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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 不能你知我底细,我却不知……

    楸吾着实命硬,被那长鞭抽成血泥了,还吊着一口气。

    连起阳还是不同意连樾和他在一起,命人把他关去了偏僻的柴房等死。

    被从大殿上拖走前,楸吾强撑着一口气,狠狠地、定定地望着还在口头教训儿子的连起阳,他就算这口气咽下去,魂飞魄散,也要记得这张仇人的面庞。

    直到被大殿的门槛磕到了前额,楸吾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死了过去。

    他再次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硌人的柴堆上,身旁半蹲着一青年男子,眼睛笑起来眯成一条缝,像那狡黠的狐狸。

    楸吾眼前还迷糊,下意识就喊:师兄……

    我俩还没熟到称兄道弟的份儿啊,楸吾老弟。“师兄”眯成缝的狐狸眼睁开,瞬间就转为桑羽那张寡淡如清水的脸庞。

    楸吾浑身疼得动不了,不然他非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他说话气若游丝,仿佛下一个字没说出来就要掉气。

    桑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消停会儿,外敷的疗伤药才刚刚见效。

    楸吾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虽然被抽成了血布片子,但身上的伤口都被严严实实裹上绷带,从他脖颈一直缠到了脚踝。

    楸吾神情复杂:你……

    桑羽说的没错,他们没有多熟,楸吾承担不起这样的恩情。

    你就当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桑羽看出来他的心思,随口安慰道,再说我要不救你,也没人来救你了,连樾那个人,不值得你托付。

    楸吾闭了闭眼,在心里叹息,他想桑羽估计误会了他对连樾的感情。

    我还是得说两句。楸吾勉强地提起精神为自己辩驳,我对他没什么感情,也没指望他能为我做什么。

    那你还贴上去!桑羽瞬间扬起了声音,我早就提醒过你,跟他搅合在一块,没有好下场啊!

    楸吾想抬手制止桑羽这般激动的言辞,但着实动不了,只能作罢。

    我知道,我知道,你且冷静些,听我说。楸吾说话都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

    桑羽可怜他是个伤患,面上憋着不服,还是抬袖捂住了嘴。

    楸吾心头一热,他既然承受不起这样的恩情,那么好歹跟恩人坦诚自己。

    我想杀了连起阳,为我的亲人报仇。楸吾挑出一句最重要的,先把桑羽镇住,看他陡然睁大的眼睛,楸吾才缓口气继续说,但要接近连起阳太难,我修为又着实低微,只能暂时先抓住连樾,哪怕风险极大,也比完全不能接近连起阳要好。

    这么看来也确实情有可原。桑羽放下衣袖,讪讪道。

    多谢桑羽兄搭救,我也没什么能报答的。楸吾强撑着一口气说完,今后你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开口。

    桑羽摆摆手:你还是称呼我为师兄吧,毕竟都是同门。不过,我还是不太看好你的计划,如今连起阳已经突破元婴期,你一个练气期的如何近得了他身?

    元婴……期。楸吾喃喃,我听我之前的师父说,如今修仙界修成元婴的,基本都是两百岁以上的大能。连樾也才刚刚三十岁,怎么会有两百岁的父亲?

    虽然修仙界一百来岁生小孩的修士偏多,但连起阳和道侣生子偏早,大概七十岁那年筑基后,他们就生了连樾。桑羽也若有所思,如今连起阳修成元婴,也不过一百岁,算是当今最年轻的元婴修士了。

    那他七十岁才筑基,也和我这废灵根没差嘛。楸吾冷笑,但他很快意识到不对劲,等等,连起阳七十岁筑基,一百岁就突破元婴?他这三十年干了什么,竟然能连破三境?!

    由于情绪过于激动,楸吾说完,喉咙便涌出腥甜的铁锈味。

    深呼吸,缓一缓。桑羽赶紧稳住他情绪,你还得再坚持半时辰,才能喝内服的药,别这会儿气晕过去,我到时候叫不醒你。

    楸吾只得照做,又听桑羽试探地发问: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前掌门被连起阳挖去灵根一事?

    记得……我师父也是被他挖去了灵根。楸吾下意识握拳,被折断的手指叫嚣着疼痛,他也没有察觉。

    你师父……是七年前夏天,来天一宗拜访的无名宗掌门?桑羽竟一下子说对了。

    你见过他?楸吾差点从柴堆翻身下来。

    桑羽伸手扶了他肩膀一把:别忘了我当了三四十年洒扫弟子,天一宗的后山我都能去,自然是见过每一位来访的别宗掌门和长老。

    我当时还觉得奇怪,为何无名掌门离开时,像是被人抽取脊骨般虚弱,从山门前御剑都摇摇晃晃的。

    楸吾心脏的绞痛盖过了所有外伤的痛感:他为了带我师兄师姐回家,用自己的灵根向连起阳交换师兄师姐的头颅。

    桑羽静默了一会儿,没问他师兄师姐是怎么死的。

    你的师父,还有我们的前掌门,都是木灵根的金丹期修士。桑羽缓缓说,而连起阳挖走前掌门灵根的第二天,便对外宣布出关,他从金丹突破到了元婴。

    也就是说,别人的灵根,是他破境的材料?楸吾反问。

    但他们俩心里,都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修仙界主流的修行方式,还是打坐调息、钻研功法、收集天材地宝炼丹,他这种方式,我长这么大也闻所未闻。桑羽似是惊魂未定,刻意找补说道。

    你这不是闻所未闻,你是亲眼目睹了。楸吾冷笑,他虽然还陷在悲愤的情绪里,但心里却生起了更大胆的想法。

    连起阳七十岁筑基,说明起本身的天赋也接近于废物,他都可以靠吸纳别人的灵根破境,那楸吾为什么不可以挖他的灵根?

    不过此举,确实算是与连起阳同流合污,但……

    师弟,你先歇一会儿,我去拿内服的汤药。桑羽打断他的思绪,起身先活动活动筋骨。

    师,师兄,楸吾舌头打了结,之后我伤养好了,能不能带我去后山?

    后山是天一宗禁地,掩埋了不少天一宗的肮脏往事,他可以动用观世镜细查。

    我不建议你在金丹期前进去。桑羽淡淡道,缓步走到门边,那地下封印着一个大家伙,虽然不知全貌,但其散发出来的气息,便足够损耗小修士的寿命。

    那你是怎么进去的……楸吾还没问完,桑羽便推门走了出去。

    一个在修仙界颇有声望的宗门后山会封印什么呢?

    按照仙门与魔渊势不两立的主流,再加上桑羽的描述,楸吾推测是某种等级高的魔物。

    被封印而不是被杀死,难道那魔物比境主等级还高,是极其少见的界主?

    楸吾深思没飘太远,桑羽回来了,他匆匆地催促楸吾喝药,并告诉他连樾正往柴房这里赶。

    大概一刻钟后到。桑羽说。

    一刻钟……在宗门里,金丹期的修士被限制不能御剑,那说明连樾离这边的脚程还远。

    你眼力真好啊,师兄。楸吾由衷地赞叹,配合地张嘴,吞咽桑羽猛然灌下的汤汤水水。

    下一句是不是要套我的修为水平了?桑羽警惕地问。

    楸吾呛了两口苦药,又动弹不得,只能让桑羽给他擦嘴,含含糊糊说:不能你知我底细,我却不知你底细。

    我也是练气期。桑羽含了含眼,妥协道,别追问我为什么敢去后山禁地,问就是我嫌命太长。

    你也确实……楸吾嘀咕,偷看到的那些事儿,足够掉好几回脑袋了。

    看在你是个伤患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桑羽抬手在空中挥了挥,没落在楸吾额前,待会儿连樾问起谁给你包扎疗伤,记得多替我美言几句。

    这人,明明先开始还劝他远离的,但有机会抱掌门之子的大腿,还是会识时务地去抱。

    楸吾无奈:好好,你快躲开吧。

    他听见桑羽端着药碗离开,这才又闭上眼,没敢深入思考方才的大胆想法,因为没一会儿,柴门外便又传来脚步声。

    连樾来了。

    待那脚步声渐渐走近,近到了他跟前,楸吾才佯装刚刚睡醒地睁开眼,惊喜地说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过来,你就要死在柴房了。连樾蹙眉,满脸不悦道,为了来见你,我平白挨了父亲两天的训,但看你的样子,想来是有人帮忙疗伤,倒也没有性命之危。

    啊,我还以为来送药的师兄,是你安排的呢。楸吾面露惊愕,我神志恍惚,也没来得及多问,便用了他送的药。

    楸吾小心观察着连樾的神色,见他眉头舒展,才期期艾艾地委屈说:原来不是吗……是我太大意了。

    没,就是我安排的。连樾回答,弯腰倾身,也不过楸吾浑身伤痕,一把将他从柴堆上打横抱起,现在没事了,小楸,我带你回我的院子疗伤。

    楸吾强忍着身体快碎掉的疼痛,挤出笑容说:为了我,师兄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连樾冷哼:你知道就好,日后少到父亲跟前惹他生气。

    楸吾唯唯诺诺地应了,手还搭在胸前不敢乱动,着实是太疼了,他身上的冷汗干了一阵又冒了出来。

    伸手搂住我脖颈,你这样我抱不稳。连樾说。

    楸吾也只好咬牙忍痛地抬起手,楚楚可怜地环过连樾脖颈,实际上疼得又快要闭过气去。

    这两天给你送药的人是谁?连樾忽然问。

    楸吾茫然地摇摇头:我没怎么看清……

    估计念着他实在受伤严重,连樾没有追问,只叹息道:我还想犒赏他呢,不过你没看清,那就是他没这福气了。

    楸吾配合地假笑,在心里翻白眼。

    不是说好你安排的吗,怎么连人你都不认识?

    小楸,待你伤好以后,我们便继续下界游历吧。连樾理所应当道。

    楸吾低低地应了声:好。

    心里却近乎发疯地祈祷:千万得慢点儿养好,先养个十年八年再说!——

    宋泓:我申请快点儿出场!

    楸吾:你快点儿出场也是遭罪。

    宋泓:盯——我遭罪是因为谁捏?

    楸吾:……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 师弟,我有一个想法。……

    楸吾百岁筑基,但在百岁之前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跟着连樾在人间出生入死,躲避连起阳的故意刁难。

    他这过程中强行改变了自己的修行方式,靠吞噬魔物内丹积攒修为,以及保持不朽的青春。

    楸吾也没想到,自己长期处于练气期,却还能将容颜和身体机能保持在二十出头。

    连樾说这就是他们密法的好处,等到楸吾筑基后,会更加受益。

    不过楸吾没看出密法对连樾有何好处,至少在楸吾筑基前,连樾仍然卡在金丹期九阶,死活前进不了那一步。

    连樾也不着急,他神神秘秘地说,时机未到。

    楸吾习惯了连樾这说话说一半的习惯,唯一值得楸吾感到宽慰的是,连樾很听连起阳的话,怕坏了自身修为,没怎么碰楸吾,楸吾只用挨打挨骂,仔细小心自己的性命罢了。

    常年在人间除魔,哪怕他修为低微,但生生被连樾这个累赘,逼出了一套保命的剑法,很多次他们分头除魔,楸吾还能比连樾更快结束战斗。

    连樾对此再次不悦,他不接受楸吾一个筑基期比他更厉害的事实,楸吾打哈哈说了许多次侥幸和运气好,但还是没防过连樾猝不及防的几巴掌。

    你算什么东西?连樾揉着手腕,冷眼觑着跪倒在地的楸吾。

    楸吾知道他在气头上,没敢出声回话,等到他气过了才小心从地上爬起,瑟缩着身子轻声说:楸吾只是侥幸,自然比不得师兄。

    于是这期间四年一度,二十一届仙界大会,楸吾总在第一轮比试中惨败,每每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为每届赢得时间剑修魁首的连樾端茶倒水、揉肩捶背,才能让连樾短暂忘记人间游历中的窘境。

    连樾很满意楸吾在大会上的表现,以及众人对楸吾的评价,说:这才是你应有的位置啊,小楸。

    楸吾很多次都差点没按捺住,想要一剑结果了连樾,然后在连起阳找上门前直接自刎。

    但这样做代价太大,楸吾惜命,他不光想要连家父子的命,还想要那些与连樾一样,欺辱他、嘲讽他、作践他的人的命。

    如果这些人都被屠个干净,那么楸吾的师门也不会平添祸事,楸吾还能度过普通但幸福的一生。

    可现在楸吾除了忍耐,还是只能忍耐。

    每年连樾都会过生辰,自从他认为楸吾被连起阳“接纳”后,每年生辰都会带楸吾去他母亲坟前祭拜,旁若无人地跟他母亲说起他这一年来的进步,哪怕四十岁、五十岁,甚至一百岁都没觉得不好意思。

