亮泉眼,把人招过来一洗洗到天昏地暗……
到头来,还是怪楸吾玩心大起,惹红了孩子眼圈,之前断腿断手都没掉过眼泪的宋泓,被他这一两下挑拨,好半晌都在委屈不愿搭理他。
这会儿宋泓收拾好了在前边走,竟然还能狠下心来不回头,由着楸吾在后边亦步亦趋,大气都不敢出。
几时能哄好呢?楸吾心里也没有底,现在没法像宋泓年纪小时那样,把人搂怀里,由着他哭由着他蹭,由着他写写画画,放肆地发泄一通。
之前惹宋泓难过的是旁的人旁的事,眼下惹宋泓难过的是楸吾自己。
楸吾甚至更加坚定了不告诉宋泓解契过程的想法,小孩就是在纠结楸吾对他没情意,却还招惹他的作派,若宋泓真晓得了解契过程,那楸吾不用等到剖丹,便会失去自己唯一的弟子。
不知道解契还需要云雨多少次,楸吾下意识按了按右肩膀,身前的青年走路横冲直撞,束成马尾的头发长短不一,乱中有序蓬蓬地炸开,随着他的步伐摆动,生气勃勃地跳跃着,轻巧一摆尾,便将树荫筛下的光斑收拢在了一处,配合着天水碧的衣衫,更加显得明亮鲜活。
楸吾看得入神,不料宋泓忽然停住脚步,他一时没收住脚,便直直撞到了宋泓肩膀。
“别跟在我后边。”宋泓赌气地说。
楸吾这才讪讪地上前两步,和宋泓并肩,他小心又诚恳地说道:“我怕你还在生气。”
“哪有师尊怕徒弟的道理?”宋泓冷哼。
好在他眉宇间那抹孩子气的委屈挥之不去,楸吾暂且放下心来:事态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
“因为师尊做了错事嘛。”楸吾回答,他知道真正的错事是什么。
这话噎得宋泓的冷脸都软化了些,青年别开眼,耳根却是红的。
“你都说不会有下次了,我也没有想要不依不饶。”宋泓小小声说。
“那你是原谅我了?”楸吾还要再确定一下。
宋泓嘟囔了句:“原谅了。”
“没听清。”楸吾无辜地说。
“哎呀,就是原谅了嘛。”宋泓扬起声音,撂下这句话,一溜烟跑下山道,只留给楸吾一个踉跄但又鲜活的背影。
楸吾不由得发笑,他心想这衣服料子选得不错,色调额外明亮,之后再找来给小孩多做几身新衣。
宋泓一口气跑到庙宇的门槛前停住脚,望着那高大的神像愣了一阵,竟规规矩矩地双手合十作揖。
“你有什么心愿,拜它不如拜我。”楸吾掐诀瞬移到宋泓身边,在他耳边轻声说。
宋泓也没被吓着,定定地回答说:“就是忽然想到,如果我没有遇见师尊,偶然路过这方庙宇,应该也会来拜一拜。”
楸吾不禁心头一软,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宋泓便扯一扯他袖子,和他一道跨入门中。
只一晃眼,楸吾瞥见宋泓抱出来一捧金灿灿的鲜花,花朵小且密,叶子密又长,是叫不出名字但开得肆意的野花。
宋泓将鲜花供奉于香案空空的托盘前,留了一朵开得最完满的,转手递给楸吾。
“之后的这些天,劳烦师尊护法。”宋泓嘴角勾了笑,眼底再没有别扭的阴翳色彩。
楸吾看着也舒心,接过花朵调侃道:“用一朵野花就想打发我?”
“反正我随时听候你差遣。”宋泓颔首行礼,端了副恭谨的姿态,“便是上天入地、追云逐月,我也能勉力做到。”
“你刚回来,我哪舍得差遣你上天入地?”楸吾摆一摆手,“到神像后头去打坐,我给你攒一个藤球出来,保管谁也碍不着你。”
熔炼本命法宝须得满三十六日,一个多月过去,好在这会儿才七月初九,回修仙界也正好能赶上八月十五的仙界大会。
山间少人烟,太平时节又少魔气,所以楸吾说是护法,其实也就给宋泓加了层防护而已。
这期间他无事做,又不想练功分了护法的心,便继续他在苍澜山打发日子的做法,白日看云,晚间数星星,不时把养戒指里的小狐抱出来,摸摸它脑袋,揉揉它尾巴,按照宋泓之前喂它的频率,给它投喂温和的木属补气丹药。
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便不可能这么悠闲,要为连樾破塔做应对的准备。
十年对于修仙者来说,确实是弹指一挥间,而对于宋泓这年轻小孩子,却是半生的光阴。
其实楸吾也不用费心领宋泓去剑门,反正本命剑熔炼不久,宋泓便会被楸吾剖丹,到时候人废剑也废,显得怪多此一举。
但谁让楸吾自己总忍不住跟宋泓说起,宋泓不计较映雪并非剑门宝物,而楸吾却计较了多年照霜仅为残铁拼凑锻造。
楸吾百岁筑基,为求一把好剑防身御敌,出仙界步行九万八千里,行至剑门山前的村落,便被天雷追着劈打,他不听驴主人们的劝告,执意迎雷徒步攀上剑门山,但在山门前,又遭遇了更激烈的天雷和目不暇接的剑光。
迟间夺了他壮胆用的酒,边喝边作壁上观,劝他早早滚下山去,以免被神识劈成焦炭。
“你未到金丹期,剑门不会认可你。”
楸吾无奈,走之前只得徒手劈开山门泄愤。
他在凡间游荡除魔,将捡拾到的剑修遗物搜集起来,攒成了如今的照霜剑。
一百五十岁那年,他伙同桑羽设计,剖了自己师尊的元婴,令大师兄连樾练功堕魔,后吸纳师尊元婴,顺利突破金丹期。
再到剑门,雷声滚滚依旧,剑门的神识仍然没有认可他。
迟间喝着他奉上的美酒,面露鄙夷:“你这金丹定是来路不正,不然这雷不会赶着劈你。”
楸吾只好用照霜剑再次劈开山门,将那一山的宝剑都裹挟在他“来路不正”的藤蔓里,开出了一山鲜艳的好花。
从那以后,楸吾熔炼照霜作为本命剑,并在觉察宋泓的天赋时,内心闪过一丝期望:他想要宋泓得到剑门的认可,宋泓的修炼每一步都有迹可循,都遵从这世间最朴素正义的修仙之道。
当然,现在说这个期望也没啥意思,宋泓到底重走了他的老路,把剑门和迟间都祸祸了一遍。
因为宋泓维护了他。
蛮丢脸的,他这三百来岁的老东西,竟然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小子维护。
离开师父他们拜入苍澜山后,楸吾便没再享受过被人维护的待遇,他重新捡拾回在凡间闯荡的狠厉与圆滑,与人交换利益,与人合作共赢,利用人也被人利用,讨好人也被人讨好。
所以他不希求什么真心,同桑羽林铎共事多年,也不过因为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利益相关休戚与共。
但他怎么会养出一个乐于献出真心的孩子?原以为他出于灵根去培养宋泓,会零星溢出些功利,宋泓却没有被这功利影响到,反而傻呵呵地认为他是世间难得的好人。
楸吾不禁苦笑,他算是养出了世间难得的蠢人。
供奉于桌案上的鲜花没两天就枯萎了,楸吾把它们收回须弥戒。
有件小事他又哄骗了宋泓,他说这尊庙宇常有人来供奉打扫,实际上建成后不到两年就没什么人来了,其间基本的布局还是楸吾自己路过的时候进行维持,到如今才勉强像个样子。
只有宋泓说,他哪怕不认识楸吾,路过此间也会来拜一拜,甚至留心摘了一捧鲜花。
楸吾不免也做了联想,若是那年中秋他没有去人间伏魔,而是听从桑羽的劝告留在仙界参加大会,那宋泓究竟会如何长到今年?
祈国皇城遭魔狐屠戮,不多时溱国挥兵南下,纵使宋泓身怀异禀,但他又是祈国的皇子,不管是魔乱还是人祸,他都不能圆满躲过去。
便是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侥幸逃出生天,估计在乱世中也生长得艰难,楸吾想到此处,眼前便浮过宋泓面黄肌瘦的脸和骨肉嶙峋的身材。
不是真的,但也足够可怜了。
楸吾没有再想下去。
夜深后,他把小狐放回须弥戒,轻手轻脚绕到神像后,将藤球划开一道口子,借符箓的火焰照亮了宋泓入定时沉静的脸。
生得真好,楸吾自得地想到,漂亮得跟那画上的人一样,幸亏当年就捡到了,一直养在眼皮子底下。
他就这样看了小徒弟半宿,待到晨光熹微,才有些恋恋不舍地坐回门槛,提醒自己可不能被宋泓发现,他在偷偷看他。
日升月落,中间还穿插着几个雨天,白日渐渐缩短,夜晚渐渐延长。
三十六日,不过眨眼工夫。
楸吾不离开庙宇,但第三十六日,山林间刚下过雨,又有几簇鲜妍的秋花冒了头,他用藤蔓摘了一圈牵牛花,铺展到了桌案前。
正倚靠在门框,失神看着檐下被日光映照得透亮的残雨,另一半门槛便轻悄地坐了人。
楸吾没开口问,宋泓也不吱声,就将手搭在门槛边,和楸吾的手仅有一指的距离。
“啪嗒”,残雨再次落入檐下清亮的水洼,宋泓把手搭在了楸吾手背。
“这些天是不是很想我呢,师尊?”宋泓问。
你就在神像后面待着……楸吾本来打算这样回怼,但或许是风吹得舒服,水洼清亮地倒映着苍穹,他难得坦率地回答:“有一点点,没有很想。”——
有想过他们没有相遇,楸吾因锁魔塔的变故身陨多年,而还在凡间流浪的宋泓无意中路过这样一方庙宇。
宋泓还是会定定地看神像一会儿,摘来鲜花供奉,不许任何心愿。
第104章 一百零四 愿我能常伴师尊左右。
映雪正式成为宋泓的本命剑后,宋泓最大的感触是,把映雪召出来更灵活方便了,只需心念一动,长剑便立即现形,位置更能随心而变。
宋泓得意地在庙宇前的院坝舞了一整套剑法,剑芒掠过连片的水洼,迸溅出层层晶亮的水花;从半空中轻巧落地,负剑回身,他与倚靠在门前的师尊对视,飞扬的神思不自觉落地,满眼便只有那单薄的云霭色身影。
不知为何,宋泓远看师尊的身影会感觉他孤寂,仰望师尊的塑像也会感觉他孤寂,仿佛风一吹、日影一晃,他的一切便要从世间消失。
“师尊,你看我剑法如何?”宋泓把映雪收回识海,快步小跑到庙宇门边,差点没刹住脚,向前一倾身,好在眼疾手快扶住门框,没有真撞到师尊身上,不过把师尊圈在了门框边。
宋泓连忙站直身子,双手无措地在衣摆上拍拍,师尊伸手过来,理了理他因动作幅度大弄乱了的衣领。
“不错,如今是愈发精进了。”师尊含笑地说。
宋泓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一步,别开眼转移话题:“什么时候我能和你比一场啊,师尊?”
