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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心头的花

    裴林两家同处村东, 仅隔了几排屋,这会子林家人已然起了。

    芒种过后,水田里的秧苗扎下深根, 不消一家人再围着地转, 老汉林长立和大儿林业便又找了份帮工, 早早出了门, 也好补贴家用。

    林家屋少人多,林杏和林桃同住在一间厢房, 中间用竹片帘子隔开,小时候还好说, 眼下已过蒙稚, 许多时候就不多方便。

    晨时风凉,帘子半敞着,林杏坐在床头巴巴地往外瞧:“桃儿, 你说他会来吗?”

    “会来。”林桃脱了鞋爬到小哥床上, 同他挨坐在一起, “昨儿个夜里, 他站在咱家院里瞧了你可久,我问他是不是要做我哥夫了,他说只要你愿意。”

    林杏听得脸红, 指头抠着衣角哧哧地笑,可不过一会儿又皱起眉头来:“他会不会是可怜我才来的啊?”

    “榕哥才不是那拎不清的人。”林桃鼓了鼓脸,又道,“反正我都和阿娘说了。”

    林杏慌起来:“说、说啥了?”

    “就说榕哥要来啊,哎呀你别急,我没说提亲的事儿,只说串串门儿, 反正咱两家也常走动。”

    “那他要是不来……”

    “我就告诉大哥!”林桃攥紧拳头,“叫大哥说他!他说话不作数!”

    正说着,外头起了敲门响,陈素娥正在院里晾晒萝卜条,听见动静忙抬头应下一声:“来了来了,门没闩!”

    屋里俩小的像被扯了筋,齐齐睁圆眼,下地趴到窗边去瞧,林桃比林杏还紧张,握住小哥儿的手:“小哥你快瞧,人来了。”

    几人进门时,林家的黄狗正在院里埋头吃苞谷,它与裴家人都熟,见人来了抬头叫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裴榕走在边上,留心往西侧的小屋瞧了一眼,不料正与林杏四目相对,小哥儿显然没想到他能瞧过来,眼睛睁得溜圆,一搓脸躲起来了。

    陈素娥请人往里走:“晨里桃儿就说你们要来,我心说这可好啊,咱娘几个也挺久没好好说话儿了。”她朝卧房的方向喊起一嗓子,“琴啊,来客了,快给倒碗水!”

    “来了!”应声的是林业媳妇儿姚琴。

    “婶子别麻烦了。”裴松紧着将礼往前头递,“不是啥贵重物件,您别嫌弃。”

    这回过来,足装了三小筐子,鸡蛋个个圆润饱满,菜蔬也挑的叶大油绿的,十足水灵。

    陈素娥本还以为只是普通的串门子,可一瞧这些东西便觉得事情不寻常,尤其一家人都来了,该是有很要紧的事儿说:“堂屋地界大,咱进屋说吧。”

    和裴家那简陋的房舍不同,林家的堂屋很是宽敞,一进门正对着一幅千峰竞秀山水画,是林业成亲时候才换上的,这挂画正下方是条翘头供桌,上面摆着两只青花瓷瓶。

    而堂屋的正中间是张枣木八仙桌,平日里谈事儿、吃饭都在这处。

    陈素娥请人落座,椅子不多够用,她起身到门口喊人:“杏儿啊!快去屋里再搬把椅子来!”

    过了好半晌,林杏才磕磕绊绊地应下一声。

    陈素娥瞧向裴松,不多好意思道:“可是不听话,昨儿个还上你家闹你去了吧。”

    “没有,杏儿多懂事儿,我倒是欢喜他来。”

    裴松落座,裴榕跟着坐在边上,还余下一把椅子,秦既白和裴椿谁也没坐,站在了角落里。

    不多时,脚步声轻轻响了起来,林杏搬着椅子进了堂屋。

    榆木椅子用料扎实,搬起来累手,裴榕紧着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温声道:“我来吧。”

    汉子已十九,到今年冬就及冠了,这声音又低又沉,听在耳朵里让人直脸红。

    “啪嗒”一声脆响,林杏放下椅子,红着脸落荒而逃。

    陈素娥皱着眉数落:“你说这孩子!以前也不这样,不讲礼数!”

    “没事没事。”裴松笑着打圆场,又瞧去裴椿,“椿儿去瞧瞧。”

    裴椿有一肚子话想同林杏和林桃说,她忙应下声:“好!”

    不多时,水碗上了桌,姚琴还在碗底加了一小把翠竹叶,嫩绿嫩绿的沉在碗底,入口时一股清香。

    她放下碗正想回屋里去,却被陈素娥叫住了:“不忙,自家事儿你也听听。”

    “哎,好。”姚琴应下一声,跟着坐在了婆母边上。

    因挨得近,两家人很是熟络,裴松娘亲还在世时,更是常来林家走动。

    想起这些事,陈素娥不由得感叹:“这么多年了,孩子们也大了。”

    她又看去裴松:“她走时你也才十来岁,辛辛苦苦地操持着家,真是不容易。”

    ……

    几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贴己话儿,眼见着水碗要见底,裴松心说这保媒议亲的事儿还得是刘媒婆来,自己在家里反反复复练了几遍,这一见着人还是不知晓该如何开口。

    这般绕下去可不成,他轻搓把手,干脆直截了当开了口:“婶子和您直说了吧,我们今儿个是为裴榕来的。”

    “他今年也十九了,再过几月就将及冠,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这成家总该排到前头才是。”

    “他是您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性子稳当又踏实肯干,家里田亩、木匠活计,都还算拿得出手,眼下已赚了工钱,好时每月能有一两、一两半多……”

    闻声,陈素娥忙偏头看去裴榕,可不咋的,长衫竖冠,还刮了面,这是来求亲的啊。

    裴松忙又道:“哎呀实在莽撞,本想请了媒人一道过来,可昨儿个事发得急,这就给耽误了。”

    陈素娥沉吟半晌,她也算是看着裴榕长大的,这一片人家里,她最是得意这孩子。

    长得好不说,小小年纪出门学手艺,刮风下雨从来不歇,是个勤劳朴质的好孩子。

    可这么些年来,不少人上门说媒,也不见裴榕有娶妻的意思,原是瞧上她家了啊。

    陈素娥温声道:“你且等等,我这就叫桃儿出来。”

    她正起身,却听裴松开了口:“婶子不是……”他伸手挠了下后颈子,局促道,“不是桃儿,是杏儿。”

    陈素娥一愣,满脸惊愕:“是杏儿!?”

    不、咋会是杏儿呢?

    晨里是小丫头颠颠跑过来同她说裴家要来人串门子,那合该是与她说好的呀。

    还有这杏儿,正和岑家议亲啊!

    陈素娥僵了许久,猝然拍了把手,她说这娃儿做啥不肯应下岑家的亲事,适才还撂下椅子就跑,合着俩人私下有情了!

    她心头火起,自顾自跨出门去,不多会儿就将林杏拽了过来,踢踢踏踏一阵脚步碎声,俩小闺女也跟着进了屋。

    本来挺宽敞的堂屋顿时拥挤起来,见林杏缩着肩膀站在门口,裴榕赶忙起身走到他身边,同他站在一起。

    陈素娥沉下脸瞪着俩人:“你俩啥时候好上的?!”

    “婶子,我俩什么逾矩的事儿也没做。”裴榕目光沉沉,“我心里有他,听说他正与人议亲,便急着来了。”

    陈素娥急得指人:“你、你明知他在议亲,还敢上家里来,这要传出去,我林家还……”

    话音未落,林杏赶着开了口:“阿娘不是的!是我不愿嫁到岑家,昨儿个亲上门去问他要不要娶我的!”

    一霎间,陈素娥只觉得火苗自胸膛“唰”一下烧到了脑顶,她气得跳脚,随手抄起把扫帚就打了过去。

    林杏吓得赶忙闭起眼,可好半晌没感觉到疼,睁眼一瞧是裴榕挡在他身前,将那些打全拦了去。

    林桃和裴椿皆作一惊,急声劝起来——

    “阿娘您别打了,我小哥他不愿嫁就不嫁!我瞧着榕哥就很好!”

    “婶子您消消气,再气坏了身子。”

    倒是裴松没有起身,只紧张地狠抓了把腿。

    身侧秦既白凑近来,握住他的手:“不跟着劝劝吗?”

    “劝不得。”裴松长叹一息,心说这放谁身上不来气,费尽心思给娃儿寻摸个好人家,你不应就算了,转头去别个汉子家里问要不要娶,他撇开头,“打吧打吧,出了气也好。”

    陈素娥恼得直跺脚,她看去裴榕,颤声问:“他说的可是真的?他昨儿个跑你家,是去问你要不要娶他啊?!”

    裴榕眉心成川,久久未语,片晌后他退去半步撩起长衫下摆,朝向陈素娥跪下了。

    他垂眸郑重开口:“婶子,我心里早就有他,这许多年也是因他不娶,可这些心意我没同任何人讲过,即便是亲哥亲妹也未曾知晓。”

    “我自知家贫,恐不能让他过上好日子,一直犹豫不决。杏儿比我有担当,不嫌我庸碌无为、难成大器,愿与我同甘共苦。”

    “我裴榕以命作誓,此生绝不负他。”

    “婶子,求您成全。”

    裴榕跪伏叩首,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泥地上。

    他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捧那朵心头的花。

    第42章 两小无猜

    林杏看着跪在地上的汉子, 久久未动,那些话一字一句如鼓槌般敲在心上,让他止不住地颤抖, 原来, 他这样看重自己。

    他跟着跪在地, 泣不成声:“阿娘, 我知晓您是为了我好,可我真的不愿嫁给岑连元。”

    “他不是真心实意喜欢我, 他们家也只是看重我手脚麻利,会干活儿。”

    “说是成亲后能去镇子, 可我只会种地, 去镇上能干啥?到时候还不是遭人嫌弃。”

    “我打小就生在这村子,这里有您、有阿爹、大哥、大嫂、桃儿……我根本就离不开。”

    “我认定了裴榕,他能扛事儿、待我好, 就算天塌下来也会把我护在身后头, 不叫我受委屈。眼下虽不富裕, 可只要我俩心齐, 定能将日子过好。”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姚琴很是心疼,她虽嫁进门不久, 可家中两个小的待她极好,她同林业生气吵嘴,林杏、林桃从来都向着她说话儿,还想尽法子逗她开心。

    她缓步走过来,伸手拉了拉盛怒的婆母:“阿娘您消消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这几日家里鸡飞狗跳,也就儿媳妇贤惠识事, 让人心里舒坦,陈素娥握紧她的手:“真是反了天呀,你且管管他、管管他!”