    楸吾不过生辰,他只记得自己大概的年纪,因着连樾过生辰,他便拿连樾作时间流逝的参照物,虽然他屡次想让连樾过不了生辰,但不得不羡慕连樾的家庭背景。

    哪怕连起阳不是个东西,他对连樾真没有错处可挑,平时的照料不用细说,修行上的指引更不必细讲,单是道侣离世多年不续契,只宠爱连樾这一个孩子,在修仙界也算是极少数负责任的父亲。

    难怪连樾活到百岁的年纪,还能在母亲坟前自如地撒娇,仿佛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这世间的事怎么如此不公平,连樾什么都不缺,上苍却还担心他有什么不够,楸吾什么都缺,上苍却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对他苦难的无视,睁一只眼是看他还有哪点不够倒霉,再给他施加一些磨难。

    你也不用看得那么悲观。桑羽吊儿郎当地劝慰楸吾,这世道不管修士还是凡人,能多活一天便是幸运。

    你的意思是,我得感谢上苍,苦心留了我这条命继续遭罪?楸吾冷笑着反问。

    你主要得感谢你自己,拼了命活下来,你不是说想要报仇吗?桑羽苦着脸,帮楸吾分担他吞噬不完的魔物内丹,如此桑羽也在修为没有太大长进的前提下,保住了年轻的面容和身体。

    这时候正是深夜,连樾被连起阳叫走,楸吾便翻墙越瓦,来到了桑羽的茅草屋门前。

    二人爬上屋顶赏月,桑羽还搜罗出一瓶清酒,用来佐那些难吞的内丹。

    楸吾陪着喝两口,借着酒劲发了一通牢骚,又被桑羽按了回去。

    天上的月亮怎么老缺一块,楸吾好不容易有机会能抬头看一看,他抱怨不成命运,又开始刁难无辜的明月。

    桑羽听了直乐,差点没从茅草屋顶上滚下去,他应和着楸吾说:就是就是,怎么轮到我们赏月就缺一块。

    楸吾闹腾了一阵,没意思,把酒盅放下,歪歪地躺倒,便听桑羽问道:我其实一直想不太明白,师弟,你这‘楸’字听起来也不像是姓氏。

    不是姓氏,随口取的。楸吾含含糊糊地回答。

    但楸树不太吉利啊,在人间是做棺材用的。桑羽装模作样地掐着手指,不过梧字还行,梧桐的梧,凤凰常栖于梧桐。

    那我把梧字改了吧。楸吾说,我原先也不是这个梧。

    嘿,你这人,我也没让你改这个啊。桑羽没想到他这么不听人话。

    你也知道我够倒霉,太吉利的名字,跟我犯冲。楸吾说着,彻底瘫在茅草上不省人事。

    *

    楸吾艰难地筑基后,连樾终于带他去见识了这套邪术的另一半功法,即是吸收同属或益属的金丹期及以上灵根。

    他们是木灵根,同属自然是木灵根,而益属则是水灵根,吸收一个益属的灵根相当于吸收三个同属,吸收一个元婴期的灵根则相当于吸收百个金丹期,连起阳从金丹突破到元婴,杀了百位金丹期修士。

    这世间的元婴及元婴以上的修士太少,且有一定剖灵根的风险,所以父亲和我更关注同属和益属的金丹期修士。连樾侃侃道来,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父亲的天赋不及我,但又想短期内修成元婴,所以我们捕获到的金丹修士,都给了父亲作为破境的辅助材料。

    倒是辛苦我只能自己依靠魔族内丹,慢慢修炼到金丹期,但过段时间,父亲送来一批新的金丹修士,我便可以跨过元婴期,达到分神期了。

    连樾向楸吾介绍功法时,言辞诚恳中带着理所应当的欣喜,神情像是跟他母亲告知每年成长事迹般寻常且自然。

    楸吾强忍着将心肺都呕出来的恶心感,挤出一丝笑容:师兄肯定值得最好的。

    小楸,我还以为,你想说让我分些金丹给你呢。连樾眯着眼睛打量楸吾。

    楸吾忙忙颔首:金丹来之不易,楸梧怎敢妄想?

    你不用那么紧张。连樾拍拍他的肩膀,你跟了我,自然也有你的份额,只不过不是现在。

    楸吾自然能摆正位置:现在师兄破境要紧,若有什么楸梧能做的,还请师兄吩咐。

    连樾却面露惋惜:我要去闭关了,估计要好多年呢,小楸,父亲说不让你跟着我。

    也就是说,楸吾将长期失去他明面上的保护伞,连起阳动动小指头就能把他弄死。

    楸吾掐着自己的虎口,强行保持清醒,但面色惨白到底没遮掩住。

    连樾看他这狼狈样,一下子就笑开了:你不用太想我,小楸,最多五十年,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这修仙界的时间计量,果然跟人间相差很大。

    别说五十年,连樾闭关五个时辰后,楸吾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

    若是我能长伴师兄左右就好了。楸吾蹙眉喃喃,眼眶很快红了,做了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连樾伸手抚去他眼角的泪花,还算有良心地说:你实在想我,那便去我母亲坟前,替我扫墓吧。我跟父亲说了,你给母亲扫墓,我才能放心闭关。

    谢天谢地,谢谢素未谋面的掌门夫人,楸吾浅浅地松了口气,但戏还要接着演:可是我实在想你怎么办?

    你怎么跟凡间小姑娘似的,要我给你个信物睹物思人啊?连樾笑着调侃。

    说起来,连樾还真没给楸吾什么信物,除了刚开始一批吃掉的魔族内丹,后面连魔族内丹都是楸吾自己猎来的,更别说什么剑器法宝、灵丹妙药。

    但这次,可能是连樾良心发现,寻思着五十年着实太长,摸摸索索地拿出一块玉牌:罢了,就给你个小玩意儿,这玉牌没什么作用,只是融了一滴我的血,你可以把它带到身边,感受我的气息。

    幸好楸吾还死命掐着虎口,不然真在连樾面前背过气去,又得让连樾误会他有多么深重的感情,面上挤出的笑容都显僵硬,双手颤抖且虔诚地接过玉牌:师兄,我会好好珍藏的。

    玉是蓝玉,看水头还不错,可惜楸吾不知道修仙界的当铺搁哪儿,不然用这玩意儿换几斤灵花灵果。

    你别寻思灵花灵果了,吞噬魔丹后,那玩意儿对我们的修为毫无帮助。桑羽打断楸吾的美好畅想。

    连樾闭关后,楸吾干脆就搬到了掌门夫人墓旁的小屋,专心致志地做他的守墓人,桑羽时不时来看他。

    摩挲了这单单刻着“连”字的玉牌许久,桑羽说:这蓝玉里面的红色裂纹不太对。

    听连樾说,那是他的一滴血。楸吾想想这说辞,就又不自觉地犯恶心。

    连樾的血啊……桑羽把那玉牌对着光又看了看,师弟,我有一个想法——

    宋泓:隐隐感觉我要出场了。

    楸吾:这点儿破事终于要结束了。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 “师尊……”

    桑羽说,天一宗后山的禁忌法阵,被布在一座塔下,而要进入那座塔,需要连家人的血。

    前掌门也姓连,按辈分讲是连樾的叔父,他被连起阳杀害于禁忌塔内,死因被连起阳伪造成了出关例行检查法阵符纹、意外遭法阵反噬的假象。

    我当时‘运气’不错,跟着他们混进了塔内,本来是打算看两眼禁忌法阵的符纹,谁能想到亲眼目睹连起阳屠杀他胞弟的过程。桑羽说起此事,仍然唉声叹气。

    楸吾狐疑问道:他们都是金丹期修士,你怎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隐蔽气息的?

    一点自创符箓的灵活运用罢了。桑羽又卖关子,他摇晃着那块玉牌问,你想去那座塔里看看吗?我是准备再去一次,里面的符纹很有意思,上次情况紧急,我都没看完全。

    楸吾着实理解不了此人的想法:我听说连樾的生母是真的被法阵吞噬而死,你也说禁地有气息折损寿命,为何要为看一眼符纹而冒这么大风险?

    为活着找点乐子嘛。桑羽说,你被安排到这个偏僻地方守墓,难道不感觉无聊吗?

    我可求你了,我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份清闲差事,不用拼死拼活。楸吾再三拒绝,趁机把那块蓝玉牌抢了回来。

    如果我们能借那个法阵,要了连起阳的老命呢?桑羽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那也不能是现在。楸吾把玉牌收好,含眼说道,连樾刚闭关不久,连起阳还盯着我呢,等哪年连起阳忘记宗门里还有一个我,那我们就可以去后山探探虚实。

    还是师弟谨慎。桑羽咋舌道。

    主要我不像你爱拿命找乐子。楸吾说,我的命可是很珍贵的。

    那你的志向不只是为师门复仇吧。桑羽说。

    楸吾失笑:我若复仇成功还有命在,那确实可以有更远大的志向。

    桑羽也真敢想:比如说,飞升成神?

    这话语如一粒石子投入静湖,楸吾心里泛起微不可查的涟漪。

    你可真敢想。他嘴上这么损着桑羽。

    他用了连家的邪门法子修炼到筑基,以后再想进阶便只有吞噬他人的灵根,而那恰恰是师父的死因,但如果他真的有幸杀死连起阳,那连起阳与同属的元婴期灵根就归于他手,他不仔细利用岂不是一种浪费?

    那可是相当于一百枚金丹的元婴灵根,连起阳都能通过炼化吸收一百枚金丹,从金丹期跃升元婴,那楸吾凭什么不可以。

    他拜入天一宗的这些年,受够了因修为低微,而被周边几乎所有人打压,一度甚至差点将他打压致死。

    你听进去了。桑羽含笑道。

    现在说这些太早。楸吾摇摇头,正色道,你我当务之急,还是要把先前那批魔丹炼化服用,虽然修为增长慢了些,但胜过一点不涨。

    楸吾师兄好生严厉,我平日清扫宗门内外已然不得闲,哪里有精力再作修行?桑羽掩袖,佯装委屈。

    楸吾咬牙:师兄若不想炼化魔丹,也可教授我你的自创符箓,师弟我对那符箓很是好奇啊。

    *

    桑羽应当是个天才。

    楸吾勾画过那所谓自创的“隐身”符箓,屏息静气于宗门大会上,站在正给同门师兄姐训话的连起阳眼前,又是挥手又是跺脚,连起阳和众人都视他如空气,浑然不觉他就在眼前发疯耍宝。

    你也是胆子大,试用我的符箓至于跑到大会上吗?桑羽闻言差点没被楸吾吓晕过去。

    我在别处也遇不到连起阳。楸吾理所应当地说,放心,我当时蒙了面,还准备了烟雾符和缩地千里符,如果连起阳找上门,我还可以装傻躲到他道侣的墓碑后头。

    桑羽掐着自己的虎口,将胸中那口气缓了又缓:我一时竟不知究竟是我莽撞还是你莽撞。

    他们各有千秋吧,谁也别说谁。

    为掌门夫人守墓的这五十年,算是楸吾难得的闲暇时光,他偶尔在修行间隙爬上茅草房顶看夕阳,问坐在门槛上自斟自酌的桑羽,什么时候他能再下山去人间走一遭。

    你不惜命的话可以随时去。桑羽吊儿郎当地说,运气好一点,可能被魔物踩死;运气不好被连起阳发现擅离职守,你连山门都踏不出去一步。

    我上次离开人间时,那个新生的王朝已经具有雏形,不知过去这几十年,它发展成什么样子了。楸吾轻声说着,不知是否受夕阳影响,他语气有些怅然。

    桑羽不以为意:按照之前的规律,这王朝若有幸遇见二三明主,这时候应当正是最安乐太平的时期,若不幸没有那么多明主,这时候又开始战火连天了吧。

    那希望它能走运些。楸吾喃喃道。

    毕竟这个王朝终结了由楸吾幼时开始的动荡。

    我听闻别的宗门,这几年下山历练的修士多了起来,而我们宗门的修士却没有那么热衷于下山。桑羽忽然说。

    这代表什么?楸吾不明所以。

    桑羽清了清嗓子:这代表人间的魔物数量减少好对付,且凡人有余力供奉仙门,别的宗门自然想下去多捞油水,但我们宗门的油水偏偏不在凡人。

    是,魔物减少,对我们不算好事。楸吾也不意外宗门上下都修这样的邪道,唯独有些苦恼这么多人需要,那灵根材料从哪里来,不会杀完外界的修士再杀自家的吧。

    楸吾忽然打了个激灵,在脑海细细过了遍最近看到的师兄姐们,果不其然中间少了些熟悉的面孔。

    这样下去,哪天宗门里只剩下连家父子,楸吾都不感觉意外。

    他把这猜想说予桑羽听,桑羽说:他们会克制的,毕竟自家宗门在太平年间人数减少,很容易让外边看出破绽。连樾出关后,再想继续进阶,可能要等下一个人间乱世。

    那他们跟乱世中的蛇鼠差不多。楸吾冷笑总结道。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楸吾到底没拗过桑羽,与他一同去了后山禁地。