师尊收回手,拢了拢指尖,回答他说:“至少等你修成元婴。”
宋泓猛然转回眼,不可思议道:“那还得多少年啊!”
“看你自己咯。”师尊只是笑,“你现在跟我比,怕是要先赔上半条小命。”
宋泓蔫儿,不自觉往前挪了挪步子,手臂也向前探了探,是一个索求拥抱的姿势。
师尊了然迎上来,将他结结实实搂了个满怀:“恭喜成功熔炼本命剑。”
“嗯呐,”宋泓满足地回搂过师尊,“同喜。”
临走前,宋泓将庙宇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没让师尊插手,打扫完后又御剑在山林间穿梭,寻到了些红黄颜色的鲜艳山果,配着那各色的牵牛花,把供桌上的盘子装得满当,还给那孤零零的陶瓶灌满山泉水,供上了三两枝金瓣的山桂花。
“希望后来人按照我这个规格供奉花果。”宋泓站在神像前环顾四周,满意地点点头,“师尊你看如何?”
“我对供奉这些俗物早就不计较。”师尊在一旁淡然道,“不过,你这份心意我收到了。”
宋泓便对着神像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道:“那恳请楸吾仙君实现小徒心愿。”
随即在师尊发怔的眼神里转身,对着师尊也双手合十:“恳请师尊实现弟子心愿,一愿师尊安康,二愿师尊顺心。”
“怎么没有三愿?”师尊失笑问道,“一般都是凑三愿。”
三愿我能常伴师尊左右。
这愿望说出来太暧昧含糊,宋泓只管摇头:“我只有这两个心愿。”
“你心愿都为了我,那你自己呢?”师尊却不依他。
“说予你听,便都是关于你的心愿。”宋泓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自己的愿望,当然得我自己实现。”
*
这是在积攒令他不忍动手的筹码么?
楸吾不免多想了几分,本来小猫小狗养久了都会生出感情,更何况是和他牵绊颇深的宋泓。
“师尊,我总感觉你一直在看我。”
落地苍澜山门前,暮色四合,楸吾提议徒步走回等闲院,宋泓一面点头应着,一面装作不经意地说。
楸吾心里慌,面上不显,还能反逗小孩一句:“明明是你一直看我,才会觉得我在看你。”
宋泓撇撇嘴:“那徒步上山是为了什么?”
“为了锻炼你的体力。”楸吾瞥见这小表情,都忍不住多逗他一句,趁人哼唧前忙说好话,“另外就是为和你多待一会儿,等到了住处,你就又要跟我分房住了。”
宋泓不吭气,只剩手不自然地前后摆动,步子迈大了不少,越过楸吾后又乖乖停住,和楸吾并肩后,再继续小跳着向前走。
他今日穿着栀子黄的短打,领子为相称染成了湖水蓝,袖子和裤腿都用素色的绑带束紧,发带也换成了绣着小柿子的杏仁黄绢布,行动分外敏捷灵活,通体的色调又和偏东浮在枝头的琥珀月轮遥遥呼应,看起来就像是沾染了一身暮色的月下精灵。
“你要年纪小点穿这身更好,个子矮,蹦蹦跳跳得像个滚圆的柿子。”楸吾编着话打破沉默。
果然惹得宋泓龇牙,步伐稳健了不少:“那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我又不会缩骨的功夫。”
“现在我说想和你住一起也晚了?”楸吾顺口问了出来,他和宋泓皆是一愣。
楸吾也没法补救,连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总不能手忙脚乱地解释说他其实就是想再睡一个整觉,距离他上一个整觉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可以……住一间房,不睡一起。”宋泓几乎同手同脚。
不睡一起,那他的整觉该怎么办?
“等闲院的屋子,没有打地铺的空余。”楸吾迂回地说,“不过床还是蛮宽敞的。”
楸吾,你在说什么?为了能睡好你简直是不择手段。
没错,我就是不择手段。
楸吾定一定神,装作无所谓道:“当然,看你怎么想,我也就随口一说。”
“你不会又要作弄我吧?”宋泓警惕地问,偏过头借着月光细看楸吾表情。
而楸吾目不斜视,义正辞严:“在你眼里,为师就是一个坏蛋了吗?”
“说不准,时好时坏。”宋泓语露迟疑。
这话说得让楸吾不免心虚,但也不免委屈:他这回真没什么坏心思,只是想安安稳稳睡一觉,改明儿就要赶去凌云宗参加大会,再想找这么好的机会可就难了。
“嗯,你说得也没错,是我让你难过伤心,我是坏蛋。”楸吾以为自己妥协,但他没注意到自己说的都是气话。
宋泓停住脚,忙忙将他袖子拉扯住,他也不得不跟着停下。
此间草木郁郁,垂叶榕枝繁叶茂遮掩住天穹,山道上的砖石被它们遒劲的气根顶出,其间隙的泥土里见缝插针生长着不知名的野草,风过时树影簌簌摇曳,楸吾在光影明暗间看清宋泓耷拉下的为难的眉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师尊,我也想跟你一起睡,但现在不是小时候了。”宋泓犹犹豫豫地说,“你知道我在为难什么,在纠结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体谅。”
“我在体谅啊。”楸吾软下声音,“只是出于我的私心,我不愿我们关系变得生分。”
“不睡一起,也不会变得生分。”宋泓说。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不妨碍楸吾继续以退为进,边说边从宋泓指尖拉扯回袖子:“我知道,所以我才怀念你年纪还小那会儿。”
“对不起,师尊。”宋泓眉眼不展,显然陷入了名为愧疚的陷阱。
楸吾不动声色,抬脚往前紧走两步,将徒弟甩在身后,但他也留心听着后边的脚步声,完全跟着他的步伐,走两步还停两步,不敢越上前来与他并肩。
很快他们走出昏暗的林荫道,到了更明晃晃的月亮地里,楸吾特意把小狐从戒指中抱出来,捏捏它下巴尖,让它抬头看看这轮欲满未满的月亮。
小狐舒服地眯起眼,发出了呼噜呼噜地哼唧声,身后宋泓也在哼唧:“我就说师尊养它,比我养得好。”
他终于紧走两步,和楸吾并肩。
楸吾佯装垂眼,轻抚着小狐的耳朵:“我感觉我养你养得更好。”
“那是自然。”宋泓乐颠颠地接茬。
“不过二三,你呢也别吃醋。”楸吾哄着呼噜呼噜快睡着的小狐,“我今晚跟你睡一起,之后也跟你睡一起,你不要嫌弃我呀。”
宋泓一听就不乐意了:“二三住戒指习惯了,而且它有自己的窝!”
“庭空,我刚刚在跟你说话吗?”楸吾故作不解。
“我听到了就当是对我说的。”宋泓耍无赖,这下抓住了楸吾的手腕,“师尊,你让二三睡狐狸窝,我跟你一起睡。”
二三也睡得迷糊,楸吾单手把它送回戒指,没有挣开宋泓,由着他攥紧自己手腕。
“我刚还想说呢,睡前正好给你讲讲,去凌云宗参加大会的注意事项。”楸吾不紧不慢道,“没想到你还记恨我,这话就没多余说。”
宋泓一听更为愧疚了:“原来是……要给我说正事啊。”
“别多想,反正这会儿也说开了。”楸吾说,他拧了拧腕子,从宋泓手上挣脱,指尖却有意无意与他相触碰,没两下就纠缠在一起。
宋泓没有觉察出不妥,低低傻笑地应着:“嗯。”
沿途又说了些别的事,楸吾给宋泓讲起他外出历练这几年,苍澜山的大小变化。
人还是那么些人,但除元婴期及以上的那几位,大家下山除魔的兴致高涨,让苍澜山一年四季都见不着几个人。
这与乌衣城内出现的那本召唤魔物的邪书有关,楸吾和桑羽商量说让修仙界警戒魔族,自然天一宗的弟子们要做表率,这话他没特意跟宋泓说,默认宋泓不需要知道。
山间的生灵也多了新鲜面孔,灵植有山涧水塘边生出来的紫蓝色鸢尾,灵兽则多了去,例如山脉南面栖息了一支新的白虎族群。
“你回清欢居那边住,有机会能碰到它们巡山。”楸吾说。
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话可说,都没有一句重复的,一路说到了等闲院门口,而他们手还扣在一起,没人想着松开。
却不料院门口早早地埋伏了人,月亮下两道身形修长的白影,还是唬得师徒俩一跳。
原来是桑羽和商翎二人,鬼鬼祟祟地透过门扉和篱笆,不知往院里看什么。
“啊,你们终于回来了。”桑羽听到动静,自然而然地转身,甚至玩味地扫了眼楸吾和宋泓相扣的手,“正好有事找你们呢。”
楸吾这才讪讪地松开宋泓的手,没好气地拆穿:“我们如果不回这边住,你们等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桑羽不接他话茬,收敛起玩味的神情,立马变得严肃:“我也是今天才得到消息,凌云宗突然改变剑修大比的内容。”——
宋泓:怎么感觉被师尊套路了?
楸吾:那你说愿不愿意跟我睡嘛。
宋泓:……愿意。
第105章 一百零五 “摸摸脑袋吧。”
“大约在三天前,你就画符跟我远程说过此事。”楸吾忍下白眼,尽力平心静气,“而且也跟庭空专属完毕了。”
“其实我觉得新规则也不算太新。”宋泓也插话说,“有些像我拜入宗门的考核,都是在山门前设下关卡,通过这些关卡后才有后续比试的资格。”
“哎呀,瞧我这记性。”桑羽浮夸地敲一敲脑袋,“那我就和阿翎先回去了。”
楸吾叹息:“你跟我直说,要采我院子里的花果,我也会直接给的。”
桑羽难得不好意思:“那不是小宋之前送来了一批,我再来找你讨要,显得我过于厚颜无耻。”
“我还不知道你。”楸吾上前几步推开柴门,引众人进院,“你无非就是觉得庭空带回来的那部分花果过于珍贵,舍不得送出去给仙界大会各场比试的魁首当彩头,而我院子里新种的这批花果不贱也不贵,正好拿出去糊弄人。”
“知我者,师弟也。”桑羽忙忙凑上前讨好笑道。
留宋泓和商翎在后,楸吾听见宋泓特意压低嗓音,问商翎:“师兄身体可好了些?”