    “我管我管!”姚琴忙着应下,又伸手帮忙抚背顺气,“可是阿娘,这事儿我瞧了这般久,心里其实也有话儿。”

    陈素娥不是那严苛的恶婆母,她看去姚琴:“咱娘俩不消藏着掖着,你有话儿便说。”

    姚琴挑眼看了下正哭得人鬼不分的林杏,思量再三,缓声开了口:“阿娘,都说这姻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却觉得,两人若能心意相通才更好。”

    她轻声细语的,如三月春阳,听得人心里也暖和起来:“咱这一家子过得这样好,多亏了您操心,可就是因着日子安逸顺遂,杏儿才不愿意离家太远。”

    她瞥眼瞧了下裴榕,将陈素娥拉到角落同她耳语:“这裴家虽不富裕,也无父母,可家中大哥是个拎得清事儿又顶仁义的主儿,他看着咱家杏儿长大,绝不会苛待了去。还有这裴榕,已正经赚工钱了,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咱两家离得这般近,遇上个急茬儿也好帮衬,还有这最要紧的,是杏儿喜欢呀。”

    “你说的这些娘知道!”陈素娥本就不是那嫌贫爱富的人,要不然一听说裴榕有议亲的想法,也不会忙着叫桃儿出来,她皱巴起脸,“这同岑家都谈到这个份上了,要退亲不说转头还和别个……我可没脸,还有桃儿也到年纪了,再让人戳咱脊梁骨。”

    两人虽是在说悄悄话,可堂间这般静,声音还是传了出来。

    裴松早便竖着耳朵用心听着,眼见婶子和缓下来,忙踱步过去,他温声开口:“婶子,咱有话儿坐下来慢慢说,这事儿既是因我裴家而起,定得解决得您满意了才是。”

    *

    山间夏色,晨风温凉。

    堂间还有正事要谈,陈素娥瞧见俩人心烦,给赶出了屋去。好在有裴松和姚琴撑着场面,也不会有啥要紧事儿。

    俩人一前一后走到后院儿,这院子不挨山,砖块儿垒起的围墙半人来高,抬头望去一片葱葱茏茏。

    方才在堂屋还据理力争的小哥儿,眼下却拘束起来,也不敢看汉子,只自顾自拎了个小马扎坐到了墙根下。

    见状,裴榕忙也拎了把马扎跟着坐了过去。

    “你、你干啥?”汉子一挨过来,林杏忙红着脸啐他,“谁叫你坐我边上的。”

    裴榕也不恼,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温声道:“别生我气了。”

    林杏瞪他一眼,扭过身不理人,伸手撑着下巴装模作样地往远林里眺。

    他就小孩儿脾气,生气、欢喜从不藏掖,全然摆在脸上,裴榕看得心痒,伸长手臂去抓他的手。

    小哥儿的手虽小却糙,掌心湿乎乎的,方才急作那般,攒下一把冷汗。

    裴榕的手却大,快长出他一个指节,他轻轻一收就将他的包住了。

    “你放手。”林杏作势往回抽,又抬腿踹了他一脚,“你又不喜欢我,只把我当弟弟。”

    堂间的那番慷慨陈词是说给亲长听的,认定是真的认定、欢喜是真的欢喜,可到了私下里,气也是真的气。

    裴榕又怎会不知晓,大手将小哥儿攥得更紧了些,他郑重道歉:“杏儿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惹你伤心。我家中情形你也清楚,和岑家如何也比不了,我那会子被猪油蒙了心,不忍心你跟着我受苦,才胡言乱语。”

    “那、那你现下就忍心我跟着你受苦了?”

    “不是。”裴榕眼尾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可抿了抿唇还是将这些话和盘托出,“昨夜我在村口坐了很久,想着往后的日子怕是再也瞧不见你了,心里就难受。”

    他吸了吸鼻子:“我没本事,没法子叫你衣食无虞,便不敢承认心里有你。”

    “后来白小子过来寻我,他同我说日子穷就拼了命赚,总会好过起来,可人错了就换不回来了。”

    泪水在眼底打转,林杏鼓起脸伸手擦掉了:“你这人就自作主张,都没问过我是啥想法,就将我推出去!”

    “是、是,我的错,我再不这样了。”裴榕伸手给小哥儿擦脸,可那眼泪却断线般止也止不住,“这里风大,再吹伤了脸。”

    林杏红着眼睛瞪他,忽然伸出手去,拽过汉子的腕子就是一口。

    裴榕吃痛地抽了下眼角,可却没躲,他又往前伸了伸:“这里没肉多硌牙啊,你往这儿咬。”

    汉子打小就这样,因着年长几岁,惯会哄人。

    林杏悻悻收了口,俩人挨得很近,一偏头正瞧见他脸侧的巴掌印,相隔一日,已经很淡了,可看在眼里还是让他心口一紧:“大哥打你了。”

    “没事儿,不疼。”

    “还是大哥待我好。”

    “往后我待你更好。”

    林杏垂眸哼哼一声,可又忍不住看他,听椿儿说,汉子在家收拾了一早上,又竖发又刮面的,还别说,这模样倒是挺俊。

    他红着脸别开头,指头抠着衣边,小声说:“你可得记着今儿个的话,若还那样自作主张,我就再不和你好了。”

    “往后有啥都同你商量着来,成吗?”

    小哥儿耳尖通红,才轻点了点头,就觉腕间一温,他垂眸来瞧,只见那只雕作“杏儿”的手串又回到了他的手腕上。

    长野清风袭来,拂荡的林间一阵鸣响,俩人谁也没再开口说话儿,可又忍不住提着眼皮偷偷地看,才对视上,忙又齐齐偏开头笑眯了眼。

    话儿既已说开,便再无嫌隙,又是竹马一双、两小无猜。

    默了不过片晌,就听见一阵叽叽喳喳声传了过来。

    林家后院儿养了十来只芦花鸡,前几日有一窝小鸡破了壳,毛茸茸的很是可爱。

    林杏一想起来便欢欣,忙站起身拉着裴榕去瞧。

    轻轻拉开篱笆门,“咕咕咯咯”声扑面而来。

    母鸡以为有食吃,扑扇着翅膀追在小哥儿身后。

    林杏顶娴熟地抬脚将那几只胖鸡拨开,拉着裴榕到窝前。

    石块儿垒起的鸡窝里,放着个稻草窝,暖融融的干草扑得厚实,几只毛绒绒的小鸡崽正缩在一块儿,见有人来,滴溜着黑豆子似的眼珠巴巴地瞧。

    林杏侧过身,伸手掏出一只来,笑着捧到裴榕跟前:“快瞧瞧,可好玩儿了。”

    才破壳的小鸡崽绒毛都还是薄薄的一层,小爪子枫叶一般,很是可爱,可裴榕的目光却在小哥儿脸上久久移不开,以至于自己都没察觉到眉眼间将要溢出来的笑意。

    堂屋里,两家有商有量,气氛还算融洽,不多时就已谈定了。

    眼见着时辰不早,快至晌午饭时,陈素娥便想留几人吃顿便饭。

    农家人粮食有数,这个吃了那个就少。

    他们这一家四口人,只裴椿一个小姑娘饭量小些,这一餐下来要吃去人家不少粮食。

    裴松笑着推拒:“下回吧,还几月中秋了,正好赶上秋收,我们一家子定来您这吃饱喝足。”

    “成、成!”陈素娥笑着点头,起身和姚琴一块儿送人,又叫林桃去院儿里将杏儿寻回来。

    不多时,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行了过来。

    小哥儿垂着头,羞怯地叫了声“阿娘”,忙又抬头去看裴榕。

    见俩人眉来眼去,裴松抬手肘怼汉子一记:“快别看了,回家了。”

    没得到准信,裴榕仍惴惴,他紧着瞧去阿哥又瞧去婶子,正欲开口,就听裴松道:“人家杏儿才十五,婶子想多留他一年半载,也算是……给岑家个交代,趁这时日咱家正好多攒些银钱,等修了新房也好风风光光地将人迎进门。”

    “平日里你多来林家走动走动,手脚麻利着勤干些活儿。”裴松看向陈素娥,“婶子您别怕麻烦他,他个汉子有的是力气。”

    陈素娥越看裴榕越欢喜,笑着点头:“你常来,婶子给你做饭吃。”

    话音才落,裴榕忙反过身,满面喜色地将林杏的手攥紧了。

    几个孩子一块儿长大,小时候他带着小妹和林家两个爬谷堆,高高的一座小山包,金灿灿的满是稻谷香,小娃娃们敢上去却不敢下来,都是他一个一个牵下来的。

    眼下却是不成了,尤其还是在长辈面前。

    裴松急得拽他手臂:“哎你小子!这还没成亲呢!”

    边上陈素娥瞧得头疼,忙背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秦既白偏过头去看裴松,忍不住弯起了眉。

    第43章 二十八两

    裴林两家姻缘既定, 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只是碍于岑家干系,不便对外声张,好在两家本就时常走动, 日常往来间多添些亲近, 倒也不觉得突兀。

    山间四时皆良景, 长风一来, 夏山似碧、竹林松涛。

    因着天热,裴家堂屋里支着窗, 山风穿堂而过,格外舒坦。只桌前的几人, 个个面色严肃, 难得这般正经。

    裴椿皱着小脸儿,轻声开口:“咱家真要修屋啊?”

    昨儿个在林家,谈及裴榕和林杏的婚事, 不免提及住所。

    这事儿也一直是裴松的心病。

    平山村与裴家境况相似的人家不在少数, 兄弟姐妹数个, 可房舍只此一座。

    几乎是不成文的规矩, 哥儿、闺女嫁了人,这屋头自然就留给了儿子。

    裴家虽只裴榕一个汉子,可裴松是招赘, 还住在家中的主卧里,而今裴榕将成亲,他那间厢房实在狭仄,平日自己住尚可,真要娶了夫郎,怕是不够。

    这事儿是得好好盘算。

    还是起争执那夜,秦既白自村口背水回来, 同他说了盖屋的想法。

    裴松怔忪许久,嘴上虽没直截了当就反对,可心中实在不赞成。

    这几年风调雨顺,村中许多人家都盖了新房,裴家守着这泥土破屋说不羡慕是假话,可盖房不是小事。

    他暗自盘算过,青砖黛瓦的一排房,少得三十两白银。

    三十两啊!

    就是赶上丰年,缴过粮税,再日日吃糙米粗面,也只够温饱。

    裴榕就更不必说了,虽有月银进账,可冬里做棉衣、年节买鲜肉,一年到头也攒不下什么。

    想要盖屋,简直比登天还难。

    秦既白明白他的心思,不急也不躁,只拉他坐下慢慢说。

    ……

    裴松笑着看向裴椿:“不是修屋,是推了重新盖,只这话儿咱自家人知道就成了,可别对外瞎说,尤其是和林家,要么银子没攒够,不好和婶子交代。”

    “重新盖?”裴椿眼睛睁得溜圆,两手撑在桌面上欢喜地站起身,“像满子家那样垒青砖的?”

    “对。”裴松点头,“就是那样垒青砖、铺瓦片的,到时候再把咱家这地基也垫平实,省得一到暴雨天就积一院子的水。”

    小姑娘满面欢欣,可不过一会儿就收了笑,她皱起两条细眉毛问道:“那得多少银子啊?!”

    家中裴松做主,银钱也统归他管,都是一家人,没啥好藏着掖着,家底薄厚、值个几斤几两大家伙都清楚。

    眼下他召了一家人过来,也是想将这事儿说说透。

    窸窸窣窣一阵碎响,裴松自怀里掏出个红纸片子,定睛细瞧,是不知猴年马月贴在墙上的对联,年头久了被风刮得破烂,可翻到背面却能写字。

    裴松不识字,家中也无纸笔,还是自灶房削了根细木棍,用火燎成了黑炭条。

    他缓缓展开红纸,指头一抹,扑簌簌直掉渣子。

    裴松没在意,轻咳一声道:“这几天我跑了趟集,寻了个价。”

    这若说盖房建屋,必得有堂屋、卧房、灶房、柴屋、茅厕……裴家四口人,少得三间卧房,若讲究个对称工整,那还得再添一间,这一通算下来便是八间屋。

    破土动工,大头是青砖、瓦片、梁木和黄泥。

    裴松垂下眸子,指头在那红纸上慢慢划过:“这青砖得去砖瓦窖厂买,我问过了,千块儿青砖差不离七百文,若是买得多些,能讲到六百五十文。”

    “工匠师傅帮着粗估摸了下,一间屋百方尺约摸得千块儿砖,八间下来需得万把块儿,我凑了个整,算它六两银子……”

    他抿了抿发干的唇边,接着往下说:“还有这瓦片,千片瓦六百余文,但那都是烧得板板正正、一应大小的,我想着柴屋、茅厕这些地界不消用得太好,若寻些有瑕的没准儿还能便宜。”

    “这铺瓦也有讲究,两片之间压多少差别可大着!像那镇上的富户多是压七露三,瓦片密密实实的好看,可咱家不消这些,我想着压五露五或者压四露六,你们是啥想法?”