    我倒也想跟你一起等连起阳进塔,但他要进塔我就没精力仔细观摩法阵符纹,思来想去这么多年,还是得你跟我走一趟,我俩先把那符纹看了再说。

    上次连起阳在塔里杀人,法阵都没反应,我们又不做什么,还用上了隐身符箓,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楸吾真是信了桑羽的邪,他日后所有的命运都在这样一个夜晚改变,自他在塔底那近乎透明的地面下方,涌动的浅金泛绿的符纹群落里,对上那一只有整个塔底大小的金黄竖瞳,他便知道他已然逃不掉那雾气翻涌的命运。

    幸好他下意识地拔剑,将桑羽护到身后,剑尖直抵不知何时赶来的连起阳眼前。

    连起阳感应到塔外禁制符箓的变动,而除他之外,能使这变动产生的连樾正在闭关。

    缩地千里符,连起阳用得比楸吾桑羽更加熟练。

    打是打不过,跑也跑不了,楸吾以为自己会和桑羽死在塔底,让他多年的忍耐付之一炬,但接下来的事情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塔底那只硕大的犹如凝固琥珀般的金瞳,忽然眨了一下眼,塔内所有照明的符箓熄灭,伸手不见五指。

    而等那金瞳若无其事地恢复原状,楸吾的长剑穿透了连起阳胸腔,他永远记得连起阳当时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意想不到的恐惧。

    连起阳那失焦的瞳孔,绝对不是对准楸吾。

    *

    楸吾从回忆里缓过神,温若失已经讲解到锁魔塔外的第九个传送法阵,他与修仙界排名前二的宗门掌门一同布置针对连樾的防御法阵,又有接近大乘期的修为加持,按道理说应当更加安心才对。

    可与他携手除掉连起阳的桑羽不在,楸吾心里也没有底。

    虽然桑羽这些年一直强调,他在塔底什么都没干一心等死,但楸吾还是不敢小觑他的能力。

    如果不是因为宋泓的事他二人意见相左,那现在跟楸吾一块商议法阵的,便会多一个天一宗掌门。

    可是说到宋泓……楸吾担心自己再心神不宁,强行掐断了思绪。

    与此同时,在那无休无止的黑雨里,一具青年人的身体随着那地下的河流,如一叶单薄的小舟从暗无天日的洞窟漂流到无遮蔽的空旷峡谷。

    地下河流早早地冲洗掉青年浑身的血污,而那无止尽的黑雨,又给他俊朗的面容泼来了骇人的青白。

    随着青年一道飘来的,是一把上下有着十三弯月般的残剑,但神奇的是被水浸泡了小半个年头,那剑身还锋利锃亮如刚出剑炉。

    这峡谷便是被仙界人界称为魔渊的地方,仙人凡人们都认为它与人间相连,那几扇供其间生灵出入的大门似乎佐证了这一点。

    此时昏迷不醒、腹部血洞未愈的青年周围,不免汇聚起大大小小的本土生灵,它们统统被那黑雨染成灰头土脸的模样,这白净的青年确实与它们格格不入。

    它们嗅着那轻微但连绵不绝的血腥味,不约而同涌起想要吃掉青年的想法,毕竟同类的身上没有这样美味的气息,吃掉同族虽然能够果腹,但着实品味不到口腹之乐。

    可是好吃的食物只有这么一点,它们围拢过来的本地生灵没一会儿便挤了上百只,剪子包袱锤都没办法解决平均分食这样横亘所有种族的难题,所以它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干掉同族,独享这一块难得的美味。

    最终是一只平平无奇、仅人间水桶粗细的黑猫赢得了胜利,它不屑于吞噬四周闪烁的幽蓝火焰果腹,那会让它的身材从水桶粗变为磨盘粗,不利于它打架的灵活性。

    美食在前,它当然选择先舔一口青年血肉外翻的腹部,那个部位不用磨损它的牙齿。

    可怜的黑猫已经伸出它倒刺狰狞的舌头,而迎接它的却是忽然变为夺命绳索的黑色雨丝,平常从它皮毛轻巧滑过的雨丝勒紧了它的咽喉,它几乎快看到自己化成的幽蓝火焰。

    那青年却仿佛还陷入在漫长的睡眠里,嘴唇微微翕动,呼喊着一个不知名的人物:

    “师尊……”——

    宋泓:真希望是场噩梦,醒过来就没事了。

    楸吾:……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 “你是……想让我跟你走?……

    黑猫能感觉到自己呼吸停滞了一瞬,它在这一瞬不再想什么美味食物,只想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出乎它的意料,那铁丝利刃般的黑雨忽然松开对它的桎梏,它连忙甩甩脑袋,发现雨水还是寻常的雨水,寒凉沁骨但柔软轻盈。

    周遭同类的幽蓝火焰熄灭于这冷雨中,没有了那争抢的喧哗,这提醒着黑猫刚刚遭遇的绝境不是幻梦一场。

    那便是这人类的歪招。

    黑猫警惕地往后退了两尺,绕着这来历不明的美味人类转了三四圈后,确认没有黑雨再次袭来,大着胆子往人类的小腹猛扑而去。

    这时黑雨化为坚实的墙壁,挡在了人类身前,黑猫撞懵了去,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反而浑浑噩噩地顺利滚到人类手边。

    难道这人类昏迷至此,还能觉察到它的杀意么?

    看来是个不好下嘴的硬骨头。

    黑猫甩着尾巴,悻悻地准备离开——它拢共就见到过两次人类,上次因为年纪太小实力太弱,没有打过抢食的同类,还差点把小命交代,这次终于横扫了所有同类,但没成想这人类是它进食前最大的障碍。

    罢了,大不了它再等等,只要命还在有什么等不到。

    黑猫一步三回头地望着人类血肉外翻的小腹,好不容易决定离开,耳朵动一动,却听那人类的呢喃声更清晰了些:“师尊,为什么要杀我?”

    “娘亲,师尊,你们都要杀我……”

    “为什么……为什么?”

    这嘀嘀咕咕地在重复念叨着什么?黑猫以它一百五十年的岁数笃定,这人类没死也一定是疯了。

    上次那个死了才让同类得嘴,它怎么就没那么好运呢?

    黑猫越想越不服气,它踩碎了脚下三四块乌石,看石头都吉祥地裂开了两半,而没有不幸地四分五裂,它决定遵从乌石占卜的指引,扭头回到了人类的身边。

    或许是人类的呼喊愈发激烈,黑雨从他张开的嘴中灌进,终于呛得他直咳嗽,止住了他那无意义的喊叫。

    人类别过脑袋,痛苦地拧起了整张脸的五官,而在那苍白的褶皱里,两道晶莹的缝隙缓缓裂开,黑猫认出那是人类的眼睛,黑白分明,而那黑色的部分仿佛被黑雨洗去了瞳仁,雾蒙蒙的再无光彩可言。

    “水桶……成精了?”人类呛了好几口水,侧身蜷缩起来,右手下意识捂住伤口,总算说出了一句与先前不一样的话。

    黑猫没听明白,但它明白,它全然没有吃掉这个人类的可能了。

    趁人类反应过来,赶紧逃跑吧。

    它悲愤地“喵”了声,人类面上的褶皱摊平了些,愣愣傻傻地说:“原来是水桶猫。”

    只眨眼工夫,黑雨便化为柔韧的绳索,把黑猫绑成一只猫粽,困在了那快与地面融为一体的人类身侧。

    “看来我还不完全是废物。”人类“吭哧吭哧”地笑出声来,但那声音难听得像两块乌石互相摩擦撞击,分外沙哑又分外刺耳,“都到这地步了,竟然还留我一线生机。”

    不管了,先装个傻,把人类糊弄过去,赶紧逃跑。

    黑猫低低地“喵”了好几声,之前有个去过人间的同类,在被它爪子挠死前,曾说它这副模样很受人类的欢迎,和它模样相近的同类在人间只用“喵喵”地叫两声,便能啃食到人类的新鲜血肉,还不用受追杀。

    可它“喵”了好几声,这人类却没有放开它的意思,自顾自抓过手边的残剑,侧身拄着长剑一点点撑坐而起,他小腹的伤口开得太大,便是一只手也没办法完全捂住,此时又随他的动作开始汩汩地渗血。

    “别乱动。”人类低声威胁,也不管它能不能听懂,“在我身边待着,为我护法,不要让别的魔物靠近我。”

    “喵呜。”黑猫无奈地歪过头,把耳朵竖得高高的,仍然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

    能不能换成魔物通用语言?

    人类才不在乎它能不能听懂,把它扔到一边,放下残剑,盘腿静坐,双手搭在膝盖边,掐着如花瓣般的手势,黑雨则尽职尽责地为他梳理披散的长发,让那一头青丝流淌如黑色的河流。

    青年收敛了所有痛苦的情绪,面容清俊肃穆,坐姿挺拔端庄,这让黑猫想起了洞窟里的壁画,那上面的人有着和青年一般的沉静庄严。

    年长的愿意讲古的同类说,那壁画上的人不是人,也不是仙,而是超脱了三界之外的神。

    神知过去、晓未来,不被生死因果束缚,抬手便可移山填海、垂目便能改天换日,千万年这三界才出现一位。

    长者说,据它所知,三界中有且只有一位神明,牠是它们的先祖,而那些屠戮它们的仙人中并没有神的诞生。

    黑猫并没有从同类身上,看出与壁画的神明相似的地方,但却在这伤痕累累的仙人身上,看到了神明的轮廓。

    虽然很不服气,但黑猫看着仙人沉静的面庞,心里那点躁动渐渐平息。

    看在它很喜欢待在岩洞看壁画的份上,它决定守在这仙人旁边,有哪个不长眼的同类过来,它就立马炸毛把它们统统吓唬走。

    *

    宋泓几乎完全凭借本能,运气调息上百个小周天,但气息也只疏通了他堵塞的经脉,并没有在他丹田和识海间流转,别说为他缓解伤痛,他如今连识海都看不见。

    那些还能使用的灵力仿佛一种回光返照,用完了就完全干涸,无丹田中的灵根进行补充再造。

    眼下他还能活着,没有重伤丧命,估计还得“多谢”楸吾在他昏迷前,强行给他喂过来的丹药。

    这丹药的品质绝对比宋泓在秘境中用的高。

    楸吾是想挖掉他灵根,再把他圈养起来么?像养一只无用的小宠物。

    宋泓从调息中睁开眼,为腹部的伤口克制住愤怒,只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照霜剑带来的毁灭般的剧痛,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身体里,也让他彻底放弃思考楸吾的目的。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在这陌生的满溢着魔气的地方苟活,他得活下来才能再次见到楸吾,不管是从楸吾那里寻一个答案,还是直接给楸吾一剑,都需要他好好地活下去。

    宋泓单手捂着伤口,不自觉垂眼,瞥见了露出领口的须弥戒,他神思摇曳片刻,还是伸手往戒指里探去。

    戒指果不其然被损坏了,里面剩下的空间仅有一拳大小,他能用得上的符箓法器和衣物、他当做纪念的小物件统统不见了踪影,而独独被他抓握进手心的,只有那一枚楸吾送他的白玉长命锁。

    平安……喜乐……

    多讽刺的祝福。

    宋泓泄愤地发力,才发觉浑身的绵软,竟然连块无术法加持的普通石头都捏不碎。

    那分明的四个篆字印进了他手心,楸吾明亮柔和的面容晃过他眼前,他看见苍澜山日光弥漫的午后,也看见那棵满树花灯的梧桐。

    “喵?”

    陌生的魔物叫声把宋泓唤回黑雨笼罩的现实,宋泓定睛看了,才从那黑水桶上看到粗短的四肢,水桶还有对尖耳和圆眼睛,花瓣嘴旁边横着几条胡须。

    一只猫,黑色的、蓝眼睛的、过分肥胖的猫。

    他把这玩意儿绑自己身边做甚?为何不杀了它?