“时不时还会犯癔症,这段时间怕是不能出山门了。”商翎回答得也坦然。
“那此次大会,你不去担任裁判了吗?”宋泓耿直问道。
“你霜降师姐会代替我的位置。”商翎无所谓地笑笑,“正好她最近能出山门了。”
仔细计较起来,这事儿真是凑巧,桑羽和林铎的大徒弟们各有各的问题,但好在问题没有一起爆发,让天一宗在关键时刻总有得意大弟子出面镇场。
若是把宋泓培养起来,他的修为不会输于他的师兄师姐们,而且这小子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特殊情况……楸吾想到这里,赶紧打住了发散的思维,催促桑羽商翎,赶紧挑些花果摘完了事。
“不打扰您二位就寝了,我们立马滚蛋。”桑羽抱着院子里最大的一只青瓜,笑得眉飞色舞。
楸吾简直没眼看,但他还是叫住商翎,询问了一番商翎“癔症”的情况。
商翎的回答依然平静:“我倒没有犯病时的记忆,清醒过来也没什么地方难受,师叔师弟不用过于担心。”
人话说到这份上,意思是不必多问,楸吾和宋泓便把他二人送到门口。
桑羽趁机给楸吾塞了一只小瓶,冲他挤一挤眼,便揽过商翎的肩膀御剑扬长而去。
周遭蓦然安静下来,师徒二人对视,不好意思地同时别开眼。
楸吾把小瓶攥手心藏好:“你回厢房沐浴,收拾好后来我房间。”
宋泓唯唯诺诺地应了,陪着楸吾走了一段路,实在耐不住性子,打了声招呼便小跑躲进了厢房里。
楸吾这才举起小瓶对着月光看,是透明的蓝琉璃瓶子,能看到里面晶莹的粉末,稍稍注入灵力,瓶身便显现出一行小字:“入浴暖情粉,在同道侣沐浴时倒入水中,可起到助情起性之美妙作用。”
他就知道,桑羽这厮绝对没安什么正经心思,忍了又忍,才没把那小瓶捏碎,放到须弥戒的角落里了事。
*
楸吾挽好头发,坐到床沿时,宋泓的影子已经在门外罚站了好一阵。
“你洗好了就进来呗,有什么不能进的。”楸吾抬手隔空开门。
徒弟便穿着素色的里衣,披散了头发,轻手轻脚地跳进门来,“总要讲一些规矩。”宋泓三两步跳到床边,席卷来一股热腾腾的香风。
楸吾觉察到这味道与自己有些相似,但又有缕更清新上扬的气息:是水灵根的特性么?
宋泓坐到了楸吾手边,略微局促地开口:“明天有什么要注意的啊?”
楸吾的手指不自觉勾起宋泓垂下来的发丝,编一句说一句:“不用刻意保留你的实力,只要不伤人性命,其他的任由你发挥。”
“万一又惹到元祈掌门呢?这次大会可是在凌云宗的地盘。”宋泓放松了些,玩笑追问。
“你当你师尊是吃素的?”楸吾特意举了举空闲的那条胳膊。
宋泓笑着往他身边靠了靠:“那便全仰仗师尊了。”
楸吾顺势拧了拧徒弟的脸颊:“还是要给师尊争点气。”
“哼哼,当然。”宋泓乖乖地蹭着他手心,黑眼睛亮亮地散发好奇的光芒,“师尊,我之前还没问过,你参加大会的比试是怎样的啊?”
“我猜你肯定在心里给我编排了些故事。”楸吾卖了关子。
宋泓露出傻笑,因倚靠得不舒服,抓了楸吾的手,将他轻轻按倒在榻上,“没有啦,我想象力还不够,只能想到师尊你以一当千的潇洒背影。”
二人就叠在了一块,楸吾没怎么挣扎,勾着宋泓头发的手绕到他后腰,把他搂实了才回答:“没有你想得那么厉害,我拢共参加了二十一届大会,都在剑修比试的第一轮被人打得落花流水。”
“原来师尊说自己天资愚钝,不是哄我的啊。”宋泓若有所思地说。
“为师怎么会哄你呢,向来都是有一说一。”楸吾偏了偏脑袋,让宋泓埋脸到他颈窝,“所以我后头都不爱参会,哪怕是作为观战的那一方也不乐意。”
“我只参加了一届大会便挫败如此,你参加了二十一届,心里肯定更不好受。”宋泓轻声说,吐息扫到楸吾脖颈,痒酥酥的。
“你不安慰我一下么?”楸吾又忍不住逗徒弟。
宋泓想一想,认真说:“事情过去这么久,你伤心也伤心透了,我再安慰无济于事。”
“好无情哦,空空。”楸吾故作不满。
宋泓抬眼笑道:“但你自己治好了伤心,这点就很厉害,比你没用的徒儿厉害多了,没用的徒儿还需要你哄,你哄不对就掉眼泪。”
“说起来也不脸红啊。”楸吾笑。
“那不是你惯的嘛。”宋泓倒打一耙。
是,怎么不算我自作自受呢?楸吾自嘲地想,其实二十一届大会皆以失败告终,在他心里已经算不上没愈合的伤口,只是一道浅浅的疤痕,他自己提没什么关系,但旁人提就会刺痛。
他不像宋泓说得那么厉害,他根本没有治好自己的伤心,反而在宋泓一本正经安慰的时候,熨帖才替代了刺痛。
“师尊,赢得大会的总魁首,除了能号令掌门外,还有什么奖励吗?”宋泓冷不丁地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楸吾回过神,心里迅速地数了一遍:“常规的就是各掌门准备的门派稀有的灵花灵果,高品级的补气丹药,还有各色法器,最特别的是每届不同的那朵罕见灵花。”
“本届的罕见灵花由屠苏药谷的主人素问仙子提供,那是被她培育了五十年,到今年秋才开放的重瓣蝉衣雪荷,可作药用,疗烧伤清火毒,也可做丹用,在破境瓶颈期疏通经脉的灵力堵塞。”
“蝉衣雪荷……荷花。”宋泓下意识喃喃。
楸吾唤他回神:“你倒是用不上它,或者说也用不上其他奖励的花果,毕竟你在秘境里吃掉的那些,能抵得上百倍的雪荷加其他奖励花果。”
“听名字是朵极好看的荷花。”宋泓关注点却清奇得很。
“那倒是。”楸吾应和着,“我和仙子是旧识,早五十年的雪荷绽放,她还邀过我去药谷赏花饮茶。”
“师尊的旧识真多啊。”这一应和就打翻了某人的醋坛子,宋泓撇着嘴阴阳怪气,“我如今却没见着多少个。”
“多半都死了,你也见不到。”楸吾心下一动,想起了师父他们。
师父,师兄,师姐。
他离开他们的时候,和宋泓离山历练时差不多岁数。
“我是说修仙的旧识。”宋泓笨拙地补救。
“那也多半都死了。”楸吾说,“你忘了,修仙并不一定带来长寿。”
“抱歉师尊,弟子太过得意忘形。”宋泓立马苦了张俊脸。
“无妨,今日你我都开怀,忘形些也正常。”楸吾宽容地笑笑,“明日别忘形,被挡在山门前就好。”
“弟子记下了。”宋泓低声说,起身挪动位置。
楸吾也随他一道挪,正正当当地枕上了枕头。
这下可不能叠在一起,但只是侧过身便面对面,呼吸近得能缠在一起。
暮霭色的床帐徐徐落下,将室内暖黄的烛火隔绝在外,哪怕近在呼吸间,楸吾看着宋泓的眉眼,仍然带上了毛绒绒的光晕,朦胧不清,唯独黑曜石般的眼睛灼灼。
“睡吧,该嘱咐的也嘱咐了,我待会儿熄灯。”楸吾轻声说。
刚刚搂得太近,他二人身上的气息相揉得不分彼此,连带散落的发丝也缠绕在一块。
“嗯……”宋泓略略迟疑,往楸吾身侧再拱了拱,“摸摸脑袋吧。”
楸吾摸摸宋泓软塌塌的发顶,耐心地追问:“然后呢?”
“祝我做个好梦。”宋泓嘟嘟囔囔地说。
“祝你做个好梦。”楸吾学着他的语气重复。
“你也要,”宋泓补充说,“做个好梦。”
楸吾熄灭了烛火,趁着黑暗,宋泓拱进了他怀里,他没推开,也没拆穿。
自顾自搂得更紧一些。
陷入安眠时,他没头没脑地想到,宋泓念叨着蝉衣雪荷,是不是要摘来送给他?——
在宋泓没被楸吾捡到的时间线里,他路过楸吾的庙宇。
给神像简单地供奉后,宋泓在此地休息了一晚。
那一晚他睡得极为踏实,像是月色里的神像低眉,持花舞剑为他扫清了梦魇。
“做个好梦。”
他仿佛听见了神明的低语,醒过来时却只见那上半身藏在阴影里的神像。
神像眉眼俊美,神情慈祥又威严。
第106章 一百零六 “我愿与诸位比试一场。”……
黎明时分,凌云宗碧梧峰脚下,峰北侧陡峭的小道起始地,汇聚着此次参会的各门派金丹期及以下的剑修,共计四百二十人,领头几位金丹期的修士若是下山,能顷刻间覆灭如今强大的溱国。
宋泓不算在领头的金丹期修士里,众人对他的认知还停留在四年前大会上,认为他还是那拼灵力拼不过筑基期器修,但比剑术却胜过凌云宗掌门之子的废材怪物。
师尊为给各大宗门一个惊喜,特意不让宋泓御剑,而是自己把宋泓捎到苍梧峰脚下。
“这次剑修大比都集中在了一天,我希望月上枝头时,能在主云台等到你的好消息。”师尊朗声嘱咐着宋泓,把所有等候比试开始的剑修都吸引过来,元敬一更是隔着人墙重重,远远地就冲师尊打招呼。
待师尊御剑飘飘然飞去凌云宗主峰青霭峰,宋泓自然而然就成为了人群的焦点,元敬一已经挤上前来,热切地问道:“宋小兄弟,上届大会一别,就没再听过你消息了,不知这两年过得可好?”