    裴榕做木匠,也给人打过梁,有些人家为了省瓦片,还有压三露七的,只要手上活计好,都不会漏雨,他点点头:“这个听阿哥的。”

    “那成,我就先按压四露六算,这样合下来十方尺百片瓦就够了,一间屋八九百片,柴屋、茅厕还要更少些,先划个五两吧。”

    裴松做足了准备,方方面面都盘算得详细,那条红对联背面,密密麻麻画着各式图案,别个看不明白,只一同合计的秦既白知晓。

    裴松说话时,他便单手撑着下颌静默地瞧他,指头搓着骨节,心里痒得厉害。

    裴松被这灼灼目光盯得脸红,抬腿踢他一脚,秦既白笑着垂眸轻咳一声,坐正了些。

    裴松便继续道:“这屋头还得搭木架梁,这活计交给二子。”

    裴榕看一眼俩人,笑着点了点头。

    要说这木头,门道颇多,楠木、松木质好,可价却贵,打套桌椅还成,要用作房梁实在舍不得。

    寻常人家多是买个一两根架在堂屋里充场面,其余房中还是用的榆木。

    搭一间宽敞些的卧房就得主梁四根、次梁六根,椽子百余条,这一趟下来光木材就得一两半银。

    余下屋头不消这般敞阔,若再换成次等的桦木,还能便宜。

    裴松皱着眉沉吟道:“木头的事儿你懂得多,多费费心思。只这屋头全靠梁木撑起,确也不能用料太差,先记个十两吧。”

    余下的黄泥、黏土、砂石,这些砖瓦窑厂也有卖,可家就在山脚下,靠山吃山、取山用山,裴松想多省些银子,便同俩汉子商量过,待到空闲时上山里背回来。

    还有这铁钉、铁锔,望板、芦席,瓦当、滴水……七七八八合在一起,少得二十七八两。

    指头搓着纸片,裴松叹息道:“二十七八两不是小数目,我本想着分个三五年,可俩汉子有心气儿说两年,那咱就两年,实在赚不出再往后延。”

    这若按照两年来筹划,一年便是十四两。

    裴松道:“地里的活计哥来扛,定叫你们吃饱穿暖,不忙时我再编筐、做草鞋,赚些散碎铜板补贴家用,咱也好吃些荤。”

    裴榕点了点头:“我每月都有工钱,不过淡月也只四五百文,得遇上红白喜事了才能多一些,我领六两。”

    “那余下的我来。”秦既白看去几人,“马上就到秋了,这时节山里野物多,我打算进趟山,能猎到大物最好,若是不成也好打几只野兔回来。”

    几人如领军令状般依次开口,到末了,裴榕轻声道:“阿哥,还有四两……”

    “那银子是你娶亲用的,动不得。”裴松将满是灰渣的红纸片轻轻折好,站起身道,“好了今儿个事毕,都散吧散吧。”

    稀稀拉拉的挪椅声里,一道声蓦地响了起来:“阿哥……那我呢?”

    裴椿皱巴着脸看向几人:“还没给我安排呀?”

    裴松笑着看她:“是哥不好,哥忘了说,椿儿得做三餐,日日不得歇,是个大活计,不消再交银子了。”

    “你就会哄我!”小姑娘鼓起脸,“我会绣帕子、纳鞋垫,也能交钱。”

    裴松沉默半晌,又坐了回去,小姑娘平日里操持家就已然很忙碌,碾辣子、晒萝卜条、捡山货……农忙时节还得跟着下地。

    之前给他的那五百文,不晓得攒了多少个年头,扎破了几根手指,可是不让出,她定不欢喜。

    他瞧向俩汉子,温声说:“那咱都合计合计,分给椿儿多少?”

    两汉子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细着思量,裴榕缓声开了口:“那椿儿每年出一百文吧,两年就是两百文。”

    小姑娘撇撇嘴:“和你们比起来好少。”

    “咋会呢?”裴松笑着看她,“哥虽说担着地里的活儿,可到了农忙、夏秋收,还得寻你们一块儿干,就这哥都不出银子。你管着灶房不说,每年还出一百文,已经很多了。”

    裴椿想了会子,蓦地抬起脸:“好,那就每年一百文!”

    *

    夏至三庚便数伏。

    几场山雨过后,暑气非但未消,反倒愈发浓烈起来。

    水田里的秧苗插下月余,已经分蘖,茎基处萌出嫩绿的茎秆,将原先疏朗的田块儿慢慢补满。

    入伏后天尤其热,日头火轮一般悬在天穹,炙烤得大地一片滚烫。

    眼见着田间水要被晒干,禾苗也发了蔫,裴松可坐不住了。晨光才推散薄雾,他和秦既白便拎上水桶准备出门。

    裴榕起得稍晚了些,昨儿个下工回家后,又在后院儿里刨磨起木头,木匠铺子余下的边角料都叫他带了回来,小一些的雕个无事牌,大一些的打个头梳、木钗,家里人虽不说,可都知晓他是想多攒些银钱。

    汉子正洗漱,就听院儿里裴松喊起一嗓子:“我俩走了啊!”

    “晓得嘞!”裴椿应下一声,将锅里清粥舀进瓷碗,一片热气腾腾间她开口道,“我端粥过去,二哥你拿下饼子。”

    裴榕擦了把脸:“这秧子都插下去了,他咋还这么忙?”

    “这几日天热,田里快旱着了,俩人急着浇水呢。”粥碗烫手,裴椿忙掐到耳垂凉一凉,她抬眼笑起来,“浇完了水还得去抱小狗。”

    算着日子过得可真快,刘大家的小狗也满月了。

    这几日裴椿很是欢喜,忙着给小狗搭窝,后山割回来的细茅草,在院子里摊平晾晒干,密密实实地铺在竹编的小窝里,很是软和。

    裴榕笑着点点头:“那挺好,狗子一来咱家更热闹了。”

    ……

    农田里一片繁忙景象。

    天热得厉害,家家户户地里都不安生。

    水田边上虽就有塘子,可离着地还得几步路远,若要提着水桶灌田,几趟下来就累得直不起腰。

    手头宽裕的人家,会置办龙骨水车,丈来长的条形,以两根粗木柱为架,架间横亘着一条带木链的长木槽,链上每隔几寸地儿嵌一块方形木片子,远远看去就像是龙的脊骨,这水车也因此得名。①

    要用时,只需将水车的一端架在塘子里,另一端斜着搭在田埂上,两手用力推拉顶端的木头手柄,木链便“吱吱嘎嘎”转动起来,连带着链上的木片子拨动起塘水,缓缓灌进田里。

    这物件儿用料讲究,转轴需承重、触水需耐腐,价钱自然不便宜。

    裴榕虽是木匠,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家中自也是用不起——

    作者有话说:①龙骨水车:来源自百科。

    第44章 小狗崽儿

    水田间, 裴松裤腿挽起,露着小半截结实的小腿,正提着木桶往地里灌水。

    晨时还好, 这会儿日头爬上半山腰, 红火的一轮晒得人脸上滚火。

    斗笠戴久了额头一圈汗, 又因着少见风, 汗印子闷得发红。

    裴松便摘下来拿在手里扇风,这斗笠边沿起毛, 还沾着刚从田间带起的湿泥,扇动起来时, 混着竹篾的清润香气, 倒格外爽利。

    见秦既白还在埋头提水,他淌过去给他也扇一扇。

    日头底下做活儿一身汗,汉子怕弄脏了衣裳, 干脆光着膀子。

    夏里洗衣裳虽干得快, 可这粗布麻衣不能总泡水, 洗得勤了, 布丝松得快,穿不了多久就薄得透亮,指头一戳一个窟窿。

    清风袭来, 吹散些暑热,秦既白抬头看他,笑着说:“去歇歇吧,我来弄。”

    和秦既白成亲后,他确实如先前说的,扛下了家中大部分农活儿,锄草、浇水、耙地不说, 就连裴松都受不了的施肥,他都干得很认真。

    裴松先前从没想过,这十七八的小汉子竟长成了这般可靠的模样,他笑着捶了捶他的肩膀:“又壮实了。”

    汉子瞧了他好久,偏头勾起唇:“松哥喜欢。”

    裴松愣了片晌:“啥我喜欢?”

    水流声哗啦啦响,秦既白将木桶落在脚边,瞥开眼不瞧人:“你啊,你说喜欢壮实的。”

    汉子臊得慌,话儿到末尾声音越来越小,脸颊连着颈子一片绯色,与日头晒透的薄红融在了一起。

    裴松忖了好半晌,才想起来这是他才领他回家那会儿,骗他好好瞧病、好好吃饭说的话儿。

    竟被这小子记到了现下。

    裴松喜得不行,又怕臊了汉子的面子,咬着嘴唇要笑不笑。

    实在忍不下了,别过头去“噗哈哈”笑出了声。

    秦既白眼尾都红了,他伸手掐一把他劲瘦的腰,哼哼道:“笑啥呢?”

    裴松瞧着田埂,随便指着一群灰鸭里的一只:“那鸭子屁股真肥。”

    秦既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水塘里大鸭子正领着小鸭子肆意嬉游,轻拍了几下翅膀,扭塞着肥身子滑进了芦苇荡。

    汉子凑近他脸边:“有意思?”

    “有意思。”

    话音才落,裴松就感觉两条有劲儿胳膊环在了腰际,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他惊呼出声,手不自觉抓紧了汉子的肩膀:“你干啥?!”

    他慌忙往边上瞧,生怕被相熟的婆姨、婶子看见,丢了脸面。

    “骗我。”秦既白仰头看他,眼底波澜浮荡,“自己说喜欢壮实的,眼下又不承认了。”

    裴松弓下腰伏在汉子身上哈哈大笑,他长这般大,因着年长几岁从来都是他抱别人,而今竟被这小子牢牢扛了起来。

    踩过水田的脚底板粘着泥水,这一闹腾全都蹭在了秦既白的裤子上,可他毫不在意,只将裴松抱紧了,一遍遍让他说着喜欢。

    忽而起了风,山间风自崖上来,携着烈阳的热气吹开衣角,裴松紧紧扒着汉子厚实的肩膀,埋在他颈间哧哧地笑:“我那会儿是想叫你多吃点儿饭,故意说的。”

    秦既白闷声道:“我就知道。”

    他气得伸手狠抓了把裴松的屁股,男人干活儿多,屁股又圆又厚,不意外地听见一声杀猪惨叫,汉子这才将他轻轻放在了地上。

    脚尖碰着地,可手臂却没收回去,裴松仍紧紧环着人。

    水塘里的灰鸭换了地界,游到了不知谁家的水田里,才自绿苗间探出头,就被婶子一把掐住颈子拎了出去,它顶个不服气,扑扇起翅膀,咕咕嘎嘎叫了一路。

    “喜欢。”

    秦既白怔愣,目光轻颤了颤,却还压着嘴角:“啥?”

    “哥喜欢。”裴松抬起头来,眉眼温柔,“你啥样都喜欢。”

    他缓缓松开手,弯腰拎起空木桶,笑着道:“干活儿了,待会儿还得抱小狗呢。”

    秦既白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忽而垂眸笑起来,拾起步子跟了上去。

    *

    刘大家不顺路,这木桶就还留在了地里,到时再回来取。

    俩人到溪边洗了脚,秦既白顺便将胳膊、胸膛都带了带,随手抹一把湿漉漉的一片,倒也不用擦,野风一吹不多会儿就干了。

    穿好衣裳,俩人牵着手缓步往刘大家走。

    既然说好了抱小狗,那该带的东西自然得带。

    可买一吊肉不便宜,这铜子还是从卖兔皮的贯钱里出的,秦既白一早揣在身上,方才干活儿不多方便,便塞在了筐子底,各家田地离得远,也不怕有人会拿。

    “先去瞧瞧婶子在不在家,别跑了个空。”

    秦既白本想直接买了拎过去,一听这话儿又觉得裴松说得对。

    他点点头,看着他时眼底春意盎然。

    裴松不是爱唠叨的性子,也不像他阿爹似的独断强横,家中但凡有事儿同他商量,他都会耐心听着,给你出主意。

    这个家只要有他在,日子就踏实就和乐就圆满。

    俩人到时,刘家大门正敞着,木门厚实的有两个指节宽,只年头久了些,门板子发旧还漏了底。

    若是往常,裴松看了也便看了,顶多说一句料子真足,可现下看了,不免往自家想,到时候真盖了屋,前后院子都垒上石围墙,大门也得打个这样气派的,二子成亲时也好贴喜字。

    秦既白看了良久,蓦地凑到他脸边,温声道:“咱家也打个这样式的。”

    裴松有些惊讶地睁圆眼:“你咋知道我在想啥?”