    魔物摇头晃脑,“咪咪喵喵”地乱叫一通,似乎为让拧出它一身肥肉的雨绳放松些,看起来颇有种蠢但可爱的意味。

    宋泓想起来,他把这玩意儿困身边,好像是为让猫给他护法。

    ……他脑子也是抽风了,想起一出是一出。

    但看在这猫没有胡乱挣扎,乖乖蹲坐在原地仿佛真给他护过法的份上,宋泓给它松了绑,决定放它离开。

    至于自己,先找个地方躲雨吧,让伤口暴露在雨水里不利于愈合。

    宋泓摸索过残缺的映雪剑,借它的力量站起身,不幸中的万幸,因为映雪成了他的本命剑,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他,让他在这绝境里还有武器傍身。

    他不清楚此处地势,走走停停,留心观察着有无避雨的洞穴,但眼睛好像也受到一定程度的损伤,他除了满目的黑雨和近他身前几尺远的活物,什么都看不见,仿佛又被扔到了不辨方向、不明昼夜的冰原里。

    宋泓只好留心防范近身的魔物,他选择单凭剑术了结魔物,而尽量不再动用回光返照的灵力。

    好几簇魔焰在雨中纷纷扬扬燃烧,其光亮却未给宋泓照明前路,反倒让一黑影直愣愣地扑到了他脸上。

    他第一反应以为是什么皮肉紧实的魔物,接触他脸的瞬间便灵活弹开,水桶般骨碌碌地滚到他脚边,这才亮出了爪子和尾巴,蓝眼睛比那幽蓝色的火光还明亮。

    水桶模样的黑猫追上了宋泓。

    宋泓的剑尖抵住它看不太分明的脖子,而它却伸出爪子钩上了宋泓的衣摆,轻轻地拉扯,其间还不知恐惧地“咪咪喵喵”,似乎在向宋泓诉说着什么。

    宋泓迟疑地放下剑:“你是……想让我跟你走?”——

    宋泓:好像又要养宠物了。

    水桶猫:你才宠物,你们全家都是宠物!

    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 “名字只能有一个吗?”……

    宋泓跟随着水桶猫,俯身钻进了一处岩洞。

    他视力变得太差,直到水桶猫拖拽他到崖壁跟前,他才模糊地看见那仿佛从黑天中劈下来陡峭崖壁,其上隐约摇曳着团团幽蓝色的魔焰。

    如果不是水桶猫引路,他自己不知还要在这黑雨里摸索多久,钻进岩洞将雨声隔绝在外,宋泓这般感激地想。

    水桶猫却忽然放开他,在他身前不远处踢踢踏踏,弄出翻动石块的声响,他升起意料之内的了然,果然这是魔物的陷阱,手里的长剑已经抬起,他屏息听声辨位。

    比他剑更快一步的是洞穴里忽然亮起的篝火,洞穴中央是一处凹陷下去的圆坑,水桶猫就蹲在圆坑边缘,圆坑里面红焰熊熊,散发的热量令宋泓迟钝地感觉到了冷。

    宋泓的惭愧闪过一瞬,但他也不矫情,拄着长剑,一瘸一拐地快步走近圆坑,和水桶猫一块排排坐下。

    见他过来,水桶猫也不再抖身上的水,只安静地舔着身上湿透的皮毛。

    宋泓为表歉意,伸手摸了摸猫脑袋,得到了猫锋利的白眼。

    好嘛,看来是不喜欢。

    宋泓叹了口气,身体渐渐被火烤得暖和起来,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并没有松懈。

    很长一段岁月里,他都没再这般紧绷地生活,哪怕到冰原历练都没有,其实那时候他也没什么能力,就是笃定着自己万事能够化解,而后几次三番遭遇险境,也有师……楸吾保驾护航。

    十年吧,楸吾在宋泓十一二岁的时候捡到他,让他自由自在地当了十年不谙世事的小孩,然后亲自教会他什么叫做人性险恶,什么叫做命运无常。

    所以这十年对我那么好,只是为了挖我的灵根么?

    所以草草接受我的情意,是为了抹除错误结契的符纹么?

    宋泓感觉自己想通了一些,心头压着的大石愈发沉重,连带着身前火焰的温度都感知不到。

    倒是身侧的水桶猫又踩踏出些许动静,宋泓敏感地扭脸看过去,谁知水桶猫只是抻了个懒腰,从蹲坐改为了趴倒。

    它要睡觉了么?

    宋泓挪了挪身子,试图给它多腾出些位置,趴倒的水桶猫抬爪指一指宋泓,又拍一拍地面。

    见宋泓没反应,连连指了好几次、拍了好几次。

    宋泓明白过来,这猫是在招呼自己趴着睡觉。

    “你睡吧,不用管我。”宋泓拒绝它的好意,不想太生硬,又问水桶猫,“你有名字吗?”

    水桶猫趴着不动,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看来是没有名字。

    “那我就叫你小呜。”宋泓碎碎念叨着,“你是黑色的,其实叫小乌更合适,乌鸦的乌,但你又会呜呜地响,所以名字就叫小呜。”

    小呜听不懂宋泓在念叨什么,它把爪子和尾巴都收回身体,闭上了眼睛。

    宋泓想起了那只也喜欢蜷缩身子睡觉的小狐狸,二三,不知道它好不好,楸吾应该不至于丧心病狂,去虐待一只尚未开智的小兽。

    *

    调息运气,运气调息。

    枯燥且徒劳,徒劳且枯燥。

    伤口疼,不是撕裂的疼痛,转变为更难耐的闷痛,带些麻木和酸胀,随着他的运功,一层层从小腹泛滥到全身,外在潮湿粘腻的触感提醒着宋泓,没有愈合。

    他不知道自己闭眼调息了多久,只听见身侧的水桶猫哒哒地离去又返回,他下意识把猫离开的时间记为半天,猫回来停留的时间记为半天,于是他就在这洞穴里徒劳地调息了一个月。

    好消息,有火焰在侧,他浑身保持着干燥,伤口外侧的触感也没有先前的粘腻,似乎在依具本能渐渐愈合,只不过没有药草辅助来得迅速。

    宋泓睁开眼,沉沉地凝视着身前的火焰,还没盘算出自己能做些什么,便透过那火焰看见,对面的岩壁上,描画着人类的形象。

    难道我还是在那天堑裂谷中吗?这壁画是其他修士留下的印迹?

    宋泓拄着剑起身,跌跌撞撞地绕过火焰,靠近壁画跟前。

    壁画上只描绘了一个人物,祂五官模糊不清,衣衫却鲜艳得仿佛昨日才新上颜色,统一都是苍青的色调,仿佛万千春末夏初的浓荫都凝聚于此,令宋泓眼眶感觉到了舒适的凉爽。

    很像北溟的秘境里,那青龙东君同体的颜色,东君也是大致有个人形,五官看不真切。

    壁画上的人物或站或坐,或行或卧,或抱花或执剑,姿态各异,但都弥漫着一种安定的神性。

    宋泓不期然想到人间楸吾的雕像,就是这样宁静的、肃穆的,让人能够相信自己陷入绝境时,会得到祂们坚定的护佑。

    如果这里还是天堑裂谷,与魔渊仅有一线之隔的地界,没有凡人供奉,怎么会有修士专门在岩壁上绘出不知名的神像?难道是因为那修士自恋吗?

    宋泓想不明白,这时候耳边传来声响,那水桶模样的小猫跳到宋泓脚边,忽然尾巴一扬,向宋泓扔来一个黑漆漆的物件。

    宋泓单手接住,发现自己正捏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心脏,上面覆盖的魔气差点没把他熏个跟头。

    小呜抬起爪子,指指自己的嘴巴,又从尾巴里扬出两朵幽蓝的魔焰,张嘴嗷呜两下,把它们吞掉了。

    宋泓试图理解,小呜是想让他把这颗心脏吃掉,按照他之前除魔的经验,这颗心脏应该是死去魔物的内丹,之前这种东西都是被楸吾收走,他也没见过楸吾是怎么处理的。

    见他迟迟不张嘴吃掉,小呜又连连扬出好几朵魔焰,嗷呜吃完后,在宋泓脚边打滚。

    宋泓避开它,它又像块牛皮糖一样黏上来,大有种宋泓不照做它就不罢休的倔强。

    没办法了,看见小呜给他找了个庇护所的份上,宋泓心想他无以为报,也得顺着小猫的意思才对,于是咬牙闭眼心一横,把那颗心脏生吞了下去。

    味道不怎么好,但吃下去也没什么异样反应。

    “喵呜,听得到我说话吗?”小呜扬起脑袋,喵喵叫着。

    宋泓发现他能听懂这样的叫声。

    “你找来这个给我吃,是为了让我听懂你说话?”宋泓问,心想这魔物似乎也开了灵智。

    “这是一方面,”小呜喵喵地说,“另一方面是,你肚子上的大洞,需要这种‘药’治疗。”

    “你们魔物的内丹,怎么会成为我的疗伤药?”宋泓苍白地笑笑,他忽然通体一软,长剑脱手,瘫坐在地上。

    有一股不同于灵力的力量从丹田流淌出,虽然不太汹涌,但徐徐地漫过经脉,与其中残存的灵力汇合交融。

    “我们受伤的时候吃这个。”小呜疑惑地打量他,“你吃了没效果吗?”

    “倒是有效果……”宋泓胡乱抓握住剑柄,依靠着映雪再次撑坐而起,“但可能和你们吃过后的效果不一样。”

    “不舒服吗?”小呜凑近了他些,在他手边细细嗅着,“神明也曾用这种方式治疗自己,没什么大问题,我以为你和祂一样?”

    “壁画上的神明吗?”宋泓空出来的手,虚虚地落在小呜的头顶。

    “嗯,你们长得很像。”小呜将脑袋往上拱拱,碰到宋泓的手心,“如果你没有和神明长得像,我就要吃掉你了。”

    “哈?明明是你打不过我。”宋泓不客气地戳穿,他扭脸再次看向壁画,“我也没想到你们会把人类修士当作神明。”

    “呸,才不是!”小呜甩开宋泓的手,滚圆的身子炸了毛,“神明是神明,神明才不是人类!”

    “我们魔渊境内,不可能把食物供奉为神明!”

    “魔渊?”宋泓惊愕到都忽略小猫称呼人类为食物,“这里是魔渊?!”

    小猫收敛了炸开的毛毛,甩着尾巴说:“是啊,所以你这人类最好老实点,不然……”

    它还没“不然”完,宋泓便控制了洞窟外的雨水,将它再次五花大绑起来。

    这一次,宋泓感觉到他调动的并不是残余的灵力,而是刚刚新生出来的未知力量,那颗魔物内丹似乎代替了原先灵根的作用。

    “喵啊,你这人类忘恩负义!”小呜“嗷”地一嗓子在地上打起滚来,“我只是让你老实点听我话,你就要把我绑起来!”

    “为了保险起见,我问完话,自然会放开你。”宋泓让那绳索松了松,抬手把小猫勾到自己跟前。

    小呜别过脸不看宋泓,耳朵却直直地竖起。

    “你知道魔渊通向人界的出口吗?”宋泓放轻缓了声音。

    “不知道,我要知道我就出去觅食了。”小猫冷哼,又怕宋泓箍紧绳索,立马补充道,“这都是需要运气才能找到,而我活了一百五十年,还没有这个运气。”

    啊,竟然活了一百五十年吗?那宋泓在它面前却是可以算重孙辈了。

    “我现在身体里涌现出了新的力量,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宋泓又问。

    “不知道,我又不是人类。”小猫继续冷哼,“平时我也不吃同类的内丹,苦得要死还不管饱。”

    “那你这一百五十年确实白活了,问什么都不知道。”宋泓故作失望,松开了小猫身上的绳索。

    小猫一听果然又炸毛:“你别小瞧我,我不知道还有地方问,你不知道就真不知道!”

    “你说得有道理,我差点忘记你是一只本地猫了,认识很多同类。”宋泓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唉,不知道神通广大的本地猫,能不能帮一帮我这愚笨的外来人呢?”

    小猫骄矜地蹲坐起来,扭脸看向宋泓:“那你要老实听我话,你可是我养的,到外边去其他同类都会礼让你三分。”

    宋泓被它说的“养”字晃了下心神,自嘲地笑笑:“全听你安排,小呜。”

    “小呜?什么是小呜?”

    “你啊,这是我给你取的名字。”

    “名字?”

    见着小猫疑惑的模样,宋泓斟酌着解释道:“名字是一个特有的称呼,我不给你取名字的话,就只能看你的样子叫你小猫,但三界中的小猫多了去,不能指代你一只。”

    “所以小呜只能是我。”小猫很聪明地反应过来。

    “嗯,在我家那边,取名的人会和被取名的人或物产生牵绊。”宋泓认真地解释道,“就像我叫宋泓,宋是来自我娘亲的姓氏,泓是我娘亲说看见月色照庭,犹如一泓水池。”

    楸吾根据这些话,又给他胡诌了个新名字。

    这个名字,只有楸吾才会叫。

    “名字只能有一个吗?”小猫似懂非懂地问。

    宋泓回神:“是,名字只能有一个。”——

    小呜:是的,我捡到一个野人。

    楸吾:……明明是我先捡到的。

    小呜:来魔啊,有人要来抢人了!