“劳敬一兄惦记,勉强过得去。”宋泓含糊地敷衍道,“敬一兄修为可是精进了?小弟感受到你身上不同以往的气场。”
“真只有你最敏锐。”元敬一惊喜道,没与他有隔阂,大大方方解释道,“愚兄不才,如今勉力修成金丹九阶,还差一个机缘便能突破到元婴。”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如今的元敬一不过三十出头,纵观整个修仙界,三十出头的元婴大能一只手能数完。
“敬一兄果然是天纵奇才,小弟望尘莫及。”宋泓也没张扬自己,学着师尊的语气恭维元敬一。
人群里传来不屑的“啧啧”声,元敬一倒充耳不闻,真诚笑道:“你也别谦虚,我已经做好这次比试剑法,又落败你手的准备。”
“之前那次,不过侥幸,敬一兄高看我了。”宋泓讪讪道。
元敬一看出他的尴尬,拍拍他肩膀:“放心,这次大会由家母一手操办,家父已经被各长老关了禁闭,大会期间不得出门。”
宋泓想起元敬一的母亲便是凌云宗的大长老,不免好笑道:“令慈令尊的感情真不错。”
他们正扯着闲话,众对手的注意力也在他们俩的闲话上,金乌已然从东山露出脸来,浅蓝色的天幕上炸开了金银双色的焰火。
剑修大比开始。
宋泓与元敬一身侧的剑修们如游鱼入海,乌泱泱地往那羊肠小道涌去,修为低的为抢占道路开始大打出手,而修为高的施施然御剑往上飞行。
元敬一冲宋泓拱一拱手:“愚兄先行告辞。”
话音刚落,他那玄色身影便越过了早出发的几位金丹修士。
宋泓没动,先稳定身形四处张望,等到起始处的平台人数寥寥,他抬手挥一挥,便得到了还等在平台处舒兰二人的回应。
亏得他二人有心,宋泓同门的师兄姐都没有给宋泓打招呼的意思。
“好久不见啊,二位。”宋泓迎上前去,舒流光与兰渺也面露喜色。
他们俩这细长身形在人群中足够吃亏,推推搡搡地就到了平台边缘,挤不进人群中央。
“好久不见,老大。”舒兰二人齐声应着,舒流光单独解释道,“我们刚刚就看到你和楸吾仙君了,但隔得太远,没办法挤过来打招呼。”
“无妨,暂且先不叙旧,等到大比过后再细聊。”宋泓忙忙先打住叙旧的架势。
“老大,你先请?”舒流光作势谦让。
“干脆一起吧。”宋泓召出了映雪,“我猜想,你们应当也到了金丹期。”
“老大,你竟然才金丹期么?”兰渺口无遮拦。
“我遇见二位时,都还不到练气期,连破三境,已经是上神保佑了。”宋泓掐诀御剑,“别愣着,走啊!”
三人齐齐悬空,眨眼工夫便越过抢占羊肠小道那帮人,向前边被拦在山门前的金丹修士追赶而去,山门前便是考核的第一关:百鸟迎门。
被考核者需穿过鸟群守候的山门,但不能伤害到一只鸟儿,每只鸟羽毛掉落三根及以上便算作伤害。
过关条件甚是苛刻,早先来到半山腰的金丹期修士都不敢轻举妄动,宋泓扫了一眼,没看到元敬一。
他松了一口气,左右看看舒兰二人,“你们可有过关的头绪?”宋泓问。
二人摇头,舒流光说:“群鸟数量多,鸟与鸟之间缝隙小,且它们飞行还没有规律,极有可能我们没碰到,它们自己先掉落羽毛。”
一言以蔽之,就是没准备好。
“那我先走一步。”宋泓打好招呼,一眼望到了群鸟屏障之后,掐诀加快御剑速度,屏息轻身在鸟群间隙灵巧穿梭,连鹰隼那种长翅猛禽的羽毛尖都没碰到,浅蓝光芒如电闪烁,他便顺利过了这第一关。
再往上去,没飞出几里路,便见山道上有十五个小草人,每三个一群,高高低低地占据了五级阶梯,宋泓打算从它们头顶飞过,便被薄绿的屏障挡了下来。
这是考核的第二关:与每一级上的小草人做游戏,每胜利一次便前进一级,胜利五次方可通关,而失败一次则需重新退回到山门第一关。
第二关也没见到元敬一身影,宋泓降落到第一级的三个小草人身侧,暗想这游戏不会太难。
但第一级小草人们的游戏是:剪子包袱锤,它们仨各出一种手势,根本不重样,宋泓也被短暂迷惑,到底出什么才会赢?
小草人们循环了两圈剪子包袱锤,你赢了我,我赢了他,他又赢了你,第三圈开始时,它们抬起没有五官的圆脑袋“看”像宋泓,右手握拳在半空晃悠,示意宋泓加入进来。
宋泓脑筋飞速旋转,他想他和元敬一前后隔了不到一炷香时间,而他又没在山门前耽搁,在此处却没追上元敬一,理由便只有一个:元敬一没在此关卡多做停留,但按照这种游戏的法子,很难不被拖延时间。
那么……宋泓拔剑,一挥袖便将十五个草人的圆脑袋统统砍下,草球落地的瞬间,薄绿的屏障消失,宋泓御剑掠过草人上空,回眸看时,草人把头颅捡起,重新安在脖颈上,那薄绿的屏障便在宋泓身后恢复。
他暗暗感激元敬一的提示,哪怕这只是天才的无心之举,再往上去便到了碧梧峰的顶端平台,那里有一线吊桥,与距青霭峰山顶的四分之一位置相连接,而青霭峰顶便是剑修大比最后一关的试炼地,各大宗门的掌门长老都在峰顶观礼。
宋泓眼下还需要突破第三关:飞跃吊桥。
不过让他稍感疑惑的是,这一路飞过来,他没有看见传闻中的四位大比裁判。
其他三位他不认识,但至少霜降师姐他能一眼认出,结果他连霜降师姐也没看到。
也好,省得霜降师姐和翎师兄一样,被旁人指责包庇宋泓。
吊桥之关卡难在雾气朦胧不清,却埋伏着万千冷箭,若不幸被射中,那宋泓就又要退回第一关重新来过。
啊,究竟是谁设置的关卡!三关都纯纯在拖延时间!非要等到月出东山才开始最后的大比?
宋泓没飞入吊桥,抬眼望了望天色,日轮依然偏东,离天穹中央还有一定距离,看来他速度不慢。
而这一关他也没见到元敬一,想来敬一兄已经到达最后的大比之地。
罢了,宋泓飞入吊桥的迷雾里,掐诀令雾气析出水珠,簌簌凝成细长的水龙,汇聚在他周身上下,只管大咧咧地往青霭峰的方向飞行,令四面八方飞来的冷箭叮叮当当地被水龙包裹缠绕。
一盏茶的功夫,宋泓毫发无伤地飞过吊桥,可怜的水龙浑身上下漂浮着冷箭,叮叮当当臃肿地护卫着宋泓。
宋泓随手一挥,那水龙便得了释放,携一身叮叮当当往冷雾里飞去,不知哪个有缘人能撞见他。
随后一路先畅通无阻,宋泓飞到了青霭峰顶,还未落地,便有肃杀剑气汹涌而来。
细看,原是巍峨宫殿外的宽阔广场,有四道凌厉身影围攻元敬一一人,将元敬一几乎劈砍成血人,御剑不得,只能满地打滚得乱窜,宫殿外四面的云台上,皆是观礼的掌门和长老,无一人对这单方面“虐杀”提出异议。
宋泓认出那四人中的白衣身影,正是替代翎师兄做剑修大比裁判的霜降师姐。
他正欲上前帮忙,却被白金色的剑阵阻隔在广场边缘,只得眼睁睁看着元敬一支撑不住,彻底如烂泥般瘫倒在地。
四位围攻他的裁判才齐齐收剑,霜降师姐则飞到主云台前,向上三宗的掌门长老行礼汇报:“凌云剑宗,元敬一,共在四位元婴修士的围攻中坚持了半个时辰。”
另一边,其他三位裁判则协助次云台的医修,将昏迷的元敬一抬走。
宋泓发觉身前剑阵消失,飞身上前被赤黄青三色裁判包围,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鼓动宋泓飞到主云台边行礼。
宋泓懵懵懂懂照做,抬头时对上师尊琉璃的眼睛,师尊冲他点头笑一笑,他顿时就忘记了未知的紧张。
霜降师姐便在他耳边告知大比规则:即是同时与四位拥有元婴修为的裁判比试剑法,在裁判们围攻中坚持最久者便能赢得此次剑修大比的胜利。
“大比时间截止在酉时三刻,金乌西沉月出东山时,这期间赶到青霭主峰的修士,才可获得与我们比试的资格,未赶到者则视作失败。”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放弃与我们比试,虽然不能夺得最终胜利,但能性命无虞地拿到一定的比试奖励。”
宋泓便转身,朝裁判们行礼,抬眼看向师姐,平静回答:“我愿与诸位比试一场,还请诸位不要手下留情。”——
宋泓:师尊,你等着看吧,下面是我的表演时间!
楸吾:少得瑟,免得乐极生悲啊。
第107章 一百零七 “诸位,还请继续啊。”……
楸吾很满意此次大会的安排,砍掉了冗长的开幕致辞,把各门类修士单独的大比安排到不同的日子,将综合的大比安排在单独大比结束之后,单独大比直接让修士们集中在一起比试,去除了大比期间繁杂的抽签等候环节。
今早各门派掌门长老在云台依次落座,本次大会的总组织者,凌云宗的大长老陆苍术便招呼小童放出比试开始的讯号烟花。
各云台前都安装了留影石,将各关卡的景象清晰地投影到观者的眼前,被考核者各施神通从起点出发,夺得最多视线关注的当属一马当先的元敬一,当大多数对手还在山道上拥挤,同为金丹修士的对手被挡在第一关,元敬一已经往第三关飞去。
而楸吾一眼就看见还在跟“小弟”们聊天叙旧的宋泓,心里暗骂小孩不知事情轻重缓急,对手都快到山顶了,他还在山脚磨蹭。
或许宋泓听到了楸吾内心的嘀咕,终于和他的“小弟”们御剑出发,此三人的行动果然也引来了一波注目,与楸吾关系还有点疙瘩的温若失疑惑问着其他人:“那俩蓝黑衣裳的小子,是哪个宗门的弟子?”
话传了一圈,传到最外边的副云台猜得到答案:“他们是望筌剑宗的弟子,两年前从北溟历练归来。”
一听北溟二字,云台引发了一阵骚动,端坐楸吾身侧的林铎忍不住侧身说道:“小宋也从北溟归来,师兄,你怎么不提一提呢?”