    汉子没说话,只笑着拉紧他的手,敲过门框,抬腿进了院儿。

    今儿个刘大在家,正坐在柴屋门口磨镰刀,粗粝的手掌攥着刀柄,弓着腰来回推动,磨石上一阵“沙沙”糙响,刀刃泛起白光。

    年中一过,春小麦就该成熟了,到时候田野一片金灿灿,得有把好刀才行。

    听见动静,刘大抬起头,缓缓停下动作:“这是……”

    “我俩是村东裴家的,上月来看过小狗,和婶子说过的。”

    “哎你等我叫人。”刘大站起身,两步走到屋头,高声喊道,“老婆子有人来找!”

    不多时,刘大媳妇儿掀帘出来了,她一见是裴松,两手叠在一起“啪”地就是一拍。

    裴松叫过人,笑着道:“婶子您还记得我吗?四爪白的小狗!”

    见婶子点头,他紧着开口:“我俩怕家里没人肉放久了要坏,想着先过来瞧一眼,您放心,这就去买肉。”

    “哎呀不忙不忙。”刘大媳妇儿紧着拉住裴松的胳膊,面露难色,“要不咱先去后院儿瞧瞧。”

    后院儿里,黄狗来财正趴在墙根下晒太阳,尾巴一下一下点着地,很是悠闲自在。

    已过月余,小狗崽们早褪去了刚出生时的粉嫩模样,绒毛长得油光水滑,满院子撒欢。

    一只叼着半根玉米芯啃得满脸碎屑,一只追着飘落的絮子蹦蹦跳跳,还有两只凑在一起互相扒拉着打滚,闹出的动静惊得院角的母鸡扑棱起翅膀乱飞。

    这个时候的小狗崽最是好玩儿,身子胖乎乎的,一只手掌就能托起来,小尾巴一甩又一甩。

    裴松瞧得乐呵,抱起一只通体黑的到怀里,抬头看去刘大家:“婶子,咋没见着那四爪白呢?”

    前院儿的磨刀声又响了起来,噌噌嚓嚓地磨耳朵。

    “一说这事儿婶子就脸红!”刘大媳妇儿心虚地拍了把脸,“前几天我去赶集了没搁家,栓子家小儿子来耍,也看上了那只小狗崽,央着他舅爷便要,刘大他没细瞧就叫孩子抱走了,我回来一看哎呀!”

    刘大媳妇儿急得直拍腿:“咱都农家人,一个唾沫一个钉,这可叫我咋和你家交代!”

    掌心的狗崽子呜呜嘤嘤叫唤,裴松摸了摸它的毛脑瓜,轻轻放到了地上。

    他站起身,偏头瞧去秦既白,汉子虽什么也没说,可他知晓他失落。

    裴松伸出手去,四指滑进他的掌心,握紧了:“要么咱再等等,总有合心意的。”

    他明白汉子的心思,他还是想养一只踏雪,和他的苍云一模样。

    可既没了,便是缘分不够,强求不得。

    秦既白抿紧唇,喉结微滚:“嗯。”

    拇指安抚般擦过汉子的手背,裴松扭头看去刘大家,嘴角提起个不多好看的笑:“婶子不好意思,我相公就瞧上了那只小狗……”

    “你这道的啥歉,打我的脸。”因着局促,刘大媳妇儿两手握得死紧,“实在是对不住,下回来财生小狗了,婶子定给你留一只四爪白的。”

    裴松点点头,同秦既白缓着往外走。

    才行出几步路,就听见呜呜唧唧一阵细响,他紧着寻声去瞧,就见那只通体黑的小狗崽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正在啃他的草鞋。

    毛乎乎的小屁股一拱又一拱,见那草鞋抬高了,忙伸出小爪子去够,可惜下盘不稳当“啪唧”一下仰摔了去。

    裴松笑着将它翻翻正,拎起它的后颈子放回了窝。

    可不过一会儿,这小胖狗又呜呜唧唧追了过来。

    第45章 可漂亮了

    裴松这才留心看起来, 这小狗崽生得虎头虎脑,敦实又漂亮,也亲他。

    只家中养一只狗子就已经很费劲, 断不可能再抱它回去。

    他蹲下身, 有些可惜地伸手挠了挠狗子的毛下巴, 正想将它再度拎回窝去, 就听秦既白的声音响了起来:“就它吧。”

    裴松微愣,仰头看去汉子:“啊?”

    汉子也跟着蹲下身, 伸手将狗子提了起来。

    他与裴松的逗闹不同,是正儿八经地看狗, 犀利的目光从黑毛团的圆脑瓜一直扫到尾巴尖, 又起手掂了掂。

    是条好狗。

    他又说了一遍:“就它吧。”

    手臂压在膝面上,裴松侧身看他,轻声问:“不要四爪白了吗?”

    像他的苍云一模样的。

    秦既白摇了摇头:“这个挺好。”

    他拉着裴松站起身, 面向刘大家道:“婶子, 这只还没有主吧?”

    “没的没的。”刘大媳妇儿忙应声, 见俩人对这黑狗崽起了兴致, 她出声夸道,“这只是五黑,也好的。”

    五黑是民俗对土狗子的叫法, 意为通体纯黑、眼黑、舌黑、鼻黑、爪黑,因着这团油润的黑,也被人称作啸天乌。

    闻此,秦既白将狗子捧于掌心,两指探口,低头去看它的舌头,正见到一溜紫黑。

    这姿势并不舒服, 狗子仰着毛脑瓜呜呜唧唧直叫,却是顶听话地没有下嘴咬,虽然它才冒头的奶牙咬不疼人,还是让人心口温软。

    可裴松却仍想着那四爪白的踏雪,汉子年少时候过得不如意,因此到了裴家,他总想待他更好一些,即便是养小狗,也想让他称心,他抿了抿唇:“别将就,实在不成哥去村西看看,那儿养狗的多,总能寻到一只踏雪。”

    秦既白又如何不知晓裴松的心思,他虽只他一个夫郎,自小一门心思吊在他身上,从没同别家姑娘或哥儿过多往来,可他见得却多。

    就拿他后娘卫氏来说,她待人好,是三分好七分说,就是一件不起眼的白瓷瓶,经她口里过一遭,也能变得稀罕起来。

    可那瓷瓶还是瓷瓶,釉色没多亮一分,瓷胎也没细一分,掂在手里还是轻飘飘。

    裴松却不同,他喜恶分明。

    待你好便是实打实地待你好,不掺杂半分的虚头巴脑。

    这若是放在从前,秦既白或许真就过不去心里的坎,执著着四爪踏雪。

    可眼下他忽然就豁然开朗了,也许是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欢愉,让他不必再拘泥往昔,而苍云也合该是独一无二。

    最要紧的,这小狗崽同他一样亲裴松。

    他实在欢喜。

    秦既白温声开口:“不将就,这只就很好。”

    裴松细细看了他良久,见他不似作伪,这才点了点头,同刘大家道:“婶子,我们要这只。”

    ……

    三伏天的西拐口像个烧透的瓦罐,日头晒得路面直冒热气,一滴汗掉到地上转眼就瞧不见。

    孙屠户家的猪肉摊支着顶旧草棚,棚下悬着块儿破粗布用来遮挡西斜的日光,这布头经久不换,早都黑乎乎地包起油浆,倒也成了个招牌。

    这若说买东西,还得是村口的闹街物件齐全,可平日里农家人疲于赶这趟脚程,便多到附近的摊子上瞧一瞧。

    见有客来,孙屠户忙笑脸相迎:“客官您瞧瞧这下水,都是晨里现背回来的,新鲜着嘞。”

    村中人家多不富裕,好一些的食细米白面,桌上偶尔能见荤腥,穷如裴家的,日日糙米谷壳拉嗓子,得是天上下元宝了才好买一小块儿鲜肉。

    吃得人少,这猪肉摊便不似闹街似的能日日现杀,尤其这三伏天,根本存放不住,因此多是几家屠户相互搭一搭,凑钱合进半扇,再各自挑些肉回去摊子卖。

    俩人还没应声,就听呜呜唧唧一声叫,狗子闻见了味,自裴松怀里探出头去,小尾巴甩得欢快。

    裴松笑着弹了下它的毛脑瓜,同汉子一道走上前:“今儿个不瞧这下水,店家还有鲜肉来?”

    “有嘞有嘞,怕日头晒坏存到窖里了,这就去给您取。”孙屠户就着襜衣擦了把手,脚下却没动,他瞧着这小狗,眼馋。

    裴松笑着往前抱了抱,小狗子也不怕生,鼻尖凑到孙屠户手边轻嗅了嗅。

    他家里也养狗,可又惯喜欢这般大小的,奶牙都没长齐,呜呜嘤嘤叫起来心都跟着发软。

    瞧了会儿,这才想起正事,孙屠户一拍大腿急匆匆走进了院儿。

    不多时,他抱了只灰褐的陶土坛子回来,“咚”的一声响,落在了案板上。

    孙屠户打开坛子封口,将猪肉拎了出来,这肉已按着部位切好,五花肋条、后臀子、前排……

    “瞧瞧这肉!鲜着嘞!”

    裴松荤食吃得少,不多会看肉,又怕凑得近了,狗崽子要翻腾,抬肘碰了碰汉子的手臂。

    难得被央着帮回忙,秦既白面上虽沉静,心里却欢欣,忙上前低头来瞧。

    指头轻捏了捏,他转头同裴松低语道:“这臀肉肥瘦匀称,不泛灰、不塌软,是今早刚分的鲜货。”

    孙屠户在旁听着,立刻接起话来:“这位爷们儿是懂行的!这肉我存在井窖的坛子里,到现下还透凉着!”

    裴松点点头:“那成,就臀子吧!烦请帮我切一吊。”

    裴松爽利,孙屠户自也不含糊,照着比划好的大小下了刀,又给搭了一块儿猪板油。

    这板油可是好东西,熬出的猪油喷香,炒菜自不必说,清汤面里挖上一勺,连汤带面都裹着股荤香,暖到心窝里。

    煸下的油渣配着青菜炒,很是下饭。

    雪白的油膏在掌心晃一晃,孙屠户朗声道:“瞧瞧这分量,成不成?”

    “可太成了!”裴松笑起来,忙叫汉子递了铜钱过去,正正好好二十文,串得紧实。

    孙屠户笑着接下钱,瘦肉用麻绳子吊起来,板油软塌不好提,拿片鲜荷叶包包好,一并交到了汉子手中。

    “多谢了。”

    他话音方落,裴松怀里的黑毛团忽地昂起了头,朝着孙屠户颇有气势的一声“呜汪!”

    几人稍怔,垂眸看去小狗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这一趟下来,已过午时,日头悬在天中,连带着风也滚烫。

    因着踏雪的事儿,刘大媳妇儿很是过意不去,方才说啥不肯再要这一吊子肉,急着将俩人送出了门。

    可农家人说话算数,既说好了一吊肉,那便是一吊肉。

    要么不成平白抱人家一只小狗了。

    院子静悄悄的,夏里天热,晌午吃不进东西,刘大家随便对付一口后便回了屋里避暑。

    裴松敲了敲门框子,紧着喊了声人,不多会儿婶子便掀开门帘出来了。

    她正拿着蒲扇扇风,见裴松手里拎着吊肉,忙踱步过去推他的手:“你这是做啥!不能要、不能要!”

    裴松不由分说地将麻绳子塞她手里,肉条垂坠,轻晃了晃:“婶子你且收着,咱都说好的。”

    “也没要着你心头那只狗儿,婶子咋好意思。”

    “哎呀小狗可听不得这个。”掌心赶忙捂住狗崽的耳朵,裴松笑着道,“我俩都不是将就的人,这狗子很好。”

    秦既白惯不会应对这场面,可又觉得该说些什么,便接着裴松的尾音道:“狗子很好。”

    实在推托不下,刘大媳妇儿抿了抿唇,臊着开口:“那、那婶子就红起脸收下了。”

    “这说的啥话儿,您且放心收着。”

    动静闹得大,一阵帘响,刘大探头出来瞧。

    见了人,婶子局促地举了举手里的肉,可眼底却满是笑意:“瞧这俩孩子,非得给。”

    ……

    山风滚火,灼浪扑面。

    从刘大家出来,两人紧着往回走,忙这大半天,快要饿透了,不过不打紧,家中定给留了饭。

    毛团子不大点儿个,在怀里抱久了也累手,秦既白便接了过去。

    他手掌大,一只手就能托全了,正好余下一只手来牵裴松。

    长长的土道上,弯弯绕绕的似是望不到头,可只有走过了才知晓,不过是一转瞬的光景。

    已是六月,田间的麦子坠起金灿灿的穗子,风一吹浮荡着甘甜的麦香。

    放眼望去,一片金浪,心胸也跟着舒朗。

    裴松仰仗着这片地,一如汉子仰仗着那座山。

    凡与打猎有关的事儿,不论是制皮,还是选狗、挑肉……他都这般得心应手。

    他想他合该是那奔腾的马、疾驰的狼,肆意而激荡。

    目光实在灼热,秦既白不由得偏过头去,温声道:“我脸上有花儿?”