    第126章 一百二十六 “孤独。”

    小呜说,本来在把宋泓捡回洞穴的第二天,它就想喂宋泓“吃药”了,但他没想到宋泓很能睡,一睡睡过去一个月。

    一个月?那看来宋泓的计量法子没啥大问题。

    小呜又说,在寻找到那位能为宋泓解答疑惑的同类前,宋泓得跟它一块出洞捕猎。

    “你伤还没好透,需要更多的‘药’,那些‘药’一般都产自比我年纪大的同类身上,我虽然能打得过它们,但我也要吃东西,可没空闲顾着你。”

    “那就拜托你为我指引了。”宋泓客气地接茬。

    “我也不能白养你,”黑雨里,小呜甩着尾巴说,“到时候你伤好了,得每过两个……不,一个月给我上供一块你的肉。”

    宋泓也不反驳它,顺势问道:“你们这边的日子是怎么计算的啊?我还不知道呢。”

    小呜仰起脸,话音深沉:“黑雨泛滥时为昼,黑雨止息时为夜,昼夜相加为一天,三十天为一个月。”

    “那此地可有季节之分?”宋泓追问。

    “什么是季节?”小呜反问。

    看来是没有了。

    一人一魔的聊天戛然而止,小呜跳上了宋泓肩膀,在他耳边“咪咪喵喵”了一阵。

    宋泓随即转身出剑,与那黑雨中狼狗模样的魔物正面相应,因他身体本能护疼,剑招比往日迟钝些许,但破绽几乎没有,之前与魔物相斗的经验涌现,令他还算利落地斩下这只据小呜所说有八百岁的狼狗的头颅。

    狼狗的内丹是它的一枚寒光闪闪的犬牙,宋泓控制黑雨将它勾到手中,小呜一面收集狼狗的魔焰大快朵颐,一面催促宋泓说:“快吃啊,岁数大的同类可不好找,也许我们这几天就遇得到这么一只。”

    这犬牙的锋利程度都能割破宋泓喉咙,而且他还没办法咬,但在小呜期待的目光,以及小腹伤口的催促下,宋泓到底还是妥协了。

    要知道,他之前在仙界人间,都是吃鲜花鲜果助长修为、调理身体的,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年纪再小一点,吃到太苦的灵花灵果,还会特意向楸吾撒娇抱怨,为自己讨一点甜头。

    但现在宋泓长大了,宋泓身边也不会再有楸吾,就这样吧。

    “没办法,小宋,‘药’都是很难吃的,你得学会习惯。”小呜说。

    “我知道。”宋泓平静地垂下眼,感受着小腹的位置有力量慢慢向内拉扯,他体内新生出来的力量更加活跃,“我们继续捕猎吧。”

    *

    楸吾住在了锁魔塔所在的山峦上,这里是曾经天一宗的后山。

    上三宗分别在此留有防御的法阵或看守的人,后山山脚有一排看守弟子的小屋,他随意挑一间住,接下了另外两宗弟子看守锁魔塔的任务。

    另外两位掌门劝过他,让他养精蓄锐,为魔头破塔那天做准备,特别他又痛失爱徒不久,精神本就欠佳。

    但楸吾还是用自己的实力“劝服”了两位老搭档,在人无奈又略带些愤懑时解释道:“连樾本就是我们天一宗留给三界的隐患,理应由我们承担更多责任,这些年你们二位不辞辛劳,为镇守锁魔塔作出的贡献,我都有铭记于心,只是不知如何报答。”

    “当时连樾伤了我宗门不少年轻修士,我对付他全然是为了乾道宗和三界,不是想让你欠我人情。”温若失没好气道,他还为之前宋泓的事情生楸吾闷气,但话都是说的好话,“我要是真想让你还人情,早就把我那小闺女塞给你做徒弟了。”

    “我这边与温兄的理由差不多。”元祈凝重地蹙眉道,“当年凌云宗也损失惨重,现今我看到我们宗门年轻的金丹弟子,都不免为当年的屠戮心有余悸。”

    毕竟远在当年,乾道宗和凌云宗都位于百千仙门前列,门中弟子数量众多,连起阳还在时不敢打他们大宗门的主意,但连起阳死后,连樾出关,他修为远超过连起阳和一众仙门掌门,血洗了一遭天一宗后,自然便把这两大宗门都当作了待宰的肥羊。

    楸吾本意是想和连樾同归于尽,他那时吞了连起阳的元婴,修为仅仅突破金丹的门槛,与其他两大宗门的强者联手,都只跟快到大乘期的连樾打了个平手。

    最后还是桑羽想了个法子,让众人将连樾引到天一宗后山的锁魔塔,塔底的封印法阵蕴含着极其强大的力量,封印了一只界主级别的魔物,把连樾引进去,再次封印法阵,让他与法阵内的魔物相残,说不定能让他们两败俱伤,都再无破除封印法阵的可能。

    那时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再加上桑羽对塔内的法阵颇有研究,至少知道了开阵闭阵与加固法阵的办法,众人死马当活马医,把连樾引了进去。

    之后每隔十几二十年就来加固一下阵法,后边见连樾反把原来的魔物斗死,加固阵法期间,楸吾还尝试着了结连樾性命。

    可惜一次接一次失败,直到如今,连樾的修为强大到能够破塔。

    当然,如今楸吾的修为也不容小觑,他按捺住愧疚与悲伤,将经脉堵塞的灵力疏通,平稳地接受了自己境界突破:大乘期一阶。

    宋泓灵根的品质果然上佳。

    如果宋泓没有落到楸吾手上,拜其他人为师,肯定能成为修仙界新一代的佼佼者。

    无论天才的老师是谁,天才总归是天才。

    说回眼下,楸吾驻守在锁魔塔周围,他摆出了自己如今的实力与诚恳的担忧,可算劝服了那两大宗门的掌门,他们要管理偌大的宗门,没有楸吾空闲时间多,只能由着楸吾来,最多劝他不要在八月十五前擅自行动。

    温若失作为符修,更相信塔底法阵的力量,而元祈则认为多人行动远比单人好。

    八月十五,是仙人两界月轮最明亮最圆润的那天,人界将这天定为了丰收团圆的节日,名为“中秋”,而仙界则会每四年在这一天召开仙界大会。

    十一年前的中秋,楸吾为躲避仙界大会各掌门的催收徒攻势,逃到人界一边除魔一边散心,不成想搭救了一个国破家亡的可怜小孩,并被这看似苍白瘦弱实际藏有巨大能量的小兔崽子追赶纠缠,半推半就地带着这孩子上路,最开始的时候,也没有完全答应收他为徒。

    答应收他为徒,也没有打算投入太多的感情。

    楸吾心想自己一直在被命运玩弄,他没打算拜无名为师,但就在他认可宗门、认可无名这个师父时,无名就随师兄师姐们而去。

    他以为自己能克制得住对宋泓的情感,但在情感完全迸发的时候,亲手把宋泓推入死境深渊。

    又是一个月夜,时间悄然入夏,楸吾检查完锁魔塔外所有的防御法阵,随便挑选了一棵参天的梧桐树,跃到偏上方的枝干依靠而坐。

    月弯弯,琥珀色,薄得像一滴眼泪。

    楸吾摸索出了那朵绯红的牡丹绢花,原先是大红色,这才刚过了一年,颜色便褪浅了许多。

    应当有法子养护,但楸吾没空去寻,等除掉连樾后,他得留心了。

    还好他对养护真花更有心得,那朵蝉衣雪荷被他好好地养在院落的池塘,这期间他见到了久未露面的素问仙子,或者应该唤她为素瞑仙子。

    素问仙子是医修,对阵法符箓无甚研究,而她的双生姊妹素瞑,则是货真价实的符修。

    与屠苏药谷普遍的不问世事相比,素瞑关注着修仙界的动态,且善用卜算之法,对上三宗处置连樾和锁魔塔的态度很是不满,主张让上三宗公布锁魔塔内情况的细节,联合众仙家一道除魔。

    她这次又背着她姐姐来访,为的就是此事,然而上三宗的话事人们一个比一个会打马虎眼,都不太想让别的小宗门插手,楸吾是不想将往事大张旗鼓颂扬,另外两位掌门则是不太能看上小宗门的战力,认为上三宗能够解决。

    素瞑仙子只得撂下一句“你们当心会被魔头害死”,便气冲冲地回到药谷去了。

    楸吾也请人动用了“算天”阵法,那时宋泓正在秘境历练,他和桑羽刚刚闹翻。

    “算天”阵法得出结论说,他能够借此相助除掉连樾,只不过他要承担一定的代价,但代价是什么卜算不出来。

    他和桑羽各执己见,到底还是谁也没说服谁。

    手中的绢花渐渐沾染上自己的体温,楸吾将它拢到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他瞒着宋泓太多事,这绢花恰恰是其中之一。

    可惜,再也没机会解释了。

    *

    “小宋,身上的伤是你同类咬的吗?”

    “……怎么问这个?”

    “看样子不像是我同类咬的,伤口的裂口很整齐,更像是某种利器所为。”

    魔渊的“夜晚”,宋泓在火堆前打坐,小呜看了会儿壁画,又哒哒地跑过来,缠着他问东问西,自然而然问到了伤口。

    “你把你的同类当食物,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呢。”宋泓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总是装傻。

    “不吃掉它们,我就没办法活下来,这是魔渊的生存法则。”小呜理所应当地说,“不过,我也有些同类不吃的。”

    “因为你打不过?”宋泓笑笑。

    小呜威胁地亮一亮爪子:“因为它知道很多,我很尊敬它,它教给我很多东西。”

    “如果魔物在这世间一无所知地生活,那么很容易陷入比饥饿更恐怖的状态。”

    “那是什么状态?”宋泓配合地发出疑问。

    小呜郑重地放下爪子:“孤独。”

    宋泓垂眼思索了片刻,他决定回答小呜:“我的伤口是同类造成的,他曾经也教会我很多,让我不再孤独。”

    “你的意思是,让我也防备我那位同类吗?”小呜通体僵硬了一瞬。

    “啊,不是。”宋泓抬眼,“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

    宋泓:……

    楸吾:……

    小呜:说话啊,喵!

    第127章 一百二十七 “你变得和我同类一样难吃……

    宋泓渐渐熟悉了魔渊的环境,魔“渊”虽然是个“渊”,但除了他们栖身的崖壁外,宋泓没有找到另一处和该崖壁齐高的存在,那面崖壁就像一面绵延的铁幕,将此地高低嶙峋的山峦、深浅不一的河流阻隔在另一方世界。

    此地寸草不生、怪石嶙峋,黑雨泼洒下来,犹如泼洒的极浓的墨汁,而那魔物死去时荧荧的蓝火,是此间难得的色彩和光亮。

    宋泓不期然想到了剑门山,也不期然想到了北溟冰原,如果岩洞里的壁画真如小呜所说,是世间唯一的神明遗留的痕迹,那么魔渊与那两个地方的相似度就更高了,毕竟剑门山上残留着神识天雷,而创世的夔龙生于北溟海中。

    听宋泓一说创世神是夔龙,小呜激动地附和:“没错没错,神明就该是一条龙。”

    “在仙界的记载里,自创世神夔龙之后,也有零星几位修士飞升成神。”宋泓进一步搬出了历史记载,还没跟小呜详聊,这猫就冷然打断他。

    “不可能,我没听说过。”小呜说。

    “你没听说过不代表没有。”宋泓说。

    小呜把耳朵收了起来,干脆滚到火堆旁睡觉,不听宋泓叨叨。

    魔渊的乌石也是一种神奇的存在,干燥时能打出火星、作为燃烧的材料,被黑雨打湿时能作为卜算的工具,占卜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的吉凶。

    这两个作用都不沾边,但却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他现在入乡随俗,出门前总等着小呜占卜完,决定今日去哪个方向捕猎、走多远、捕多少只,甚至他感觉所谓的“算天”阵法都没有几块小石头管用。

    “魔渊毕竟是被神明祝福过的地方。”小呜对此得意洋洋道,“肯定有你们仙人两界没有的奇观。”

    是,但居住环境太恶劣了,他俩还好些,至少有个洞府栖息,很多倒霉魔物白天淋完雨,晚上就睡在湿漉漉的雨地里,皮毛都没法烘干。

    当然更倒霉的则死在宋泓的剑下。

    他说不上对魔物生出什么感情,毕竟哪怕是和他结伴而行的小呜,都还每天惦记着啃他一口血肉,若这猫有机会去到人界,估计也是个为祸人间的主儿。

    宋泓只是再次感觉到了一种难解的悲伤,像他因有灵根被母亲恐惧、又因灵根品级劣等遭人欺凌,而这些魔渊的魔物们则在残酷坏境中恶劣地生长。

    人间的环境比魔渊好,但人也比魔物脆弱,会轻易地因同族的争斗或外族的侵扰而死掉。

    那么修士们呢?仙界的环境远胜于魔渊和人间,修士也没有凡人那般脆弱,但为了追求那究极的大道,有修士为普度众生殒命,有修士为突破境界残害同门。

    如此看来,这三界中的众生,都没有十全十美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走向同一个结局,只有成神,只有成为超脱三界之外的神明,才能超脱这三界之内万千的苦痛与悲伤。

    但三界之外,就没有另一个世界了吗?