楸吾无所谓地摊手,另一边陆苍术打圆场地祝贺:“恭喜楸兄的弟子突破金丹,算算年纪,他也才二十出头吧。”
“今年冬天才满二十一。”楸吾谦虚回话,“陆长老谬赞。”
本来还在窃窃私语的众人闻言,都不尴不尬地收了声,特别温若失还朝楸吾飞了个白眼。
此时元敬一来到了最终大比的广场,与等候多时的四位元婴期裁判正面相迎。
四位裁判身着四色衣衫,白衣女子为天一剑宗李霜降,青衣女子为乾道符宗温曲归,赤衣男子是知行剑宗成朔,黄衣男子是散仙剑修抱朴。
最终的大比,是让被考核者与裁判一决高下。
没人在关注山道上的关卡考核,都纷纷目不斜视,看向广场中央翻飞的五色剑芒。
楸吾则全神贯注地看着宋泓的行动,见他从雾气中召出水龙环绕身侧,犹如闲庭信步般飞过冷箭万千的吊桥,没费多大气力却也毫发无伤。
“令徒真是聪慧,不像我们家那傻小子,遇事只会硬扛。”还好楸吾有陆苍术这位知己,总能适时地点出他关注的东西。
楸吾笑笑,客气地奉承回去:“令郎也剑术过人,过桥时剑招令人目不暇接,抵挡冷箭时,又快又稳又狠。”
“也不过花架子罢了。”陆苍术没有像元祈那般沾沾自喜,略带忧虑地眺望着广场中央,“但好在我和他父亲,也不想他下山为除魔拼上性命,陪在我们身边修行,努力了就好。”
楸吾明白,她这还是对多年前那次除魔心有余悸,不过陆苍术比元祈好一点的就是,她不会自欺欺人,为维护自己的孩子特意降低大比的难度,是一个还算公正的大会主办人。
另一边宋泓也飞到了广场的剑阵外,楸吾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林铎终于忍不住出声嘀咕:“一见你徒弟心情就好了啊。”
“你见你徒弟不也笑得跟什么似的?”楸吾反怼,“还好霜降没见着,不然肯定恶心你。”
“啧,除了霜降,我其他徒弟都还在山道上堵着呢,见到他们就心烦,更别提笑了。”林铎苦了张冷脸,“这次规则大改,天一宗总比分能不能和往常一样靠前,都是未知数。”
此人又开始担忧地碎碎念叨,楸吾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想要不是商翎身体抱恙,他非得把桑羽抓来和他一起听林铎念叨。
到时候林铎肯定追着桑羽问,什么时候天一宗能承办仙界大会,他要把剑修比试的规则都改为对天一宗有利的。
广场中央胜负已定,霜降宣布了元敬一的最终成绩:半个时辰。
可以了,以金丹修为对抗四位元婴,半个时辰还算经打抗揍。
众人称赞不已,温若失又来了精神,越过楸吾林铎,对陆苍术大加奉承。
陆苍术也放下心来地叹息:“希望这次傻小子能死心,不想再出门历练了吧。”
哦,原来慈母的用意在这儿,于家门口可控环境下,把孩子打伤打残,彻底杜绝他出门冒险的念头。
另一边,宋泓被其他三位裁判领上前来,聆听主裁判霜降宣读规则。
恭维元敬一的夸赞声渐息,听宋泓说愿意比试,也没起多大反应,分明刚才元敬一说愿意比试,那群情激动的哟,都要把云台吵塌了,这会儿怎么都跟吞了苍蝇似的不开口,温若失更是开始斟酒,啃那装饰用的甜果子。
林铎出于同门之谊,小小声说:“霜降啊,这你师弟还是下手轻点儿。”
楸吾小小声学他:“你要再大点儿声,霜降就听见了。”
他们插科打诨,没耽误四位裁判齐齐向宋泓发难,青衣的温曲归启动小型的剑阵将宋泓笼罩其间,赤衣的成朔从宋泓身后亮出了利齿交错的长鞭,黄衣的抱朴抬手泼洒雨丝般纤细的银针,至于霜降这位亲师姐,则正正当当往宋泓面门劈剑而去。
“五,四,三……”有人为宋泓被打倒开始倒数。
温若失举起的酒杯放下,陆苍术也向前倾了身子。
应对四位元婴大能所有攻击的,是宋泓挥剑召出的水龙卷,金丹期修士不能凭空使用灵根相关的元素,但能够掐诀动用周遭环境所含有的元素,这青霭峰位于云雾缭绕间,昨日还下过一场大雨,周遭正是水润潮湿得紧,故宋泓搓出来的水龙卷有些没轻没重,竟成惊涛骇浪之势,将剑阵破开,拦住了后侧袭来的长鞭,弹开细雨般绵密的银针,只霜降的长剑穿过水龙缝隙,与宋泓的映雪相撞出了扎眼的火花。
看来四位裁判里,只有亲师姐对宋泓的实力有客观的认知,这一遭碰壁,三人神情都严肃了几分,调整准备下次攻击时,师姐弟二人已经飞身闪到了广场尽头,双剑相抗锵锵作响,寒冰与流水互不相让。
寒冰自是霜降,流水便是宋泓,二者同为水灵根,细究之下,仍有些许不同。
毕竟霜降的师尊林铎是金灵根,自然会教导霜降尽可能提升剑气的锋利度,即是凝成寒冰如剑;而宋泓的师尊楸吾是木灵根,偏向于让宋泓使用以柔克刚之法,调动水流最大的优势,绵绵不绝、滔滔不尽。
那三人似乎得了霜降的暗号,青衣和黄衣隐去身形,唯有赤衣前去助阵。
有长鞭似蛇破开水龙,霜降的长剑少了阻碍,更是招招刺向宋泓要害。
宋泓此时也多了几分沉着,没因水龙消退而慌了阵脚,格挡行云流水,还能腾出手抓握袭来的长鞭,尖刺穿透手掌,同时有血气淋漓的小型水龙与长鞭相拉扯,宋泓收回手,赤衣便被血龙拖住,他得以继续与师姐单独斗法。
此时消失的青衣黄衣显形,宋泓和霜降又闪回广场中央,霜降一个转身,收回了凌厉的剑势,迎接宋泓的便又是一个剑阵牢笼,牢笼里下起银针暴雨,宋泓抵挡了一半,另一半自然将他扎成了刺猬,但更多的是释放出了他的血。
霜降见势不妙,喝令其他人上前阻止,然宋泓控制映雪斩出水龙抵挡,他则利用这瞬间的空隙,凝血为丝。
水龙破,血丝脱身,化为血色的银针暴雨,反过头来对付裁判众人。
云台上几乎屏息凝神,楸吾连呼吸和衣料的摩擦声都听不见,林铎几次想要叫好,都被这肃穆的氛围压到噤声。
楸吾倒不关心宋泓输赢如何,他只是借这一场比试,来衡量宋泓的正常实力——毕竟四个元婴大能,认真起来,能跟楸吾对打一炷香。
和宋泓比试,裁判们自然隐藏了部分实力,以免真把孩子给打坏了,所以不会出现极端情况干扰楸吾的判断。
他有信心不在极端状态下,取走宋泓的灵根,但总得防一防徒弟,看徒弟剑招术法运用得如何。
依照目前来看,勉强还算灵活变通,就是从北溟的秘境里带出了不好的习惯,喜欢用伤身的方式对抗强敌。
明明将水龙控制得久一些,可以少受皮外伤,但宋泓又依赖血水做武器,甚至特意去受伤。
楸吾笑着蹙眉,不自觉把自己的正事忘在一边,心想这等孩子比试完,他得好好再教训一顿。
林铎看看周围,又侧过身来抬袖遮掩说道:“师兄,你要觉得小宋不错,就尽管笑吧,不用遮遮掩掩,现在差不多也过了半个时辰,小宋还能生龙活虎跟人缠斗,元敬一可是被抬了下去啊。”
“我怕我大笑,有人会拿符堵我嘴。”楸吾淡淡道。
温若失眼睛没从广场中央挪开,耳朵倒聪敏:“哪有人敢这样对待天下第一剑?何况这第一剑很快要培养出第二剑了。”
不愧是乾道宗掌门,阴阳怪气说话还不带脏字。
楸吾正欲还嘴,宋泓那边忽然挨了青衣温曲归一记定身符箓,在空中凝固不动,其他三位裁判的法器统统向他袭去。
“轰”地一声,宋泓被拍到了广场地面。
“哟,好深一个坑。”温若失慢悠悠地嘲讽。
楸吾不禁起身,却见那中符凝固如焦红雕像的青年修士,在裁判落地查看情况时,“腾”地蹦跳起身,披着半身黑红半身白,重新御剑回到了半空。
“诸位,”宋泓脏污但不掩清俊的脸上绽出潇洒的笑容,他朗声告诉裁判,也让云台观者们都听得一清二楚,“还请继续比试啊。”——
宋泓:师尊师尊,我潇洒吗?帅气吗?