    裴松一怔,伸手摸了把狗子的毛脑瓜,转而笑起来:“啊,可漂亮了。”

    第46章 暴雨连天

    山间气候多变, 晨时刚出了日头,晒得大地一片暖意,转眼便阴云密布。

    裴松自水田回来, 才放下锄头, 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远山层峦叠嶂, 云雾缭绕, 看这架势,雨势小不了。

    他急着走进院儿, 正见裴椿往堂屋拖蒲草,忙出声问道:“白小子回来没?”

    裴椿抬起头:“还没。”

    裴家水旱两田, 都要人拾掇, 水田亩数少好打理,交给了裴松,旱田则被秦既白扛了下来。

    眼见着天色阴沉, 裴松心口抽紧, 那小子是个愣头, 别是绊在了田里。

    他快走几步进柴屋, 从墙上取下斗笠和蓑衣。

    裴椿手脚麻利,这会子已经将院儿里的蒲草挪进了堂屋。

    自打家中说定了盖屋的事儿,裴家上上下下都很有干劲儿。

    暑气正浓时, 扇子最是紧俏,裴椿手艺好,会的样式也多,可却没什么门路,绢绫、缂丝的用料就贵,怕卖不出去收本都难,不多敢轻易尝试, 还是做的蒲扇。

    蒲草多生在水塘边,细细长长的绿叶条,裴椿背着筐子用镰刀割回来,先在院子里晒干晒透,再用石磙碾压平整,待到柔软起韧劲了,便可着手编了。

    天光乍现,雷声轰鸣,大雨猛然就砸了下来。

    方才蒲草拖得急,有两片落在院角没拿进屋,本也不是多要紧的事,却听呜呜汪汪一阵急叫,黑毛团一个猛子扎过去,叼起来就往堂里拽。

    它巴掌大小,屁股一撅一个跟头,蒲草缠在身上下不来,爪子却翻腾得起劲儿。

    裴椿忙撂下手中活计,将狗子拎进屋去,又一手遮住头跳过水洼去柴屋寻人。

    裴松正紧着披蓑衣,眼瞧着雨越下越大,竟是连带子也管不及,他又抄起一件,拔腿便往外跑:“我去寻白小子,你好好搁家啊。”

    裴椿扒着门应下一声,又急着嘱咐道:“早些回!给你俩烧水!”

    “知道了。”

    夏时雨急,下地干活儿的农户多也惯了,本就一身热汗,自不在意会不会淋湿,因此也没几家出来寻的,反正离得近抬腿便回了。

    雨势渐大,将咕呱蛙声都掩了去,塘里的灰鸭也抖搂起羽毛钻进了芦苇荡。

    埂子上越来越多农户往家里赶,戴了斗笠的还好,没遮拦的脚下就跑得飞快。

    大雨顺着倾斜的山崖往下流,卷带着泥沙哗哗不歇。

    好在山上多树,盘根错节的根茎如密网将山石牢牢抓紧,只要不是下到天漏了,多不会引发山崩。

    只是这田地要遭殃。

    田埂虽种着草苗固土,却被这暴雨冲垮了小片。

    秦既白眼瞧不好,忙到溪边抱石头,好将这埂子固一固,待到雨停了,方便修补。

    雨声哗哗作响,原本平静的小溪陡变洪水猛兽,溪流暴涨。

    汉子管不起这许多,赤着脚艰难地淌进水里,抱起块儿半臂来长的石头就往田里搬。

    同他一般的汉子也有不少,几人虽相顾无言,可这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有了同行伙伴,心便跟着踏实了下来。

    裴松赶过来时,就见秦既白还在干活儿,雨下得天都白了,地里泥泞难行,汉子赤膊,抱着个比他头还大的石块儿,脚下一踉跄险些摔下去。

    就这样他也没停下,还弓着腰往田里行。

    裴松气得啐骂一声,忙甩下蓑衣跑上前去。

    雨声奔雷,耳际一片白茫茫,听不真切,待裴松高声喊起来,秦既白这才猝然一惊:“松哥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你说我怎么来了!”雨水顺着斗笠宽大的帽檐奔流直下,裴松狠抹了把脸,“这么大的雨你咋不知道回家?!”

    “田梗塌了。”见他脸上污了泥浆,秦既白伸手想给他擦掉,可这一抬手才察觉自己更脏,他在雨水里冲了冲,才用指头轻轻揩净。

    裴松目光沉沉地看向他,雨这样大,他自己都还光着膀子,竟还记得给他抹脸。

    还有那手,雨水里泡久了,冻得都发白。

    裴松气得给了他一拳,可打过了又心疼,他急声问道:“衣裳呢?!”

    “在筐里。”

    “干啥不穿?”

    “雨太大了,再打破了。”

    裴松忙弯腰将衣裳翻出来,往汉子身上披:“破了就再补!你傻的吗?!”

    骂声如雷贯耳,秦既白却只觉得暖和,他自小没了娘,冷了热了都没人管他。

    被裴松吼一嗓、骂一句,倒让他心里踏实。

    不多时,厚重的蓑衣也披到了身上,雨水再打不透,身体也慢慢回了暖。

    山雨篦子一般密密实实,顺着田垄间的沟壑往下灌,田边的水塘很快涨满。

    裴松脱下草鞋,和秦既白一块儿干,湍急的溪流没过小腿,脚底踩着沙砾,几个来回后,垮陷的埂子渐渐补满。

    腰已累得直不起来,好在埂子总算稳住了。

    裴松咬牙弯下腰又搬起一块儿大青石,正要抬腿,却见水中一阵翻腾,他定睛来瞧,心中不由得一喜:“白小子!”

    秦既白循声看去,就见一条巴掌大小的青鱼正卧在石底。

    山中水自天上来,缓缓汇聚成小溪。

    只这溪水又窄又浅,寻常时候见不到几只活物,就是那小鱼小虾,也只米粒大小。

    却不想今日暴雨倾盆,竟将这青鱼冲了出来。

    秦既白缓慢蹲下身,到近处,伸手却奇快,就听“哗啦”一声响,一把抓住了青鱼。

    可还没高兴多久,那青鱼突然甩尾猛蹿,紧接着身子一扭,竟从他指缝间滑脱了。

    说时迟那时快,“扑通”一声响,裴松朝那鱼猛扑了过去。

    他半面身子都浸在水里,秦既白心口一紧,忙过去扶他:“怎么样?摔疼没?”

    裴松狼狈地爬起来,却咧嘴朝他嘿嘿一笑。

    汉子心领神会地弯起眉眼:“抓到了?”

    目光缓慢下移,就见裴松的指头牢牢卡在鱼鳃后,任凭这鱼如何甩尾蹬鳍,也没再让它从手中溜脱。

    俩人回家时,一头一脸的泥污,只筐子里还一条活蹦乱跳的。

    院子里,裴椿正挽着裤腿往外舀水,房舍地基下陷,一到大雨天就积水成洼,墙角的裂缝里还一个劲儿渗水,刚舀出去半盆,院子中间的水又漫过了脚踝。

    好在眼下雨势小了,要么真得灌进卧房去。

    听见脚步声,小姑娘忙站直身喊人:“你俩可算回来了,我这就烧水去。”

    裴松快走几步到檐下,脱下蓑衣,将竹筐子落到地上:“快过来瞧瞧!”

    裴椿凑头来瞧,就见一条青鱼正在筐中扑腾,腮盖一开一合,很是活泛:“鱼?!”

    “今儿晚上吃鱼!”

    “好嘞!”

    灶台上水声咕噜咕噜响,家中没有井,仅一口陶缸,储水不多。

    饶是日日省着用,隔个一两日就得跑一趟村口。

    水不够使,还得烧饭,给小妹洗漱,汉子也便罢了,一个女娃娃可得细致。

    裴松便接了两木盆的雨水,放到灶上烧透了,晾温后凑合着擦身。

    灶房门年头久了关不严实,他用一把小马扎虚虚抵上。

    才擦了没两下,就听见叩门响,紧接着“吱呀”一声,有人来。

    “是我。”怕风冷着人,秦既白只开了一道小缝,一条胳膊伸了进来,“给你衣裳。”

    裴松轻着呼出口气,蹲在盆边没起来:“你进啊,我手湿。”

    门外顿了好半晌,才斜身进屋。

    男人刚洗过头发,湿哒哒地披在背上,这会儿正在擦身。

    他着一条雪白亵裤,后面破了个洞,能看见一瓣滚圆的屁股。

    俩人虽啥事儿都做了,可那时黑灯瞎火,就是闹到天色泛白,还有被子掩着。

    这样明晃晃地瞧,秦既白受不住。

    裴松却没觉得有啥,他虽是哥儿,却同别家细胳膊细腿的哥儿不多相同。

    肩背厚实,胳膊腿都粗,若非眉心一钿薄红,他合该是个汉子。

    当汉子多好,种地时能敞怀,大热天能下泡子游水……

    见人一进门就在那儿站桩,裴松将布巾子搭在肩头,起身缓步走了过去。

    布巾子没拧干,正往下淌水,小溪似地蜿蜒成川,流向谷地。

    秦既白喉间干哑,耳朵连着颈子一片绯红。

    “咋回事儿?寒着了?”裴松不要命地伸手抚他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都说了让你先洗。”

    喉咙狠狠一滚,后背绷得紧实,秦既白再忍不下,一把搂住裴松的腰,猛力往前一掼,将人夹在了他与灶台之间。

    “你小子!”胸膛相撞,冰凉里碰出火,裴松仰头看他,忽然拽住他的衽口就亲了上去。

    山风呼啸,门声震响。

    片晌后汉子缓缓松了口,却见男人笑得挑衅,他咬紧唇边,狠掐了把他的屁股。

    ……

    晚饭熬了一锅鱼汤,又配了一锅糙面馒头。

    平山村虽有河,可水远且鱼稀,家中几人皆不擅长捕鱼,吃一回河鲜不容易。

    这鱼汤熬得极透,奶白色的汤面上浮着层细碎的油花,木勺轻轻一搅,就能看见沉在碗底的鱼肉。

    几块儿萝卜也炖得软透,凑近便有鲜气往鼻尖钻,喝一口从喉咙一路暖和到胃。

    屋外仍在落雨,只小了许多,雨丝蒙蒙,在油灯的光影里氤氲成连绵的山雾。

    一家人挨着坐,听着雨水落在屋顶的细碎声,无端的安逸。

    这糙面馒头蒸得蓬松,外皮带着点焦香,捏在手里沉甸甸的。

    裴松拿起一个咬下一口,麸子的清甜才溢进口中,就觉大腿一热,原是汉子挨蹭了过来。

    近来秦既白个子又见长,比裴榕还高出一寸,连带着腿也愈发修长。

    想是这地界不够,裴松拉着椅子往边上挪了挪,才埋头喝了口鱼汤,那大腿就又蹭了过来。

    第47章 随风入夜

    饭桌下, 黑团子闻到香味,正呜呜嘤嘤地叫。

    只它才一个来月,小圆嘴里奶牙才将将冒出头, 还不能吃米面, 平日里也多是喝些米浆糊糊, 或偶尔去刘大家讨一碗奶来喂。

    可今儿个桌上的饭菜实在是香, 又是难得一见的鱼鲜。

    秦既白还是拿过狗子的瓷碗,用勺子给它舀出小半碗汤, 又挑了块儿刺少的鱼腹肉,拿勺底碾得细碎, 这才放到了桌下。

    屋外雨渐渐停了, 正是傍晚时分,日头还没全然落尽,山色空蒙, 云雾缭绕。

    房顶上积下成滩的雨水, 正顺着屋檐缓缓往下流淌, 汇成一条细细的水流, 哗啦啦清脆叮响。

    饭后收拾妥碗筷,又给鸡添了食,趁着天色未黑, 一家人便都聚到堂屋里,各寻营生。

    或刨磨木头或编制蒲扇,手上不停,嘴里也没闲着,家长里短地唠着,细碎的话语混着轻响,倒比寻常的安静更添几分自在。

    一碗鱼汤下肚, 黑毛团还没吃饱,裴椿又给它蒸了一碗糊糊。

    家中米糙,碎壳子也多,怕小狗崽吃不舒坦,用石碾子细细磨过后才放到屉上。

    山风穿堂过,许是携了潮气,竟有些凉意,裴松落下半面窗,又去卧房取了外裳过来,轻轻披到裴椿肩上:“抬手,穿了衣裳再喂小狗,再冻着。”