    宋泓不禁想得有些发痴,被小呜拍了一爪子。

    小呜说:“我可没惹你啊,你怎么又哭了?”

    “没有‘又’吧。”宋泓后知后觉地抬袖抹眼泪。

    “之前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哭,一直喊着什么‘师尊’‘娘亲’。”小呜收回爪子,挠一挠自己脑门。

    宋泓不禁语塞,他总不能跟小呜承认,他其实是个很脆弱的普通人,跟那壁画上的神明一点都不沾边呢。

    *

    宋泓找到第四份药的时候,小腹的剑伤外层已经完全结痂,他稍微注意些便不会裂开,可其中的内伤要完全好透,还得死几个比小呜年纪大的魔物。

    小呜全然没有意见,甚至还在催促宋泓抓紧时间捕猎。

    “你已经来魔渊半年,再不养好伤,我都对你没什么食欲了。”

    六月份,楸吾每日巡查防御法阵的情况,没日没夜,适当修习。

    天一宗派来李霜降辅助,同时霜降还告诉他,宗门上下也完全进入戒备状态,随时可派人到锁魔塔前助阵。

    “这是当下最好的安排,二师伯,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大师伯留下的信件里,让我们都不要协助你。”霜降还是信任楸吾,如实地跟他说明桑羽留信的内容。

    楸吾苦笑,抬袖摆手:“你们听他的吧,你在这里待一阵,到八月十五前就回去。”

    “那怎么行?”霜降面色难得有些发急,“我虽没有亲眼见过那魔头,但也听师尊讲过他血洗宗门的惨状。”

    “桑羽这个掌门,再加上我这个大长老的话,你都不相信了吗?”楸吾反问。

    “我不知道你们作何考量……”霜降为难地蹙眉。

    “你和你师尊只管保全宗门即可。”楸吾说,“桑羽都敢临阵离开,想来问题不大。”

    问题再大,楸吾应当也能扛下来。

    宋泓找到第五份药,日子水一般流淌过去了两个月。

    小呜有些烦躁,它说:“虽然我能活很长时间,但日子不是你这样浪费的。”

    “这两个月我们俩运气不好,还能都怪在我身上吗?”宋泓也烦躁,他感觉到那股新生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在他的经脉里横冲直撞,但他能够释放使用,但没办法完全压制它。

    他不免担忧地猜想,如果他继续“服药”,他会不会有天控制不住这股力量爆体而亡?

    “喵啊!反正我不管了,我也不等了!”小呜烦躁地甩甩尾巴,趁宋泓不注意,一口咬在了宋泓手腕上。

    尖牙刺破了表皮,宋泓下意识又召来黑雨,把这馋昏头的坏猫五花大绑。

    谁知小呜没忙着打滚挣扎,先“呸”了一口,把宋泓的血吐出来。

    小呜说:“好奇怪,你变得和我同类一样难吃了。”

    八月初,到锁魔塔前巡视的大能除楸吾外,又多了凌云乾道二宗的掌门和部分长老。

    两位掌门都是让自家夫人及大长老镇守宗门后方,若锁魔塔前形势大变,他们在后方也能及时应对。

    楸吾在众人中修为最高,又主修剑道,当仁不让打起头阵,元祈率凌云宗的剑修们辅助他入塔进攻,而温若失则率乾道宗的符修们在塔外维持防御法阵和传送法阵,必要时携补充的丹药入塔相助。

    素瞑仙子的建议不无道理,但若是这个阵容都没办法击杀连樾,那修仙界确实要彻底完蛋了。

    有人与楸吾轮班,他被迫回到住处附近的梧桐树上打坐,睡觉是不可能睡的,他都一两百年没怎么睡觉,人不也没出大毛病。

    连起阳的死被楸吾和桑羽掩盖成被法阵吞噬,他们看到法阵下的东西,是一只不明实力、甚至不明长相的巨大魔物。

    连起阳死在这魔物嘴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楸吾得了元婴期的木灵根,按照连樾传授的法子,将其吸纳于体,顺利突破到金丹期,甚至觉得自己的修为还有余裕。

    他决定趁天一宗内乱、连樾出关前,到剑门走一趟,取一把趁手的好剑。

    照霜剑到底品质太差,在挖连起阳灵根时,都显得比较笨拙。

    他向桑羽许诺,等把连樾也杀了,就把连樾的灵根给桑羽。

    桑羽大惊:你这是要拉我上贼船?

    楸吾不解:你不是已经在贼船上了吗?

    可惜剑门还是没有认可楸吾,楸吾带回来的只是修补好了、被他熔炼成功的本命剑照霜。

    没时间再找更好的宝剑,因为桑羽传讯给楸吾,连樾出关,得知连起阳意外亡故,也不管凶手是谁,盛怒之下血洗了宗门。

    此举震惊了修仙界,凌云乾道二宗率先作出反应前来探查情况,但连樾没了连起阳管控,便是连那两个弟子众多、底蕴深厚的大宗门都敢屠杀。

    楸吾御剑赶到凌云宗的青霭峰前,为年轻的元祈接下连樾致命的一剑,随即开始了自己第二步复仇的计划。

    若是当年的修为再精进些就好了,或者后面也不管与元祈、温若失的协议,径自杀进锁魔塔,和连樾同归于尽了事。

    楸吾总是内心想得痛快,实际上还是选择了最为稳妥的方式,他到底还是怕死,到底还是觉得自己付出太多,若因此事随师父他们离去,太不值当。

    他本质上就是个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人啊。

    与桑羽重新建立天一宗是为了自己,在人间尽心除魔是为了自己,收养宋泓也是为了自己。

    他不正义,不道德,不善良。

    比连家父子那对魔头好一点在于,他害的人没有他救的人多。

    但这能抵消他的过错吗?

    不能。

    楸吾强行打起精神,把往事甩在脑后,他与其他人配合演习,也积极提出更完善的战斗布局,但其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即是让所有人都躲在他身后。

    “这么多年过去,你喜欢单打独斗的毛病也得改改了。”元祈对他这行为抓耳挠腮地抗议。

    温若失更冷静些:“没事的,元兄,你也不必完全迷信天下第一剑。”

    “到时候诸位尽力即可。”楸吾也不管他们说什么,垂眼淡淡道,“至于我,你们不必担心。”

    八月十五,人间仙界一年之中,月亮最圆润最明亮的夜晚,沐浴在皎皎月光下的幽蓝色铁塔,迸发出了法阵皲裂的浅金色亮纹。

    修仙界唯一堕魔的修士连樾苏醒。

    楸吾召出了照霜剑,对身后众人发出短促的命令:“入塔。”——

    宋泓:……

    楸吾:……

    小呜:喵啊,你们怎么还不说话!?

    第128章 一百二十八 千古罪人。

    塔内浓郁的魔气阻挡了跟随者们的脚步,楸吾悄悄地松了口气,暗自画符的手指一直没停。

    连樾最大的目标也是楸吾,其他人跟连樾没那么多恩怨,而楸吾却“背叛”了连樾的感情,并“杀害”了连樾的父亲。

    “楸,你的灵根又多了一股新鲜的气息。”

    楸吾逐渐听不见跟随者们的脚步声,满目墨色汹涌的魔气,连樾庞大不似人形的身躯只剩下依稀的轮廓,而他的声音却漫过锁魔塔内每一个角落。

    如果楸吾能听见,那么其他人也能听见。

    照霜剑出,楸吾飞身跃起,往连樾那有一人高的面庞砍去,有藤蔓在侧开路阻挡其他魔气进攻,照霜剑顺利地在那不辨五官的面庞劈开一道裂谷。

    但连樾却不感疼痛,甚至都没有及时反击楸吾,而是不徐不疾地将话说完:

    “我父亲的灵根还不够你破境?让我来仔细辨认一下……”

    随着长剑“锵锵”作响,“唰唰”几声,藤蔓也从几道新生的裂谷中生长,不多时便攀爬覆盖了连樾整张“脸‘,犹如那脸上青蓝的血管外露,将那张脸紧紧箍住,直到那如船只般肿大的脖颈从雾气中显露出来。

    连樾的脸庞猛然一颤,连带着楸吾身后的魔气开出一条道,元祈等人出现在了楸吾背后。

    “我还没跟你们讲过吧,你们的楸吾仙君如何修行。”连樾嘴巴的位置被楸吾牢牢堵住,但他的声音还荡漾着欢悦的笑意,“他是我的师弟,我怎么修行他便怎么修行……啊,我闻出来了。”

    那黑洞洞的脸庞却忽然生出万千暗金色的竖瞳,映照出入塔的每一个人脸上莫测的神情。

    “诸位到塔底警戒,塔底还有法阵残余。”楸吾高声指挥,但无人听从他,纷纷使出浑身解数,与连樾挥舞的触手相抗。

    连樾这一招在楸吾的意料之中,而他赌的是这些年自己在众人心里的口碑,初步来看是奏效的,但楸吾不需要他们相助。

    数道青蓝剑光飞过,连樾从雾气里漫出的触手被楸吾齐齐斩断,未等众人回过神来,楸吾的藤蔓已经把靠近他的所有人扔到了塔底。

    “楸吾!你在做什么!”元祈大怒,失声质问。

    塔底由楸吾亲手所画、桑羽改进过的传送法阵光芒大作,将那群吵吵嚷嚷的人们送到了塔外,与此同时,锁魔塔表面原本皲裂的浅金色纹路处,“铮铮”地探出数根青蓝色的锁链,将锁魔塔缠绕包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

    至少三日内,里面的魔出不去,外边的人也进不来。

    再次感谢桑羽对于众多法阵的改进,也感谢众人给了楸吾机会,几个月来细心地布置。

    连樾此时终于挣开了面部的藤蔓,那万千竖瞳同时地开合,不顾楸吾的长剑抵在了他为人为魔时都最为脆弱的脖颈,“桀桀”发出古怪的幸灾乐祸的笑声。

    “那股气息来自于你徒弟的灵根,你身上也还有那小子的味道,楸,你不会把你徒弟收为禁脔,又挖走了他的灵根吧?”

    “你这种人,好像确实能做出来这样的事情。”

    新生的藤蔓随照霜凌厉的剑气,又重新钻进连樾脖颈、面容上的伤口处扎根,一层接一层,层层叠叠地收紧,试图去触碰掌管连樾生死的某条隐藏的命脉。

    楸吾多年的除魔经验,以及他暴涨的修为,令他看到了连樾硕大的辨不出原形的脖颈深处,那一团幽蓝色的火焰。

    他无心听连樾的话语,自然无从被连樾干扰,他一心只想着除魔、除魔,除掉连樾,除掉他的心魔。

    连樾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终于闭嘴不言,让遮掩的魔气退散,向楸吾展现出他脖颈以下仅剩百千条磨盘粗细的触手,每一根触手上疙疙瘩瘩、黏黏糊糊,像当年处罚过楸吾的长鞭,但其长度粗细与危险程度,不是那长鞭可比拟的。

    楸吾的藤蔓在触手丛林编织的牢笼里,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他不停歇地分神斩断那些作乱的触手,只是为保证连樾脖颈位置的攻击相对持续不绝,但那触手的再生速度极快,几乎眨眼工夫,便让楸吾白劳累一场。

    而与楸吾的狼狈相比,连樾万千只诡异的竖瞳,竟还保持着规律地开合,他无心处理脖颈上被青蓝藤蔓越箍越深的伤痕,只是好整以暇地挥动他部分触手,将楸吾困在其中,犹如困住一只漂亮的白毛毽子,他将毽子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不让毽子落到地面喘息片刻,哪怕毽子偶尔在他命脉外侧补上几剑,他也只当是被毽子打疼了,不甚在意。

    怎么办?楸吾眼前开始发晕,他竟然莫名其妙地看见宋泓。

    宋泓瘫倒在漆黑的雨地里,面色惨白、胸口无起伏,只小腹位置骇人的血洞,迸溅出了强烈悲愤的色彩。

    不,宋泓怎么会死了呢?