楸吾:宋庭空,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第108章 一百零八 “因为想送给你,我才拼命赢……
可能他这副尊容把裁判们都吓了一跳,宋泓得了片刻喘息,抬起干净的那部分袖子,给自己擦了擦脸。
斗完这一遭,宋泓也大致了解除师姐外其他人的路数,青衣的温曲归虽为剑修,但来自乾道符宗,比起持剑正面相应,她更习惯布置剑阵,为其他三人做辅助。
赤衣的成朔不使长剑,一手鞭子挥舞得可攻可守、可柔可刚,是除霜降师姐外,与宋泓正面过招最多的裁判。
黄衣的抱朴使银针暗器,他和同使暗器的舒兰二人一样,习惯性隐蔽身形,在宋泓被师姐成朔围攻之际,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释放银针偷袭。
还好这只是一场仙门内部的比试,四位裁判虽神情严肃,但没有真正想要宋泓性命,不然以师姐那招招刺向要害的打法,足够宋泓死一百次。
余光里,宋泓瞥见师尊担心地站起了身,他顿时又恢复了些气力,掐诀满广场逃窜,面对温曲归布下的苍青剑阵,犹如一只青蛙灵巧地跳过片片荷叶,而不让其近身。
他逃窜,师姐和成朔分两头追捕,白红两道身影煞是显眼,而那黄衣的抱朴又不见了踪影。
宋泓不敢闷头逃跑,时刻注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果不其然等到了如巨大蜂群般遍布整个广场的银针,不用目测,感觉一下这银针都得有上百万根:元婴期大能实力如此恐怖,这是生怕他有路可逃啊。
霜降师姐和成朔抓住宋泓这一瞬的迟疑,趁机从前后两端将他包抄,水龙轰然出现护住他前后,将剑与长鞭的攻击隔开,宋泓腾出手来用映雪斩开束缚自己的剑阵,向上高高跃起的瞬间,收走阻拦师姐和成朔的水龙,反手召水龙迎上铺天盖地袭来的银针。
再次感谢监兵秘境对他的考验。
如果有师尊的灵木符就更好了,但这次大比为了公平,不允许被考核者携带除本命法宝以外的法器。
宋泓破开银针密密匝匝的袭击,终于脑子转过弯来,想到自己可以用水龙搓成一只可短时间内庇护他的水球。
想到便做到,宋泓弃了席卷万千银针的水龙,将他向师姐那边抛掷而去,自己则掐诀挥剑招来更多的水流,织成一只晶莹剔透的笼子,他再笼子的空隙间弹去自己的血水,便是师姐的长剑也没办法短时间内穿透水笼的遮蔽。
而他得以再次休憩调息,抬眼望望银针退开的上空,日轮升到了天穹当中,广场的庇护剑阵外,也已零散地来了三五金丹修士,其中便有他本门的师兄师姐,与舒兰二人。
看来他们也得到了参加最终大比的资格,但宋泓不想放他们进来与裁判比试,他有个狂妄又大胆的想法:即是在大比中打败四位元婴,毕竟裁判们会看在比试的份上控制实力,这给了他可以大胆的机会。
水笼被剑芒炸破,宋泓的气息调稳,屏蔽了外伤的痛觉,持剑与师姐成朔两面相抗,再次乒乒乓乓,打得好不热闹。
妨碍他行动的剑阵还在继续出现,从笼统地限制他整个身体,精准到限制他脖颈、手臂、和大腿,这位曲归姐姐也是善心仁德,没用攻击力更强的符箓对付他。
当然有人仁慈,有人必定会心狠,宋泓一面全力抵抗外在攻击,一面又得分神突破剑阵限制,没空关注又不见行踪的抱朴,回过神来,他经脉中的关键穴位被那银针冰凉地封住,一时灵力便淤积于丹田,让他无法再掐诀调转水龙,便是连御剑都很难维持。
眨眼工夫,宋泓便又被拍到了广场坚硬的地面,在之前那个深坑旁边又砸出了一个坑。
宋泓浑身散架地疼痛,但被砸到地面的那瞬间,封住穴位的银针也被打散。
太好了……能动。
宋泓攥着映雪剑柄,感受着丹田内的灵力缓缓涌出,裁判们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飞下来查看他的情况,只有霜降师姐缓缓开口:“宋泓,你已经坚持两个时辰,期间其他后来者已经放弃与我们比试,你若此时认输,也能赢得大比最后的胜利。”
“师……裁判,”宋泓拄着剑缓缓坐起,迎着强烈的日光与霜降师姐对视,“现在离月出东山还早,你不能保证,之后赶来的其他人会放弃大比。”
“但我能保证,不会有人能在我们手下,再坚持一个半时辰。”霜降师姐公事公办道。
“容我拒绝。”宋泓拄着剑起身,衣着脏污破碎,露出血肉模糊的右胳膊,面上也狼狈得辨不出五官的轮廓,只那双黑眼睛还亮得惊人,“我没打算过认输。”
“好。”霜降师姐勾唇一笑,看向其他三位裁判,“各位也都听见,接下来不用手下留情。”
*
楸吾在宋泓又一次从地面飞起时,沉沉地坐回位置上,之后不用再紧张了,以宋泓这小子的脾性,肯定是掉气前都要和裁判们斗法到底。
“师兄,要不你传个音,让小宋别打了。”林铎掩着袖子偷摸地说,“入门考核那阵,我就看出他小子是个死心眼,除了你的话,谁的话都不听。”
能让死心眼林铎评价为死心眼,那宋泓算是货真价实了,楸吾笑笑:“随他吧。”
“你们天一宗虽不缺疗伤的灵药,但这一遭下来,那孩子必定重伤残废,再想养好要花费不少功夫。”温若失也冷冰冰地开口。
陆苍术耳聪目明地接茬:“楸兄,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叫停比试。”
广场外滞留的修士被凌云宗打杂的小童疏散,各自到了各自宗门所在的云台,林铎身后两边便站了两个他的弟子,毕恭毕敬地行礼打招呼:“师尊,二师伯,弟子无用,放弃了最终大比。”
“放弃便放弃吧,单是你们师姐一个,就够你们死百八十次了。”林铎此时也放开了声音。
楸吾都听在耳朵里,左右看一看,并没有松口:“多谢诸位关心,我随宋泓的意愿,不打算干涉他。”
“你平时到底是怎么练这小子的?”温若失拧眉问道。
这时宋泓再次于半空中和众裁判缠斗,哪怕身负重伤,但相比之前,他的剑招竟更猛更快,身侧的水龙也在不停随战局变化而变化形态,不再似之前那般容易被击碎打散。
“他的基础符箓和剑招都由他师兄师姐教授,我做的不过是领他去人间除魔历练。”楸吾说着,没注意到脑袋还绑着纱布的元敬一,轻悄地坐到了陆苍术身侧,母子俩眼睛目视前方,但耳朵都在听他娓娓道来。
“我们一道除魔四年,共计消灭了四百零一只魔物,其中有七十二只域主、十二只境主。”
“之后宋泓便去到北溟海历练四年,连破三境修成金丹,眼下的比试同他的历练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
楸吾说完,明显感觉到左右前后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他侧过眼,看到了陆苍术身边的元敬一,那孩子重伤未愈,脸色吓人的苍白。
于是之后宋泓被拍回地面三次,被抛掷到剑阵边缘四次,浑身似血人一般,看不清面孔和衣衫,楸吾周遭的掌门长老、弟子小童,都只屏息看着,无一人再发声劝阻。
金乌偏西,广场上空絮絮地积起了云,又有爬上山顶的被考核者放弃最终大比,似乎有人本就体力不支,见广场上四元婴裁判围攻一人,被吓得干脆昏厥了过去。
很快便要到酉时了,被考核者参与最终大比的机会即将截止,哪怕不截止,也不会有人再超过宋泓坚持的时间:将近四个时辰了。
楸吾抬眼看着空中愈积愈厚的乌云,双手握拳,指甲刺进肉里,如果宋泓真要咬牙打败四位元婴哪怕一瞬,那么这乌云将是他最大的助力。
他和元婴修士相比,差的就是能随心所欲动用灵根属性,元婴修士不用顾及环境,可随时随地借来属性相助力。
“轰!”这是第六次,宋泓被从半空拍到地面。
四位裁判的面上也有了几分不耐烦或力不从心,挡在宋泓周围但都没落下地面,最不耐烦的当属霜降这亲师姐,若不是裁判告诫的机会用完,她这会儿估计还会劝说宋泓放弃。
“啪”,楸吾听见雨点砸向地面的声音,眨眼工夫便转为“哗啦啦”。
密密匝匝的雨帘包围了整个广场,而负责维持外缘剑阵的温曲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正掐诀加强剑阵,而那突如其来的暴雨已经落在了广场上。
“快!远离他!”温曲归声音喊变了调。
但她还是喊晚了,那滔天的暴雨顿时静止般悬浮半空,距离他们近的那些雨丝更是拧成了镣铐,将他们手脚锁死箍紧,于脖颈处再箍一道环。
宋泓再次拄着长剑,缓缓站起身子,早先落下的雨水将他面上的血污冲刷,露出了他苍白但坚毅的面孔。
楸吾再次看到了,他和宋泓初见时的月夜,那双深井般的黑眸子燃起的灼灼火光。
此子修为未到顶点,便能在面对数位强敌时做到如此地步,而且这并不是他的全力,他若真被霜降或者谁穿透心胸,那么此刻凝固的便不只是这忽如其来的暴雨。
似乎宋泓打了个响指,暴雨如注泄下,将那三位防备未深的裁判压制、拖拽在地,唯有霜降凝水为冰,挣脱束缚,反亮出宝剑和宋泓争夺暴雨的控制权。
宋泓也不惧怕,大大方方再次和师姐斗法起来,水龙和冰蛇在这模糊了一切的暴雨里缠斗,双方都不甘示弱,两个人打出了百家争斗的动静。
广场顿时被冰棱铺面,半空也下起了雨夹冰雹,明显是冰霜占了上风,而雨水却生生拧成同一股河流,对抗冰雹的袭击化刚为柔,借力打力地推送回去。
“六成。”林铎喃喃,“霜降用了六成功力。”
楸吾缓和气氛地笑道:“师姐到底是手下留情。”
林铎转过脸:“如果她被逼得用了七成功力,那你就等着给小宋收尸吧。”
未必。
楸吾眼看着霜降手中长剑迸出刺眼的剑芒,比那正午的日轮还亮,心下便有了数:“七成。”
林铎干脆抬袖挡眼不再看,但宋泓还好好悬空御剑,手中的映雪本体,剑尖始终朝前。
“哗啦”一声脆响,霜降挥出的剑芒将宋泓负隅顽抗的水龙凝成了冰雕,空中的暴雨也都转为了冰雹,但冰龙破碎,宋泓的剑尖抵住了她的咽喉。
此时,宋泓的呼吸终于乱了,他大口大口喘息,浑身发软地颤抖,但没办法集中精力运气调息。
霜降收了剑,却没弹开宋泓的剑尖。
“还不认输?”霜降问道。
宋泓勉力支撑,面色惨白,浑身抖如筛糠,但他没有松口。
“不认。”
霜降单指轻飘飘地弹开映雪剑尖,挥袖将广场上方的剑阵加固,挡住落下的暴雨,同时那些凝成的冰雹,也叮叮当当碎了一地琼瑶。
“好,那我认输。”霜降后退一步,其他三位裁判在她身后显形。
三位裁判附和:“我们也认输。”
随即,主裁判李霜降转身面向主云台,向主组织者和众上三宗的掌门长老颔首致意。
“截止现在酉时三刻,被考核者宋泓最终大比共坚持了四个半时辰,其间无人再来挑战,故我宣布,剑修大比的魁首是来自天一剑宗的宋泓。”
四下鸦雀无声,唯有楸吾起身,看向那摇摇晃晃却还在坚持御剑的落水大猫,坚定而郑重地鼓掌相贺。
远处副云台也跟着响起一两声鼓掌,于是稀稀落落的掌声慢慢汇聚成潮水,一浪接一浪涌向这次大比唯一的主人公,宋泓。
云开雾散时,陆苍术起身,掌声才陆陆续续停歇。
“好孩子,你飞过来些,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魁首奖励?”
宋泓在师姐和温曲归的轻轻推搡中,犹犹豫豫地上前,他第一眼却不看东道主陆苍术,只怔怔地看向楸吾。
哪怕被暴雨从头淋到脚,发丝凌乱、衣衫不整,通体伤痕累累,但也不折损这孩子一副好相貌,面上无血色但也让人生起十二分怜惜。
楸吾不禁有些口干舌燥,轻咳了两声,示意宋泓可以随便开口。
这可是能号令众仙宗掌门的大好机会啊。
宋泓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着陆苍术郑重开口:“我想要一朵蝉衣雪荷。”
各云台哗然,便是平和如陆苍术也不免眼露惊讶,她耐心地跟孩子解释说:“那是每位魁首都能获得的定制礼物,你可以要些特别的。”
楸吾讪讪地坐下,他就不该头天晚上跟宋泓说什么蝉衣雪荷。
“这花不能现在要吗?”宋泓愣愣地问。
“可以。”陆苍术无奈,招来小童持花上前,“魁首发话,哪能不听?”
宋泓便高高兴兴落到云台,双手接了那重瓣的白荷花,真心实意地笑着对陆苍术说:“谢谢姐姐。”
众人的哗然声里多了几分笑意,裁判们笑到支撑不住御剑,唯有李霜降勉力忍笑,林铎更是要笑到钻桌案底下了,楸吾抬袖把自己挡着,自我麻痹说看不见我。
元敬一也是个好孩子,好心提醒宋泓:“这是我母亲,陆苍术,陆长老。”
“长老姐姐好。”宋泓脑子没转过弯,从善如流地改正。
陆苍术倒无所谓,温和地问宋泓:“你要这花做什么呢?”