    裴椿蹲在地上不愿起来,裴松便由着她性子,耐心帮她将衣裳穿好,才又坐回椅子上继续打补丁。

    晌午他将自己和汉子的衣裳洗干净,拧干后挂在檐下晾着,夏时衣裳薄,风吹过一两个时辰便干透了,他便想趁天光未散,将俩人衣裳的破漏处补一补。

    汉子的衣裳还是他自秦家带过来的,不知穿了几个年头,粗布已经洗得发白松散,起初还在意着打些补丁,后面破漏多了,便破罐子破摔任由它去了。

    指头在歪七扭八的补丁上摸了摸,裴松用脚想也知道这是谁补的,笑着朝秦既白看去一眼,却不想汉子正也在看他,目光碰在一处,倒是脸红地垂下头去,继续磨他的猎刀。

    既要补衣裳,便一次补好了,裴松用剪刀尖挑开补丁的线头,将断线轻轻抽了出来。

    不多会儿,那霍霍磨刀声又歇了,汉子干脆自马扎上起身,擦着裴松坐了过来。

    大腿又贴在一块儿,却因着傍晚天凉很是舒坦。

    裴松穿针引线,温声道:“补个衣裳有啥好看的。”

    秦既白没有说话,只侧着头沉静地看他,他目光里似是盛了水,流转间碧波荡漾。

    小时候他淘得很,半大小子漫山遍野地跑,裤子衣裳破了阿娘会给他缝。

    昏黄的烛火晃晃悠悠,他待在阿娘身边,玩啪唧晃脚丫,悠闲而自在。

    “没想过松哥也会缝衣裳。”

    “这是看我指头粗了。”裴松干活利索,不多会儿就缝好了一处,拿给他瞧,针脚平整、细细密密,他笑说,“手生了,以前缝得更好。”

    裴榕和裴椿小的时候,衣裳补丁全是他给打的。

    阿娘还在时,也是将他做哥儿养,只后面他得扛家了。

    雨才初歇,村里孩子便闲不住了,三五成群聚到一块儿出来耍。

    听说裴家养了小狗,孩子们心里发痒早便想过来瞧。

    外面一阵闹糟,王小满的声音顺着清风传了过来:“大哥在家吗?”

    听见动静,裴松应下一声:“在家,进来说。”

    踢踢踏踏一阵脚步响,孩子们蹦跳着跑进院儿,见堂屋里有人,挨个喊过一遍后,踮起脚尖朝里面看。

    满子的小妹也跟来了,梳一对儿双丫髻,桃粉的发带在晚风里轻轻飘动,她有些怕生,小手紧攥着阿哥的指头不敢放。

    裴松最是喜欢小娃娃,他自桌后绕到院里,俯身将小姑娘抱了起来:“穗儿也来了,和哥说说,干啥来呀?”

    他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苞米碴子似地黏黏糊糊。

    王小穗乖巧地抱着他的颈子,轻声说:“来看小狗儿。”

    “来看小狗啊。”裴松笑着抱她跨进门,又招呼小子们进屋。

    小狗崽吃了半碗米糊糊,正趴在角落里轻声哼唧,听见动静还晃了晃毛尾巴。

    裴松将小姑娘放在地上,又同小子们轻声道:“狗子正小呢,你们小声些,别吓了它。”

    小子们一听,连连点头,忙伸手捂住嘴,全都不敢闹出大动静。

    裴松笑着瞧了一会儿,有满子在,他放心着,伸手揉了把这小子的脑瓜,转身回到桌前继续做活儿。

    孩子们又欢喜又新奇,伸着小手轻轻摸了摸狗子的毛脑瓜,小穗儿胆子小,只敢伸出一根指头,碰一碰小狗的爪子。

    黑毛团倒是不怕生,仰在地上翻肚皮,被摸舒坦了,闭上眼打起了呼噜。

    瞧了会儿,有小子扭身看向裴松,他怕吓到小狗崽,捂着嘴闷声问:“大哥,它叫啥呀?”

    成了亲的哥儿,应当喊一句“小嬷”,只孩子们叫习惯了,都不愿意改口。

    裴松垂头将棉线咬断,温声道:“叫你们白叔同你们讲,他给起的名儿。”

    孩子们又目光闪烁地看向秦既白,嘁嘁喳喳地喊他“白叔”。

    “叫追风。”

    都说贱名好养活,村子里不论是给娃儿还是给猫儿、狗儿起名都糙,像这样威风凛凛的名字是很少的。

    几个小子不由得睁圆了眼,齐声赞叹起来。

    日落之后,天色很快泛起青黛,孩子们回家后,堂屋也静了下来。

    积了水的院子里跳进只青绿的小蛙,圆眼睛骨碌碌地转,颈子忽而涨得滚圆,咕呱一声叫得亮堂堂。

    天色黑下去后,裴榕和裴椿便回了卧房,堂屋里窗子落下来关紧实,追风也团在毛草小窝里打起了呼噜,鼻尖还时不时哼唧两声,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怕夜里落雨,裴松将木门挂上闩,抬腿去了灶房。

    山雨过后,空气湿润,连带着床铺被子都湿漉漉的。

    秦既白才抖了抖,就听“吱呀”一声门响,裴松端着水进了屋。

    午后接下的雨水,在木盆里静放滤下青泥,还算干净,不烧使了总觉浪费。

    “过来泡脚。”裴松弯下腰,将木盆落在床边,又拖了一把椅子过来,“怎么没点灯?”

    秦既白将被子叠放到床尾:“想省点儿油。”

    盆中热气蒸腾,徐徐冒起白烟。

    裴松吹开火折子点上油灯,火光如豆,映得一室暖黄。

    正是夏时,为了省些柴火,汉子洗脸擦身都是用的冷水。

    只晌午淋过雨,裴椿给煮了一碗姜汤,喝下去后是暖和许多,可裴松还是担心他着凉,恰好余有雨水,便烧烫了泡泡脚。

    两人一个坐在床里一个坐在椅上,脱了鞋子就着一个盆使。

    木盆中等大小,一双脚嫌大,两双脚却又嫌小。

    裴松的半只脚就踩在汉子的脚背上,趾头动一动,水里便漾起层层波纹。

    秦既白上身后仰,两手撑在床榻上,歪着头看了裴松良久,忽然缓声开口:“你好像特别喜欢小孩子。”

    “喜欢啊。”裴松弯眉笑起来,“乖乖巧巧的多可爱。”

    水温正好,周身都慢慢暖和起来,秦既白舒服地喟叹出声:“像穗儿似的?”

    “满子也懂事儿。”裴松细细思量片晌,“但我还是稀罕闺女、小哥儿,好带。”

    “裴榕小时候不好带吗?”

    “闹腾死了。”裴松蹙了下眉,“你看他现下木头疙瘩似的话儿都少讲,小时候淘着呢,带着椿儿和林家两个上树、爬谷堆,啥都敢干。”

    秦既白目光和煦,可却有一簇微小的火苗正在跳动,只需一阵风来,就能野火燎原:“那生个哥儿吧。”

    他趾头动了动,轻擦过裴松的脚心:“我带着他一道上山打猎,捕兔打狼、采蜜摘果。”

    裴松歪着头笑:“你咋不像别家汉子似的,说哥儿得嫁人,不好抛头露面。”

    “我瞧见你,就觉得哥儿啥都行。”一股火如浪潮般往谷底涌动,秦既白没遮没掩,只沉沉呼吸,“若是有了银子,倒是想送他去书塾,也不需考学博功名,只识点字读些书,看看山外的风景。”

    村中人虽都笑话秦卫氏送小儿念书,是不知天高地厚,妄想祖坟冒青烟。

    可他却觉得读书识字是顶要紧的事,他就吃了不识字的苦,若是有了孩子,就算架不上青云梯,也总该让他过得比自己好。

    盆中水逐渐凉了,裴松的耳朵却越发红起来。

    他自盆里抬脚,也没擦干,就这样水湿着趿上草鞋,躬身将盆子挪到角落里,反身爬上了床。

    再过几日,春小麦就能收了,到时候又该空下一片地,缓上小半月养一养,就该种新的作物了。

    油灯吹熄,屋内陡然暗下去,片晌后,眼睛适应了黑暗,便能瞧见轮廓了,像雨雾里的山峦,连绵起伏。

    “到时候种什么?”

    秦既白笑着咬他的颈子,哑声道:“种玉米吧,不费心思。”

    还是得先选种子,若已长出苗的最好,日头底下用手轻轻一搓,便滚火似地烫。

    可土地也肥沃,直接上手挖开,下面土壤潮湿水润,将那挺直的青苗缓缓送进去,牢牢插至底。

    许是关了窗,裴松感觉胸口发闷,呼吸都不顺畅了。

    他看着他的眼睛,伸手来摸,却被汉子抓住了叼进了嘴里。

    房顶的雨水仍顺着檐角往下淌,滴答滴答,在墙根汇集成小小的一滩。

    那里虽是洼地,可积水越聚越多,渐渐漫了出来,终于“哗啦”一声,奔流四散。

    第48章 收麦子了

    夜来南风起, 小麦覆陇黄。

    山雨过后,麦穗沉甸甸地垂下头,叶片也干枯、卷曲起来, 扯下一片放在掌心里使劲儿一搓, 便脆生生地碎开来, 扬进风里, 鼻尖满是谷子的甜香。

    地里的麦子熟透,丰收了。

    日头爬上山坡, 映得山巅如盖金顶,远天泛起青白, 浮云千里。

    头声鸡鸣后, 整个村子都醒了,就连追风也格外欢实,撅着小屁股在堂屋来来回回地跑。

    今日平山村祭谷神开镰, 裴家人早早起来, 梳头挽发, 难得换上件好衣裳。

    灶房里裴椿下了一锅汤面, 手搓的面条筋道管饱,也禁饿。

    裴松跨进门,就见小姑娘还穿着短裳, 他皱了皱眉:“咋不穿长袖衫,待会儿麦子划了胳膊。”

    裴椿用筷子搅了把汤,一股子鲜味溢了满堂:“杏儿送来的笋子还没拾掇,我就不去了吧。”

    “那咋成?”裴松走到近前,往锅里看了一眼,“下菌子了,我说这么鲜。”

    “和笋子一道送来的, 我做了一些,余下的还得切了晒一晒,好留到冬里吃。”

    山间长夏,正是竹笋、菌菇繁盛的时节,尤其前几日才下了场大雨,草木茁壮,漫山遍野一片蓬勃景象。

    许多人家就背上筐子进山采鲜,寻常时候,林家两个会叫上裴椿一道去,可见她没日没夜地打络子、编蒲扇,这回便没喊她。

    裴椿一忙起来倒也忘了这茬儿,只待想起来要背上筐子上山时,林家两个已经将满筐的笋子和菌子送过来了。

    农家人苦日子过多了,吃一顿想三顿,夏时山货多不亏嘴,就得将冬里吃食也预备下,像这样的笋子、菌菇去掉多水的根部,洗干净后切成薄片,摊平到宽大的竹篾上暴晒个三五天,直至完全晒干晒透,就能装进陶罐里封起来了。

    待到冬时泡水发开,不论是炖汤还是炒菜都鲜。

    见裴松又想拿勺喝汤,这回裴椿没准许,执着筷子打他手背:“菌子煮不透人吃了发飘,待会儿咋出门呀!”