    宋泓不可能死的……宋泓不可能……他明明会保住宋泓,按照计划,他会保住宋泓!

    庭空,庭空你醒醒,我是师尊……你醒醒,看看我,宋庭空!

    宋泓无端打了个激灵,这让他的调息中断,压制体内新生力量无果,翻到呕出了一口漆黑的血。

    血的表面,附着了荧荧的蓝光。

    小呜竟然还没呼呼大睡,舔着爪子长吁短叹:“你现在快成为我的同类了,小宋。”

    宋泓还为方才忽然感觉到的冷意心悸,随口敷衍小呜道:“成为你的同类不好吗?”

    “对于我来说,只是丧失了吃一口美味血肉的机会,没什么大不了。”小呜回答,“但最感觉不好的,不应该是你自己吗?我听我那位前辈同类说,你们人类修士最憎恶我们不过,而且小宋你来魔渊之前也杀了很多我的同类,你心里没有几分抵触吗?”

    宋泓抹一抹唇边的血迹:“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怎么还会在意这些?”

    他没跟小呜说起,他之前参悟到的众生皆苦的道理。

    “那你在修仙界的老师呢?”小呜不依不饶地追问,“从你之前的描述中,你应该是有那么位老师的。”

    “大不了他再杀死我一次。”宋泓冷笑,“要不然就是我杀他了。”

    对,你要醒过来,庭空。

    醒过来找我复仇,醒过来杀死我。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拿起那把让我引颈受戮的长剑。

    楸吾眼前清明,面对那穿透自己胸膛的触手也毫无惧色,照霜剑已经被打落在地,他施施然抬手,身后绽出了万千青蓝色长剑的虚影。

    万剑齐发,“锵锵”斩断身前周遭的触手,他这才通体一轻,扬手将照霜剑收回,藤蔓从他周身疯长而出,护送着他又一次挥剑斩在了连樾脖颈。

    一次,两次……一百次。

    楸吾眼见着那跳跃的幽蓝火光越来越近,连带自己胸前的血洞、嘴角的血线都毫无察觉,他眼前黑红交织,但都没有影响到他看清那簇火焰。

    “楸,你竟然不怕死了?”

    连樾略带失望地叹息,可为什么他还是那么无所谓,似乎还在把楸吾除魔的行动当作好戏一场?

    不对,不对劲,那团火焰完全做不了假,连樾不再有规律眨动的眼睛、还有那恢复速度变缓的触手,都证明这魔头伤得不轻,如果楸吾再坚持下去,那么很快他就把这困扰他多年心魔除掉。

    连樾已经有了超越界主级别魔物的实力,他真的会被刚破境不久的楸吾如此顺利地击杀吗?

    楸吾心神不免动摇,眼前的薄雾又起,他再次看到宋泓,不过这个宋泓没有躺在雨地里失去所有鲜活,而是身着灵动的缃色短打,分明是个倜傥的成年人了,但这身扮上却像那可爱的滚圆柿子,背着手歪着头打量他,黑眼睛一眨不眨。

    见他看过来,宋泓认真的神情里多了几分笑意:“师尊,你终于肯搭理我了。”

    “我怎么会不搭理你?”楸吾笑着反问,心口疼得在滴血。

    宋泓已经扑过来拥抱他,用着一贯天真烂漫的语调:“我就知道师尊最好了。”

    楸吾回搂过他心心念念的弟子,藤蔓也再次洞穿宋泓的小腹,这一次宋泓没来得及追问他“为什么”,楸吾便清晰听见连樾的惋惜声:“啊呀,这也被你识破了。”

    宋泓心神不定,没办法再次调息,只能忍受着那股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他没法坐更没法躺,干脆起身绕到壁画前,打了一整套之前调养身体的拳法。

    小呜似乎已经睡过一觉,它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面,摊成一块猫饼。

    “小宋,你不睡觉,不能影响我睡觉啊。”小呜睡眼惺忪地抱怨。

    “我又没发出声音。”宋泓烦躁地出拳,牵扯到内伤,又是一顿。

    “你这个样子,还能继续吃‘药’吗?”小呜问。

    “内伤还没好透,肯定要继续吃的。”宋泓顿过之后,出拳的力度更为坚定。

    小呜翻身把脑袋再次埋回地面:“行吧,那祝你好运。”

    楸吾的剑尖没入了那朵幽蓝色的火焰,连樾面上万千的眼睛迅速开合,犹如翻动的万千书页。

    蓝色火焰从连樾脖颈燃烧,而他硕大诡异的身躯也配合着眼睛摇晃,仿佛一本更形象的书籍。

    楸吾无端想起了那本召出黑旋风,但来历不明的邪书,此时这邪书更具像化地在燃烧的连樾身体显现。

    “吾王,您交代卑职的任务,卑职已经达成。”连樾原本阴恻恻的声音,变为沧桑古老的河流奔涌之声,那万千细小的竖瞳凝结成楸吾曾经见到过的巨大竖瞳,“卑职在此恭迎吾王的轿辇停驻于仙界。”

    “希望吾王早日降世,夺回属于我们魔渊的三界!”

    河流潮声退去,伤痕累累的楸吾来不及反应,便发觉自己已经被钉在了半空,连樾燃烧的尸体沉沉落在塔底,书页翻动到最后一张,连樾的身体只剩那停止开合的巨大竖瞳。

    黑色的潮水从竖瞳里漫出来,很快淹没了塔底,楸吾听见只有在魔渊出口处才有的不绝雨声。

    他暗叫不好,忍痛脱身向那竖瞳挥剑而去,但已然来不及。

    锁魔塔内徐徐展开了魔渊的一角,这是千万年来,修仙界出现的第一个魔渊出口。

    楸吾虽然埋葬了年少时的心魔,但在无意间却成为了修仙界最大的千古罪人——

    宋泓:……

    楸吾:(抱住)庭空。

    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 死想到他,生也想到他。……

    锁魔塔摇摇欲坠,此时虽除掉了身为三界隐患的连樾,但带来了更大的隐患。

    楸吾出塔的第一时间,并没有为自己疗伤,而是简要地将塔里的状况告知给在场众人。

    是他的疏忽,并没有及时了解清楚,塔内原本封印的那只魔物并没有被连樾吞噬,按照刚刚看到的一切,那魔物分明是吞噬了连樾,借连樾的幌子引楸吾等人入塔。

    或许它还想继续吞噬楸吾等人,但没想到楸吾十足的命硬,十足地难杀。

    只不过它的主要目的,还是打开魔渊与仙界的连接,看它死前的模样,大有种虽死不悔的解脱感。

    在场众人并没有对锁魔塔内的现状立刻表现出异样,领头的元祈、温若失面色古怪,楸吾暗叫一声不好,便听温若失冷声说:“楸吾,方才在塔内,那魔头所言是否是真?你真的和他一样,也剖人灵根助自己修行?”

    元祈问得更直接些:“你那丧命的徒儿真的死在魔物之手?而且恰好在准备击杀连樾前,你的修为才猛然提升,这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楸吾没有编好应付他们的谎话,也因宋泓的事情没打算再隐瞒,他很感激刚刚除魔时,没人急着跟他算账,不然他也没办法了却心事。

    “连樾说的确有其事,我和他的修行方法一样,都是剖人灵根助长修为。”楸吾略略地按了还在淌血的胸膛,颔首向在场众人致歉,“我只是没有他那么过分,如今只剖去了连家父子……与我徒儿的灵根,再佐以魔物的内丹,侥幸修炼到如今的境界。”

    “我当时还想让敬一拜你为师……”元祈气得面色铁青。

    而一向牙尖嘴利的温若失却收了声,手上骤然多了一柄长剑,楸吾不躲不让,正正当当立着,让那柄长剑削去了他披散在肩头的一缕长发。

    “我不收你们子女为徒,就是因为挖不了他们的灵根,而且他们的灵根对我也没有增益。”楸吾狠下心来继续说道,嘴角渗出了内伤的血线,“收宋泓为徒,就是因为他国破家亡、没有靠山,且是你们都没辨识出的极品水灵根,如果没有今日的变故,你们不会追究他的死因,而我也能继续接受仙人两界的敬仰,直到我飞升成神。”

    见众人都凝神倾听,没有动手的意思,唯一一个动过手的温若失已经被元祈拦住。

    楸吾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平静又癫狂地低吼:“来啊,直接判我罪责,将我一剑刺死!”

    “现在连樾已死,宋泓没被我救回来,我可以接受所有审判,你们谁都可以杀了我!”

    “你实际并没有残害到我们的子女,真正能审判你的,也只有你徒弟。”元祈拧眉说道。

    温若失甩开元祈的阻拦,与乾道宗弟子们一道站在防御法阵的阵眼里,顿时周遭金光大现。

    而元祈与凌云宗的弟子却齐齐拔出宝剑,陆续地御剑向楸吾身后的锁魔塔飞去,楸吾回过神来掐诀,令摇摇欲坠的锁魔塔外,那支撑着塔身的青蓝锁链迸发出强大的推力。

    元祈等人便如狂风中的枯叶,纷纷落到了乾道宗掌控的防御法阵里,楸吾重伤的身体在这阵飓风中屹立不倒,他回眸看向青蓝锁链缝隙滚滚流淌而出的魔气,防御法阵也沾染了独属于他的青蓝色。

    “楸吾,外边的法阵你也动了手脚?!”

    温若失果然被气懵了,这时候才发现法阵的不对劲,楸吾算不到除掉连樾的后果,但能算到他每位老友的反应。

    老友,真是个稀奇的词语。

    很快温若失的叫骂声和众人的惶恐声,随着转为传送法阵的发动消失得无影无踪,按照楸吾的安排,他们应当能平稳降落在苍澜山的山门前,那里也早有霜降等人接应。

    至于这前天一宗的后山禁地,到现在终于落实成为整个修仙界的禁地,而楸吾就是被关在这禁地里赎罪的人。

    至于魔物啊,来多少,杀多少。

    *

    既然是吃了魔物内丹造成的后遗症,那么体内那股力量便是魔气了。

    宋泓感觉到他身体的难受,不光是体内魔气翻涌的问题,还夹杂着一些莫名的心悸,仿佛在遥远的某处发生了令他痛心的事情。

    他还能为什么事心痛呢?天下苍生,或者是名为楸吾的那个人?

    宋泓得不到答案。

    他渐渐地很少去想楸吾的事情,每天捕猎寻药、烤火打坐,和小呜漫无边际地聊天。

    在他找到第六份药时,小呜说他到魔渊差不多一整年了,这里没有季节之分,但年月的天数计算却与外界一致,三百六十五日即为一年。

    宋泓的调息被打断得厉害,体内力量的翻涌和伤口撕裂着愈合,令他没办法凝神入定,每日每夜痛苦地在火堆旁翻滚练拳,为排解出身体难以负荷的痛苦。

    小呜不得已做出决定,让宋泓停止外出捕猎,并毫不留情地将他扔在这个岩洞里,转身去到他们之前抢来的另一个洞穴休息。

    “等你消停了,我再回来!”小呜离宋泓一丈远,生怕它在告知期间,被宋泓的拳风误伤,“当然你自己想去捕猎可以自己去,但死了我不给你收尸!”

    小呜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雨里,宋泓感伤了一瞬,便又被无尽的痛苦裹挟。

    发泄不了,缓解不了,压制不了。

    宋泓头脑混乱之际拿起了映雪剑,映雪虽然伤痕累累,但了结宋泓还是足够锋利。

    这样想着,剑锋慢慢割开了宋泓脖颈的皮肉,宋泓眼前也被殷红的血色覆盖,连带着面前的火光和壁画都看不清楚。

    那股莫名的心悸再次传来,竟在一瞬间压制住了体内魔气翻涌的痛苦,令宋泓手中的映雪剑“哐当”坠地。

    眼前的血雾没有消失,身体的疼痛也没有缓解,但宋泓脑子里却绷紧了一根弦。

    他还没有再见到楸吾,他不可以就这么死掉。

    真是荒谬,他以为他把楸吾抛掷脑后,但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楸吾便又挡在了他身前。

    楸吾千错万错,某些话也没有说错,宋泓果然是太年轻,没见过许多人,轻易就献出一颗心随即沦陷,他只受过楸吾的恩情,被楸吾教导一切,其中既包括爱,也包括恨。

    死想到他,生也想到他,

    没完没了,都是他。

    如此看来,宋泓当初真听从楸吾的话,换个人去爱会不会好些?