宋泓没有立马回答,从陆苍术身前向右小跑而过,停在了想挖地洞把自己埋了的楸吾面前。
“师尊。”身长八尺有余的宋泓半跪到楸吾桌案前,引得楸吾不得不拿开袖子。
却见月出东山,满月光华泼洒整个世界,宋泓苍白但不失俊朗的眉眼浸在皎皎清晖里,便是怀中以脱俗超尘出名的蝉衣雪荷,也比不过他此时的动人心魄。
楸吾听不见周遭的人声与风声,只感觉自己心跳比鼓点还密集。
“我这次赢了哦。”见他看过来,宋泓呆呆的表情瞬间亮起别样光彩,“是我自己赢的。”
楸吾忍不住笑着应和:“嗯,我都看到了。”
“荷花送给你。”宋泓不禁面红,垂着眼将那花色如清晖、花瓣如蝉翼的雪荷,郑重地双手递过来。
“你赢来的彩头,怎么给我?”楸吾失笑问道,无知觉中,眼眶微微发涩。
宋泓这才抬起脸,用着他那较真地可爱劲头说道:
“因为想送给你,我才拼命赢过来。”
第109章 一百零九 “你喜欢我,师尊。”……
宋泓表白了心意,还没将花送到师尊手中,便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脱力一软,昏倒在了师尊面前。
这一遭竟也没做什么梦,只感觉浑身陷在了松软的羽毛中,没特意调动灵力,却有灵力汩汩从丹田漫出,抚慰过经脉每一处,令那冰冷的疼痛轻柔地消弥。
他理应能再睡一会儿,但口中弥漫的苦涩令他到底掀开了眼皮,迷迷糊糊中,他看见师尊颤动的眼睫,离他好近,轻轻地扫过他面颊。
眼睛、鼻梁、嘴唇……不对!嘴唇!
宋泓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将搂着他的师尊推了个趔趄,唇齿瞬间分离,牵扯出了水亮的银丝。
“醒了?”师尊却还圈他在怀,抬起空闲的右手,用拇指捻了捻湿润的嘴唇。
宋泓口中发苦,不自觉委屈说道:“师尊,你又作弄我!”
师尊这次却面无愧色,一本正经道:“你昏迷不醒,没法吞咽内服的汤药,我只得一点一点喂给你。”
宋泓的委屈一下被堵在喉间,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那你也可以把我晃醒啊!”
“你要不看看你身上的伤再说?”师尊含了含眼。
宋泓这才发觉自己被绑成了干尸,身上的衣服也换了身干净且料子柔软的,若是没上药剥开来细看,确实算得上没一块好肉。
“我感觉这次比试还没有秘境考验的强度大,怎么我受伤还得裹成这么夸张的样子?”宋泓讪讪着补地发问。
师尊看着他眼睛,语气里多了几分严肃:“因为你在秘境里祸祸掉的那些疗伤药,是我所有顶级疗伤药的库存,眼下没多余的用,只能给你用一些恢复效果较慢的次品。”
“抱歉,师尊……”宋泓羞愧得要把自己埋师尊怀里,但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那我在秘境昏迷不醒时,师尊也是这样给我喂药?”
“啊,印象中也就一两次。”师尊口中承认了,眼神却有些心虚的飘忽。
宋泓了然,乖乖地从师尊怀里挣脱,跪在床榻里侧向师尊磕了个头。
“徒儿今后定当注意,不让师尊忧心操心。”
“你能注意就好了,”师尊却倾身追上前,将宋泓困在床榻与墙壁的角落,“但每次遭遇强敌,你都是用不要命的打法。秘境考验时你有我的疗伤药傍身,又有我分神盯着,那我不在时你又当如何?”
宋泓小心地别开脸,将胳膊自然地摊开不合拢,他身形已经长开了,哪怕此时是师尊将他堵在墙角,但也显得像是师尊埋进了他怀抱。
以前拥抱因为个儿矮,他总是踮脚、环过师尊脖颈,现在倒是能轻易地搂过师尊那一握腰。
宋泓正心猿意马,回答也不着四六:“我自是会有我的法子。”
“哼,混账玩意儿。”师尊骂着他,脸却越凑越近。
宋泓正想避开,奈何可供发力的右手被师尊紧紧按住,从床榻脱身不得,左手为保持平衡,虚虚地扶住师尊的腰。
师尊单手捏了他下巴,在他震惊的神情里,又一次吻上他嘴唇。
唔……还用喂药么?宋泓愣愣地想。
他们发丝交缠,衣摆相叠,混沌得分不清彼此。
宋泓只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舌尖扫过师尊的犬齿,卷到了几缕草药苦涩外的芬芳。
虚弱的理智告诉宋泓,他应该立刻把师尊推开,义正辞严地说几句胡话,再气恼地掉一串泪珠子,制止师尊继续吊儿郎当地戏耍他。
可是……可是,师尊迎过来时,眼角眉梢没有戏谑的情绪,只有掩饰不住的心疼与怜惜,宋泓隐约感觉到师尊是在回应那份蝉衣雪荷的赠礼,他太懂宋泓的心事,太知道怎样让宋泓的心事有处安放。
“你不用……委屈自己。”宋泓嗫嚅地说。
他们结束亲吻,十指还紧扣着,宋泓扶着师尊后腰的手也落了实。
“我不愿意的事,没人能委屈我。”师尊松开宋泓的下巴,抬手在宋泓鼻尖刮了一下。
宋泓还没反应过来,师尊便轻巧地脱身下床:“你先睡一会儿,我去熬你晚些时候喝的药。”
眼看着师尊推开门扉,灿金色的阳光涌进了厢房,宋泓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伤口,一骨碌几乎滚下床榻,赤脚向门口扑去,从师尊身后将他搂了一个趔趄。
午后的太阳正好,映照得师尊侧脸与发丝都盈盈生光,宋泓双臂环紧师尊的窄腰,小兽似的在师尊肩头拱一拱,用脸蹭着师尊的脸。
“你喜欢我,师尊。”宋泓笃定地得出结论。
师尊扶着门框的手缓缓落下,搭在了宋泓的手背。
“算是吧。”师尊叹息,有种认栽了的无奈感。
“不能算是。”宋泓不依不饶地纠正。
“嗯,是。”师尊从善如流地应着。
他们的心跳声合在一起,雀跃又吵闹。
宋泓满足地说:“我也好喜欢你。”
*
大概是有些放任了。
楸吾向自己狡辩,这不过是为了解契的计划一环。
但他心里也清楚,只是为解契的话,他有更多的手段,不用冒险使这一种。
宋泓将那朵没啥大用的花,当众递到他面前的那刻,被他刻意压制的心跳挣脱了所有束缚,密密匝匝地剧烈跳动,声响嘈嘈得汇聚成一浪接一浪的海潮,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
水灵根的天赋技能么?
楸吾感觉到自身难保,泄气时竟还有心思想着俏皮话,但宋泓这可恶的小子也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说完话倒头便晕。
众目睽睽之下,楸吾只能稳住心神,起身施施然告辞,将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混账小子打横抱走,带回宗门仔细疗伤。
一路上楸吾也没机会拿到那朵花儿,宋泓乖乖地将它护在怀里,生怕它折了一样。
待到把人安置好,楸吾才把花取过来,供到特质的玉瓶里,只要楸吾想,这花便能被他养到千百年不落不凋谢。
可是宋泓怎么总想着给他送花呢?
这个疑惑,在宋泓皱着鼻子喝汤药时得到解答。
“因为师尊给我送的花,我很喜欢。”宋泓理所应当地说。
哦,原来是照猫画虎。
楸吾起了心思逗他,板着脸说:“你喜欢不代表我喜欢啊,少以己度人。”
“但你收到的时候笑了。”宋泓不容他辩驳,“不管是绢花,还是真花。”
“就你眼尖。”楸吾探出一小枝藤蔓,轻轻敲在宋泓右手腕骨,制止他偷偷倾倒汤药。
宋泓苦着脸,只好捧起碗继续喝,咕咚两口灌进去了,面上也因为太苦失去了片刻神采。
“喝完身体就好了。”楸吾的藤蔓轻轻摸了摸宋泓被打红的腕子。
宋泓放下碗,往前挪了挪凳子,拨开藤蔓去捉楸吾的手,扣好了认真地说:“送你花儿还有一个原因。”
楸吾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宋泓绷不住认真的神色,噗嗤笑道:“因为师尊是神仙啊,神仙应该有百花相配。”
“这什么理由?”楸吾嫌弃地笑。
又忽然想到早年没收宋泓为徒时,宋泓管他叫“神仙哥哥”,他心思一漾,便飘向了前不久哄宋泓行云雨的情境里。
早知道再耐心等一等,等自己迈过那道坎,但如今就算迈过那道坎,楸吾还是不愿在做那档子事儿时,被宋泓唤作师尊。
太……别扭了。
“师尊,你怎么忽然耳朵红了?”宋泓关切地问,“是屋里太热了么?”
“你可以不用时刻这么眼尖。”楸吾咬牙笑道。
“你就在我眼前坐着,我要看不见的话,那就是瞎子。”宋泓说。
“准备好今晚自己睡了吗?”楸吾拿了空碗起身。
宋泓立马拽住他衣袖:“我什么都没看见,师尊。”
哼,小样。
不过陪睡有一点不好,就是孩子睡饱了总睡不着,半点不顾及楸吾这难得睡个整觉的可怜人,借着彼此互通心意,大半夜了还纠缠楸吾问东问西。
楸吾确保自己能整个埋宋泓怀里,便闭眼任由那些问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好容易来了点睡意,准备放任意识沉沦,却听见宋泓压低声音可怜兮兮地问:
“师尊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楸吾意识实在模糊不清,他抓着宋泓心口的衣料,含糊回答:“理由和你差不多?”
“可我喜欢师尊有好多个理由。”宋泓说。
“馋你身子。”楸吾说。
宋泓沉默了一会儿,发出了抽噎的声音:“那是最开始!我现在没那么肤浅了!”
你最好还是肤浅点儿吧。楸吾不禁这样想。
好在宋泓会自我调节,很快又问道:“那师尊是什么时候馋我身子的?”