    裴松笑着收回手,却看她:“笋子不急收拾,实在做不完,回来我和白小子同你一块儿干,他刀法好切得快。”

    裴椿忖了片晌:“也成。”

    ……

    辰时的日头刚把麦田染得一片灿金,谷神庙前已聚了半村的人。

    小麦成熟后,会在开镰当日,挑个风调雨顺的好日子,在村子老庙里祭祀谷神,祈求稻谷满仓,年年丰收。

    青石板铺就的供台上,摆着一篮子才出锅的白面馍,还徐徐冒着热气,旁边的陶碗中斟着陈年高粱酒,而中间的香炉里正燃着三柱香。

    里长身着青灰长衫,站在最前头,他身后是各家的壮年汉,密密实实地排做几排,各个腰间都缠紧了红绸子。

    林家大哥林业也在其间,裴松虽已成亲,可裴家尚未分家,便只出了裴榕一人。

    吉时已至,鼓槌震响,稻谷丰登,黄金万两。

    上了年岁的老阿婆眼尾、指头都皱,她脊背微躬,从里长到壮年汉挨个分过碗后,老农户拎起酒坛子给每个人倒满高粱酒,酒液清泠泠,一晃一碗香。

    又一声雷鸣鼓响,汉子们齐声低喝,将酒碗举过了头顶。

    里长声虽低哑却沉稳有力:“谷神在上,今年麦子长势顺旺、穗沉粒满,请您受咱庄户人的香火,保佑开镰顺顺当当,颗粒都归仓!”

    他话音落,汉子们的声音如洪钟般响了起来:“保佑开镰顺顺当当,颗粒都归仓!”

    手起碗斜,酒液如春雨,缓缓倾进黄土地,一如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祖祖辈辈一样,带着敬与盼,扎下深根。

    绑着红绸的鼓槌又一次高高扬起,这次却没急着收停,鼓声铿锵,它如不会断的长腔老调,送着汉子们一路向田里行去。

    广袤无垠的天与地,与生在这里的人们一起盼得麦熟、盼得丰收。

    有女人、哥儿抱着娃儿站在稍远的田埂上边盼边迎。

    平日里闹腾的小子们也收了性子,成群结队地站在坡子上翘首远眺。

    裴林两家是一道来的,自也一块儿向田间行去。

    林杏虽因着大哥林业过来,可那目光却一直追在裴榕身上,想看却不敢看,又羞涩又欢喜。

    裴松瞧得乐呵,凑近秦既白笑着道:“再过两年,咱家就该你来了。”

    秦既白看向那群壮年汉,又转头看回裴松:“还是你来。”

    村中祭谷神最开始并不分男女老少,犹以闹疫病那几年,凑不出壮年汉,家中女人、哥儿顶半边天,裴松十来岁时,也和汉子们一样腰上系红绸,敬天地酒。

    近几年天下安定,村里人口越发兴旺,这祭谷神的场面,才又换回汉子们撑持。

    裴松听得直叹气,自打秦既白在村西说了那番入赘的豪言壮语,多的是碎嘴子在背后笑话他吃软饭,更有甚者讥讽他是“裴秦氏”,他让汉子祈丰祭谷也是想为他正名,他倒往后缩了。

    秦既白轻抿了下唇,缓声道:“裴秦氏有何不好?咱家日子虽穷,可家风正,心又齐,不比任何人家差。”

    他面色平静,是真的这般想。

    裴松沉默良久,忽而勾起了唇边。

    自打秦既白长高后,他已很久不摸他的脑瓜,这会儿却心痒得不行,他伸长手去,却见汉子忽然俯下了身。

    人声鼎沸里,秦既白抓过裴松的手放在自己后脑上,他笑得坦荡:“又想说我是傻小子?”

    被猜中心思,裴松也没觉臊面,眼底满是笑意。

    ……

    今日开镰的,是平山村一位年过耳顺的老哥儿。

    他十来岁便跟着大人下田,算起田龄已有五十载,虽满头银发,目光却依旧矍铄,身子骨半点不输壮年汉,方才从谷神庙走过来,一路踩着田埂石子,竟连大气都没多喘一口。

    麦田在风里铺展成金色的海,长风从山间卷来,推着麦浪一层叠一层往天边漾。

    田埂上站满了人,老哥儿如头狼一般走在最前,身后是成列的壮年汉子。

    开镰是一年中顶要紧的仪程,麦穗全黄透了、颗粒沉得压弯了秆,由村里种了一辈子田的老人先动第一刀。

    这一刀不只是割麦子,更是盼着接下来的割麦、打场、晒粮都能风调雨顺,颗粒归仓。

    衣角擦过麦秆时,带起一阵哗啦啦碎声。

    老哥儿缓缓弯下脊背,对着麦田躬身三拜,声音不算洪亮,却穿透了周遭的嘈响——

    “谷神爷,今年麦子长势好,劳您照看。今儿个开镰,求您给个好天儿,让大伙儿顺顺当当把粮食收回家。”

    他话音落,站在前头的汉子将绑了红绸的镰刀托上前去,这刀磨得锃亮,刀刃映着日光,泛出冷冽又鲜活的亮。

    老哥儿双手搓了搓,待掌心蹭出薄热,才目光沉沉地接过来,径直走向田间那丛穗子最沉、颗粒最满的麦子。

    他躬下脊背,左手稳稳拢住一束麦子,右手镰刀贴着地面斜削下去,“唰”的一声脆响,秆子应声而断,金黄的麦穗裹着麦芒的糙感,稳稳落进臂弯。

    这一刀又快又齐,切得甚是漂亮。

    老哥儿落下镰刀,拿起一截窄红绸牢牢系在麦秆上,又稳当插进泥土地里,野风袭来,红绸与麦穗一块儿荡。

    祭神开镰的仪式既毕,聚拢的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喧闹了半日的田野,渐渐沉回了往日的宁静里。

    按平山村的老规矩,开镰当天就能扛起镰刀下田,也不耽搁熟麦穗在地里多挂片晌,可这会儿日头已爬过山巅,眼看就到晌午了。

    农户心里都揣着个念想,总觉得清晨的露气养人,晨曦里干活儿精神头足。

    于是没人急着动手,反倒都默契地歇了劲儿,要把这收割的头一茬力气攒着,待到明日天蒙蒙亮,再攥上磨得锃亮的镰刀,踩着田埂往金黄的麦地里去。

    裴林两家自也不例外,可又因着开镰的麦地与裴家离得颇近,裴松便忍不住想再去瞧上一眼。

    哪怕只是站在埂子上望一望,那饱满沉甸的麦穗就能让他心里踏实。

    林家老汉和大哥因事忙先回了,便剩下林桃和林杏随着裴家人一道往田里去。

    日光铺在连片的麦田上,蚂蚱轻跳,田间地头浮荡着被灿阳晒过的麦香。

    今儿个穿了长裤长衫,倒也不怕麦芒刮伤手臂,裴松几步踩上田埂。

    “阿哥你慢些,再扎伤了脚!”说是这般说,可这麦子实在太香,几个小的也忍不住跟了上去。

    他们在田埂上追逐、嬉闹,笑声朗朗。

    裴松小孩子性起,扯下几片干枯的麦叶,攥在手里用叶尖搔裴椿的痒,逗完趣儿他拔腿便往前头跑,裴椿边气鼓鼓地喊着“阿哥净欺负人”边急着往前追。

    前面埂子到头了,裴松停下步子,反身过去哈哈笑着将小姑娘一把抱进了怀里。

    两个汉子在后面缓慢地跟,身前是一望无际待收的麦田,眼里是亲近的人。

    日光落在肩头,是寻常日子里,最踏实心安的盼头——

    作者有话说: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白居易《观刈麦》

    第49章 农忙时节

    天色蒙蒙亮, 后院儿的山野鸡就开始咕咕嘎嘎地乱嚎,裴松睡觉向来沉,也被这闹糟声搅得皱紧了眉头。

    日光还没落进屋内, 一片沉暗, 秦既白睁开眼, 思绪尚未清明, 手已然先一步伸出去捂住了裴松的耳朵,男人将醒未醒, 下意识往汉子暖和的怀里拱了拱,又沉沉睡了过去。

    昨儿个地里回去, 难得清闲, 秦既白心里长草,痒得膛内发燥,早早便缠着裴松熄了灯。

    男人不是扭捏的性子, 可一想到田里待收的庄稼, 也知晓没法闹得尽兴。

    起初俩人还互相握着手, 掌心沁满了汗, 可逐渐就乱了章法,头脚颠倒着,竟比寻常夜里还要难捱。

    裴松臊得浑身透红, 嗓子都哑了,睡着前还在想,这小子到底打哪儿学的龌龊玩意儿,真该拖去浸猪笼!

    汉子却是没够,搂着他上上下下地亲。

    裴松被闹得烦了,恨不能抬腿踹他。

    窗外鸟声啾鸣,秦既白却没急着起, 他贪恋地看着裴松,这人分明就在他怀里,可仍觉得不够近。

    非得是拥住了、抱紧了,心里才踏实。

    汉子那大个块儿头,还当自己小了,和追风似的蹭个没完。

    裴松被那毛燥的头发搔得痒,笑着睁开眼,就见秦既白正伏在身上。

    也没推开人,只伸长手臂揽上他覆满伤疤的后背,拥紧了:“你多大了?还要抱。”

    秦既白自他肩膀抬起头:“我把你闹醒了。”

    手指捋着他的长发,裴松笑着开口:“是豆饼太吵,饿一会儿都不成。”

    “我去找根麻绳子给它嘴捆上。”

    裴松哈哈哈笑起来,亲了下汉子的侧脸。

    两人又说了会儿碎话,从不听话的山野鸡,到愈发壮实的小狗崽,好似无关紧要,可字字句句又透着安稳与盼头。

    眼见着时辰不早,秦既白先坐起身,掀开被子穿好亵裤,又将裴松的衣裳拿了过来。

    汉子披上衣裳,他长高长壮好似就是一瞬的事儿,昨儿个还小小子似的,眼下连胸腹也鼓胀了起来:“你再歇会儿,我喂了豆饼过来喊你。”

    裴松伸手摸他的头发,洗过许多回也不见顺,虽已比刚来时杂草一般好上不少,可摸着仍扎手:“给你梳发啊。”

    秦既白抓过他的手亲了亲:“待会儿回来再弄,你梳得好。”

    汉子拿过发带,伸手绕后随意绑紧了,几绺鬓发散下来,倒透着股子温润。

    裴松伸了根指头帮他将碎发拨到耳后:“真俊。”

    “你喜欢就成。”

    裴松眼皮泛红,躺回床里:“快去吧,该赶不上收麦子了。”

    汉子应下一声,笑着出了门。

    夏时天热,早晚却风凉,家中窗子时常半敞,若非夜里云雨,门也会留下道缝。

    因此本该睡在堂屋的追风,时常满院儿乱窜,有时一睁眼便能瞧见它趴在床下。

    秦既白打开门,就听“呜汪”声叫了起来,狗子小两月,浑身短毛像揉了把浓墨,连眼睫都泛着黑。

    见他出来,小短腿忙扒上他的草鞋,圆滚滚的身子拱过来,小黑尾巴摇得飞快。

    秦既白垂眸看着它笑,温声说:“坐。”

    黑毛团轻轻抖了抖耳朵尖儿,脑瓜一歪,好半晌才想明白“坐”的意思。

    尾巴倏然一顿,原本扒着草鞋的毛爪子也慢慢往后收,胖身子晃了晃,真就乖乖坐好了。

    它黑溜溜的眼珠看向汉子,邀功似地又一声“呜汪”。

    “好狗。”秦既白伸手摸了把它的脑瓜,站起身笑着往外走,“追风,过来。”

    狗子晃晃悠悠爬起,跟在汉子的脚边追了上去。

    一人一狗进了灶房,追风太小,凡有门槛的地界都给加了木板子,方便它进出。

    秦既白舀米蒸糊糊,小狗崽有自己的米袋,挑去硬壳子后,用石磨细细碾过几茬儿,米子又细又碎,直接坐水上屉蒸就行。

    小两月的狗子,已能吃些青菜了,正好前儿个摘回两颗,秦既白掰下几片青叶,撕得碎碎的,放进了米碗里。

    生小火,铁锅里水沸,小瓷碗轻轻放上屉后,汉子盖上了锅盖。

    追风似是知晓这是在给它做吃食,蹲在灶台边乖乖等着,不吵也不闹。

    秦既白低头看它:“得等会儿才好,你自己玩儿。”

    狗子“汪”一声,爪爪前伸,趴在了地上。

    还得准备豆饼的饭食,这就简单了许多。

    一只破口瓷碗,掬一把粗米就成。

    待喂过豆饼,扫了鸡圈,秦既白又将晨里要用的蔬菜洗净切段,追风的米糊糊也差不多好了。

    他熄灭火,隔着布巾子端上碗,叫小狗崽到院儿里吃饭,黑毛团欢喜着,一蹦一跳跟了上去。

    不多时,就听“嘎吱”一声门响,裴榕和裴椿也都起了,这几日因要收麦,汉子同陈木匠告过假,等忙完这阵子再去上工。

    灶房洗漱地界小,得一个一个用,裴椿急着做饭,叫了声人,先跨进门去。

    这做饭备菜顶费时,她见案板上青菜已洗好码齐,连带着生姜都切作了片,不由得看了眼院子:“多谢小白哥!”