    但换个人不会有每年初雪的生辰礼物,不会有每次情绪低落时的温暖拥抱,不会有所有愠怒却不忍、哀切又温柔的眼神。

    不会有师尊,不会有爱人。

    不会有宋泓的神仙哥哥。

    “我当真是栽你手里了。”宋泓恨恨地低声骂着,尾音却陷入不忍的温柔。

    他凭借这点温柔昏昏入睡,这是他进入魔渊后的第一次沉眠,大抵是精疲力竭,又或者是沉沦在对某人的想念里,不可自拔、无法自救。

    或许因为岩洞外在不停歇地落雨,宋泓也梦见了他并没有遇见过的雨天。

    楸吾披散着头发,身上的红衣也揉皱成一汪春水,就这样缱绻地、乱糟糟地躺在宋泓身侧,面容如晚间灯下的春花,慵懒自如地明媚着,望向宋泓的目光温柔珍重。

    那朵宋泓寻不见的牡丹绢花,轻轻地从他发间滑过,落到了宋泓掌心。

    宋泓慌乱地想把绢花插回,却被楸吾凑上前来,抿唇轻轻叼走。

    外边的狂风暴雨都与着暖帐中的春情无关,宋泓只用认真地看着楸吾,按照楸吾传授的方法,缓慢又笨拙地照做。

    弄疼了楸吾也不要紧,自己受疼更不要紧。

    宋泓知道自己是安全的,知道自己是满足的,他甚至不用跟楸吾计较多余的爱恨,不用去思考过去与未来。

    这样的美梦疗愈了他精神的紧张,也抚平了他身体的疼痛,他再次醒过来时,眼前的血雾没有消退,疼痛也没有减轻,但身体轻盈不少,至少重新受他控制,让他能拿稳映雪剑,继续捕猎寻药。

    “你要跟我一起去捕猎,小呜。”宋泓隔着那一层血雾,杀到了小呜所在的洞穴前,他需要小呜的占卜和引路。

    他愈发看不清东西,但气味不会出错,小呜还没从洞穴里离开去捕猎。

    “你这就好了吗?”小呜不信任地挪过来,在宋泓的视野里,它只是个能滚动的灰影,没有其他真切的细节。

    “没有完全好,但应该不会出现之前的状况。”宋泓回答说。

    “你自己养伤两个月,也就是说欠我两个月的口粮。”小呜咪咪喵喵地计算着得失,但也不顾宋泓浑身泥水,便轻车熟路地跳上了宋泓的肩膀。

    宋泓感觉到肩膀的重量不如之前,“看来你自己没办法吃得跟之前一样好。”宋泓了然,“跟我合作,你还是稳赚不亏的。”

    “谁跟你合作,你是我养的人类好吗?”小呜一爪子要往宋泓脸上糊,宋泓预判地让黑雨化索,捆住了这猫的两只前爪。

    “该出发去捕猎了。”宋泓冷静地安抚这只体重轻了不少,但外表还是圆滚滚的水桶猫。

    “喵啊,知道了!”小呜嚎了几声,悻悻说道,“小宋,你的眼睛比之前暗了不少。”

    宋泓神色不变:“那可能是要瞎了吧。”——

    宋泓(不回抱):……

    楸吾(搂得更紧):太好了,你没有躲开。

    小呜:因为他瞎了。

    第130章 一百三十 可是你在后悔啊,楸吾。

    楸吾驻守在修仙界唯一的魔渊出口前将近百年。

    该魔渊出口不似人间的那几个,其涌现的魔物都是域主及域主级别以上的,根本没有好对付的小领主和领主,楸吾在除魔间隙,偶尔也怀念起曾经抱怨“领主开会”的日子。

    其他宗门自然也想派人过来支援,但奈何那些用正经法子修炼起来的大能们没有楸吾扛揍耐杀,特别元祈和温若失跟楸吾犟嘴时,楸吾还能搬出他们两宗的元婴期大能被未知底细的境主屠戮的事实,没有他当年赶去搭救,他们两宗未来的继承人都得折在那魔物的翅膀下。

    “说句不好听的,你们过来支援,无异于给我添乱。如果真那么在乎仙人两界的安危,就去人界除魔,至少守住一方安宁。”

    “我一个罪人,在此地接受我的惩罚,无需你们多余的同情。”

    无论受多严重的伤、遭多痛苦的罪,楸吾始终被吊着一口气息,这是灵根的护佑,也得益于霜降定期给他送来的草药。

    天一宗掌门携弟子闭关不出,大长老获罪驻守魔渊,只剩下二长老林铎作为代掌门,把控宗门运转的大方向,其大弟子李霜降则担任起长老的职责,定期领同门师弟师妹下山历练,或到其他宗门访友交流。

    骤然失去两大主心骨,天一宗也没有因此崩溃灭门,楸吾竟有些庆幸桑羽当掌门之后的无为而治,他主动放权给擅长理事的林铎,也不让楸吾这擅长打架的掺合,或许桑羽的算天阵法早早地算到了如今,于是他每一步看似荒谬的安排和决议,都如同精妙的齿轮环环相扣,无论缺少了谁都能让宗门大体运转。

    要不然他是善算的符修天才,只是碍于宗门是剑宗,从而拉着同样天才的徒弟修了剑道。

    或许早些听桑羽的建议,留住宋泓的灵根,让他也加入击杀连樾的战局,楸吾会不会轻松些呢?

    与修仙界大多数年轻修士的花拳绣腿不同,宋泓是他看着一剑一剑除魔修成金丹的,又因长期相处与他配合默契,自然有实力和他一起镇守在此,不让魔物窜逃到修仙界的别处。

    更何况,宋泓还是个少见的“虹吸”体质,金丹期便相当于普通修士的分神期。

    当是为了什么放着这些好处不管、不惜和桑羽吵到决裂,也要坚持挖走宋泓的灵根呢?

    楸吾一剑刺穿某魔物额间的幽蓝火焰,在照霜被魔物自焚的灰烬缠绕包围时想到,他那因为宋泓于众目睽睽下送了他一朵不值当的花而不争气刺痛的心脏。

    他才不爱宋泓,不然怎么舍得嫉妒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孩子?

    可他也曾无数次想过,如果他有宋泓的天赋,二十来岁崭露绝对的实力,能不能护住那个孱弱的、落魄的、但给予了他一个家的无名宗门?

    能不能不经历那些被人嘲笑讥讽、凌辱虐待、生不如死的日子?

    能不能长成一个真正高洁伟岸、光风霁月的人?

    他没有做到任何一件事,但宋泓做到了。

    宋泓不光是他培养出来的弟子,还是他培养出来的另一个完全理想化的自己。

    为什么曾经要否认宋泓跟自己的相似,却又强调宋泓与自己的不同?

    毕竟毁掉一个心爱的徒弟,比毁掉一个理想化的自己轻松。

    可是你在后悔啊,楸吾。

    因为宋泓不光是心爱的徒弟,不光是理想化的你自己,而是你漫长枯燥人生里仅有的、意料之外的心上人。

    你在他最爱你的时候杀了他,你在你最爱他的时候杀了他。

    灵根啊,修为啊,成神啊,受人敬仰啊,与天地同寿啊,都不重要了。

    楸吾心想,等到他精疲力竭,再无能力守住这个仙界与魔渊间的关隘时,他会死在某只不知名魔物的手中,和当时的宋泓一样,彻底坠入黑暗的深渊里。

    可惜修士从来身死魂灭,再无来世转生的可能,不然他死在宋泓离去的地方,或许会有幸再次见到宋泓。

    楸吾到底还欠着他心上人一句抱歉,除此之外,他对他的一生,没什么好说的。

    *

    宋泓在服用了第一百枚“丹药”后,他小腹血洞愈合的血痂脱落完毕,显露出了平滑光洁的皮肤,但那一片已经不是曾经健康的小麦色,而从他下腹往上到胸口,生长出了一弯一弯水纹状的浅蓝印记,他动用自身汹涌的魔力时,那水纹略略地发出荧光,伴随着隐隐的闷痛,从小腹蔓延至全身的经脉。

    不过这纹路他自己看不见,他眼睛算是坏得彻底,满目的血红,只能凭借除视觉外的其他感官行动,如此在魔渊摸爬滚打多年,竟也勉强活了下来。

    小呜似乎越来越胖了,他看不太清,只能凭借小呜趴在他肩膀的重量,判断这猫有试图压断他脖颈的嫌疑。

    这些年,宋泓也没忘记寻找小呜口中的“前辈”,他想从前辈口中得知魔渊出口的位置。

    可惜一无所获。

    小呜说:魔物之间的相遇重聚没有定数,有可能见一面之后就是永别。

    宋泓担心起那前辈的安危,小呜却又暴躁地挥动爪子,严辞反驳他说前辈才不会像其他同类那样死掉,他们遇不到前辈,是他们自己运气不好。

    左右说不过这最硬的猫咪,宋泓也拿它没办法,毕竟他确实欠了这猫咪人情,猫咪有时馋虫作祟需要咬他一口,他都得乖乖伸出手腕配合,然后承受猫咪没道理的指责:“你怎么越来越难吃了啊喵!”

    “因为我越来越像你的同类了。”宋泓平静地回答说。

    “你来魔渊已经一百年了,怎么还像刚开始那样执着地想要出去?”小呜没讨着好,装模作样地叹气引开话题,“你应该习惯这地方的生活了,知道一切都讲究个随缘,可能你一千年、一万年也出不去呢,那你怎么办?怀揣着这样一颗不安的心郁郁而终吗?”

    “或许一千年、一万年之后,你真有机会出去,而你要找的人却不在这三界之内了,你又该如何是好呢?”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就此认命,跟你在魔渊没心没肺地度过无聊的一生?”宋泓听出它的劝告,嘴上不爽地反问。

    “怎么没心没肺,又怎么无聊了?”小呜抬爪,大力拍打宋泓的发顶,“我们每天过得多么充实,多么有意义。”

    “除了打打杀杀,就是吃吃睡睡,确实很有意义。”宋泓冷笑地反驳。

    “那你说说,你在魔渊之外又干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小呜不服气地追问。

    类似的辩论他们时常产生,毕竟魔渊魔物多独行,而宋泓又是其间唯一的人类,他们都找不到其他的同类聊天,自然而然就跟对方打起嘴仗。

    “我搭救过无数凡人,也认识过许多朋友,更扩展了自己的视野,提升了自己的修为。”宋泓振振有词地说道。

    小呜不屑地怼他:“然后就被最信任的人一剑捅到了魔渊,之前所有见识和经历都灰飞烟灭。”

    宋泓静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轻了许多:“但你不能否认那些见识和经历,它们实实在在地影响过我,才让我成为了我。”

    小呜叹息:“那看来是没办法打消你出去的念头了,哪怕你要找的人不在,你也会把他残留的痕迹翻找出来。”

    “找他是为了我自己,又不是为了他。”宋泓晃了晃神,“小呜,到时候我会带你出去的,只要你乖乖听话。”

    “我不听话你就要杀了我?”小呜喉咙间呜咽出愤怒的咕隆声。

    宋泓摸到小呜的头顶,大力地拍拍:“我不能让你在我面前杀害人类。”

    “那你还在我面前杀害魔物呢!”小呜炸毛。

    宋泓不紧不慢地给它理顺:“因为你同意了,而我不同意。”

    由于宋泓重伤痊愈,一人一猫彻底告别了长期落脚的洞窟,小呜想到了寻找前辈的新主意,他们将捕猎的范围扩大到整个魔渊。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小呜说乌石会告诉他们应该去的方向,一次两次不准,那就百次千次,它和宋泓都能耗得起。

    “反正都是过你口中无聊的日子,那我跟着你混,吃的东西还好些。”

    宋泓闻言打趣道:“不是你在罩着我吗?”

    小呜的身子明显抖了一下:“我暂时还没有能力,罩着一个能除掉千岁魔物的人类。”

    “那大概也就是个境主级别的魔物吧。”宋泓想了想上次的战斗情况,如实谦逊道,“我还是头一次自己单独除掉境主呢。”

    “教你本事的那个人一定也是魔渊的噩梦。”小呜并没有被安抚道,它选择用楸吾扎宋泓的心。

    宋泓身体常年浸泡在疼痛里,对这点儿心痛完全没多大感觉,何况百年来也被刺激了许多,反而自觉地接了小呜的话茬:“是,他乐意离开仙门到人间游历,几乎每年都会杀掉一定数量的魔物,人间为纪念他做出的贡献,给他立了庙宇,把他当作神明供奉,仙界也对他的行为处事大加赞许。”

    “按照你们人类的标准,除开他伤害你这件事,他其实是个十足的好人咯。”小呜总结说。

    “哪怕他伤害我,他也还是个好人。”宋泓纠正道,他的生命来自于娘亲,又获救于楸吾。

    楸吾只不过是忽然收走了对他的恩惠而已——

    宋泓(回搂):……

    楸吾:……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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