哇,还得是小年轻,什么话都问得出口。
楸吾只能装死了,他不会回答说是在仙界大会上,宋泓持花相赠的那一瞬间。
他在那一瞬间听到了心跳的潮水声,也在被潮水淹没时感受到尖锐的刺痛,那不是来源于爱意的得失计较,而是一股微妙却挥之不去的嫉妒。
二十出头的宋泓,连破三境修成金丹,在楸吾失败了二十一次的仙界大会上,险胜四位元婴大能,一举夺得剑修魁首,哪怕浑身伤痕累累、虚弱到头脑不清醒,但便是那皎洁的满月也争不过他向楸吾递来灵花的光辉。
楸吾不想承认,但不能不承认,他平等地嫉妒所有的天赋怪物,这其中终于也包括他的徒弟宋泓。
不回答宋泓,不是因为羞怯,而是因为那一瞬间的不纯粹。
可他明明比所有人都清楚,宋泓对他每一分情意的真实与厚重。
“师尊,你睡了啊?”宋泓没得到回答,自顾自地给楸吾找借口。
楸吾没应声,眼眶又开始发涩,没有流下的眼泪倒流进他的心胸,比宋泓喝的汤药还苦上三分。
“既然你睡着了,那我就要偷偷亲你。”宋泓没有觉察,倒是又冒出些胡话来,“你不能怪我偷亲,因为你睡着了,不知道。”
楸吾装睡,调稳了呼吸。
宋泓的嘴唇轻轻碰了下他额头,倏忽,像只鸟儿一样,轻巧地飞走了——
宋泓:师尊喜欢我!他喜欢我!喜欢我!
楸吾: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第110章 一百一十 “你还伤着,不做太过火。”……
宋泓因着养伤,每日的生活过得舒缓了不少。
师尊不催促他练功,又因为正好是秋季,不用下山除魔,他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喝一碗师尊亲手熬煮的汤药后,又可以继续心满意足地躺倒。
但宋泓到底没生出副懒骨头,喝完药打坐调息后,还是在等闲院的空地上,适当地练习几套剑法,当是活动筋骨。
而他不愿荒废时间在睡觉上的原因,则是他想多看师尊一眼又一眼。
“你说你要练剑,没出一招就看我一眼,这剑还有什么好练的?”师尊坐在门槛倚靠着门框,手里还捧着据他说吃了几百年都不腻的松子糖。
“我还以为你在赏山景。”宋泓闻言,反手收了映雪剑,小跑过来半蹲到师尊身前,笑眼弯弯道,“竟然一直在看我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在我眼前晃。”师尊稍微坐直了身子,腮帮微鼓,习惯性把手中的糖递给他。
宋泓先隔着糖袋子,扣住师尊的手,倾身过来在师尊唇边吻一吻。
果然是甜的。
他挨挨挤挤地蹭着师尊坐,浑然没个正形,找到师尊肩膀合适的位置靠好,才打眼去瞧正对着院落、主峰上的光景。
又是一年层林尽染的时节,主峰由上往下看,便是一幅由绿染成橙黄红的多彩织锦,有云朵在山间懒懒地投下影,被风一追赶,又闲闲地走开。
宋泓舒服地直叹气,引来师尊的侧目:“嗯?伤口疼?”
“不是,”宋泓摇摇头,“感觉和以前没有区别嘛。”
“这山间,百年千年都一个样。”师尊不明就里。
宋泓稍稍坐直身子,面对师尊正色道:“我是说我们俩的相处方式,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怎么没有?”师尊好笑道,“你以前可不敢从我嘴里偷糖。”
宋泓耳根一红,别扭地纠正道:“除了这个,和以前都一样。”
“也是,从你贫瘠的脑袋瓜里,也想不出别的了。”师尊往嘴里又丢了颗糖,煞有介事道。
宋泓强提起一口气:“别以为我听不出你话里有话啊,我好歹……好歹也是参加过婚礼的人,我还知道我们在秘境里没做到底。”
师尊被松子糖呛到嗓子眼,不禁咳嗽道:“那是不能小看你了。”
宋泓忙给师尊拍背,拍着拍着就把师尊揽进自己怀里,师尊身上的草木香味近在鼻尖,宋泓不禁又开始心猿意马,轻声问:“要试试吗?”
师尊手指抵上他又凑过去的嘴唇,似笑非笑道:“宋庭空,你这是要白日宣淫?”
宋泓顿时脸红到脖颈,触到师尊手指的嘴唇也火烧似的滚烫。
“我可没说……”宋泓心虚不已。
“你心里是这样想的。”师尊收回手指,如他所愿换了嘴唇迎过去。
师尊的吻技如剑法般远高于宋泓,没一会儿他就被深吻得晕乎,乖乖地闭上眼睛,以至于在某一瞬间产生了心悸。
但睁开眼又看见面如桃花的师尊,宋泓心中的开怀是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的。
“等你伤好得差不多了再说。”师尊没有完全拒绝他,“你经脉淤堵,外伤未愈,不宜有太激烈的运动。”
“原来做那种事,比练剑还激烈么?”宋泓害羞但耿直地问,眼睛亮得仿佛映照着日光的湖面。
师尊便被他这神态晃了眼,也不顾羞耻,咬牙笑着:“比你方才挥得那几下可扎实得多。”
“我相信师尊会很温柔的。”宋泓携了师尊的手,贴上自己发烫的脸,“我也会学着师尊一样温柔。”
“别什么事儿都学。”师尊拢起指尖,掐掐他的脸颊肉。
“但我不会嘛。”宋泓真诚地耍赖。
不过,宋泓也没想到无所事事的时光,竟也眨眼过得飞快,好像待在师尊身边,做什么事情都好、都有趣。
他们趁着天色尚明时,数了一遍宋泓须弥戒里的小玩意儿,有些是双数,有些是单数,宋泓不免为双数开怀,为单数神伤,仿佛要将这些杂物都凑成对子,他才能心满意足。
师尊便应承他说,之后到凡间,给他把这些挨个搜罗齐全。
风吹过来,把最轻巧的玉蝶双双托起,在他们跟前盘旋两圈,跟那真的一样,鲜活灵动。
宋泓小心翼翼地抬起袖子扇了又扇,可那阵风过后,玉蝶便翩翩落到了师尊的衣襟。
“果然这蜂蝶最爱香花美人不过。”宋泓不由得玩笑道。
“你好厚的脸皮,竟然拿这玉蝶自比。”师尊巧妙地回怼他一句,将那玉蝶小心取下,放到了宋泓手心。
宋泓一下被说中心事,讷讷半晌找不出一个字回话,只好把小玩意儿陆续收好,自己想一会儿也忍不住笑:“到底美人还是怜惜我,不忍见我自怨自艾。”
“得了便宜还卖乖?”师尊失笑。
“我本来就乖。”宋泓得意地扬起脸,被师尊不轻不重拧了耳朵。
晚些时候,喝完汤药洗漱过后,宋泓缠着师尊慢些熄灯,他要讨些此前因睡前练功错过了的温情,比方说听师尊讲睡前故事。
师尊很会讲故事,宋泓听得不多,但也记得门派服饰上夔龙和重明鸟的来历,记得师尊和蛟上仙斗法八百回合。
“没那么多回合,顶多三十回。”师尊纠正道。
宋泓偷偷向蛟上仙道了声抱歉。
“我也没什么新奇的故事讲,都是修仙途中听到的一些陈年往事。”师尊悠悠道,眼神一空,仿佛陷入了回忆里,“就给你讲一个我年轻时候遇见的小事吧。”
那时师尊刚在仙界崭露头角,除了下山除魔外,也被师伯带去参与一些门派的交际。
某次的宴会上,便来了一无名小门派,该门派最小的弟子奸滑顽皮,竟大着胆子偷拿宴会中、专供给大门派的灵花灵果,被人发现后他拒不认错,自然而然就受到惩罚,被绑在了宴会大厅的房梁上示众。
如果他认错,承认自己是个贪心的小贼,那宴会的东家和其他大能,便会看在他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放过他一马。
但他却又是犟种一个,吵着嚷着说别的门派有灵花灵果,他们门派也应该有一份。
他落了东家的面子,辜负了东家的好心,于是要被扔下去,喂东家养的那几只斑斓猛虎。
后来是他的师父和师姐,从人群外奋力挤上前,替他向东家磕头认错,一个说稚子懵懂不识对错,另一个说自己教导无方看管无能。
但东家已经没打算放过他们了,派人将他们一并抓了,丢进豢养猛虎的兽场里,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他们最后活下来了吗?”宋泓急切地问。
“好歹是修士,打不过猛虎也跑得过。”师尊笑笑。
“那太好了。”宋泓松了一口气。
师尊却问他:“你没觉得那小子偷盗灵花灵果有问题?”
“是有问题,但问题更大的不是没给他们准备花果的人吗?”宋泓不解反问,“我跟师叔和师叔名下的大部分师兄师姐不熟,甚至有过节,这次从秘境回来,我还是给他们分了一点花果,只是没有像给你和霜降师姐、翎师兄那么多。”
“而且师尊你也嘱咐过我,让我回来跟师伯师叔都打声招呼。这是待人的基本礼数,那东家却拜高踩低,给大门派布置齐全,却有心忽略小门派。既然请不起客,那就干脆不要办宴会嘛。”
师尊闻言,忍不住笑了好一阵,宋泓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堪堪止住,细看过去,眼尾有飞红。
“我看你都笑出眼泪来了。”宋泓说,“我难道说的不对吗?”
“天底下没有道理比你还对。”师尊说。
他们本就相对躺着,因为师尊要讲故事,宋泓特意隔了一拳距离,这会儿故事讲完,师尊习惯性地把脸埋在宋泓胸膛。
“困了么?”宋泓把师尊往怀里再搂了搂。
师尊答非所问:“我后来没再见过那小子,不知道他有没有改好。”
“肯定改好了吧,他师父师姐人都很好。”宋泓接茬,理所应当地说。
不知道他哪句话说错了,师尊隔着他里衣,轻轻地咬了他一口。
果然小狐咬他的时候都是师尊在操控,宋泓宽容地想着,甚至觉得师尊再咬重些更好,这一口好痒,惹得人心跳不上不下的。
“我还不是很困。”师尊抬起脸,终于回答了宋泓,原本冷清的琉璃眸子似燃起了火,烫得宋泓心跳得更厉害。
“那……师尊也想听故事?”宋泓没出息地问,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嘴巴子。
师尊凑到他耳边,咬着他耳垂说:“你还伤着,不做太过火。”
其实也可以过火一点……宋泓没能把这话说出口,又被师尊按住亲吻,不自觉就开始头昏脑胀、手脚发软,那隐隐作痛的内伤都痛得有点兴奋。
宋泓,你要坚持住,这次是正经的,不同以往……
“师尊,师尊,你先别摸!”宋泓被放开喘气时,还是忍不住露怯。
师尊眸色一黯,拇指捻过宋泓嘴唇:“叫哥哥。”
“这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宋泓说着说着噤了声,心思回转了一轮,转得浑身都发了烫,妥协地轻声唤道,“哥哥。”
“哥哥,你能不能让我先准备……唔!”——
宋泓:师尊不愧是师尊。
又是宋泓:师尊,你怎么不说话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