    “应该的。”

    ……

    农忙时节,田间地头一派热闹景象,家家户户不论男女老少,都得围着庄稼地忙活。

    就连狗子也在埂子上来回打转,凡是看见有鸡鸭啄粮,便气势汹汹地冲上前去狂吠不歇。

    裴家人也赶着日头扎进了麦田里,不多远处,林家人已在干活儿。

    裴榕远远就瞧见了林杏,小哥儿单薄的身板在田间忙碌着,也不知晓是不是出来的急了,竟连斗笠也没戴。

    他自埂子上走过去,隔着几垄麦苗温声喊他。

    林杏听见动静,忙起身看过去,就见汉子伸长手,将顶斗笠递了过来。

    “你不戴吗?”

    “我不碍事儿。”裴榕笑着看他,“再晒伤了你。”

    指头攥紧了斗笠宽大的檐,林杏笑着戴在头上,刺眼的日光顿时被挡在外。

    竹篾带着清晨的凉,贴得额头舒坦,连后颈的热气都散了大半。

    身边阿爹阿娘都瞧着,林杏也不敢挨得太近,只道了声谢,便红着脸跑回了地里。

    裴榕又看了他许久,嘴角噙着笑意,反身回去了。

    一旁的婶子正瞧见,笑着同陈素娥唠嗑:“哎呦你家杏儿还没定下啊?”

    哗啦一阵脆响,镰刀贴地而过,陈素娥抬头看去一眼:“才十五,还小呢。”

    “我瞧着裴家老二就挺好,高高大大的会干活儿,你俩家也熟。”

    “是好是好。”陈素娥笑着附和,不由得瞧了眼林杏。

    小哥儿正满脸通红地割麦子,斗笠遮了半面脸,只露出截泛红的颈子,手里的镰刀却是没停,麦秆“唰唰”断在身前,倒比方才还快了不少。

    第50章 酱瓜烙饼

    裴榕回麦地时, 家里人早忙开了。

    割麦是力气活,往常都是人手一把镰刀,边割边拾掇, 裴家也一向如此。

    这回多了秦既白搭手, 家里没来得及凑齐镰刀, 便让裴椿干起些杂活。

    秦既白和裴松走在最前, 锃亮的镰刀贴着地“唰唰”而过,不多会儿金黄的麦穗就堆成了小山。

    裴椿紧随其后, 麻利地归拢到田边捆扎紧实。

    这捆麦子不消用麻绳,先拾两捧手腕粗细的麦条, 把麦穗根儿交叉对好, 攥着往两边拧,得拧得紧实些,再把长出来的麦秆反折过来拉平, 这就成了个“要子”。

    把要子放地上铺作底, 割下来的麦子一茬茬往上码, 等码到差不多一捧的量, 随手一捆就成了,结实得很。

    只这一会儿,裴椿便拾掇出座小山包来。

    裴榕见状, 也不含糊,拎起镰刀就往麦田行去。

    日头逐渐高升,晒得黄土地下火一般滚热。

    眼瞧着已过正午,再苦再累不能饿着肚子,各家陆续歇手吃起晌午饭。

    有些农户家留了人,近的就赶两步回去吃,远的便送过来。

    裴家人口少, 今儿个全都上阵,只得吃早晨带来的干粮。

    打开竹筐盖子,蓝布裹着的瓷盘里是贴饼子,还带了几个葫芦瓶,都灌满了水。

    农忙季节赶时辰,没人会挑这个嘴,可火燥了大半天,肚子里空落落地吃凉饼,终究不多舒坦。

    裴松没什么胃口,坐在埂子上摘了斗笠扇风。

    日头正足,汗水顺着颈子往下淌,衣衫都湿透了。

    秦既白伸手接过他的斗笠,起手帮他扇风。

    不用自己费颈儿,裴松闭上眼舒服地长叹了一息。

    汉子笑着看他,又扇了好一会儿,才将斗笠重新扣回裴松头上。

    指头轻轻将他汗湿的鬓发拨到耳后,秦既白撕开一半饼子递给他,温声说:“吃一点,垫垫肚子。”

    “天太热没胃口。”裴松抿了下发干的嘴唇,又抬头灌了口水。

    也不怪他吃不下饭,天干物燥,焦金流石,连土埂都烫腚,可肚子里没东西手脚就没劲儿,别说干农活儿,走两步都发虚。

    夏时天热,叶菜放不住,一两个时辰就馊了,实在没法子,筐里才只带了酱瓜和烙饼。

    秦既白没多说什么,只将饼子干硬的面皮吃下后,将内里柔软的芯子留下来,撕作拇指长短,夹好酱瓜才递到裴松嘴边。

    男人怔了下,本不想吃,可还是就着他的手张开了嘴。

    酱瓜的酸辣味溢进口中,饼子嚼起来柔软筋道,竟渐渐有了些胃口。

    秦既白便又笑着递上一块儿,耐心哄着人吃饭。

    埂子上,弟妹正笑着看他俩,裴松脸颊泛起薄红,忙推拒起来:“你也吃。”

    “这样好吃吗?”

    “好吃。”

    他话音才落,就见汉子取下头上的斗笠,紧接着眼前一暗,斗笠遮下的同时,他的唇也贴了上来。

    额头相贴,秦既白的唇润而软,舌尖滚火,抵着他的往里探。

    裴松早便亲惯了,可眼下正在外面,裴榕和裴椿都看着,臊得慌。

    好在汉子只是勾了一把就退了出去,薄唇落在他的嘴角:“是还成。”

    裴松好气又好笑地捶他一拳:“你小子怎么随时随地的,等回家不成啊!”

    秦既白额头压在他肩膀上哧哧地笑:“我等不及。”

    斗笠缓慢盖回头上,两张惊愕的小脸儿映入眼底,林桃和林杏互相看了看,干噎一般吞了口口水,结巴道:“那、那个嫂子送饭来了,阿娘叫我俩拿些来。”

    手捧的瓷盘里,几样菜拼在一起,拍黄瓜、溜豆腐,还有一小份葱炒鸡蛋。

    裴松脸色“腾”的透红,忙站起身接过来:“多谢多谢。”

    就这一盘菜,哪用得着俩人来送,不过是一个想来找裴榕,另一个来陪罢了。

    可瞧过就得走了,林杏才拾起步子,就被人攥了腕子,只那一下,裴榕忙又放开了:“你吃好饭了吗?”

    “吃好了。”

    汉子局促地挠了挠颈子,没敢深瞧人,缓声说:“那去逮蚂蚱吗?”

    斗笠下的小脸儿红了红:“好啊。”

    天热得如蒸笼,地气灼浪上反,一高一矮俩人慢慢往田里走。

    小麦快到腰高,麦芒有些扎人,平日里顶闹腾的小哥儿这会子好生安静,都有些不像他。

    没人的地界,汉子的大手悄摸伸了过来,轻勾了勾他的指头。

    林杏咬了下唇,和裴榕拉紧了。

    “我瞧你可忙了,都不敢扰你。”

    “这有啥不敢,你来找我我定有空。”

    林杏垂着头笑:“不是说这两天,我听椿儿说你忙着打木头赚银钱。”

    裴榕红了红脸:“那个啊……”

    几个孩子一块儿长大,亲得如同一家人,啥话儿都敞开了说,眼下竟有些臊得慌了。

    裴榕沉默半晌,哑着嗓子道:“我想快些攒够钱,好娶你回家。”

    林杏看他一眼,眼尾飘起绯色。

    寻了个背阳的地界坐下来,麦子层层叠叠挡在身前,将俩人半掩住了。

    草窠子里藏着动静,指尖才触到叶片,就有只黄褐的蚂蚱“噌”地蹦了起来。

    林杏眼疾手快,小手拢成圈往下扣,没承想蚂蚱擦着指缝溜走了。

    裴榕忙伸手去逮,腕子轻轻一震,就将蚂蚱扣在了掌心。

    “逮到了!”林杏欢喜地看向他,动作一大,斗笠擦着肩头掉落在麦芒上。

    紧接着一只大手按住了脑后,裴榕倾身上前,压紧了他的唇。

    长风袭来,吹得鬓边发丝轻轻飘荡,耳际一片鸣响。

    蚂蚱自指缝间钻出来,拍拍翅膀,跳上了旁边细长的叶片。

    心口怦动,好在只一瞬,汉子便抬起了头。

    俩人耳根连着颈子全都红透了,裴榕喉结滚动,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唇……

    原来亲人是这种滋味,那双唇软软的、热热的,怪不得白小子成日里亲个没完。

    林杏目光颤了颤,臊得想往地缝里钻,他正要起身,却被裴榕拉住了腕子:“讨厌吗?”

    小哥儿伸手挠了下发红的耳朵,轻摇了摇头。

    “那再给我亲一下?”

    林杏抬头瞪他一眼,忙又偏开了:“方才也没听你问我。”

    正说着,林桃的声音忽而传了过来:“小哥回去了,该干活儿了!”

    林杏一慌,忙应声:“来了!”

    他撑住地面爬起来,又拾起斗笠戴在了头上。

    层叠麦浪间,裴榕跟着往回走,白齿轻咬了下唇,垂眸笑了起来。

    和裴松又说了几句话儿,林家俩小的慢悠悠往回走。

    林桃一早觉出来林杏不对劲儿,她伸手摸摸他的脸颊:“咋这烫呀?”

    林杏抬头看她一眼,咬着嘴唇没吭声。

    小姑娘想起方才小哥和裴榕躲在麦地里,说是捉蚂蚱,可也没见逮回来啥。

    她眉心蹙紧,缓缓开了口:“他、他是不是亲你了……”

    闻声,小哥儿的后背倏然绷紧,忙伸手捂住林桃的嘴。

    小姑娘一怔,险些将盘子扔出去。

    林杏指尖都红透了:“你、你可别同旁的说。”

    林桃瞧了他好一会儿,凑在他耳边笑起来:“他头回亲你啊?”

    “你这问的啥话儿嘛……”

    林桃“咯咯咯”直笑:“方才过去就见小白哥在亲大哥,还拿个斗笠挡着。”

    “我听椿儿说他俩成天腻在一块儿,追风都瞧惯了,那榕哥有样学样呗,我以为他早亲过你了。”

    一说起这些,林杏脸颊都快烧熟了,他是没想过大哥成亲后竟是这模样,还有那白小子,可叫他赘进来了,亲个没够不说,连嘴里吃食也要抢。

    他又想起方才在麦地里,汉子亲他那一下,忙伸手揉了把滚烫的脸——

    作者有话说:“要子”应写作“?子”,衣补旁加要字,因识别不出来,简写了[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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